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20章 潜澜初起势难收

作者:子时醉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商胤文的暴毙,如同一块千斤巨石投入懿城这方本就暗流汹涌的池塘。涟漪瞬间扩散,波及县令府的每一处角落,甚至撼动了整座城池摇摇欲坠的根基。


    表面上,洛子臣以雷霆手段,祭出“贪墨赈灾粮款、戕害百姓、事败自戕”的定论,快刀斩乱麻般了结了此案。


    他迅速任命了临时县令,开仓放粮,粥棚支起,稀薄的米汤带着微弱的暖意流入灾民枯槁的肠胃。此举勉强安抚了浮于表面的民怨,让街巷间因饥饿而濒临失控的躁动暂时平息。


    然而,水面之下,暗流正以更汹涌的姿态奔涌。


    洛子臣案头那本染血的账册,其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颗投入深渊的石子,引出了无数隐秘的丝线。针对名单上人物的秘密查探,如同最耐心的蜘蛛,在权力的阴影里悄然结网。


    同时,账册中指向西北的模糊线索,也牵动着洛子臣最敏感的神经,一支精干的人手已循着那若有若无的轨迹,悄然离城,消失在通往西北的漫漫风尘之中。


    洛兰兮肩负着沉重的使命,在月护卫的严密守护下,携带着账本誊抄的副本和父亲亲笔写就的密信,已秘密踏上了返京的险途。她的马车辘辘驶离懿城,带走的是揭开更大阴谋的关键钥匙。


    洛兰卿则留在了这片被苦难浸泡的土地上。


    他一方面协助父亲处理赈灾的繁杂事务,稳定人心,弹压可能的骚动;另一方面,那村西白骨坑的景象,如同梦魇般日夜萦绕在他心头。


    累累白骨无声诉说的,绝非寻常的死亡。


    那些穿着大平军服的军士,他们是谁?


    来自何方?


    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埋骨于此,无人知晓?


    他们的死,与商胤文那肮脏的勾当,与这满城的饥荒,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令人不寒而栗的关联?


    疑问如藤蔓缠绕,促使他再次走向灾区的核心。


    他褪下象征身份的锦缎华服,只着一身素净的靛青常衫,带着沉默可靠的温若庭和两名精悍的侍卫,如同水滴融入干涸的土地,再次深入那些被绝望笼罩的村落。


    此行,不为施舍,只为在那些沉默的、被恐惧和苦难磨平了棱角的村民口中,挖掘出被漫长岁月和深重恐惧掩埋的真相碎片。


    村庄的景象比前次所见更显死寂。


    官府分发的那点粮食,杯水车薪,仅能勉强吊住一口气,让死亡不至于来得太快。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液和一种更深沉的、源于绝望的腐朽气息。


    村民们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眼神空洞地等待着那一点点维系生命的糊口之物。


    他们对洛兰卿的询问,反应出奇地一致:要么是茫然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要么是眼神闪烁,用浓重得几乎无法辨别的方言嘟囔着


    “不晓得”、“记不得了”、“莫问咯”。


    仿佛关于过去的一切,都已被一场无形的沙暴彻底掩埋。


    洛兰卿走到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树下坐着几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像几截失去水分的朽木,在稀薄的阳光下汲取着最后一点暖意。


    一个老妪正用颤抖的、布满裂口的手,试图修补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瓮。她刮着瓮壁的动作机械而用力,发出刺耳的“嚓嚓”声,仿佛在借此驱赶某些不愿回想的念头。


    洛兰卿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老妪浑浊的眼持平,声音放得极缓,极温和:“老人家,打扰您了。


    我是从京城来的,想跟您打听点旧事。就是几年前,北边打仗打得最凶的时候,咱们这附近,可曾来过许多当兵的?或者…发生过什么特别大的事情没有?”


    老妪的动作猛地一顿,刮擦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飞快地瞥了洛兰卿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和麻木。她迅速低下头,枯瘦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抠抓着陶瓮的缺口,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声音低得像蚊蚋:


    “兵?没…没见过…都饿死了…饿死了好…死了…干净…” “干净”两个字被她反复咀嚼,带着一种诡异的解脱意味。


    洛兰卿心中沉沉叹息,这“饿死”二字,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苍白又如此沉重。


    他的目光转向旁边,一个倚靠在半塌门框上的中年汉子。


    汉子的一条裤管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用一根草绳潦草地打了个结。他仰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那片毫无生气的灰白里,寻找着早已不存在的希望。


    洛兰卿示意侍卫取出一小袋约莫两斤重的糙米,走向汉子。“这位大哥,”他将米袋递过去,声音带着试探,“您的腿…方便说说吗?是何时、怎么伤的?”


    汉子被声音惊动,呆滞的目光从虚无的天空收回,落在洛兰卿手中的米袋上。


    一瞬间,那死水般的眼底骤然迸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原始的渴望光芒。


    然而,当洛兰卿后半句关于腿的问话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时,那光芒如同被冰水浇熄,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他的脸瞬间扭曲变形,血色褪尽,仿佛白日里见到了最可怖的恶鬼!


    汉子猛地一把夺过米袋,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抱在怀里,身体却如同受惊的兔子,用那条独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后一缩,撞开虚掩的柴门,整个人狼狈地滚了进去。


    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柴门被从里面死死关上,插销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


    任凭洛兰卿如何温言呼唤,门内再无半点回应,只有一片死寂。


    良久,才从那破败门板的缝隙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孤狼在深夜舔舐伤口时发出的呜咽,断断续续,撕扯着听者的心脏。


    “兰卿,算了吧。”


    温若庭走上前,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望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与死的柴门,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同为军人才能理解的某种东西——一种超越了身体残疾的、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惧,一种无法言说、也不敢言说的巨大创伤。


    这些村民的沉默、闪躲、乃至歇斯底里的抗拒,本身就是一种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答案。


    他们不仅见过兵,见过血,甚至极有可能亲身经历过一场足以摧毁所有言语能力的灾难。


    这灾难留下的伤痕,深埋在心底,远比失去的肢体更狰狞、更痛苦,迫使他们选择了彻底的沉默和遗忘,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恐怖的过往彻底封存。


    洛兰卿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摆沾染的尘土,动作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他走到那棵枯死大半的老槐树下。树干虬结,树皮皲裂剥落,巨大的枯枝扭曲地伸向天空,像一只只绝望伸向苍天的手。


    树下那几个晒太阳的老人,依旧眼神空洞,仿佛与这枯树融为一体。


    “老人家,”洛兰卿不死心,换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切入点,“听村里的老人提过,很多年前,咱们这附近有条河,水流还挺旺的?后来怎么就干涸成这样了?”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嘴里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烟锅都空了的旱烟袋,下意识地吧嗒着。浑浊的目光越过洛兰卿,投向远处那片宽阔却早已龟裂成无数碎块的河床。


    河床裸露着灰白色的河泥和卵石,像大地上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老头望着那片死寂的河床,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布满灰尘的梦魇,喃喃自语,声音破碎而断续:


    “河?早没啦…那年…那年…来了好多人…好多…好多的人呐…抢水…抢粮…见啥抢啥…死人…死的人呐…埋都埋不过来…一个摞一个…后来…水…水就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少…老天爷…不赏饭吃咯…不赏饭咯…”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沉重。


    “抢水抢粮?是流民吗?还是…”洛兰卿紧追着那话语中透出的血腥气息,小心地引导。


    “兵…也有兵…”


    老头旁边一个蜷缩着的老妪,像是被这句话突然刺中,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爬满恐惧,她抢着回答,声音尖细而颤抖,


    “凶得很!凶得很呐!穿…穿那号衣裳的…见东西就抢…见人不顺眼就打…比…比蝗虫过境还狠…还狠…”


    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仿佛那记忆中的“蝗虫”正在啃噬她的神经。


    “后来…后来…安静了…都埋了…埋东头…西头…坡上…沟里…到处都是…不能提…不能提啊…提了…要遭灾…要遭大灾的…” 老妪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充满禁忌的恐惧。


    东头?西头?洛兰卿的心猛地一跳。妹妹兰辞发现白骨坑的地方在村西!难道村东还有?甚至如这老妪所言,到处都是?


    这看似贫瘠的土地下,究竟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骸骨?这“不能提”的禁忌背后,又掩盖着怎样惊天的罪恶?


    就在这时,一阵不知从何处卷来的风,打着旋儿掠过死寂的村落,卷起地上的沙尘和枯叶。风带着干燥的土腥味,吹得人睁不开眼。


    温若庭下意识地侧身避让风沙,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枯死老槐树根部虬结盘绕的树根处,一小片被风掀起的浮土下,露出了一点不寻常的深褐色。


    那颜色,深沉得近乎发黑,与周围灰黄的泥土截然不同。


    温若庭眉头一拧,立刻上前几步,用靴尖小心地拨开那层薄薄的浮土。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的深褐色硬块显露出来。


    它质地坚硬,表面粗糙,上面似乎还沾着一些细小的、早已枯朽碳化的深色纤维状物质,紧紧嵌在泥土里。


    出于军人的本能和某种不祥的预感,温若庭蹲下身,不顾泥土污秽,用手指仔细地抠挖,将那块硬物完整地取了出来。触手冰凉沉重,质地异常坚硬致密。他凑到鼻尖,极其谨慎地嗅了嗅。


    一股极其淡薄、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气味钻入鼻腔。然而,这气味对于经历过无数战阵、熟悉死亡气息的温若庭来说,却如同惊雷炸响。


    那是一种混合了焦糊味、铁锈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即便经过漫长岁月也无法完全散尽的、属于大量血液**后又经高温炙烤的独特腥气!


    温若庭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他猛地抬头看向洛兰卿,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兰卿…这是…烧焦的血土!而且…是大量的血!多到足以浸透厚厚土层…然后又被猛烈的大火焚烧过…才能凝结成这样的硬块!”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将军特有的冷峻判断。


    这绝非小规模的械斗或冲突能形成的景象,这需要一场屠杀,一场伴随着焚尸灭迹的大规模屠杀!


    洛兰卿沉默地从温若庭手中接过那块冰冷沉重的血土块。入手的感觉异常沉重,仿佛托着的不是泥土,而是一块凝固的、沉甸甸的罪恶。


    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而坚硬,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直接触摸到了一段被烈火焚烧过的、血淋淋的岁月。那上面残留的、早已碳化的纤维,或许就是当年死者衣物的一部分?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树下那几个依旧麻木、仿佛对眼前一切毫无所觉的老人;扫过远处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声音和希望的柴门;


    扫过视线尽头那片龟裂如蛛网、象征着生机断绝的枯涸河床;扫过村庄周围荒芜萧索、了无生气的田野。


    麻木的村庄,残缺的身体,空洞眼神下深藏的刻骨恐惧,语焉不详却字字滴血的“抢水抢粮”,遍布村东村西乃至“到处都是”的埋骨地,还有此刻手中这块触目惊心、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焦黑血土……


    所有零散的、令人不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块凝结着无数生命与痛苦的血土块,以一种残酷到极致的方式,粘合在了一起,拼凑出一幅令人窒息的地狱图景!


    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到足以让河流为之改道、让大地为之铭记、让所有幸存者集体选择遗忘的血腥屠杀!


    一场伴随着劫掠、焚烧和毁灭的暴行!而施暴者,极可能就是那些穿着大平军服、本该保境安民、守护一方平安的士兵!


    商胤文,或者说他背后那只无形的黑手,利用战乱频仍的混乱和席卷一切的饥荒,不仅贪婪地发着国难财,更可能丧心病狂地纵兵为祸,在这片饱受天灾蹂躏的土地上,制造了惨绝人寰、令人发指的暴行!


    那些白骨坑里层层叠叠的军士骸骨,也许并非全是无辜的受害者,其中很可能就混杂着参与施暴后被灭口、或死于分赃不均内讧的帮凶!


    而那些侥幸残存下来的村民,则成了这场滔天罪恶最沉默、也最痛苦的**见证者!他们的恐惧、麻木和禁忌般的沉默,就是这罪恶最沉重的注脚。


    “好一个‘饿死了干净’!好一个‘提了要遭灾’!”


    洛兰卿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淬了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他握着那块血土块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微微凸起。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懿城上空那片永远灰蒙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空。


    眼中没有泪水,只有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虚伪的怒火,以及那火焰深处,无法言说的、对这片土地和其上生灵的深沉悲哀。


    这懿城旷日持久的干旱,哪里仅仅是天灾?


    这分明是**浇灌出的恶之花!


    这累累白骨,这沉默的伤痕,这龟裂的大地,都在无声地、却又无比尖锐地控诉着这煌煌王朝的肌体深处,早已腐烂流脓、臭不可闻的毒疮!


    这背后的黑暗与腐朽,远比他和父亲在查办商胤文案时所预想的更加深重,更加令人发指,更加……触目惊心!


    这块冰冷的血土,不仅证实了屠杀的存在,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更黑暗地狱的大门。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