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酒肆》 第1章 宝器认主 “小鱼” “小鱼!” “砰——!” 金玉的脑壳结结实实地将眼前的黄花梨木桌子砸出个坑,她痛得呲牙咧嘴,掐着腰吆喝,“九芝!你就不能温柔点叫我,这桌子很贵的!我打两份工容易吗!扣你半年工钱啊!” 远远的飘出二字:“随,便。” 对面坐着的皇帝眉宇间满是不屑,什么档次在朕面前高声诳语! “黄花梨而已,送朕回宫,朕赏你百十桌真金不在话下!” “哼!少废话,你阳寿已尽,生平了无功绩,挥霍无度,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说吧,下辈子想做猪还是羊?” 金玉不眠不休了几个日夜,酒肆门外依旧是大排长龙,总不见少。 在那个浑身上下金光闪闪的傻子喋喋不休地列举自己为祖先修了多少座庙宇,为皇朝日夜耕耘留下多少子孙的丰功伟绩时,毫不意外地被催眠了。 她打着哈欠揉了揉额头上的包,捧起生死簿,大笔一挥,瘪嘴埋怨,“劳动最光荣,牛马你不配!那就猪吧!省得学猪叫了。” 一个顺滑的响指,招呼鬼差抬走这扇未来的烤乳猪。 “下一位——” 沉甸甸的生死簿日渐丰厚,轻飘飘的钱袋子日益消瘦,她愁云满面,直叫世间不公啊!不公!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不干啦!”她发出触及灵魂的嘶吼。 “九芝——,闭店!” 然而黄泉酒肆门庭若市,熙熙攘攘的亡灵小鬼们吵得她那两声有如蚊蝇。 “听累了,就去活动筋骨,把这些酒菜上了。” 转眼间,后厨窗口下已被九芝堆得满满当当。 金玉眼瞅着清一色的素菜,气不打一处来,懒得抬腿。 “这些人啊妖啊仙啊的!好好活着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积德行善!搞得死了还这么穷!” 九芝不语,只是一味揭穿。 “是你没钱买食材,店里只能出这些菜叶梆子。” 金玉瞬间哑嗓,没错,她就是很穷。 穷到千年工龄,全年无休,仍是收入负数。 像只垂耳的兔子,她耷拉着脑袋回到工位认命。 真正的勇士能够直面壕无人性的奴役。 “姓名?性别?年龄?种属?怎么死的?” 成熟的判官已经能熟练地哄好自己为鬼城任劳任怨了。 她叹了口气,默念咒语: 万法唯心,万道唯心,声声不息,任我谛听。 符文加身,腰间一对碎玉坠子支棱起来。 “老黑,公的,三百二十一,狗妖…” 碎玉一味重复,安然不响。 心口如一,是真话。 “狗妖老黑,与凡人通婚,育有一子半妖,死因是为狗儿子净化妖气剔除妖身,妖丹碎裂,爆体而亡。” 金玉点点头,还算满意地将他圈进浣池,不禁感慨终于有个向上走的了。 黄泉酒肆作为判官台,亡灵出门无非两个方向: 向上走,沿着黄泉路途径三生石进入浣池洗净鬼祟气安魂定魄,由莲花台超度后走上奈何桥饮下孟婆汤,经轮回台转世投胎离开地府。 向下走,直接进入业池,洗业障罪恶,洗净的关入地狱受足刑罚,洗不净的魂飞魄散。 “不!” “我不要转世轮回!” 老黑这会儿的狗魂不过是只毛色潦草的大黑狗,他的狗爪死命地压着生死簿,阻止翻页。 “老黑,到了黄泉,浣池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拒绝业池的很多,拒绝浣池的一只手可数。 金玉转念嗅到了金钱的味道,话锋调转,“或许,老黑哥你还有余念未了?来,喝一杯吧!” 她挥一挥衣袖,一盏满斟的玉杯落在老黑手边。 老黑尴尬一笑,“其实城门的狗爷算是我族祖宗,他叮嘱我不能喝你的酒,会被骗的倾家荡产。” “放他的狗屁!” 金玉真是后悔当初没掰他的狗牙当脚链。 “我这黄泉酒肆的酒向来是明码实价,心甘情愿的。” 她透过碎玉听得到老黑的哭声,他的凡人妻子承受不住妖童的生长汲取油尽灯枯,他的半妖孩子魂魄不稳,无法彻底化成人形,怪异的模样惹得人人喊打。 哺乳动物的悲鸣太过凄厉酸涩,她听得刺耳。 那杯酒悬停在老黑嘴边。 “你生前未有大错,一生救济了洪图寺方圆百里的狗兄难弟,一杯酒断不会叫你倾家荡产的。” 她指尖轻点水面,波光闪过,“只要喝下这杯酒,便可了结余念。” 似是在承诺。 老黑眼皮低沉,没有过多犹豫,一杯酒下肚,他舔了舔嘴唇。 几乎同时,半人高的狗身瞬间膨胀,足有四五丈高大,将三层的黄泉酒肆塞的满满当当。 一声高吠,虽然有点准备,金玉还是被声波掀翻顺势躲至二楼栏杆处,震得神魂发慌。 “不愧是化生于天地本源弱水之滨的宝器子母玉,当真能窥生灵之心,保心魂稳固。” 金玉不及多想,朝下大吼,“九芝,躲好。” 她虽看不见老黑杀念焚身,却听见他那狗头里正循环播放杀玉妖夺子母玉的决心。 “掌柜的放心,我老黑只要子母玉,绝不枉杀!” “少来!都是百年道行的妖了,岂会不知宝器认主,身死契灭,你杀我就不算枉杀?” 戾气逼仄,恐再不露头,她这千年积蓄打造的黄泉酒肆就要被撑爆,碎成渣子了。 金玉腰上的这对子母玉,打她有意识起就缠着她,不计其数的人前仆后继地想要杀主夺玉,因此她早摸索出了一道保命绝招。 屡试不爽。 她摆动绳线,碎玉飞转,瞄准了老黑的第三方向,顺着转力,奋力一掷。 “拿走不谢。” 转而飞身径直反向扑去,一头扎向窗外。 随着一声闷响,演了千年的话本居然失效了。 她使出了多大力气逃跑,这一撞就有多疼,撞得金玉眼冒金星,三魂七魄差点出窍。 子母玉直直落回腰间。 她摔在酒肆中央,一手捂屁股一手扶脑袋骂骂咧咧,“狗东西!又是额头,这包一时半刻怕是下不去了。” 沧桑的低音从头顶传来。 “我以身躯设下结界,你逃不掉的,还望掌柜的信守承诺,了我余念,用子母玉保我儿魂魄。” 金玉呸了一声,指天誓日地咒骂: “狗娘养的玩意儿!真以为老子拿你没招是吧!” 她换了个姿势,双腿盘坐,“大道天成,日月同辉。” 不消片刻,金玉的本体玉石破体而出,顶上房梁。 狗皮褥子也挡得住磐石顽玉? 果不然,老黑的肉身拦不住玉石的增势,胀得扭曲,竟直接将周身法力灌入长刀,切腹。 这黑狗仅三百年道行,信徒却多,法力不浅。 金玉千年来勤勉打工,哪有功夫精进? 刀阵来回刺向玉石,断了一刃又一刃,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势要将她凿穿。 金玉这点微末法力眼看就要耗尽,才见一柄长勺破开狗皮,如入无人之境。 勺头精准地砸在她脑门的大包上。 又来。 “婆婆,您老出场还能不能再晚些?当真要等我被活拆了喽!” 金玉扭腰抻腿,庆幸自个的零件全在,劫后余生,不忘还愿: 鬼神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丰神绰约的女子却低挽一头白发,一手提溜着血淋淋的狗皮闯入,那眼神剜在金玉身上激得她冷汗直流,下意识后撤步想逃。 “你还不如刚刚就被活拆了干净!” 这声,牙缝里咬出来,可太熟悉了。 八百年前,她偷了金鸡岭的野鸡炖汤,被抓去洒扫业池百年时,听过; 五百年前,她又拔了拒魂使黄蜂的尾针淬毒,被丢进孟婆的锅里试药时,听过; 三百年前,她又又编攒冥王后宫满园芳的话本子火遍鬼市,大赚一笔,被挂在城门充当辟邪玉撞了二十年时,也听过。 “拜见鬼帝!何事劳得鬼帝大驾光临?” 金玉不争气的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脑袋贴地。 “你这小妖,这回篓子捅大了!你师父都保不住你!” 她心里打鼓,这一二百年真没犯什么事儿啊! “金玉冤枉,近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窥心判案,绝没偷懒。” ”还没偷懒!你都把月母幺子太阴山君冤入枉死城了,那可是月宫的准月神,结鳞山君啊!还要怎么偷懒!” 一纸判文浮现眼前,歪七扭八的笔画,定是打盹错画的。 鬼帝捂着胸口叫苦,“现下山君七魄尽散,三魂摇摇欲坠,月母的十一子堵了我冥界各处入口,只待攻破冥界讨个说法!这可如何是好呀——” 金玉一双大眼睛扑簌着祈求,求生欲满满。 冥神孟婆却不为所动,推出一笔直的俏郎君。 极品呀! 面若冠玉,眉如翠羽,鼻骨高挺,黑衣银发,不扎不束,好不飘逸! 就是这俊目空洞,面无表情,是个痴儿。 不过不碍事,这脸庞,这身子比她捏的那一二十个都好看,这要是送去红玉坊得换多少灵石啊! 金玉命悬一线之时,竟还能流着哈喇子,看直了眼。 鬼帝急得满屋窜,每转一圈就到孟婆眼前叹气捶胸顿足一番。 终于在不知道转到第多少圈时,孟婆老树皮子一样塞了沙粒的粗嗓打断了鬼帝的脚步。 “此事,冥界有错在先,该给月宫个说法,六界皆知子母玉有安魂之能,也算是个弥补的法子。” 金玉眼看不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送走老黑狗,又来个破山君。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的膝盖离地不过两指,就被孟婆又一勺敲了回去。 “犯了错,还能逃到哪去?” 鬼帝躬身窃喜,一脸的不怀好意,“冥神圣明,那就按冥神的法子办!” 说时迟那时快,鬼帝指尖轻挑,从金玉的额中勾出灵契,又灌入山君后颈略显暗淡的月神印中。 一套连招如行云流水,丝滑至极。 毕竟万千年来,每一个悲催的苦力都是这么与鬼城结下的灵契。 月神印有了宝器加持,重现光辉。 鬼帝看着月神印熠熠生辉越发闪亮,心满意足,才放开金玉,嘴角上扬,满脸写着对自己作品的欣赏。 “宝器认主,身死契灭,若想早日脱身,就速速为山君重塑出七魄来。” 金玉傻了眼,什么意思? 我是宝器?我还认主了? 她两行委屈泪说掉就掉,连滚带爬地去抱孟婆的大腿撒娇求情:“婆婆~婆婆~” 带着哭腔,攥着孟婆的衣角不撒手。 “师父,人家自降生起就在鬼城了,哪里知道这七魄如何重塑,何处重塑?总得给人家指点一下吧!” “见众生,方知众生苦,观万相,方明动七情。” 孟婆言罢闪身,留余音反复。 七魄,即七情。 喜怒哀惧爱恶欲。 如是而已。 黄泉酒肆,一片狼藉,金铃铛对着那顶着一张俊脸的痴儿无能狂吼。 众生吗? 死生归一,六界生灵的起点和终点皆在鬼城,这里才是六界的交点。 那就从老黑狗这笔未完的交易开始吧…… 第2章 回溯 “小鱼,上菜——” “结鳞,上菜——” 九芝调笑,“你倒省事了!” 金玉叼着鸡腿,小人得志,“不幸中的万幸,堂堂太阴山君没了七魄,丢了情绪感知的人偶,偏偏牵上了我这根线。” 灵契虐我千百年,终是有了回馈。 金玉也没想到,现下她翻身做主成了结鳞唯一的感知通道。 她乐,他便乐;她哭,他便哭;她怒,他便也得怒。 这不活脱脱一忠实打手,还是有着神级修为的打手。 她甚至偶尔会想,干脆就让他一直呆着算了。 金玉眼睛里贪婪的光闪得九芝后怕,她别过身,半掩朱唇,低声道: “掌柜的,醒醒吧!这是准月神,就算他现在是自己愿意,他那十一位兄长和亲娘能答应吗?” 凡人一贯求仙拜神,对神仙的敬畏是印在骨子里的,即便九芝已做了九百多年的妖,还是不敢正面多瞧结鳞一眼。 “嗨呀!九芝,最近除了老黑狗,哪儿还有可入浣池的小鬼?他被婆婆打得太碎了,我这不拼着呢!得要时间!” 实则最后一片已被她藏在手心里几日了,都快磨出包浆了。 她犹豫地不只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好日子,还有对进入老黑余念的忌惮。 毕竟那是一个曾想杀她夺玉的亡灵所塑造的世界,一旦进入,余念不结,便无出路。 且困得越久,自然受老黑影响越深,届时自尽献宝器也不是没可能的。 她想到这不禁打了个寒颤,将碎片藏得更深。 小命最重要。 黄泉酒肆的亡灵因结鳞的震慑少了不少。 凡开灵智者,除强者为尊这一亘古不变的铁律外,还讲究品种压制,草怕虫,虫怕蛙,蛙又怕蛇… 无有例外。 偏巧金玉投生成了最底层的器物,后天靠一线机缘开的灵智,什么都怕。 这也勉强算是她千年道行尚打不过一百年狗妖的亡灵的原因之一。 当然主要还是她自己不争气。 “山君又是个什么品种呢?”她接下结鳞喝空的粥碗,盯着他的亮闪闪的眸眼好奇发问。 “本君乃月母之子,生于太阴山月宫,是仙非妖。” 那对好看的眼眸寒光流转,锐利刺人。 仿佛天然就能威慑她。 她缩脖撤步,却被反钳住手腕。 “本君才说过,收起你那些没用的情绪,莫要再让本君感知到,如今本君的三魂已完全被子母玉稳固,再不是你店里的跑堂。” 结鳞的身躯逼压着金玉仰倒,居高临下,几乎要折断她的老腰。 凉意吞针,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畏惧。 结鳞很不喜欢这种软懦的感觉。 却不得不感受她的恐慌。 他甩开她的手腕,背过身去,想要压制胸腔里那股乱窜的不安和… 酸涩? 他无法形容这糟糕的感觉。 “若你不能为本君重塑七魄,那本君定要同你新仇旧帐一并算清!” 金掌柜此刻无比怀念黄泉酒肆的跑堂,结鳞。 她扶地跪坐,去他的什么磐石顽玉铁骨铮铮? 大腿抱得好,小命有得保,妖生千年就是这么一路跪过来的。 说话间,泪眼婆娑。 “山君大人冤枉啊!老黑狗的亡灵修是修得,只是他所求,金玉儿我实在是给不起。” “哦?” 结鳞来了兴致,“本君怎么听说在这黄泉酒肆,一盏玉酒,百念皆成,无所不能呢?” “无,无所不能?”金玉讪讪地笑。 “山君说笑了,金玉哪有那无所不能的能力,不过是小小地帮助一下死而有憾的小鬼们,不过绝不敢逾越鬼城的规矩啊!” 见她那几根手指戳在自己脑袋上吃痛的蠢笨样子,他实在怀疑昆仑宝器子母铃当真生于弱水,承天地本源之灵气? 怎么谁都不认,偏就认了她! 物以类聚吗? “是那老黑铁了心要同山君抢子母玉救他的狗儿子!” “山君不妨回想一下那日老黑为此不惜对我赶尽杀绝的样子,当知他是不死不休的!” 金玉一通解释,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那你就死一死。” 不是说神爱世人,仙人常怀悲悯吗? 太阴山属寒,月本清冷幽寒,结鳞还又无情,阴风阵阵,她寒毛直竖,嘴唇发僵,一双幽瞳泪珠弹粉。 “我死不妨事,山君如何安处?” “本君如今三魂安然,没了你这烦扰本君心神的小妖,本君正好趁机修炼一下驭器之术。” 金玉颤巍巍爬起来,捏着子母玉晃晃悠悠地试探。 子母对玉相互摇击,撩拨轻风,在人耳边悠悠萦绕。 在她手中攀缠得黏糊,结鳞似乎看见了器灵,如同抻出脑袋蹭蹭主人掌心求揉摸的小雀儿。 温顺无比。 玉魄灵音湿润了结鳞的心神,每一寸肌肤都松弛下来,如踏云端,清风自得。 金玉呼出胸口上那口悬着的气,牵着结鳞落座。 “静心…山君静心…” 子母玉还算给面子,即便她与结鳞的修为有如云泥之别,在她的催动下,宝器还是能作用一二。 此时,金玉才敢夸下海口: “金玉不才,千年来修为进益寥寥,灵力低微,唯有子母玉因着判官一职日日操练,驾轻就熟,比我自己的一双胳膊腿儿都好用。” “虽说宝器认主,身死契可消,但山君当真有把握子母玉就会为你所用吗?” “据我所知,在我之前子母玉在昆仑可沉寂了不止千年,那时莫非就没有什么日神星神的也想收为己用吗?” 金玉不求太阴山君庇佑,只怕他像旁人一样起杀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在她身上实践了千年。 不敢忘却。 见结鳞神色松弛,她又开始起誓,“再者,山君若想驭器,不如来驭我呢?愿为山君驾驭!” “况且鬼帝都将我的灵契转结于山君了,我保证只为山君重塑七魄所用。” “我很听话的,不如山君考虑一下?” 她循序渐进,步步诱惑。 失去七魄的结鳞,修为和神智虽随三魂稳定,却也恐难再有进益。 九天长空,仙途漫漫,神寿无疆,以他现在的大仙修为是远远不够的。 结鳞配合地挑眉反问,“掌柜的不如直说,想要我如何驭器?” 那双眼睛波光闪烁,月华如练,如珀如霜。 盯得她发毛。 她铆足了气,吐字鱼贯,“就是听闻仙界有一术法可点凡妖成仙,我觉得除了子母玉,只有让老黑那狗儿子成仙才能活下去了。” “你。” 结鳞是没有情绪,不是没脑子。 “你说得轻松,若无机缘,强行点化,是有悖天道的。” 金玉也知道无中生有须得损耗仙根元气,说不准因果报应还会落到自己身上。 “我,我真没别的办法。” 金玉慌忙解释,“依婆婆之言,为山君重塑七魄的契机应就在众生,在黄泉酒肆的亡灵余念中,恶鬼罪无可恕,入业池无所往,唯有浣池的亡灵生前积福,有机会了却遗憾。” 换句话说,在下一个有资格入浣池的亡灵出现之前,老黑是唯一的选择。 鬼城地处九幽,日月不出,星河晦暗,四季不分,时间更是虚无缥缈也无人在意。 地水奔流不尽,铃铛无尽地期待着。 “好,我信你一次。” 话音未落,金玉已抓起结鳞的手臂,边走边交代,“事不宜迟,或许山君还没有感受到鬼城的时间流逝有多慢!” “老黑那个傻子也不知道插插队,老老实实地走到黄泉酒肆至少已是二七两个周天。” “加上这几日,短短月余,凡界或可已变幻百年。” 她说着,手上的动作一点没耽误。 碎片嵌入老黑灵魂的那一刻,金玉的两指精准捏住了遗存在他身体里的阵法。 黄泉酒肆的酒盏里不是酒,而是阵法。 回溯,入魂,照冥…… 各有妙用。 刹那间,二人被卷入长河,逆流而下,梵音空灵,再见已是香火之下。 这里是…洪图寺? “对了,就是洪图寺!我…” “唔——” 金玉的嘴被半截桌布捂得严严实实,土气香气混在一处,直捅进喉里。 “嘘——” 寺中禅音不绝,佛音袅袅,钟声不绝。 脸被憋地纡紫,她双手抱拳求饶。 猛的一阵吸吐过后,她缓了口气,“我听到过老黑生前就是洪图寺的流浪狗,大概是香火熏陶,佛光普照才有机缘开了灵智。” …… 嗯? 结鳞忙着观察环境,金玉手舞足蹈地叫了半天,一点声都发不出。 她气得跺脚,捡了块碎石,狠狠砸在地上。 愣是没敢扔他后脑。 “狗东西,烂王八,死心眼子,臭猪头……” 反正听不见,此时不骂更待何时。 金玉干脆掐起腰,指指点点地隔空戳死他才方算解气。 “你拿小狗乌龟骂人,妖族知道吗?” 犹如一记春雷乍响,她被轰得傻眼。 子母玉还能逆向操动了? 不是没声嘛? 结鳞视线下移,瞥了她的唇,“我,看得见。” 下意识的,她双手捂嘴,“什么?!” 这也行! 她感觉自己好像个土豆,被他搓开了皮。 实心的,一览无余。 第3章 半妖恶童 结鳞很快看遍了洪图寺,这寺不大,几乎是一眼望遍,除了他们面前的一尊佛像和七八个僧人,加上后面的几间斋舍就是全部。 这样的小寺,香客却络绎不绝。 他回手一揽,正巧抓着金玉斜在身前的一根长辫,提溜一篮菜叶似得将她捉到眼前。 “嗷呜——” 头皮快被扯掉了。 她的一双小手奋力扑通着,努力掰正结鳞的肩膀,冲到他的眼下一字一顿: “回溯阵法,这是已发生的记忆,本就没有我们,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不属于原本世界的任何事物。” 话到一半,有声音了? 大仙就是大仙哈,施法都不用前摇的。 “不早说。” “我怎么早说?能不能拿我当个人啊!”她扯回自己的秀发,揉揉头皮抱怨。 “少废话,”他大手一挥,指向院外,“看到那群狗崽了吗?去问一下半人半狗的妖童。” 我… 金玉无语凝噎,简直不可置信,怎么会有这么没常识的仙。 太阴山偏远,月宫与世隔绝,所言非虚。 “啊…半人半狗,就是半人半狗。那些…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全乎又单纯的小狗狗哦。” …… “那还不快去找。” 结鳞是一刻都不想和这小妖多待,真是冥顽不灵。 金玉两根手指绕来绕去,略难以启齿的样子,看得他两眼一黑。 “说。” “呃…阵法好像出了点意外,时间点不太对呢,老黑还没开灵智。” 他顺着金玉手指的方向,狗群中趴在边缘晒着太阳,舔着地上一坑泥水的… 就是老黑。 看着不过刚刚几个月的一团小狗崽子。 “不是,老黑在鬼城门搓磨许久,出现在黄泉酒肆时,那狗儿子已经死透了,我的阵本是我一人回溯所设,回到狗儿子出生之后,这不是也没想到还有你吗?” “可能你…你就是变数。” 他的脑子觉得此刻他应该是生气的,愤怒的,甚至应该扭断这废物的脖子。 可他顺着灵契却只能感受到一另种类似于一脚踩空的无力和尴尬。 脑子和身心被割裂了。 世界一片死寂,淤泥里如坠如陷,恍恍惚惚,一切都脱离了掌控。 偏偏这个时候,那个让他陷此境地的脑袋又冒了出来,提醒: “千万别越俎代庖,替佛祖点化他,这样会失了佛性的,万一他不能按照原本的发展,救济徒子徒孙积攒福报,就没有资格进入浣池了。” 也喝不起酒,那亏大了。 有那么一晃,结鳞的脑子告诉他: 干脆斩断灵契,将子母玉抢回去炼化罢了。 他这么想着,金玉的脖子瞬间被他掐在手上,脚尖离地,手一紧就能扭断。 金玉还想故技重施,默念静心。 “你以为这点伎俩,当真能左右我?” “用你的顽石脑袋好好想想,你静的到底是谁的心?” 结鳞强压着心口涌出的糟糕的恐惧,那是一股被蚁群咬嚼,被握住心脏的窒息。 我…静的… 是我自己的心! 金玉恍如一梦,幡然惊醒。 她被重重摔在地上。 高高在上的仙人,低不下头颅,垂不下眉梢。 “明日起,每日练够六个时辰,若三百年还打不过我太阴山最下等的仙侍,本君定会捏碎你的脖子,再丢进熔炉炼成水。” 凡间时光荏苒,浮云几何,弹指太息。 三百年里,洪图寺的古树已参天,树下殿宇连绵,画拱承云,泥坑扩成泉池,一尊又一尊金身佛像慈眉善目,笑看众生,皇帝换了一位又一位,香客走了一批又一批… 小黑终于长成老黑,牵着门口卖红符牌的女掌柜入了洞房。 不变的,只有大门上的牌匾。 仍旧是洪图寺。 还有,金玉日复一日练功,做饭,砍柴,挑水…伺候主子的日子。 她卷起身上的围布,反复擦捻,使劲擦去手上的油污。 大功告成,四菜一汤,荤素搭配。 “开饭了——” 她盛饭的手一顿,忽然想到些什么,又小跑着去旁边的菜地,给刚种下的秧苗浇了水。 “别浇了,也吃不上了,估摸着那半妖妖童降生,就在今晚。” “啊,这么快啊…” 竹筷将碗边敲得叮当作响,结鳞惯常爱泼冷水,“你该忧虑的是能否应对我的仙侍,而非这方小院。” 可是,怎么会不怀念呢? 起先,他们日夜守在寺中,就宿在那棵古树之上,吃的是草木雨露。 后来寺院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结鳞干脆划了一方结界隔绝喧嚷,金玉就地开荒建屋,才有了一处园子。 她刚种下的秧苗,也会随着结界破除一并枯萎。 “你自己吃吧!” 她丢了筷子,气冲冲地将房门摔得嘭响。 结鳞盯着光滑发亮的门板想不通: 这三百年脾气、厨艺样样飞涨,怎么偏就修为缓慢? 暮色四合,林木影影绰绰,月色清冷照得满地碎叶,檐下灯笼结队,连着红线符牌被衬得血红幽森。 屋内嚎声凄厉,妇人嘶哑着嗓子,如一把破碎的琴,每一道音节都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金玉看了老黑三百年,即便他依旧长成了当初那幅獠牙血口,长刀索命的样子,她也看习惯了。 但这个大汗淋漓,急得满院乱转,几次三番去冲产房门的惊慌样子,还是第一次见。 老黑婆娘是个爱美的凡人,成婚十年她日日拜佛想要给老黑留个后,有孕后更是从不忌口,什么油腻荤腥都能忍着吞下,本是铁心为了孩儿将经年养护的美貌舍下的,却日渐消瘦,如何进补都无用。 她怨过老黑,怨过自己,求过天地。 就是没疑过她的孩子是个怪物。 妖已修炼成人,那人和人怎么能生出怪物呢! 她这么想,老黑也这么想。 就连故事外的结鳞和金玉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夏河枯竭,秋叶离枝犹不及她现在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样子。 二人远远地站在角落,等待着妖童降世,即是产娘离世之时。 金玉头一回盼望着凡间的时辰能像鬼城那般慢,她不是没想过阻止老黑婆娘有孕,可结鳞利落地将她定身数日,等到她自己挣脱,为时晚矣。 她明白即便她能承受逆转因果的代价,却不能阻止一颗为娘的心。 老黑婆娘的最后一声惨叫穿透了空气,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撕开来,旁人听来却不过气若游丝。 她终是没能看上孩子一眼。 那浑身黑毛的小狗崽子是被产婆生生从腹中扯出来的。 孩子还未啼哭,娘已阖眼。 结鳞早已将术法排演千遍,旁人穷尽所有求不来的仙缘源源不断地涌进那刚降世的婴童身体。 对他,易如反掌。 那孩子,是个恶魔。 他贪婪得吮吸着这股力量,来者不拒。 他在上瘾,或许他的母亲就是这样被他毫不留情地吸干的。 这不对。 金玉大叫着,“快撤!” 那股劲儿是流沙沼泽,牢牢吸住结鳞,无尽的深渊极尽贪婪,欲将所能吞噬的一切都卷入腹中。 就连闻声而来的老黑都不放过。 这样不行,时间越长,他抢夺的力量越不可覆灭。 “我本无相,亦有万相,见恶更恶,恶则转善,净!” 子母玉应决而起,罩在妖童上方,压着他的大口。 “我净化不了他!” 结鳞抽身而出,瞬息之间,他已想好对策。 “是佛法,没指望你。” 他破开屋顶,自有一轮明月倾泄月华,为他所用。 银光乍出,月轮刀霜寒大地,破空飞旋,尽是悲鸣。 “莫伤我妻儿!” 老黑那点修为,力量堪堪可挡一息,下一息就会被劈成两半。 结鳞的动作一顿,他逼停的不是月轮刀,而是结鳞。 他不想杀老黑狗。 老黑无力阻拦这股磅礴的力量,他挡得住月轮,却挡不住他的孩子在身后偷偷吸食他的心火。 这屋里翻江倒海的血腥气浸渍着恶魔,除了来自老黑夫妇,还有金玉。 血滴划过嘴角,坠落在地,碎成几瓣。 她将全部的灵力汇入子母玉,苦苦支撑着,却只不到三息,那恶魔的贪婪便就寻到了缝隙。 都说佛陀吞秽恶,明王降魔障。 洪图寺普度众生,这是给他偷吞了多少罪恶魔障。 结鳞是不能再给恶魔生息了。 月轮再进,老黑再燃。 三百年妖丹,即便有一丝佛光加持又能燃多久? 区区十息,也是结鳞不忍的底线。 终是破了防,老黑爆体而亡。 月华奔涌,月轮再无阻碍,迅雷烈风之势斩断了恶魔的生机。 人死灯灭,念灭境破。 金玉跌落在黄泉酒肆,三百年大梦一场,桌上的粥碗热气未散,灯烛也没有短上半截。 除了她嘴角未干的一滴血微咸,这三百年没留下丝毫存在过的痕迹。 她抹干血泪,庆幸日月照不进鬼城,旁边熠熠生辉的一片,光晕夺目。 太阴山君,准月神大人,远比想象的强悍。 结鳞掌心上下相合,遗存的月华之力在他的筋络里流窜,四处撞壁,不肯安分地为他所用。 从高处落地的瓷盘,碎的七零八落,纵使拼拼凑凑,看似完整的瓷盘托着米饼肉果四平八稳地上桌,却失去了装水承汤的资格。 他的内里支离破碎,散落千万块。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寻什么。 第4章 我赢了 “你失策了,狗妖的余念里什么都没有。” 重塑七魄,从来就不是件容易事。 这点,结鳞早有预料,修行者逆流而上,本就道阻且长。 因此,他很平静,看起来比平常更平静。 “对,什么都没有。” 黄泉酒肆,千年光阴,金玉经历过比这更令人遗憾的结局。 她抽了下鼻涕,推开窗子,酒肆内座无虚席。 她招呼结鳞来看,“这边牛头,马面,豹尾,黄蜂,太平生财,白七黑八是无常;那边浊气团团是魔,灵气尚在是仙,魂魄空洞是人,原形裹精是妖。” “但他们现在都是亡灵。” “他们都曾有过喜怒哀惧爱恶欲,我实在不知究竟谁的故事够资格为山君重塑七魄。” 就说句话的功夫,鸟嘴又牵着一批刚死不久的飞禽大摇大摆进门。 子母玉沉甸甸的,坠着她。 老黑狗可真是个功德无量的狗大户。 金玉锤了两下栏杆,撑着,朝下喊,“九芝——,送碗馄饨上来。” 她笑眯眯的,结鳞却只感到空,一脚踩空的那种失落。 “山君,您歇着,以后掌柜的上房您随意住,小的这就去探,争取再挑几个浣池的来。” 是一场极北荒原的大雪,厚重苍茫,淹没虬枝老干,耀眼的白肃杀天地。 雪褪去,仍旧是荒凉苍莽。 结鳞细细体会回想着这种感觉。 就如先前所说,金玉使用子母玉,比她自己的胳膊腿还熟悉。 子母玉在她腰间千摇万转,她听碎玉所听,看碎玉所看。 与她一体,是她独特的耳。 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她便能听到世间的一切声音。 扑通一声巨响,门板应声撞地,整个黄泉酒肆都在颤抖,也包括金玉的心肝和耳膜。 是谁又在老子地界造次! 日上三竿,却不能睡个午觉,她正是戾气上头。 那人手持长鞭,踩在金玉斥重金打造派头十足,此刻却躺倒的大门上,以排山倒海之势踏入酒肆。 “小鱼,快救人!” 九芝尖叫着,正板子沿边抓些什么。 那人变脸似得弹开,边道抱歉边帮着抬门。 “九幽黄泉,地脉归一!聚!” 金玉结印聚灵,刚被打散的亡灵生息回流,荧荧翠碧,自成一体。 原是根小香葱化生的小妖。 难怪不结实。 “好险还没散。”她拍着胸脯,念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这死人,怎么回事啊,不会敲门啊!”她转身一掌推开那无礼之人,轻柔地抚摸那扇光荣负伤的老榆木大门。 “这外面也看不到门啊!” 他挠头不解,门里烛火通明,金壁辉煌辉煌的样子当真和外头昏昏默默,杳杳冥冥,不分南北,不辨东西的是一个冥界? “在下月宫仙侍,榴榴,无意冒犯。” 他一手抬起两扇门板立在孤零零的门框旁。 这块头,这膀子,背上两长了座山似的,叫榴榴? “没死?不是亡灵?” “你是仙?” “来找太阴山君的?” 金玉趁他修门的空隙,倚在门框上追问。 “是呀!冥君好生聪慧,全猜中了,不知冥君可曾见过我家山君?” 他轻轻一掌,楔进最后一颗长钉。 金玉开合转动着失而复得的大门,表示满意。 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没死!” “没死,你不会叫门!” 笔杆在她掌心转动,笔尖光芒幽冷,寒铁与盔甲擦身而过,交鸣晦涩嘲哳,她从榴榴腋下仰身划过,扭身刺挑扎扫…… 借着灵巧劲儿跳上他的肩膀,狠狠跺了两脚。 “我让你破我的门!” “我让你伤我的钱袋子!” 狠狠朝他大腿下笔突刺,虽笔笔落空,笔笔扎不透,却胜在解气。 榴榴很快反应过来,这冥君是借着灵巧劲儿戏弄他呢! 他受不得此等折辱,长鞭吐信,卷中她的小腿,一抬肩人已落在眼前,旋即抓住鞭尾,勒脖制人。 金玉贴在他的胸膛上,后背硌得一阵阵锐痛。 “你这小女鬼,好生蛮横,都说了无意冒犯,怎的就不依不饶,作弄人?” 他气得鼻孔生烟,若不是金铃铛看不到,恐怕笑也能笑死。 她嗤之以鼻,呛声道:“哼!无意冒犯,你无意,我有意!” “老子玩的就是你!” “在这黄泉酒肆,得是我金玉说的才算!” 头顶热流喷涌,背后胸膛起伏,雷声轰隆,她继续加码,嘲讽调笑: “仙侍还不知道吧?你家山君就是被我判入的业池,千年修行毁于一旦,劫数难逃!” “呀——!” 榴榴眼底一片忿忿,气血翻涌,手中鞭紧了又紧,指骨嘎吱嘎吱地在她耳边作响。 颌骨可能要遭罪了。 她认栽,谁让她非要触人家主子的霉头。 “榴榴住手!” 结鳞从天而降,仅是一道声,榴榴应激似得,手上的力卸了大半。 “拜见山君…” 这声微弱空虚,紧接着又一声轰隆,背山的壮汉径直后倒落。 还好是肩膀着地,不然更傻了。 金玉捂着脖子,这样想着。 结鳞的手半空中滞留,眼睁睁见证榴榴悲壮倒地。 他扫过地上死鱼打挺状抽搐的榴榴,故作无事地收回手臂。 看来,三百年也不是毫无长进嘛! 金玉笔杆杵地,狼狈地被九芝掺起来,咳咳嗓邀功,“你说的啊!打赢你的仙侍了!别不认账!” 她拍拍裙摆的灰土,完全无视结鳞,从他身边绕过,吐槽:“太阴山的都什么毛病!净往人脖子上招呼!” 结鳞摆手将榴榴收入衣袖,越来越看不明白: 到底谁是主子? 金玉的房间,结鳞消受不起。 防寒木,壁炉,火盆,薰笼…… 就没见过玉石头还怕冷的。 他挑了阁楼住下,毕竟还不知道要在这酒肆住上多久,顶楼不算清幽,也是最僻静的屋子了。 九芝半晌前端上来的馄饨已经凉透了,皮子浮囊着挤在汤面上。 看着毫无食欲。 光影半透,白皙如玉的骨节反手扣桌,“咚咚”两声,叼着笔的金玉瞬间扶桌现身。 扶的桌就是结鳞方才敲的桌,毫厘不差。 她将嘴里的笔插回脑袋上,抱胸不忿,“怎么?给你仙侍报仇啊!” 结界三百年,他如师如父地教她修炼术法,监督她提升修为,生怕这小妖不能发挥子母玉的神效,有朝一日拖了他后腿。 太阴山君的谆谆教诲是多少小仙求之不得的! 她到底知不知道何为尊师重道?何为师恩如海? 子不教,父之过,徒不教,师之过。 他必得教她礼敬师长。 “虽说你抖了机灵,先封榴榴穴道,再设下阵法,激怒榴榴,触发缚仙阵捆死了榴榴,但结果来看,确实…赢了。” 金玉摇头晃脑地耍鬼脸,“赢就是赢,哪来的借口!” “山君,榴榴不服!女鬼,咱们赤手空拳重新来过,我定不会再着你的道!” 气急败坏的破防之音,在房中阵阵回响。 金玉找遍了屋子的每一处角落,终于从结鳞的袖口下拎出一条肉猫。 “好肥的猫!” 她的心化了,手控制不住地去揉它的脑袋。 “喵呜!” 它亮出利爪,毛发直立,朝她龇牙咧嘴,努力摆出最凶狠的架势。 结鳞抓了抓它的脑袋,轻声唤着,“榴榴。” 肥猫的耳朵当即垂下来,软趴趴地搭着。 “榴榴?!” “它是榴榴!” 那个肩壮实地挤出两座山的魁梧男人! 金玉瞠目结舌,嘴巴里能塞下脸盆,惊得甩下肥猫,连连后退。 “怎么,我见它时以为是只天狗,就叫它榴榴了。” 她尬笑着鼓掌,“呵呵…不怎么,名字取的好。” “去亲自下碗馄饨端上来。” 她仍不敢相信,结鳞手里软趴趴的一坨跟方才破门的大块头的是同一个,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小事一桩,你叫九芝好了。” “跟本君结契的是九芝吗!” 方寸之间,凉意侵袭。 结鳞脸色微变,眼皮轻抬,那翻起的眼白透露着阴气,似能将她千凿万刻成冰雕。 “从今日起,本君的起居,你要亲力亲为,尽善尽美。” “啊?” “本君是你的主人,亦是教了你三百年术法的恩师,难道,不应该吗?” 结鳞话音未落,金玉就感觉失去了重心,额上一点将她提悬半空。 这就是认主灵契,宝器捏在主子手里,如何使用,全看主子。 尤其是他们这样力量差距巨大的,甚至无须施法,生死仅在主子一念之间。 金玉开始后悔这几日的得意忘形,她提膝跪状,抱拳摇晃,嗫声求饶,“山君恕罪,小的这便去煮馄饨。” 结鳞心底笑她那缩做一团的样子,还是这样看着习惯顺眼。 金玉一双脚着地,不敢耽搁,撒腿就跑,马不停蹄地冲进厨房,一边抢了九芝的灶台一边捂着胸口下馄饨。 “这是怎么了?”九芝被她突如其来的惊慌失措一并吓到。 她想起来桌上那碗一口未动的馄饨,转头盯得九芝毛愣愣的,猛然出手硬拔她的头发。 “对不住了,九芝。” 她一手擒着九芝双手,一手拔毛,“楼上那位要吃馄饨,先前在幻境,我馅子里的灵芝是从城隍庙的姻缘仙手里抢来的,想来他们姻缘仙好种灵芝,你这棵月老种的应是味道更好!” 九芝痛到流泪,气得给她的肩膀来了一通乱拳。 她委屈忍痛理好头发,别过头,不忍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成了刀下碎泥。 “诶!你包好给我留点,刚刚那株草,怪可怜的,嘴上翻来覆去就念叨找婆娘,找闺女吃馄饨,估计又是个尘世未了的。” 她哀呼唏嘘了好一通,最后加了句,“可我看他也没有妻女缘啊!” 金玉此刻是没空理会什么花啊,草啊的。 第5章 葱妖老金 她极尽谄媚地献上两碗馄饨,结鳞心满意足地吞得汤都不剩,捎带手还剥夺榴榴吃馄饨的机会。 仙人六根清净,食味淡薄,本不需要人间烟火果腹欲。 只是三百年虚虚实实,他染了俗气。 结鳞的口味,金铃铛了如指掌,她将干净的空碗碟起,卖力讨好,“小的根骨欠佳,悟性低下,承蒙山君不弃,耳提面命,终于也算小有成果。” …… 结鳞放下榴榴,手肘撑于膝,两手一摊: 来吧,展示。 三百年的功夫,就算是茅坑踏脚的顽石,也该雕成花了。 他不敢相信金玉自信满满的成果,居然只是把子母玉抛起来,碎玉碰撞灵音震颤范围内,窥听心音。 “这不就是子母玉的一点点神效?” 就连榴榴都忍不住冷嘲热讽。 寂静三刻,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星辰点点,对月辉映,一池清泉流淌,倒映着波光粼粼。 细风轻拂,柳叶跳下枝桠,顺水漂流。 月光戏鱼,鱼儿心上跳。 搔得心间一片痒。 一口长气呼出。 他不解,这杂乱的感觉,是喜? 看那金玉沾沾自喜的样子,他无法接受。 结鳞两指拨挑,一丝月辉绕指,旋入子母玉。 指顾倏忽间,黄泉酒肆人声鼎沸。 十方心音不绝如缕,尽归于耳。 九芝:掌柜的何时能赚够钱…… 黑白无常:厉鬼勾魂,无偿索命,不愁业绩! 小鬼1: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还没娶婆娘生娃…我要回家…爹娘…我要回家… 小鬼2:我有钱!我有钱!狗爷别咬我——! 十八层地狱恶鬼:我要逆天去! …… 这些声音穿云裂石,能被同时窥听。 也能被结鳞和金玉同时听到。 若非冥界有五方结界,或许结鳞可以听得更远。 “隔着你操控所发挥的,不及子母玉神力的凤毛菱角。” 眉梢低沉,结鳞那两根手指撑着太阳穴,也是无奈,“你对子母玉的认知不足万分之一。” “继续练吧。” 金玉眼珠子转不动了,她呆愣愣地立在原处,腿脚不自觉的发软,她扶着桌沿,屁股找凳。 好像井底之蛙突见天地广阔。 震惊,也是无法言表的。 结鳞一如既往的淡定,好似对这反应意料之中。 千年前,他见那缕天地精元从昆仑镜一跃而出,钻入子母玉时的样子,也与这震惊万般无二。 而后便是激动和渴望。 吸收天地精元的宝器,万中无一,定是神路的指引。 他那时的修为境界在大仙之巅徘徊百年停滞不前,当然渴望。 只是他败了。 且代价差点无法承受。 子母玉被反震,落入昆仑下的弱水,自此无踪。 直到漂入冥界,认主这小妖。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接受,他控小妖,妖控宝器这样倒了二手的糟糕结果。 结鳞随手一挥,便将石化良久的金玉丢出房门。 她趴在栏杆上,任凭脸颊上的肉被硌得七荤八素,唉声连连,“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还是不努力了,反正努力了三百年,还是比不上人家的指甲缝儿!” “我放弃了——” “哇——!” 她就是块结鳞抛来抛去的小石头,已经无比娴熟地不用腿着落座工位了。 “不要忘记你的本职!” 此声凉薄势利,毫无仙人之悲悯。 这是天生的劳碌命,旁人羡慕不来。 她熟练地安慰自己。 圈圈圆圆圈圈… 好像大浪淘沙,越努力越抓不住。 怎么就没一个浣池人选。 直到那株小的跳不上桌的小香葱妖,在桌下一问一回,金玉才如获至宝般抓起它百米冲刺到结鳞眼前。 “这个,就这个!” 她一手攥着葱根,一指戳着小香葱的叶尖,眼中殷殷,“浣池!” “那还等什么。”结鳞早就迫不及待了。 这见不到月光的鬼地方,于他修炼毫无益处。 金玉随意倒了碗水,将这葱妖泡在碗里,指尖过水,灵气氤氲着水面。 “这次还是回溯。” 她回头汇报,结鳞却当即掰回她的脑袋,“专心点,别再出错。” 黑檐黑瓦黑矿城,她身披五彩衣叉腰站在一袭白衣朗月清风的岳公子身侧,灰头土脸的丫鬟样。 头顶烈阳,她眯着眼念: “朔,阳,城。” ”这什么!” 金玉毫不保留地嫌弃这身比月老还夸张的大红彩衣,还有头上缠得凌乱的红布条,正随风飘飘在眼前提醒着她: 她此刻多有福气! “那根小香葱不会是你们月宫的吧?然后你随手施了什么琼浆玉露,人家就当作是天恩浩荡来报恩了?” 以她金玉阅话本无数,写话本本本卖爆的实力,除此之外,很难解释。 为何他就白衣胜雪,乌发如缎,仿若修竹,仙气飘飘? 而自己窝窝囊囊素布麻衣,五花大彩,土气冲天! “没有。” 结鳞否认。 金玉却不信,“不可能,若非有渊源,回溯阵法只能将我们带入旁观,就像上回,现在明显是给我们扮上啦!” 她仍不能接受,坚信不疑就是结鳞做得怪,“就非得主仆吗?” “为何不是你的渊源?” 金玉长切一声,忍住没翻白眼,“不可能,我就没出过鬼城。” 哪里来过凡间? 她拨弄着两条飘红的大辫子,跟在公子身后,满街乱窜。 那点对身份造型的不满,在街巷里玲琅满目小吃点心,花活货物面前,荡然无存。 一切对她都是新鲜的。 这同上回可不一样。 看得见,也摸得着。 他们是这故事里真真切切的人。 再不需要拳打灶王台,脚踢城隍庙抢吃的。 …… 但是…需要抢公子的钱袋子。 “求求…求求了…” 她掌心合十,跟着他上下左右祈祷,不可谓不虔诚。 结鳞眼里没她,别说葱了,这条街上连一丝妖气的没有。 除了…这个缠着他上蹿下跳,毅力非凡的家伙。 他转身扣住金玉的脑袋,反手将她按牢了,贴在墙上。 “你的阵法又错了!” “绝无可能” 金玉的手臂被他掰得扭曲,前额重重砸在砖墙上。 她的碎玉一阵乱响,即使不动术法,力量也是高下立见。 “去你娘的!松开我闺女!” 一记耙犁生生在结鳞肩后剜出数个血窟窿。 又有一婆娘举笊篱高呼“放开我闺女”,一道姗姗来迟,朝着结鳞一阵左劈右砍。 “天杀的少爷!欺负我闺女!” 金玉趁机逃脱,扶着肩膀,错愕中。 直到局势陡然翻转,结鳞左右擒了二老,婆娘一口死咬他的小臂,呜咽着声音从嘴里伴着口水漏出: 老金,带闺女跑! 金玉半晕半就地抱住二老的腰,疑声唤,“爹?娘?” “快住手(口),他他他…他没欺负我。” 虽然确实很想打他,但她怕这样下去死地更快。 二老手上动作一顿,没错,就是这个人物关系。 她奋力将二老从结鳞的手中拔出来,眼神流转在三人间,眼珠转得飞快,“他…他是岳公子,外地来的,来…来做玉石生意,雇了女儿领路,方才…方才是在教女儿识矿。” 金玉口水吞咽,编着故事使劲儿朝结鳞挤眉弄眼。 “对,识矿!爹娘知道的,咱朔阳城,哪面墙不是矿石垒的?” 见结鳞不情不愿但仍点头配合后,她佯装生气的样子,将二老揽到身后埋怨,“爹娘也太冲动,瞧将东家打的,叫女儿怎好意思再领说好的一日一吊钱!” 无论如何,事实是: 这位倒霉公子身上的血窟窿和手上的牙印子是在哗哗冒血。 二老一声哎呦,晕头转向地撇了武器,恍惚着跪了,齐刷刷: “东家恕罪,东家恕罪!” 砰砰砰! 头磕得闷响。 眼瞧着几下子就磕出了血印,金玉手足无措去抬住两颗沉重的脑袋,安慰道:“东家宽厚,不会同爹娘计较的,哦?” 她感觉自己要分身乏术了,得求结鳞配合,得防二老磕死,又得去赌住结鳞血流不止的洞。 好在结鳞已然看明白了。 恐怕老金就是那根小香葱妖。 他终于还是得掏钱,连连附和:“对,初来宝地,人生路不熟,就是一天一吊钱,雇金姑娘领路。” 金玉生怕再多一刻就露馅儿,趁着手上捂血的帕子血淋淋的,再胡诹,“那个…爹娘先回家吧,我须得带东家去趟医馆。” 不给二老反应机会,金玉推搡着结鳞就跑。 她七拐八拐地好容易寻到一无人的巷角落脚,翻掌聚灵,“薜荔缘木,生生不息。” 掌心,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灵力呢? 别说小火苗了,就是一丝灵气也聚不出来。 她摸子母玉的手抓了空,摸遍前胸后背都不见它。 结鳞眉宇间扫过一丝阴霾,旋即猜测,“看来它也有个角色。” 金玉摆手,“罢了,它自己会回来。” 她在老金的世界中是凡人之躯。 随即从小包中挑出一瓶伤药,洒在伤处。 “只能这样,先止血吧!” “你懂医术?” 结鳞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明明方才要弄死她,这会儿又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对啊,也不瞧瞧我师父是谁?冥神孟婆诶!” 你有伟大的月神母亲,我还有冥神师父呢! 她想说,想要我的小命,也得掂量掂量。 谁料结鳞根本不搭腔。 他袖摆轻挥,仙气所触尘埃尽除,一身新的洒金缕衣霍然眼前。 “为何你的仙法还在!”这声不满,仰天长啸,“还说老金与你无关?” 结鳞那双明亮的瞳孔很难不对一个傻子翻动,他反问,“冥神都教你什么了?” “正因我与老金毫无关联,才能在他的世界里保留我自己的一切。” “嗯?” “你没认出来,你那爹娘一个是葱妖,而另一个…” 结鳞眉头紧皱,一脸不爽的样子。 金玉眨巴着她无辜的大眼问,“另一个?什么?” 他的头更痛了,眼睛一闭,“是九芝。” “什么——!” “九芝!” 第6章 生死春华楼 每每金玉扯嗓嚎叫时,结鳞才能深切感受到: 这是对儿碎玉妖。 “小香葱要找妻女,妻是九芝,没死,还在我酒肆里?但他不认识!那女是…?” 她指着自己,连连摆手,“真不是我!” 结鳞阴沉着脸,又是一言不发。 “真不是我!” “我是在冥界孟婆亭被婆婆点化开智的,从未迈出鬼城一步!” “再说,九芝是凡人,因为月老的灵芝才魂魄不散,不过九百来岁,我一玉石头怎么可能是他们生的!” 器物开灵,化形成妖,无父无母。 她话本子都没写的这么狗血。 可是回溯真的出错了… 鬼城千年,自有灵识起,孟婆就在教她渡魂,从未出错。 她逐渐开始怀疑: 即便不是父母,这牵绊,渊源也是她。 “金玉儿,带着东家回家吃饭了!” 金玉恍然惊醒,她回头,老金就在门口朝她招手。 “不是吧!这是我家?” 结鳞捏着她的肩将她转向老金,“醒醒吧,这就是你家。” 这世界在绕着金玉运转。 金玉将脸埋入碗里,馄饨真的跟九芝包得一个味道。 她吞地食不知髓。 感觉脑子烧干了。 凡间太复杂。 脑袋越乱吃得越快,金婆娘馄饨一锅一锅下,她一锅一锅吃。 结鳞习惯了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亲爹亲娘反倒看不明白。 “闺女啊!有这么饿吗?仔细吃伤了!” 老金看了半天,就差去抢她的碗了。 “啊…老金,我今天经历了太多,确实是比以前饿。” “老金?”爹都不叫了? 老金一时愣怔,“闺女,慢点儿…” “怪我,着急寻矿,求金姑娘带我走了许久山路。”结鳞追着添补解释。 “哎呦,辛苦我闺女。”老金心疼闺女,紧忙给闺女碗里夹了块肘子,不忘吩咐婆娘,“再给闺女下一碗。” 结鳞将院子瞧遍,两三间瓦房,门口挂着刚晒的鱼肉辣椒,墙角一辆下馄饨的车,车上就挂着子母玉。 而金玉的腰上,空空如也。 那一瞬,他确定了这就是金玉和这家的渊源。 至于,金玉…… 他有个大胆的推测: 子母玉从昆仑掉入弱水漂至人间,在老金家化形成人。 金玉不是妖,她就是子母玉。 至少是子母玉的器灵,或者部分神识。 若非如此,无法解释现状。 更无法解释昆仑宝器竟不认大仙,反认小妖。 他心里不断肯定自己的猜测。 那是否只要金玉从世间消散,子母玉就会归属于我? 最差的结局,重归昆仑。 顺着想到这,他的目光渐渐偏移,落在金玉的身上。 开始没那么排斥她带给他的那些奇怪情绪。 甚至没有拒绝老金夫妇的盛情邀请,就在简陋的石屋里住下了。 民以食为天。 金玉走到哪儿都不会忘了吃,不会忘了考察生意。 “东家,此处便是本城至高之处,亦是最大的酒楼,春华坊。”她摩拳擦掌,面对着结鳞,斜眼盯着墙上的菜单,挪不开。 蜜渍豆腐茭白蚱,吹羊大骨酒蒸蟹…… 她对着菜单浮想联翩,口水横流。 结鳞作壁上观,冷眼且看这与她千丝万缕相关的世界如何发展。 “小玉儿~,今儿个又带了哪家的公子来呀!” 声音藏着无数个弯弯绕绕的钩子,“咯咯咯”的笑声比人先到场。 “这位公子瞧着眼生,玉儿还不同我介绍介绍!” 迎面而来的花香裹挟,她细看女人眼尾一抹金芒,额上花钿明艳,眉心一颗小珍珠精巧万分。 不愧是大酒楼,女侍都是“金镶玉”的。 “公子气度不凡,来我这春华楼便就对了,全朔阳再没有我这儿乐子多多~” 女人腰肢若水,层层迭迭的纱裙如芙蓉散渠般随若隐若现的一双玉腕,摇曳生姿,一来就挤到结鳞身边。 结鳞一个凌厉的眼神,金玉便得了令,赴汤蹈火地舍得自己肉身,将女人拦在阶下。 女人热切的眼神恨不能将结鳞生吞了,见金铃铛不识趣,有些急了。 “哎呦,表妹~”,扇叶拨晃间,暗香浮动。 她偏头凑近,搂着金玉的肩膀尽显亲昵,“按之前说好的,抽两成利。” 两根手指在金铃铛眼前明晃晃地利诱,带着金钱香。 主子值钱,此时不卖,更待何时。 何况,幻境世界也不能没钱花。 她辫子一甩,笑盈盈地款上女人手臂,一跺脚,矫揉造作的劲儿说来就来。 “表姐~,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做玉石生意的岳公子。” 女人摇扇点了下金铃铛的天灵盖,“小蹄子浪劲儿的,见钱眼开,怎么?一说钱表嫂都变表姐了?” “等着吧,我先不同你计较。” 一把搡开碍事的东西,女人提裙扭臀又想踏阶而上,却听一声“啪——!” 她顿在阶上,娇笑凝固。 而几乎同时,金玉本能反应地扑到桌前救场,“表嫂,公子的意思是说除了这个,还有这个不要,其他都上一遍。” 她不忘指了几道素菜不要。 转而揽着表嫂背身,附耳胡扯,“表嫂见谅,这位家底颇丰,可惜久病缠身,脾气臭得很!” 表嫂一秒揭面换皮,皱眉撇嘴,一脸嫌弃。 金玉乘机打探,“表嫂,这从前我同你讲好的价钱可是两成?” “臭丫头,这怎么讲的,可是傍上金主,要同我反悔!” “怎会!表嫂,我就是昨日出城摔坏了脑袋,有些事记不清了,想请表嫂帮我回忆回忆,免得我爹娘担心。” 表嫂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金铃铛,额头上确有一块淡淡的青紫,又见她塞入手中的吊钱,莞尔而笑: “你嘛,早讲了要你不如就来春华楼陪陪客轻松,不比你整天风吹日晒地打零工赚得多,女孩子家家,摔破了脸皮可就不值钱了!” 她环顾四周一番,嘘声道,“可怜你呀,本来也是托生富贵,可惜你娘偏要同你那穷鬼帮厨爹爹私定终身,要不怎么说春华楼都该有你一份呀!” 金玉迅速在脑中拓展了人物关系。 “这么说,我娘是春华楼的小姐,但跟我爹跑了,那现在春华楼是?” “那自然是你庶舅和表哥的喽!”表嫂露出无比羡艳的表情,叹气,“我那婆母也是好命,正房独女都跑了,她一把年纪还被扶了正,落得诺大家产。” “可惜我这辈子是没有被你表哥扶正的命了!” 她嘴上感叹,眼睛却瞄准了大腹便便的财主,又千娇百媚地贴上。 金玉啧啧佩服。 结鳞端坐在桌前,周身仙气萦绕,闭目潜修。 他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修炼的。 金玉大快朵颐,吃得满面流油,却还不忘每样给结鳞留下一点。 她捧着肚子瘫在座上一嗝一嗝地打。 结鳞压着气息,眼皮一下一下地跳。 他能感受到有股凡人的浊气正在靠近。 果不其然,一锦衣男子手持罗扇衣冠楚楚推门而入,上来就反手将金玉扣在怀里,锁着她,在她耳边□□。 “娆曼那婊子同我说表妹想我了,表妹别急,表哥这就来了!” 趁机上下其手。 金玉失了灵力,体术尚在,她一头顶撞上男人的下巴颏儿,回脚直捣□□。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可惜凡人之躯,力量不足,没踢爆他。 再回首,却不见结鳞。 她不及思量,男人双腿夹着命根叫爽,襟袍松散,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直往她胸口摸索,脸上肌肉抽搐着乱跳,按耐不住心底的快活。 他深吸一口香甜之气,雄风欲盛。 “少爷!” 门外小厮听着声音,正试探。 “今日天王老子都别来扰我!” 他咧嘴舔唇,瞳孔聚缩,急不可耐时,身形如豹扑准了猎物。 任凭如何高声,却无人应答。 天地不灵。 她狠狠咬他,他用汗巾堵她的口,哄着,“表妹,做甚要坏了兴致?” 她感觉一股粘稠在她脖子上吮吸,啃咬…… “表妹,表哥对你的耐心够久了,可别让表哥憋坏了。” 一颗臭烘烘的头贴在胸前撕扯她的衣服,她甚至能听到麻衣簌簌作响,割裂声充斥着急迫的**。 “滚开!” 她手边够得到什么就奋力砸出去什么,没有一刻不在拒绝。 兽性越挫越勇,越反抗越令他着迷。 他不知用什么绑了她的手,将她抵在桌沿,任他蹂躏。 什么体术,功法,招式,她全然使不上力。 她的反抗在健壮的男人和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她的拳脚,全凭着本能。 眼泪,汗水也是。 金玉都肘四处乱撞,终于蒙上了他的眼睛。 她窃取到一瞬的生机,直直朝门口撞去。 “拦住她!” 她头破血流,就差半个身子,却又被丢回门内。 男人像是在细细享受即将将捕获的猎物拆吃入腹的爽感,开始慢下动作,坏笑着将气息吐在她脸上。 她挣扎,他兴奋。 她呻吟,他满足。 她哭泣,他爽快。 他是个变态。 她却逃不脱。 金玉全部的力气,他一个手臂就能遏制。 她的脑袋仍在乱撞,他有些烦躁了,朝着她和着血泪的脸颊甩巴掌。 他压着她的身躯刚闪出空隙,她便两脚发狂地踹,这一回她头也不回地撞向死路。 两扇木窗,说结实,拦不住求死的心。 说不结实,又给了她生路。 从高空坠落的那一晃好像很长,她脑袋里骤然闪过老金和金婆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自己哭泣? 会的吧。 玉碎。 落地的那一刻很痛,她终于喘了口气,心想: 真好,回家了。 …… 金玉看见天光大亮,一如那日刚来时的烈阳,烤得人发慌,刺得睁不开眼皮。 第7章 不破不立 她还看见地面上的她,身下血流印染,缓缓成河。 看见老金夫妇跌跌撞撞奔向她,她满是血污,像块碎肉,瘫软地捧不起来。 他们哭得撕心裂肺。 老金抄了菜刀冲进春华楼,每一刀都恨不能将那奸人生片活剐,没伤到那奸人分毫,却被衙门押解入狱。 金婆娘亲手埋葬了闺女的遗体,在碑前几度晕厥。 她魔怔了,只记得愧疚,重复着“都是娘的错”,同闺女商量: 闺女啊!你先睡会儿,娘还得去救救你爹爹。 她上衙门申冤,无人接诉状,遭棒打驱赶。 她求春华楼的东家,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高抬贵手,放了她的丈夫,可弟弟倒打一耙: 金玉不过是你收养的闺女,老金伤的才是你亲侄儿!我一定弄死他! 闺女死了,丈夫也要死。 她将一把毒药送走了春华楼一家。 最终回到闺女的坟前,撞碑而亡。 金玉一路跟着她,她想帮帮她,可这个世界彻底将她剥离。 她的力量伤害不了欺负她的人,她的怀抱触不到她的娘亲。 她也是个虚体。 结鳞站在她的坟前,淡淡地瞧着,甚至觉得这不过是场闹剧。 可是她真的好爱哭。 泪水在翻搅他的胸腔,哭喊是把利刃绞着血肉。 他被她的悲伤吞没,心脏告诉他在痛。 他再也忍不住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 良久。 金玉不再哭了,情绪没有消失只是转移,怒火将她的眼泪烧干。 她抚平脸颊的泪珠,琥珀色的瞳孔泛着薄雾,眼神隐忍又克制,“我的七情吵到山君大人了吗?” “我真的控制不了他,山君大人若是会的话,可否教教我?” 她仰着头,泪痕浸得眼圈发红,眼较低垂着望着他抽泣,浑身颤抖着缩做一团。 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在问: 为什么不救救她?不救救老金夫妇? 为什么就能眼睁睁任她遭人凌辱践踏致死而无动于衷? 她现在还在老金的故事里,不过一缕幽魂。 一切若如他所料,她应是是子母玉在凡间托生的躯体。 可她死过一次,子母玉却没有丝毫反应。 他错了,她并非子母玉。 那子母玉又是如何从人间跌落冥界? “你在怨我?”结鳞不可置信地从她的话中解读到怨怪。 六界之中比这更惨烈的故事,比比皆是。 身为仙者,第一节课便是尊重命数,然后是习惯无为。 “你看不出这仍是老金的世界?” “在他的世界里,你们的结局就是死。” “春华楼里,你虽困在凡人的躯壳里,难道真的还对付不了一个凡人?” “不是你无力,是老黑真正的闺女无力,所以这个世界就必须要你扮演无力。” “身为判官,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才当真是白活了。” 结鳞句句挑不出理,无可反驳。 他掐着她的肩膀,将她提起来,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在老黑的记忆里,你所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也必须发生的事,不然他就不会走到黄泉酒肆了,对吗?” 结鳞说的是,她的悲伤在这段记忆里毫无用处,不会阻止也更改不了故事的走向。 像每一个阴门大开的夜晚,黄昏后天色大变,寒鸦四起,黑白无常踩着漆黑带着九幽的阴寒迈向人间,牵走了金婆娘,也要牵金玉。 “小鱼儿!你跑这儿来干嘛!捣乱?”黑白无常的铁链挂上她的那一刻跌破了眼,惊呼道。 他们只看得见金玉。 金玉见到熟悉的人,小嘴一撇又憋不住了,张臂锁住黑白无常的脖子就开哭。 “七哥八哥,呜——啊——” 泪如泉涌。 黑白无常有种不给她顺顺气,她就能哭死谁,连带着一道勒死他们的感觉,慌乱中拍拍她的后背安抚: “不哭不哭,有事回家说啊…” 鬼城大门口,狗爷老远就听见那小丫头的哭声,暗叫不好,莫非又被罚来挂门了? 那不是作践我呢嘛! 可见到那一张悲伤成河,苦泪憋出的皱巴巴蜜桃脸,又实在心疼。 他将牙缝里省出来的花蜜塞到她嘴里,才稍稍止住了哭声。 有这么个小魔头在,黄泉路上畅通无阻,没有人为难金婆娘,直到业池。 业池净涤罪恶,金婆娘手上有春华楼的血,她走不出业池的。 金玉一路哭得都是自己的无奈,她彻底无法脱离老金闺女这个角色了。 在人间,她无计可施。 但在冥界,她想试试。 “九幽黄泉,地脉归一,聚!” 跟随她的手指,一张大网结成,金婆娘的魂魄顺着网结聚拢,却又在即将汇聚之时从网中漏过。 一遍遍尝试,一遍遍失败。 她的力量不够吗? 她抽筋拔髓般地调动,向身体的每一寸索求灵力,终于她要枯竭时,顺着灵契偷到结鳞身上。 金玉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是结鳞的宝器,主仆一体,灵契不会不帮她。 哪怕只是一点,也不亏。 结鳞感受到钻入他身体里的小贼,正中下怀。 他想她死,就顺了她的意,以她微薄的可怜的筋脉能承受几分仙力? 他大方地将仙气送给她。 他想试,她的躯体死过无用,她的灵魂若散,子母玉又将何为? 奔腾炙热的岩浆怒潮肆虐烧灼,撕裂,蚕蚀…… 掀天铄地。 灼痛暴虐地抢夺身体。 趁着灵力磅礴喷涌,金玉聚气结印: “九幽黄泉,地脉归一,聚——” 结鳞的仙力还在不知疲惫地灌涌,如洪水猛兽,以滔天之势眼看要冲垮堤坝般突破她的筋脉。 铃声冲破冥界结界。 恍恍,浮光掠影,地水遄流。 子母玉罩着她,包裹着她,神力氤氲,在修补她的身体,剥除那不属于她的力量,蕴养着她。 同一瞬,孟婆的长勺劈面而来,直击结鳞,将他震出数丈远。 孟婆一手揽过金玉,一手掌心贴地,转息间将飘散的魂魄揉作一团,丢去黄泉客栈。 结鳞感受到一股从喉头涌上的血腥气,胸口那一击,仙力好似匹钉了铁蹄的惊马,五脏六腑都被它踏破搅碎。 “拜见冥神。” 他偏斜着身子跪拜行礼,心里却在感叹:这就是神的力量吗? 孟婆挥舞长勺,被子母玉从金玉体内剥出的仙力重聚在她的勺里,她一棒将仙力敲还给结鳞。 勺头上一条银蛇缠住他的咽喉,蛇腹一寸寸收紧,将他勒得窒息。 “你不是很爱勒脖吗?” “这感觉可还爽利?” 一线幽冥力顺蛇信滑进结鳞的血管,在他胸口流窜,一寸寸钻开血肉,每走一处染黑一处,割破一处。 钻心刺骨的痛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动弹。 “你以为,我推金玉认你为主,是怕太阴山,或是怕昆仑吗!” “金玉犯错,我罚她弥补你,有些苦,她该受。” “她是我养大的,平日里抖机灵,爱偷懒,作弄鬼差,可她不会平白害人性命,所以有些苦,她不该受!” 冥神手一紧,结鳞的一双脚在空中荡摇。 神是淡漠的。 她也不例外,不为生命在她手中流逝而动容。 哪怕那人是仙。 “神爱世人!山里躲着的那群老神仙就是这么教你用旁人的命试你的道?” “她不会死。”结鳞挣扎着,“到底是子母玉的主人。” 但是会痛。 金玉臂上的衣毁去大半,裸露的伤口边缘焦黑蜷缩密密麻麻地挤在雪白的肌肤上蔓延开来。 他顿住,任那只粗粝的蟒蛇压迫喉咙,手掌垂落,指尖时不时卷缩又张开,血液淤堵在胸口,没有任何一个解释能驱散他对自己的失望。 “你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凭什么?就凭这点仙力?” 孟婆甩手将他摔入业池,空洞的眼眶看不到底,淹没了结鳞的傲气。 他抓着池边反驳,“所以渴望力量。千年前,我错失子母玉,如今自要将它寻回。” “可笑,子母玉不在你的机缘里,仙人的第一课须得尊重命数。” 他爬上岸,奋力站直,池水还在腐蚀他的躯体,发出窸窣的碎响。 他仰头激昂,“他们想活,我偏断他们生路才是不尊重命数!” “现在,是他们求死,我便看着他们死,何来不尊?” “我想要就去争,这才是我的命数!” 孟婆将长勺别在身后,好一个大言不惭的“想要就去争”,随手一摆将他和他带上岸的池水按回池底。 他便再爬回来。 她拢了拢金玉额前的碎发,呢喃: “金玉只是个子母玉蕴养的小妖。” 她垂眸,若有所思地盯着不远处的人,眼眸中流露审视。 整个冥界就像一颗苍老而繁大的枯树,冥神就是根系。 “金玉的阵法从不出错,也没那么滥情,她陷在葱妖的世界中,因为她本就是那世界走出来的。” 千年前,她也是死死跟着无常闯入冥界。 金玉不是亡灵,只是不破不立,死亡开启了她的妖性。 一缕泛着妖气没有躯体的灵识,即将消散之时被子母玉护住。 如今种种,与千年前一模一样。 是她,看出金婆娘尘缘未了,在她的那碗孟婆汤中加了灵芝。 也是她,看出了这小妖与子母玉的缘分,给她捏了具躯壳装着灵识养大。 于是,有了玉妖金玉。 有了半妖九芝。 又有了黄泉酒肆。 阵中世界晃息,旁人不觉。 九芝每回都察觉不到金玉偶隔时日的悲伤和喜悦。 她只道是掌柜的又神游感触顿悟了。 她把那盆葱端到窗台,希望它能长得郁郁葱葱,这样可以省一份葱钱。 恍惚间,她看到一团光飘过来,不由自主地她去触摸。 她被光所吸引,看到了老金捡了串碎玉坠子挂在她的馄饨车上,她总是摇着那串玉石去吸引吃馄饨的人,她把老金为她求的五福都系在碎玉上。 独独没有看见那个叫金玉的闺女。 凡女金玉,好似从未出现。 那盆葱如她所希望的那样,疯狂地吸饱水分长得满盆,直到长出了个稚嫩“老头”。 他们终于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