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山道在暮色之后变得狭窄而难辨,阿筠披着那件灰蓝色草药妇人的外袍,一步步走得艰难。她手里拎着包裹,背上背着药囊,衣袖与草叶擦过时带出些微响动。风很冷,草木有露,湿气透进鞋底,凉入脚骨。
她没有灯火,只靠月色辨路。
那是逃亡者才会走的路——东绕一段盐商小道,西避巡兵宿所。她记不清拐过了多少树、踏过了多少石,只知道每迈一步,都离章叔他们近了一点。
天黑得很快,山中更显阴凉。
在一处石岭转角下,她终于看见一间残破的猎人小屋。门板歪斜,屋角结了蛛网,但柴垛下还残留一些风干野草,像是几日前曾被人歇过。
她钻了进去,将门轻轻掩上,火石点燃一团枯叶,将包裹枕在身下,短刀藏于掌中。那柄刀原是杨家大哥所赠,柄短锋细,她将它贴在腰侧,掌心握着,却仍觉不安。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某种猛兽或兵锋,而是人心未知。
她侧卧而眠,却久久未能入睡。
直到夜更人静,火堆仅剩余烬,她才在一阵疲惫中合上眼。
那只白鹿,又入了她的梦。
不同于前几次,这次的白鹿没有跑开,也没有流血。它就站在她面前,眼中竟带着一种哀哀的神情。它低下头,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告别。
它的眼角湿润,似是无声地哀泣。
阿筠站在那头白鹿身前,不知为何,眼泪一滴滴滚落。
她跪下,抱住那团雪色的生命,像是抱住了整个破碎的过去,抱住了母亲临别时未说出的遗言,抱住了从未言说的悲伤与渴望。
她趴在白鹿的身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在梦中、山林、夜风中交织而散。
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如此放声地哭泣,不顾世俗、不顾安危、不顾身份,只是哭——为自己,为章家,为无声活着的所有岁月。
她在呜咽中沉沉睡去。
她哭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那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觉得有人替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
指尖温热,带着清香的草药气息,动作极轻,带着一点点安抚与安慰的意味。
她猛地睁开眼——
火堆尚未熄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她身侧。
氅衣微敞,风尘仆仆,一双眼却依旧清冷如初。
是她——那位诺敏姑娘。
阿筠怔怔看着她,一时间以为梦未醒。
诺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是我。”
她坐到她身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这几日离不开,心中不安,一直守在镇西边。”
她低头看了她一眼,叹息:“没想到,鹞子军来得比我想得还快。”
阿筠张了张口,眼中还有泪,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不知道该问她为什么回来,也不知道该问她是如何寻到这里。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人——冷峻、寡言、总似不属于任何地方的她——竟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可靠”。
“我会护你去炭山。”诺敏轻声说,语气平淡,却不容质疑。
阿筠一愣,抬眼看她。
“你一个人走不过去。”诺敏语气温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决,“你去是为了救人,我知道。但鹞子军那一套,你一个人扛不住。”
阿筠张了张嘴,眼中慢慢浮出惊讶、感动与一丝不安。
诺敏却只是拍拍她的肩,淡淡道:“你若不愿我多管闲事,那便当我走错路、恰好遇你。但无论你怎么想,这一趟路,我不可能让你一人去。”
火光轻亮,映得诺敏的侧脸分明而冷峻。
火堆已经烧得只剩下零星红光,光晕一寸寸在药棚的土墙上摇曳。夜风从门缝中灌进来,带着山林的寒气与湿意。
阿筠抱着自己的膝,头埋在臂弯里,背脊轻轻颤抖着。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心中积压太久的委屈、愤怒、无力在这一刻如山洪般倾泻而出。
“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的声音颤抖嘶哑,像一根冻裂的弦,带着哭腔,却终究开了口。
“他们只是……只是普通的百姓啊……”
这一声“百姓”,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像在说服谁,又像在质问天地。
诺敏静静看着她,目光无波,却握紧了拳。
她走到阿筠身边,半蹲下身,轻轻将她额前被汗湿的发捋至耳后,那动作如同姐姐照拂哭醒的妹妹。
“你阿爹、你娘、你兄长……都没有错。”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许:
“错的,是那些坐在庙堂之高的人。”
阿筠猛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脸颊,眼神却透出一种几乎近乎执拗的质问。
“是谁?”
她的声音仍带着哭意,鼻音重重,仿佛一句便要哽咽。
“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诺敏眼神轻颤,却没有回答。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身份尊贵,”她低声道,“说出来你也做不了什么。”
“是皇上?”阿筠声音更哑,“是王孙贵胄?是北官、南官?还是你们哪个大人?我们家……到底是得罪了谁?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要他们死?”
她的语速变快,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像是要将这些年心口所有压抑与沉默,一口气都掀翻出去。
诺敏没有回答。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装作哑巴的姑娘,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痛惜与决意。
她只是将那枚令牌从袖中取出。
那是一枚契丹军中节制印,黑铜制,正面刻着三个古契丹大字,背面有金线勾勒的八角芒星。
“你先收好这个。”她将令牌放在阿筠手中,“这是应急所用,情况极危时可亮出,见此牌者,知我来意,必会放你一条路。”
“到了炭山后,你设法接近一个叫石信己的大人——他是六院部的参军,清廉谨慎,虽不敢大张旗鼓帮人,但若你托我之名,他不会拒你。”
阿筠紧紧握着那块沉甸甸的令牌,像抓住了某种脆弱的希望。
她没有道谢,也没再哭,只是轻轻咬住下唇,手指在令牌边缘微微发颤。
诺敏看着她,终于叹了一口气。
“你问我是谁。”她声音极低,像是只愿让火光听见,“我不能告诉你。你还没准备好。”
“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世上确实有一些人,他们不必理由,只需怀疑,就可以把一个普通人家打入深渊。”
“你要救他们,就得装作不知道是谁。”
阿筠缓缓抬头,眼中有泪,却也有一种诺敏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东西——
仿佛是一种初次燃起的、微弱而冷冽的执念。
诺敏看着她,沉默良久。
忽然,阿筠低声开口,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一字一句:
“我做不到。”
她的声音轻轻地、哑哑地,像是一片雪花落进火堆,立刻化开了。
诺敏没有笑,只是轻轻替她把裘毯掖好,在她额上点了一下,像姊姊,也像护她的人。
“睡吧,天一亮,我们就动身。”
她起身走出小屋,夜风吹起袍角,天边的残月正好挂在树梢。
天还未亮,草色蒙蒙,远山被雾气包裹着,只露出一道道灰蓝色的轮廓。
火堆早熄,屋中残温尚存。诺敏已经整装待发,一身契丹男式骑装,腰束硬带,背负短弓,眉目凌厉如霜。
阿筠换上了契丹侍女的装束,外披烟青色披风,头发用红绳高高束起,神情虽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沉静如水。
她将那枚镌刻契丹大字的令牌藏入贴身小囊,又确认了药包、布帛、短刀与路引。两人未多言,便启程上路。
风早,草湿,地面露重,靴底踩在路边枯枝上发出细响。
走出不远,前方忽有动静传来。
两人停住脚步,诺敏下意识将阿筠护在身侧,目光如刀般扫向前方。
只见两名穿契丹兵甲的青年士兵正快步穿过岔路,神色焦急。远远看见她们,立刻快步迎来。
其中一人拱手抱拳,呼吸未稳,连声道:“姑娘们,打扰了!我们弟兄替村子那边的农人追赶一头野猪,结果不慎踩空崖边滑了下去……腿似是断了,流血也不止,这地方荒郊野岭,我们又没带包扎的东西。”
“你们这是去捺钵营地?”诺敏眯眼问。
“是,”另一人答道,“我们是炭山前哨兵丁,捺钵前派来勘营路线的。今儿回途中出了岔子,眼下……真没法走了。”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小锭碎银:“若姑娘手头有能用的,我们愿意出价。”
诺敏目光微转,与阿筠对视一眼。
阿筠垂眸,从背后包袱中取出一卷干净麻布、数小包止血药、还有两根山枝削整过的木棍。
“带我去。”她轻声道。
两名兵士一怔,不知该不该信。
诺敏淡淡道:“她是医家出身,快带路。”
她走上前,轻轻解下身后包袱,从中取出一卷干净的麻布和一撮自制的止血药粉。她双膝跪地,俯身查看那名伤兵的手臂——脱臼虽痛,却非致命,真正要紧的是伤口处已有红肿迹象,若再耽搁,恐怕难免发炎。
“疼吗?”她低声问。
那伤兵满头冷汗,却仍忍住痛笑着答:“姑娘手稳,不疼。”
阿筠笑了笑,轻声说:“没事的。”
她语声温和,像拂面春风,连周围紧绷的气氛也柔和下来。
她一边查看,一边熟练地调配止血粉,拍在伤口四周,又以麻布缠绕包扎。她手法干净利落,布带绷紧又不过于勒压,显然不是初次救人。
“姐姐,能不能帮我一下?”
她忽然回头轻喊,声音里带着一种自然的信任。
诺敏挑了挑眉,却也不动声色地蹲下来,帮着她将木枝打造成简易夹板,稳稳绑在伤兵手臂两侧,封住活动关节。她动作虽比阿筠更果断,却仍保留了一丝细致——她从不在无用处露锋,亦从不在有意义的事上懈怠。
伤兵咬牙忍痛,待包扎完毕,感激涕零。
“姑娘们救命之恩,在下铭记在心。可否请教姓名,日后相报?”
阿筠摇了摇头。
诺敏却淡淡一笑,开口道:“我们是随炭山盐官下来的乡医,不留名,也无回报之意。你能安然回去,便是最好。”
说罢,她拍了拍阿筠的肩,两人拢了拢包袱,继续上路。
那两个军士远远目送,仍不住低声议论:“那位姑娘看着年纪小,手段却真利落。”
“那位戴刀的更厉害,眼神一看就是做过大事的。”
“咱们真是走运了,竟在这荒岭遇见了救命人……”
声音渐远,消散在林雾之中。
阿筠默默走着,步伐轻了些。
“你怕他们是诈?”她问。
“怕。”诺敏淡淡道,“但也怕他们是真的。”
“你为什么还让我去?”
“因为你不会坐视不管的。”诺敏望着她,语气低缓而笃定:“我见过太多杀人不眨眼的人,你不是。”
阿筠低头,不知如何回应。
诺敏却轻轻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今日开口喊我‘姐姐’,算是认了我吧。”
阿筠面上一热,撇开头。
“以后还得多喊几声。”诺敏轻声补了一句,目光却越过她,看向前方的炭山远影。
两人行至山道转角处,已经是十日之后,前方薄雾初散,远远可见炭山轮廓如黑曜巨影横陈于天地之间。
阿筠略显疲惫,却仍咬着牙快步前行。她走得专注,未察觉身后诺敏的目光,停留在她肩上的时间已久。
“站一下。”诺敏忽然轻声道。
阿筠回头,不解地看她。
诺敏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那缕发被风吹乱,贴在额角,还挂着细汗。诺敏指尖极轻,像在整理一幅旧画上掉落的灰尘。
她一边替她理着鬓角,一边想起她为那名契丹士兵包扎时的模样。
那不是第一次救人,也不是出于义务的体恤。那种动作与神情,是早已刻入骨血的温柔本能。
轻声细语,不带怜悯,也不带高姿态——只是在尽全力让伤者安心。
“疼吗?”
“没事的。”
这样的话,诺敏曾无数次在战地、在宫帐、在暗巷中听见过,也亲口说过。可从阿筠口中说出,竟有一种她自己从未拥有过的柔和。
她忽然明白了。
她知道,为什么明斡仅与她见过一面,便会念念不忘。
——她不是多漂亮的那种女子,不艳不烈,不带妖气,却安静得让人心疼。
那种温柔,不是施舍,不是姿态,不是养成的习惯。
而是出于天性。
诺敏曾在六院部短驻,也曾随太后行于北镇,她知道明斡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孩子,冷静、沉默,甚至在少年时就已经能做出取舍。但那种早熟背后——是极深的孤独。
明斡从小在王帐中长大,狼崽子一般被训练着、命令着、锤打着。若他伤了,属下最多丢来一卷布;若他病了,也只是几个药丸与命令而已。
没人会问他:“疼不疼?”
没人会低声告诉他:“没事的。”
甚至是他的母亲——那个虔心念佛、常年端坐的宏姬。
诺敏在王帐中见过她数次。
从未见她有失态之言,亦未见她流露过真情。
她记得那个冬日的午后,她曾在永安山捺钵营中奉命送文书至宏姬帐下。
帐中香炉正燃着檀香,宏姬手执念珠,身穿青缎素衣,低头背诵佛经,声音清冽如水。诺敏行礼退下时,那女人忽然抬头,盯着她看了一眼。
只一眼。
她那一刻忽然背脊生寒。那不是庙中比丘尼的目光,而是某种审度与钳制,如鹰视兔,如鹰识鹰。
那之后她便对这位“素净端方”的大夫人心生警惕。
宏姬不是那种无用的女人。
她沉得住,装得下,看得远。
她的权力像冰湖下的暗流,不见其动,却无处不在。
“若明斡真的倒在她前头……”诺敏低声道。
阿筠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回头望她一眼。
诺敏摇了摇头,把那些思绪暂时收起。
她重新整了整阿筠肩上的披风,目光却望向前方的炭山。
“走吧。”
“到了那地方,你要更小心了。”
她语气不重,却透出一种说不清的凉意。
山风又起,卷起草叶枯枝,两人披着风行进,身后影子渐长,踏入炭山阴影之前,已是日近中午。
阿筠感受到身旁的诺敏目光的停留,轻轻侧头,略有些疑惑。她一向是个沉默的姑娘,不习惯被人注视,但此时,诺敏的目光太过执着,仿佛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思绪,令她感到一丝不安。
她忍不住开口:“姐姐,为什么这样看我?”
诺敏的神色微微一滞,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抿唇而笑:“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
阿筠望着她,眼神略有些困惑,但见她并未再作多言,便也没有继续追问。她本能地感到,诺敏并不愿意深谈这些过去,便不再开口,转身继续朝前走。
山间的风,带着湿气,吹动着草木,渐渐带起了她们的衣袍,脚下的山路逐渐显得崎岖不平,布满了长年被风雨侵蚀的裂缝。
两人走了一阵,山势渐开,前方不远处已能隐约看到炭山的轮廓。诺敏忽然停下脚步,低声叮嘱:“阿筠,炭山与其他地方不同,盐场附近有些规矩,你切不可盯着那些监运盐的工人看,哪怕只是无意而为,怕是也会挨上鞭子。”
阿筠点了点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认真听着诺敏的嘱托。
诺敏望着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我陪你到这里便好,后面的路,你一个人走。我即刻启程去复命,剩下的事你自会见分晓。”
阿筠抬起头,默默凝视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