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煎熬。
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海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令人窒息的剧痛。
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感觉有无数根淬毒的冰针扎进骨髓,搅动着五脏六腑。
洛兰卿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了,灵魂仿佛正一点点从千疮百孔的躯壳里剥离。
然而,就在这混沌与绝望的边缘,一股熟悉而温暖的力量,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微弱阳光,固执地、持续地注入他濒临枯竭的经脉。
那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霸道地将他逸散的意识强行拢住,拖曳着他不向深渊彻底沉沦。
在这股力量的包裹下,一些早已被岁月尘封、深埋在记忆底层的碎片,被这濒死的痛苦和熟悉的暖流意外地冲刷出来,带着鲜活的气息,清晰地浮现在意识的水面之上。
那是一个……关于三月的记忆。
不是后来名震朝野、铁骨铮铮的温若庭,而是那个在他懵懂童年里,用单薄肩膀为他撑起一片天空的少年——洛三月。
那时的洛府,远非今日静暨侯府的气派煊赫。
父亲官职不高,在京城权贵云集之地,洛家如同夹在巨木缝隙中的一株小草,谦卑而谨慎地活着。府邸不大,仆役不多,日子过得清简,却也自有一份远离漩涡中心的安宁。
而洛兰卿,是这清简府邸中一抹过于夺目的色彩。
自小便生得粉雕玉琢,眉眼精致得不像凡尘俗物,肌肤白皙胜雪,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清灵之气。
这本是上天的恩赐,在等级森严、弱肉强食的京城世家子弟圈里,却成了他最大的“原罪”。
那些锦衣玉食、骄纵跋扈的贵胄少爷们,视他为异类,一个可以随意欺凌取乐的玩物。
“看,那个娘娘腔又来了!”
“啧啧,长得跟个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了吧?”
“喂,洛兰卿,过来给爷们唱个小曲儿听听!”
每一次走出洛府那扇略显寒酸的大门,对年幼的洛兰卿来说,都像是一次危险的探险。
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那些刻薄恶毒的言语,如同冰冷的箭矢,总能轻易穿透他单薄的衣衫,刺伤他敏感脆弱的心。
他害怕那些聚集在街角、学堂、甚至皇家御苑外围的勋贵子弟,害怕他们带着戏谑的推搡,害怕他们故意伸出的绊脚脚,更害怕他们眼中那种将他视为新奇猎物的、毫不掩饰的恶意。
唯有一个人,像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壁垒,始终挡在他身前——那就是他的长兄,洛三月。
洛三月只比他大两岁,却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力量。
他继承了洛家武将血脉的挺拔身姿,眉目英朗,眼神清澈而坚定。
他不爱说话,尤其厌恶那些浮夸的言辞,行动永远快于言语。
每当洛兰卿被那群纨绔围住,或被恶意推搡在地,洛三月总会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第一时间冲过来。
他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哭喊叫骂,只是抿紧嘴唇,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挑衅者,然后毫不犹豫地挥出拳头。
他的拳头很硬,打架时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即使对方人多势众,他也从不退缩,总是把洛兰卿牢牢护在身后,用自己并不宽阔的后背承受着大部分拳脚。
洛兰卿常常能听到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能看到三月哥哥嘴角渗出的血丝,但他紧贴着的那个后背,却从未弯折过。
每一次冲突结束,洛三月总是先仔细检查洛兰卿有没有受伤,用粗糙的手指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和尘土,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
“别怕,有我在。”
就是这简单的五个字,成了洛兰卿灰暗童年里最温暖、最安全的港湾。
三月哥哥是他的盾,是他的剑,是他在这冰冷世道里唯一可以毫无保留信赖和依靠的人。
那一年暮春,洛府后园那株老牡丹开得格外盛大。
层层叠叠、碗口大的花朵,在阳光下绽放出最雍容华贵的深紫红色,花瓣边缘晕染着金边,馥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小院。
洛兰卿被这盛景迷住了。他记得三月哥哥曾有一次在书房看到一幅前朝名家的牡丹图,驻足凝望了许久。
小小年纪的洛兰卿,心里便悄悄埋下了一个念头:他要将这园子里开得最盛、最美的那一朵牡丹,采下来送给三月哥哥。
他偷偷溜到花园深处,避开洒扫的仆人,踮着脚尖,在繁花丛中仔细挑选。
阳光透过叶隙洒落在他专注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终于,他看中了最高枝头的那一朵——它饱满得如同凝聚了所有春光,色泽纯正,毫无瑕疵,花瓣上还滚动着清晨晶莹的露珠。
他小心翼翼地攀上假山石,屏住呼吸,用尽力气伸长手臂,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柔滑娇嫩的花瓣。
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喜悦,他轻轻地、慢慢地折下了花茎,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然而,这份喜悦在他抱着那朵硕大的牡丹,满心欢喜地跑出洛府后门,想要去找正在练武场习武的三月哥哥时,瞬间被碾得粉碎。
冤家路窄。
以兵部尚书家的小霸王李琮为首的几个纨绔子弟,正骑着高头大马在巷口耀武扬威。洛兰卿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哟!这不是我们的小美人吗?”
李琮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怀中那朵绚烂夺目的牡丹上,闪过一丝贪婪,
“手里拿的什么好东西?给爷瞧瞧!”
洛兰卿下意识地把花往怀里藏,转身就想跑。但几个恶仆已经嬉笑着围了上来,轻易地将他拦住。
“跑什么?一朵破花而已,让爷看看!”李琮跳下马,一步三晃地走过来,伸手就去抢。
“不!这是我的!是给三……”洛兰卿死死抱住花,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声音带着哭腔。
“给谁?给那个野小子洛三月?”李琮嗤笑一声,脸上露出残忍的快意,“他也配?一个破落户家的野种!”
“不许你骂三月哥哥!”洛兰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尖声反驳。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李琮。“小杂种,反了你了!”
他猛地用力,一把将牡丹从洛兰卿怀里夺了过来!巨大的力量带得洛兰卿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手掌和膝盖擦在粗糙的青石板上,火辣辣地疼。
李琮得意洋洋地欣赏着手中的牡丹,又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狼狈的洛兰卿:“哼,花是好花,可惜沾了晦气!”
说着,他竟将那朵娇艳欲滴的牡丹随手丢在地上,抬起穿着精致鹿皮靴的脚,狠狠地碾了上去!
“不要——!”
洛兰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眼睁睁看着那凝聚了他所有心意和期盼的美丽花朵,在肮脏的靴底被践踏、揉碎。深紫红的花瓣被碾入污泥,金色的花蕊零落成尘,浓郁的香气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变成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凉。
“哈哈哈哈哈!”李琮和他的跟班们爆发出刺耳的狂笑,仿佛欣赏了一场绝妙的表演。他们又围着倒地的洛兰卿肆意嘲弄了几句,甚至有人踢了他几脚,才扬长而去。
洛兰卿蜷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浑身都疼,手掌膝盖擦破的地方渗着血丝,但都比不上心里的痛。
他看着那滩被彻底毁掉的、曾经无比绚烂的紫红色污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
他精心挑选的、想送给最敬爱的三月哥哥的礼物,就这样被无情地摧毁了。
委屈、愤怒、绝望,还有对三月哥哥深深的愧疚,几乎将他淹没。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暗,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失魂落魄地、一瘸一拐地挪回了洛府。
他没敢去找洛三月,怕看到他担忧的眼神,更怕看到他得知礼物被毁后的失望。
他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房间里,晚饭也没吃,任凭奶娘和丫鬟怎么询问,只是摇头,红肿着眼睛,蜷缩在床角,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狐狸。
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打击让他疲惫不堪,终于在泪水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梦中似乎也不安稳,总感觉有压抑的啜泣声萦绕在耳边。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阵奇异的、清冽馥郁的香气中悠悠转醒。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朦胧的晨光。
他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是牡丹的香气!比后园里任何一朵都要浓郁、纯粹!这香气……似乎近在咫尺?
洛兰卿猛地坐起身,心脏怦怦直跳。他揉着惺忪的泪眼,借着熹微的晨光,急切地向床边望去——
就在他床头悬挂蚊帐的银钩上,静静地垂挂着一朵牡丹!
不是后园里那种深紫红,而是更为罕见的、纯净无瑕的玉白色!
花瓣层层叠叠,饱满舒展,如同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在朦胧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花瓣中心,几缕淡金色的花蕊俏生生地探出头。
最令人心颤的是,那硕大花朵的边缘,以及花瓣层层叠叠的缝隙里,竟然凝结着无数颗细小晶莹的露珠!
它们如同碎钻般点缀在洁白的花瓣上,随着花朵轻微的晃动,折射着晨光,熠熠生辉。
一股沁人心脾、清冷悠远的异香,正是从这带着晨露的花朵中散发出来,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驱散了昨夜的阴霾和委屈。
洛兰卿惊呆了!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触了一下那冰凉湿润的花瓣。
是真的!不是梦!这朵带着露水的、完美得如同仙品的玉白色牡丹,就这样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眼前!
“三月哥哥……”
他喃喃自语,瞬间明白了这奇迹的源头。只有三月哥哥!只有他会这样,在他最难过的时候,用最沉默也最震撼的方式,将他破碎的心重新拼凑起来!
他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跳下床,拉开门就往外跑。他要去找三月哥哥!
他要问清楚这花是哪里来的!
他穿过清晨寂静的回廊,跑向洛三月居住的偏僻小院。
刚推开院门,就看到奶娘端着一盆热水从洛三月的房间里出来,脸上带着心疼和忧虑。
“兰卿少爷?您怎么……”奶娘看到他,有些惊讶。
“奶娘,三月哥哥呢?他醒了吗?”洛兰卿急切地问,目光已经投向那扇虚掩的房门。
奶娘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刚睡下没多久,累坏了……唉,这孩子,也不知道昨晚跑哪儿去了,天快亮才回来,一身露水,鞋都磨破了,裤脚上全是泥巴和划痕,手掌也擦破了皮……问他什么也不说,倒头就睡……”
洛兰卿的心猛地一揪!他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简陋的床榻上。
洛三月侧身躺着,呼吸均匀而深长,显然是累极了。
他露在薄被外面的手臂上,果然有几道新鲜的、被荆棘划破的血痕,手指关节处也蹭破了皮。床边的地上,随意扔着一双沾满干涸泥泞、鞋底几乎磨穿的旧布鞋。
洛兰卿站在床边,看着少年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疲惫的侧脸,看着他手臂上那些刺目的伤痕,再想到自己床头那朵带着晨露、完美得不似人间之物的玉白牡丹……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汹涌得无法言喻的感动和心疼。
他知道了。
他一定是去了城郊传闻中某个隐秘山谷里才有野生玉牡丹的地方!他一定是翻山越岭,在荆棘丛中艰难跋涉,在黎明前最黑暗寒冷的时刻,采下了这朵带着最新鲜露水、开得最盛的花朵。
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跑回来,在他醒来之前,将这朵凝聚了所有心意和艰辛的花,悄悄地挂在了他的床头……
洛兰卿轻轻地爬上床榻,蜷缩在沉睡的洛三月身边,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猫。
他伸出小手,极其轻柔地、避开了那些伤痕,握住了洛三月放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练武留下的薄茧,此刻温暖而安稳。
“三月哥哥……”他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薄被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你……”
沉睡中的洛三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反手握住了他冰凉的小手,握得很紧。
窗外,朝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洒满了小小的庭院,也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床榻上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小小身影。
床头那朵玉白的牡丹,在晨光中舒展着花瓣,露珠璀璨如星。
那清冽的异香,与阳光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将昨日的阴霾彻底驱散,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温暖与安宁,还有一份沉甸甸的、需要用一生去铭记和偿还的守护之情。
回忆的画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带着温热的暖流,缓缓抚慰着洛兰卿濒临崩溃的意识。
那玉白牡丹的冷香,那紧握着他小手的温暖触感,那少年沉默却如山般可靠的身影……穿越了漫长岁月的风霜,穿透了此刻缠绕着他的剧毒与黑暗,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三……月……”
昏迷中的洛兰卿,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微不可闻、却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音节。
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留下一条湿亮的痕迹。
黎明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
洛兰卿的呼吸终于稍稍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唇上的青紫褪去不少,体温也不再那么灼人。
温若庭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梅江雪立刻警觉地按刀起身。来者是一名风尘仆仆的驿卒,身上带着俞家特有的徽记。
“洛二公子安在?小人是俞家小姐派来的!”
驿卒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双手捧上一个密封的紫檀木盒和一封书信。
紫鹃连忙上前接过。温若庭示意驿卒稍候,自己则小心地拆开信笺。俞瑶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兰卿吾兄如晤:
惊闻兄台归途遇险,身中剧毒,妹忧心如焚,恨不能肋生双翼,侍奉榻前。
然路途遥远,恐鞭长莫及。
特遣快马,奉上‘九转玉露丹’三枚,此乃家父早年游历南疆所得,解百毒有奇效,或可缓解兄台之厄。万望珍重,速速服用。
另,兄所托之事,尹明乐已在北境‘祈连关’外安顿妥当,静候指令,一切无虞,勿念。
盼兄早日康复,妹瑶于京中日夜焚香祷祝。”
信末,俞瑶还画了一枝小小的、含苞待放的兰花。
“九转玉露丹!”
紫鹃惊喜地低呼,连忙打开紫檀木盒,三枚龙眼大小、散发着清冽药香的碧绿丹丸静静躺在锦缎之中。
这药名头极大,千金难求,俞瑶竟一次送来三枚!
温若庭心中一动,立刻取出一枚,小心地用温水化开,一点一点喂洛兰卿服下。
这丹药果然神异,入口不久,洛兰卿紧蹙的眉头便舒展了些许,脸上也恢复了一丝几不可见的血色。
温若庭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他将剩下的两枚丹药仔细收好,目光再次落在信笺上,停留在那一行字上:
“尹明乐已在北境‘祈连关’外安顿妥当,静候指令。”
尹明乐?祈连关?温若庭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祈连关!那个他记忆中断的地方!那个破庙所在!洛兰卿派尹明乐去那里做什么?
“安顿妥当”又是指什么?是调查?还是……接应?这与他遇袭中毒是否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