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鳞很快看遍了洪图寺,这寺不大,几乎是一眼望遍,除了他们面前的一尊佛像和七八个僧人,加上后面的几间斋舍就是全部。
这样的小寺,香客却络绎不绝。
他回手一揽,正巧抓着金玉斜在身前的一根长辫,提溜一篮菜叶似得将她捉到眼前。
“嗷呜——”
头皮快被扯掉了。
她的一双小手奋力扑通着,努力掰正结鳞的肩膀,冲到他的眼下一字一顿:
“回溯阵法,这是已发生的记忆,本就没有我们,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不属于原本世界的任何事物。”
话到一半,有声音了?
大仙就是大仙哈,施法都不用前摇的。
“不早说。”
“我怎么早说?能不能拿我当个人啊!”她扯回自己的秀发,揉揉头皮抱怨。
“少废话,”他大手一挥,指向院外,“看到那群狗崽了吗?去问一下半人半狗的妖童。”
我…
金玉无语凝噎,简直不可置信,怎么会有这么没常识的仙。
太阴山偏远,月宫与世隔绝,所言非虚。
“啊…半人半狗,就是半人半狗。那些…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全乎又单纯的小狗狗哦。”
……
“那还不快去找。”
结鳞是一刻都不想和这小妖多待,真是冥顽不灵。
金玉两根手指绕来绕去,略难以启齿的样子,看得他两眼一黑。
“说。”
“呃…阵法好像出了点意外,时间点不太对呢,老黑还没开灵智。”
他顺着金玉手指的方向,狗群中趴在边缘晒着太阳,舔着地上一坑泥水的…
就是老黑。
看着不过刚刚几个月的一团小狗崽子。
“不是,老黑在鬼城门搓磨许久,出现在黄泉酒肆时,那狗儿子已经死透了,我的阵本是我一人回溯所设,回到狗儿子出生之后,这不是也没想到还有你吗?”
“可能你…你就是变数。”
他的脑子觉得此刻他应该是生气的,愤怒的,甚至应该扭断这废物的脖子。
可他顺着灵契却只能感受到一另种类似于一脚踩空的无力和尴尬。
脑子和身心被割裂了。
世界一片死寂,淤泥里如坠如陷,恍恍惚惚,一切都脱离了掌控。
偏偏这个时候,那个让他陷此境地的脑袋又冒了出来,提醒:
“千万别越俎代庖,替佛祖点化他,这样会失了佛性的,万一他不能按照原本的发展,救济徒子徒孙积攒福报,就没有资格进入浣池了。”
也喝不起酒,那亏大了。
有那么一晃,结鳞的脑子告诉他:
干脆斩断灵契,将子母玉抢回去炼化罢了。
他这么想着,金玉的脖子瞬间被他掐在手上,脚尖离地,手一紧就能扭断。
金玉还想故技重施,默念静心。
“你以为这点伎俩,当真能左右我?”
“用你的顽石脑袋好好想想,你静的到底是谁的心?”
结鳞强压着心口涌出的糟糕的恐惧,那是一股被蚁群咬嚼,被握住心脏的窒息。
我…静的…
是我自己的心!
金玉恍如一梦,幡然惊醒。
她被重重摔在地上。
高高在上的仙人,低不下头颅,垂不下眉梢。
“明日起,每日练够六个时辰,若三百年还打不过我太阴山最下等的仙侍,本君定会捏碎你的脖子,再丢进熔炉炼成水。”
凡间时光荏苒,浮云几何,弹指太息。
三百年里,洪图寺的古树已参天,树下殿宇连绵,画拱承云,泥坑扩成泉池,一尊又一尊金身佛像慈眉善目,笑看众生,皇帝换了一位又一位,香客走了一批又一批…
小黑终于长成老黑,牵着门口卖红符牌的女掌柜入了洞房。
不变的,只有大门上的牌匾。
仍旧是洪图寺。
还有,金玉日复一日练功,做饭,砍柴,挑水…伺候主子的日子。
她卷起身上的围布,反复擦捻,使劲擦去手上的油污。
大功告成,四菜一汤,荤素搭配。
“开饭了——”
她盛饭的手一顿,忽然想到些什么,又小跑着去旁边的菜地,给刚种下的秧苗浇了水。
“别浇了,也吃不上了,估摸着那半妖妖童降生,就在今晚。”
“啊,这么快啊…”
竹筷将碗边敲得叮当作响,结鳞惯常爱泼冷水,“你该忧虑的是能否应对我的仙侍,而非这方小院。”
可是,怎么会不怀念呢?
起先,他们日夜守在寺中,就宿在那棵古树之上,吃的是草木雨露。
后来寺院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结鳞干脆划了一方结界隔绝喧嚷,金玉就地开荒建屋,才有了一处园子。
她刚种下的秧苗,也会随着结界破除一并枯萎。
“你自己吃吧!”
她丢了筷子,气冲冲地将房门摔得嘭响。
结鳞盯着光滑发亮的门板想不通:
这三百年脾气、厨艺样样飞涨,怎么偏就修为缓慢?
暮色四合,林木影影绰绰,月色清冷照得满地碎叶,檐下灯笼结队,连着红线符牌被衬得血红幽森。
屋内嚎声凄厉,妇人嘶哑着嗓子,如一把破碎的琴,每一道音节都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金玉看了老黑三百年,即便他依旧长成了当初那幅獠牙血口,长刀索命的样子,她也看习惯了。
但这个大汗淋漓,急得满院乱转,几次三番去冲产房门的惊慌样子,还是第一次见。
老黑婆娘是个爱美的凡人,成婚十年她日日拜佛想要给老黑留个后,有孕后更是从不忌口,什么油腻荤腥都能忍着吞下,本是铁心为了孩儿将经年养护的美貌舍下的,却日渐消瘦,如何进补都无用。
她怨过老黑,怨过自己,求过天地。
就是没疑过她的孩子是个怪物。
妖已修炼成人,那人和人怎么能生出怪物呢!
她这么想,老黑也这么想。
就连故事外的结鳞和金玉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夏河枯竭,秋叶离枝犹不及她现在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样子。
二人远远地站在角落,等待着妖童降世,即是产娘离世之时。
金玉头一回盼望着凡间的时辰能像鬼城那般慢,她不是没想过阻止老黑婆娘有孕,可结鳞利落地将她定身数日,等到她自己挣脱,为时晚矣。
她明白即便她能承受逆转因果的代价,却不能阻止一颗为娘的心。
老黑婆娘的最后一声惨叫穿透了空气,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撕开来,旁人听来却不过气若游丝。
她终是没能看上孩子一眼。
那浑身黑毛的小狗崽子是被产婆生生从腹中扯出来的。
孩子还未啼哭,娘已阖眼。
结鳞早已将术法排演千遍,旁人穷尽所有求不来的仙缘源源不断地涌进那刚降世的婴童身体。
对他,易如反掌。
那孩子,是个恶魔。
他贪婪得吮吸着这股力量,来者不拒。
他在上瘾,或许他的母亲就是这样被他毫不留情地吸干的。
这不对。
金玉大叫着,“快撤!”
那股劲儿是流沙沼泽,牢牢吸住结鳞,无尽的深渊极尽贪婪,欲将所能吞噬的一切都卷入腹中。
就连闻声而来的老黑都不放过。
这样不行,时间越长,他抢夺的力量越不可覆灭。
“我本无相,亦有万相,见恶更恶,恶则转善,净!”
子母玉应决而起,罩在妖童上方,压着他的大口。
“我净化不了他!”
结鳞抽身而出,瞬息之间,他已想好对策。
“是佛法,没指望你。”
他破开屋顶,自有一轮明月倾泄月华,为他所用。
银光乍出,月轮刀霜寒大地,破空飞旋,尽是悲鸣。
“莫伤我妻儿!”
老黑那点修为,力量堪堪可挡一息,下一息就会被劈成两半。
结鳞的动作一顿,他逼停的不是月轮刀,而是结鳞。
他不想杀老黑狗。
老黑无力阻拦这股磅礴的力量,他挡得住月轮,却挡不住他的孩子在身后偷偷吸食他的心火。
这屋里翻江倒海的血腥气浸渍着恶魔,除了来自老黑夫妇,还有金玉。
血滴划过嘴角,坠落在地,碎成几瓣。
她将全部的灵力汇入子母玉,苦苦支撑着,却只不到三息,那恶魔的贪婪便就寻到了缝隙。
都说佛陀吞秽恶,明王降魔障。
洪图寺普度众生,这是给他偷吞了多少罪恶魔障。
结鳞是不能再给恶魔生息了。
月轮再进,老黑再燃。
三百年妖丹,即便有一丝佛光加持又能燃多久?
区区十息,也是结鳞不忍的底线。
终是破了防,老黑爆体而亡。
月华奔涌,月轮再无阻碍,迅雷烈风之势斩断了恶魔的生机。
人死灯灭,念灭境破。
金玉跌落在黄泉酒肆,三百年大梦一场,桌上的粥碗热气未散,灯烛也没有短上半截。
除了她嘴角未干的一滴血微咸,这三百年没留下丝毫存在过的痕迹。
她抹干血泪,庆幸日月照不进鬼城,旁边熠熠生辉的一片,光晕夺目。
太阴山君,准月神大人,远比想象的强悍。
结鳞掌心上下相合,遗存的月华之力在他的筋络里流窜,四处撞壁,不肯安分地为他所用。
从高处落地的瓷盘,碎的七零八落,纵使拼拼凑凑,看似完整的瓷盘托着米饼肉果四平八稳地上桌,却失去了装水承汤的资格。
他的内里支离破碎,散落千万块。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