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比柳长青想象中要顺利的太多。他就这么成为了沉龙水牢的新任守灯。凭着那卷来之不易的卷轴和杂役的身份。
他走进那破旧的、散发着古怪臭气的窄小房间。里面只有一盏昏黄的烛火在寒风里摇曳着,几次都快要熄灭。
视线落在那明明灭灭的火苗上,心里有些讽刺。
他和之前的那个守灯都一样太过渺小,渺小到什么都不足以改变——以至于根本没有人在乎这里是不是多一个少一个,甚至换一个。
沉龙水牢十多年未曾关过什么人,近乎荒废。花榭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被送进这里的人。
非罪大恶极者,玉剑门都愿意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唯独花榭,除了花榭。
他趁着那闪烁的烛光大致扫了一眼屋内,皱着眉头看了一圈。
他的前辈什么都没带走。守灯的令牌就放在桌上。令牌旁边扔着一把巨大的钥匙。角落里堆着一些食物,他甚至分辨不出那些东西是不是发霉了。床铺,如果那还能称得上是床铺,上面全是一些堆积的杂物,看起来与破烂儿没什么分别。
他伸出手翻看,发现了一些小生物。被他的动静惊走,屋里一时间窸窸窣窣。
干脆放弃,拿着钥匙转身出了屋子。
这里面的一切太恐怖,他打算等会儿再面对。
——而他现在,要去面对更恐怖的东西。
巨大沉重的石门,柳长青几乎拼尽全力,也只能开启一道小小的,能容他侧身进去的缝隙。
他手上沾着石门上的,不知道是苔藓还是什么黏糊的东西。俯下身端起被他搁在地上的烛台,看着那道缝隙,突然心里很难过。
正如水牢里的囚犯,守灯也是犯了大错的杂役才会被放来这里。
若说有什么职责,大约就是保证里面的囚犯不会饿死。其他的,就算玉剑门有心,一个普通的杂役弟子也无力。
花榭重伤,被放在这种地方,就是让他在这里等死。
看之前那个守灯的样子就知道,他在这里的日子不是一个“苦”就能概括的。柳长青能轻松躲开他的靠近,究其原因也是因为,这个人大概许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那他更不可能有力气打开这堵门。
柳长青端着烛台,一点点从缝隙里挪进去。石门磕在他前胸后背,可能带起些红痕,他也并不是很在意。风被缝隙压着,倏然吹灭了那点唯一的光亮。
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便更加敏锐。
通过那道缝隙,他什么也听不见。听不到锁链的声音,也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呻吟,或者咒骂。
厚的像是乳膏一般的恶臭盈满了鼻腔。这种味道,像是一张厚厚的、带有黏腻毛绒的毯子,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无处可逃。
他很想张嘴叫上一声,又或者喊点什么,确认花榭还活着。
可他刚张开一条缝,那味道就厚重的像是猪油,糊进他的嘴巴里,让他浑身难受,几欲作呕。
心里的恐惧被涌上来的悲哀感压过去,让他一时间没有注意这里到底是多么阴森的地方。
他快走几步,来到平台边上,掏出他那个已经不怎么灵敏的萤珠。面前便是被水半淹没着的一个个牢笼。
那些牢笼东倒西歪,土褐色的锈渍让柳长青根本无法想象这里最开始的样子。恶臭的来源也暴露在眼前。
有些牢笼里,仍有命丧此处的尸体。几乎已经都是白骨,有的上面还挂着些腐肉。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瘟疫源头,老鼠、蝙蝠、蜈蚣随处可见。
他害怕的要死了,壮着胆子,忍着恶心小声的喊:
“花师兄?”
没有任何回应。
他有些心焦,左右的视野范围实在不大,无法判断花榭的位置。
绕着平台转了一圈,终于在左侧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只小而旧的船。那船几乎只能容纳一个人,拴在岸边的绳索也毛躁的不像样子,像是随时会断掉。
一咬牙一跺脚,他解开绳子,上了船。
船头上挂着一盏油灯。柳长青掐了个诀,那油灯便“噗”的一声亮起来,照亮了周围。
在摇晃的火光中,他小心避让那些老旧的囚笼,一点点朝着水牢深处探。
哗——
于是这水牢里又久违的响起了水声。
呆的久了,那股恶臭似乎也就习惯了。
“花师兄?”
他不太会划船,但好在体力和耐力都还不错,渐渐地也摸索出门道来。一路有惊无险的过了那些牢笼的区域。
“花……”
正划过最后一下,牢笼就都在背后了。面前的水平静幽深,只有他船下那一点点波纹传递出去。
两根巨大的黑灰色石柱从水下伸出来,上面的锁链延伸,一个人被吊在空中。
头发散乱着、潮湿的披在脸上,隐约能看见小半个额前的肉色,那皮肉的颜色上还有些深红色发黑的坑洞,密密麻麻,让人胆寒,只远远看一眼便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身上的衣服只能大约推断应当曾是浅色,上面大面积的沾着黑色的血迹、污泥,破破烂烂的挂着,让他不至于完□□露在空气里。
胳膊上更是看不出原本的皮肤,只有一道道黑色的伤口,像是吃人的野兽。
膝盖以下被整齐砍断,应当是用了什么药,已经不流血了,只是那肉块糜烂的惨状让人忍不住想要呕吐。
柳长青也一样。
他当下就吐出来,吐得昏天暗地,差点连人带船整个翻进水里。
如果不是他知道这水牢里如今只关押着花榭一人,他如何也认不出眼前的这半死不活的人影就是花聿明。
他抬起头来,剧烈的呕吐让他眼睛鼻子全是通红的一片。
“花聿明!”
他叫了一声,一半都被吞进嗓子眼里:“花聿明……你还活着吗!”
柳长青硬撑着继续前进,将船停在那道人影面前。他站起来,站在船上,正好到那人影胸膛的位置。
“花聿明……”
手里紧握着船桨,甚至不敢去撩开那脏乱的头发细看。
这是八年来,他离花榭最近的一次。
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将船桨扔下,他的手剧烈的颤抖着,终于,贴上了眼前人的胸膛。
还有轻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起伏。
人还活着。
他手忙脚乱的从怀里小心的捧出一个布包。这个布包一直被他保存在行囊的最底下,留以以防万一,如今他无比庆幸在进来之前将这东西藏进怀里。
那是他所能接触到的最好的药,是他曾求相识的人去内门换出来的,用掉了他大半积蓄。
那额前的头发已经成块状,一摸一手渣。泪糊住了眼前,他花了很久才勉强将药塞进了那张布满黑红色孔洞的嘴里。
“咽下去,花聿明!咽下去!”
怀里的水囊已经不剩多少,他高举着,打算都给他灌下去。
这姿势非常费劲,脚下也没有稳定的支点,船只随着他的动作在水面晃动,柳长青用尽最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手不抖的太厉害。
等到水囊空了,他也已经一头汗。说不清是累或是怕。
他带进来的还有些别的药剂,这会儿其实也顾不上是治什么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糊在花榭上身上。
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严峻。
所有的那些幻想都在见到这个人之后消散,他现在只剩下一个最后的愿望,简单而专一:
让花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