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1章 春水涨时初相见 北地的春,总是姗姗来迟。 西风连日,苍山积雪方才稍解,桑干河畔的枯苇尚未泛青。天光幽暗,泥雪交融,冻土悄然松动。远处黄褐色群山沉卧于低垂的云幕之下,仿佛连喘息都带着压抑的沉寂。 一匹马踉跄奔过荒坡,蹄下水雪四溅,半身早已被血污染透。 耶律明斡伏在马背之上,身后十余里山道,蹄痕纷乱,箭矢散落。他身披残甲,左臂垂落如死物,腰间一枝利箭深深嵌入,血迹早已浸透狐裘。胸口微微起伏,呼吸细若游丝。他已记不清第几次在昏厥中被剧烈的颠簸唤醒。 一切来得太突然。 叔父耶律敌烈,本是护国良将,却以清剿叛党之名,突袭六院部王帐。他们名为叔侄,骨子里却是仇敌。图谋夺储者觊觎的是整个六院部;而狠欲斩草除根的,只将明斡一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昨夜天未破,他率三十骑自幕中突围,至此,仅余他与这匹气息奄奄的战马。 北岸的风裹挟着水汽与冻苇的气息,卷过空旷的河谷。战马终于发出一声悲鸣,跪倒在遍布碎石的荒地。他翻身落地,双膝一软,跪伏于褐泥与残雪交织的地面上。 血,早已不再温热。 他抬眼四顾,山道空无一人,追兵暂未逼近。但他心知,自己已支撑不了太久。箭头卡在肋骨与肺叶之间,每一次咳嗽,都牵动撕裂般的剧痛,鲜血夹着气息涌出口鼻。他试图按住伤口,却惊觉掌心早已麻木冰冷。 他不惧死亡。他从小便知道,自己的命途,不可能平安终老。 他倚坐于一块冰冷的岩石旁,望向前方河水。 桑干河冰面已碎,残雪尚覆河心,一道浅流如白绫蜿蜒而行。阳光穿透云缝,微微照出苇草间一抹青绿。 他忽然记起一句话: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那是幼时偶然翻阅文人手札所得。他不知为何此刻忆起,也许是因太累太痛,也许是人临终之际,总会想起那些未曾真正拥有的东西。 他闭上眼,耳畔只余潺潺水声,那似是春来之音,也像是命尽之前的最后低语。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风过苇隙?抑或铃音隐隐?叮咚如玉石相击,在破碎水光与静默天地之间,投下一点不真实的回响。 他心中微凛。那是招魂的铃声吗?他曾在萨满奥姑身边听闻,人临死时魂归北山,萨满于夜里摇响铜铃,引魂渡河。 铃响,是引路之音。 可这铃声却与记忆中沉厚的铜铃不同。它清脆悠扬,像远古山谷的鸟鸣,又像谁自春水深处行来,衣袂拂响的一粒光。那不是死亡的声音。 他艰难睁眼。 微光穿透垂云,洒在苇草微颤的河滩。他看见一个人——不,是一个姑娘。 她自芦苇与水草之间缓缓而来,身形纤弱,步履却稳。竹青色襦裙随风轻曳,裙摆微湿,衣角沾泥。外罩一袭鹅黄色半臂,温润如早春初融的晨曦。她以一根红绳松松束发,发梢随风飞舞,宛若初醒的蝴蝶。 明斡看不清她的面容,却生出一种强烈的既视感:那分明是他梦中凝望千遍的面庞。 她在他面前停下。 她没有因他身上的血迹与盔甲而迟疑,反而静静蹲下,衣角拂过残雪,轻柔如触春水。她放下怀中小篓,那是用细柳编成的,篓中插着两枝刚抽嫩绿的柳条,顶端仍带芽苞,仿佛小心从岸边折下,又怕折损一丝春意。 铃声,便来自柳条上细细系着的小铃。风动时响,响时如笑。 他凝望着她,只觉心中某处悄然塌陷。 那一刻,他想起的不是神明、不是母亲、不是仇敌,也不是王位。 他想起那卷自己早年藏起的旧帛书页——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就是那山鬼吧。 彼时,他曾幻想,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在荒山水畔遇见那位山中女神。她是他命中注定要遇见的人,是此生不可企及的梦,是这乱世残照中为他点燃的最后一盏灯。 那盏灯,在他眼前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终于闭上了眼。 ——这是他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水声已止,寒风也远了。明斡睁眼时,只觉头脑沉重,四肢僵滞,身上仿佛压着一层陈年的雪。 他从一场昏沉无梦的长睡中醒来,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灰暗的天光。光线自屋檐残破处斜斜照入,映在斑驳墙角。风从瓦缝穿过,带着春水与苔泥的味道。 明斡缓缓侧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低矮的木榻上,榻脚已断一角,以一块石头垫着,微微倾斜。他身上盖着一件旧氅衣,带着干草与烟火的味道,却尚有余温。他的盔甲与血衣已褪去,露出遍体伤痕——箭伤已清,刀口皆缠白布,草药微涩的气味弥漫在袖间,他深知那味——廉价,却实用,是边地军中常用的止血草末与艾叶粉调和之物。 他动了动指尖,身上仍痛如刀绞,但意识已清明。他撑着床沿缓缓坐起,衣摆摩擦之际,床边滚落一个小小布包。他低头拾起,包中是一叠干净细麻布,一包草药粉,和一只小瓷瓶,瓶口包着桦皮与红线。 这一切收拾得极整洁,显然是有人细心留下。 他抬眸望向屋内。 屋子年久失修,梁上蛛网低垂,墙角残瓦堆积。墙面隐约可见风化的朱漆与骑兵图案。他认得出此地——这是前朝驿站,早在他孩提时便已弃置,如今荒废于山道尽处,已成流民歇脚之所。 他踉跄起身,踱步至门边。门扉歪斜半掩,门外是一片破败的马厩。他熟悉的青骓马静静站在屋外,被拴在一根枯槐枝上,鬃毛间仍染有干涸血痕,然而槽中竟添了一把新草料,虽粗硬却不带霉腐之气,显是方才采来的山草。 风过,枯草颤动,几只麻雀掠过残阳。 明斡站于门下,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不知为何,微微一震。 他历来风霜百战,早已不信天命,不畏生死。可此刻,却有一种久违的静意攀上心头。他想起昏迷前那个身影,竹青襦裙,红绳如蝶,手中柳条尚带春芽。他本以为那是濒死之梦,可此刻身上的纱布、门外的马槽、布包中的药粉,全都如此真实。 他倚门而立,望向远方天光微亮的山路,风中有几瓣白花翻卷,是早开的杏花,也或是风过破瓦吹下的粉尘。 日渐西沉,天光如火,残阳映照在驿站破败的屋檐上,斜斜投下几缕血红光影。 明斡正倚着槐树喂马,忽听远处杂草翻动之声,一柄熟悉的刀锋先破开荒草,随即一人踉跄而出,步履沉重,满身尘雪血污,额上绑着一条浸透血的白巾。 “王子——王子子您还活着!” 那人几乎是冲着他扑上来的,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声音颤得几欲哽咽:“属下以为……以为您当真已经……” 明斡心头一震:“阿古答?” 正是他父亲当年帐下亲兵头目,如今六院部名义上的石烈,如今虽年过五旬,性子却如旧日般鲁直憨实。此次突围,他原以为所有旧部皆已折损,未料还有人苟活至今。 “我听说鹞子军追上这边来了,便一路寻着您马蹄留下的印子,找了半宿,刚才在西边那片枯苇荡里瞧见您马蹄的泥印,猜您可能还活着……”阿古答喘着粗气,眼圈通红,“长生天有眼啊!我就知道,咱们王子命硬,是死不了的!” 明斡抬手将他搀起,目光落在他左肩那一块血迹斑斑的甲胄上:“你也负伤了?” “啧,皮肉伤,不打紧。”阿古答摆摆手,旋即神色一敛,凑近低声道,“王子,那群贼人还没放弃,六院部下的鹞子军今儿早上进了三里外那个镇子,挨家挨户查,说您往这一带逃了,连寺庙、磨坊都没放过,还调来拷具。” 明斡闻言一震,脸色沉了几分:“是耶律敌烈?” “还能有谁?除了他,谁敢擅调鹞子军?”阿古答啐了一口,压低声音骂道:“这狗东西比毒蛇还歹毒,翻脸比扯旗还快!镇子里几个老头子说错了话,当场就被扣了起来,说要用‘狼蹲’撬嘴……那些鹞子军个个戴着鹰面铁盔,白日搜查,夜里巡街,连狗都怕得不敢吠一声。” 明斡心口一紧,脑中不自觉浮现出河边的姑娘的身影——竹青襦裙、鹅黄半臂、头上红绳如蝶。她从苇草中走来,如同梦中神灵,却真真实实地救了自己一命。 若她也住在那镇子里…… 他不敢往下想。 以敌烈的性子,活人也能剥出一层皮来。那人城府极深,年少时曾与其父一同戍边,刀下功勋赫赫,表面忠勇,实则狠辣非常,从不留活口。鹞子军更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死士部队,号称“风无迹、影无踪”,最擅追踪缉捕与暗杀,连大辽宫中都有人畏其三分。 “阿古答,”明斡声音低了几分,目光沉如水,“你可曾见过……一个穿绿衣裳的姑娘,在镇子上?” 阿古答一愣,挠头道:“绿衣裳的姑娘?早上我混在人群里进了镇,确实看到几个姑娘被抓去问话,但……没注意衣裳的颜色。主子您问这个,是……” 明斡没有回答,抬头望向远方黄昏下的群山。太阳已经落尽,山影如铁,天色沉沉下压,仿佛不远处的镇子,正在被一张无形的罗网一点点吞没。 他忽觉喉头一涩,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慌乱悄然蔓延开来。 明斡垂目片刻,似在斟酌,终于低声开口道:“阿古答,我得去镇上走一遭。” 阿古答一愣,旋即皱起眉头:“王子,您伤还没好,镇上又是敌烈的眼线地头,鹞子军盯得跟狼似的,咱就这么闯进去,不是送命吗?” 明斡目光凝定,却不退让:“我得去。” 他语气平静,眸中却泛起一丝不容置疑的执拗。 “我陪您去,自是不用说。”阿古答一咧嘴,憨声一笑,随即捂了捂左肩的伤口,闷哼一声。 明斡这才发现,他方才虽强作镇定,此刻却已背心透血,肩头的伤极为不浅。 “你这副样子,怕是撑不到镇口。”他蹙眉道,语气中难掩焦躁,“坐下,我替你包扎。” 阿古答咧嘴一笑,摆手欲起:“你顾好自己就行,我这条老胳膊老腿……” 话未说完,明斡已起身,从破屋内将包囊取来,拿出了白布和上药,递到了阿古答的手中。 阿古答看得一愣,眼中露出几分错愕:“这是哪儿来的?” “救了我命的姑娘留下的。”明斡低声道,指了指马食槽中新鲜的草,“还有那些东西,也是她放的。” “姑娘?”阿古答皱起眉头。 明斡将自己昏迷前看到的景象一一道来,从苇草间传来的铃声、那身青黄交映的衣裳、如蝶的红头绳,到他醒来时看到的东西…… “若不是她,我现在早没命了。”明斡将药粉小心倒出些许,指尖微颤,“我欠那姑娘一条命,若她现在落在鹞子军手里,怕是凶多吉少。” 阿古答听得肃然,片刻后点头:“那便去。您是老主子的骨血,恩与仇都记得明白。只是主子……您伤势未愈,冒险进镇,只怕……” 明斡抬头看他,目光沉静:“你不是说,我命硬,死不了么?” 阿古答哑然。 屋外风声骤起,檐下的枯枝微微作响。明斡将药敷好,用布紧紧包扎,动作虽略显迟缓,神色却冷静如常。 “你留在此处歇一晚,天黑之后,我乔装成赶马的脚夫模样入镇。若我一夜未归,你便带着马,依原路退至乌兰草口,找我父亲旧部的残兵。” “我怎能让您一人去?”阿古答急道。 “鹞子军认得你我二人,你伤势不轻,行迹若露,只会两败俱伤。”明斡语声不高,却不容置疑,“我心里有数,只是查一查,若能确定她没受牵连便好,若找不到,我明日天亮前必回。”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她有铃。” 阿古答皱眉:“铃?” 明斡点头,手指轻敲着心口的节奏:“不大,声音清细,不似奥姑用的那种,更像是……孩童玩物,却极轻极亮,像风中坠雪。” 阿古答沉思片刻:“我记着了。” 马仍拴在墙边食槽旁,正低头嚼着草料。 明斡抚过马颈,低声道:“你歇着,今夜该我走一遭。” 火星在驿站内一点点熄灭。他背影渐没入山色与风声之中。 夜风猎猎,镇外芦苇如浪,暮色早已沉沉压下,惟有一线残霞映着北方山脊,似血未干。明斡换下甲胄,披着麻衣,背脊佝偻如常行的马贩子,悄然穿行于林木之间,远远望向镇子。 只见镇口燃起大团火把,竟将原本昏暗的街巷照得如昼。鹞子军披甲持戟,宛若猎犬般四散搜查,不时传来妇孺的惊呼与木门被踢开的巨响。 明斡蹙眉,眼中寒光微现。 这些人,正是敌烈麾下的“鹞子军”——六院部最骁勇精干的一支人马,以善追踪、狠出手著称。耶律敌烈此人酷烈如火,生性多疑,凡与“叛党”有染之人,宁杀勿赦。今夜这般声势,想来是他已收到明斡未死的消息。 明斡靠着一座低矮的土墙,缓缓绕行而下,寻着灯火稀疏之处潜入街巷。他每行一段,便屏息而伏,足迹无声。终于,在一处药铺前的空场,他见到了那一幕—— 三四名鹞子军正围着一位少女喝问,那少女穿着竹青襦裙,外罩鹅黄色半臂,头发上扎着红头绳,虽略显凌乱,却犹似蝶翅在夜色中轻颤。她低着头,手腕被死死扣住,衣襟微皱,一言不发。 明斡心中猛地一震——正是她! 他下意识欲往前冲,却生生止住了脚步。此刻冲出,再差不过是送死,但她若因他而被指实,才真正害了她。 他屏住呼吸,侧身伏入暗影中,双目死死盯着那两人。 “说话啊!”一个军士厉声道,“你手上有血,衣角有芦苇叶,今儿个到底见了什么人?是不是画像上的小子?” 姑娘面色煞白,却只是不停地摇头,她神情焦急,眼里甚至泛起水光,可嘴唇只是轻动,喉间无声。 “哑巴?”另一个军士冷笑,“哼,真以为不会说话我们就拿你没法儿了?” 说着,便要将她往一旁拖,口中低骂:“拖去巡司房,灌辣汤敲指骨,咱们倒要看看她还打不打手势——” 明斡急得想要立刻冲上去,他低下头,到处找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充作武器的,哪怕是一块碎砖、一根木棍都好,可就在此时,一道稳重的声音传来。 “几位军爷且慢。” 一个穿着略显考究的男人急匆匆带着三四个汉人装束的男子奔来,脸上满是紧张与恭敬:“几位军爷,消消气,这姑娘是咱镇上的人,是章铁匠家的女儿,乳名叫阿筠,是个哑巴,从小不会说话的。” “哑巴?”为首军士皱眉。 那年长者又道:“她每日跟着她娘上山采药,替人治疮搽药,那点血腥味也不稀罕。阿筠姑娘从小在这镇子长大,老实得很,哪能扯上什么叛党?” 另一位汉人也连忙接口:“是啊军爷,这丫头连鸡都不敢杀,哪敢藏什么人?咱几户人都能作保,她若做了半点不对,老天爷都不会放过她。” 鹞子军左右环顾,见四五名乡人皆眼神坚决,不似虚言,再望向那姑娘,果然眼中含惧,唇角颤抖,却分明一言不发。为首军士冷哼一声,令手下放开她:“暂且饶你一回,若叫咱们再查出什么端倪——哼!” 众军士踢踢踏踏离去,火把掠过巷口,留下一地焦灼之光。 那年长者赶紧将阿筠扶起,拍着她的背低声说:“阿筠丫头,你疯了吗?他们要真动起刑来,你可受得住?” 第2章 初相识时风雪暖 夜色尚未收敛,鹞子军仍未尽数离去。街口残火未熄,灰烬翻飞,映得众人神色晦暗。被救下的阿筠蹲坐在一口老井旁,几位村中父老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着她。 “傻孩子,别怕,好歹算过去了。” “没事了,好丫头,天塌下来还有咱们替你顶着。” “记得回头拜拜土地公,保你平安。” 阿筠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指间紧紧攥着衣角,唇上没有血色,似仍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明斡则躲在不远处一堵坍塌的矮墙后,衣角缝中沾着黄泥与枯枝。他不敢靠近,只能屏息凝神,借着火光缝隙遥望她的身影。 忽地,脚下似有什么细小之物被不慎踢动,发出“玲铃”一声脆响。那声音清浅而悠远,恍若春日溪水中融冰滴落,在夜风沉寂中格外清晰。 明斡低头一看,只见地上静静躺着一枚细巧的银铃,坠饰温润如玉,□□仍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鸣响。那正是他在重伤时隐约听到的声音——温柔、空灵,不似尘世所有。 他屏息捡起那枚铃铛,掌心冰凉,铃音如雨落青瓦,细而不碎。他知道,这一定是她的,是方才混乱间不慎落下的。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少女每次俯身替人裹伤、取药之时,这枚铃便轻轻摇响,仿佛提醒人间还有温情未绝。 “是她的。”他心中喃喃,“她救我时身上也佩着这铃……” 铃音微响,四下人皆未察觉。 唯独阿筠,猛地抬起了头。 那一刻,明斡尚未来得及藏好铃铛,铃舌犹在他指间轻晃。阿筠的眼神越过人群与烟火,穿透沉沉暮色,正好撞上了他的目光。 两人隔着半个巷口、一丛柴垛、一群尚未退尽的村人,静静望着彼此。 风从巷子深处掠来,将阿筠额前碎发吹起,她的眼睛并不惊慌,反倒像是早已知道有人在那里——或者说,正等待着这一眼。 她的目光既不是求救,也非惊惧,而是一种柔软的确认。仿佛在说:“你还活着,真好。” 明斡心口一震,正想要开口,可忽有一道清脆女声从巷口传来,隔着人声与夜风唤道: “筠丫头——!” 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与心焦,仿佛怕唤得慢了便再也寻不到人。明斡心头一震,尚未来得及多想,那原本静立如山石的阿筠,忽然眼睛一亮,整个人朝着声音奔了过去。 人群也朝那边让开。 巷口,一位中年妇人正踉跄奔来,身后跟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皆是一脸仓皇。 那妇人正是徐媛——镇中医户,阿筠之母。她面色发白,手中还提着半只草药篓,看来是匆匆奔来,连物什也未曾放下。 阿筠扑进她怀中,双手死死环住她的腰。 徐媛猛地抱住女儿,嘴唇颤抖着,先是拍了拍阿筠的背,然后喃喃低语:“不怕了,爹娘和你阿兄都来了,不怕了……”语声未落,泪已打湿了少女肩头。 “徐娘子,莫急,孩子没事了,刚才可吓我们一跳。” “就是,多亏你家阿筠丫头是个哑巴,要是嘴巴不利索,说不定反倒惹祸。” 人群中纷纷安慰,可徐媛却气得眼圈通红,猛地转身,朝着早已撤去的鹞子军方向骂道: “那帮没心没肺的!好端端百姓家的孩子,竟当贼一般拷问,长眼睛是长着看的,心肠呢?都喂狗了吗!” 她这一骂,倒让人群中不少人默然低头,谁也不敢接口。 “好了好了,别吵了。”一道低沉平和的男声响起,那是章铁匠。 他是镇上人尽皆知的打铁汉,身躯如铁塔,一手锤炼之术颇有些声名。他走到妻子身边,轻轻搭了搭她的肩膀,低声道: “丫头没事就好,莫气坏了身子。” 徐媛咬着唇,抬手拭去眼角泪水,随后抱紧了阿筠,像怕一松手女儿就再被什么恶人夺去似的。 章铁匠看了看四周,见还有零星百姓围观,便朝儿子阿诚招了招手,道: “把披风拿过来,别冻着你妹妹了。” 阿诚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皮肤黝黑,肩膀宽阔。他将披在臂上的一件深青色棉衣递过来,小心替妹妹披在肩头,低声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筠姑娘的身影渐渐被人群簇拥着远去。 她头顶那一抹红头绳,在夜风中仍轻轻摇晃,如一只迟暮归巢的蝴蝶。 明斡立在破墙之后,心弦却迟迟未曾放松。他下意识地攥紧掌中那只小铃铛,细细地看着它,在他掌心中不安地滚动着,发出轻微的响动,仿佛尚留着她指尖的余温。 忽然,那行将消失在人潮尽头的少女,却在走出巷口之前,猛地回头。 就在那一刻,明斡的呼吸几乎滞住了。 她转身,仿佛有所感应,又像是刻意寻找。目光掠过幽深夜幕与暗墙缝隙,定定地朝着他藏身之处望来。夜色虽浓,火光却将她的面容轻轻勾勒出来。 那是明斡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阿筠眉目如画,非寻常闺中之态的纤弱温顺。她眉峰微扬,眼带英气,唇不点而朱,神情却分外静定——柔中有骨,静中藏光。仿佛谁若只看她一眼,便再难移开。 他怔怔看着她,只觉得心湖中被什么无声地击了一下,圈圈荡漾开去。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逃难、是在亡命,只觉胸中有一道什么悄然破土,既轻且细,却又坚定生长,不可遏止。 他屏住呼吸,只怕铃铛轻轻一响,就惊扰了这片刻的凝望。 可她只是静静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中不见惧色,不含疑惑,却好似在默然告诉他——她知道他在。 然后,她轻轻转过身去,走入家人的簇拥之间,身影渐行渐远,终被暮色吞没。 明斡缓缓吐出一口气,回头低眸看向手心那枚银亮小铃。铃铛极小,线已断落,只稍一动便会发出清清一声。他此刻几乎可以断定,它原是缀在她腰侧衣角的,是她在挣扎推搡之间跌落的。 正是它,在那个黄昏唤醒了他的意识;也正是它,让他在这纷乱乱世中第一次,看见了命运递来的某种答案。 铃铛仍握在他掌心,那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仿佛映着他心中暗涌。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断喝: “往南街去!那匹马还没寻着!快些!” 是鹞子军的声响,离镇子尚远,但听其方向,似是又有搜索的打算。 夜色再度浮动杀机。 明斡将铃铛紧紧攥在手中,眉心一动,转身隐入街边更深的暗影中。 他已知她唤作“阿筠”, 明日天明,他定要再来一趟,将这枚铃铛还她,亲口向她致谢——若她身处危难之中,他愿以命相护;若她安然无恙,他也不愿再让她为他卷入丝毫波澜。 只是想至此处,他心头忽地一沉—— 她是个哑巴。 这一念像薄针一样刺入心口,让他眉心微蹙,心中生出淡淡怜惜。世间之人,少有将这等女子当作完整之人看待。他也见过人如何轻贱、戏弄或怜悯那样的人。 可他再看一眼手中铃铛,忽然觉得,这枚铃声,胜过世间所有言语。 次日清晨,天未大亮,晨雾犹自缭绕于山坳之间,风自西来,掠过枯草、渡口与林梢,带着浅浅的寒意,也带着某种难以言明的预兆。 明斡在驿站门前同阿古答惜别。 “我往乌兰草口去,请上援手,便即刻南转炭山,小主子小心行事。”阿古答拍了拍明斡的肩膀,语气虽粗,却眼带担忧,“耶律敌烈那头狼犬怕是还没嗅够血味,早些避一避才是正理。” 明斡点了点头,笑道:“阿古答,你放心去,我不会乱来,只是有件事,我不做,心里难安。” “你若是惦念人家姑娘,也别扭扭捏捏的,这世道,人命贱得跟草一样,活着的时候不说,等哪日被谁一刀割了脖子,连个谢字都来不及。”阿古答笑着拍了拍明斡的肩头,随后,他跨上马,消失在尚浅的春意中。 明斡不语,只是紧紧握着那只铃铛,像握着一枚沉甸甸的心愿。 河岸一带的芦苇间,隐隐传来水声潺潺,还有轻轻的捣洗之音。 他放轻脚步,穿过一丛榆树,终于在一处低洼处看到了她。 阿筠正蹲在河边,用一只小木盆清洗着药草。水清石明,她的动作极是轻柔,每一支被泡软的草茎都像她呵护的心意,被她细细揉搓,再小心沥去泥沙。阳光透过林隙洒在她的发间,乌发松松束着,脸庞上尚有未干的水痕。她身上的青布衣裙洗得干净熨帖,没有半分昨日惊扰后的狼狈。 她低着头,脸庞侧影柔和,睫毛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是窗纸上画出来的人物。药篓搁在一旁,旁边还放着一只沾水的麻布袋,显然她是早早便出门采药了。 明斡站在不远的榆树下,看着她,脚下却不忍再往前踏半步。 他从前从未这般专注地看一个人做事,他知道他该上前,将铃铛还给她,说一句谢谢,说他无以为报。 可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远远望着她,将那一刻永远镌刻在心里。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清晨的寒意,也带着他衣襟里那枚小铃的细响—— “叮。” 轻轻的一声,仿佛昨日暮色里那命运一线的回响。 阿筠抬起头。 她的眼睛仍旧澄澈,像是初融的冰,又像是晨露未化的湖面,薄雾轻拢,微光浮动。 她望见了他。 目光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戒备,只有一瞬的停顿,然后,眸中便有一线温软的涟漪泛开。 她不说话,却轻轻站起身来,像是早知他会来。 那一刻,明斡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悸动—— 他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她眼中静静等候的那一枚铃声。 明斡缓缓走上前去,心中微跳,却强自按捺。他记得汉人礼节中,感恩道谢时须拱手作揖,于是他略略低头,拢袖前揖,语气郑重: “昨日蒙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唯有铭心刻骨,来日得偿,定当结草衔环,以报此情。”他说话时眼神没有闪躲,语句虽有些拘谨,却透着少年真诚,毫无虚饰。说罢,他将手中那只细小的铃铛捧起,递向她掌心。 那铃铛不过小儿玩物般大小,铜色已旧,边沿有些磕痕,却叮叮作响,声声清脆。他的指尖微微碰到了她的指腹,那一刻,连风也仿佛静了下来。 阿筠看着他那一板一眼的模样,眼中便漾出笑意来。她伸出手,轻轻接过铃铛,指尖在他的手背上扫过一瞬,如风掠水波般轻柔,随即转过身去。 她腰侧的腰带上系着细麻绳,另一端正是铃铛原本的挂扣。她小心地将铃重新系好,拨弄几下,发出“叮、叮”的两声清响,仿佛雀跃的回应。 转过身来时,她眼中仍带着笑意,却突然抬手,指了指他的左肩,目光中透出一点儿促狭似的关切。 明斡一愣,随即低头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衫尚未缝合,包扎处渗出些许血痕。他连忙摆手,“不妨事了,真的不妨事。多亏姑娘相救,已是性命无虞。” 听到此言,阿筠安心似地松了一口气,嘴角弯弯,露出浅浅笑意,那笑意如晨光拂水,轻柔得叫人移不开眼。 她将手中药篓提起,似是准备离去,明斡见状心中一急,忽然开口唤道:“姑娘——” 阿筠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他怔了一瞬,又道:“那日我听人唤你‘阿筠’,不知是哪一个‘筠’字?又是何意?” 阿筠听了,略一思索,蹲下身去,在湿润的沙地上写下一个“筠”字。 她写得极清秀,末笔还挑出一钩,旁边又俯身折下一支细竹,用手指描了一枚叶,插在字旁。晨风吹过,竹叶轻摆。 她转头看他,一双眼睛明净如水,带着淡淡笑意。 明斡看着那“筠”字,又望一眼她清秀的眉目与俯身作字的娴静模样,忽觉眼前女子,恰如其名,如同一株翠绿清秀的小竹子。 他轻声笑道:“这名字真好听,很配姑娘。” 阿筠唇角一扬,眸光如水波荡漾,未语,却已是无声的欢喜。 明斡站在那里,看着她转身而去,药篓在阳光下晃动,她腰间的铃铛微微摇曳,那声音细细,像在他心头轻敲。 明斡站在原地,目送着阿筠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的青色衣裙随风轻拂,宛若一抹清风在水面掠过,不留声响,却掀起了他心湖深处涟漪万重。 阳光渐盛,桑干河的波光在晨风中粼粼生辉,他的眼神也在那片耀眼水光中逐渐黯淡下去。 她走了。 他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他低头看着水面映出的自己,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风尘与隐痛,少年原本该有的骄傲与意气,早已被这一路的鲜血与背叛碾碎得所剩无几。 半月之前,那一夜敌烈大军突袭,一如猛虎掠营,他的卫队浴血奋战,以命掩护他突围而出。夜色如墨,火光映血,他骑在马背上,拼命回望,只见旧部兄弟一个个倒在泥尘中,再无声息。若非老部将阿古答拼死为他挡下最后一刀,今日葬骨荒野的,怕已是他自己。 如今,他能确信尚在人世的旧部,恐怕十不存一。 他转身望向那无尽的山岭与河岸,心中如坠冰窟。 十三年前,他不过五岁,他的父亲,六院部大王耶律穆辛,突遭急逝。朝堂震荡,他还记得,母亲宏姬披着一身素白,在灵前冷冷道:“敌烈乃是你亲叔,当护你左右。” 敌烈,于是登上了摄政之位。 那些年,他都在等,等着十八岁,等着那一纸王帐前的誓言兑现,等着把父亲的位置正正当当地拿回来。 可是谁知,刚一及冠未几,敌烈却翻脸如翻书,反咬他“谋逆”,声称“臣子挟幼主谋反”,在乌珠河外设伏,直取他项上人头! 他至今记得那夜敌烈亲信低声所言:“大王说了,此獠若不除,便是后患。” “大王”两个字,明斡心口泛痛。自敌烈登位以来,便是六院部的实际执掌者,如今更欲斩草除根,连他半点血脉亲情都不顾及。 明斡垂眸,望向手中空空的掌心。 他说过,要报答阿筠姑娘的救命之恩。 可他又能以什么来报答?如今的他,衣不蔽体,身无寸兵,背负通缉之名,朝不保夕。连自己的命都是人家拾回来的,他拿什么报恩? 一阵风起,江水翻起了细细涟漪,水边的青草微微倾伏。他忽然觉得脚下的大地都是摇晃的。 他记得阿筠看他时那平静而澄澈的目光,那目光没有问他是谁,也不问他为何伤成那样,只是救人。只是无声地守着。 他忽地一阵热意涌上喉头,胸中百结难解,低声自语: “我连个名字都不敢报,却说什么报恩……” 他看着江面,阳光一点点升起,水光映得人眼酸涩。 第3章 大梦将寐事艰难 夜色沉沉,风穿过院墙的缝隙,拂动窗棂上垂挂的药草,一阵阵晃动的影子在屋中摇曳。 阿筠在梦中又一次看见那只鹿。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雌鹿,瘦得几近透明,立在雾气氤氲的林边,蹄下积雪未融,眼眸中含着说不出的惊惧与悲恸。它不发出嘶叫,也不奔逃,只是低低地、断断续续地啼鸣,仿佛从心底溢出的痛音。阿筠试图靠近,可脚下的土地却不断崩裂,雾气越来越浓,她一次次伸手,终究只能看着那只鹿消失在林深处。 她伸出手,掌心空空,醒来时,发觉自己已泪湿枕畔。 徐媛将她搂进怀里,一边轻拍她背脊,一边低声哄着:“阿筠,梦罢了,梦罢了,阿娘在这儿呢。” 阿筠贴在母亲胸口,像小时候那样蜷成一团。 她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又犹豫了一瞬,终是轻声道:“阿娘……我又梦见那只鹿了。”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落在瓷盏边沿的雨点,一字一字仿佛怕惊扰这夜的沉静。 徐媛怔了一瞬,随即伸手抱住女儿,温声道:“傻丫头,那只是梦,不碍事的。你这些日子操心太多,才会胡思乱想。” 阿筠摇了摇头,眼中仍有挥不去的惊惧与迷茫:“那鹿看着我,眼里好像……在求救,可我靠近不了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梦见它。” 徐媛默然片刻,手指搭在阿筠的手腕上,探她脉息,随后缓缓开口:“脉象紊乱,怕是那些杀千刀的玩意把我家丫头吓到了。” 她压低声音,语气忽然沉了几分:“最近镇上风声紧,官兵都疯了似的搜查,说是要捉什么叛党。昨儿个邻家二叔只是嘴快,说了句‘北人怎的都疯魔了’,今儿个就给带去牢里了。” 阿筠心头一震,刚要开口,却见母亲神情愈发凝重。 徐媛沉吟了片刻,皱眉道:“白鹿为灵,梦之为异,若有征兆……唉,你这孩子心地太软,怜人太深,许是白日所见那伤员之事,萦系梦魂。” 阿筠怔住。 她虽未曾学全医理,却自幼跟着母亲出诊,识得几种梦象的含意。白鹿,通体无杂、孤行于野,向来被视为天兆与哀兆并存的意象。若梦者身世未明,更易牵引魂气不稳,引来未知之事。 徐媛将女儿搂入怀中,轻拍她的背,低声道:“但你得记牢,如今局势紧张,到处都在缉拿什么‘谋逆叛党’,你阿爹昨日去铁铺时还听说,连本地几户老实人家也被盘问了。你是个外来人,身份最为敏感。咱们早年避乱迁来西口镇,一直低调行医,平日装哑也是为了避人耳目。可若真让人识破你是装哑,再查出你原非此地之人,怕是要将你身份做文章。” 阿筠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低头不语,指尖却轻轻触着自己腰间的铃铛。 那枚铃铛,昨日重新回到她手中,如梦境的一缕回响。她记得那少年作揖时的模样,眼神倔强而谦和。他说,要结草衔环报恩。 可她不需什么报恩。 她只是……只是看不惯一个人濒死躺在那里,流尽血也无人救起。 她更忘不了,她为他清洗伤口,他始终昏迷,可在她轻轻包扎肩膀时,那人却像梦呓似地喃喃一句:“母亲……不要走……” 阿筠心头微颤。 她不是愚钝的女子。她知道,能有那样的身形与气度,却被兵马追杀的人,定非寻常。这也正是她闭口不言的原因。 “筠丫头。”徐媛柔声唤她,“你若真的放心不下,也别明着去寻他。多留意些,再等几日,一切总有转圜。” 阿筠轻轻点头。 晨雾未散,桑干河北岸的风吹过院墙时仍带着雪后微寒。几枝老梅的枝头尚覆着淡霜,院角的瓦上落着昨夜未融的残雪。她用一只布包垫着膝,慢慢将干黄的柴胡根一节节刮去粗皮,再剪成寸段,置于蒸笼中。她做这事极慢,像在剥开某种记忆。 昨夜那场梦仍留有余温。 梦中白鹿从雪野奔来,蹄下无声,眼中含泪。它伏在她面前,身躯高大温驯,却嘴衔一枝泛青的柳条,似在等她接过。她伸手之际,却听得河水暴涨,铃声碎响,那鹿转身奔入林深,溅起满地飞雪。 她一夜未再眠。 屋内,徐媛正在照方抓药,指间一撮紫苏未撒稳,落了一地。她的手,今早格外颤。她总说这是岁月与旧伤,但今日的颤抖,似多了一丝预感。 她刚要起身洗手,忽听院门“吱呀”一响。 有人来了。 那人并未敲门,而是径直推门而入,脚步极轻,像一阵不带雪的风。 她一身男子打扮,穿深靛色摩羯纹盘领袍,腰中系细皮蹀躞带,步履稳而静。头戴墨色花珠帽,剑眉入鬓,眼神沉静如夜潭——不是男人,却比许多男子更显凌厉。 阿筠第一眼便知道,这不是寻常过客。 她下意识侧身遮住案上的药簍,眸中泛起警觉。 屋中徐媛闻声而出,一见那女子模样,当即上前一步,挡在阿筠身前,身子微伏,神情如临深敌。她语气不高,却透着一股子紧绷: “此处是民户私宅,不接闲人。” 来者却站定在门前,静静看了她们一眼,未靠近,也未辩解。 她缓缓道了一句汉话,声音不高,语调却极稳: “我叫诺敏。无意打扰,也无恶意。只想借一步,与娘子说几句话。” 她顿了顿,朝阿筠看了一眼,那眼神不似敌意,反而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同情与……探寻。 阿筠未语,只觉那目光像是山林深处潜伏的猛禽,看似无声,却早已识透风向。 徐媛却将她护得更紧,眉心不展,声音冷了几分: “你是谁派来的?” “我谁都不归属。” 诺敏平静地答道,声音如薄冰拂水,听不出情绪:“有人说我是太后的人,也有人说我是护卫军走失的亡命徒,但这些都不确。你可以将我当作一个打听消息的药贩,也可以当我只是路过的旅人。今晨翻过北岭,见此处炉烟未断,想着讨一碗茶喝。” 她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若娘子担心,我可自卸兵刃。” 她说罢,果真缓缓解下腰间束袋,从中取出一柄短匕,轻轻一掷,稳稳插在庭前老槐的树根处,刃入半寸,纹丝不动。 徐媛目光微凝。 这不是寻常人能练出的准头与力道。 但来者姿态既非恫吓,亦无挑衅之意,反倒像一场刻意示弱的“请茶之礼”。 风拂院中,晨光破云而出,照在女子静静站立的侧影上,落下一抹斜斜的金。她站得笔直,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徐媛沉默片刻,终是退了一步,对阿筠低声道:“进屋去。” 阿筠迟疑了一瞬,终还是点头,抱起药簍进了内室。临关门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庭中那女子—— 她并不害怕,只是隐隐觉得,那人眼中看她的神情,竟有几分像阿娘深夜起身看她时的样子。 那种目光里,带着些藏得极深的疼惜。 诺敏入了屋,脚步无声,落座于门侧木凳,未触茶盏,便自腰间鞶囊中取出一物。 她摊开掌心,是一枚灰黑色的盔甲残片,拳头大小,上面隐约可见一道刻痕,似狼首咬月,下方则嵌着一抹已锈的金线花纹。紧随其后,她又取出一锭金子,形制细巧,龙纹模糊,看得出藏得时日已久。 她将盔甲与金锭一并放在桌上,才道: “令千金前几日救下的那名少年,是我恩人之子。” 徐媛并未伸手,只是凝视桌上之物。 那盔甲断裂处锋利,显是箭刃所劈,狼首花纹则属于辽军中部亲卫营所用,只有重骑副将以上才能佩着。那金锭,却是内府发予的赏金,常以此作为密谍之信。她不是契丹人,却识得那上面的印——她年轻时也曾跟着父亲进过京。 “你是来道谢的?”她语气冷淡,不含情绪。 诺敏颔首,“来道谢,也来送一份情。” 徐媛缓缓道:“我女儿自幼随我识药学诊,心念救人。那孩子虽伤重,却未入死局,她见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我们是小老百姓,行的是医道,只求一家人安安生生度日。贵胄间的事,我们插不得手,也不愿插手。” 她这番话说得分明,诺敏却不恼,她指尖轻点那枚盔甲: “你说得对。可这世道,有时救人,便不是不插手。” 说罢,她从袍袖内又取出一张文书,摊开放在桌上。 那是通关文牒,盖有奉圣州驿递司与南京道巡戍都监双印,纸上书写“章士良户”、下列三人姓名,印信清晰,字迹工整,正是辽廷出关通用的紧急凭据。 “耶律敌烈的鹞子军是否还会回来,我不能保证。”诺敏抬眼看向她,“但这一纸文书,足以护你们离境入宋,若要离开,无人会为难。”她顿了顿,补上一句:“这是我唯一能还的情,也是你女儿应得的。” 徐媛依旧未动,只低头看了一眼那通关文牒。 诺敏见她久久不语,缓声道:“收下吧,以备不时之需。这一锭金子,就算是给令千金添份嫁妆。” 徐媛这才轻轻抬头,第一次直视她。 她看见这名契丹装束的女子面容冷峻、身形削瘦,眼底却无丝毫算计与浮夸。她不是那种会因身份权势而施恩的人——她只是很认真地在还一份恩情。 “你叫什么?”徐媛问。 “萧诺敏。”女子答得干脆,“你们不必记得我。但若有一日,阿筠姑娘再落危局,可到广宁城北街‘赤骆坊’找人说我的名字。” “我会记得。”徐媛应道,语气微缓。 诺敏起身,收回盔甲残片,留下金锭与文牒。她在门边顿了顿,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屋外廊下剥白茯苓的阿筠,那女孩神色专注,额发被风拂起,像极了一株正抽芽的春柳。 “护好她。”诺敏低声说,“她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 说罢,她转身推门而出。 春日晨光洒在庭前,照见她高束的发、飘动的袍摆,和她走入风中的剪影。她的步履依旧轻稳,不紧不慢,像一个已经熟知世道黑白的人,却仍愿低头拾起光明。 庭院静了片刻。 屋内,徐媛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她伸手,将那份通关文牒折好,收入柜中深处。她没有碰那锭金子,只将它放入药柜上方小瓷罐中,盖好盖子。 屋门轻响,诺敏走了出来。 她迈过门槛,袍摆掠过门石,落脚无声。晨光正好斜照进小院,树影婆娑,阳光落在她的肩头,映出一抹暖金与深靛交融的光泽,像是山林中悄然现身的夜行人,初次走进白昼。 阿筠正蹲在廊前,筛着新剥的白茯苓。她听到动静,抬头看去,一双眼还未聚焦,便撞上诺敏清冷的视线。 那眼神并不凌厉,反而极静极深,像冬日尚未解冻的深潭。可阿筠分明觉得,那里面藏着一种极沉重的情绪——她说不清是怜惜,还是哀恸。 她顿了一下,手中药筛轻轻晃了晃,尚未起身说话。 却见诺敏已站在她面前,目光低垂,正打量着她的面容——不是那种自上而下的打量,而是一种带着追忆的凝视。 “萧姑娘——” 徐媛站在门槛下,见状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急促与紧张。那是她下意识唤出的称呼,仿佛要提醒什么,又像是要唤醒什么。 诺敏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如水波未起。 她没有多言,只缓缓伸出一只手,在阿筠发梢处拂了一下,指尖极轻,将那片枯叶取下。 她的动作不急不缓,像是替人收拾衣冠,又像是在触碰一种久远的梦。 阿筠一愣,仰起头来看她。 诺敏低下身子,靠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只像风过叶尖: “你像极了你娘。” 阿筠怔住了。 她微微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她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知那句“你娘”指的是谁。她知道,阿爹阿娘并非她的生身父母,至于她的亲爹娘是谁,她不知道,也无意去追问。 但诺敏却没有多说,只对她静静一笑。 那一笑中并无温情,却藏着某种极深的怜惜与歉意,就像一个在漫长夜路中独行太久的人,终于见到熟悉影子时的怅然。 她直起身来,转身朝徐媛轻轻颔首,躬身行了一礼。 那是标准的契丹贵族礼节:左手按胸,右手微提,头稍低但不垂,极度克制又带尊重。 那是一种只有面对尊重之人,才会使用的礼数。 徐媛轻轻点了点头,面上依旧平静,眼底却添了些凝重。 诺敏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映入晨光,脚步一如既往轻快安静,仿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误以为是风。那长袍在她身后掀起一道微澜,像是深夜剑光中拖曳的最后一抹残星。 她走到院门前时,忽然顿了顿,头也未回,淡淡道: “徐娘子若愿信我,今后凡是北境消息,我都会托人送来。” “若不信,也无妨。山高路远,命在自己。” 阿筠看着那人背影渐行渐远,身影在晨光与树影之间缓缓消融,仿佛风走过残雪,来时无声,去时不留痕。 她心头有些发紧,不知为何,眼眶微微发热。 她回身快步走进屋里。 徐媛依然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仿佛还未从方才那场对话中脱出神来。听见脚步声,她抬眼看向阿筠,一瞬间眼神柔软了下来,随即便紧紧地将她抱入怀中。 “阿娘?”阿筠低声唤了一句,有些惊讶,却没有挣开。 徐媛的手很紧,带着些发抖,她的下颌抵在阿筠的发顶,喉咙里低低念着: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她这一生行医无数,见过生死无数,却唯独在关乎女儿时,手指会发颤,心跳会乱。 她知道,刚才那女子说得都是真的,也知道,那样的人物——不会空言许诺。 她更知道,一旦有人欠下这种命,她的女儿,终究不再只是她的了。 就在这时,镇上传来马蹄踏地的重响。 紧接着,是兵靴踏地的震动声,整齐而带压迫,正由远及近。街口传来几声短促的号令,夹着契丹语的尾音,冷厉得像刀风。 是他们——鹞子军又回来了。 阿筠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窗外。 那声音不多不少,约摸十来人,整齐穿过街巷。但奇怪的是,他们就如同演练过一般,自始至终没有靠近章家小院半步,甚至连窗下都未停留。 她悄悄转身,从窗缝中望出去。 为首那人披着狼皮甲,手执横枪,神色冷厉。就在这时,有一个尾随的士兵忽然朝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在她身上略略一顿,似乎想要开口。 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那为首军士一声怒斥:“看什么?!” 那士兵立刻低头,缩回队列。为首军士冷哼一声,扬手一挥,队伍便如潮水般收拢,迅速消失在巷尾转角。 他们离开的方向,是镇南驿道。 而那里——不是那个少年藏身的地方。 徐媛屏住的气息这才慢慢吐出。她靠着窗边,悄然捏紧的手指这才松开,手心一片冰凉。她不知道那女子究竟是谁,但她现在明白,刚才那张通关文牒和那枚金锭,恐怕不仅仅是“谢礼”。 阿筠走出门槛,望着那些人的背影渐远。她注意到,他们离开的方向,正好与山后林地相反——那里,是她藏那位受伤少年之处。 她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团堵了许久的沉郁慢慢散去。 一低头,她才发觉,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攥住了那枚小铃铛。铃身温热,细绳缠绕着她指节,有些发痒。 她怔怔地看着它,铃身晃了晃,发出一声轻响,像是远山暮雪初融,似有若无。 那少年学着汉人行礼时的模样忽地浮现在眼前——他拱手动作生硬笨拙,像是记错了哪个顺序。他负伤沉重,站得直,却已气若游丝。他眼里没有傲气,却藏着说不清的悲怆与倔强。 他是谁,她至今不知。 但他伤成那样,她怎能袖手旁观? 她自小随母亲行医救人,虽知世事险恶,却从未想过区分贵贱。命就是命,流的是一样的血。那一夜风雪之中,他的血滴在她手背上,温热、沉重,像极了她第一次在镇南接生时接住的一声啼哭。 她轻声道:“希望你还活着。” 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她知道,他是她梦中见过千百次的那道目光。 她转身回屋。 身后,杏树叶动,铃声又响了一下。 轻如呢喃,仿佛春日将近。 第4章 一线生机定惊魂 桑干河蜿蜒百里,春融初开,冰水清寒如镜。 风掠芦苇,岸边枯黄与新绿交错。一座废弃的渡口伫立河畔,木桥残缺,拴舟的石墩早已风化,满布青苔。 明斡靠坐在桥下斜坡的一块大石上,怀里抱着一只受伤的幼隼。他将隼喙轻轻抚顺,指尖满是干裂的血痕,神色沉静,唇边却挂着一丝未散的苦笑。 他逃得一身残血,避开所有追兵,却在这一隅无人的旧渡前停了步。他仿佛不是在等人,而是在等心里的某种东西慢慢落地。 直到一抹青影逆光而来。 诺敏自上游顺路而下,身影掠过柳岸与芦滩,无声地走近。她的脚步极轻,却在他心中投下极重的安稳。 “诺敏姐姐。” 明斡几乎是立刻起身,带着少年才有的激动语气。他叫她“姐姐”,像孩提时在王帐外奔跑时第一次遇见她那般自然,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你又瘦了。”诺敏走近,在他对面蹲下,目光在他身上略一扫过,“血止住了?” “止了些。”明斡低声说,“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桑干河北岸只有三处可落脚,你不是去冷渡滩,就是来这里。”诺敏取出一小囊干粮与水囊递给他,语气依旧清冷,“我一路没停。鹞子军已撤回了大营,当下敌烈派人搜镇三里外的老榆岗。” 明斡接过水囊,勉强抿了一口,压住咳意,声音低了些:“我该走了。” “是。”诺敏点头,“你得快些去找穆辛大人的旧部。阿古答和副将石信已经在北岭草坡设了临营,等你过去。” 明斡听着,却未立刻答话。他目光落在桑干河北岸的方向,神情微怔。 诺敏沉默片刻,终是轻声说道: “那姑娘的事,我知道了。” 明斡猛然看向她,语气难掩不安:“鹞子军……有没有再为难她?” “鹞子军已经撤走了。”诺敏道,“那边动静太大,太后的人已经有察觉,敌烈不敢授人以柄。他的人撤得干干净净。” 明斡点了点头,却仍踟蹰了一瞬。 诺敏看出了他的犹疑,目光轻轻掠过他垂下的指尖,那指尖微微蜷曲,似有话未出口。 明斡抿唇不语,半晌才问:“她……后来有没有再被牵连?” “没有。”诺敏摇头,“鹞子军虽然眼毒,但还未敢对平民胡来。章家人是厚道人,徐娘子更是把女儿当眼珠子似得宠着,那姑娘在镇上口碑也好,不会有事。” 她说着,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然后缓缓收回。 “你动了心思。”她轻声道。 明斡没有否认,只是低头,伸手去理那只隼的羽翼,指间微颤。 “她是个好姑娘。”他说。 “可你日后,是要做六院部大王的。”诺敏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都敲进人心,“六院部乃太祖苗裔,耶律氏子嗣,不是什么边境小部,王子所娶,必是后族之女。你若任性,你母亲不会允,太后更不会允。” 风过渡口,水声如泣。 明斡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道: “我会尽快赶去北岭,与阿古答他们汇合。” 诺敏点了点头,起身望了一眼远方,日头已升至正午,苇草被照得微微发亮,山影亦淡。 她没有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一小包油纸包,放在明斡身边的石块上。 “你那匹马带不动你了。这是干鹿筋,夜里煮一碗,撑到北岭。” 她转身欲走,明斡在她身后轻声问:“姐姐……你为什么总是……帮我?” 诺敏停步,斜斜回头,神色在光影中被拉长,如水雾中走出的山影。 “我是个记得你爹救命之恩的人。”她顿了一下,微微一笑,“也许……是个不该活在宫里的女人。” 说完,她转身登上河堤,身影没入风中芦苇深处。 那一瞬,明斡竟有一种错觉——她不是走进风里,而是回到风中。 明斡目送着诺敏远去,随后,他坐在渡口岸边的乱石上,怀中裹着一只刚破羽不久的小隼。 它伤在翅根,飞不动,扑腾两下又委顿下来,脑袋歪歪地靠在他指尖,尖喙轻轻触到他腕上干涸的血痕,像是依赖,又像无意。 他抬手轻轻抚过它背上的细羽,心中涌上一股迟来的怜意。 这只隼,是昨夜他困于林中时,从野狗口下救下的。初时他只是随手驱赶,想不到这幼隼竟一动不动地缩在草窝中,眼珠乌亮,像是认命,又像是在等什么。 那眼神——他想起了一双眼。 他闭了闭眼,记忆如水波般从眼底漾开。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天高气清,草地上已经泛起枯黄。五岁的他跟着父亲耶律穆辛参加秋捺钵,帐幕连营,鼓声如雷,战马嘶鸣间,到处是契丹少年们持弓试技的欢声。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刚射中一只野兔,被父亲唤去营外。穆辛没有言笑,只手一挥,侍卫便献上一只已被套住的白狐。 那只白狐极美,雪色如练,四蹄沾泥,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杀了它。”父亲说。 他怔了一下,“为什么?” “你是六院部的男儿,”穆辛语气冷硬,“你要成为大王,就要知道什么是顺从,什么是决断。” 他举起匕首,却迟迟没有下手。 他看见那白狐的腹下,有几个细小的、尚未睁眼的崽子,正在发抖。 “她在护崽。”他低声说。 穆辛没有回应,只是冷冷望着他。 他还是下了手。 刀落那刻,他闭着眼,手在颤,耳边只听到亲兵们的欢呼与笑声。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想快些走远。 可从那天起,他夜夜梦见那双眼。 梦里,白狐不再流血,也不开口,只是用那眼神看着他。看得他心口发凉,头皮发麻。那不是恨意,是沉沉的哀求,像是世上最温柔的一道诅咒。 耶律穆辛察觉了他的异样。 几日后,父亲又叫他进帐,说要“磨磨心性”。 帐中摆着一只木箱,箱盖一揭,是那三只小白狐。它们已经睁眼,却瘦得几乎看不见骨肉,一动不动地蜷着。 “六院部的王子连杀一只狐狸都不敢,还怎么带兵?”他一边说,一边将匕首塞进儿子手里,“杀了它们,斩草就要除根。” 他摇头,说不出话。 穆辛怒了。 “妇人之仁,成不了王者。”他拔出鞭子,当着所有亲兵的面,将他压在帐下,狠狠地抽了一鞭又一鞭。 “懦夫!孬种!若是养你十年只为养出一张好看的皮囊,那你就该去做奴人!” 随即鞭子再次抽了下来,皮肉翻起,血色染透他背上的羊裘。他没有哭出声,只咬紧牙,一声不吭。 那夜,风雪比刀子还冷,他被赶出帐外,在营地边独坐到天亮,背上血痕一道道渗出衣外,冷成冰。 就在他冻得快要站不住时,一个人披着斗篷走来,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将一件氅衣搭在他肩上。 那氅衣是深蓝云纹,袖口绣着并蒂莲,他认得,那是太后身边的宫人。 他那时不懂,只记住了她的眼。 她没问什么,也没安慰,只是递给他一团干粮,然后静静地说:“疼吗?” 他没吭声。 她看着他,低声道:“你可以不杀,但你要活下去,活得比他们更像一个人。” 那是他第一次见萧诺敏。 也是唯一一次,在父亲面前,他没有认输。 明斡睁开眼,怀中的小隼微微动了一下,用喙啄着他手心的布缠。他轻轻将它按住,用指腹抚过它背上的茸羽。 “你不是白狐。”他轻声说,“你是鹰,是以后要飞得高的鹰。” 明斡牵着那匹伤痕累累的病马,抱着怀中瘦小的幼隼,沿着桑干河东岸缓缓而行。河边的冰面已碎,水声潺潺,融雪沿石缝而下,沁得脚边土地松软湿滑。 风不大,微凉,却不再刺骨。他一身旧甲、肩头是灰,眼下是血,却在这样的晨色中步履轻稳,仿佛走向某个无声的约定。 就在他经过一处河湾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铃声。 清脆、柔和,如玉石相击,极轻,却直落心头。 他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觉肩上一轻,似有人悄然拍了一下。他心头一紧,猛地回头—— 却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是阿筠。 她依旧一身素色,头发用红头绳松松束着,杏眼圆亮,睫羽微颤,唇角带笑。 明斡怔了一瞬,随即轻笑了一声,压低嗓音道:“你怎么来了?” 她没有答,只是眨了眨眼,用眼神扫向他怀中。 明斡低头,才发现她的目光正落在那只小隼身上。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臂,但她却只是慢慢蹲下身,与那幼隼平视。她的眼神柔软得几乎不像是少年该有的,那里面没有一丝惧怕,只有同情与细致的怜惜。 “这是猎隼的雏鸟。”明斡解释道,“羽毛还没完全长齐。它摔了下来,翅骨伤了。我……我打算治好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也许只是想让她知道,他不是那种冷酷无情的契丹贵族,不是她该避开的那一类人。 阿筠听了,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没说话,却伸出了双手。 她的动作很自然,像是早就知道该怎么做。明斡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小隼轻轻地递给了她。 她接过那雏鸟,动作轻柔而坚定,手指托住隼的胸腹,检查它的翅膀伤处。隼并未挣扎,只是微微缩了缩爪子,像是知道这个人不会伤它。 她一边察看隼的翅膀伤口,一边从自己腰间取出一只小巧的刺绣药包。那包是用极细的青缎缝成的,花纹已旧,但角落却被擦得光亮,显然时常使用。她打开药包,取出一卷干净细布,又倒出一些灰白色的细粉,像是自己研磨的草药。 明斡看着她动作娴熟,目光沉静如水,甚至能在她指尖包扎时感受到她呼吸的节奏。 她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药粉点在伤口上,动作温柔又坚定。 明斡几乎在她转手时,下意识地接过了她手里的布条和药包,像是他们早就排练过般的默契。 等他意识到这一切时,他看见她专注的神情,便又迅速别过头去。 耳根,已悄然泛红。 他不敢抬眼,只能默默地把手里东西递还给她。指尖触碰到她的指节时,他像是触电般缩了一下。 而她却似乎毫无所觉,只轻轻接过,继续替小隼缠好最后一圈绷带。 终于,她将裹好的小隼捧在手心里,像捧着一枚即将孵化的梦。 她抬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那一笑,像是将整条河岸的春风都引到了明斡的心头。水光打在她面庞上,她的眼角有光,嘴角带笑,整个人像被这晨曦托举起来,比今晨的阳光还要明亮几分。 明斡忽然觉得,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需要听了。 他站在她面前,仿佛站在一种从未拥有过的安宁面前。 她轻轻将小隼递还给他,又指了指他腕上的细伤,示意要替他处理。他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声“嗯”,轻得几不可闻,却把他所有未曾出口的心意都藏了进去。 河水在脚边潺潺流淌,阳光从密云中破出,照亮对岸浅青的杨树林。 明斡牵着马,步伐缓慢。阿筠走在他身侧,怀中仍轻轻捧着那只包扎好的小隼,它蜷得很紧,在她掌心里轻轻颤着,偶尔发出一声近乎呢喃的低鸣。 明斡说话了。 他一开始只是随口念些零碎的句子,像是为打破沉默,又像是不自觉地要将心中的什么倾吐出来。 “我小时候在雪原上骑马,马蹄陷入雪里拔不出来,那雪埋到人的腰,白茫茫一片……” “有一年春捺钵,我们六院部设宴在长春山脚,头鹅宴,连骨带筋炖到一夜,吃完舌头都是香的。” “我看过黄鹿成群从冰湖上奔过,踏冰如雷,尾羽带霜,像火。” “有种鹰,眼睛金的,嘴巴是黑玉色。鹰主说那是北山神鹰,一生只认一人……” 他说得断断续续,时而停顿,时而像忽然忆起什么,又赶紧加上一句。 阿筠听得极专注。 她目光中有种近乎孩子般的光亮,像是初见一幅未曾展开的画卷。她从未听过这些事。她自记事起,就只在这镇中医坊小院之间往来,山好水好,可山再青,水再清,也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 他对她说的这些,在她的世界之外,像是他自远方捧回的一束光,隔着人间烟尘递给她。 她没说话,只是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中闪着微光。 明斡说着说着,也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说了这么多,只觉得说出来就不那么重了。 ——就像把那些难言的疲惫与惶惑,藏进这些讲故事的音节里。 明斡忽然觉得这一路太短。 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渡口。 那是一处老旧的渡头,小舟系在岸边,船篷上还有积雪未化。船夫正理着缆绳,看见明斡,点头示意可以登船了。 风起时,阿筠突然停下了。 她从腰间取下那只小小的绣袋,那是她随身的药包,用细密的水青线绣着几支竹子,边角微磨,是被日常常用摩挲出的温软。 她递给明斡。 他怔了一下,没接。 她将药包放在他掌心,然后低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马,再指了指怀中小隼。 他终于反应过来,嘴角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他将那药包仔细收进怀里,像收下一样珍贵的东西。 明斡合上包,点了点头:“我……会用得上的。” 他想说更多,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船夫招呼着启程,河水在桨下泛起波光,映着云缝中斜落的天光,晃得人眼睛微眯。 明斡上了船,站在船头望着岸上的她。 她依旧静静地站着,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襦裙微动,脸上神情沉静,却眼神未移。 他忽然鼓起勇气,朝她大声喊道—— “我叫明斡!” 声音在水面上荡开。 阿筠身形微震,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风吹过她鬓边的红绳,小铃轻响,她望着那艘逐渐远去的船,怔怔出神,像是不舍,又像是在偷偷将他藏进心里。 那一刻,河水不再冰冷,天地之间也不再寂寥。 只是片刻之后,她嘴角轻轻弯起,像是记住了这个名字,也像是不舍得送他走远。 船身在水中渐行渐远,留下一道白色浪痕,消失于桑干河的弯处。 风吹过她的裙摆,铃声再响,像是在为某种将来,轻轻许下回音。 渡船越行越远。 风穿过芦苇,吹动了她随身带着的小铃。 那清脆的一声,飘过水面,在舟上明斡耳边轻响,仿佛回应。 明斡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握着她送来的药包。 这一程春水东去,他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她。 但他记得她低头替隼包扎时的眼神,记得她听他说北地风光时眼里的光,记得她站在风里看他离开的模样—— 像一束悄然绽放在水边的春花,无声无语,却始终不肯低头。 第5章 风波起时轻舟覆 阿筠送别明斡之后,一路沿着河堤往镇里走。 春风沿着河岸轻卷,杨柳枝条刚吐出嫩黄,一点点垂下水面,像是少女的长发拂过琴弦。她走得缓慢,脚下不紧不慢,手指还捏着衣角,仿佛能将刚才那个名字——“明斡”——留在指尖久一点。 她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但心里满满的,像盛着一整条河的水。 可她才走到镇口,便听到一阵说笑声。 几个妇人站在巷口,穿得整整齐齐,正围着一个身形丰腴、面上带笑的中年妇人说着什么,笑声不绝。阿筠正想绕过,却忽听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 “筠丫头!” 她下意识抬头,果然是邻人,猎户杨家的婶子。 杨家婶子看见她,眉眼一弯,朝她招手:“这不是说你呢,刚说完你就来了,真是个有耳根灵的小仙儿。” 那穿着最讲究的圆脸妇人笑吟吟地转过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睛里顿时泛出喜色:“呀,这就是筠丫头呀?果真是天仙似的一个小模样,杨婶子你还真没夸过头。” 她说着上前半步,轻轻摸了摸阿筠的袖子,又看她脚上穿得整整齐齐,赞不绝口:“咱镇上打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模样端正,又能识文断字的,怪不得那家的官人一眼就相中了。” 杨婶子笑得眼角都开了花:“这位是邹媒婆,给咱镇子里说了几十年的亲啦。今儿是替镇南邹家口的汉官人来问亲话的,说是他们家的大儿子做事稳当、家风清白,见过筠丫头一面,回家就把饭放下了——” “说要这门亲事不成,饭也不吃啦!” 众妇人一阵善意的哄笑,有人啧啧道:“这才是好人家的闺女,杨家婶子那儿媳,多亏了咱们筠丫头和她娘,才母子平安的,断不要说咱们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咱丫头瞧的。” 阿筠听得面颊飞红,连连低头,耳尖红得像新染的胭脂。她咬了咬唇角,刚想做个手势婉拒,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筠丫头!筠丫头——千万不能回家!” 众人一愣,只见镇西方向一个庄头的汉子飞奔而至,脚上带着泥,气喘如牛,远远便扯着嗓子喊:“你家——章家出事了!那前日里走了的鹞子军,不知怎么又折了回来,带走了章大哥和徐娘子,还有你大哥诚哥儿!” 空气像在那一刻被抽空了。 “什么?!”杨家婶子脸色骤变,抢步上前抓住那汉子的胳膊,“你说清楚些!不是说那些北人都撤了吗?!” “真回来了!”那汉子急得满脸通红,“还带着新来的军头,说是奉了什么命令,说章家大哥藏了叛贼,说……说他们家有问题,就全带走了!” 阿筠站在原地,一瞬间,仿佛五感尽失。 她只觉耳边嗡地一声,脚下的地仿佛变得虚浮,手心不知何时攥紧了,掌心全是汗。 杨家婶子反应极快,立刻大声对身边人喊:“都别张扬!你们谁都没见过筠丫头,听明白了吗?” 几个妇人也吓住了,纷纷点头。 杨家婶子转身揪着阿筠的手臂,语气罕见地冷厉:“你跟我来,别回家!先去我家山后的柴窖里躲着。他们要真是冲你来的,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阿筠咬着牙,脸色惨白,仍是半步不动。 杨家婶子望进她眼里,那一双原本平静如水的眼,此刻却泛着惊惶和隐忍的挣扎,像是一瞬间从一只乖顺的小鹿,变成了一只被逼入林间深处的兽崽。 “丫头,听婶子的!你若有事,你爹娘谁来救得回?!” 她话音一落,阿筠像终于惊醒似的,狠狠点了点头。 身后,镇口几位妇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个也散了,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黄昏将近,西天染上一抹熏紫的霞色。 山林深处已有了寒意,风拂动松枝,掠过枯叶堆积的旧路,带起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悄悄掀开一层旧事。 阿筠蜷在一处老猎棚后,身下垫着几片晒干的山芋叶,手中紧紧抱着徐娘亲为她缝的布药包。她裹着原本那身早已沾满泥土的衣裙,背靠岩壁,头靠膝,不知打了多少个盹,又不知惊醒了多少次。 她不敢点火,连呼吸都收得极轻。耳边只剩山风穿林的声音,似远似近,像低语,又像哨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从山路那头传来。 她立刻屏住呼吸,手悄悄探入药包中,摸到那柄粗木柄的小折刀。 “筠丫头,是我,杨婶子。”一个熟悉的、压低的声音传来,语调中透着喘息与急切。 阿筠猛然抬头。 只见杨家婶子已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身后还跟着她的大儿子杨石,他身形高壮,背上负着一个包袱。 “可算找着你了……”杨婶子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说,一边拉起阿筠的手,细细打量她的脸色和指尖,“还好,没冻着,也没被野兽惊着。” 杨石则默不作声地打开包袱,递给她一件粗布青灰小袄、一顶旧斗笠,还有几张饼、一小袋炒米和干萝卜丝。 “都是不招眼的样式,穿上就跟寻常行脚人差不多。” 阿筠连连点头,接过衣物,眼眶泛红,却没有落泪。 杨婶子见了,只是叹口气,把她头发拨到耳后,低声说:“章叔他们……已被带走了。” 阿筠一震,手中小袄几乎要滑落。 “鹞子军走得急,是昨夜里进镇,今早不到辰时便出了南门。”杨石接过话,嗓音低沉,“我听得懂些契丹话,他们说……说是章士良窝藏逆匪,是要押往碳山盐场那头处置,多半是做苦役。” “炭山那边,地僻人少,死了都不带问的。”他补了一句,神情凝重。 阿筠静静地听着,一语不发。 杨家婶子看出她眼中的决意,便拉住她衣袖:“你别乱来啊,婶子晓得你心疼你娘亲,可那是炭山盐场,不是好进的地儿。你是个姑娘家,去了不是闹着玩的。” 杨家婶子看她神色,忙劝道:“筠丫头,你别做傻事啊!那种地方不是咱小户人家的闺女能去的——你娘亲把你藏得这么深,不就是不想你……” 话未说完,却见阿筠慢慢站起了身。 她跪下朝婶子磕了一个头,又向杨家大哥郑重作了一揖。 她不说话,但眼神中却无比坚定。 她是个哑女,这时却比任何言语都清楚。 “你是要去炭山?”杨家大哥低声问她。 阿筠点头。 他望着她,眉心紧蹙,半晌未语。 那是碱风裹骨、盐灰呛喉的苦地,不知有多少人一去无回。可他终究没拦她,只是将身上的小刀取下,交到她手里:“你若真要去,就别空手。” 阿筠重重点头。 夜风渐紧,她已换上妇人的衣装,扎好发髻,用皂角水抹了灰尘遮了面色,只露出清澈眼眸。她将药包紧紧缠在腰间,将铃铛取下塞入布囊,只留短刀贴身。 她最后看了眼山下的小镇。 镇上灯火摇曳,炊烟袅袅,像极了她过往安稳的日子。 而从今夜起,那一段日子,便不再属于她了。 她转身,踏入山道深处。 月光照在她肩头,瘦小的背影在山路上拉得极长。 乌兰草口,四野苍茫。 远山线被云雾吞没,草原尚未返青,仍是一片枯黄,风自山后吹来,卷着泥沙与马蹄残雪。军营设在一片缓坡之上,帐幕疏落,旌旗未张,唯有几匹哨马立在寒风中,不时喷出白雾。 明斡勒马至营前时,阿古答第一个迎了出来。 明斡骑着马,缓缓穿过营地外缘。 他怀中那只幼隼已经痊愈,如今立在他的肩头,眼神锐利,羽翼渐丰,偶尔扑腾几下翅膀,便可跃空而起。 它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地一声清鸣,振翅高飞,盘旋在帐前上空。 营帐前,阿古答正与几名老将商议调动之事,远远见他来了,快步迎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力气仍旧如山。 “小主子,”阿古答声音有些哑,却极稳,“你终于回来了。” 明斡回以一礼,语气克制而笃定:“回来得晚了,叫你担心。” “你回来得刚好。”阿古答放低声音,看向他,“太后已经知道了六院之变。” 明斡一怔,眉头微动。 “有人把消息送上了京中。”阿古答压低嗓音道,“太后下令敌烈退兵——他人倒是听了,三日内撤出了大半兵马,留了个尾营,装模作样守着炭山盐道。” “只是如此?”明斡问。 “太后震怒,”阿古答低声,“命敌烈即刻退兵,说是‘不得扰乱王帐’,他照做了。只是照做而已。没有罢职、没有追查、没有问责。” 他将最后一句说得很慢,仿佛在等明斡反应。 明斡面无表情,只静静摩挲着手边茶盏。 “我明白了。” “你不该回去,”阿古答看着他,神情罕见地露出一丝恳切,“你若再入王帐,敌烈绝不会再容你第二次有命逃脱。” 明斡却道:“我若不回去,他才是真的赢了。” 帐内陷入一阵沉默。 火光将他侧脸映出一抹冷影,唇角却微微扬起,竟似带着一点少年心性未褪的笑:“我只是个死里逃生的侄儿,他却是一位早退一夜的王帐大监——你说,谁更难解释?” 阿古答看着他,半晌,轻轻吐出一声叹息。 “你变了。” “我只是活下来了。”明斡轻声道。 帐中旧部们依次迎上,皆神情复杂。有人激动,有人敬畏,有人眼中甚至闪过泪光。他们曾在穆辛王帐下效力多年,自明斡落难之后便被迫遣散,如今再见故主之子归来,众心一震,仿若旧帜欲再燃。 当夜,众人于营帐内设宴,为少主接风。 不过酒未上三巡,便有哨骑疾驰来报—— “耶律敌烈……至了。” 帐中一静。 众人齐齐望向明斡。后者只是放下酒盏,唇角轻挑,目光未动。 不多时,一人入帐。 白貂大氅,袖口银纹,一身武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人步履稳健,面带笑意,仿若亲至探望的族中长辈: “贤侄,别来无恙。” 明斡起身,还了一礼:“多谢叔父挂念。” 敌烈目光在帐内扫了一圈,见众将神色各异,仍笑得和煦。他一步步走近明斡身旁,忽又转头朝那只静立在帐侧木架上的猎隼看了一眼。 “是你驯的鹰?嗯,好眼色,胆子也不小。”他笑着夸赞。 明斡不动声色地应道:“父亲当年教我,鹰隼不可豢服,惟以心驯。” 敌烈顿了顿,目光在周围诸将脸上一扫,又笑着道:“如今你身边的不明之徒已清,旧部亦在,不如就趁此良机,随我一道回六院王帐,早些主掌事务,也好让众人心安。” 明斡抬眼看他,淡淡一笑:“叔父提议,明斡自当听命。” 两人相视,皆含笑—— 可那笑意,落在彼此眼中,却如雪下薄冰。 敌烈此行,不为劝归,而是试探。 他又提“主掌事务”,却未明言让明斡“复位”,意在提醒他:你虽是穆辛之子,如今却无兵、无势、无册命——是我让你回来,亦能让你再次消失。 明斡听得分明,却不动声色。 他垂目为礼,口中仍是顺从之词:“侄儿愿听调遣,唯请叔父容明斡整顿残部,拜祭父亲遗骨之后再归。” 敌烈一笑:“自然、自然。” “多谢叔父体恤。”明斡低声回道,眼神淡淡,却藏针锋,“只是小侄方才脱劫,还未伤愈,不敢贸然回帐。等夏捺钵前,必整兵回部。” “好,好。”敌烈笑着点头,眉眼弯弯,手指却悄然在酒盏边转了半圈,“贤侄有志气,果是穆辛之子。” 他顿了一下,抬眼直视明斡:“也愿你,比你父亲活得更久些。” 此话出口,火堆噼啪一响,火星窜起,仿佛应了一声不动声色的威胁。 明斡看着他,唇边笑意更深,忽然道:“我不如父亲好杀,也不如叔父会藏。若真要活得久……怕是得向叔父学几招。” 敌烈放声大笑:“好个贤侄,倒学得机灵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晦色,很快被笑意掩去:“也是该歇歇,这些年你父亲太严,对你我都严。如今你若在,他怕也是该松口气了。” 话已至此,敌烈起身告辞,行至帐口,又停了片刻,似无意道: “夏捺钵时,太后会亲临长春州。你若调养妥当,不妨同行。届时诸部首领皆在,倒也好趁机让众人见识见识,谁才是六院部真正的主事之人。” 这话似是提携,实则敲打。 明斡微一躬身,笑容如霜:“那便恭请叔父多为小侄引荐。” “那便好。”他起身整襟,“你安心歇养,待夏捺钵起行之日,我自来引你同行。届时咱叔侄再好好谈谈部中大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明斡一眼,便转身离去,裘袍如风,步履稳健。 帐中火光微晃,盏中酒未凉,帐外夜已沉沉。 明斡望着敌烈离去的背影,手指缓缓按在酒盏之上——指节发白,却面色如常。 风吹动帐帘,带起一丝不甚明快的酒香,草炉里的火已快熄,只余炭灰中零星跳动的红焰。 明斡坐在席边,低头轻抚肩头的小隼,眼神幽深。 “他不会甘心的。”阿古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老树风中震响,“这次现身,表面是和解,实则试探。他怕你不死,怕你坐稳六院部之位。” 明斡没有回答,只是取过案几上的酒盏,轻轻一口饮尽。 “他退兵得太快。”阿古答继续道,“太后纵震怒,但也不会骤然伸手向六院部;他向来桀骜,不可能退得这般顺从。除非,他知道你还活着,也知道你没力量反扑。他退兵,不是认输,是为留尾火,等你重返王帐,他再借机剪草。” “你若回去,不是在复位,是自入其网。” 明斡将酒盏倒扣于席,轻声道:“我知道。” 他看向阿古答,眼中波澜尽敛,语气却极清晰:“他不信我能活着回来,所以在捺钵之前,必另设杀局,借太后之令将我正式册封,再趁我势未成、诸部未稳,一举除去——不必背负弑亲之名,也能成全他后嗣之位。” “他等这日子,等了十年。” 阿古答看着他,目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停了一下,脸色凝重: “他要在夏捺钵动手。” “你说得对。”明斡淡淡地道,“他若动手,一定是在捺钵途中。帐外不宜动刀,捺钵时却是名正言顺之地——诛叛、换帅、清乱,他可借口太后旨意,无需问过辽廷。他要的是名。” 阿古答点头:“他还掌握着旧军半数,若你孤身前往……” “我不会孤身。” 明斡打断他,眸光沉了几分:“夏捺钵时,六院部、五院部、乙室部、奚六部等都要参与。我需要的,是在炭山之前,把人分出去。” “你是说……” “我不能等敌烈落子,我要先布局。”明斡从身边卷轴中取出一张简图,按在桌上。 “你召奚人使者,以父旧交名义,约奚王萧敌鲁入猎前议道。他父子现下在偏西草场驻牧,若能调一部分奚兵作掩——不必明助,只要调动兵力,让敌烈疑心,就够了。” 阿古答皱眉:“萧敌鲁不肯轻动。” “他会的。”明斡轻声说,“他恨敌烈。三年前盐道走私案,是敌烈的手下在西线杀了他族中一个副首——若有机会栽敌烈一笔,他绝不会放过。” 阿古答不语,目光却慢慢亮了。 明斡继续道:“你再召我父旧部八人,分散入猎前队、箭营、旗帐,俱以副旗、副厨、副医身份混入。这些人要会潜,要忠心——你挑。” 阿古答沉声道:“我去安排。” 他正要起身,又听明斡补了一句: “我还需你送一份密函,送至幽州通监府,找耶律涅勒古。他若还认我父那份旧情,就必然愿意在事发之后替我上一份陈表——” “指控敌烈?” “不。”明斡轻笑,神色清冷:“请求赦敌烈之罪,保边地安稳。” 阿古答一怔,旋即明白:“你是要……引他自乱。” “我亲手杀不了他,但我能让他看见刀锋逼近,让他心中失控。”明斡站起身来,披上裘袍,望向夜色中的乌兰草口。 “他这一次来,是猎人;我想让他以为我是狐。” “可到了炭山,我要让他明白——” “这只狐,是咬人的。” 第6章 落日圆时炭山见 夜已深。 山道在暮色之后变得狭窄而难辨,阿筠披着那件灰蓝色草药妇人的外袍,一步步走得艰难。她手里拎着包裹,背上背着药囊,衣袖与草叶擦过时带出些微响动。风很冷,草木有露,湿气透进鞋底,凉入脚骨。 她没有灯火,只靠月色辨路。 那是逃亡者才会走的路——东绕一段盐商小道,西避巡兵宿所。她记不清拐过了多少树、踏过了多少石,只知道每迈一步,都离章叔他们近了一点。 天黑得很快,山中更显阴凉。 在一处石岭转角下,她终于看见一间残破的猎人小屋。门板歪斜,屋角结了蛛网,但柴垛下还残留一些风干野草,像是几日前曾被人歇过。 她钻了进去,将门轻轻掩上,火石点燃一团枯叶,将包裹枕在身下,短刀藏于掌中。那柄刀原是杨家大哥所赠,柄短锋细,她将它贴在腰侧,掌心握着,却仍觉不安。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某种猛兽或兵锋,而是人心未知。 她侧卧而眠,却久久未能入睡。 直到夜更人静,火堆仅剩余烬,她才在一阵疲惫中合上眼。 那只白鹿,又入了她的梦。 不同于前几次,这次的白鹿没有跑开,也没有流血。它就站在她面前,眼中竟带着一种哀哀的神情。它低下头,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告别。 它的眼角湿润,似是无声地哀泣。 阿筠站在那头白鹿身前,不知为何,眼泪一滴滴滚落。 她跪下,抱住那团雪色的生命,像是抱住了整个破碎的过去,抱住了母亲临别时未说出的遗言,抱住了从未言说的悲伤与渴望。 她趴在白鹿的身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在梦中、山林、夜风中交织而散。 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如此放声地哭泣,不顾世俗、不顾安危、不顾身份,只是哭——为自己,为章家,为无声活着的所有岁月。 她在呜咽中沉沉睡去。 她哭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那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觉得有人替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 指尖温热,带着清香的草药气息,动作极轻,带着一点点安抚与安慰的意味。 她猛地睁开眼—— 火堆尚未熄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她身侧。 氅衣微敞,风尘仆仆,一双眼却依旧清冷如初。 是她——那位诺敏姑娘。 阿筠怔怔看着她,一时间以为梦未醒。 诺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是我。” 她坐到她身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这几日离不开,心中不安,一直守在镇西边。” 她低头看了她一眼,叹息:“没想到,鹞子军来得比我想得还快。” 阿筠张了张口,眼中还有泪,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不知道该问她为什么回来,也不知道该问她是如何寻到这里。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人——冷峻、寡言、总似不属于任何地方的她——竟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可靠”。 “我会护你去炭山。”诺敏轻声说,语气平淡,却不容质疑。 阿筠一愣,抬眼看她。 “你一个人走不过去。”诺敏语气温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决,“你去是为了救人,我知道。但鹞子军那一套,你一个人扛不住。” 阿筠张了张嘴,眼中慢慢浮出惊讶、感动与一丝不安。 诺敏却只是拍拍她的肩,淡淡道:“你若不愿我多管闲事,那便当我走错路、恰好遇你。但无论你怎么想,这一趟路,我不可能让你一人去。” 火光轻亮,映得诺敏的侧脸分明而冷峻。 火堆已经烧得只剩下零星红光,光晕一寸寸在药棚的土墙上摇曳。夜风从门缝中灌进来,带着山林的寒气与湿意。 阿筠抱着自己的膝,头埋在臂弯里,背脊轻轻颤抖着。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心中积压太久的委屈、愤怒、无力在这一刻如山洪般倾泻而出。 “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的声音颤抖嘶哑,像一根冻裂的弦,带着哭腔,却终究开了口。 “他们只是……只是普通的百姓啊……” 这一声“百姓”,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像在说服谁,又像在质问天地。 诺敏静静看着她,目光无波,却握紧了拳。 她走到阿筠身边,半蹲下身,轻轻将她额前被汗湿的发捋至耳后,那动作如同姐姐照拂哭醒的妹妹。 “你阿爹、你娘、你兄长……都没有错。”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许: “错的,是那些坐在庙堂之高的人。” 阿筠猛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脸颊,眼神却透出一种几乎近乎执拗的质问。 “是谁?” 她的声音仍带着哭意,鼻音重重,仿佛一句便要哽咽。 “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诺敏眼神轻颤,却没有回答。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身份尊贵,”她低声道,“说出来你也做不了什么。” “是皇上?”阿筠声音更哑,“是王孙贵胄?是北官、南官?还是你们哪个大人?我们家……到底是得罪了谁?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要他们死?” 她的语速变快,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像是要将这些年心口所有压抑与沉默,一口气都掀翻出去。 诺敏没有回答。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装作哑巴的姑娘,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痛惜与决意。 她只是将那枚令牌从袖中取出。 那是一枚契丹军中节制印,黑铜制,正面刻着三个古契丹大字,背面有金线勾勒的八角芒星。 “你先收好这个。”她将令牌放在阿筠手中,“这是应急所用,情况极危时可亮出,见此牌者,知我来意,必会放你一条路。” “到了炭山后,你设法接近一个叫石信己的大人——他是六院部的参军,清廉谨慎,虽不敢大张旗鼓帮人,但若你托我之名,他不会拒你。” 阿筠紧紧握着那块沉甸甸的令牌,像抓住了某种脆弱的希望。 她没有道谢,也没再哭,只是轻轻咬住下唇,手指在令牌边缘微微发颤。 诺敏看着她,终于叹了一口气。 “你问我是谁。”她声音极低,像是只愿让火光听见,“我不能告诉你。你还没准备好。” “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世上确实有一些人,他们不必理由,只需怀疑,就可以把一个普通人家打入深渊。” “你要救他们,就得装作不知道是谁。” 阿筠缓缓抬头,眼中有泪,却也有一种诺敏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东西—— 仿佛是一种初次燃起的、微弱而冷冽的执念。 诺敏看着她,沉默良久。 忽然,阿筠低声开口,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一字一句: “我做不到。” 她的声音轻轻地、哑哑地,像是一片雪花落进火堆,立刻化开了。 诺敏没有笑,只是轻轻替她把裘毯掖好,在她额上点了一下,像姊姊,也像护她的人。 “睡吧,天一亮,我们就动身。” 她起身走出小屋,夜风吹起袍角,天边的残月正好挂在树梢。 天还未亮,草色蒙蒙,远山被雾气包裹着,只露出一道道灰蓝色的轮廓。 火堆早熄,屋中残温尚存。诺敏已经整装待发,一身契丹男式骑装,腰束硬带,背负短弓,眉目凌厉如霜。 阿筠换上了契丹侍女的装束,外披烟青色披风,头发用红绳高高束起,神情虽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沉静如水。 她将那枚镌刻契丹大字的令牌藏入贴身小囊,又确认了药包、布帛、短刀与路引。两人未多言,便启程上路。 风早,草湿,地面露重,靴底踩在路边枯枝上发出细响。 走出不远,前方忽有动静传来。 两人停住脚步,诺敏下意识将阿筠护在身侧,目光如刀般扫向前方。 只见两名穿契丹兵甲的青年士兵正快步穿过岔路,神色焦急。远远看见她们,立刻快步迎来。 其中一人拱手抱拳,呼吸未稳,连声道:“姑娘们,打扰了!我们弟兄替村子那边的农人追赶一头野猪,结果不慎踩空崖边滑了下去……腿似是断了,流血也不止,这地方荒郊野岭,我们又没带包扎的东西。” “你们这是去捺钵营地?”诺敏眯眼问。 “是,”另一人答道,“我们是炭山前哨兵丁,捺钵前派来勘营路线的。今儿回途中出了岔子,眼下……真没法走了。”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小锭碎银:“若姑娘手头有能用的,我们愿意出价。” 诺敏目光微转,与阿筠对视一眼。 阿筠垂眸,从背后包袱中取出一卷干净麻布、数小包止血药、还有两根山枝削整过的木棍。 “带我去。”她轻声道。 两名兵士一怔,不知该不该信。 诺敏淡淡道:“她是医家出身,快带路。” 她走上前,轻轻解下身后包袱,从中取出一卷干净的麻布和一撮自制的止血药粉。她双膝跪地,俯身查看那名伤兵的手臂——脱臼虽痛,却非致命,真正要紧的是伤口处已有红肿迹象,若再耽搁,恐怕难免发炎。 “疼吗?”她低声问。 那伤兵满头冷汗,却仍忍住痛笑着答:“姑娘手稳,不疼。” 阿筠笑了笑,轻声说:“没事的。” 她语声温和,像拂面春风,连周围紧绷的气氛也柔和下来。 她一边查看,一边熟练地调配止血粉,拍在伤口四周,又以麻布缠绕包扎。她手法干净利落,布带绷紧又不过于勒压,显然不是初次救人。 “姐姐,能不能帮我一下?” 她忽然回头轻喊,声音里带着一种自然的信任。 诺敏挑了挑眉,却也不动声色地蹲下来,帮着她将木枝打造成简易夹板,稳稳绑在伤兵手臂两侧,封住活动关节。她动作虽比阿筠更果断,却仍保留了一丝细致——她从不在无用处露锋,亦从不在有意义的事上懈怠。 伤兵咬牙忍痛,待包扎完毕,感激涕零。 “姑娘们救命之恩,在下铭记在心。可否请教姓名,日后相报?” 阿筠摇了摇头。 诺敏却淡淡一笑,开口道:“我们是随炭山盐官下来的乡医,不留名,也无回报之意。你能安然回去,便是最好。” 说罢,她拍了拍阿筠的肩,两人拢了拢包袱,继续上路。 那两个军士远远目送,仍不住低声议论:“那位姑娘看着年纪小,手段却真利落。” “那位戴刀的更厉害,眼神一看就是做过大事的。” “咱们真是走运了,竟在这荒岭遇见了救命人……” 声音渐远,消散在林雾之中。 阿筠默默走着,步伐轻了些。 “你怕他们是诈?”她问。 “怕。”诺敏淡淡道,“但也怕他们是真的。” “你为什么还让我去?” “因为你不会坐视不管的。”诺敏望着她,语气低缓而笃定:“我见过太多杀人不眨眼的人,你不是。” 阿筠低头,不知如何回应。 诺敏却轻轻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今日开口喊我‘姐姐’,算是认了我吧。” 阿筠面上一热,撇开头。 “以后还得多喊几声。”诺敏轻声补了一句,目光却越过她,看向前方的炭山远影。 两人行至山道转角处,已经是十日之后,前方薄雾初散,远远可见炭山轮廓如黑曜巨影横陈于天地之间。 阿筠略显疲惫,却仍咬着牙快步前行。她走得专注,未察觉身后诺敏的目光,停留在她肩上的时间已久。 “站一下。”诺敏忽然轻声道。 阿筠回头,不解地看她。 诺敏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那缕发被风吹乱,贴在额角,还挂着细汗。诺敏指尖极轻,像在整理一幅旧画上掉落的灰尘。 她一边替她理着鬓角,一边想起她为那名契丹士兵包扎时的模样。 那不是第一次救人,也不是出于义务的体恤。那种动作与神情,是早已刻入骨血的温柔本能。 轻声细语,不带怜悯,也不带高姿态——只是在尽全力让伤者安心。 “疼吗?” “没事的。” 这样的话,诺敏曾无数次在战地、在宫帐、在暗巷中听见过,也亲口说过。可从阿筠口中说出,竟有一种她自己从未拥有过的柔和。 她忽然明白了。 她知道,为什么明斡仅与她见过一面,便会念念不忘。 ——她不是多漂亮的那种女子,不艳不烈,不带妖气,却安静得让人心疼。 那种温柔,不是施舍,不是姿态,不是养成的习惯。 而是出于天性。 诺敏曾在六院部短驻,也曾随太后行于北镇,她知道明斡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孩子,冷静、沉默,甚至在少年时就已经能做出取舍。但那种早熟背后——是极深的孤独。 明斡从小在王帐中长大,狼崽子一般被训练着、命令着、锤打着。若他伤了,属下最多丢来一卷布;若他病了,也只是几个药丸与命令而已。 没人会问他:“疼不疼?” 没人会低声告诉他:“没事的。” 甚至是他的母亲——那个虔心念佛、常年端坐的宏姬。 诺敏在王帐中见过她数次。 从未见她有失态之言,亦未见她流露过真情。 她记得那个冬日的午后,她曾在永安山捺钵营中奉命送文书至宏姬帐下。 帐中香炉正燃着檀香,宏姬手执念珠,身穿青缎素衣,低头背诵佛经,声音清冽如水。诺敏行礼退下时,那女人忽然抬头,盯着她看了一眼。 只一眼。 她那一刻忽然背脊生寒。那不是庙中比丘尼的目光,而是某种审度与钳制,如鹰视兔,如鹰识鹰。 那之后她便对这位“素净端方”的大夫人心生警惕。 宏姬不是那种无用的女人。 她沉得住,装得下,看得远。 她的权力像冰湖下的暗流,不见其动,却无处不在。 “若明斡真的倒在她前头……”诺敏低声道。 阿筠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回头望她一眼。 诺敏摇了摇头,把那些思绪暂时收起。 她重新整了整阿筠肩上的披风,目光却望向前方的炭山。 “走吧。” “到了那地方,你要更小心了。” 她语气不重,却透出一种说不清的凉意。 山风又起,卷起草叶枯枝,两人披着风行进,身后影子渐长,踏入炭山阴影之前,已是日近中午。 阿筠感受到身旁的诺敏目光的停留,轻轻侧头,略有些疑惑。她一向是个沉默的姑娘,不习惯被人注视,但此时,诺敏的目光太过执着,仿佛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思绪,令她感到一丝不安。 她忍不住开口:“姐姐,为什么这样看我?” 诺敏的神色微微一滞,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抿唇而笑:“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 阿筠望着她,眼神略有些困惑,但见她并未再作多言,便也没有继续追问。她本能地感到,诺敏并不愿意深谈这些过去,便不再开口,转身继续朝前走。 山间的风,带着湿气,吹动着草木,渐渐带起了她们的衣袍,脚下的山路逐渐显得崎岖不平,布满了长年被风雨侵蚀的裂缝。 两人走了一阵,山势渐开,前方不远处已能隐约看到炭山的轮廓。诺敏忽然停下脚步,低声叮嘱:“阿筠,炭山与其他地方不同,盐场附近有些规矩,你切不可盯着那些监运盐的工人看,哪怕只是无意而为,怕是也会挨上鞭子。” 阿筠点了点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认真听着诺敏的嘱托。 诺敏望着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我陪你到这里便好,后面的路,你一个人走。我即刻启程去复命,剩下的事你自会见分晓。” 阿筠抬起头,默默凝视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