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策了,狗妖的余念里什么都没有。”
重塑七魄,从来就不是件容易事。
这点,结鳞早有预料,修行者逆流而上,本就道阻且长。
因此,他很平静,看起来比平常更平静。
“对,什么都没有。”
黄泉酒肆,千年光阴,金玉经历过比这更令人遗憾的结局。
她抽了下鼻涕,推开窗子,酒肆内座无虚席。
她招呼结鳞来看,“这边牛头,马面,豹尾,黄蜂,太平生财,白七黑八是无常;那边浊气团团是魔,灵气尚在是仙,魂魄空洞是人,原形裹精是妖。”
“但他们现在都是亡灵。”
“他们都曾有过喜怒哀惧爱恶欲,我实在不知究竟谁的故事够资格为山君重塑七魄。”
就说句话的功夫,鸟嘴又牵着一批刚死不久的飞禽大摇大摆进门。
子母玉沉甸甸的,坠着她。
老黑狗可真是个功德无量的狗大户。
金玉锤了两下栏杆,撑着,朝下喊,“九芝——,送碗馄饨上来。”
她笑眯眯的,结鳞却只感到空,一脚踩空的那种失落。
“山君,您歇着,以后掌柜的上房您随意住,小的这就去探,争取再挑几个浣池的来。”
是一场极北荒原的大雪,厚重苍茫,淹没虬枝老干,耀眼的白肃杀天地。
雪褪去,仍旧是荒凉苍莽。
结鳞细细体会回想着这种感觉。
就如先前所说,金玉使用子母玉,比她自己的胳膊腿还熟悉。
子母玉在她腰间千摇万转,她听碎玉所听,看碎玉所看。
与她一体,是她独特的耳。
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她便能听到世间的一切声音。
扑通一声巨响,门板应声撞地,整个黄泉酒肆都在颤抖,也包括金玉的心肝和耳膜。
是谁又在老子地界造次!
日上三竿,却不能睡个午觉,她正是戾气上头。
那人手持长鞭,踩在金玉斥重金打造派头十足,此刻却躺倒的大门上,以排山倒海之势踏入酒肆。
“小鱼,快救人!”
九芝尖叫着,正板子沿边抓些什么。
那人变脸似得弹开,边道抱歉边帮着抬门。
“九幽黄泉,地脉归一!聚!”
金玉结印聚灵,刚被打散的亡灵生息回流,荧荧翠碧,自成一体。
原是根小香葱化生的小妖。
难怪不结实。
“好险还没散。”她拍着胸脯,念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这死人,怎么回事啊,不会敲门啊!”她转身一掌推开那无礼之人,轻柔地抚摸那扇光荣负伤的老榆木大门。
“这外面也看不到门啊!”
他挠头不解,门里烛火通明,金壁辉煌辉煌的样子当真和外头昏昏默默,杳杳冥冥,不分南北,不辨东西的是一个冥界?
“在下月宫仙侍,榴榴,无意冒犯。”
他一手抬起两扇门板立在孤零零的门框旁。
这块头,这膀子,背上两长了座山似的,叫榴榴?
“没死?不是亡灵?”
“你是仙?”
“来找太阴山君的?”
金玉趁他修门的空隙,倚在门框上追问。
“是呀!冥君好生聪慧,全猜中了,不知冥君可曾见过我家山君?”
他轻轻一掌,楔进最后一颗长钉。
金玉开合转动着失而复得的大门,表示满意。
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没死!”
“没死,你不会叫门!”
笔杆在她掌心转动,笔尖光芒幽冷,寒铁与盔甲擦身而过,交鸣晦涩嘲哳,她从榴榴腋下仰身划过,扭身刺挑扎扫……
借着灵巧劲儿跳上他的肩膀,狠狠跺了两脚。
“我让你破我的门!”
“我让你伤我的钱袋子!”
狠狠朝他大腿下笔突刺,虽笔笔落空,笔笔扎不透,却胜在解气。
榴榴很快反应过来,这冥君是借着灵巧劲儿戏弄他呢!
他受不得此等折辱,长鞭吐信,卷中她的小腿,一抬肩人已落在眼前,旋即抓住鞭尾,勒脖制人。
金玉贴在他的胸膛上,后背硌得一阵阵锐痛。
“你这小女鬼,好生蛮横,都说了无意冒犯,怎的就不依不饶,作弄人?”
他气得鼻孔生烟,若不是金铃铛看不到,恐怕笑也能笑死。
她嗤之以鼻,呛声道:“哼!无意冒犯,你无意,我有意!”
“老子玩的就是你!”
“在这黄泉酒肆,得是我金玉说的才算!”
头顶热流喷涌,背后胸膛起伏,雷声轰隆,她继续加码,嘲讽调笑:
“仙侍还不知道吧?你家山君就是被我判入的业池,千年修行毁于一旦,劫数难逃!”
“呀——!”
榴榴眼底一片忿忿,气血翻涌,手中鞭紧了又紧,指骨嘎吱嘎吱地在她耳边作响。
颌骨可能要遭罪了。
她认栽,谁让她非要触人家主子的霉头。
“榴榴住手!”
结鳞从天而降,仅是一道声,榴榴应激似得,手上的力卸了大半。
“拜见山君…”
这声微弱空虚,紧接着又一声轰隆,背山的壮汉径直后倒落。
还好是肩膀着地,不然更傻了。
金玉捂着脖子,这样想着。
结鳞的手半空中滞留,眼睁睁见证榴榴悲壮倒地。
他扫过地上死鱼打挺状抽搐的榴榴,故作无事地收回手臂。
看来,三百年也不是毫无长进嘛!
金玉笔杆杵地,狼狈地被九芝掺起来,咳咳嗓邀功,“你说的啊!打赢你的仙侍了!别不认账!”
她拍拍裙摆的灰土,完全无视结鳞,从他身边绕过,吐槽:“太阴山的都什么毛病!净往人脖子上招呼!”
结鳞摆手将榴榴收入衣袖,越来越看不明白:
到底谁是主子?
金玉的房间,结鳞消受不起。
防寒木,壁炉,火盆,薰笼……
就没见过玉石头还怕冷的。
他挑了阁楼住下,毕竟还不知道要在这酒肆住上多久,顶楼不算清幽,也是最僻静的屋子了。
九芝半晌前端上来的馄饨已经凉透了,皮子浮囊着挤在汤面上。
看着毫无食欲。
光影半透,白皙如玉的骨节反手扣桌,“咚咚”两声,叼着笔的金玉瞬间扶桌现身。
扶的桌就是结鳞方才敲的桌,毫厘不差。
她将嘴里的笔插回脑袋上,抱胸不忿,“怎么?给你仙侍报仇啊!”
结界三百年,他如师如父地教她修炼术法,监督她提升修为,生怕这小妖不能发挥子母玉的神效,有朝一日拖了他后腿。
太阴山君的谆谆教诲是多少小仙求之不得的!
她到底知不知道何为尊师重道?何为师恩如海?
子不教,父之过,徒不教,师之过。
他必得教她礼敬师长。
“虽说你抖了机灵,先封榴榴穴道,再设下阵法,激怒榴榴,触发缚仙阵捆死了榴榴,但结果来看,确实…赢了。”
金玉摇头晃脑地耍鬼脸,“赢就是赢,哪来的借口!”
“山君,榴榴不服!女鬼,咱们赤手空拳重新来过,我定不会再着你的道!”
气急败坏的破防之音,在房中阵阵回响。
金玉找遍了屋子的每一处角落,终于从结鳞的袖口下拎出一条肉猫。
“好肥的猫!”
她的心化了,手控制不住地去揉它的脑袋。
“喵呜!”
它亮出利爪,毛发直立,朝她龇牙咧嘴,努力摆出最凶狠的架势。
结鳞抓了抓它的脑袋,轻声唤着,“榴榴。”
肥猫的耳朵当即垂下来,软趴趴地搭着。
“榴榴?!”
“它是榴榴!”
那个肩壮实地挤出两座山的魁梧男人!
金玉瞠目结舌,嘴巴里能塞下脸盆,惊得甩下肥猫,连连后退。
“怎么,我见它时以为是只天狗,就叫它榴榴了。”
她尬笑着鼓掌,“呵呵…不怎么,名字取的好。”
“去亲自下碗馄饨端上来。”
她仍不敢相信,结鳞手里软趴趴的一坨跟方才破门的大块头的是同一个,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小事一桩,你叫九芝好了。”
“跟本君结契的是九芝吗!”
方寸之间,凉意侵袭。
结鳞脸色微变,眼皮轻抬,那翻起的眼白透露着阴气,似能将她千凿万刻成冰雕。
“从今日起,本君的起居,你要亲力亲为,尽善尽美。”
“啊?”
“本君是你的主人,亦是教了你三百年术法的恩师,难道,不应该吗?”
结鳞话音未落,金玉就感觉失去了重心,额上一点将她提悬半空。
这就是认主灵契,宝器捏在主子手里,如何使用,全看主子。
尤其是他们这样力量差距巨大的,甚至无须施法,生死仅在主子一念之间。
金玉开始后悔这几日的得意忘形,她提膝跪状,抱拳摇晃,嗫声求饶,“山君恕罪,小的这便去煮馄饨。”
结鳞心底笑她那缩做一团的样子,还是这样看着习惯顺眼。
金玉一双脚着地,不敢耽搁,撒腿就跑,马不停蹄地冲进厨房,一边抢了九芝的灶台一边捂着胸口下馄饨。
“这是怎么了?”九芝被她突如其来的惊慌失措一并吓到。
她想起来桌上那碗一口未动的馄饨,转头盯得九芝毛愣愣的,猛然出手硬拔她的头发。
“对不住了,九芝。”
她一手擒着九芝双手,一手拔毛,“楼上那位要吃馄饨,先前在幻境,我馅子里的灵芝是从城隍庙的姻缘仙手里抢来的,想来他们姻缘仙好种灵芝,你这棵月老种的应是味道更好!”
九芝痛到流泪,气得给她的肩膀来了一通乱拳。
她委屈忍痛理好头发,别过头,不忍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成了刀下碎泥。
“诶!你包好给我留点,刚刚那株草,怪可怜的,嘴上翻来覆去就念叨找婆娘,找闺女吃馄饨,估计又是个尘世未了的。”
她哀呼唏嘘了好一通,最后加了句,“可我看他也没有妻女缘啊!”
金玉此刻是没空理会什么花啊,草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