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春,总是姗姗来迟。
西风连日,苍山积雪方才稍解,桑干河畔的枯苇尚未泛青。天光幽暗,泥雪交融,冻土悄然松动。远处黄褐色群山沉卧于低垂的云幕之下,仿佛连喘息都带着压抑的沉寂。
一匹马踉跄奔过荒坡,蹄下水雪四溅,半身早已被血污染透。
耶律明斡伏在马背之上,身后十余里山道,蹄痕纷乱,箭矢散落。他身披残甲,左臂垂落如死物,腰间一枝利箭深深嵌入,血迹早已浸透狐裘。胸口微微起伏,呼吸细若游丝。他已记不清第几次在昏厥中被剧烈的颠簸唤醒。
一切来得太突然。
叔父耶律敌烈,本是护国良将,却以清剿叛党之名,突袭六院部王帐。他们名为叔侄,骨子里却是仇敌。图谋夺储者觊觎的是整个六院部;而狠欲斩草除根的,只将明斡一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昨夜天未破,他率三十骑自幕中突围,至此,仅余他与这匹气息奄奄的战马。
北岸的风裹挟着水汽与冻苇的气息,卷过空旷的河谷。战马终于发出一声悲鸣,跪倒在遍布碎石的荒地。他翻身落地,双膝一软,跪伏于褐泥与残雪交织的地面上。
血,早已不再温热。
他抬眼四顾,山道空无一人,追兵暂未逼近。但他心知,自己已支撑不了太久。箭头卡在肋骨与肺叶之间,每一次咳嗽,都牵动撕裂般的剧痛,鲜血夹着气息涌出口鼻。他试图按住伤口,却惊觉掌心早已麻木冰冷。
他不惧死亡。他从小便知道,自己的命途,不可能平安终老。
他倚坐于一块冰冷的岩石旁,望向前方河水。
桑干河冰面已碎,残雪尚覆河心,一道浅流如白绫蜿蜒而行。阳光穿透云缝,微微照出苇草间一抹青绿。
他忽然记起一句话: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那是幼时偶然翻阅文人手札所得。他不知为何此刻忆起,也许是因太累太痛,也许是人临终之际,总会想起那些未曾真正拥有的东西。
他闭上眼,耳畔只余潺潺水声,那似是春来之音,也像是命尽之前的最后低语。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风过苇隙?抑或铃音隐隐?叮咚如玉石相击,在破碎水光与静默天地之间,投下一点不真实的回响。
他心中微凛。那是招魂的铃声吗?他曾在萨满奥姑身边听闻,人临死时魂归北山,萨满于夜里摇响铜铃,引魂渡河。
铃响,是引路之音。
可这铃声却与记忆中沉厚的铜铃不同。它清脆悠扬,像远古山谷的鸟鸣,又像谁自春水深处行来,衣袂拂响的一粒光。那不是死亡的声音。
他艰难睁眼。
微光穿透垂云,洒在苇草微颤的河滩。他看见一个人——不,是一个姑娘。
她自芦苇与水草之间缓缓而来,身形纤弱,步履却稳。竹青色襦裙随风轻曳,裙摆微湿,衣角沾泥。外罩一袭鹅黄色半臂,温润如早春初融的晨曦。她以一根红绳松松束发,发梢随风飞舞,宛若初醒的蝴蝶。
明斡看不清她的面容,却生出一种强烈的既视感:那分明是他梦中凝望千遍的面庞。
她在他面前停下。
她没有因他身上的血迹与盔甲而迟疑,反而静静蹲下,衣角拂过残雪,轻柔如触春水。她放下怀中小篓,那是用细柳编成的,篓中插着两枝刚抽嫩绿的柳条,顶端仍带芽苞,仿佛小心从岸边折下,又怕折损一丝春意。
铃声,便来自柳条上细细系着的小铃。风动时响,响时如笑。
他凝望着她,只觉心中某处悄然塌陷。
那一刻,他想起的不是神明、不是母亲、不是仇敌,也不是王位。
他想起那卷自己早年藏起的旧帛书页——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就是那山鬼吧。
彼时,他曾幻想,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在荒山水畔遇见那位山中女神。她是他命中注定要遇见的人,是此生不可企及的梦,是这乱世残照中为他点燃的最后一盏灯。
那盏灯,在他眼前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终于闭上了眼。
——这是他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水声已止,寒风也远了。明斡睁眼时,只觉头脑沉重,四肢僵滞,身上仿佛压着一层陈年的雪。
他从一场昏沉无梦的长睡中醒来,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灰暗的天光。光线自屋檐残破处斜斜照入,映在斑驳墙角。风从瓦缝穿过,带着春水与苔泥的味道。
明斡缓缓侧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低矮的木榻上,榻脚已断一角,以一块石头垫着,微微倾斜。他身上盖着一件旧氅衣,带着干草与烟火的味道,却尚有余温。他的盔甲与血衣已褪去,露出遍体伤痕——箭伤已清,刀口皆缠白布,草药微涩的气味弥漫在袖间,他深知那味——廉价,却实用,是边地军中常用的止血草末与艾叶粉调和之物。
他动了动指尖,身上仍痛如刀绞,但意识已清明。他撑着床沿缓缓坐起,衣摆摩擦之际,床边滚落一个小小布包。他低头拾起,包中是一叠干净细麻布,一包草药粉,和一只小瓷瓶,瓶口包着桦皮与红线。
这一切收拾得极整洁,显然是有人细心留下。
他抬眸望向屋内。
屋子年久失修,梁上蛛网低垂,墙角残瓦堆积。墙面隐约可见风化的朱漆与骑兵图案。他认得出此地——这是前朝驿站,早在他孩提时便已弃置,如今荒废于山道尽处,已成流民歇脚之所。
他踉跄起身,踱步至门边。门扉歪斜半掩,门外是一片破败的马厩。他熟悉的青骓马静静站在屋外,被拴在一根枯槐枝上,鬃毛间仍染有干涸血痕,然而槽中竟添了一把新草料,虽粗硬却不带霉腐之气,显是方才采来的山草。
风过,枯草颤动,几只麻雀掠过残阳。
明斡站于门下,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不知为何,微微一震。
他历来风霜百战,早已不信天命,不畏生死。可此刻,却有一种久违的静意攀上心头。他想起昏迷前那个身影,竹青襦裙,红绳如蝶,手中柳条尚带春芽。他本以为那是濒死之梦,可此刻身上的纱布、门外的马槽、布包中的药粉,全都如此真实。
他倚门而立,望向远方天光微亮的山路,风中有几瓣白花翻卷,是早开的杏花,也或是风过破瓦吹下的粉尘。
日渐西沉,天光如火,残阳映照在驿站破败的屋檐上,斜斜投下几缕血红光影。
明斡正倚着槐树喂马,忽听远处杂草翻动之声,一柄熟悉的刀锋先破开荒草,随即一人踉跄而出,步履沉重,满身尘雪血污,额上绑着一条浸透血的白巾。
“王子——王子子您还活着!”
那人几乎是冲着他扑上来的,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声音颤得几欲哽咽:“属下以为……以为您当真已经……”
明斡心头一震:“阿古答?”
正是他父亲当年帐下亲兵头目,如今六院部名义上的石烈,如今虽年过五旬,性子却如旧日般鲁直憨实。此次突围,他原以为所有旧部皆已折损,未料还有人苟活至今。
“我听说鹞子军追上这边来了,便一路寻着您马蹄留下的印子,找了半宿,刚才在西边那片枯苇荡里瞧见您马蹄的泥印,猜您可能还活着……”阿古答喘着粗气,眼圈通红,“长生天有眼啊!我就知道,咱们王子命硬,是死不了的!”
明斡抬手将他搀起,目光落在他左肩那一块血迹斑斑的甲胄上:“你也负伤了?”
“啧,皮肉伤,不打紧。”阿古答摆摆手,旋即神色一敛,凑近低声道,“王子,那群贼人还没放弃,六院部下的鹞子军今儿早上进了三里外那个镇子,挨家挨户查,说您往这一带逃了,连寺庙、磨坊都没放过,还调来拷具。”
明斡闻言一震,脸色沉了几分:“是耶律敌烈?”
“还能有谁?除了他,谁敢擅调鹞子军?”阿古答啐了一口,压低声音骂道:“这狗东西比毒蛇还歹毒,翻脸比扯旗还快!镇子里几个老头子说错了话,当场就被扣了起来,说要用‘狼蹲’撬嘴……那些鹞子军个个戴着鹰面铁盔,白日搜查,夜里巡街,连狗都怕得不敢吠一声。”
明斡心口一紧,脑中不自觉浮现出河边的姑娘的身影——竹青襦裙、鹅黄半臂、头上红绳如蝶。她从苇草中走来,如同梦中神灵,却真真实实地救了自己一命。
若她也住在那镇子里……
他不敢往下想。
以敌烈的性子,活人也能剥出一层皮来。那人城府极深,年少时曾与其父一同戍边,刀下功勋赫赫,表面忠勇,实则狠辣非常,从不留活口。鹞子军更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死士部队,号称“风无迹、影无踪”,最擅追踪缉捕与暗杀,连大辽宫中都有人畏其三分。
“阿古答,”明斡声音低了几分,目光沉如水,“你可曾见过……一个穿绿衣裳的姑娘,在镇子上?”
阿古答一愣,挠头道:“绿衣裳的姑娘?早上我混在人群里进了镇,确实看到几个姑娘被抓去问话,但……没注意衣裳的颜色。主子您问这个,是……”
明斡没有回答,抬头望向远方黄昏下的群山。太阳已经落尽,山影如铁,天色沉沉下压,仿佛不远处的镇子,正在被一张无形的罗网一点点吞没。
他忽觉喉头一涩,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慌乱悄然蔓延开来。
明斡垂目片刻,似在斟酌,终于低声开口道:“阿古答,我得去镇上走一遭。”
阿古答一愣,旋即皱起眉头:“王子,您伤还没好,镇上又是敌烈的眼线地头,鹞子军盯得跟狼似的,咱就这么闯进去,不是送命吗?”
明斡目光凝定,却不退让:“我得去。”
他语气平静,眸中却泛起一丝不容置疑的执拗。
“我陪您去,自是不用说。”阿古答一咧嘴,憨声一笑,随即捂了捂左肩的伤口,闷哼一声。
明斡这才发现,他方才虽强作镇定,此刻却已背心透血,肩头的伤极为不浅。
“你这副样子,怕是撑不到镇口。”他蹙眉道,语气中难掩焦躁,“坐下,我替你包扎。”
阿古答咧嘴一笑,摆手欲起:“你顾好自己就行,我这条老胳膊老腿……”
话未说完,明斡已起身,从破屋内将包囊取来,拿出了白布和上药,递到了阿古答的手中。
阿古答看得一愣,眼中露出几分错愕:“这是哪儿来的?”
“救了我命的姑娘留下的。”明斡低声道,指了指马食槽中新鲜的草,“还有那些东西,也是她放的。”
“姑娘?”阿古答皱起眉头。
明斡将自己昏迷前看到的景象一一道来,从苇草间传来的铃声、那身青黄交映的衣裳、如蝶的红头绳,到他醒来时看到的东西……
“若不是她,我现在早没命了。”明斡将药粉小心倒出些许,指尖微颤,“我欠那姑娘一条命,若她现在落在鹞子军手里,怕是凶多吉少。”
阿古答听得肃然,片刻后点头:“那便去。您是老主子的骨血,恩与仇都记得明白。只是主子……您伤势未愈,冒险进镇,只怕……”
明斡抬头看他,目光沉静:“你不是说,我命硬,死不了么?”
阿古答哑然。
屋外风声骤起,檐下的枯枝微微作响。明斡将药敷好,用布紧紧包扎,动作虽略显迟缓,神色却冷静如常。
“你留在此处歇一晚,天黑之后,我乔装成赶马的脚夫模样入镇。若我一夜未归,你便带着马,依原路退至乌兰草口,找我父亲旧部的残兵。”
“我怎能让您一人去?”阿古答急道。
“鹞子军认得你我二人,你伤势不轻,行迹若露,只会两败俱伤。”明斡语声不高,却不容置疑,“我心里有数,只是查一查,若能确定她没受牵连便好,若找不到,我明日天亮前必回。”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她有铃。”
阿古答皱眉:“铃?”
明斡点头,手指轻敲着心口的节奏:“不大,声音清细,不似奥姑用的那种,更像是……孩童玩物,却极轻极亮,像风中坠雪。”
阿古答沉思片刻:“我记着了。”
马仍拴在墙边食槽旁,正低头嚼着草料。
明斡抚过马颈,低声道:“你歇着,今夜该我走一遭。”
火星在驿站内一点点熄灭。他背影渐没入山色与风声之中。
夜风猎猎,镇外芦苇如浪,暮色早已沉沉压下,惟有一线残霞映着北方山脊,似血未干。明斡换下甲胄,披着麻衣,背脊佝偻如常行的马贩子,悄然穿行于林木之间,远远望向镇子。
只见镇口燃起大团火把,竟将原本昏暗的街巷照得如昼。鹞子军披甲持戟,宛若猎犬般四散搜查,不时传来妇孺的惊呼与木门被踢开的巨响。
明斡蹙眉,眼中寒光微现。
这些人,正是敌烈麾下的“鹞子军”——六院部最骁勇精干的一支人马,以善追踪、狠出手著称。耶律敌烈此人酷烈如火,生性多疑,凡与“叛党”有染之人,宁杀勿赦。今夜这般声势,想来是他已收到明斡未死的消息。
明斡靠着一座低矮的土墙,缓缓绕行而下,寻着灯火稀疏之处潜入街巷。他每行一段,便屏息而伏,足迹无声。终于,在一处药铺前的空场,他见到了那一幕——
三四名鹞子军正围着一位少女喝问,那少女穿着竹青襦裙,外罩鹅黄色半臂,头发上扎着红头绳,虽略显凌乱,却犹似蝶翅在夜色中轻颤。她低着头,手腕被死死扣住,衣襟微皱,一言不发。
明斡心中猛地一震——正是她!
他下意识欲往前冲,却生生止住了脚步。此刻冲出,再差不过是送死,但她若因他而被指实,才真正害了她。
他屏住呼吸,侧身伏入暗影中,双目死死盯着那两人。
“说话啊!”一个军士厉声道,“你手上有血,衣角有芦苇叶,今儿个到底见了什么人?是不是画像上的小子?”
姑娘面色煞白,却只是不停地摇头,她神情焦急,眼里甚至泛起水光,可嘴唇只是轻动,喉间无声。
“哑巴?”另一个军士冷笑,“哼,真以为不会说话我们就拿你没法儿了?”
说着,便要将她往一旁拖,口中低骂:“拖去巡司房,灌辣汤敲指骨,咱们倒要看看她还打不打手势——”
明斡急得想要立刻冲上去,他低下头,到处找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充作武器的,哪怕是一块碎砖、一根木棍都好,可就在此时,一道稳重的声音传来。
“几位军爷且慢。”
一个穿着略显考究的男人急匆匆带着三四个汉人装束的男子奔来,脸上满是紧张与恭敬:“几位军爷,消消气,这姑娘是咱镇上的人,是章铁匠家的女儿,乳名叫阿筠,是个哑巴,从小不会说话的。”
“哑巴?”为首军士皱眉。
那年长者又道:“她每日跟着她娘上山采药,替人治疮搽药,那点血腥味也不稀罕。阿筠姑娘从小在这镇子长大,老实得很,哪能扯上什么叛党?”
另一位汉人也连忙接口:“是啊军爷,这丫头连鸡都不敢杀,哪敢藏什么人?咱几户人都能作保,她若做了半点不对,老天爷都不会放过她。”
鹞子军左右环顾,见四五名乡人皆眼神坚决,不似虚言,再望向那姑娘,果然眼中含惧,唇角颤抖,却分明一言不发。为首军士冷哼一声,令手下放开她:“暂且饶你一回,若叫咱们再查出什么端倪——哼!”
众军士踢踢踏踏离去,火把掠过巷口,留下一地焦灼之光。
那年长者赶紧将阿筠扶起,拍着她的背低声说:“阿筠丫头,你疯了吗?他们要真动起刑来,你可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