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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尘封旧瓮纳深哀

作者:子时醉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色如浓墨,沉沉地压在山峦之上。


    被严密护卫拱卫的马车,最终寻得一处幽深隐蔽的山坳,车轮碾过碎石枯草,发出沉闷的声响后,终于停驻。


    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顽固地缠绕在清冽的山野草木气息之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体,沉沉地弥漫在压抑的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洛兰卿被众人极其小心地抬进了临时匆忙支起的简陋帐篷。


    火把的光线摇曳不定,将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庞映照得如同新雪覆盖的寒玉,惨白得触目惊心。


    那平日里总是噙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嘴唇,此刻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紫色泽,微微张合,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微弱的起伏,急促而浅薄,仿佛随时会断绝。


    最刺眼的,是深深嵌在他左肩胛骨下方的那柄匕首。幽蓝的刃身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兀自闪烁着淬毒后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寒芒,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死死咬住了他的皮肉。


    “解毒丹!快拿来!”


    温若庭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砂纸摩擦着粗粝的岩石,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其中蕴含的颤抖。


    他双膝跪在洛兰卿身侧的毡毯上,那双惯于执笔挥毫、也曾在战场上沾满敌人鲜血的手,此刻正被洛兰卿温热的、不断涌出的血液浸透。


    粘稠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掌心,带着生命流逝的惊心温度。然而,他的动作却并未因此迟滞,反而透出一种近乎残酷的迅捷与专注。


    紫鹃早已哭得双目红肿如桃,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沾湿了衣襟。她双手发颤,在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慌乱地翻找着,瓶瓶罐罐碰撞发出细碎又刺耳的声响,药粉撒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帐篷门口,梅江雪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又似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背对着帐内的一切,身形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温若庭强迫自己抽离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焦。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与草木泥土的气息直冲肺腑,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沉淀下来。


    战场急救的经验碎片在脑海中飞速拼凑。他先是用手边能找到的最纯净的烈酒,小心地冲洗伤口周围沾染的尘土和血污,冰冷的液体刺激下,洛兰卿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抽气。温若庭的心跟着猛地一揪。


    接着,他迅速打开一个青瓷小瓶,将气味辛辣的金疮药粉,厚厚地洒在匕首周围翻卷的皮肉上,希望能稍稍延缓那致命毒素的蔓延速度。


    做完这些,他才拿起一把小巧锋利的剪子,动作异常轻柔地剪开匕首周围的衣料。每一次布帛撕裂的细微声响,每一次剪刀尖端不可避免的轻微触碰,都引得洛兰卿在昏迷中痛苦地蹙紧眉头,从喉咙深处溢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呻吟。


    这声音微弱,却像一把迟钝的锉刀,一下下,缓慢而深刻地剜在温若庭的心上,带来绵长而尖锐的痛楚。


    “兰卿……撑住……”


    温若庭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脆弱,仿佛在祈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奇迹。


    他撕下自己内衬里最为干净柔软的布条,尝试着按压住伤口周围试图止血。


    然而,那从伤口深处汩汩渗出的血液,却呈现出一种粘稠、诡异的墨黑色,在火把的光下泛着不祥的微光,更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中夹杂着**铁锈的腥气。


    每一次按压,都像是在挤压一团浸透了毒液的棉絮,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温若庭的心头。


    就在这手忙脚乱、心焦如焚的窒息时刻,温若庭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洛兰卿因剧痛而汗湿的侧脸。


    火光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清晰地勾勒出他紧锁的眉峰,那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濡湿的睫毛,还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


    一种奇异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洪流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如同蛰伏多年的藤蔓种子骤然破土而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猝不及防地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记忆深处那扇沉重而锈蚀的闸门,被这股汹涌而至的熟悉感猛烈撞开!


    眼前这张因失血和剧毒而惨白扭曲的脸庞,竟与多年前那个同样虚弱不堪、同样深陷绝境泥潭的少年面庞,诡异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隆庆二十三年,深冬。北疆,祈连关外,千里冰封。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霜。


    寒风如同亿万把无形的冰刀,裹挟着鹅毛般的暴雪,呼啸着席卷过空旷死寂的荒原,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吞噬进一片混沌的苍茫。


    十七岁的温若庭,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到足以抹去番号的遭遇战。身上数处刀伤深可见骨,热血涌出片刻便被酷寒冻成冰碴,铠甲破碎,与大部队彻底失散。


    他拖着一条几乎被冻僵麻木的伤腿,在齐膝深、冰冷刺骨的积雪中绝望地跋涉。每一步都耗尽全身气力,每一次跌倒都感觉再也爬不起来。


    最终,在意识彻底消散的边缘,他模糊地看到一座被风雪侵蚀得只剩断壁残垣的山神庙,像一头匍匐在白色巨兽背上的垂死老兽。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倒在庙门那腐朽不堪的门槛外,冰冷的雪沫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


    在意识彻底沉入冰冷黑暗的前一刻,他恍惚感觉自己被一股微弱但坚定的力量拖动着,身体摩擦着冰冷粗糙的地面,远离了庙门外那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寒风。


    接着,一丝微弱的暖意传来,是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在这死寂的寒夜里,成了维系生命唯一的、脆弱的光明与慰藉。


    有什么冰冷僵硬的东西撬开了他冻得失去知觉的嘴唇,一股极其辛辣、滚烫的液体被强行灌了进来。


    那液体像一道灼热的岩浆,沿着他冻僵的喉咙一路烧灼下去,所过之处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奇迹般地强行点燃了他身体深处即将熄灭的生命火种,拉回了他一丝摇摇欲坠的神志。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


    跳跃的篝火光芒在眼前晃动,光影交织中,一张同样沾满污黑血渍和泥雪、却异常清俊的少年脸庞,渐渐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那少年看起来比他稍小一些,身量也似乎还要单薄些,身上穿着精致但稍沾尘灰的华服,脸颊被寒风刮得皴裂,嘴唇干涸起皮。然而,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在疲惫和狼狈中,闪烁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坚毅,如同寒夜中不灭的星辰。


    “别动,你伤得很重,血快冻住了。”


    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像是砂石摩擦,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穿透风雪、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动作极其熟练,没有丝毫迟疑,快速解开温若庭被血冰粘连在伤口上的破烂战袄,露出下面狰狞的创口。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些晒干的、叫不出名字的草叶,放在嘴里快速嚼烂,然后仔细地敷在温若庭身上最深、流血最多的几处伤口上。


    那草药带着浓烈的苦涩气息,敷上伤口时带来一阵清凉,竟奇异地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楚。接着,少年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皮袄相对干净的内衬,紧紧地将伤口包扎起来,动作干净利落,显然并非第一次做这种事。


    温若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想问对方是谁,为何救他,但嘴唇翕动,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虚弱地转动眼珠,茫然又带着一丝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陌生少年。


    少年处理完几处最致命的伤口,似乎松了口气,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抹了一把脸,又从怀中极其珍重地摸索出一个被压得扁扁的、边缘磨损的油纸包。


    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干硬得如同石块、边缘甚至带着白色冰碴的粗面饼子。


    他拿起一块,凑到篝火旁,极其耐心地用火焰的热气小心地烘烤着,直到饼子表面微微软化,散发出一点微不足道的麦香。


    他掰下很小的一角,仔细吹了吹,确保不那么烫了,才递到温若庭的嘴边,声音带 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吃一点,活下去。不吃东西,撑不过这寒夜。”


    温若庭已经感觉不到饥饿,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惫。但他看着少年那双明亮而坚定的眼睛,下意识地顺从了。


    他微微张开嘴,就着少年的手,用尽力气去吞咽那块粗糙的饼子。


    那饼子干硬得像砂砾,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刺痛,然而,当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热食物滑入胃中时,一股奇异的暖流竟真的从中蔓延开来,微弱却真实地对抗着周身的严寒。


    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难以下咽的食物,却也是他尝过的最能代表“活下去”这个词语的食物。


    破庙之外,风雪依旧在疯狂地呼啸,如同万千厉鬼在哭嚎拍打着摇摇欲坠的墙壁。


    庙内,小小的篝火在墙角噼啪燃烧,跳动的火苗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斑驳脱落的壁画上,忽明忽暗,如同此刻飘摇的生命。


    少年守着温若庭,不时地添入一些从庙里角落寻来的朽木残片,让那微弱的火苗不至于熄灭。他始终保持着警惕,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眼神锐利如初。


    温若庭在剧烈的伤痛和刺骨的寒冷中昏昏沉沉,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飘摇不定。


    在意识模糊的某个瞬间,他似乎瞥见少年那件丝绸制成的衣襟上,别着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


    那是一朵早已干枯、颜色黯淡发褐的野花,被精心地压平保存着。那花朵的形状……隐约像是一朵小小的牡丹?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在温若庭又一次因为伤口的剧痛而陷入半昏迷状态时,他感到少年靠近了他。


    一块冰冷的、浸透了雪水的粗糙布巾,带着刺骨的寒意,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那动作带着一种生疏的、甚至有些笨拙的轻柔,与他处理伤口时的利落截然不同。


    恍惚之间,意识沉浮的深渊里,他似乎听到少年俯身在他耳边,用极低、极轻的声音呢喃着。那声音飘渺如同呓语,既像是在向神明虔诚地祈祷,又像是在对自己反复地强调着一个信念:


    “活下去……三月……”


    “活下去……三月……”


    记忆深处那模糊却刻骨的低语,与现实帐篷中洛兰卿微弱痛苦的呼吸声,在这一刻,猝然重叠!如同两道跨越时空的闪电,狠狠劈进了温若庭的脑海!


    温若庭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怀中洛兰卿那张因失血而惨白、因剧毒而泛青的容颜上!


    每一个细节,那眉骨的弧度,那紧蹙时眉心的纹路,那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睫毛……都与他记忆深处那个风雪破庙中的少年影像严丝合缝地重合!


    是他?!


    那个在北疆苦寒绝境、破庙风雪之中,将他从死亡边缘拖回来,喂他饼子,为他包扎,守着他度过漫漫长夜的陌生少年?!


    那个在他意识模糊、濒临死亡之际,清晰地、带着祈祷般的力量唤出他鲜为人知的表字“三月”的人?!


    这怎么可能?!


    洛兰卿!静暨侯府金尊玉贵的二公子!京城里出了名的风流纨绔!他的人生轨迹应当充斥着玉盘珍馐、锦绣繁华、走马章台!他怎么可能出现在那苦寒得如同地狱边缘的北疆战场?


    独自一人,出现在一座废弃的破庙之中?还有那声“三月”……除了家中长辈和极其亲近的师友,几乎无人知晓他这个表字。当时那个萍水相逢、自身难保的少年,是如何得知的?!


    无数个巨大的问号,如同海底喷发的火山熔岩,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瞬间冲击、颠覆着温若庭过往对洛兰卿的所有认知!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几乎让他窒息。


    然而,现实冰冷而残酷。洛兰卿背上那狰狞的伤口依旧在渗出致命的黑血,他微弱的呼吸如同风中残烛,生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温若庭的臂弯中流逝。


    这触目惊心的现实,瞬间压倒了所有翻腾的疑问。一股源自灵魂深处、比血脉更原始的强烈情感——对救命恩人的、不容置疑的保护欲,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带着焚尽一切的炽热洪流,瞬间淹没了所有的震惊、困惑和迟疑!


    “紫鹃!解毒丹!”


    温若庭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不容任何质疑。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果断地接过紫鹃终于翻找出来、颤抖着递上的解毒丹。


    那是一颗龙眼大小、色泽深褐、散发着浓郁苦涩药香的丹丸。


    他用指尖小心地捏开洛兰卿紧闭的牙关,将丹药稳稳地送入他口中,再轻轻托起他的下颌,助他艰难地咽下。


    随即,他拿起酒囊,再次用烈酒仔细地、一遍遍冲洗那可怕的伤口,动作比之前更加沉稳,也更加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凝聚着全副的心神。


    他紧紧握住洛兰卿那只冰凉得如同玉石的手,十指紧扣。


    他不能死!


    这条命,他欠他的,尚未偿还!


    那些深埋风雪中的谜团,尚未解开!


    洛兰卿,你必须活下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帐篷外,梅江雪依旧如磐石般伫立,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呜咽着掠过山坳。


    帐篷内,光影摇曳,生死悬于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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