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九章二人回到葳蕤院,可能是因为一晚上东北西走,她睡得格外酣香。
翌日大早,深秋暖阳斜照,通过支着的窗枢跃上床衔,屋外低声窸窣。
榻上的九章寻着暖阳蠕动,然后摊开,一半在被子里,一半在黄晕下。
阳光亲吻她柔和的面庞,淡淡的温度在裸露的瓷肌上跳舞,每一丝乌发在金光的沐浴下都愈发蓬松。
抱着枕头小绵音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爬下床换衣服。
打开门的瞬间,她一只脚停在空中,上面半趿着的鞋来回荡漾,似不确定,她还回头望了望。
没睡错呀?她揉了揉眼睛。
金色麦浪下,是含苞待放的雪梅,唇瓣含着桃红,仅仅斜依在窗边许枝,便酥了看客的心。
可更绝色的却是树下人,是画中人。
一袭山岚春色半掩于石桌,两眼古波似金光照雪,明明是淡漠疏离,却在望向她时积雪溃崩,仿佛春回大地。
但那只是瞬间,很快便埋于古井,就连眼中人也丝毫察觉不出,那眼波万丈之下早已波涛汹涌。
九章俨然一怔,微抿唇瓣静思片刻。虽知书院读书是借口,但他怎么来了?
谢珩左手背在身后,攥得发紫。似有千语,临到嘴边却只是句:
“好久不见。”
九章心底的火星“啪”得一声寂灭,星空万籁下再度沦为死寂。她笑自己竟被美色迷眼,生了妄念。
“嗯。”她偏过头,微微颔首,眼眸望向四周,发现原本荒芜的庭院,竟在这深秋生机盎然。
谢珩安排的?
见九章看过来,他内心陡然一慌,昨夜得知她来府上做客,他辗转难眠。知她爱梅,他寻了院中百株,这是他养的最好的。
“下人栽的。”
九章粉色桃瓣微嘟,脑袋上下摇晃。也对,兰枝玉树的谢七郎怎会屈尊为她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若是他真的在意,当初入府,她也不会被安排到这葳蕤院。
“刚从书院回来?”
因气氛实在尴尬,难得她想打破,脑子却不听话。这话一出口,她便生了悔意。怎么有点兴师问罪的感觉?她垂首,五官攒在一处,恨不得将自己揉进土里。
心底狂叫:脑子呀脑子,你是被眼睛收买了吗?!
谢珩先是一愣,心湖掀起巨浪,湖底所有生物都被烫得浮出水面。她是在向自己撒娇?!
等心潮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眉梢攒在一处。这几日他一直在府,为何阿瞒却说自己去了书院?有人让她受委屈?
万千情绪涌上喉头,他却只道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便转身离开。那一刻,沉静化作霜雪飘落,将湖中娇喘的鱼儿抚平。睫似鹤翎微颤,心湖冰封万里。
九章疑惑地望着那稍显匆忙的身影,交代什么?退亲补偿?
她没问,他亦不多言。
好像从这开始,一切便已注定。
粟米从外面回来,正巧看到谢珩离开。
见少主情绪不佳,便也不多问,只是见上午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禀告。
“这位谢四爷最是厌恶佛偈佛法,往年族中祭祀也是能避则避,即便是躲不过,那也是站得远远地,绝不可能亲自上香。”
九章:“看来他手臂内侧的沉香,应不是被关祠堂时上香意外蹭到。”
粟米:“这不是他蹭得,那定是凶手无疑!”
九章却不敢妄下结论:“香料品类繁复,单品沉香,留香大约两至三个时辰。而合香则由沉香、龙脑、麝香、檀香和制而成,留香可达六至十二时辰。而由沉香、安息香、苏合香所致的塔香,留香更长,特别是在密闭的屋子里,最长可达三日。那本手账曾记载,仵作本想仔细研究这香料的成分,只是谢府不光将尸首,还有其他一应物件、官方记载都带了去。”
粟米赶紧将验尸的苗头掐灭:“奴婢去灵堂转了一圈,那里戒备森严,想要在毫不惊动地情况下撬棺验尸,绝无可能。”
九章闻此,倒是眼眸一亮:“那这么说,相约楼的守卫就少呢?”
粟米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是这么个理。
两人正要深入探讨,屋外却响起敲门声。
九章理了理衣裙:“进。”
染冬领着一身着靛蓝色绸质衣袍的嬷嬷入内,“李嬷嬷这边请,姑娘此时应在西屋读书。”
那嬷嬷并不规矩,一入内便四处打量。特别是看到坐在踏上九章和窗外正对那颗梅树时,额上三道折痕愈发深壑,眼里惊艳一闪而过,剩下全是警惕。
越过珠帘,就见那姑娘着一袭栀子色裙裾散在矮榻上,鞋履一个立着一个倒在地上。人儿发髻慵懒,胳膊随意搭在鸡翅木凭几上,膝上摊着一本……话本?
那姑娘身后正对的西窗外,正是那棵由七郎君费心移栽的雪梅,微微抬眼便可看见,其树干挺拔,花枝上缀着朵朵霞云,错落有致,梅香浮云淡卷,吸入胸腔后格外旷人心脾。
她忍不住摇头:上好的金乌雪梅,竟栽在这般地方,真是作践。不过是有几分姿色的小妖精,七郎君竟也舍得?
她不禁纳罕这姑娘到底有何魔力,竟让惊才绝艳的七郎君为其折腰?莫不是什么下九流的手段?
这些年七郎君屋中一个丫鬟侍女也无,过得跟西府那个五爷也无甚区别。原本夫人还担心,莫非是力有不逮这才讳疾而避,便日日着人送些温补汤药,发觉不对劲的七郎君这才实情相告。
也是从那以后,三夫人便愈发不待见这位素未谋面的未来儿媳。
“不知这位嬷嬷有何事?”九章合上书,看向李嬷嬷。
后者见礼,面容带笑像被用尺子量过,可笑意却不达眼底:“未时三刻,夫人请姑娘赏花饮茶。”
九章问问一顿,前些日子不是一直推迟忙,如今谢四爷一死反倒不忙了?
莫非是因为谢珩?窗外飘来的阵阵梅香似在提醒。
“嗯,我会准时赴约。”
那嬷嬷刚要多规劝几句,试图拿捏这位出身卑贱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就被这话一噎,不上不下,又见九章再度摊开书,只得气鼓鼓离开。心中鄙夷万分:“看看看,再看也改不了身上那股子粗鄙!”
染冬连忙去送,回来后见粟米不在,又想起九章的好性儿,便忍不住同她蛐蛐:“李嬷嬷是夫人身边红人,刚才怕是想要些好处,姑娘为何视而不见?”
九章眉梢微挑:“那人,我便是给她千金百两也是不会满足。”再说,我也舍不得。
染冬眼眸放光:“姑娘你竟知道!”
知道什么?九章眉眼不显,面上依旧沉稳有度。
染冬扼腕:“我也是最近才打听清楚,李嬷嬷竟有这般心思,想要让自己小女儿,也就是三夫人屋内的大丫鬟香兰成为七郎君的角先生。即便日后七郎君成亲,那也是独一份的存在。”
角先生?九章心中冷哼,可真是好算盘。
染冬眼里放光:“姑娘,您可能没见过那香兰。养得那叫一个好,冰肌玉骨,娇媚可人,连衣裳首饰都是夫人房中独一份!”
九章眼神更冷。
突然染冬噗嗤笑出声:“不过奴婢觉得她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最是见不得爬床货色,有本事真刀真枪干啊!咋的,往床上一躺就想成半个主子不成?无耻!
九章眉尾一挑:“为何?”
染冬嗔了一眼,心道这还用说,七郎君的心意全府上下谁人不知。她带着托盘退下,离开时也被那株雪梅晃得眼疼。
啊,妒忌,可真是妒忌!
染冬不说,九章也猜了个大概。谢珩这般人物,哪怕是尚公主三夫人都觉得委屈,更何况是府中婢子。不过一想到谢珩的长相,嘿嘿——说不得占便宜的还真是公主。
她垂眸,继续翻开那本《付法藏因缘传》。书上记载了从摩柯迦叶到师子比丘的24代衣钵传承,她想从中锁定发愿之人。谋而后动,徐徐图之。
粟米捧着食盒,从屏风后出来,眼神关切:“奴婢陪您去吧?”
九章翻了一页:“你能保证不动手,我就带你。”
粟米气嘟嘟咬下一口酥点,恶狠狠像是把糕点当成刚才那个李嬷嬷:“我是女君子,不动手。”
·
许是走漏风声,三夫人所住的荣禧堂今日下午格外热闹,三房,乃至长房的姑娘们皆寻了由头过来。
九章主仆来的时候,她们正在院子里玩笑,好巧,谈的便是她本人。
“都未时二刻也不见身影,莫非是吓得不敢来了?”三房庶出的谢五姑娘手执团扇,鹅蛋似的小脸略带着婴儿肥,颇有福相,如今快到说亲年纪很得世家夫人喜欢。只是她性子直爽,言语间略带莽撞,这些时日正被立规矩,还不容易得了空闲,可不得掺和掺和此等趣事。
一旁的谢四姑娘黛玉之姿,只是微微叹气轻喘便让人心揪不已。“可别,好不容易有个乐子,要是不来,咱们岂不白等。”
谢五姑娘忙拉住谢四衣袖:“那有何关系,咱们去瞧她便是。”
谢四却黛眉紧蹙,抽回衣袖:“那葳蕤院与五叔所住的林栖院只是一墙之隔,我可不愿去。若是被祖母知晓,少不得一番教训。”
听谢四这般说,众姐妹都收了心思。老夫人威严,也就对七兄(堂兄)慈眉。
“也不知那位桓姑娘长得是何模样?可有四姐姐好看?”同为长房庶出的谢六,心气颇高却肚中无墨。最是嫉妒谢四,皆是姨娘所出,谢四却因养在祖母膝下隐约身份略高她一筹,可明明她的生母更得父亲宠爱!
谢四撇了她一眼,然后转头同没有存在感的谢三说话。一向是她说,谢三只是笑着附和。
谢六气得直跺脚,倒是谢五傻乎乎地回应:“应该长得不差吧,不然……”
谢六姿容只算中上,最是见不得别人比她漂亮,便是听到也会炸毛。“一个卑贱的江湖女子,即便是有祸国殃民之姿,那也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稍有门第的人家即便是纳妾,也瞧不上这种不清不白的女子。”
“啪啪啪”突然响起一阵掌声,众姑娘皱眉,还以为是哪个纨绔闯入,忙叫丫鬟去挡。
来的竟是位女子?
只见她一双凤睫微扬,恰似金凤振翅,在日光下格外刺目,众人皆被晃了眼,怔了好一阵子。直到她道:“世家女郎的风采,九章领教了。”
好气!
几位姑娘生气归生气,但意识到刚才那话被当事人听去,顿时烧红了脸,又想到日后名声,小脸陡然煞白。纷纷怒视谢六,都怪她嘴上没个把门的,否则,如今她们也不会落入如此尴尬境地。
谢六见所有人都怪她,怒上心头,但她又不能把气撒在她们身上,要不她和姨娘指不定吃多少排头。都怪这个桓九章,竟也敢暗讽她们!
谢六斜昵:“你是何人?竟敢偷听!”
九章第一次见这般厚脸皮地倒打一耙,忍不住笑出声对上那人目光。
“脾气大,耳朵还不行。你们等了许久,如今到是装作不识。可我刚才自报姓名,你们也要掩耳盗铃不成?”
谢六气得面红耳赤,胸脯起伏,言语还结巴起来:“……你!无礼粗俗!”
九章神色淡淡:“生口孽还不知错,非得胡搅蛮缠,我倒是要好好同谢三夫人请教一番,府上的教养可真是令人振聋发聩。”
谢三哪还坐得住,此间她最长,又是庶出中最不得宠的一位,若是真闹出去,一番斥难责罚定是少不了。她婚期将至,可不能传出什么不好风声,因此她赶紧起身代着几位妹妹同九章致歉。
“是我等无状,还请桓姑娘见谅,勿要同我们一般见识。”
九章见为首那姑娘睫影如兰蕊垂露,洇湿了眼下泪痣。而她身后的几位却依旧端坐。
“最近阅《法句经》,经中一话倒是令我颇有感触,便赠予姑娘们。‘夫士之生,斧在口中,所以斩身,由其恶言。’”
谢三长松一口气,见桓九章已被婢女领走,又想起最后那句赠言,望着那袭柔光微微发怔。
谢六不解:“那话什么意思?”
谢五抓耳挠腮,直摇头。
谢四却黛眉微蹙:“她说我们口出恶言如自执利斧,终将伤己伤身。”
谢六气得直跺脚,谢五却脸更红几分。
·
荣禧堂正厅,李嬷嬷同三夫人耳语几句,只见三夫人霎时黑了脸。
“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过尔尔。”
李嬷嬷隐在身后,微垂眼帘,嘴角却压不住得微微勾起。
桓霄:女鹅,我还能救救!
桓九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