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春,临京一区。
这一年的春季意外地潮湿,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往年早就扬起的花粉经过这场雨的洗礼沉淀下去,空气干净清晰。
花粉过敏的周大小姐今天心情出奇地好,赏了我一杯奶茶,还转给我五十块钱让我点麦麦。于是我也就大发慈悲地把物理答案借她一阅。
下午到校后,仙姐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卷纸画了一通,最后分析出她如果不计算错误和大意失分,至少能考一百三。
我对着那张九十八分的卷纸失笑。
高一A1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刘群先,人送爱称仙姐,和我妈因为一场阑尾炎手术结识,两个四十几岁的人就此处成了好友。
我初中数学严重偏科,偏到亲妈都看不下去的程度,国大附新生分班名单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全班名次还算不错,还美滋滋地乐,以为选课之前再也没人能管得了自己。
结果开课第一天走神玩儿笔,仙姐慧眼如炬,指着我勾了勾手,“谢知新,上来用我刚才讲过的方法解了。”
我头脑空空地走上台,一股悲怆荒凉的预感席卷上来,因为我知道从那天开始,我高中生涯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就要到头了。
等我受完训,走到班级门口时,见门框上倚着几个不穿校服的外班男生,正互相推搡着,嘴里飙着脏话,好像在玩儿老鹰捉小鸡。
说实话,我一直很畏惧这类群体。
侧身让了让,正准备从那些人的缝隙中开出一条路挤进教室去,结果那男生见我过来,眼疾手快地拦住,“同学,叫一下你们班虞温呗。”
名字说出来的瞬间,身后的一群男生猛然发出“哦——”的一声起哄声,吵得我头痛。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是又想不到什么借口:
不认识?
你们都一个班了不认识骗谁呢?
她不在教室?
废话,那个男生都把讲台边快盯出个窟窿了你看不见啊?
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我到底还是走到靠近窗户的角落,找到那个清瘦的背影,指节轻轻叩了一下课桌,别扭着不去看她,“虞温,门口有人找你。”
被叫名字的女孩抬起头来,乌黑澄澈的眼睛眨了眨,带出眼皮间一道浅浅的褶皱,眸子湿漉漉,好像很惊讶,又很困惑。
“谢知新……你不生气了?”
和虞温同班了半年多,最开始对她为数不多的印象就是数学好。
还记得上学期第一次月考时,仙姐拿着成绩单气势汹汹地走进教室,方才还哄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几个借着讨论扯闲的同学也赶紧转过身,拿出习题册装模作样做题。
“继续讨论啊。”仙姐脸色比锅底还黑,好像下一秒就能沉在我的肩上,“这次月考除了虞温同学,咱们班没有一个一百三十分往上的。”
全班四十双眼睛齐刷刷扭过去给靠窗的角落行注目礼,我听了一愣,谁?虞温?
平时温吞吞的一个人……她有这么聪明吗?
“虞温,一百三十九,上来拿一下你的卷纸。”仙姐看到好学生,口气缓和了不少,“谢知新,你看什么?还不赶紧改你的错题,隔壁班的谢牧,也考了一百三十多分,全校第二,同样都姓谢,你看看差距多大。”
那时候我和谢牧的关系已经很僵——他和我初中同校,每年和我争期末年段第一。于是哼了一声,低头改卷纸。
省里今年题型大改革,题量越来越多,我这么一个三角函数还要思考半分钟才能提笔的人显然是做不完。
从那时候起,一直在学校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虞温就再也没办法低调,经常以数学全校第一的身份在分享会上讲话,声音细细柔柔,平静如白水,一听她说话就想睡觉。
上学期不知道哪次班会,仙姐又一次对虞温大肆褒奖,周蓝祺低声在座位上把嘴巴伸过来说小话,“不是我就不懂了。不就是个数学单科第一吗?既不是班级第一更不是年级第一,先儿一天天夸她干嘛啊,你看那学习委员脸都绿了。红果果的捧杀啊。”
我斜靠在椅子上,振振有词点评道,“仙姐就是这样,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谁把她数学学好了,那得让她在三个A班面前多有面子,谢牧他年级第一大学霸又怎样?数学不还是没有虞温高。”
周蓝祺眼睛一下子瞪得很大:“我天,你难道不知道吗?虞温和谢牧关系很不错啊。”
“?”
“好像听说是他们家什么亲戚来着,嗨我也没有仔细问,可是两个人一点都不像啊。哦对了,还有人说啊,她是谢牧的女朋友,我觉得这个应该挺扯的,反正……”
于是对虞温的印象增加了个谢牧熟悉的人,比从前更添了点不喜。
但是就是这样,我不喜欢数学,也不喜欢虞温,我们却被莫名其妙地被凑在了一起。
周蓝祺性格活泼好动,我却懒得吓人,太阳一亮起来就待在教室里趴着不想动。一次课间操,编了病因请了假,头枕在手臂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时,一张卷纸忽然盖在我的脑袋上。
嗯?
我抬起头,正对上虞温笑意盈盈的眼睛,似乎是没想到我醒着,那双眼睛闪烁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你怎么没去上操?”我问。
“刘老师让我留下来登记分数。”她认真地回答道,见我眼皮仍懒懒地耷拉着,踟蹰了一下,准备转身离开。
“什么分数?”我手一伸,一下子拽住了她白皙的腕子,“我也想看一下,行么?“
她的嘴唇动了动,一双大眼睛垂下来看我,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词。那个时候她一定想着怎么能够看起来礼貌一点,好相处一点,也许并不是——虞温的礼貌和懂事是刻在骨子里的,可是对于我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来说,这样的举动似乎只代表着疏离。
我接过卷纸翻了翻,好吧,依旧没有达到三位数,将名单再递给她的时候,忽然心念一动,“你考了多少分?”
她沉默了一下,好像在思考怎么回答能够照顾到我的自尊,也可能最后都没有想清楚,只有一句干巴巴的,“131。”
我:“哦,嗯嗯。”
想起视频号里某些教育家关于成绩的言论:“高一大差不差,高二两极分化,高三天上地下。”
那我高一数学就这么差算什么?一脚被踩到泥地里了吗?
我颇有些愤懑不平地趴着,感觉有股火燎似的焦急要从胸口跳出来,那是高中时代特有的,对于自己不理想成绩的焦躁不安。
于是当仙姐做完市重点中学高一数学成绩分析之后,看到的就是我坐得笔直,黑笔落在卷纸上沙沙沙快速列竖式的样子,她挑了挑眉毛,无声无息绕到我身后去。
“字还可以稍微小点。”她点评道。
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她,慌里慌张捂住胳膊下的卷纸,她感觉到不太对,眼疾手快地一扯,放到眼前研究了片刻,才勃然大怒道:“谢知新!你上周小测的卷纸怎么现在才改?!”
“我……”
我吞吞吐吐,其实没什么不好说的,因为错得比别人多,改得自然也慢,仙姐怒火熊熊燃烧了一会儿,看到一边默默朝这边看了过来的虞温,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睛。
“老师,这是登记的分数。”虞温见刘群先望过来,赶紧把那张纸交了过去。
仙姐没分给那张纸什么注意力,或许因为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或许根本是忘了,总之她现在心中有个想法正呼之欲出,她也顺理成章说了出来:“你和谢知新组个一对一帮扶小组吧。”
我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我不是不知道这种小组,但那都是平行班C班流行搞得,一个班里成绩相对好的帮助成绩差的,但是她们这是A班,火箭班,成绩都差不多,谁要帮扶谁啊。
而且听意思,好像她还是需要被帮扶的那一个。
……虽然她的数学成绩确实需要帮扶的。
虞温显然也是被刘群先的话吓了一跳,转过来看了我一眼,话都有点磕绊,“呃,老师。”
刘群先却不要她做决定,“小虞,你不要怕浪费时间,再讲一遍是温习,温故而知新,而且谢知新物理和英语都很好,她也可以教你……”
就这样,我和虞温很被迫地,没有选择地,被安排在了一起,也很随缘地,自然而然地,渐渐成为了朋友。
一开始我只是随意地使唤着她,让她帮我买新出的卷纸,借我用用圆规,帮我往错题本上粘错题,当然,这些行为在我看来是使唤,在那时候的虞温看来,估计就只是同学之间单纯的帮忙。
她是一个很自洽的人,无论别人怎样对她,始终都保持着自己的本心。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知道原来自信勇敢可以和温吞如水联系在一起,原来真的会有一个人同时具有这两种特征。
虞温在班里朋友很多,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也许那次取得全校第一的数学成绩之后,随着我的注意力一起落在她身上的,是更多人的友善与敬服。
我那时没有什么固定的朋友,周蓝祺算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但她和我的兴趣完全不一样,她喜欢极限运动,滑雪,悬崖跳伞,户外徒步,我惜命——当然还是因为懒。
可能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一个负能量很强的人,和我交往的人需要包容力很强、很强,才能将我的负能量消化掉。同时我骨子里也很恶劣,从小到大反叛的性格让我更习惯对亲近的人发脾气——当然不亲近的人也是照发不误——只不过,刚开始和虞温接触的时候,我并没有将这个特点展现出来,她能感受到的,也仅仅是结交到了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
那次是我们第一次发生争执,也是我单方面的。
高中课程紧张,难得上一次体育课,我们并着肩走在去操场的路上,隐隐期待着想给她展示我新买的羽毛球拍。忽然间撞上一个不知哪里来的“之前的同学”,拉着她叙了一路的旧,把我落在一边。
学校的乒乓球台没人用,我双手撑在台上,眉头皱起,不虞地望着她们。
虞温初中不是在海市吗?
虞温说话声音很软,两个人又软又慢地聊着,听得我火气噌噌往上冒,又勉强压了下来,大半节课过去,她和那人说完最后一个“再见”,转头走过来牵我的时候,我故意把手移开了。
她愣了片刻,抬眸看到我阴沉的脸。
像一个因为晾得时间太长而干瘪了的鱼。
我等着她向我服软,但是出乎预料的,她并没有理解到我生气的点,我甩袖子离开,她一路跟到教室里,半蹲在我身边毫不避讳地问:“谢知新,你不舒服吗?”
“……不是。”
“那你的脸色为什么那么差?”
“……”
“真的,如果你身体不舒服,我陪你去找刘老师,我感觉你一直在抖……”
我被她气得手有点抖,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口不择言道:“你回去吧,我不想看到你。”
她微微怔了一下,担忧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好吧。”
她知道我在生她的气,看得出来,她也很努力地想弄明白我到底为什么生气,为什么突然之间不高兴,但她又很信任我,我不说出来的话,她也不会继续往深处想。
“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一定要和我说好吗?”
她用她那双真诚的圆眼睛望着我,堵得我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实话实说,总不能说我是因为她和别人说话把我冷落了才生气吧。
那也太丢人了。
虞温,你真的好呆啊。
我没再继续理她,落在周蓝祺为首的整日无所事事的人眼里——其实只有她一个人这样——自然是闹掰了。
可是当她那句“你不生气了?”问出口时,我心里好像突然有一块被填满了,于是像忽然泄了气一般,“嗯”了一声。
“真不生气了?”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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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怎么这么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