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干河蜿蜒百里,春融初开,冰水清寒如镜。
风掠芦苇,岸边枯黄与新绿交错。一座废弃的渡口伫立河畔,木桥残缺,拴舟的石墩早已风化,满布青苔。
明斡靠坐在桥下斜坡的一块大石上,怀里抱着一只受伤的幼隼。他将隼喙轻轻抚顺,指尖满是干裂的血痕,神色沉静,唇边却挂着一丝未散的苦笑。
他逃得一身残血,避开所有追兵,却在这一隅无人的旧渡前停了步。他仿佛不是在等人,而是在等心里的某种东西慢慢落地。
直到一抹青影逆光而来。
诺敏自上游顺路而下,身影掠过柳岸与芦滩,无声地走近。她的脚步极轻,却在他心中投下极重的安稳。
“诺敏姐姐。”
明斡几乎是立刻起身,带着少年才有的激动语气。他叫她“姐姐”,像孩提时在王帐外奔跑时第一次遇见她那般自然,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你又瘦了。”诺敏走近,在他对面蹲下,目光在他身上略一扫过,“血止住了?”
“止了些。”明斡低声说,“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桑干河北岸只有三处可落脚,你不是去冷渡滩,就是来这里。”诺敏取出一小囊干粮与水囊递给他,语气依旧清冷,“我一路没停。鹞子军已撤回了大营,当下敌烈派人搜镇三里外的老榆岗。”
明斡接过水囊,勉强抿了一口,压住咳意,声音低了些:“我该走了。”
“是。”诺敏点头,“你得快些去找穆辛大人的旧部。阿古答和副将石信已经在北岭草坡设了临营,等你过去。”
明斡听着,却未立刻答话。他目光落在桑干河北岸的方向,神情微怔。
诺敏沉默片刻,终是轻声说道:
“那姑娘的事,我知道了。”
明斡猛然看向她,语气难掩不安:“鹞子军……有没有再为难她?”
“鹞子军已经撤走了。”诺敏道,“那边动静太大,太后的人已经有察觉,敌烈不敢授人以柄。他的人撤得干干净净。”
明斡点了点头,却仍踟蹰了一瞬。
诺敏看出了他的犹疑,目光轻轻掠过他垂下的指尖,那指尖微微蜷曲,似有话未出口。
明斡抿唇不语,半晌才问:“她……后来有没有再被牵连?”
“没有。”诺敏摇头,“鹞子军虽然眼毒,但还未敢对平民胡来。章家人是厚道人,徐娘子更是把女儿当眼珠子似得宠着,那姑娘在镇上口碑也好,不会有事。”
她说着,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然后缓缓收回。
“你动了心思。”她轻声道。
明斡没有否认,只是低头,伸手去理那只隼的羽翼,指间微颤。
“她是个好姑娘。”他说。
“可你日后,是要做六院部大王的。”诺敏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都敲进人心,“六院部乃太祖苗裔,耶律氏子嗣,不是什么边境小部,王子所娶,必是后族之女。你若任性,你母亲不会允,太后更不会允。”
风过渡口,水声如泣。
明斡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道:
“我会尽快赶去北岭,与阿古答他们汇合。”
诺敏点了点头,起身望了一眼远方,日头已升至正午,苇草被照得微微发亮,山影亦淡。
她没有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一小包油纸包,放在明斡身边的石块上。
“你那匹马带不动你了。这是干鹿筋,夜里煮一碗,撑到北岭。”
她转身欲走,明斡在她身后轻声问:“姐姐……你为什么总是……帮我?”
诺敏停步,斜斜回头,神色在光影中被拉长,如水雾中走出的山影。
“我是个记得你爹救命之恩的人。”她顿了一下,微微一笑,“也许……是个不该活在宫里的女人。”
说完,她转身登上河堤,身影没入风中芦苇深处。
那一瞬,明斡竟有一种错觉——她不是走进风里,而是回到风中。
明斡目送着诺敏远去,随后,他坐在渡口岸边的乱石上,怀中裹着一只刚破羽不久的小隼。
它伤在翅根,飞不动,扑腾两下又委顿下来,脑袋歪歪地靠在他指尖,尖喙轻轻触到他腕上干涸的血痕,像是依赖,又像无意。
他抬手轻轻抚过它背上的细羽,心中涌上一股迟来的怜意。
这只隼,是昨夜他困于林中时,从野狗口下救下的。初时他只是随手驱赶,想不到这幼隼竟一动不动地缩在草窝中,眼珠乌亮,像是认命,又像是在等什么。
那眼神——他想起了一双眼。
他闭了闭眼,记忆如水波般从眼底漾开。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天高气清,草地上已经泛起枯黄。五岁的他跟着父亲耶律穆辛参加秋捺钵,帐幕连营,鼓声如雷,战马嘶鸣间,到处是契丹少年们持弓试技的欢声。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刚射中一只野兔,被父亲唤去营外。穆辛没有言笑,只手一挥,侍卫便献上一只已被套住的白狐。
那只白狐极美,雪色如练,四蹄沾泥,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杀了它。”父亲说。
他怔了一下,“为什么?”
“你是六院部的男儿,”穆辛语气冷硬,“你要成为大王,就要知道什么是顺从,什么是决断。”
他举起匕首,却迟迟没有下手。
他看见那白狐的腹下,有几个细小的、尚未睁眼的崽子,正在发抖。
“她在护崽。”他低声说。
穆辛没有回应,只是冷冷望着他。
他还是下了手。
刀落那刻,他闭着眼,手在颤,耳边只听到亲兵们的欢呼与笑声。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想快些走远。
可从那天起,他夜夜梦见那双眼。
梦里,白狐不再流血,也不开口,只是用那眼神看着他。看得他心口发凉,头皮发麻。那不是恨意,是沉沉的哀求,像是世上最温柔的一道诅咒。
耶律穆辛察觉了他的异样。
几日后,父亲又叫他进帐,说要“磨磨心性”。
帐中摆着一只木箱,箱盖一揭,是那三只小白狐。它们已经睁眼,却瘦得几乎看不见骨肉,一动不动地蜷着。
“六院部的王子连杀一只狐狸都不敢,还怎么带兵?”他一边说,一边将匕首塞进儿子手里,“杀了它们,斩草就要除根。”
他摇头,说不出话。
穆辛怒了。
“妇人之仁,成不了王者。”他拔出鞭子,当着所有亲兵的面,将他压在帐下,狠狠地抽了一鞭又一鞭。
“懦夫!孬种!若是养你十年只为养出一张好看的皮囊,那你就该去做奴人!”
随即鞭子再次抽了下来,皮肉翻起,血色染透他背上的羊裘。他没有哭出声,只咬紧牙,一声不吭。
那夜,风雪比刀子还冷,他被赶出帐外,在营地边独坐到天亮,背上血痕一道道渗出衣外,冷成冰。
就在他冻得快要站不住时,一个人披着斗篷走来,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将一件氅衣搭在他肩上。
那氅衣是深蓝云纹,袖口绣着并蒂莲,他认得,那是太后身边的宫人。
他那时不懂,只记住了她的眼。
她没问什么,也没安慰,只是递给他一团干粮,然后静静地说:“疼吗?”
他没吭声。
她看着他,低声道:“你可以不杀,但你要活下去,活得比他们更像一个人。”
那是他第一次见萧诺敏。
也是唯一一次,在父亲面前,他没有认输。
明斡睁开眼,怀中的小隼微微动了一下,用喙啄着他手心的布缠。他轻轻将它按住,用指腹抚过它背上的茸羽。
“你不是白狐。”他轻声说,“你是鹰,是以后要飞得高的鹰。”
明斡牵着那匹伤痕累累的病马,抱着怀中瘦小的幼隼,沿着桑干河东岸缓缓而行。河边的冰面已碎,水声潺潺,融雪沿石缝而下,沁得脚边土地松软湿滑。
风不大,微凉,却不再刺骨。他一身旧甲、肩头是灰,眼下是血,却在这样的晨色中步履轻稳,仿佛走向某个无声的约定。
就在他经过一处河湾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铃声。
清脆、柔和,如玉石相击,极轻,却直落心头。
他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觉肩上一轻,似有人悄然拍了一下。他心头一紧,猛地回头——
却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是阿筠。
她依旧一身素色,头发用红头绳松松束着,杏眼圆亮,睫羽微颤,唇角带笑。
明斡怔了一瞬,随即轻笑了一声,压低嗓音道:“你怎么来了?”
她没有答,只是眨了眨眼,用眼神扫向他怀中。
明斡低头,才发现她的目光正落在那只小隼身上。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臂,但她却只是慢慢蹲下身,与那幼隼平视。她的眼神柔软得几乎不像是少年该有的,那里面没有一丝惧怕,只有同情与细致的怜惜。
“这是猎隼的雏鸟。”明斡解释道,“羽毛还没完全长齐。它摔了下来,翅骨伤了。我……我打算治好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也许只是想让她知道,他不是那种冷酷无情的契丹贵族,不是她该避开的那一类人。
阿筠听了,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没说话,却伸出了双手。
她的动作很自然,像是早就知道该怎么做。明斡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小隼轻轻地递给了她。
她接过那雏鸟,动作轻柔而坚定,手指托住隼的胸腹,检查它的翅膀伤处。隼并未挣扎,只是微微缩了缩爪子,像是知道这个人不会伤它。
她一边察看隼的翅膀伤口,一边从自己腰间取出一只小巧的刺绣药包。那包是用极细的青缎缝成的,花纹已旧,但角落却被擦得光亮,显然时常使用。她打开药包,取出一卷干净细布,又倒出一些灰白色的细粉,像是自己研磨的草药。
明斡看着她动作娴熟,目光沉静如水,甚至能在她指尖包扎时感受到她呼吸的节奏。
她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药粉点在伤口上,动作温柔又坚定。
明斡几乎在她转手时,下意识地接过了她手里的布条和药包,像是他们早就排练过般的默契。
等他意识到这一切时,他看见她专注的神情,便又迅速别过头去。
耳根,已悄然泛红。
他不敢抬眼,只能默默地把手里东西递还给她。指尖触碰到她的指节时,他像是触电般缩了一下。
而她却似乎毫无所觉,只轻轻接过,继续替小隼缠好最后一圈绷带。
终于,她将裹好的小隼捧在手心里,像捧着一枚即将孵化的梦。
她抬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那一笑,像是将整条河岸的春风都引到了明斡的心头。水光打在她面庞上,她的眼角有光,嘴角带笑,整个人像被这晨曦托举起来,比今晨的阳光还要明亮几分。
明斡忽然觉得,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需要听了。
他站在她面前,仿佛站在一种从未拥有过的安宁面前。
她轻轻将小隼递还给他,又指了指他腕上的细伤,示意要替他处理。他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声“嗯”,轻得几不可闻,却把他所有未曾出口的心意都藏了进去。
河水在脚边潺潺流淌,阳光从密云中破出,照亮对岸浅青的杨树林。
明斡牵着马,步伐缓慢。阿筠走在他身侧,怀中仍轻轻捧着那只包扎好的小隼,它蜷得很紧,在她掌心里轻轻颤着,偶尔发出一声近乎呢喃的低鸣。
明斡说话了。
他一开始只是随口念些零碎的句子,像是为打破沉默,又像是不自觉地要将心中的什么倾吐出来。
“我小时候在雪原上骑马,马蹄陷入雪里拔不出来,那雪埋到人的腰,白茫茫一片……”
“有一年春捺钵,我们六院部设宴在长春山脚,头鹅宴,连骨带筋炖到一夜,吃完舌头都是香的。”
“我看过黄鹿成群从冰湖上奔过,踏冰如雷,尾羽带霜,像火。”
“有种鹰,眼睛金的,嘴巴是黑玉色。鹰主说那是北山神鹰,一生只认一人……”
他说得断断续续,时而停顿,时而像忽然忆起什么,又赶紧加上一句。
阿筠听得极专注。
她目光中有种近乎孩子般的光亮,像是初见一幅未曾展开的画卷。她从未听过这些事。她自记事起,就只在这镇中医坊小院之间往来,山好水好,可山再青,水再清,也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
他对她说的这些,在她的世界之外,像是他自远方捧回的一束光,隔着人间烟尘递给她。
她没说话,只是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中闪着微光。
明斡说着说着,也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说了这么多,只觉得说出来就不那么重了。
——就像把那些难言的疲惫与惶惑,藏进这些讲故事的音节里。
明斡忽然觉得这一路太短。
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渡口。
那是一处老旧的渡头,小舟系在岸边,船篷上还有积雪未化。船夫正理着缆绳,看见明斡,点头示意可以登船了。
风起时,阿筠突然停下了。
她从腰间取下那只小小的绣袋,那是她随身的药包,用细密的水青线绣着几支竹子,边角微磨,是被日常常用摩挲出的温软。
她递给明斡。
他怔了一下,没接。
她将药包放在他掌心,然后低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马,再指了指怀中小隼。
他终于反应过来,嘴角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他将那药包仔细收进怀里,像收下一样珍贵的东西。
明斡合上包,点了点头:“我……会用得上的。”
他想说更多,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船夫招呼着启程,河水在桨下泛起波光,映着云缝中斜落的天光,晃得人眼睛微眯。
明斡上了船,站在船头望着岸上的她。
她依旧静静地站着,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襦裙微动,脸上神情沉静,却眼神未移。
他忽然鼓起勇气,朝她大声喊道——
“我叫明斡!”
声音在水面上荡开。
阿筠身形微震,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风吹过她鬓边的红绳,小铃轻响,她望着那艘逐渐远去的船,怔怔出神,像是不舍,又像是在偷偷将他藏进心里。
那一刻,河水不再冰冷,天地之间也不再寂寥。
只是片刻之后,她嘴角轻轻弯起,像是记住了这个名字,也像是不舍得送他走远。
船身在水中渐行渐远,留下一道白色浪痕,消失于桑干河的弯处。
风吹过她的裙摆,铃声再响,像是在为某种将来,轻轻许下回音。
渡船越行越远。
风穿过芦苇,吹动了她随身带着的小铃。
那清脆的一声,飘过水面,在舟上明斡耳边轻响,仿佛回应。
明斡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握着她送来的药包。
这一程春水东去,他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她。
但他记得她低头替隼包扎时的眼神,记得她听他说北地风光时眼里的光,记得她站在风里看他离开的模样——
像一束悄然绽放在水边的春花,无声无语,却始终不肯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