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共生》 第1章 第 1 章 院里正化雪。 前些日子的雪下的不大,薄薄在地上落了一层。混着更早之前未干的水渍、地面的土灰,黑漆漆的脏。 一脚踩下去,留下半个灰色透明的鞋印,这样的印子多了,此处雪落梅梢的幽静就也被破坏了个干净。 哒哒的脚步声急骤,带着风雷似得就进了院落。 来人顾不得许多,也不怕湿了鞋袜,更不怕打滑,闷着头着朝院落里头去。青白色的长袍子在身后甩出花来他也只觉得麻烦,干脆弯下腰去一把兜着,然后继续狂奔。 嘴里大叫:“莫师兄!前山出了大事了!莫师兄!” 屋里头到处都挂着白幡,焚了静心的香,袅袅的青白色烟雾在空气里流淌,悠然朝着上空飘。却骤然被冲进来的人挤的四散飞逃。 青年窝在软榻上,近些日子他的身体仍未大好,脸色苍白而病态。手里抱着个刚灌的汤婆子,正透过窗看院里的白梅。 瓷白的脸陷进厚实的白狐裘里,听见这叮呤咣啷的动静,偏过头去看。 来人近了,脚步缓下来,后知后觉自己唐突了眼前人,讷讷的放下手里的袍角。手指蜷在掌心,尴尬的在衣服上蹭了两下。 又有脚步声自门廊外响。 身着单薄短褂的少年人端着茶盘在门边站定。瞧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举棋不定的无措。 那莫姓师兄视线越过眼前人,看向门口:“是长青啊…进来。杵在那做什么。” 柳长青这才松了口气,谨慎绕过来客,弓着腰背将茶水奉上。待青年取了茶冲他摆手,便又垂下头抱着茶盘缓步退至一旁。 一副做惯了的温顺样子,有意识的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耳朵却悄悄支棱,留神着这屋里的一举一动。 来时他听见了,说是前山出了大事。心里也有几分好奇,这所谓大事能是什么事。 莫师兄慢斯条理的用杯盖刮去浮沫,浅啜一口。 待放下茶杯,将身上的狐裘复又拢好,慢吞吞往软和温暖的狐裘里靠了靠,舒适的半阖着眼,才张口: “是什么事叫你这样慌张,连规矩也不顾了。”唇形薄而色更寡淡,说话时似乎惯性的带着笑,显得形状更加锋锐。 柳长青伺候他有过三两回,知道这就是他心情不好了。头垂得更低。 那客人打了个冷颤,额角落下一滴汗来。 他张嘴要言语,复又闭上,视线扫过一旁的柳长青。 可青年视而未见。 无可奈何,便低声道:“是他,他回来了。” 蜡烛噼啪的打了个花,屋里陷入死一般的静默。 安静的似乎能听见外头雪化的声音。 直到一声轻微的“咚”。 那是青年的指尖落在桌面上的轻响。 这屋子便又活起来。 软塌上的人未语,只睁了半阖的眼去看来客。 那人看着激动又有几分急迫,额头前几根翘起的发丝在空气里颤抖: “是他啊!花师兄,花师兄他回来了!” 青年脖颈边狐裘的绒毛微动。视线转而睨过柳长青:“你先下去吧。” 片刻后,又启唇:“今儿也到月末了,我记得是你们换职的日子。这一月你做的不错,若有机会,便再来我这当值吧。” 如此体贴。 柳长青下意识抱紧了茶盘,弯下腰行礼:“是,多谢莫师兄。”待青年点了头嗯过一声,才后退着,弓着背出门去。 跨过门槛时,他反手阖上了屋门。说不清是突然兴起的对这位师兄的贴心,又或者是想要拖延片刻的私心。 花师兄……当得此人一声师兄的花姓同门,满打满算也只有那一位了。 花榭,花聿明。 几个字在唇舌间囫囵转过一圈,他垂着头,慢吞吞的往远处走。 里间说的什么一字也听不见,也许布下什么隔音的阵法禁制也未可知。 他晃晃脑袋,待拐过廊下,小跑着一路去了屋后的杂间。茶盘放回原来的地方,目之所见的一切东西都归置整齐,这才又步履匆匆往院外去。 莫怀柳是门内核心弟子,居所所在的地界儿乃山腹正中,而前山则距山门不远。柳长青天赋惨绝人寰,八载修行仍不能很好的运转真气。这两者之间的距离,以他的脚程,恐怕须得走上半炷香。 半炷香,那时候大约花榭已又不知去何处了。 柳长青在山道上朝前山奔跑。带着雪气的风刮过他的脸侧,冷厉的生疼,却没刮开他脑子里的一片混沌。 总要去试试,总要试试的。 他已有半年不曾听闻花榭的消息。 半年,六个月,柳长青当值的地方都换了六轮。 心里着急,便是人都不觉得冷了,只觉得丹田处有源源不断的热气往外冒,叫他越跑越快,像个雪球似得滚下了山。 一到外山,人便多起来。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嘴里说着什么,脸上的神情晦涩难辨。 柳长青没空去管那些旁的,他只惦记着那一个身影,只想尽快的赶去,若当真运气好,兴许还能远远的看上一眼。 可那些议论声却顺着风钻进他耳朵里。 “唉……” “…惨模样……” 心脏咚咚的声响如闷雷在耳边轰响,他脚步慢了又快,全身的血都在往脑袋上涌,叫他分辨不出来那些话的意思。 直到终于见着了被人群层层围堵的山门。 他撑着膝盖喘息,脑子、耳朵里都是尖锐的嗡鸣声音。同门将那山门里里外外围个扎实,他个子不够高,踮起脚也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分辨不出具体的音节,只有花榭的名字如尖锐的针,刺破混沌的耳膜。 “门主有令!” 远远的,有谁的声音如若洪钟,咚的一声敲响,在广场上扩散。 于是呼呼啦啦的人群安静了。 “罪徒花榭,不敬师长,不念同门,戕害同道,手段之恶毒,为我玉剑门所不齿!” “经长老商议,将花榭逐出门下,关入沉龙水牢,二十年不得出!即刻行刑,不得有误!” 嗡——— 周围的一切都更加模糊起来,那些同门的身形在柳长青眼里,似面条一般左右晃动,搞笑又诡异。 柳长青踉跄着去推眼前的人,仗着身形瘦削削尖了脑袋往人群前方挤。 “执事总领!” 宗内若有刑责,都由执事堂来执行,执事总领出马,这事儿便是板上钉钉。 等柳长青费劲力气从两个人的腰间空隙探出头去,却只瞧见一滩人形被两个执事堂的同门架着,在人群的包裹里脚步匆匆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冷汗倏地顺着脊背落下去。 他腿脚发软,竟是怎么也跟不上那些人的脚步。匆匆一瞥让他连嗓子眼都在抖。 死死瞪着人群踏过的那一溜乌黑的血,血化了雪,与泥水混在一起。 他伸手便拽住了身旁一个要离去的同门。 “诶你干什……”那人正要说什么,却见眼前瘦弱的少年脸色苍白像是见了鬼,眼珠子都恨不得能瞪出来,猩红的血丝攀附上去,里头的惊恐连带着他一个冷眼旁观的人都觉得惊心。 抓在他手臂上的手指瘦削,力道却大的恨不能嵌进血肉里,隔着衣衫也能觉出那指尖的冰凉。 “花……”柳长青张嘴,嗓子哑的像是刚吞了一块石头下去。 咕吨。 他吞了口唾沫,又抖着干涩的唇开口:“我听说,花……花师兄回来了。” 那名同门惊疑不定的看他,像是怕他就此昏倒,下意识伸了空着的手在柳长青身前远远的虚扶着:“嗯,是回来了…呃,你还好吗?” “他他……”柳长青想说话,可舌头像是不听使唤。他想问,是不是人还没来,是不是人早就已经走了? 那同门回过味儿来,叹息一声:“那不嘛,刚才那个被架走的就是了。” 眼前发黑,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才不至于软倒在地上。 寒风吹透了他的褂子,里头的汗迎着风一瞬间就蒸发了,只留下一片冰凉。 手里的劲儿松了。柳长青觉着腿软,慢慢下蹲,将自己团成一团。视线却还死死盯着那一道长长的,渐渐远去的血迹。 那同门只当他是被这场面吓到,安慰似得开了话匣子,搓了搓胳膊站在一边,也看那人群消失的方向,目光奇特: “你是没瞧见,他那张脸都….唉呀,反正这要是搁在别人身上,铁定是活不成了。” 柳长青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个音节。 “不过他们那种人肯定有什么保命的法子,他从前修为又高……”那同门啧啧两声:“唉……只怕如今是想死也难了。” 那摊乌黑的血像是会动,如蟒蛇一般,嘶鸣着朝柳长青的方向过来。 “也不知道是谁下了这么狠的手…” “他统治这一代,风光近十年,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呢……” 那黑色的血蛇顺着脚踝缠上他的身体,游走到脖颈,勒得他不能呼吸。 下一秒脚一软,咚的一声,人便侧着栽倒下去,头磕在薄薄的雪上。 “诶!?诶!你没事儿吧?!” 眼里只剩下一片黑白——黑的是地上的血水,白的是朗朗乾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柳长青觉得这世界疯了。 花榭被关入沉龙水牢的消息雪花似的传遍满门上下。各路信鸽集训似得呼呼啦啦往门外飞,脚上绑着的纸条重的好像让鸟儿都要坠到地上。 所有人都被这惊雷打的懵了半天,回过神来之后就是各种各样似真似假的流言。其中好听的难听的什么都有,但大部分只听个开头便不足为信了。 内门弟子之间是怎么说的柳长青不知道,但他回到杂役堂的时候,里头已经闹翻了天。 有瘦猴似得少年灵巧的钻入人群之中,转眼就站在了堂中的桌岸上。他消息灵通,与许多正式弟子都有几分交情,是杂役之间的耳报神,内门出了什么事儿去问他他一准儿知道。 见着是他,这堂里也就安静了许多,一个个的抬着头去看,等他发话。 “咳……”瘦猴清了清嗓子,等所有人都闭了嘴,才神神秘秘道:“最新消息,” 可说完这上半句,他又讳莫如深的沉默,只拿那双机灵精明的眼睛去扫所有人。 “新消息是什么你倒是说啊?”有人急的抓耳挠腮,忍不住出声催促。 柳长青站在人群外围,视线落在那瘦猴身上。 他手脚仍是木的。但昏过一遭,头磕在地上,脑子也磕清醒了几分。 这中间指定是有什么误会。若是花榭醒来为自己辩白,应当也就没事了。以他通天的手段,这点伤势想必很快就能痊愈…… 瘦猴卖够了关子,猝不及防扔出一句话来:“花榭认罪了!” 堂内寂静片刻,瞬间就炸了锅。 “说什么?” “所以到底是什么罪搁得住将人关进沉龙水牢里去?” “你是没瞧见,方才我正在山门洒扫长街,我一转头,就见那花榭昏倒在山门外头!嗐,那模样,可以称得上是毫无人形了!瞧着是连腿都被人砍断了!”有人冒出头来,说的有模有样。 “这…到底是做了什么被弄成这样?难不成是屠人满门?” “怕不是叫你猜对哦…反正我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大祸至于被打到如此田地..”有人轻声附和,话间还有说笑之意。 有人当时在别处当值,没瞧见山门处的场面,皱着眉头高声打断: “以花师兄的为人品貌,何至于?更勿论屠杀他人家族上下!你们在背后这样品头论足,又与村头长舌之人有什么分别?” “……” “我瞧你还是年轻,尚不懂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他平日瞧着是清风朗月,谁知道背后又是什么模样?”有人小声嘀咕,正被柳长青听进耳朵里。 那人似乎很不满,还在念叨:“哪有人真就完美无缺了?指不定是沉寂多少年打算憋个大的出来呢?” 砰! 沉重的闷响声,那人便倒在了地板上。 柳长青喘着粗气,手撑着膝盖死死将人盯着。 他直接拿头将人撞倒,使了浑身的力气。方才打击一遭,这会儿本就虚的很,又冲了这么一段头槌,脑袋里越发跟浆糊没有区别。 “诶!”那人气急,脸色涨红,转头却瞧见是柳长青,脸色霎时青青白白,怒气僵硬在脸上。 柳长青气还没喘匀,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背后…说三道四,令人…作呕。” 这点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一道道古怪的目光像针尖似得扎过来。 脸色又由青转红,红得发紫,众目睽睽下出这么大个洋相,便什么也不管不顾了,破口大骂:“叫你一声柳师兄还真把自己当玩意儿了?!” 那杂役拍拍屁股站起来,捂着肚子,模样滑稽却还要冷笑嘲讽:“修行八年修出个屁的师兄,你不丢人我还嫌丢人……” 柳长青瞪着眼睛,眼球充血的模样像是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活撕了。 即便那人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话是说的难听了,有些落井下石的不齿,此时也被架在这儿,硬是梗着脖子指向瘦猴:“你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不妨咱们来听听这花榭认得是什么罪?又为什么被关进水牢去?” 于是柳长青便像是头与身体分开的傀儡偶人,僵硬的转过脖子,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瘦猴。 瘦猴一愣,有些尴尬的从桌上爬下来抓抓脑袋,一时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说罢,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有人催促他。 柳长青一向温吞,眼下这么大火气倒是头一遭。纵使这是天大的热闹,此时也赶不上花榭一事叫众人好奇。 那瘦猴抓抓脑袋,道:“我先说好,我可没骗人。” 没人理他,只等他下一句。 “唉,”瘦猴叹息一声:“是我听一内门师兄说的。他曾在执事堂任职,上下有几分关系……” “说重点!”柳长青硬声打断他。 瘦猴沉默片刻,看他一眼,才说下去:“执事堂的人是带着他进去,拿着罪己书出来的。” 厅内一片寂静,没人打断他。 “筋脉尽断,腿也被斩断了。伤势太重……眼看着人是要不成了。宗内说是让他二十年不得出,只怕他这幅样子,也撑不过二十年。于是执事堂给他用了止血疗伤的药,算是暂时吊住一条命……” “他醒了之后,是自己在罪己书上印的血手印。” 柳长青觉得这世界疯了,花榭也疯了。 那瘦猴眼睛一闭,又扔了一颗霹雳子出来:“说……说是他杀了蒋师兄宋师姐和几个同门!” “还…魔气入了体……执事堂领事与一同行长老亲自验过,是错不了的!” 哗—— 所有人都蒙了,一个个的左右与人对视,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瘦猴的解释下众人才知道,原来此次花榭外出是与几位同门师兄一道去的。 满打满算有十三人,可一个月前,回来的只有莫烬师兄和吴围师兄两人。 其余十一人,十死,一失踪。 门内弟子常有外出游历,几人先后离去,并未有人觉得不妥,也没将他们想到一块去。更别提对于这次外出,莫吴两人闭口不提。 伤好差不多,第一时间就去了玉剑门的中心见了门主。玉剑门高层对此讳莫如深,所有消息全部封锁,寻常弟子打探不到内情。 没想到如今花榭归来…… 宗门决定公布这则讯息,让一切真相大白,惩罚罪徒花榭,也让逝者安息。 众人后知后觉的明白,剩下那十位师兄师姐再也回不来了。 “莫师兄两人以为花榭这么久没回来是被魔气反噬,死在了外面,道是天道有轮回,不愿再提此事……却没想到此人竟胆大包天,还敢回到门内……” 后面的事柳长青没有再听,他转头,浑浑噩噩出了杂役堂。 杀害同门,魔气入体…… 凡、魔两道本就水火不容,魔气入体并非走火入魔可比拟。 魔气难寻是其一,以花榭这样道心坚定的天骄,能被魔气侵体,定然是主动接引了魔气才能成事。碎道种而育魔种,灭人性而涨魔性,若能熬过魔气反噬,以人为食便可轻松大涨修为…… 过往为数不多的几个被魔气入体的例子,无一手上不是血流成河,成了被唾骂千年的魔头。而每逢魔气侵体的人现世,便会遭到正道诸门的追杀,不死不休。 柳长青抬头去看天,此时天光一片大好,骄阳万丈,明亮的日光刺的他眼疼。 他抬手,想去捂住那烈阳。 第3章 第 3 章 当他抬起手,却有冰凉的一片落在他掌心里。 下雪了。 这一片之后,转眼间天空就像盐袋子破了个洞,雪花泼洒似得扑面落下来。 前些日子尚未化完的脏污,都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掩埋覆盖了。 整个天地一片白茫,空气也仿佛变成了灰白色。晶莹的雪花落下的时候,每个人都好像能听见它坠落到地面的扑簌声音。 就这片刻时间,温度便骤然冷下来。 柳长青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天。等弟子们都渐渐散了往外走、杂役堂前人正多的时候,他转过身, “噗通”一声,跪在执事堂外的空地上。 在玉剑宗的最底层,他摸爬滚打了八年。 体力活干多了,自然不算瘦弱,胳膊大腿都有一层足够支撑他生活的肌肉,甚至称得上壮实。 只是他的年级仍算少年,穿的又少,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看起来有些单薄和可怜。 周围人来人往,有不少眼熟的杂役惊讶的看他,随后跟身边人指指点点。 “郭领事!我有一事相求!”柳长青对那些视线视而不见,直直的盯着杂役堂的侧门。他知道那里连通着领事的房间。 这时候人正多,他熟知那位的性子,不怕他避而不见。 果然不过多久,有一个中年男人脚步匆匆从杂役堂出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张着手,三步并作两步走下那十几级台阶,着急要来搀扶他。 在将要接触到的一刻,柳长青却扣下身子避开,动作缓慢但坚定: “领事,我有一事相求。” 郭帆手停在空中,维持着那要扶的动作:“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呀?” “水牢十多年都没开过门了。里头阴湿寒冷,脏乱异常,我愿为宗门分忧,去做那里做活。” 郭帆原本担忧的表情瞬间僵硬。他转头去,看了一圈周围,目光威严严厉:“在这看什么!都给我散了!手里都没事儿做了?” 那些人不论什么表情,被郭帆一瞪,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嘟嘟囔囔转身走了。 “十息内不出了这个院去,我就当你们活都不够干!正好,我这还有些,都派给你们!也省得我心疼你们累一场!” 人群推搡着散去,有熟人为柳长青投来担忧的视线,最终还是不欲趟这趟浑水,也跟着离开。 等人散的干净,郭帆大步去将院儿门关严实了,才转头过来又走回他面前,指着跪在雪地里的柳长青,恨铁不成钢似得骂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蠢话!你知不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且不论杀害同门,你知不知道,他体内有魔气!”他带着怒火,压低了声音。 柳长青缓慢的、僵硬的抬起身子。昏沉的视线一寸寸的挪上去,与男人对视:“郭叔……” 片刻,郭帆一甩袖:“你爹走的早,你既然叫我一声叔,我就不可能放你去!” 雪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柳长青看着他,心里难过的很:“叔,我相信他不会做那样的事。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起来!”郭帆充耳未闻,只伸手去拉柳长青的胳臂。 跪在地上的少年眉梢睫毛都落了一层白,视线也跟着模糊。发顶的雪化成水,顺着流进脖子里。头顶已经冻的失去知觉,连带着脑子、耳朵根、脖颈,都从骨头缝里疼的厉害。 小腿埋在雪里,此时竟觉得好像在微微发热。针扎似得疼痛让他有些恍惚。 可他就是不愿意起来。 郭帆又气又急:“误会?有什么误会!他身上的魔气是长老亲证过的,和莫烬伤口里沾染的是同一源!带回来的尸体也验过了,其中能有什么误会?”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你看看你这几年,修为未进,满脑子都是花聿明!他救过你的命吗你这么着急他!” “是!”柳长青出声打断了他未尽的话。 郭帆一愣。 “是,”少年的声音平静又沉重:“他救过我的命。若不是他,许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如今他受了重伤,所有人都可以骂他,可以不管他,”柳长青视线直直的与他对视,不闪不避:“我不行。” “没人管他,我管。我来管。” 郭帆只恨不能拎着他的耳朵塞进冰雪里,让眼前这人的脑子清醒清醒:“行,那就算他救你一条命!他那种人!哪天随手一挥说不定就救了十条命!怎么,凭你这破烂水平,还打算还他一命不成?!” 柳长青沉默了几息,再开口时声音很痛苦:“叔,我知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我给不了他一条命,我的命也没他的金贵。” “可让我看着他……看他在那种地方度过剩下的时间,自己一个人……叔……我做不到。” 他仍试图说服眼前的人:“叔,我不会有事的。他已经……”说到这里,他觉得嗓子干的厉害,那些扎人的话谁都说得出口,可他不行。于是囫囵着咽回去,换了个别的方式:“他已经没有伤害我的能力了,我只是想陪着他。” 郭帆怒斥:“你真是说不听!” 柳长青垂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他试着微微抬了抬,却好像已经失去知觉。 浑身都在发冷,只有胸口那一点似乎还在烫。于是他目光又坚定了些,抬头道:“领事,人这一生,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是我的人生,我可以为我的决定负责。” “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会想别的法子。可我不过是希望你能支持我,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郭帆还要再说,柳长青却像是下了决定。 他低头拍了拍身上的雪,甚至有些……从容。然后在郭帆怔愣的视线中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多谢老师这些年的悉心教导,学生……拜别。” 柳长青八年前就来了这山上。八年的春夏秋冬都在这小小的杂役堂度过。他没有父母,这八年,几乎是郭帆看着他过来的。曾经对他的提点、喝骂都是对柳长青的疼爱和保护。 如师如父。 可柳长青必须要去。他所说,也是他所想。 在此时,哪怕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陪着花榭,就是他该做的事。 如果花榭就此死了,最后能与他同行,也不算愧对他四年前的救命之恩。如果仍有转机,那他倾尽全力,把这条烂命搭进去,给花榭换来一线可能,也不算白活一遭。 他这一生,一眼望得到头,前进后退都是在一个小方寸之间转悠。 可花榭不是。 那个人还有广阔的天地。 第4章 第 4 章 郭帆到底还是没同意。 柳长青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也不强求。说到底,就算郭帆不同意,他也另有法子。只是不那么光彩,不那么名正言顺罢了。 从杂役堂回去后,柳长青安静在屋里等到夜半。 同屋的五个人已经睡了,此时屋里不知道谁的呼噜声震天响,遮住了外头逐渐靠近的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踩在雪里,扑簌扑簌的响,很轻,若非柳长青一直凝神留意着,恐怕也会漏过去。 他轻巧起身,没惊醒任何人。蹑手蹑脚的靠近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缝。 柳长青今日特地为这老门锆了油,就是怕半夜的声响惊动旁人,坏了他的事。 等他出来,正看见有一青年壮汉站在雪地里不住的搓手。 见了柳长青,那人才扠着腿走过来,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怀里:“从此之后咱俩两清了。” 柳长青不动声色的摸了摸怀里的卷轴,脸上才算露出点笑意来。他带着人走远了些,到一旁的树林里,将卷轴打开仔细检查了一番:“若是能成,就算我欠你一遭。” 壮汉摆手,摇头晃脑的,甩掉了头顶的雪花:“可别可别,我这次挣够了本,一个月后我也就满五年了。五年一到我就下山娶媳妇去了,也没几天了。我不给这呆,你也不用记这一笔。” 柳长青一愣,随后点点头:“那也挺好的。” 壮汉似乎还要什么话要说,却被骤起的冷风灌了一嘴,打了个哆嗦,干脆也不说了。他伸出手拍了拍柳长青的肩膀:“以后有缘再会吧。” 少年嗯了一声,将那袋子贴身放好:“风雪大,回吧。” 那壮汉看他一眼,又扠着雪走了。柳长青一直目送他直到他隐没在灰色的风雪里,瞧见那道影子远远的冲他挥手。 于是他也挥手,只是他不知道对方看到没有。 等他揣着卷轴回到屋里,一抬头吓了一跳。 黑暗中,有一个同屋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此时正坐在床边。外头的雪光透过窗子,落在他眼底,衬得那双眼睛炯亮。 “……你大晚上不睡觉,坐在这干什么?吓人啊?”柳长青认出那是谁,长出一口气,揣着手回了自己的铺位。 “你出去干什么了?”那少年一只脚蜷在床上,另一只坠在地上,还晃悠着。只是他似乎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声音压得很低。 柳长青笑了笑,掀开被子躺下:“小孩子少操心那么多,会长不高。” “我不是小孩了。”徐清风皱了皱鼻子,下了床轻手轻脚的朝他的方向凑过来,趴在他床边,占了床铺的一半:“我知道你干什么去了,你要去水牢。但是郭老爹不许你去,所以你找人帮忙去了,是不是?” 柳长青头枕着胳膊:“你倒是知道的多。怎么,你还要去揭发我不成?” 徐清风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嘟囔一声:“我知道郭老爹不想让你去。我也不想让你去。” “为什么?” 少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下巴放在他床边,就这么跟他说话:“那花榭都被逐出宗门了,你怎么非要往火坑里跳哇!” 柳长青另一只手捋了一把额前的头发:“是啊,为什么呢?” 停顿的间隙,他看见天花板上的裂纹,抱着胳膊的手摸了摸怀里的卷轴,随后轻轻笑了一下:“清风,他救过哥的命。哥得还给他。” 徐清风看着他,目不转睛:“可是你很快就可以下山了。” 柳长青想了想,道:“我不下山了。” “你钱都攒了好多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宗门给你的灵石你都留着呢!就在你床底下的小盒子里!” 床上的人一愣,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怎么,惦记我那些灵石被我发现啦?” “不是!”徐清风急急的否认:“我可没动过,之前德虎哥要去碰,我还阻止他了呢!” “那就谢谢我们清风,帮我守住了我的棺材本咯!” 徐清风哼了一声,转而又是长久的沉默。那沉默在同屋人的呼噜声里显得尤为安静。 久到柳长青的眼皮子都要阖上了的时候,徐清风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不能不去吗?我总觉得那不是好地方,你会死的。” 柳长青有些意外,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花榭是危险的。 他的声音带着困顿,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不会的。” 徐清风看出他困了,伸手去摇他:“你别睡呀!” 可柳长青已经不想在谈论这个话题,今天一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他精疲力尽,浑身酸痛。 渐渐天花板在他眼里逐渐变得模糊,很快就沉沉睡去。 * 三日时间,柳长青已经打点好了一切。 他将攒下的银子给了徐清风,只留了二十两以防万一。灵石用其中一部分购买了以他能接触到的最好的伤药和有可能用到的东西,剩下的全部兑换成中等灵石。 八年的积蓄,最后用一个背囊也就都装走了。 沉龙水牢,严格来说并不在玉剑山山门内。 从玉剑山最东侧的荒山翻下去,再往东走四十里,见一处山峦,再走十里,便有一裂谷。 柳长青小心翼翼地沿着峭壁边缘下去,一步一留神。 天光渐渐看不到了。他掏出在玉剑山上用大价钱换的萤珠,用小网兜别在腰间,勉强照亮了身前一小片地方。 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凛冽的气流将他的头发吹起,连带着脸都好像要变形。 手指死死扣住岩壁,脚下滑了许多次,背后的冷汗都被冷风吹成冰般,落下一层又起一层。 脚下是看不到底的深渊,若是一个不留神摔下去,以他的小身板,除了粉身碎骨再没有别的可能。 柳长青咧咧嘴,还有心情苦中作乐的在心里寻思:要是真死在这里,他的尸体和骨头也算是能陪花榭几年。 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带着花榭下去的,也许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路。 但眼下的柳长青别无他法,只能以这种笨方式。 从这深涧上方下到底的一段路,比他之前的所有时间加起来都要更长。 偶尔的,沿途会有突出的巨石或者压实的土层,能让他短暂的歇脚。 但柳长青已经走到这个份上,心里也早就下定了决心,片刻的休息就再度出发。 背囊里的水和食物越来越少,来路上采摘的野果也都被消耗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些干粮。 等到脚终于落在实处,他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后知后觉的,被强压下去的恐惧顺着脊背蔓延,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大口喘息着,汗水顺着额头落在泥泞满是脏污的地上。 柳长青下来的时候,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可这里却像是完全隔绝的两个世界。 等他缓过劲儿来,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将背囊里那身洗得干净还算体面的棕色布衫换上,整理好了自己的乱发,拿所剩不多的水清理了脸上和手脚的黑泥,这才长出一口气,顺着隐约能看见的石头路,朝山涧里走去。 腰间的萤珠亮了一路,这会儿像是要罢工,明明灭灭的闪烁起来,时亮时不亮,给这段幽暗的路增添了几分惊悚。 又走不知道多久,脚下被掩埋在泥泞中的石板路渐渐清晰,石板路的边缘隔上几丈也会有些昏暗的油灯架。地底亮起来,柳长青便收了手里的萤珠,再度整理了一下衣袍,抬脚顺着石板路前进。 涧底渐渐起了雾。风呼啸着过去,像是某种野兽的嘶鸣。 一路上他谁的人影也没见到,只有阴暗处的小生物,或窥探,或尖啸着跑远。 柳长青已经累极,他不知有多久没有阖眼,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才终于看见被浓雾遮挡的飞檐石门。 侧边有一盏蓝幽幽的灯光,忽明忽灭。他精神一振,直到自己终于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和人。 他停步,高声道:“守门人何在?” 话音被黑暗吞没。柳长青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下文,心里有些嘀咕,却还是沉住气,又叫一声:“守门人!何在?!” 片刻,他听见那蓝光处有叮咣声响,似乎有谁着急忙慌的跑出来,带倒了什么物什。 “在这!我在这!” 那声音嘶哑干涩,听起来命苦的很:“是玉剑门来人吗?” 柳长青看清来人,心里有些打鼓。 此人看起来脏乱非常。衣服上是厚厚的一层黑污,头发干枯打结,上面似乎还有什么小小的飞虫。他的背脊不很直了,踉跄着从屋里出来: 他眼睛似乎不大好使,有些犹豫的在远处止步,眯着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是了,是了,这身衣服!你是玉剑门的人!终于有人来了!!” 守门人尖叫着跑过来,像是要抱住柳长青,被柳长青躲过去。 “咳!” 柳长青清了清嗓,从怀里掏出那卷卷轴来:“喏!拿着出去吧,你可以下山了。” 那人愣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分辨柳长青话里的意思。随后尖叫一声,将卷轴一把抢过去,尖锐的指甲挂过柳长青的手指,留下一道不甚明显的血痕。 守门人抖着手打开,几乎将那卷轴贴在脸上仔细的、认真的看。 然后又嚎叫一声:“我可以下山了!我可以走了!是吗?我是可以走了吗!?” 手舞足蹈,可欣喜若狂之后是一阵阵慌乱:“是时间到了吗?” 他感觉不出这里时间的流逝。这里几乎没有人会来,便是他的生活补给,也大多时候论年来给。上面层层盘剥,到了他这里也不剩什么。偶尔送东西的弟子懈怠了,便也将他忘了。于是又得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只觉得度日如年。 能离开这里,是他做梦都想要的美事。 柳长青点头又摇头:“不是。”他声音压低,有些神秘道:“前些日子关进来的人,你晓得吧?” 那人一愣,想起那天的大阵仗,握紧了卷轴,恐惧的点点头。 “是了,”柳长青不以为意的笑,瞧见面前人一脸懵,话锋一转:“郭领事念在你守门多年不曾懈怠,对玉剑门忠心耿耿,也算是功过相抵,特派我来接替你。” 在这佝偻男人看不见的背面,冷汗已经将他的衣服浸湿。 他递出去的卷轴,是玉剑门准许弟子离门下山的证明卷轴不假,可若是眼前人识破了他的谎言与他起了争斗,在暗处镇守此处的那位神秘长老势必就会出手,将他斩杀。 可柳长青显然想的太多了。那男人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只是碍于暗处那位长老不敢造次。 如今他能名正言顺的走,只觉得这一生的运气都用在今天也不为过了。他再在这里待下去,一定会疯掉。 涕泗横流间,守门人一边念叨着好好好,一边手舞足蹈的朝着柳长青来的方向狂奔走了。 甚至连物品都没回去再收拾。 柳长青看着他走远不见了身影,暗道果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通道,只是他进来并非是寻常手段,没人带着他走着一遭就是了。 他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才朝着那紧闭的石门作揖: “冒昧打扰长老,弟子外门杂役柳长青。此次前来此处替换刚才那位前辈的水牢杂役一职。” 回音被黑暗吞没,他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什么声响。 可他没动,只沉下心,安静的躬身等着。他伺候人惯了,这点程度不算什么。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时间,柳长青突然觉得有某种玄而又玄的东西落在他身上周边,像是谁的视线。那视线极具压迫力,似乎将他整个人都扫了一遍。 冷汗再度浸湿后背,他的心脏声音剧烈,咚咚咚在耳边跳个不停。 直到他差点忍不住要跪在地上,那股压力才骤然消失。 黑暗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准。” 第5章 第 5 章 一切比柳长青想象中要顺利的太多。他就这么成为了沉龙水牢的新任守灯。凭着那卷来之不易的卷轴和杂役的身份。 他走进那破旧的、散发着古怪臭气的窄小房间。里面只有一盏昏黄的烛火在寒风里摇曳着,几次都快要熄灭。 视线落在那明明灭灭的火苗上,心里有些讽刺。 他和之前的那个守灯都一样太过渺小,渺小到什么都不足以改变——以至于根本没有人在乎这里是不是多一个少一个,甚至换一个。 沉龙水牢十多年未曾关过什么人,近乎荒废。花榭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被送进这里的人。 非罪大恶极者,玉剑门都愿意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唯独花榭,除了花榭。 他趁着那闪烁的烛光大致扫了一眼屋内,皱着眉头看了一圈。 他的前辈什么都没带走。守灯的令牌就放在桌上。令牌旁边扔着一把巨大的钥匙。角落里堆着一些食物,他甚至分辨不出那些东西是不是发霉了。床铺,如果那还能称得上是床铺,上面全是一些堆积的杂物,看起来与破烂儿没什么分别。 他伸出手翻看,发现了一些小生物。被他的动静惊走,屋里一时间窸窸窣窣。 干脆放弃,拿着钥匙转身出了屋子。 这里面的一切太恐怖,他打算等会儿再面对。 ——而他现在,要去面对更恐怖的东西。 巨大沉重的石门,柳长青几乎拼尽全力,也只能开启一道小小的,能容他侧身进去的缝隙。 他手上沾着石门上的,不知道是苔藓还是什么黏糊的东西。俯下身端起被他搁在地上的烛台,看着那道缝隙,突然心里很难过。 正如水牢里的囚犯,守灯也是犯了大错的杂役才会被放来这里。 若说有什么职责,大约就是保证里面的囚犯不会饿死。其他的,就算玉剑门有心,一个普通的杂役弟子也无力。 花榭重伤,被放在这种地方,就是让他在这里等死。 看之前那个守灯的样子就知道,他在这里的日子不是一个“苦”就能概括的。柳长青能轻松躲开他的靠近,究其原因也是因为,这个人大概许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那他更不可能有力气打开这堵门。 柳长青端着烛台,一点点从缝隙里挪进去。石门磕在他前胸后背,可能带起些红痕,他也并不是很在意。风被缝隙压着,倏然吹灭了那点唯一的光亮。 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便更加敏锐。 通过那道缝隙,他什么也听不见。听不到锁链的声音,也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呻吟,或者咒骂。 厚的像是乳膏一般的恶臭盈满了鼻腔。这种味道,像是一张厚厚的、带有黏腻毛绒的毯子,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无处可逃。 他很想张嘴叫上一声,又或者喊点什么,确认花榭还活着。 可他刚张开一条缝,那味道就厚重的像是猪油,糊进他的嘴巴里,让他浑身难受,几欲作呕。 心里的恐惧被涌上来的悲哀感压过去,让他一时间没有注意这里到底是多么阴森的地方。 他快走几步,来到平台边上,掏出他那个已经不怎么灵敏的萤珠。面前便是被水半淹没着的一个个牢笼。 那些牢笼东倒西歪,土褐色的锈渍让柳长青根本无法想象这里最开始的样子。恶臭的来源也暴露在眼前。 有些牢笼里,仍有命丧此处的尸体。几乎已经都是白骨,有的上面还挂着些腐肉。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瘟疫源头,老鼠、蝙蝠、蜈蚣随处可见。 他害怕的要死了,壮着胆子,忍着恶心小声的喊: “花师兄?” 没有任何回应。 他有些心焦,左右的视野范围实在不大,无法判断花榭的位置。 绕着平台转了一圈,终于在左侧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只小而旧的船。那船几乎只能容纳一个人,拴在岸边的绳索也毛躁的不像样子,像是随时会断掉。 一咬牙一跺脚,他解开绳子,上了船。 船头上挂着一盏油灯。柳长青掐了个诀,那油灯便“噗”的一声亮起来,照亮了周围。 在摇晃的火光中,他小心避让那些老旧的囚笼,一点点朝着水牢深处探。 哗—— 于是这水牢里又久违的响起了水声。 呆的久了,那股恶臭似乎也就习惯了。 “花师兄?” 他不太会划船,但好在体力和耐力都还不错,渐渐地也摸索出门道来。一路有惊无险的过了那些牢笼的区域。 “花……” 正划过最后一下,牢笼就都在背后了。面前的水平静幽深,只有他船下那一点点波纹传递出去。 两根巨大的黑灰色石柱从水下伸出来,上面的锁链延伸,一个人被吊在空中。 头发散乱着、潮湿的披在脸上,隐约能看见小半个额前的肉色,那皮肉的颜色上还有些深红色发黑的坑洞,密密麻麻,让人胆寒,只远远看一眼便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身上的衣服只能大约推断应当曾是浅色,上面大面积的沾着黑色的血迹、污泥,破破烂烂的挂着,让他不至于完□□露在空气里。 胳膊上更是看不出原本的皮肤,只有一道道黑色的伤口,像是吃人的野兽。 膝盖以下被整齐砍断,应当是用了什么药,已经不流血了,只是那肉块糜烂的惨状让人忍不住想要呕吐。 柳长青也一样。 他当下就吐出来,吐得昏天暗地,差点连人带船整个翻进水里。 如果不是他知道这水牢里如今只关押着花榭一人,他如何也认不出眼前的这半死不活的人影就是花聿明。 他抬起头来,剧烈的呕吐让他眼睛鼻子全是通红的一片。 “花聿明!” 他叫了一声,一半都被吞进嗓子眼里:“花聿明……你还活着吗!” 柳长青硬撑着继续前进,将船停在那道人影面前。他站起来,站在船上,正好到那人影胸膛的位置。 “花聿明……” 手里紧握着船桨,甚至不敢去撩开那脏乱的头发细看。 这是八年来,他离花榭最近的一次。 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将船桨扔下,他的手剧烈的颤抖着,终于,贴上了眼前人的胸膛。 还有轻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起伏。 人还活着。 他手忙脚乱的从怀里小心的捧出一个布包。这个布包一直被他保存在行囊的最底下,留以以防万一,如今他无比庆幸在进来之前将这东西藏进怀里。 那是他所能接触到的最好的药,是他曾求相识的人去内门换出来的,用掉了他大半积蓄。 那额前的头发已经成块状,一摸一手渣。泪糊住了眼前,他花了很久才勉强将药塞进了那张布满黑红色孔洞的嘴里。 “咽下去,花聿明!咽下去!” 怀里的水囊已经不剩多少,他高举着,打算都给他灌下去。 这姿势非常费劲,脚下也没有稳定的支点,船只随着他的动作在水面晃动,柳长青用尽最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手不抖的太厉害。 等到水囊空了,他也已经一头汗。说不清是累或是怕。 他带进来的还有些别的药剂,这会儿其实也顾不上是治什么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糊在花榭上身上。 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严峻。 所有的那些幻想都在见到这个人之后消散,他现在只剩下一个最后的愿望,简单而专一: 让花榭活下去。 第6章 第 6 章 柳长青想的很简单,他只要来,能陪着花榭也就行了。 可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思,最终还是换了一大堆可能用得到的东西带着一起来了。如今真的见到了人,他开始庆幸自己这么干。 情况比他想象中要严峻太多,不论是花榭的身体状况,还是他的生存环境。 也许是那药真的起了效果,花榭胸口的起伏渐渐稳定下来。虽然还是很轻微,但至少柳长青已经能感觉到他还活着。 “你到底遇见了什么……”怕的久了,柳长青似乎也已经习惯,皱着眉头仔细端详眼前的人。 他再没有更多能做的,只能先整理现在所有的一切。 花榭的伤非常严重,外面的传言大部分都是属实的。看起来他已经再不能回到过往那样荣耀的模样,天之骄子这个词以后也再和他没有关系。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身上的伤能养好,他的腿也再无可能恢复如初。他将永远的成为只能靠轮椅出行的……不大方便的人。 还不论他的脸。 花榭从来都对得起他的姓。 柳长青曾经觉得,如果自己有那样一张脸,就算自己是个不能修行的普通人,应该也会过的非常好。这世界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宽容的,柳长青觉得花榭就算其中一个。 但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毒留下的痕迹,仅仅只是想到方才的匆匆一瞥,就让柳长青打了个冷颤…… 他不知道,如果花榭醒来,见到自己的自己,会不会疯掉? 【他如今想死,恐怕都难了……】那些同门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他垂着头,害怕看见那人满身创伤的样子。 想到最后也没想出个办法来,只能安慰自己:再丑恶又能丑恶到哪里去呢?总好过自己这样的烂命一条。也许不过只是失去一些优势,花榭仍然是个很好的人,他会有很好的结局的。 上天总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他。 柳长青特地去找熟人问过,有些东西只在这深涧里才有,若是能带出去,能换不少零灵石。只要能收集到一定的数量,比如那种奇怪的草药,说不定能给他们两人搏一个出路。就算不是出路,也再差不过现在了。 打定主意,他又开始打量那两根将花榭吊在半空的石柱和绳索。 如果能将他放下来…… 长老只是驻守,寻常情况下并不会进来,只因他也会觉得这里肮脏。那么只要不闹出太大的动静,想来对方也不屑去管。 在对方眼里,柳长青只是最低贱的杂役弟子,翻不出什么浪花。 这种心理很常见,这些年他早就已经摸透了。 只要能将花榭放下来,就可以得到更好的休息,自然对他恢复伤势更加有利。 目光放在那两根看不出材质的柱子上。看起来像是某种石头,或者是金属,以他的眼界很难辨别。 摧毁柱子对他来说并不现实,他没有那样大的手段。就算有,那样大的动静想来外面的长老也不会坐视不管。 那就只能从锁链下手。 锁链看起来已经很旧,但那和他手臂差不多粗细的规模依然让柳长青倒抽一口凉气。 就算拿刀一点点磨,恐怕也是个大工程。 “怎么上这么大的……” 他正嘟囔,在心里翻滚着各种可能性,却听见了除自己的声音以外其他的动静。 花榭醒了。 锁链在他的视线里很细微很细微的动了动。 那瞬间,视线里所有的一切都变的很慢很慢,直到终于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算是难得的还算完好的五官。已经没有睫毛,眼皮上还带着伤,眼周的皮肤更是惨不忍睹。 眼珠是漆黑的,黑到他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绪。 所有的一切,在柳长青在杂役堂外雪地上跪下的那一刻就已经脱离了既定轨道。他丢掉了自己所有未来,换一个站在花榭身边的机会。 哪怕只是须臾的时光。 只这一眼,就这一眼。 那些在悬崖峭壁上与死亡擦身而过的时候,又或者是方才被恶臭包裹的时候,悄无声息的蔓延在心里某处的悔和犹豫,都像是浣衣时候吹出来的彩色泡泡,被石头击中。 咻——啪——的一下,全都散开了。散的无影无踪,只留下皂角的安心味道。 抬头对对方来说似乎是件很费劲的事情,于是柳长青稍微蹲下了一些,让花谢可以不费力的看见他的脸。 他曾经顺从的在很多人面前或躬身,或下跪,不甘或者习惯。但从未有哪一次的矮身如此自然,像是他冥冥中已经为对方做了很多遍,又或者在脑海里演练很多次。 心里竟涌起些让他自己感到恶心的庆幸:花榭受伤了,所以他才可以在这里,在他面前,被他看见。 压下心里那些涌上来的自我厌恶,他张嘴,声音轻的像是怕吓到他: “你醒了……” 但对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模样,也不在意他是个什么人。只是很平淡的这么一扫,就又闭上了眼睛,和方才初见时一模一样。 这一眼,快的像是柳长青的幻觉。 柳长青不懂,不理解。 在他看来,至少花榭不应该这么平静。破口大骂也好,让他滚也罢,想要毁灭所有的一切……这些他都想过,却唯独没想过花榭会这样的……冷漠。 但心里的某处又好像觉得,没错了。他是这样的人,就算被这样对待,他也只会静静地看,然后沉默。 意料之外,却好像情理之中。 “我给你喂了培元丹,有感觉好些吗?” 吊在空中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好吧,毕竟初逢大难。 不能说话、不想说话、不想跟他这种人说话,不论是其中的哪种,柳长青都可以理解。 “我是这里的杂役弟子,以后就是我伺候你了。” 一片寂静。 柳长青想了想,道:“今天来的匆忙,我什么也没带,外面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我得回去了,等过一会儿再来找你。” “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如果你不能告诉我,那你晃晃锁链也行,我能听见。” “如果我没听见……” 那好像也没其他办法。 所以看来他得搬进来住,或者至少不能离得太远。但搬进来……外面那位长老又是否会视而不见呢? 这又是一个新的问题。 “我现在很发愁。”他一屁股在船上坐下,跟花榭,又或者是空气说:“我在想怎么把你弄下来,也在想我要怎么才能搬进来而不惊动外面驻守的长老。我还不知道到底从哪里上到地面去,看来得花点时间。” 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摸索这里的规则,知道外面那位“不管”的线在哪里。 长长的叹息一声。 而且就算这些都解决了,他们两人吃什么,喝什么,平时要怎么洗澡,怎么如厕?把花榭放下来之后又要将他安置在哪里?水面上显然不可能,目前看来出来进来时候的小平台,再也没有别的落脚点。难不成把他放到那些破旧生锈的笼子上面去? 花榭身上的伤也是大问题,伤口还好说,但毒怎么办?花榭自己会知道这是什么毒吗?它会不会蔓延,变得更坏? 问题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有解决办法。 柳长青坐在船上,抬头去看那张称得上恐怖的脸。 “我叫柳长青。柳树的柳,长青树的长青。” 他的声音消散在黑暗里。 终于又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