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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梦将寐事艰难

作者:逸之箫歌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色沉沉,风穿过院墙的缝隙,拂动窗棂上垂挂的药草,一阵阵晃动的影子在屋中摇曳。


    阿筠在梦中又一次看见那只鹿。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雌鹿,瘦得几近透明,立在雾气氤氲的林边,蹄下积雪未融,眼眸中含着说不出的惊惧与悲恸。它不发出嘶叫,也不奔逃,只是低低地、断断续续地啼鸣,仿佛从心底溢出的痛音。阿筠试图靠近,可脚下的土地却不断崩裂,雾气越来越浓,她一次次伸手,终究只能看着那只鹿消失在林深处。


    她伸出手,掌心空空,醒来时,发觉自己已泪湿枕畔。


    徐媛将她搂进怀里,一边轻拍她背脊,一边低声哄着:“阿筠,梦罢了,梦罢了,阿娘在这儿呢。”


    阿筠贴在母亲胸口,像小时候那样蜷成一团。


    她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又犹豫了一瞬,终是轻声道:“阿娘……我又梦见那只鹿了。”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落在瓷盏边沿的雨点,一字一字仿佛怕惊扰这夜的沉静。


    徐媛怔了一瞬,随即伸手抱住女儿,温声道:“傻丫头,那只是梦,不碍事的。你这些日子操心太多,才会胡思乱想。”


    阿筠摇了摇头,眼中仍有挥不去的惊惧与迷茫:“那鹿看着我,眼里好像……在求救,可我靠近不了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梦见它。”


    徐媛默然片刻,手指搭在阿筠的手腕上,探她脉息,随后缓缓开口:“脉象紊乱,怕是那些杀千刀的玩意把我家丫头吓到了。”


    她压低声音,语气忽然沉了几分:“最近镇上风声紧,官兵都疯了似的搜查,说是要捉什么叛党。昨儿个邻家二叔只是嘴快,说了句‘北人怎的都疯魔了’,今儿个就给带去牢里了。”


    阿筠心头一震,刚要开口,却见母亲神情愈发凝重。


    徐媛沉吟了片刻,皱眉道:“白鹿为灵,梦之为异,若有征兆……唉,你这孩子心地太软,怜人太深,许是白日所见那伤员之事,萦系梦魂。”


    阿筠怔住。


    她虽未曾学全医理,却自幼跟着母亲出诊,识得几种梦象的含意。白鹿,通体无杂、孤行于野,向来被视为天兆与哀兆并存的意象。若梦者身世未明,更易牵引魂气不稳,引来未知之事。


    徐媛将女儿搂入怀中,轻拍她的背,低声道:“但你得记牢,如今局势紧张,到处都在缉拿什么‘谋逆叛党’,你阿爹昨日去铁铺时还听说,连本地几户老实人家也被盘问了。你是个外来人,身份最为敏感。咱们早年避乱迁来西口镇,一直低调行医,平日装哑也是为了避人耳目。可若真让人识破你是装哑,再查出你原非此地之人,怕是要将你身份做文章。”


    阿筠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低头不语,指尖却轻轻触着自己腰间的铃铛。


    那枚铃铛,昨日重新回到她手中,如梦境的一缕回响。她记得那少年作揖时的模样,眼神倔强而谦和。他说,要结草衔环报恩。


    可她不需什么报恩。


    她只是……只是看不惯一个人濒死躺在那里,流尽血也无人救起。


    她更忘不了,她为他清洗伤口,他始终昏迷,可在她轻轻包扎肩膀时,那人却像梦呓似地喃喃一句:“母亲……不要走……”


    阿筠心头微颤。


    她不是愚钝的女子。她知道,能有那样的身形与气度,却被兵马追杀的人,定非寻常。这也正是她闭口不言的原因。


    “筠丫头。”徐媛柔声唤她,“你若真的放心不下,也别明着去寻他。多留意些,再等几日,一切总有转圜。”


    阿筠轻轻点头。


    晨雾未散,桑干河北岸的风吹过院墙时仍带着雪后微寒。几枝老梅的枝头尚覆着淡霜,院角的瓦上落着昨夜未融的残雪。她用一只布包垫着膝,慢慢将干黄的柴胡根一节节刮去粗皮,再剪成寸段,置于蒸笼中。她做这事极慢,像在剥开某种记忆。


    昨夜那场梦仍留有余温。


    梦中白鹿从雪野奔来,蹄下无声,眼中含泪。它伏在她面前,身躯高大温驯,却嘴衔一枝泛青的柳条,似在等她接过。她伸手之际,却听得河水暴涨,铃声碎响,那鹿转身奔入林深,溅起满地飞雪。


    她一夜未再眠。


    屋内,徐媛正在照方抓药,指间一撮紫苏未撒稳,落了一地。她的手,今早格外颤。她总说这是岁月与旧伤,但今日的颤抖,似多了一丝预感。


    她刚要起身洗手,忽听院门“吱呀”一响。


    有人来了。


    那人并未敲门,而是径直推门而入,脚步极轻,像一阵不带雪的风。


    她一身男子打扮,穿深靛色摩羯纹盘领袍,腰中系细皮蹀躞带,步履稳而静。头戴墨色花珠帽,剑眉入鬓,眼神沉静如夜潭——不是男人,却比许多男子更显凌厉。


    阿筠第一眼便知道,这不是寻常过客。


    她下意识侧身遮住案上的药簍,眸中泛起警觉。


    屋中徐媛闻声而出,一见那女子模样,当即上前一步,挡在阿筠身前,身子微伏,神情如临深敌。她语气不高,却透着一股子紧绷:


    “此处是民户私宅,不接闲人。”


    来者却站定在门前,静静看了她们一眼,未靠近,也未辩解。


    她缓缓道了一句汉话,声音不高,语调却极稳:


    “我叫诺敏。无意打扰,也无恶意。只想借一步,与娘子说几句话。”


    她顿了顿,朝阿筠看了一眼,那眼神不似敌意,反而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同情与……探寻。


    阿筠未语,只觉那目光像是山林深处潜伏的猛禽,看似无声,却早已识透风向。


    徐媛却将她护得更紧,眉心不展,声音冷了几分:


    “你是谁派来的?”


    “我谁都不归属。”


    诺敏平静地答道,声音如薄冰拂水,听不出情绪:“有人说我是太后的人,也有人说我是护卫军走失的亡命徒,但这些都不确。你可以将我当作一个打听消息的药贩,也可以当我只是路过的旅人。今晨翻过北岭,见此处炉烟未断,想着讨一碗茶喝。”


    她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若娘子担心,我可自卸兵刃。”


    她说罢,果真缓缓解下腰间束袋,从中取出一柄短匕,轻轻一掷,稳稳插在庭前老槐的树根处,刃入半寸,纹丝不动。


    徐媛目光微凝。


    这不是寻常人能练出的准头与力道。


    但来者姿态既非恫吓,亦无挑衅之意,反倒像一场刻意示弱的“请茶之礼”。


    风拂院中,晨光破云而出,照在女子静静站立的侧影上,落下一抹斜斜的金。她站得笔直,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徐媛沉默片刻,终是退了一步,对阿筠低声道:“进屋去。”


    阿筠迟疑了一瞬,终还是点头,抱起药簍进了内室。临关门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庭中那女子——


    她并不害怕,只是隐隐觉得,那人眼中看她的神情,竟有几分像阿娘深夜起身看她时的样子。


    那种目光里,带着些藏得极深的疼惜。


    诺敏入了屋,脚步无声,落座于门侧木凳,未触茶盏,便自腰间鞶囊中取出一物。


    她摊开掌心,是一枚灰黑色的盔甲残片,拳头大小,上面隐约可见一道刻痕,似狼首咬月,下方则嵌着一抹已锈的金线花纹。紧随其后,她又取出一锭金子,形制细巧,龙纹模糊,看得出藏得时日已久。


    她将盔甲与金锭一并放在桌上,才道:


    “令千金前几日救下的那名少年,是我恩人之子。”


    徐媛并未伸手,只是凝视桌上之物。


    那盔甲断裂处锋利,显是箭刃所劈,狼首花纹则属于辽军中部亲卫营所用,只有重骑副将以上才能佩着。那金锭,却是内府发予的赏金,常以此作为密谍之信。她不是契丹人,却识得那上面的印——她年轻时也曾跟着父亲进过京。


    “你是来道谢的?”她语气冷淡,不含情绪。


    诺敏颔首,“来道谢,也来送一份情。”


    徐媛缓缓道:“我女儿自幼随我识药学诊,心念救人。那孩子虽伤重,却未入死局,她见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我们是小老百姓,行的是医道,只求一家人安安生生度日。贵胄间的事,我们插不得手,也不愿插手。”


    她这番话说得分明,诺敏却不恼,她指尖轻点那枚盔甲:


    “你说得对。可这世道,有时救人,便不是不插手。”


    说罢,她从袍袖内又取出一张文书,摊开放在桌上。


    那是通关文牒,盖有奉圣州驿递司与南京道巡戍都监双印,纸上书写“章士良户”、下列三人姓名,印信清晰,字迹工整,正是辽廷出关通用的紧急凭据。


    “耶律敌烈的鹞子军是否还会回来,我不能保证。”诺敏抬眼看向她,“但这一纸文书,足以护你们离境入宋,若要离开,无人会为难。”她顿了顿,补上一句:“这是我唯一能还的情,也是你女儿应得的。”


    徐媛依旧未动,只低头看了一眼那通关文牒。


    诺敏见她久久不语,缓声道:“收下吧,以备不时之需。这一锭金子,就算是给令千金添份嫁妆。”


    徐媛这才轻轻抬头,第一次直视她。


    她看见这名契丹装束的女子面容冷峻、身形削瘦,眼底却无丝毫算计与浮夸。她不是那种会因身份权势而施恩的人——她只是很认真地在还一份恩情。


    “你叫什么?”徐媛问。


    “萧诺敏。”女子答得干脆,“你们不必记得我。但若有一日,阿筠姑娘再落危局,可到广宁城北街‘赤骆坊’找人说我的名字。”


    “我会记得。”徐媛应道,语气微缓。


    诺敏起身,收回盔甲残片,留下金锭与文牒。她在门边顿了顿,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屋外廊下剥白茯苓的阿筠,那女孩神色专注,额发被风拂起,像极了一株正抽芽的春柳。


    “护好她。”诺敏低声说,“她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


    说罢,她转身推门而出。


    春日晨光洒在庭前,照见她高束的发、飘动的袍摆,和她走入风中的剪影。她的步履依旧轻稳,不紧不慢,像一个已经熟知世道黑白的人,却仍愿低头拾起光明。


    庭院静了片刻。


    屋内,徐媛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她伸手,将那份通关文牒折好,收入柜中深处。她没有碰那锭金子,只将它放入药柜上方小瓷罐中,盖好盖子。


    屋门轻响,诺敏走了出来。


    她迈过门槛,袍摆掠过门石,落脚无声。晨光正好斜照进小院,树影婆娑,阳光落在她的肩头,映出一抹暖金与深靛交融的光泽,像是山林中悄然现身的夜行人,初次走进白昼。


    阿筠正蹲在廊前,筛着新剥的白茯苓。她听到动静,抬头看去,一双眼还未聚焦,便撞上诺敏清冷的视线。


    那眼神并不凌厉,反而极静极深,像冬日尚未解冻的深潭。可阿筠分明觉得,那里面藏着一种极沉重的情绪——她说不清是怜惜,还是哀恸。


    她顿了一下,手中药筛轻轻晃了晃,尚未起身说话。


    却见诺敏已站在她面前,目光低垂,正打量着她的面容——不是那种自上而下的打量,而是一种带着追忆的凝视。


    “萧姑娘——”


    徐媛站在门槛下,见状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急促与紧张。那是她下意识唤出的称呼,仿佛要提醒什么,又像是要唤醒什么。


    诺敏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如水波未起。


    她没有多言,只缓缓伸出一只手,在阿筠发梢处拂了一下,指尖极轻,将那片枯叶取下。


    她的动作不急不缓,像是替人收拾衣冠,又像是在触碰一种久远的梦。


    阿筠一愣,仰起头来看她。


    诺敏低下身子,靠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只像风过叶尖:


    “你像极了你娘。”


    阿筠怔住了。


    她微微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她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知那句“你娘”指的是谁。她知道,阿爹阿娘并非她的生身父母,至于她的亲爹娘是谁,她不知道,也无意去追问。


    但诺敏却没有多说,只对她静静一笑。


    那一笑中并无温情,却藏着某种极深的怜惜与歉意,就像一个在漫长夜路中独行太久的人,终于见到熟悉影子时的怅然。


    她直起身来,转身朝徐媛轻轻颔首,躬身行了一礼。


    那是标准的契丹贵族礼节:左手按胸,右手微提,头稍低但不垂,极度克制又带尊重。


    那是一种只有面对尊重之人,才会使用的礼数。


    徐媛轻轻点了点头,面上依旧平静,眼底却添了些凝重。


    诺敏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映入晨光,脚步一如既往轻快安静,仿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误以为是风。那长袍在她身后掀起一道微澜,像是深夜剑光中拖曳的最后一抹残星。


    她走到院门前时,忽然顿了顿,头也未回,淡淡道:


    “徐娘子若愿信我,今后凡是北境消息,我都会托人送来。”


    “若不信,也无妨。山高路远,命在自己。”


    阿筠看着那人背影渐行渐远,身影在晨光与树影之间缓缓消融,仿佛风走过残雪,来时无声,去时不留痕。


    她心头有些发紧,不知为何,眼眶微微发热。


    她回身快步走进屋里。


    徐媛依然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仿佛还未从方才那场对话中脱出神来。听见脚步声,她抬眼看向阿筠,一瞬间眼神柔软了下来,随即便紧紧地将她抱入怀中。


    “阿娘?”阿筠低声唤了一句,有些惊讶,却没有挣开。


    徐媛的手很紧,带着些发抖,她的下颌抵在阿筠的发顶,喉咙里低低念着: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她这一生行医无数,见过生死无数,却唯独在关乎女儿时,手指会发颤,心跳会乱。


    她知道,刚才那女子说得都是真的,也知道,那样的人物——不会空言许诺。


    她更知道,一旦有人欠下这种命,她的女儿,终究不再只是她的了。


    就在这时,镇上传来马蹄踏地的重响。


    紧接着,是兵靴踏地的震动声,整齐而带压迫,正由远及近。街口传来几声短促的号令,夹着契丹语的尾音,冷厉得像刀风。


    是他们——鹞子军又回来了。


    阿筠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窗外。


    那声音不多不少,约摸十来人,整齐穿过街巷。但奇怪的是,他们就如同演练过一般,自始至终没有靠近章家小院半步,甚至连窗下都未停留。


    她悄悄转身,从窗缝中望出去。


    为首那人披着狼皮甲,手执横枪,神色冷厉。就在这时,有一个尾随的士兵忽然朝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在她身上略略一顿,似乎想要开口。


    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那为首军士一声怒斥:“看什么?!”


    那士兵立刻低头,缩回队列。为首军士冷哼一声,扬手一挥,队伍便如潮水般收拢,迅速消失在巷尾转角。


    他们离开的方向,是镇南驿道。


    而那里——不是那个少年藏身的地方。


    徐媛屏住的气息这才慢慢吐出。她靠着窗边,悄然捏紧的手指这才松开,手心一片冰凉。她不知道那女子究竟是谁,但她现在明白,刚才那张通关文牒和那枚金锭,恐怕不仅仅是“谢礼”。


    阿筠走出门槛,望着那些人的背影渐远。她注意到,他们离开的方向,正好与山后林地相反——那里,是她藏那位受伤少年之处。


    她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团堵了许久的沉郁慢慢散去。


    一低头,她才发觉,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攥住了那枚小铃铛。铃身温热,细绳缠绕着她指节,有些发痒。


    她怔怔地看着它,铃身晃了晃,发出一声轻响,像是远山暮雪初融,似有若无。


    那少年学着汉人行礼时的模样忽地浮现在眼前——他拱手动作生硬笨拙,像是记错了哪个顺序。他负伤沉重,站得直,却已气若游丝。他眼里没有傲气,却藏着说不清的悲怆与倔强。


    他是谁,她至今不知。


    但他伤成那样,她怎能袖手旁观?


    她自小随母亲行医救人,虽知世事险恶,却从未想过区分贵贱。命就是命,流的是一样的血。那一夜风雪之中,他的血滴在她手背上,温热、沉重,像极了她第一次在镇南接生时接住的一声啼哭。


    她轻声道:“希望你还活着。”


    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她知道,他是她梦中见过千百次的那道目光。


    她转身回屋。


    身后,杏树叶动,铃声又响了一下。


    轻如呢喃,仿佛春日将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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