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帆到底还是没同意。
柳长青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也不强求。说到底,就算郭帆不同意,他也另有法子。只是不那么光彩,不那么名正言顺罢了。
从杂役堂回去后,柳长青安静在屋里等到夜半。
同屋的五个人已经睡了,此时屋里不知道谁的呼噜声震天响,遮住了外头逐渐靠近的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踩在雪里,扑簌扑簌的响,很轻,若非柳长青一直凝神留意着,恐怕也会漏过去。
他轻巧起身,没惊醒任何人。蹑手蹑脚的靠近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缝。
柳长青今日特地为这老门锆了油,就是怕半夜的声响惊动旁人,坏了他的事。
等他出来,正看见有一青年壮汉站在雪地里不住的搓手。
见了柳长青,那人才扠着腿走过来,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怀里:“从此之后咱俩两清了。”
柳长青不动声色的摸了摸怀里的卷轴,脸上才算露出点笑意来。他带着人走远了些,到一旁的树林里,将卷轴打开仔细检查了一番:“若是能成,就算我欠你一遭。”
壮汉摆手,摇头晃脑的,甩掉了头顶的雪花:“可别可别,我这次挣够了本,一个月后我也就满五年了。五年一到我就下山娶媳妇去了,也没几天了。我不给这呆,你也不用记这一笔。”
柳长青一愣,随后点点头:“那也挺好的。”
壮汉似乎还要什么话要说,却被骤起的冷风灌了一嘴,打了个哆嗦,干脆也不说了。他伸出手拍了拍柳长青的肩膀:“以后有缘再会吧。”
少年嗯了一声,将那袋子贴身放好:“风雪大,回吧。”
那壮汉看他一眼,又扠着雪走了。柳长青一直目送他直到他隐没在灰色的风雪里,瞧见那道影子远远的冲他挥手。
于是他也挥手,只是他不知道对方看到没有。
等他揣着卷轴回到屋里,一抬头吓了一跳。
黑暗中,有一个同屋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此时正坐在床边。外头的雪光透过窗子,落在他眼底,衬得那双眼睛炯亮。
“……你大晚上不睡觉,坐在这干什么?吓人啊?”柳长青认出那是谁,长出一口气,揣着手回了自己的铺位。
“你出去干什么了?”那少年一只脚蜷在床上,另一只坠在地上,还晃悠着。只是他似乎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声音压得很低。
柳长青笑了笑,掀开被子躺下:“小孩子少操心那么多,会长不高。”
“我不是小孩了。”徐清风皱了皱鼻子,下了床轻手轻脚的朝他的方向凑过来,趴在他床边,占了床铺的一半:“我知道你干什么去了,你要去水牢。但是郭老爹不许你去,所以你找人帮忙去了,是不是?”
柳长青头枕着胳膊:“你倒是知道的多。怎么,你还要去揭发我不成?”
徐清风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嘟囔一声:“我知道郭老爹不想让你去。我也不想让你去。”
“为什么?”
少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下巴放在他床边,就这么跟他说话:“那花榭都被逐出宗门了,你怎么非要往火坑里跳哇!”
柳长青另一只手捋了一把额前的头发:“是啊,为什么呢?”
停顿的间隙,他看见天花板上的裂纹,抱着胳膊的手摸了摸怀里的卷轴,随后轻轻笑了一下:“清风,他救过哥的命。哥得还给他。”
徐清风看着他,目不转睛:“可是你很快就可以下山了。”
柳长青想了想,道:“我不下山了。”
“你钱都攒了好多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宗门给你的灵石你都留着呢!就在你床底下的小盒子里!”
床上的人一愣,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怎么,惦记我那些灵石被我发现啦?”
“不是!”徐清风急急的否认:“我可没动过,之前德虎哥要去碰,我还阻止他了呢!”
“那就谢谢我们清风,帮我守住了我的棺材本咯!”
徐清风哼了一声,转而又是长久的沉默。那沉默在同屋人的呼噜声里显得尤为安静。
久到柳长青的眼皮子都要阖上了的时候,徐清风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不能不去吗?我总觉得那不是好地方,你会死的。”
柳长青有些意外,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花榭是危险的。
他的声音带着困顿,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不会的。”
徐清风看出他困了,伸手去摇他:“你别睡呀!”
可柳长青已经不想在谈论这个话题,今天一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他精疲力尽,浑身酸痛。
渐渐天花板在他眼里逐渐变得模糊,很快就沉沉睡去。
*
三日时间,柳长青已经打点好了一切。
他将攒下的银子给了徐清风,只留了二十两以防万一。灵石用其中一部分购买了以他能接触到的最好的伤药和有可能用到的东西,剩下的全部兑换成中等灵石。
八年的积蓄,最后用一个背囊也就都装走了。
沉龙水牢,严格来说并不在玉剑山山门内。
从玉剑山最东侧的荒山翻下去,再往东走四十里,见一处山峦,再走十里,便有一裂谷。
柳长青小心翼翼地沿着峭壁边缘下去,一步一留神。
天光渐渐看不到了。他掏出在玉剑山上用大价钱换的萤珠,用小网兜别在腰间,勉强照亮了身前一小片地方。
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凛冽的气流将他的头发吹起,连带着脸都好像要变形。
手指死死扣住岩壁,脚下滑了许多次,背后的冷汗都被冷风吹成冰般,落下一层又起一层。
脚下是看不到底的深渊,若是一个不留神摔下去,以他的小身板,除了粉身碎骨再没有别的可能。
柳长青咧咧嘴,还有心情苦中作乐的在心里寻思:要是真死在这里,他的尸体和骨头也算是能陪花榭几年。
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带着花榭下去的,也许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路。
但眼下的柳长青别无他法,只能以这种笨方式。
从这深涧上方下到底的一段路,比他之前的所有时间加起来都要更长。
偶尔的,沿途会有突出的巨石或者压实的土层,能让他短暂的歇脚。
但柳长青已经走到这个份上,心里也早就下定了决心,片刻的休息就再度出发。
背囊里的水和食物越来越少,来路上采摘的野果也都被消耗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些干粮。
等到脚终于落在实处,他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后知后觉的,被强压下去的恐惧顺着脊背蔓延,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大口喘息着,汗水顺着额头落在泥泞满是脏污的地上。
柳长青下来的时候,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可这里却像是完全隔绝的两个世界。
等他缓过劲儿来,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将背囊里那身洗得干净还算体面的棕色布衫换上,整理好了自己的乱发,拿所剩不多的水清理了脸上和手脚的黑泥,这才长出一口气,顺着隐约能看见的石头路,朝山涧里走去。
腰间的萤珠亮了一路,这会儿像是要罢工,明明灭灭的闪烁起来,时亮时不亮,给这段幽暗的路增添了几分惊悚。
又走不知道多久,脚下被掩埋在泥泞中的石板路渐渐清晰,石板路的边缘隔上几丈也会有些昏暗的油灯架。地底亮起来,柳长青便收了手里的萤珠,再度整理了一下衣袍,抬脚顺着石板路前进。
涧底渐渐起了雾。风呼啸着过去,像是某种野兽的嘶鸣。
一路上他谁的人影也没见到,只有阴暗处的小生物,或窥探,或尖啸着跑远。
柳长青已经累极,他不知有多久没有阖眼,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才终于看见被浓雾遮挡的飞檐石门。
侧边有一盏蓝幽幽的灯光,忽明忽灭。他精神一振,直到自己终于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和人。
他停步,高声道:“守门人何在?”
话音被黑暗吞没。柳长青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下文,心里有些嘀咕,却还是沉住气,又叫一声:“守门人!何在?!”
片刻,他听见那蓝光处有叮咣声响,似乎有谁着急忙慌的跑出来,带倒了什么物什。
“在这!我在这!”
那声音嘶哑干涩,听起来命苦的很:“是玉剑门来人吗?”
柳长青看清来人,心里有些打鼓。
此人看起来脏乱非常。衣服上是厚厚的一层黑污,头发干枯打结,上面似乎还有什么小小的飞虫。他的背脊不很直了,踉跄着从屋里出来:
他眼睛似乎不大好使,有些犹豫的在远处止步,眯着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是了,是了,这身衣服!你是玉剑门的人!终于有人来了!!”
守门人尖叫着跑过来,像是要抱住柳长青,被柳长青躲过去。
“咳!”
柳长青清了清嗓,从怀里掏出那卷卷轴来:“喏!拿着出去吧,你可以下山了。”
那人愣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分辨柳长青话里的意思。随后尖叫一声,将卷轴一把抢过去,尖锐的指甲挂过柳长青的手指,留下一道不甚明显的血痕。
守门人抖着手打开,几乎将那卷轴贴在脸上仔细的、认真的看。
然后又嚎叫一声:“我可以下山了!我可以走了!是吗?我是可以走了吗!?”
手舞足蹈,可欣喜若狂之后是一阵阵慌乱:“是时间到了吗?”
他感觉不出这里时间的流逝。这里几乎没有人会来,便是他的生活补给,也大多时候论年来给。上面层层盘剥,到了他这里也不剩什么。偶尔送东西的弟子懈怠了,便也将他忘了。于是又得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只觉得度日如年。
能离开这里,是他做梦都想要的美事。
柳长青点头又摇头:“不是。”他声音压低,有些神秘道:“前些日子关进来的人,你晓得吧?”
那人一愣,想起那天的大阵仗,握紧了卷轴,恐惧的点点头。
“是了,”柳长青不以为意的笑,瞧见面前人一脸懵,话锋一转:“郭领事念在你守门多年不曾懈怠,对玉剑门忠心耿耿,也算是功过相抵,特派我来接替你。”
在这佝偻男人看不见的背面,冷汗已经将他的衣服浸湿。
他递出去的卷轴,是玉剑门准许弟子离门下山的证明卷轴不假,可若是眼前人识破了他的谎言与他起了争斗,在暗处镇守此处的那位神秘长老势必就会出手,将他斩杀。
可柳长青显然想的太多了。那男人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只是碍于暗处那位长老不敢造次。
如今他能名正言顺的走,只觉得这一生的运气都用在今天也不为过了。他再在这里待下去,一定会疯掉。
涕泗横流间,守门人一边念叨着好好好,一边手舞足蹈的朝着柳长青来的方向狂奔走了。
甚至连物品都没回去再收拾。
柳长青看着他走远不见了身影,暗道果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通道,只是他进来并非是寻常手段,没人带着他走着一遭就是了。
他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才朝着那紧闭的石门作揖:
“冒昧打扰长老,弟子外门杂役柳长青。此次前来此处替换刚才那位前辈的水牢杂役一职。”
回音被黑暗吞没,他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什么声响。
可他没动,只沉下心,安静的躬身等着。他伺候人惯了,这点程度不算什么。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时间,柳长青突然觉得有某种玄而又玄的东西落在他身上周边,像是谁的视线。那视线极具压迫力,似乎将他整个人都扫了一遍。
冷汗再度浸湿后背,他的心脏声音剧烈,咚咚咚在耳边跳个不停。
直到他差点忍不住要跪在地上,那股压力才骤然消失。
黑暗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