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谶一道入内的便是谢府大管家谢兆,此人绝不是如谢三管家那般的仗势无能之辈。
他非家生子,少时失孤被谢老太爷领入府中,因其聪颖,一年后便被老太爷调去伺候嫡长子谢谶笔墨。
谢兆是谢府的总管,更是谢谶的谋士。
入内,二人一直在处理谢氏驳杂的关系人脉。
梁上二人,粟米听得晕头转向,而九章却觉出门道——王相领旨赈灾,谢老太爷想趁机除之。
谢谶见谢兆皱眉,似觉不妥,便提前打消其反驳的念头。
“这些年,父亲大人在中枢屡屡掣肘,细查之下背后皆有王相一派手笔。此时他被外派出京,正是我等除之的大好时机。王崇山此人若不除,今后定是我谢氏大患。”
谢兆却觉得时机不妥,如今正值武帝选任太子之际,前有两王案刚以“辽国探子”盖棺定论,后有荆州大旱颗粒无收。如今王相若再出事……
“既是如此,便得早些谋划,必定要天衣无缝。”
武帝虽文韬不行,但能在众军阀之中脱颖而出,便绝对不是任人忽悠的莽夫。
“这是自然。此事便辛苦梓渝筹谋。”谢谶将手中密信引燃放入香炉中,露出一截手腕,上面带着的红头绳,让不经意瞥见的谢兆垂目。
“家主严重,这是梓渝本分。”
谢谶看着愈发恭敬的谢兆,很是满意。若是谢兆能一直这么听话,他倒是不介意……
待信纸充分燃尽,谢谶盖上香炉:“还有一事,相悦楼那里派人看紧,没我的允许不准他去。”
梁上的九章一愣,“他”是谁?
只见谢兆颔首,明显知道。
九章又听了大半时辰,两人再也没提及那个“他”,这让她心中疑惑更甚。
当桌案白烛淌出最后眼液,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谢谶眉头深蹙,招进来一问,竟是四弟夜闯相悦楼。
“混账东西!”谢谶怒骂一句,带着谢兆疾步离去。
离开时,谢兆若有似无瞥了眼上方,缩在梁后的九章只觉被巨蟒凝视,背脊生寒。
待门合上,两人长舒一口气。
九章望向粟米:“你也觉得谢兆此人不简单?”
粟米用袖角擦了擦额头汗水,一脸懵:“什么不简单?谢兆是谁?”
九章不解:“你难道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而紧张到一直捏着我胳膊?我手现在都是僵的!”
粟米回忆:“以呼吸来看,刚才二人应不会武功。当然,除非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能敛息屏气,伪装成常人模样。不过少主所指管事瞧着手上只有握笔的老茧,怎可能是习武之人?难道他拿笔杀人。”粟米哈哈大笑,显然不信后者这种可能。
九章眸中闪过暗芒:“也不是不行。”
九章在粟米的帮助下踉跄落地,她转动盆景里面的水车,“咔嚓”一声,右侧地面打开一道暗格,里面藏了一沓契书,有良田铺子、山林荒地。
她才翻动几张,突然一阵心悸,腕上舍利愈发滚烫。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画面:
楼阁,寒鸦,红灯笼。
九章握住案角才堪堪稳住身形,刚才谢谶曾提到“相悦楼”,难道是让她去那?
机不可失,她将东西塞给粟米让其收点妥帖: “应该不止这些,你先找我有要事。”
粟米面露犹豫,她能拉动十头牛,但却阻止不了少主下定决心的脚步。与其白费口舌,不如放手。大不了被扎个三刀六洞,她也要拼死护送少主出去!
九章看出粟米想法,没好气道:“我再差,也比平地摔跤硬怪路不平的老爹要强吧?”
粟米想想,比起阁主,少主好像确实靠谱得多。
果然,向下对比使人幸福。
“去吧。”
粟米摆手,一副孩子长大总要飞的表情。
九章“啪”得一下拍在粟米后脑勺:“收起你那慈母的眼神,没大没小。”
*
相悦楼外,树影斑驳,深秋子夜,雾气氤氲。
谢四爷只着一身里衣绸裤,额上却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面色更是红得反常。被人钳住胳膊反压在地,叫骂间热雾升腾。
“凭什么不让爷进?怎的?爬灰的爬灰,聚麀的聚麀,外表一副正人君子,实则背地里竟是些糟粕。这偌大的谢府早就烂透,从根上就烂透了。这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不如爷这个真小人!哈哈哈哈……”
谢谶来时便听到谢忱骂得正酣,怒而上前,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你是嗑药磕疯了不成?!”
他见谢忱似有恃无恐,还要继续叫嚷,便一把扼住其脖子,俯身小声道:“你难道是想让整个谢府为你陪葬?”
谢忱顶着火辣辣的五指印,望向高高在上的长兄,满目血红:“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不,是这个世道疯了!”
谢谶怒目:“你真是个疯子!冥顽不明!”
他怒而甩袖,将剩下的交给谢兆处理:“来人,将四爷关进祠堂,谁都不准放他出去!”
谢兆眯了一眼谢忱,又看了一眼护卫,那护卫会意掏出帕子塞进谢四爷嘴里,将人五花大绑抬下去。
其后,他环视四周,声音并不高亢,却让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今夜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尔等以及家人便不必出现在豫章。”
满园护卫小厮跪下,不敢抬头。
见此,谢谶的脸色方才稍霁。
躲在池塘边草垛里的桓九章注意到,那谢兆临走时又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股阴湿感再度爬满皮肤。
九章望向自此后守卫更加严密的相悦楼,阁顶幽影翻卷,檐角佛铃作响,声声似泣。又忽然响起木鱼声,似有人在诵经?她到底没犯糊涂,转身回了葳蕤院。
此刻主屋,粟米正摊开腿摆成一个大字,对着一堆密信契书抓耳挠腮,见九章如见救星。
“少主您终于回来,你再不来,我就得去求商功那个可恶家伙。”
粟米深信自家少主的至理名言:专业的事还得让专业的人干!
但她跟商功不对付,因为那家伙居然……不能想,越想越气。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愿求上门去。她拆家还行,查账也就比不识数的均输好一点。
两个时辰后,九章顶着黑眼圈推醒睡得正酣的粟米:“时辰不早,快将东西原封不动送回。顺便把这封信送给商功,嘱咐他尽快办妥。”
粟米啪啪两巴掌将自己拍醒,心道真是冤家路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头来竟还是得去找他。早知道辛苦少主干什么,累死那个臭不要脸的岂不更好!
不过去一趟也好,顺便打听一下均输。那日她骑马离开,也不知道他受伤了没。
粟米在翌日大早回来,一来就带回个重磅消息,把睡梦中的九章直接炸醒。
九章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再三问道:
“你确定?”
“人真的死了?”
她刚用毛巾擦干眼帘上的水珠,粟米那满脸的兴奋便闯入眼帘,只见其狂点头:“谢府正换白事挽联,决做不了假。现在那位谢府大管家正带人去府衙认领尸首。”
九章心生疑惑:“昨个不是被关祠堂,怎会死在外面?”
粟米:“少主想知道,咱们去瞧瞧便是。前面正审着,跪倒一大片,行刑的条凳都摆了十张,血水冲了一波又一波。”
九章点头,想起昨个谢忱说的醉话,还有脑海里闪过的画面,她总觉得这谢府藏着什么秘密。说不定挖出秘密,任务和爹的下落都可解决。
二人正打算出门,就被提着食盒的染冬拦下。
“姑娘要去何处?不如先用过早膳。”
粟米正要说什么,被九章扯着衣袖拦下:“一日之计在于晨,朝食不可不食。”
染冬长舒一口气,她可真怕这位桓姑娘此时硬要出去。
如今东西两府因为四爷暴毙正乱着,这要是出去冲撞了哪位,做客的桓姑娘可能无事,但她们这些做事的丫头决讨不了好,更何况是这当头。
粟米握着筷子往碗里戳,眼睛时不时瞪向屋外一直偷瞄着的染冬:“少主不是要去探访一二,怎还坐下吃上?”
九章给粟米夹了只红亮的鸡腿:“正因为如此才要多吃,到时候饿肚子可别闹我。”
粟米眼睛一亮,碗里的饭菜顿时可口不少。
染冬还没想好接下的说辞,便见桓家主仆二人三两下用完饭,顿时有些紧张。高度压迫下,她心里突生歹意,要是桓姑娘生病就好了,这样,不光她不能出院子,她那丫鬟也要留下来照顾。
也不知道最近是如何入了诸天神佛的眼,染冬刚唾弃自己居然有这般歹毒想法时,上天居然让其灵验?
桓姑娘崴了脚,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天都下不得地。
染冬有些后悔,既然这么灵,刚才为何不直接求神佛让她成为夫人的大丫鬟?
当然扼腕只是一瞬,她知道,若没有绝对的实力,即便她现在成为大丫鬟,不出两日便会被人拉下马。
她,要凭自己的势力登顶!
染冬忍痛花了二钱银子从府医那儿买来膏药,可能是心怀愧疚,她伺候得愈发周道。
但这位桓姑娘每每体谅,劝她休息之时,她心中愈发愧疚,便更是忙得团团转,见主屋内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后面客气的桓姑娘还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劝她回去休息,正巧屋内也没其他事可干,她又被四爷之事吓得不轻,便道谢回耳房晌歇。
屋外,刚回来的粟米支开窗枢,朝着看书的少主打了个响指。
“搞定。”
两人换上丫鬟服饰,大摇大摆去了前院。
此时,谢忱的尸首已被谢兆领回,一道回来的还有府衙官吏,谢谶正在前厅招呼。
周通判拱手:“谢家主节哀,下官定会将杀害四爷的凶手缉拿归案,还谢家一份公道。”
谢谶眸光微闪,抬袖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有劳张大人,只是四弟出事之地实在是……难以启齿,还请大人看在谢氏薄面上,交由在下处置,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那周大人叹了口气,并未推辞,再宽慰几句便带着差役告辞。
“噼里啪啦”
谢谶将桌子掀翻,碎了一地宝贝。
谢兆进来时,谢谶跌坐在右侧圈椅上喘着粗气,内外丫鬟小厮皆不敢靠近。
谢谶余光看到,问:“尾巴可扫干净?”
谢兆颔首:“衙门、青楼都已打点妥当,只是四房那……”
谢谶扶额:“四弟未有子嗣,这些年举止荒诞,眠花宿柳,四弟妹也是委屈。你托三弟妹问问她的想法,无论再嫁还是寡居,她都是谢府的四夫人。”
谢兆颔首,他觉得四夫人想必很是乐意。
谢谶思索一瞬:“原本放在四弟手下的生意由你看顾,等日后我寻找合适的人选再说。梓渝,我今日乏得很。”
谢兆垂首:“家主辛劳,不如先去休息,这里有小的善后。身子要紧,老爷那里还需要家主支持。”
谢谶抬起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谢兆肩头。
屏风后,桓九章望着那恭敬得甚至可以说卑微到尘土里的谢兆,若有所思。
谢忱被绑之后的行踪,粟米稍费功夫便打听清楚。
“这谢忱脾气暴戾,时常打杀下人,又好男女之事,是秦楼楚馆里的常客。这下人哪里看得住他?逃出去并不奇怪。听说自从谢老太爷出仕这些年,谢家大爷每每责罚,他都阳奉阴违,这事府内人尽皆知。”
九章心存疑惑:“谢谶就不生气?他可是谢家家主,谢忱这般做,置他颜面于何地?”
粟米眼睛一亮:“莫非是谢谶下的手?”
后又觉得不合理:“毕竟是亲生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真要是起了龌语,打两拳就是。难道还真因为这点小事杀人?”
九章转头:“若不是小事,而是关乎整个谢家命脉的大事呢?”
粟米追问:“少主可是有了头绪?”
九章不是很有把握:“有没有枣,打一杆子便知。”
当晚,染冬再度早早被睡下。
·
豫章青楼倒是比潼川更为雅致。
要见头牌,除了银子到位,还得比诗作画。
粟米看着九章直摇头,少主肚子里那点墨水,搞些歪门邪道还行,纯比文采,读书人一瞧指定露馅。
九章一扇子轻敲在她额角:“动动脑,那个草包谢忱可是翩翩姑娘的常客。他能强过我?”
粟米捂着脑袋,扁嘴喃喃:“但他起码是个男的。”
九章抿嘴:“样式玩得再花,这开门做生意目的都是为财。这些个噱头,只不过是些抬高身价的手段。这老鸨让见的人,姑娘喊着血泪也得接。”
粟米怒视:“幸好您是女儿身,否则这般霸道,还不得祸害多少女子!”
九章:“谁说女的就不行?”
粟米:“……”
捂耳,她还小呢!
前面领路的老鸨眼睛一亮,“还是这位姑娘懂得多,不过像您这般仙姿玉容的美人儿,我家多的是女儿不收银子也要与您亲近。”
粟米眼见得那老鸨的香帕都快拂到少主脸上,赶紧上前一步挡住:“还是银货两讫得好,劳妈妈带路。”
她可不准旁人占少主便宜,就是女的也不行!
老鸨叹了口气,颇为遗憾地瞧了眼被挡在身后的九章,然后手脚麻利地将银子踹进袖中。
“翩翩快些开门,有贵客~”
屋内传来女子娇俏的轻咳声,“妈妈,女儿今日身子不便,能不能……”
翩翩推开门,看见扮做男子打扮,却格外丰神俊朗的九章,原本到嘴边的拒绝却如何也说不出。
粟米眼睛在俊逸潇洒的少主、含羞带涩的翩翩和眉开眼笑的老鸨三人之间打转,总感觉不太对劲。
但三个女人能干什么?
粟米:这个我不懂?
商功:别学!
均输:……(冷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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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