《长安烬》 第1章 赌赌他能干几天 “啧,开盘了开盘了!押咱们新来的谢少卿,这次能撑过几天?老规矩,七天以内一赔三,半个月以内一赔二,一个月一赔一!超过两个月,庄家通吃!” 油滑的声音在充斥着饭菜味和炭火气的饭堂里响起,引得一阵哄笑和窸窸窣窣的下注声。 大理寺的官吏胥吏们捧着饭碗,围着一张油腻的桌子,目光都瞟向角落里一个正慢条斯理剔着鱼刺的年轻男子。那人穿着从六品的绿色官袍,却松松垮垮,领口微敞,一副没睡醒的惫懒模样,正是主簿段也。 “段主簿,你押多少?给弟兄们指条明路啊?”有人起哄。 段也眼皮都没抬,懒洋洋道:“急什么?等见了正主儿再说。万一是个愣头青,三两天就被吓破了胆,卷铺盖滚蛋,那多没意思?”他夹起一块鱼肉,慢悠悠送进嘴里,“再说了,上任周大人,那可是在乐楼‘喝高了’一头栽下去摔死的,啧啧,多晦气。这位置…烫屁股哟。” 饭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卷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和新雪的气息。所有的喧闹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静了下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他穿着簇新的深绯色官服,腰佩长剑,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正是新任大理寺少卿——谢朝。 十九岁的年纪,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其父谢思白将军的英挺轮廓,但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那些还捏着赌注、脸上挂着尴尬笑容的人,最终落在角落里的段也身上。 饭堂里落针可闻。段也终于舍得放下筷子,扯出一个职业化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哟,谢大人来啦?用过饭了没?咱们这儿的酱骨头可是一绝…” 谢朝没理会他的寒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初来乍到却不容置疑的沉稳:“周明周少卿,三日前于乐楼身亡。卷宗何在?” 段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摊手,表情更加谄媚:“哎呀,谢大人,这您可问着了。卷宗嘛,自然是有的,不过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指了指墙角的滴漏, “您瞧,这都未时三刻了,按咱们大理寺不成文的规矩,过了午正,那就是休息时间,养精蓄锐,以备下午…” “段主簿。”谢朝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现在,立刻,带上周少卿案的卷宗,随我去乐楼现场。” 段也嘴角抽了抽,那句“休息时间勿问公事”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看着谢朝那双沉静却暗藏锋锐的眼睛,心里暗骂一声,脸上却不得不堆起笑:“得令!大人您稍等,小的这就去拿卷宗!唉,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着午饭了…” 他嘀嘀咕咕地起身,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谢朝不再看他,转身率先走出饭堂,绯色的官袍在灰暗的走廊里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看着他走远,饭堂里的议论声这才嗡地一下重新响起。 “嚯!好大的官威!” “啧啧,段滑头这次吃瘪了!” “赌三天!我押三天!绝对干不长!” “我看未必…这气势,有点像当年那位…” 段也抱着卷宗,小跑着跟上谢朝,嘴里还在抱怨:“大人,您这也太急了点,乐楼那地方,白天去多没意思…现场早被清理八百遍了…” 谢朝脚步不停,只淡淡丢下一句:“现场勘验,不在早晚,在心细。段主簿,今日若误了事,本月月钱,扣半。” 段也:“……” 他瞬间闭嘴,只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马车顶着细雪,驶向繁华的东市乐楼。车厢内,谢朝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旧玉佩——那是他父亲谢思白留下的唯一贴身遗物。车窗缝隙透进来的冷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这长安细碎的雪,让他想起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雪原:祖父声音在耳边回荡:“你父亲…是病死的。” “病死的?” 谢朝睁开眼,眼底露出讽刺的笑。 他握紧了拳。不,祖父从未直视他的眼睛说出这句话。五岁那年的离别,父亲模糊却温暖的笑脸,长安城传来的噩耗,谢家骤然沉寂的氛围…还有那桩紧随其后、震动朝野的萧家谋逆大案,像盘踞在记忆里的毒蛇。 这一切怎么可能那么巧? 乐楼到了。白日里的乐楼少了夜晚的笙歌曼舞,显出几分冷清和颓靡。门口还残留着官府封条的痕迹。谢朝下车,无视周围好奇打量目光,径直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脂粉、酒气和淡淡血腥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段也捏着鼻子,指着二楼一处雕花精美的栏杆:“喏,周大人就是从那‘失足’栽下来的,后脑勺着地,当场就…啧。”他语气轻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趣闻。 谢朝没说话,目光依旧锐利,开始一寸寸扫视现场:散落的杯盏、歪倒的屏风、地毯上不易察觉的、被匆忙擦拭过的暗色印记…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二楼栏杆内侧一根不起眼的红漆立柱上。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崭新的刮痕,位置…很巧妙。 他迈步上楼,靴子踩在木梯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段也无奈跟上,嘴里还在念叨着“都三天了还能看出什么花来”。 就在谢朝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处刮痕的瞬间—— “嗖!” 一道细微却凌厉的破空之声,从头顶房梁的阴影处骤然袭来!目标直指谢朝的后心! 第2章 乐楼刺杀,命很苦 “嗖!” 那破空声尖锐如毒蛇吐信,瞬间撕裂了乐楼的寂静。死亡的寒意直刺谢朝后心! 五载边疆风雪的淬炼,在这一刻化作了刻入骨髓的本能。 谢朝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身体已如绷紧的弓弦般猛地向左侧拧转!同时,他腰间那柄装饰意义大于实用的佩剑,连鞘带剑被他反手抡起,格向身后! “叮!”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一枚三寸长的淬毒小箭,狠狠钉在了剑鞘之上,尾羽犹自震颤不休!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谢朝手臂发麻,若非他反应神速且力道惊人,这一箭已然透心而过! “有刺客!”段也的惊呼这才迟一步响起,声音都变了调。但不多时,也随即拔出自己身上的佩剑。 刺客一击不中,毫不恋战。梁上阴影一晃,一道灰影如同没有骨头的狸猫,贴着高高的彩绘藻井,迅捷无比地向三楼更幽深的回廊遁去,身法诡异,显然轻功极佳。 “站住!”谢朝顾不上手臂酸麻,拔腿就追!绯红的官袍在昏暗的楼宇间划过一道醒目的轨迹。 md,父亲蒙冤的迷雾未散,自己才一上任就遭刺杀,搁谁谁不气? 这乐楼,这周明之死,绝对藏着惊天秘密!这刺客,是线索! 然而乐楼结构繁复,雕梁画栋,屏风隔断无数,那灰影刺客对地形熟悉异常,几个转折便消失在视线尽头。 谢朝追至三楼一处悬着珠帘的雅间外,失去了目标。他握紧剑柄,胸膛微微起伏,扫视着四周每一处可能藏人的阴影。 空气里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汗水和某种药草的气息。 就在这时,旁边一间名为“栖凰阁”的雅间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阵清雅如兰的香气先飘了出来,随即,一个身影袅袅婷婷地倚在了门框上。 来人穿着一身华贵的牡丹缠枝纹锦缎衣裙,外罩一层轻薄的月白鲛绡纱,云鬓高挽,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面容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尤其一双眼睛,顾盼间流光溢彩,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慵懒与妩媚。正是乐楼头牌,名动长安的牡丹姑娘。 “哎哟,这是哪阵风把官爷们吹得这般兴师动众?” 牡丹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嗔和疑惑,目光在谢朝绯红的官服和刚刚追上来还喘着粗气的段也身上流转,最后落在谢朝剑鞘上那枚幽蓝的弩箭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旋即恢复如常,只余下盈盈笑意。 “瞧瞧,连这凶器都带来了,莫不是我这栖凰阁藏了江洋大盗不成?可吓坏奴家了。”她轻拍胸口,动作风情万种。 谢朝在心一梗。 美,太美了,装,也太装了。 不过很快,谢朝就收敛心神,目光直向牡丹:“大理寺查案。方才有人在此行刺本官,刺客遁入此层,牡丹姑娘可曾见到可疑之人?”他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捕捉一丝异样。 “行刺官爷?”牡丹掩口轻呼,一脸惊诧,“这可真是泼天的祸事!奴家一直在阁内调琴,只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还道是哪位豪客吃醉了酒闹事,哪敢开门张望?这乐楼白日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若真混进了歹人,奴家一个弱女子,又能知晓什么?” 她语速不急不缓,应对滴水不漏,眼中只有恰到好处的无辜和后怕。 谢朝沉默。这女子太过镇定,也太过完美。他目光扫过栖凰阁内,陈设雅致,一架古琴置于案上,香炉青烟袅袅,似无异常。 “周大人三日前在此坠亡,牡丹姑娘当时也在楼中?”谢朝换了问题。 “周大人啊…”牡丹脸上适时地浮起一丝哀戚,“那晚周大人宴请几位朋友,兴致颇高,多饮了几杯。奴家还去敬过一杯酒,劝大人莫要贪杯。谁曾想…唉,天有不测风云。周大人是个好人,真是可惜了。” 她叹息摇头,情真意切。 “他坠楼前,可有何异常?或与何人有过争执?”谢朝追问。 牡丹微微蹙眉,似在回忆:“异常…倒也说不上。就是散席前,周大人似乎有些心事,独自去露台透气。后来…就出了事。争执?未曾见。周大人为人和气,那晚宾客也都是相熟的朋友。” 谢朝知道再问下去也难有突破。这牡丹姑娘,如同一只裹在锦绣里的刺猬,看似柔软,却处处防备。 他示意段也:“封锁三楼,仔细搜查每一处角落!特别是梁上、夹层、通风口!刺客可能还藏匿其中,或留下了痕迹!” 段也苦着脸应下,心中叫苦不迭,这差事又累又险。他一边吆喝着随后赶来的大理寺差役干活,一边偷眼去瞧那风情万种的牡丹。 暗自嘀咕:“这美人儿,好看是真好看,可总感觉哪里不对味,像隔着一层雾。” 谢朝则留在原地,目光再次落在那枚淬毒弩箭上。他小心地取出手帕,将其包裹取下。箭身冰冷,幽蓝的色泽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光。 这不是寻常刺客能用的东西。他又仔细检查了周明坠楼处的栏杆,特别是那处新刮痕。刮痕很细,像是某种尖锐钩爪快速掠过造成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旧玉佩,父亲模糊的面容和祖父沉痛的话语在脑海中交织。 这长安,果然步步杀机。 搜查进行了小半个时辰,差役们几乎将三楼翻了个遍,除了在某个堆放杂物的角落发现几枚模糊不清的脚印外, 其余一无所获。那灰衣刺客如同鬼魅般消失了。 “大人,看来是跑了。”段也凑过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乐楼后面小巷四通八达,怕是早溜了。您看…” 谢朝脸色沉凝。无功而返,还差点搭上性命。 他看了一眼依旧倚在门边,仿佛在看戏的牡丹,对方回以一个无懈可击的、带着几分疏离的浅笑。 “收队。”谢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率先转身下楼。 马车驶离了依旧弥漫着脂粉与血腥味的乐楼,车轮碾过长安积雪的街道。车厢内,段也小心翼翼地偷瞄着闭目养神的谢朝。年轻的少卿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那枚幽蓝的毒箭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段也忽然觉得,这位新上司可不简单。他悄悄往角落里缩了缩,不敢再聒噪。 第3章 什么人会喝甜茶 细雪未停,簌簌地落在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瓦上,将白日里的喧嚣裹上一层冷寂的银白。 大理寺的值房内,炭盆烧得半死不活,只勉强驱散一隅寒意,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卷宗的霉味、劣质墨汁的酸气。 谢朝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后,深绯色的官服衬得他肩背挺拔,却掩不住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案上摊开的卷宗杂乱无章,几张雪浪纸上,是他试图梳理周明案线索的“杰作”——线条歪扭如蚯蚓乱爬,圈圈点点似顽童涂鸦,几个关键人名写得倒是力透纸背。 真是极具抽象派实力的关系图! “啪!” 谢朝烦躁地将蘸饱墨的笔重重拍在砚台上,墨汁溅出几点污痕。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节泛白。 乐楼现场的搜查一无所获,刺客如鬼魅般消失;提审的乐楼人员不是装傻充愣就是突然暴毙;调阅关键卷宗,档案房的老吏那副“您且等着吧”的可恶嘴脸犹在眼前…… 要是真让他查到幕后黑手,定叫他吃不了好果子! 回长安不过几日,父亲的冤屈、祖父的沉默、老皇帝的审视、同僚的赌局、突如其来的刺杀…… 还有眼前这该死的、毫无头绪的案子!!!!!!! 早知这样,三日前在老皇帝书房里,他一定要推卸这个官职! “呼……” 一声压抑不住、沉重又带着点少年人委屈的长叹,终于从他紧抿的唇边逸出,他疲惫地闭上眼。 就在这声叹息的尾音将落未落之际,一个清越又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 “哟,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才烧了一天半的光景,怎么就把咱们威风凛凛的谢少卿烧得唉声叹气了?”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讥诮,“知道的,当您是忧国忧民,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大理寺的炭火盆子吝啬,冻着了少卿大人金尊玉贵的嗓子呢?” 谢朝猛地睁开眼,不是,谁呀!!!这么没边界感? 只见门框处闲闲倚着一人。一身秘书省校书郎的浅青色官袍,偏被他穿出几分不羁的风流味道,袍角微皱,领口的系带松松垮垮。 外罩一件价值不菲的银狐裘,蓬松的毛领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如玉,下颌线条优美流畅。他眉眼生得极好,瞳仁是清透的浅褐色, 此刻嘴角微微上扬,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世间万物皆可拿来调侃。来人正是魏央。 他手里捧着一个雕花精致的白铜小手炉,暖意融融。更引人注目的是另一只手中端着的白瓷小盏,热气袅袅,一股浓郁的、甜得发腻的香气正从那盏中飘散出来,霸道地冲淡了房里的霉味和墨臭。 魏央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那琥珀色的液体,喉结微动,神情餍足。 “魏央!?”谢朝压下心中因被打断伤感而升起的烦躁,以及被对方轻佻语气刺中的不悦。 他挺直脊背,努力维持着官威,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大理寺重地,闲杂人等勿入。” 魏央仿佛没听见这逐客令,也丝毫不在意谢朝那冷硬的语气。他自顾自地踱步进来,步履从容,狐裘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扫过谢朝案上那堆混乱的卷宗,最终落在那幅惊世骇俗的“关系图”上。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浅褐色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生动的嫌弃和……难以置信的愕然。 我靠,这画的也,………太抽象了! 他走到案前,并未靠得太近。先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暖融融的手炉放在远离卷宗的一张空椅上。 接着,才将那杯散发着致命甜香的茶盏轻轻放在桌角——同样离谢朝的卷宗和那幅“杰作”远远的。 “秘书省校书郎,魏央。”他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 “奉旨,给新上任的少卿大人送几卷前朝《刑律疏议》的抄本,权当参考。”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门外跟着的小吏将一摞书放在门边的矮几上。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愁云惨雾,叹息连连,本以为是大理寺年久失修,闹了什么精怪呢。”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关系图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弄,“原来是谢少卿在愁案子呢?啧,这画工……嗯……不错,拿去外边应该可以买个一文钱。”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像是在寻找一个足够“体面”的形容词。 最终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恳”说道:“倒真是颇具古拙之风,返璞归真啊!颇有几分上古岩画的神韵。” 他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虚虚点了点纸上那团乱麻般的线条,“只是这线条走势,跟您眼下查的这桩案子一样,乱得……啧,让人眼花缭乱,不知从何理起呀。” “魏央!能不能闭上你的嘴?多年不见,” 谢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魏央那轻飘飘的讽刺,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此刻最敏感脆弱的地方。 “多年不见,你怎么能…” 那张俊朗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是气的,更是窘的! 连日来的压力、挫败、恐惧和此刻被嘲弄的羞愤猛地冲上头顶,少年人的冲动压倒了理智。 “哼!案情复杂,自有其千头万绪,岂是你这等清闲文官能妄加置评、信口雌黄的!” 他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颤音,手指因用力攥紧而指节发白,“若无事,请便!大理寺公务繁忙,我可没空陪你!” 魏央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戏谑的浅褐色眸子,在谢朝突然爆发、甚至隐隐泛红的眼眶撞入眼帘时,明显地怔了一下。 他脸上那抹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瞬间凝固。他设想过谢朝可能的反应。 冷淡、隐忍、甚至官腔官调地打发他走——唯独没料到会是如此直接、激烈、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和受伤? 这位在长安贵胄圈中以嘴毒心冷、软硬不吃著称的魏校书郎,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噎住”。 是啊,很多年不见了,即使不是特别熟,他怎么能一见面就这样对对方呢? 看着谢朝那双因激动而带着点泪花、此刻却倔强地瞪着自己的眼睛,魏央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慌乱? 像是不小心用爪子挠痛了本以为皮糙肉厚、结果却发现是只瓷娃娃的陌生小动物。 “咳……”魏央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又端起自己的甜茶抿了一口,仿佛那甜腻能压下心头那点突如其来的异样。 他再开口时,那刻薄的锋芒收敛了大半,语气也罕见地软和了些,尽管依旧带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别扭。 “…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动气?”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时一样平淡,“年轻人啊,肝火太旺,于身体无益,于查案…也无助益。” 目光扫过谢朝桌上那杯早已冷透、卖相粗糙甚至有点焦黑的糕饼(显然是谢朝自己“手艺”的产物) 再看看自己带来的散发着温暖甜香的茶盏。鬼使神差地,他指了指桌角那杯被“隔离”的甜茶,声音比刚才又低了几分,带着点不情不愿的示好意味。 “…查案费神,喝点热的吧。加了双份糖霜的茶,最能提神醒脑。” 话一出口,魏央自己都觉得这话软得不像自己说的,太不符合他魏以安的人设了! 他立刻感到一阵不自在,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刚刚缓和一点的表情瞬间又绷了回去,恢复成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语速也快了起来: “东西既已送到,下官告退。”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步履比来时明显快了许多,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值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谢朝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胸口因刚才的激动而微微起伏。 他瞪着魏央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桌角那杯兀自冒着热气的甜茶,琥珀色的茶汤上还漂浮着细碎的、未完全融化的糖霜颗粒,散发出温暖诱人的甜香。 再低头看看自己那幅被批得一文不值的“关系图” ……满腔的怒火和窘迫,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不上不下,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茫然取代了愤怒。 不是?? 这人……怎么回事?刚才还字字带刺,刻薄得让人想拔剑,转眼间又……送茶?还“糖霜提神”? 态度变得比六月的天还快!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比当年遇见时还要奇怪。 谢朝心里嘀咕着,眉头紧锁。然而,鼻尖萦绕的那股甜暖的香气,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值房里沉积的阴冷,也仿佛抚平了一点他心头的毛躁。 他有些别扭地移开目光,终究是没去碰那杯茶但重新坐回椅子。 唉,整个京城也只有他会往茶里加糖了。 不过方才那股烦躁,似乎真的淡去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案上。 值房外,风雪廊下。 魏央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一根朱漆廊柱的阴影里,背对着值房的方向。 手中精致的手炉传来暖意,却似乎驱不散他此刻心头的烦乱。他微微侧头,目光穿过回廊,落在那扇透出昏黄灯火的窗棂上,眉头不自觉地蹙紧。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炉光滑的表面。 “谢自然…”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将军谢思白的之子…啧,果然是个麻烦。” 浅褐色的眸子里,先前那份戏谑和疏离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怜悯的微光。 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他拢了拢狐裘的领子,不再停留,转身踏入了茫茫细雪之中,身影很快被夜色和雪幕吞没。 几乎在魏央身影消失的同时,一颗脑袋贼兮兮地从回廊拐角探了出来,正是段也。 他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确认那位“煞星”走远了,才一溜烟钻进谢朝的值房。 “大人!刚才那阵仗,我在外面都听见了!魏以安那家伙没把您怎么样吧?” 段也夸张地拍着胸口,随即目光就被桌角那杯甜茶吸引,眼睛瞬间亮了,“嚯!咱这房内哪来的茶呀?……等等!” 他凑近仔细嗅了嗅那独特的甜香,又看了看杯盏的样式,脸上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秘书省魏以安?是那个魏央送的?!” 谢朝无语的抬头看了一眼段也,点了点头,“你若想吃就拿去吧。” 他猛地抬头看向谢朝,嘴巴大张:“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嘴毒心冷,眼高于顶,除了他那点甜食,看什么都不顺眼!平日里别说给人送茶,就是别人碰一下他的点心匣子,他都恨不得用眼神把人剐了!他居然会给您送茶?!我的老天爷……” “停停停,你拿去喝吧。”谢朝随手打发掉了这杯“惊骇世人”的茶。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案牍依旧冰冷,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那杯被“嫌弃”的茶就这样进了段也的肚子。 “我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往茶里加糖?!!呕……” “段也,要吐就滚出去吐!” 第4章 谢少卿好大的胆子 次日清晨·大理寺廨署 天刚蒙蒙亮,谢朝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昨夜伏案到三更,此刻眼底还泛着青,一开门就见段也顶着俩黑眼圈,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条,神色古怪:“大人,出事了……西市‘福寿堂’的老掌柜,昨儿夜里被人抹了脖子。” 谢朝瞬间清醒:“和案子有关?” “不好说……”段也压低声音,“但这老掌柜,是当年萧家案的药材供应商之一。” ——萧家案! 谢朝眼神一凛,抓起佩剑就往外走:“备马!” 西市·福寿堂 福寿堂是家老字号药铺,门脸不大,此刻却被衙役围得水泄不通。谢朝刚下马,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熟悉的、懒洋洋的讥诮声—— “哟,这刀口干净利落,凶手要么是个练家子,要么……常杀鸡。” 谢朝额角一跳,大步跨进门,果然看见魏央正蹲在尸体旁,指尖虚虚比划着死者脖颈上的刀痕。 他今日没穿官服,只套了件月白色棉袍,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 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谢少卿,早啊。” “魏校书郎,”谢朝硬邦邦道,“秘书省现在连凶杀案也管了?” 魏央这才抬眼,猫儿似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戏谑:“巧了,这老掌柜欠我三斤上等冰糖,昨儿差人送信说要我还钱,结果……”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债主死了,我总得来瞧瞧吧?” 谢朝一个字都不信,但眼下没空和他斗嘴,蹲下身细看尸体。老掌柜仰面倒地,双目圆睁,喉间一道细如发丝的刀口——干净,精准,几乎没怎么见血。 “是‘一线喉’。”魏央忽然凑近,呼吸几乎拂过谢朝耳畔,“江湖杀手惯用的手法,刀锋斜向上挑,瞬间切断喉管,人连声都来不及出。” 谢朝猛地偏头,耳根微热:“……你知道得倒清楚。” 魏央退开半步,耸耸肩:“闲书看多了呗。”说罢,从袖子里摸出个油纸包,拈了块蜜渍梅子丢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对了,他左手攥着东西。” 谢朝掰开死者紧握的左手——掌心赫然是一小撮黑色粉末,和他在乐楼立柱下发现的一模一样! “雁门沙……”魏央忽然轻声说。 谢朝霍然抬头:“你认识?” 魏央却已转身往药柜走去,语气轻飘飘的:“猜的。这玩意儿腥气重,像是边关特产。” 他随手拉开一个抽屉,捻起几片干草药嗅了嗅,忽然“啧”了一声,“有意思,老掌柜最近在查雁门沙的解药方子。” 谢朝心头剧震——父亲谢思白,当年正是从边关回长安后“病逝”的! 夜探·秘档房 当夜,谢朝独自潜入了大理寺秘档房。昏黄的灯笼光下,他翻出了尘封多年的萧家案卷宗。 突然,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半夜偷看禁档,谢少卿好大的胆子。” 魏央倚在门框上,手里抛接着一颗蜜饯,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给他镀了层银边,整个人漂亮得近乎妖异。 谢朝下意识按住剑柄:“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呀。”魏央歪头,“顺便说一句,你背后那排架子,第三格有本《边关毒物志》,里头正好记了‘雁门沙’……”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轻下来,“——以及,它通常被混在风寒药里,日积月累,杀人无形。” 谢朝瞳孔骤缩。 父亲的面容在记忆中浮现——那个曾经把他扛在肩头大笑的将军,最后却躺在棺椁里,脸色灰败如纸。 “为什么帮我?”他哑声问。 魏央垂眸笑了笑,蜜饯在指尖转了一圈: “大概因为……你画的那些丑图,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夜风穿堂而过,卷起案上残页。 远处传来更鼓声,像命运沉闷的叩门。 第5章 雁门沙初线索 档案房的烛火猛地一跳,映得魏央唇边那点蜜饯的糖霜亮晶晶的。 他那句“你比糖霜有意思”轻飘飘砸进耳朵里,谢朝只觉得一股热气“轰”地冲上脑门,握着剑柄的手心都沁出汗来。 “胡、胡言乱语!”他猛地别开脸,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耳根却红得彻底。这魏以安,说话怎么比边关的流矢还刁钻! 魏央低低笑了声,也不纠缠,一转身,月白的袍角在积灰的地上扫过一道弧线。“《边关毒物志》,第三格,自己瞧。” 他指尖朝后一点,人已轻盈地退到窗边,“看完了,记得把蜜饯钱结给我,琼酥坊的梅子可不便宜。”话音未落,人已像一缕烟,悄无声息地融进了窗外的夜色里。 谢朝对着空荡荡的窗口愣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 他依言找到那本落满灰尘的《边关毒物志》,翻到记载“雁门沙”的那一页。泛黄的纸页上,墨字清晰: 雁门沙:产自雁门关外苦寒沙地,其性阴寒,色黑,味腥涩似铁锈。微量入药可镇痛,久服则蚀人脏腑,状若风寒入骨,缠绵难愈,终至心肺衰竭而亡。常混于…… 后面几行字被人为刮去了,只留下模糊的墨痕。 谢朝的手指重重按在那片空白上,指节泛白。风寒药……父亲当年从边关回来,太医署诊的,可不就是“风寒入骨,药石罔效”!! 一股冰冷的恨意混着悲凉,瞬间浸透了他全身。 五皇子府·西风院 次日午后,谢朝带着一身寒气,踏进了五皇子李沉渊居住的“西风院”。这院子名儿起得应景,位置偏僻,陈设简朴得近乎寒酸,墙角几丛枯竹在冷风里瑟索。 李沉渊裹着半旧的靛青棉袍,正坐在廊下煮茶。 炭火小炉咕嘟作响,热气氤氲了他清瘦的侧脸。看见谢朝,他眼里倏地亮了一下,像湿漉漉的小狗终于等到归家的主人,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 “自然哥哥。”他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起身时棉袍下摆空荡荡的,更显单薄。 谢朝心里一酸。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哪里还有半分当年承在贵妃膝下那个粉雕玉琢、笑声清亮的小皇子的影子? 萧家倾覆,贵妃自缢,他从云端跌落泥淖,成了这深宫里最不受待见的“罪妃之子”。 “阿渊,”谢朝放缓了声音,在他对面坐下,将带来的一包还温热的栗子糕推过去,“尝尝,新出锅的。” 虽然他自己做的多半难以下咽,但这包是路上买的。 李沉渊默默捏起一块,小口咬着,目光却落在谢朝放在石桌上的那本《边关毒物志》上。“自然哥哥在查药?” 谢朝没瞒他,压低声音将乐楼刺杀、老掌柜之死、雁门沙的线索,以及父亲可能的死因,拣紧要的说了。 李沉渊听着,捏着栗子糕的手指越来越紧,指节青白。 “父皇他……”他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着压抑的痛苦和恨意,“他明明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声音陡然拔高,又被他死死咬住嘴唇压下去。 谢朝按住他微颤的肩膀:“阿渊,冷静!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沉声道,“我需要知道,当年萧家出事前,宫里……或者萧贵妃娘娘,可曾察觉什么异常?尤其……是关于雁门关军中的消息?” 李沉渊闭上眼,努力平复呼吸。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沉冷的死水。 他起身走进内室,片刻后捧出一个巴掌大的、褪了色的旧荷包,小心翼翼地倒出几片焦黄的碎纸片。 “母妃……自缢前一夜,烧了许多东西。”他看着那些纸片,像看着灼手的炭火,“我偷偷从灰里扒出这些……只认得几个字,‘雁门’、‘药’、‘危’……” 碎纸边缘焦黑,字迹模糊残缺,拼凑不出完整信息,却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谢朝心口——萧贵妃死前,果然在担忧雁门关!担忧那些药! “还有这个,”李沉渊又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铜钥匙,“母妃留给我的,说是……若将来走投无路,或可一搏。我一直不知道是开什么的。” 钥匙样式古朴,非宫中之物。谢朝接过,指尖冰凉。 深夜,大理寺后巷 段也把自己裹成个臃肿的棉球,鬼鬼祟祟地蹲在福寿堂药铺的后墙根下,嘴里嘟嘟囔囔: “……扣我月钱,还让我大半夜来翻死人铺子的墙……谢自然你个周扒皮……” 他一边抱怨,一边笨拙地扒着墙头砖缝往上蹭。刚探出半个脑袋,一块松动的瓦片“哗啦”一声被他踩落! “哎哟!” 预想中屁股开花的疼痛没来,后衣领猛地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凌空拎住,随即稳稳放回地面。 “段去繁,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大理寺今晚要查这里?” 清亮的女声带着压不住的火气。 段也一回头,对上沈十初那双在夜色里也亮得惊人的眸子。她一身利落的夜行衣,马尾高束,正没好气地瞪着他,手里还拎着刚才那块闯祸的瓦片。 “十、十初姐!”段也瞬间怂了,缩着脖子赔笑,“这么巧啊?你也……散步?” “散你个头!”沈十初抬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谢朝不放心你一个人,让我盯着点!果然是个成事不足的!” 她嫌弃地瞥了眼段也臃肿的棉袍,“墙那边去,我给你垫脚!” 在沈十初的武力“协助”下,两人总算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福寿堂的后院。铺子里一片死寂,浓重的药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借着火折子的微光,他们直奔老掌柜的卧房。 “找账本!暗格!或者……”段也压低声音,手在床板墙壁上乱摸,“……咦?”他手指触到床头一个雕花木柱,底部似乎有块木头是松动的!用力一抠,竟是个小小的暗格!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本薄薄的、边角磨得起毛的蓝皮账册。 段也兴奋地翻开,火折子凑近。只见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的并非寻常药材进出,而是一个个代号和日期!最新的一页,墨迹犹新: 腊月初七,收“灰雁”货,三箱。付银二百两。 腊月初九,“灰雁”急索“枯叶草”半斤,未付银,言抵旧账。 灰雁?枯叶草? 段也心头一跳,猛地想起谢朝提过的“雁门沙”和那诡异的铁锈草腥味! 他正想把账本塞怀里,院墙外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枭振翅的“扑棱”声! “有人!”沈十初反应极快,一把拽住段也滚向床底! 几乎同时,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如轻烟般掠过院墙,脚尖在枯树枝头一点,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方才站立的窗前!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 五皇子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李沉渊摊开一张巨大的舆图,手指点向雁门关外一处不起眼的沙谷。 “母妃烧掉的信里,有个地名反复出现……黑沙谷。”他看向谢朝,“自然哥哥,那里……很可能就是‘雁门沙’的源头,也是当年军中毒患的起点!” 谢朝盯着那处标记,心潮翻涌。 黑沙谷…… 终于抓住狐狸尾巴了! 窗外更深露重。 无人注意的檐角阴影里,魏央斜倚着冰冷的瓦片,慢条斯理地嚼着一颗新买的蜜饯。 甜腻的汁水在舌尖化开,他却微微蹙着眉,目光穿过夜色,落在大理寺方向。 “灰雁……枯叶草……”他轻声自语,“老掌柜的账本若落到他们手里……谢自然啊谢自然,”他叹了口气,甜味里混进一丝铁锈般的腥气,“你离死,可真不远了。” 夜风呜咽,卷起一片枯叶,啪嗒一声,粘在了谢朝值房紧闭的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