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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波起时轻舟覆

作者:逸之箫歌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阿筠送别明斡之后,一路沿着河堤往镇里走。


    春风沿着河岸轻卷,杨柳枝条刚吐出嫩黄,一点点垂下水面,像是少女的长发拂过琴弦。她走得缓慢,脚下不紧不慢,手指还捏着衣角,仿佛能将刚才那个名字——“明斡”——留在指尖久一点。


    她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但心里满满的,像盛着一整条河的水。


    可她才走到镇口,便听到一阵说笑声。


    几个妇人站在巷口,穿得整整齐齐,正围着一个身形丰腴、面上带笑的中年妇人说着什么,笑声不绝。阿筠正想绕过,却忽听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


    “筠丫头!”


    她下意识抬头,果然是邻人,猎户杨家的婶子。


    杨家婶子看见她,眉眼一弯,朝她招手:“这不是说你呢,刚说完你就来了,真是个有耳根灵的小仙儿。”


    那穿着最讲究的圆脸妇人笑吟吟地转过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睛里顿时泛出喜色:“呀,这就是筠丫头呀?果真是天仙似的一个小模样,杨婶子你还真没夸过头。”


    她说着上前半步,轻轻摸了摸阿筠的袖子,又看她脚上穿得整整齐齐,赞不绝口:“咱镇上打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模样端正,又能识文断字的,怪不得那家的官人一眼就相中了。”


    杨婶子笑得眼角都开了花:“这位是邹媒婆,给咱镇子里说了几十年的亲啦。今儿是替镇南邹家口的汉官人来问亲话的,说是他们家的大儿子做事稳当、家风清白,见过筠丫头一面,回家就把饭放下了——”


    “说要这门亲事不成,饭也不吃啦!”


    众妇人一阵善意的哄笑,有人啧啧道:“这才是好人家的闺女,杨家婶子那儿媳,多亏了咱们筠丫头和她娘,才母子平安的,断不要说咱们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咱丫头瞧的。”


    阿筠听得面颊飞红,连连低头,耳尖红得像新染的胭脂。她咬了咬唇角,刚想做个手势婉拒,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筠丫头!筠丫头——千万不能回家!”


    众人一愣,只见镇西方向一个庄头的汉子飞奔而至,脚上带着泥,气喘如牛,远远便扯着嗓子喊:“你家——章家出事了!那前日里走了的鹞子军,不知怎么又折了回来,带走了章大哥和徐娘子,还有你大哥诚哥儿!”


    空气像在那一刻被抽空了。


    “什么?!”杨家婶子脸色骤变,抢步上前抓住那汉子的胳膊,“你说清楚些!不是说那些北人都撤了吗?!”


    “真回来了!”那汉子急得满脸通红,“还带着新来的军头,说是奉了什么命令,说章家大哥藏了叛贼,说……说他们家有问题,就全带走了!”


    阿筠站在原地,一瞬间,仿佛五感尽失。


    她只觉耳边嗡地一声,脚下的地仿佛变得虚浮,手心不知何时攥紧了,掌心全是汗。


    杨家婶子反应极快,立刻大声对身边人喊:“都别张扬!你们谁都没见过筠丫头,听明白了吗?”


    几个妇人也吓住了,纷纷点头。


    杨家婶子转身揪着阿筠的手臂,语气罕见地冷厉:“你跟我来,别回家!先去我家山后的柴窖里躲着。他们要真是冲你来的,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阿筠咬着牙,脸色惨白,仍是半步不动。


    杨家婶子望进她眼里,那一双原本平静如水的眼,此刻却泛着惊惶和隐忍的挣扎,像是一瞬间从一只乖顺的小鹿,变成了一只被逼入林间深处的兽崽。


    “丫头,听婶子的!你若有事,你爹娘谁来救得回?!”


    她话音一落,阿筠像终于惊醒似的,狠狠点了点头。


    身后,镇口几位妇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个也散了,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黄昏将近,西天染上一抹熏紫的霞色。


    山林深处已有了寒意,风拂动松枝,掠过枯叶堆积的旧路,带起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悄悄掀开一层旧事。


    阿筠蜷在一处老猎棚后,身下垫着几片晒干的山芋叶,手中紧紧抱着徐娘亲为她缝的布药包。她裹着原本那身早已沾满泥土的衣裙,背靠岩壁,头靠膝,不知打了多少个盹,又不知惊醒了多少次。


    她不敢点火,连呼吸都收得极轻。耳边只剩山风穿林的声音,似远似近,像低语,又像哨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从山路那头传来。


    她立刻屏住呼吸,手悄悄探入药包中,摸到那柄粗木柄的小折刀。


    “筠丫头,是我,杨婶子。”一个熟悉的、压低的声音传来,语调中透着喘息与急切。


    阿筠猛然抬头。


    只见杨家婶子已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身后还跟着她的大儿子杨石,他身形高壮,背上负着一个包袱。


    “可算找着你了……”杨婶子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说,一边拉起阿筠的手,细细打量她的脸色和指尖,“还好,没冻着,也没被野兽惊着。”


    杨石则默不作声地打开包袱,递给她一件粗布青灰小袄、一顶旧斗笠,还有几张饼、一小袋炒米和干萝卜丝。


    “都是不招眼的样式,穿上就跟寻常行脚人差不多。”


    阿筠连连点头,接过衣物,眼眶泛红,却没有落泪。


    杨婶子见了,只是叹口气,把她头发拨到耳后,低声说:“章叔他们……已被带走了。”


    阿筠一震,手中小袄几乎要滑落。


    “鹞子军走得急,是昨夜里进镇,今早不到辰时便出了南门。”杨石接过话,嗓音低沉,“我听得懂些契丹话,他们说……说是章士良窝藏逆匪,是要押往碳山盐场那头处置,多半是做苦役。”


    “炭山那边,地僻人少,死了都不带问的。”他补了一句,神情凝重。


    阿筠静静地听着,一语不发。


    杨家婶子看出她眼中的决意,便拉住她衣袖:“你别乱来啊,婶子晓得你心疼你娘亲,可那是炭山盐场,不是好进的地儿。你是个姑娘家,去了不是闹着玩的。”


    杨家婶子看她神色,忙劝道:“筠丫头,你别做傻事啊!那种地方不是咱小户人家的闺女能去的——你娘亲把你藏得这么深,不就是不想你……”


    话未说完,却见阿筠慢慢站起了身。


    她跪下朝婶子磕了一个头,又向杨家大哥郑重作了一揖。


    她不说话,但眼神中却无比坚定。


    她是个哑女,这时却比任何言语都清楚。


    “你是要去炭山?”杨家大哥低声问她。


    阿筠点头。


    他望着她,眉心紧蹙,半晌未语。


    那是碱风裹骨、盐灰呛喉的苦地,不知有多少人一去无回。可他终究没拦她,只是将身上的小刀取下,交到她手里:“你若真要去,就别空手。”


    阿筠重重点头。


    夜风渐紧,她已换上妇人的衣装,扎好发髻,用皂角水抹了灰尘遮了面色,只露出清澈眼眸。她将药包紧紧缠在腰间,将铃铛取下塞入布囊,只留短刀贴身。


    她最后看了眼山下的小镇。


    镇上灯火摇曳,炊烟袅袅,像极了她过往安稳的日子。


    而从今夜起,那一段日子,便不再属于她了。


    她转身,踏入山道深处。


    月光照在她肩头,瘦小的背影在山路上拉得极长。


    乌兰草口,四野苍茫。


    远山线被云雾吞没,草原尚未返青,仍是一片枯黄,风自山后吹来,卷着泥沙与马蹄残雪。军营设在一片缓坡之上,帐幕疏落,旌旗未张,唯有几匹哨马立在寒风中,不时喷出白雾。


    明斡勒马至营前时,阿古答第一个迎了出来。


    明斡骑着马,缓缓穿过营地外缘。


    他怀中那只幼隼已经痊愈,如今立在他的肩头,眼神锐利,羽翼渐丰,偶尔扑腾几下翅膀,便可跃空而起。


    它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地一声清鸣,振翅高飞,盘旋在帐前上空。


    营帐前,阿古答正与几名老将商议调动之事,远远见他来了,快步迎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力气仍旧如山。


    “小主子,”阿古答声音有些哑,却极稳,“你终于回来了。”


    明斡回以一礼,语气克制而笃定:“回来得晚了,叫你担心。”


    “你回来得刚好。”阿古答放低声音,看向他,“太后已经知道了六院之变。”


    明斡一怔,眉头微动。


    “有人把消息送上了京中。”阿古答压低嗓音道,“太后下令敌烈退兵——他人倒是听了,三日内撤出了大半兵马,留了个尾营,装模作样守着炭山盐道。”


    “只是如此?”明斡问。


    “太后震怒,”阿古答低声,“命敌烈即刻退兵,说是‘不得扰乱王帐’,他照做了。只是照做而已。没有罢职、没有追查、没有问责。”


    他将最后一句说得很慢,仿佛在等明斡反应。


    明斡面无表情,只静静摩挲着手边茶盏。


    “我明白了。”


    “你不该回去,”阿古答看着他,神情罕见地露出一丝恳切,“你若再入王帐,敌烈绝不会再容你第二次有命逃脱。”


    明斡却道:“我若不回去,他才是真的赢了。”


    帐内陷入一阵沉默。


    火光将他侧脸映出一抹冷影,唇角却微微扬起,竟似带着一点少年心性未褪的笑:“我只是个死里逃生的侄儿,他却是一位早退一夜的王帐大监——你说,谁更难解释?”


    阿古答看着他,半晌,轻轻吐出一声叹息。


    “你变了。”


    “我只是活下来了。”明斡轻声道。


    帐中旧部们依次迎上,皆神情复杂。有人激动,有人敬畏,有人眼中甚至闪过泪光。他们曾在穆辛王帐下效力多年,自明斡落难之后便被迫遣散,如今再见故主之子归来,众心一震,仿若旧帜欲再燃。


    当夜,众人于营帐内设宴,为少主接风。


    不过酒未上三巡,便有哨骑疾驰来报——


    “耶律敌烈……至了。”


    帐中一静。


    众人齐齐望向明斡。后者只是放下酒盏,唇角轻挑,目光未动。


    不多时,一人入帐。


    白貂大氅,袖口银纹,一身武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人步履稳健,面带笑意,仿若亲至探望的族中长辈:


    “贤侄,别来无恙。”


    明斡起身,还了一礼:“多谢叔父挂念。”


    敌烈目光在帐内扫了一圈,见众将神色各异,仍笑得和煦。他一步步走近明斡身旁,忽又转头朝那只静立在帐侧木架上的猎隼看了一眼。


    “是你驯的鹰?嗯,好眼色,胆子也不小。”他笑着夸赞。


    明斡不动声色地应道:“父亲当年教我,鹰隼不可豢服,惟以心驯。”


    敌烈顿了顿,目光在周围诸将脸上一扫,又笑着道:“如今你身边的不明之徒已清,旧部亦在,不如就趁此良机,随我一道回六院王帐,早些主掌事务,也好让众人心安。”


    明斡抬眼看他,淡淡一笑:“叔父提议,明斡自当听命。”


    两人相视,皆含笑——


    可那笑意,落在彼此眼中,却如雪下薄冰。


    敌烈此行,不为劝归,而是试探。


    他又提“主掌事务”,却未明言让明斡“复位”,意在提醒他:你虽是穆辛之子,如今却无兵、无势、无册命——是我让你回来,亦能让你再次消失。


    明斡听得分明,却不动声色。


    他垂目为礼,口中仍是顺从之词:“侄儿愿听调遣,唯请叔父容明斡整顿残部,拜祭父亲遗骨之后再归。”


    敌烈一笑:“自然、自然。”


    “多谢叔父体恤。”明斡低声回道,眼神淡淡,却藏针锋,“只是小侄方才脱劫,还未伤愈,不敢贸然回帐。等夏捺钵前,必整兵回部。”


    “好,好。”敌烈笑着点头,眉眼弯弯,手指却悄然在酒盏边转了半圈,“贤侄有志气,果是穆辛之子。”


    他顿了一下,抬眼直视明斡:“也愿你,比你父亲活得更久些。”


    此话出口,火堆噼啪一响,火星窜起,仿佛应了一声不动声色的威胁。


    明斡看着他,唇边笑意更深,忽然道:“我不如父亲好杀,也不如叔父会藏。若真要活得久……怕是得向叔父学几招。”


    敌烈放声大笑:“好个贤侄,倒学得机灵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晦色,很快被笑意掩去:“也是该歇歇,这些年你父亲太严,对你我都严。如今你若在,他怕也是该松口气了。”


    话已至此,敌烈起身告辞,行至帐口,又停了片刻,似无意道:


    “夏捺钵时,太后会亲临长春州。你若调养妥当,不妨同行。届时诸部首领皆在,倒也好趁机让众人见识见识,谁才是六院部真正的主事之人。”


    这话似是提携,实则敲打。


    明斡微一躬身,笑容如霜:“那便恭请叔父多为小侄引荐。”


    “那便好。”他起身整襟,“你安心歇养,待夏捺钵起行之日,我自来引你同行。届时咱叔侄再好好谈谈部中大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明斡一眼,便转身离去,裘袍如风,步履稳健。


    帐中火光微晃,盏中酒未凉,帐外夜已沉沉。


    明斡望着敌烈离去的背影,手指缓缓按在酒盏之上——指节发白,却面色如常。


    风吹动帐帘,带起一丝不甚明快的酒香,草炉里的火已快熄,只余炭灰中零星跳动的红焰。


    明斡坐在席边,低头轻抚肩头的小隼,眼神幽深。


    “他不会甘心的。”阿古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老树风中震响,“这次现身,表面是和解,实则试探。他怕你不死,怕你坐稳六院部之位。”


    明斡没有回答,只是取过案几上的酒盏,轻轻一口饮尽。


    “他退兵得太快。”阿古答继续道,“太后纵震怒,但也不会骤然伸手向六院部;他向来桀骜,不可能退得这般顺从。除非,他知道你还活着,也知道你没力量反扑。他退兵,不是认输,是为留尾火,等你重返王帐,他再借机剪草。”


    “你若回去,不是在复位,是自入其网。”


    明斡将酒盏倒扣于席,轻声道:“我知道。”


    他看向阿古答,眼中波澜尽敛,语气却极清晰:“他不信我能活着回来,所以在捺钵之前,必另设杀局,借太后之令将我正式册封,再趁我势未成、诸部未稳,一举除去——不必背负弑亲之名,也能成全他后嗣之位。”


    “他等这日子,等了十年。”


    阿古答看着他,目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停了一下,脸色凝重:


    “他要在夏捺钵动手。”


    “你说得对。”明斡淡淡地道,“他若动手,一定是在捺钵途中。帐外不宜动刀,捺钵时却是名正言顺之地——诛叛、换帅、清乱,他可借口太后旨意,无需问过辽廷。他要的是名。”


    阿古答点头:“他还掌握着旧军半数,若你孤身前往……”


    “我不会孤身。”


    明斡打断他,眸光沉了几分:“夏捺钵时,六院部、五院部、乙室部、奚六部等都要参与。我需要的,是在炭山之前,把人分出去。”


    “你是说……”


    “我不能等敌烈落子,我要先布局。”明斡从身边卷轴中取出一张简图,按在桌上。


    “你召奚人使者,以父旧交名义,约奚王萧敌鲁入猎前议道。他父子现下在偏西草场驻牧,若能调一部分奚兵作掩——不必明助,只要调动兵力,让敌烈疑心,就够了。”


    阿古答皱眉:“萧敌鲁不肯轻动。”


    “他会的。”明斡轻声说,“他恨敌烈。三年前盐道走私案,是敌烈的手下在西线杀了他族中一个副首——若有机会栽敌烈一笔,他绝不会放过。”


    阿古答不语,目光却慢慢亮了。


    明斡继续道:“你再召我父旧部八人,分散入猎前队、箭营、旗帐,俱以副旗、副厨、副医身份混入。这些人要会潜,要忠心——你挑。”


    阿古答沉声道:“我去安排。”


    他正要起身,又听明斡补了一句:


    “我还需你送一份密函,送至幽州通监府,找耶律涅勒古。他若还认我父那份旧情,就必然愿意在事发之后替我上一份陈表——”


    “指控敌烈?”


    “不。”明斡轻笑,神色清冷:“请求赦敌烈之罪,保边地安稳。”


    阿古答一怔,旋即明白:“你是要……引他自乱。”


    “我亲手杀不了他,但我能让他看见刀锋逼近,让他心中失控。”明斡站起身来,披上裘袍,望向夜色中的乌兰草口。


    “他这一次来,是猎人;我想让他以为我是狐。”


    “可到了炭山,我要让他明白——”


    “这只狐,是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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