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笼罩在薄薄的雾气里。林霁踏入校门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公告栏前围满了学生,窃窃私语声比往日更甚,空气中飘荡着兴奋和一丝隐秘的恐惧。
他没兴趣凑热闹,径直走向教室。刚放下书包,周小野就像一颗被点燃的炮仗一样冲了过来,脸上混杂着惊恐和按捺不住的八卦欲。
“燃哥!林学霸!大新闻!天大的新闻!” 他声音压得低,却激动得手舞足蹈,“高三那栋旧实验楼!就西边那栋废弃好久的红砖楼!闹鬼了!”
陆燃刚把书包甩在桌上,闻言动作一顿,眉头拧成了疙瘩:“放屁!哪来的鬼?少他妈在这儿妖言惑众!” 他语气凶狠,但眼神深处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紧绷。废弃、黑暗、传说…这些关键词精准地戳中了他的软肋。
“真的!千真万确!” 周小野急得直跺脚,“昨天晚上,高三几个胆大的学长学姐玩什么试胆大会,进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故意停顿,营造恐怖气氛,“里面真的有东西!有人看到白影飘过去!还有人听到女人的哭声!最邪乎的是,王胖子,就高三那个,平时胆子贼大,结果吓得屁滚尿流跑出来,鞋都跑丢了一只,现在还发着高烧说胡话呢!说是被鬼抓了脚脖子!”
“嘶——” 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同学倒吸一口凉气。
陆燃的脸色微微发白,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他强撑着冷笑:“嘁,自己吓自己,废物!” 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林霁正拿出课本,听到“白影”、“哭声”这些描述,笔尖在书页上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周小野夸张的表情,又落在陆燃那故作镇定却掩饰不住僵硬的侧脸上。废弃建筑、可能的恶作剧或意外声响、群体性恐慌…一个基于逻辑的初步判断在他脑中成型。
“大概率是人为制造的恐慌,或者动物活动导致的误判。”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低语,“‘鬼’不符合已知物理定律。”
“学霸,话不能这么说啊!” 周小野不服,“王胖子都吓病了!而且那楼以前就出过事,听说好多年前有个女学生…”
“闭嘴!” 陆燃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尖锐,“再他妈瞎比比老子揍你!”
周小野吓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巴巴地闭嘴了。陆燃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眼神飘忽,不敢看林霁的方向。他知道林霁说得对,理智告诉他那都是扯淡,但恐惧这东西,从来不讲道理。光是想象那栋楼里黑暗、腐朽、可能潜藏着未知“东西”的环境,他后背就一阵阵发凉。
林霁将陆燃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强装的凶悍和眼底藏不住的惊惶,形成一种奇特的矛盾感。他推了推眼镜,没再说话,心里却对这个麻烦精的“弱点”有了更直观的评估。
上午的课程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进行。关于“鬼楼”的传言越传越邪乎,细节也越来越丰富。课间休息时,沈砚作为班长,被班主任李老师叫去谈话。回来时,他站在讲台上,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
“同学们,安静一下。” 沈砚的声音让喧闹的教室安静下来,“关于西区旧实验楼的传言,学校已经知晓,正在调查。李老师强调,那栋楼年久失修,结构不稳,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学校明令禁止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靠近!请大家务必遵守校规,不要传播未经证实的谣言,更不要出于好奇去冒险!安全第一!”
他的目光扫过全班,尤其在陆燃和林霁的方向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学校会尽快处理此事,恢复校园秩序。希望大家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沈砚的话冠冕堂皇,但林霁却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强调“安全隐患”和“禁止靠近”,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在给某些好奇心旺盛的人划定一个“禁区”,反而更容易激起逆反心理。尤其是…对某个因为害怕而更想证明自己“不怕”的笨蛋。
果然,下午放学铃声一响,陆燃抓起书包就往外冲,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周小野想追,被他一句“别跟来!”吼了回去。
林霁收拾东西的动作有条不紊。他看了一眼陆燃空着的座位,又想起沈砚讲话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麻烦。而且是可能升级的麻烦。陆燃那个状态,再加上“鬼楼”的刺激…他几乎能预见会发生什么。
强迫症让他无法忍受计划外的混乱和潜在风险。他背上书包,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朝着西区旧实验楼的方向走去。
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红砖楼镀上一层诡异的暗金色。楼体爬满了枯萎的藤蔓,窗户大多破损,黑洞洞的,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楼前杂草丛生,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一种死寂的、令人不安的氛围笼罩着这里。
林霁刚靠近,就听到了压抑的争执声。
“陆燃!你站住!别进去!” 是周小野的声音,带着哭腔,“燃哥!我求你了!班长说了不让进!里面真危险!”
“滚开!” 陆燃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躁,“老子偏要进去看看!什么狗屁鬼!都是吓唬人的!老子不怕!”
林霁转过墙角,看到了拉拉扯扯的两人。陆燃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双眼赤红,奋力想挣脱周小野的阻拦,朝那扇半塌的、黑洞洞的楼门冲去。周小野死死抱着他的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燃哥!你别这样!我害怕!王胖子都那样了…”
“怕个鸟!老子说了不怕!” 陆燃用力一甩,周小野被甩得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陆燃看也没看他,喘着粗气,盯着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门洞,胸口剧烈起伏。他脸上混杂着愤怒、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倔强。他不是不怕,他是太怕了!怕到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证明自己“不怕”,去对抗沈砚那看似关心实则鄙夷的目光,甚至去对抗…林霁可能存在的、看穿他软肋的“嘲笑”。
就在陆燃咬着牙,准备迈步冲进去的瞬间——
“陆燃。”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高,却像冰水一样浇在他混乱沸腾的神经上。
陆燃猛地回头,看到林霁站在几步开外,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没有鄙夷,没有嘲笑,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你…” 陆燃喉咙发紧,一时语塞。
林霁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黑洞洞的门洞和里面幽深、布满灰尘和碎石的走廊上。“楼体结构严重老化,多处承重墙开裂,屋顶有塌陷风险。地面杂物堆积,光线不足,极易绊倒摔伤。空气中霉菌孢子浓度过高,对呼吸道有害。” 他用一种近乎学术汇报的语调,冷静地陈述着事实,“进入的风险系数超过安全阈值百分之三百。属于无效且高风险行为。”
陆燃愣住了。他预想过林霁会讽刺他蠢,会骂他找死,或者干脆冷眼旁观。但唯独没想到,对方会用这种…分析实验室安全隐患的方式,来阻止他?没有情绪,只有冰冷的、无可辩驳的数据和逻辑。
“我…” 陆燃张了张嘴,那股被恐惧和愤怒撑起的蛮劲,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大半。林霁的冷静像一堵无形的墙,让他疯狂的念头撞得粉碎。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风从门洞里卷出,带着更浓的灰尘和腐朽气味,吹得人汗毛倒竖。同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类似女人低泣的呜咽声,幽幽地从楼内深处飘了出来!
“呜…呜…”
声音断断续续,在空旷破败的建筑里回荡,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凄凉感。
“啊——!” 坐在地上的周小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往后缩。
陆燃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脏!什么证明,什么愤怒,什么倔强,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几乎是本能地、踉跄着后退,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眼看就要被地上的碎石绊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微凉却异常稳定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陆燃惊愕地转头,对上了林霁近在咫尺的脸。林霁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对那哭声也有些不适,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冷静?他甚至没看陆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门洞深处,另一只手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功能。
强光像利剑一样刺破门洞的黑暗,瞬间驱散了一部分阴森感。光束在布满蛛网和剥落墙皮的走廊里晃动,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和散落的碎砖。
“呜…呜…” 那哭声还在继续,但在强光下,似乎显得…没那么恐怖了?更像是某种气流通过破损管道发出的啸叫?
“是风。” 林霁的声音在陆燃耳边响起,依旧平稳,“穿过三楼破碎的通风管道和空教室产生的共振啸音。原理类似吹奏空瓶。”
他的解释清晰而冷静,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陆燃心中最浓重的恐惧阴影。虽然那声音还是让人头皮发麻,但至少,它有了一个“合理”的来源,不再是未知的、不可名状的恐怖。
陆燃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这才感觉到手腕上那只手的温度和力道。林霁的手很凉,骨节分明,抓得很紧,甚至有些用力过度。陆燃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细微的汗意,以及那看似平静外表下,同样绷紧的神经——他不是不怕,他只是用强大的理性和意志在对抗恐惧,并且…在保护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陆燃混乱的大脑。
林霁没有看他,依旧专注地用手机光束扫视着门洞内部,似乎在确认是否还有其他危险。他的侧脸在手机光的映照下,线条显得有些冷硬,但那份专注和稳定,却奇异地给了陆燃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走。” 林霁言简意赅,拉着陆燃的手腕,果断地转身,拽着他快步离开这片不祥之地。他甚至没忘对还瘫坐在地上的周小野低喝一声:“跟上!”
周小野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跟在他们后面,嘴里还念叨着“阿弥陀佛”。
三人迅速远离了那栋阴森的红砖楼,直到重新沐浴在夕阳温暖的光线下,才停了下来。陆燃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但恐惧感已经消退了大半。他低头,发现林霁还抓着他的手腕,那微凉的触感异常清晰。
林霁似乎也才反应过来,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松开了手,指尖蜷缩了一下。他别开脸,推了推眼镜,掩饰那一瞬间的不自然。
“谢…谢了。” 陆燃的声音有些干涩,别扭地吐出两个字。这是他第一次对林霁说谢谢,感觉无比怪异。
林霁没有回应,只是拿出手机,飞快地操作着。陆燃和周小野疑惑地看着他。
几秒后,林霁将手机屏幕转向他们。上面是编辑好的一条短信:
> 收件人:李老师
> **内容:李老师,西区旧实验楼附近发现陆燃、周小野及本人。该楼存在严重结构安全隐患(目测多处墙体开裂,屋顶塌陷风险高),且楼内有异常气流啸叫声,易引发恐慌。已劝阻二人离开。建议学校立即封锁该区域,并尽快安排专业评估加固或拆除。林霁。
发送成功。
陆燃和周小野目瞪口呆。
这操作…也太快太稳了吧?不仅把他们自己摘出来了,还顺手把锅甩给了安全隐患和“异常气流”,顺便给学校提了个无法反驳的正当处理建议?连报告都替老师写好了?
周小野看向林霁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敬畏,仿佛在看一个深藏不露的大佬。
陆燃则心情复杂。他看着林霁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手腕上残留的微凉触感和被强力拽离恐惧深渊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这个冷面怪…好像…真的…没那么冷?
“走了。” 林霁收起手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他转身,朝着校门方向走去,背影挺直。
陆燃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燃哥…” 周小野凑过来,小声问,“你…没事吧?”
陆燃没说话,只是烦躁地“啧”了一声,抬脚跟了上去。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刚走出校门没多远,林霁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母亲**。
林霁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霁儿。” 陈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依旧是那种没有温度的平静,“奥数集训营的辅导课,张老师说你今天没去?”
林霁的心微微一沉。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陆燃和周小野,稍稍落后几步,压低声音:“…学校临时有事。”
“什么事,比冲击国家集训队更重要?” 陈婉的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千斤重的压力,“你的时间规划表我看过,这个时间段没有安排任何校内活动。张老师很失望,我也很失望。”
林霁沉默。他能想象母亲此刻坐在客厅里,拿着他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像核对财务报表一样审视着他的“失误”。
“那个所谓的‘互助计划’?” 陈婉的声音冷了几分,“还在继续浪费时间?和一个…声名狼藉、只会打架滋事的差生?”
林霁的指尖微微收紧。陆燃刚才在鬼楼前那恐惧又倔强的脸,还有手腕上微凉的触感,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回答我,霁儿。” 陈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 林霁的声音干涩。
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失望的叹息。“看来,是我对你太放纵了。这个计划,立刻终止。我会亲自联系李老师。今晚回家,我要看到你的书面检讨和对后续学习计划的重新调整方案。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电话□□脆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林霁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夕阳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母亲冰冷的话语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他心上。终止计划…检讨…重新规划…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陆燃和周小野正站在一个卖烤红薯的小摊前,陆燃正不耐烦地掏着零钱,周小野则眼巴巴地盯着炉子里香气四溢的红薯。陆燃脸上还带着刚才惊吓未褪的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烦躁和不耐烦,嘴里似乎还在骂骂咧咧地嫌弃周小野没带钱。
混乱、嘈杂、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无用的烟火气。
这就是母亲口中“声名狼藉、只会打架滋事的差生”和“浪费时间”的生活。
林霁闭了闭眼。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微弱的温度。
麻烦。
巨大的麻烦。
冰冷的指令和那一丝微弱的暖流在他心中激烈碰撞,撕扯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混乱的漩涡。
他迈开步子,朝着那充满烟火气的烤红薯摊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踩在冰冷的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