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抬起手,却有冰凉的一片落在他掌心里。
下雪了。
这一片之后,转眼间天空就像盐袋子破了个洞,雪花泼洒似得扑面落下来。
前些日子尚未化完的脏污,都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掩埋覆盖了。
整个天地一片白茫,空气也仿佛变成了灰白色。晶莹的雪花落下的时候,每个人都好像能听见它坠落到地面的扑簌声音。
就这片刻时间,温度便骤然冷下来。
柳长青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天。等弟子们都渐渐散了往外走、杂役堂前人正多的时候,他转过身, “噗通”一声,跪在执事堂外的空地上。
在玉剑宗的最底层,他摸爬滚打了八年。
体力活干多了,自然不算瘦弱,胳膊大腿都有一层足够支撑他生活的肌肉,甚至称得上壮实。
只是他的年级仍算少年,穿的又少,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看起来有些单薄和可怜。
周围人来人往,有不少眼熟的杂役惊讶的看他,随后跟身边人指指点点。
“郭领事!我有一事相求!”柳长青对那些视线视而不见,直直的盯着杂役堂的侧门。他知道那里连通着领事的房间。
这时候人正多,他熟知那位的性子,不怕他避而不见。
果然不过多久,有一个中年男人脚步匆匆从杂役堂出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张着手,三步并作两步走下那十几级台阶,着急要来搀扶他。
在将要接触到的一刻,柳长青却扣下身子避开,动作缓慢但坚定:
“领事,我有一事相求。”
郭帆手停在空中,维持着那要扶的动作:“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呀?”
“水牢十多年都没开过门了。里头阴湿寒冷,脏乱异常,我愿为宗门分忧,去做那里做活。”
郭帆原本担忧的表情瞬间僵硬。他转头去,看了一圈周围,目光威严严厉:“在这看什么!都给我散了!手里都没事儿做了?”
那些人不论什么表情,被郭帆一瞪,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嘟嘟囔囔转身走了。
“十息内不出了这个院去,我就当你们活都不够干!正好,我这还有些,都派给你们!也省得我心疼你们累一场!”
人群推搡着散去,有熟人为柳长青投来担忧的视线,最终还是不欲趟这趟浑水,也跟着离开。
等人散的干净,郭帆大步去将院儿门关严实了,才转头过来又走回他面前,指着跪在雪地里的柳长青,恨铁不成钢似得骂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蠢话!你知不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且不论杀害同门,你知不知道,他体内有魔气!”他带着怒火,压低了声音。
柳长青缓慢的、僵硬的抬起身子。昏沉的视线一寸寸的挪上去,与男人对视:“郭叔……”
片刻,郭帆一甩袖:“你爹走的早,你既然叫我一声叔,我就不可能放你去!”
雪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柳长青看着他,心里难过的很:“叔,我相信他不会做那样的事。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起来!”郭帆充耳未闻,只伸手去拉柳长青的胳臂。
跪在地上的少年眉梢睫毛都落了一层白,视线也跟着模糊。发顶的雪化成水,顺着流进脖子里。头顶已经冻的失去知觉,连带着脑子、耳朵根、脖颈,都从骨头缝里疼的厉害。
小腿埋在雪里,此时竟觉得好像在微微发热。针扎似得疼痛让他有些恍惚。
可他就是不愿意起来。
郭帆又气又急:“误会?有什么误会!他身上的魔气是长老亲证过的,和莫烬伤口里沾染的是同一源!带回来的尸体也验过了,其中能有什么误会?”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你看看你这几年,修为未进,满脑子都是花聿明!他救过你的命吗你这么着急他!”
“是!”柳长青出声打断了他未尽的话。
郭帆一愣。
“是,”少年的声音平静又沉重:“他救过我的命。若不是他,许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如今他受了重伤,所有人都可以骂他,可以不管他,”柳长青视线直直的与他对视,不闪不避:“我不行。”
“没人管他,我管。我来管。”
郭帆只恨不能拎着他的耳朵塞进冰雪里,让眼前这人的脑子清醒清醒:“行,那就算他救你一条命!他那种人!哪天随手一挥说不定就救了十条命!怎么,凭你这破烂水平,还打算还他一命不成?!”
柳长青沉默了几息,再开口时声音很痛苦:“叔,我知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我给不了他一条命,我的命也没他的金贵。”
“可让我看着他……看他在那种地方度过剩下的时间,自己一个人……叔……我做不到。”
他仍试图说服眼前的人:“叔,我不会有事的。他已经……”说到这里,他觉得嗓子干的厉害,那些扎人的话谁都说得出口,可他不行。于是囫囵着咽回去,换了个别的方式:“他已经没有伤害我的能力了,我只是想陪着他。”
郭帆怒斥:“你真是说不听!”
柳长青垂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他试着微微抬了抬,却好像已经失去知觉。
浑身都在发冷,只有胸口那一点似乎还在烫。于是他目光又坚定了些,抬头道:“领事,人这一生,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是我的人生,我可以为我的决定负责。”
“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会想别的法子。可我不过是希望你能支持我,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郭帆还要再说,柳长青却像是下了决定。
他低头拍了拍身上的雪,甚至有些……从容。然后在郭帆怔愣的视线中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多谢老师这些年的悉心教导,学生……拜别。”
柳长青八年前就来了这山上。八年的春夏秋冬都在这小小的杂役堂度过。他没有父母,这八年,几乎是郭帆看着他过来的。曾经对他的提点、喝骂都是对柳长青的疼爱和保护。
如师如父。
可柳长青必须要去。他所说,也是他所想。
在此时,哪怕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陪着花榭,就是他该做的事。
如果花榭就此死了,最后能与他同行,也不算愧对他四年前的救命之恩。如果仍有转机,那他倾尽全力,把这条烂命搭进去,给花榭换来一线可能,也不算白活一遭。
他这一生,一眼望得到头,前进后退都是在一个小方寸之间转悠。
可花榭不是。
那个人还有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