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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相识时风雪暖

作者:逸之箫歌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色尚未收敛,鹞子军仍未尽数离去。街口残火未熄,灰烬翻飞,映得众人神色晦暗。被救下的阿筠蹲坐在一口老井旁,几位村中父老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着她。


    “傻孩子,别怕,好歹算过去了。”


    “没事了,好丫头,天塌下来还有咱们替你顶着。”


    “记得回头拜拜土地公,保你平安。”


    阿筠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指间紧紧攥着衣角,唇上没有血色,似仍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明斡则躲在不远处一堵坍塌的矮墙后,衣角缝中沾着黄泥与枯枝。他不敢靠近,只能屏息凝神,借着火光缝隙遥望她的身影。


    忽地,脚下似有什么细小之物被不慎踢动,发出“玲铃”一声脆响。那声音清浅而悠远,恍若春日溪水中融冰滴落,在夜风沉寂中格外清晰。


    明斡低头一看,只见地上静静躺着一枚细巧的银铃,坠饰温润如玉,□□仍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鸣响。那正是他在重伤时隐约听到的声音——温柔、空灵,不似尘世所有。


    他屏息捡起那枚铃铛,掌心冰凉,铃音如雨落青瓦,细而不碎。他知道,这一定是她的,是方才混乱间不慎落下的。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少女每次俯身替人裹伤、取药之时,这枚铃便轻轻摇响,仿佛提醒人间还有温情未绝。


    “是她的。”他心中喃喃,“她救我时身上也佩着这铃……”


    铃音微响,四下人皆未察觉。


    唯独阿筠,猛地抬起了头。


    那一刻,明斡尚未来得及藏好铃铛,铃舌犹在他指间轻晃。阿筠的眼神越过人群与烟火,穿透沉沉暮色,正好撞上了他的目光。


    两人隔着半个巷口、一丛柴垛、一群尚未退尽的村人,静静望着彼此。


    风从巷子深处掠来,将阿筠额前碎发吹起,她的眼睛并不惊慌,反倒像是早已知道有人在那里——或者说,正等待着这一眼。


    她的目光既不是求救,也非惊惧,而是一种柔软的确认。仿佛在说:“你还活着,真好。”


    明斡心口一震,正想要开口,可忽有一道清脆女声从巷口传来,隔着人声与夜风唤道:


    “筠丫头——!”


    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与心焦,仿佛怕唤得慢了便再也寻不到人。明斡心头一震,尚未来得及多想,那原本静立如山石的阿筠,忽然眼睛一亮,整个人朝着声音奔了过去。


    人群也朝那边让开。


    巷口,一位中年妇人正踉跄奔来,身后跟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皆是一脸仓皇。


    那妇人正是徐媛——镇中医户,阿筠之母。她面色发白,手中还提着半只草药篓,看来是匆匆奔来,连物什也未曾放下。


    阿筠扑进她怀中,双手死死环住她的腰。


    徐媛猛地抱住女儿,嘴唇颤抖着,先是拍了拍阿筠的背,然后喃喃低语:“不怕了,爹娘和你阿兄都来了,不怕了……”语声未落,泪已打湿了少女肩头。


    “徐娘子,莫急,孩子没事了,刚才可吓我们一跳。”


    “就是,多亏你家阿筠丫头是个哑巴,要是嘴巴不利索,说不定反倒惹祸。”


    人群中纷纷安慰,可徐媛却气得眼圈通红,猛地转身,朝着早已撤去的鹞子军方向骂道:


    “那帮没心没肺的!好端端百姓家的孩子,竟当贼一般拷问,长眼睛是长着看的,心肠呢?都喂狗了吗!”


    她这一骂,倒让人群中不少人默然低头,谁也不敢接口。


    “好了好了,别吵了。”一道低沉平和的男声响起,那是章铁匠。


    他是镇上人尽皆知的打铁汉,身躯如铁塔,一手锤炼之术颇有些声名。他走到妻子身边,轻轻搭了搭她的肩膀,低声道:


    “丫头没事就好,莫气坏了身子。”


    徐媛咬着唇,抬手拭去眼角泪水,随后抱紧了阿筠,像怕一松手女儿就再被什么恶人夺去似的。


    章铁匠看了看四周,见还有零星百姓围观,便朝儿子阿诚招了招手,道:


    “把披风拿过来,别冻着你妹妹了。”


    阿诚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皮肤黝黑,肩膀宽阔。他将披在臂上的一件深青色棉衣递过来,小心替妹妹披在肩头,低声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筠姑娘的身影渐渐被人群簇拥着远去。


    她头顶那一抹红头绳,在夜风中仍轻轻摇晃,如一只迟暮归巢的蝴蝶。


    明斡立在破墙之后,心弦却迟迟未曾放松。他下意识地攥紧掌中那只小铃铛,细细地看着它,在他掌心中不安地滚动着,发出轻微的响动,仿佛尚留着她指尖的余温。


    忽然,那行将消失在人潮尽头的少女,却在走出巷口之前,猛地回头。


    就在那一刻,明斡的呼吸几乎滞住了。


    她转身,仿佛有所感应,又像是刻意寻找。目光掠过幽深夜幕与暗墙缝隙,定定地朝着他藏身之处望来。夜色虽浓,火光却将她的面容轻轻勾勒出来。


    那是明斡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阿筠眉目如画,非寻常闺中之态的纤弱温顺。她眉峰微扬,眼带英气,唇不点而朱,神情却分外静定——柔中有骨,静中藏光。仿佛谁若只看她一眼,便再难移开。


    他怔怔看着她,只觉得心湖中被什么无声地击了一下,圈圈荡漾开去。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逃难、是在亡命,只觉胸中有一道什么悄然破土,既轻且细,却又坚定生长,不可遏止。


    他屏住呼吸,只怕铃铛轻轻一响,就惊扰了这片刻的凝望。


    可她只是静静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中不见惧色,不含疑惑,却好似在默然告诉他——她知道他在。


    然后,她轻轻转过身去,走入家人的簇拥之间,身影渐行渐远,终被暮色吞没。


    明斡缓缓吐出一口气,回头低眸看向手心那枚银亮小铃。铃铛极小,线已断落,只稍一动便会发出清清一声。他此刻几乎可以断定,它原是缀在她腰侧衣角的,是她在挣扎推搡之间跌落的。


    正是它,在那个黄昏唤醒了他的意识;也正是它,让他在这纷乱乱世中第一次,看见了命运递来的某种答案。


    铃铛仍握在他掌心,那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仿佛映着他心中暗涌。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断喝:


    “往南街去!那匹马还没寻着!快些!”


    是鹞子军的声响,离镇子尚远,但听其方向,似是又有搜索的打算。


    夜色再度浮动杀机。


    明斡将铃铛紧紧攥在手中,眉心一动,转身隐入街边更深的暗影中。


    他已知她唤作“阿筠”,


    明日天明,他定要再来一趟,将这枚铃铛还她,亲口向她致谢——若她身处危难之中,他愿以命相护;若她安然无恙,他也不愿再让她为他卷入丝毫波澜。


    只是想至此处,他心头忽地一沉——


    她是个哑巴。


    这一念像薄针一样刺入心口,让他眉心微蹙,心中生出淡淡怜惜。世间之人,少有将这等女子当作完整之人看待。他也见过人如何轻贱、戏弄或怜悯那样的人。


    可他再看一眼手中铃铛,忽然觉得,这枚铃声,胜过世间所有言语。


    次日清晨,天未大亮,晨雾犹自缭绕于山坳之间,风自西来,掠过枯草、渡口与林梢,带着浅浅的寒意,也带着某种难以言明的预兆。


    明斡在驿站门前同阿古答惜别。


    “我往乌兰草口去,请上援手,便即刻南转炭山,小主子小心行事。”阿古答拍了拍明斡的肩膀,语气虽粗,却眼带担忧,“耶律敌烈那头狼犬怕是还没嗅够血味,早些避一避才是正理。”


    明斡点了点头,笑道:“阿古答,你放心去,我不会乱来,只是有件事,我不做,心里难安。”


    “你若是惦念人家姑娘,也别扭扭捏捏的,这世道,人命贱得跟草一样,活着的时候不说,等哪日被谁一刀割了脖子,连个谢字都来不及。”阿古答笑着拍了拍明斡的肩头,随后,他跨上马,消失在尚浅的春意中。


    明斡不语,只是紧紧握着那只铃铛,像握着一枚沉甸甸的心愿。


    河岸一带的芦苇间,隐隐传来水声潺潺,还有轻轻的捣洗之音。


    他放轻脚步,穿过一丛榆树,终于在一处低洼处看到了她。


    阿筠正蹲在河边,用一只小木盆清洗着药草。水清石明,她的动作极是轻柔,每一支被泡软的草茎都像她呵护的心意,被她细细揉搓,再小心沥去泥沙。阳光透过林隙洒在她的发间,乌发松松束着,脸庞上尚有未干的水痕。她身上的青布衣裙洗得干净熨帖,没有半分昨日惊扰后的狼狈。


    她低着头,脸庞侧影柔和,睫毛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是窗纸上画出来的人物。药篓搁在一旁,旁边还放着一只沾水的麻布袋,显然她是早早便出门采药了。


    明斡站在不远的榆树下,看着她,脚下却不忍再往前踏半步。


    他从前从未这般专注地看一个人做事,他知道他该上前,将铃铛还给她,说一句谢谢,说他无以为报。


    可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远远望着她,将那一刻永远镌刻在心里。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清晨的寒意,也带着他衣襟里那枚小铃的细响——


    “叮。”


    轻轻的一声,仿佛昨日暮色里那命运一线的回响。


    阿筠抬起头。


    她的眼睛仍旧澄澈,像是初融的冰,又像是晨露未化的湖面,薄雾轻拢,微光浮动。


    她望见了他。


    目光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戒备,只有一瞬的停顿,然后,眸中便有一线温软的涟漪泛开。


    她不说话,却轻轻站起身来,像是早知他会来。


    那一刻,明斡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悸动——


    他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她眼中静静等候的那一枚铃声。


    明斡缓缓走上前去,心中微跳,却强自按捺。他记得汉人礼节中,感恩道谢时须拱手作揖,于是他略略低头,拢袖前揖,语气郑重:


    “昨日蒙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唯有铭心刻骨,来日得偿,定当结草衔环,以报此情。”他说话时眼神没有闪躲,语句虽有些拘谨,却透着少年真诚,毫无虚饰。说罢,他将手中那只细小的铃铛捧起,递向她掌心。


    那铃铛不过小儿玩物般大小,铜色已旧,边沿有些磕痕,却叮叮作响,声声清脆。他的指尖微微碰到了她的指腹,那一刻,连风也仿佛静了下来。


    阿筠看着他那一板一眼的模样,眼中便漾出笑意来。她伸出手,轻轻接过铃铛,指尖在他的手背上扫过一瞬,如风掠水波般轻柔,随即转过身去。


    她腰侧的腰带上系着细麻绳,另一端正是铃铛原本的挂扣。她小心地将铃重新系好,拨弄几下,发出“叮、叮”的两声清响,仿佛雀跃的回应。


    转过身来时,她眼中仍带着笑意,却突然抬手,指了指他的左肩,目光中透出一点儿促狭似的关切。


    明斡一愣,随即低头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衫尚未缝合,包扎处渗出些许血痕。他连忙摆手,“不妨事了,真的不妨事。多亏姑娘相救,已是性命无虞。”


    听到此言,阿筠安心似地松了一口气,嘴角弯弯,露出浅浅笑意,那笑意如晨光拂水,轻柔得叫人移不开眼。


    她将手中药篓提起,似是准备离去,明斡见状心中一急,忽然开口唤道:“姑娘——”


    阿筠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他怔了一瞬,又道:“那日我听人唤你‘阿筠’,不知是哪一个‘筠’字?又是何意?”


    阿筠听了,略一思索,蹲下身去,在湿润的沙地上写下一个“筠”字。


    她写得极清秀,末笔还挑出一钩,旁边又俯身折下一支细竹,用手指描了一枚叶,插在字旁。晨风吹过,竹叶轻摆。


    她转头看他,一双眼睛明净如水,带着淡淡笑意。


    明斡看着那“筠”字,又望一眼她清秀的眉目与俯身作字的娴静模样,忽觉眼前女子,恰如其名,如同一株翠绿清秀的小竹子。


    他轻声笑道:“这名字真好听,很配姑娘。”


    阿筠唇角一扬,眸光如水波荡漾,未语,却已是无声的欢喜。


    明斡站在那里,看着她转身而去,药篓在阳光下晃动,她腰间的铃铛微微摇曳,那声音细细,像在他心头轻敲。


    明斡站在原地,目送着阿筠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的青色衣裙随风轻拂,宛若一抹清风在水面掠过,不留声响,却掀起了他心湖深处涟漪万重。


    阳光渐盛,桑干河的波光在晨风中粼粼生辉,他的眼神也在那片耀眼水光中逐渐黯淡下去。


    她走了。


    他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他低头看着水面映出的自己,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风尘与隐痛,少年原本该有的骄傲与意气,早已被这一路的鲜血与背叛碾碎得所剩无几。


    半月之前,那一夜敌烈大军突袭,一如猛虎掠营,他的卫队浴血奋战,以命掩护他突围而出。夜色如墨,火光映血,他骑在马背上,拼命回望,只见旧部兄弟一个个倒在泥尘中,再无声息。若非老部将阿古答拼死为他挡下最后一刀,今日葬骨荒野的,怕已是他自己。


    如今,他能确信尚在人世的旧部,恐怕十不存一。


    他转身望向那无尽的山岭与河岸,心中如坠冰窟。


    十三年前,他不过五岁,他的父亲,六院部大王耶律穆辛,突遭急逝。朝堂震荡,他还记得,母亲宏姬披着一身素白,在灵前冷冷道:“敌烈乃是你亲叔,当护你左右。”


    敌烈,于是登上了摄政之位。


    那些年,他都在等,等着十八岁,等着那一纸王帐前的誓言兑现,等着把父亲的位置正正当当地拿回来。


    可是谁知,刚一及冠未几,敌烈却翻脸如翻书,反咬他“谋逆”,声称“臣子挟幼主谋反”,在乌珠河外设伏,直取他项上人头!


    他至今记得那夜敌烈亲信低声所言:“大王说了,此獠若不除,便是后患。”


    “大王”两个字,明斡心口泛痛。自敌烈登位以来,便是六院部的实际执掌者,如今更欲斩草除根,连他半点血脉亲情都不顾及。


    明斡垂眸,望向手中空空的掌心。


    他说过,要报答阿筠姑娘的救命之恩。


    可他又能以什么来报答?如今的他,衣不蔽体,身无寸兵,背负通缉之名,朝不保夕。连自己的命都是人家拾回来的,他拿什么报恩?


    一阵风起,江水翻起了细细涟漪,水边的青草微微倾伏。他忽然觉得脚下的大地都是摇晃的。


    他记得阿筠看他时那平静而澄澈的目光,那目光没有问他是谁,也不问他为何伤成那样,只是救人。只是无声地守着。


    他忽地一阵热意涌上喉头,胸中百结难解,低声自语:


    “我连个名字都不敢报,却说什么报恩……”


    他看着江面,阳光一点点升起,水光映得人眼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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