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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潜澜初起势难收

作者:子时醉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翌日,为了麻痹商胤文,洛家一行人按照计划,在县丞的陪同下,“巡视”灾情最严重的几个村落。


    天空悬着一轮白炽的烈日,毫无遮拦地倾泻着滚烫的光芒,仿佛要将大地最后一丝水汽彻底榨干。


    脚下的土地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肥沃与生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龟裂,深褐色的裂痕如同干渴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纵横交错,蔓延至视野尽头。


    田野里,本该是郁郁葱葱的禾苗,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枯黄,焦脆的秸秆无力地倒伏着,风一吹过,便发出簌簌的哀鸣,扬起呛人的尘土。


    空气凝重而灼热,吸进肺里都带着沙砾般的粗糙感,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火焰。


    所经之处,村落残破,土坯房摇摇欲坠。


    偶遇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无不形销骨立,面如菜色,眼窝深陷。他们的眼神空洞麻木,失去了对生活的最后一丝希冀,仿佛只是在凭本能拖动着沉重的躯壳,在绝望的边缘苟延残喘。


    衣衫褴褛,沾满泥土,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烈日烤得黝黑皲裂。


    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孩子,蜷缩在倒塌了一半的土墙根下,茫然地望着这群衣着光鲜的“贵人”,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洛子臣走在队伍最前,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刻的沟壑。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与悲悯,沉声向一旁点头哈腰的县丞询问:


    “引水渠的修缮,进展如何?朝廷拨下的赈济粮,可曾足额、及时发放到每一户灾民手中?”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县丞姓王,是个油滑的中年人,闻言立刻堆起满脸谦卑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


    “回禀洛大人,水渠…水渠正在加紧疏通,只是这旱情实在酷烈,水源难寻啊!至于赈粮,下官是日夜不敢懈怠,亲自监督,每一粒米都实实在在发到了灾民手里,绝不敢有丝毫克扣!”


    他答得滴水不漏,言辞恳切,双手却紧张地在身前搓揉着,眼神闪烁不定。


    然而,这完美的说辞听在洛子臣耳中,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靴子在搔痒,搔不到那溃烂流脓的痛处,只留下虚伪的痒意。


    洛兰兮走在父亲身侧稍后,清冷的目光扫过那些瑟缩的村民。


    他刻意放缓脚步,尝试着靠近一位倚在门框上、眼神浑浊的老妪,声音放得轻柔:


    “老人家,您还记得很多年前,懿城也经历过这样的大旱吗?


    或者,更早一些,兵荒马乱的时候,这里的水利是怎么维持的?”


    老妪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茫然地看了看洛兰兮,随即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似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她猛地低下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像受惊的鹌鹑般,踉跄着缩回了那扇歪斜的门板后面,只留下门轴发出的刺耳吱呀声。


    洛兰兮又尝试询问另一位在墙角晒太阳的老者,那老者只是不停地摇头,枯瘦的手掌神经质地拍打着膝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惊惶和逃避。


    温若庭寸步不离地跟在洛兰卿身侧,他看似在护卫,实则从未停止扫视。


    破败的屋舍、可疑的痕迹、村民脸上不自然的沉默、衙役们看似恭敬实则警惕的站位……


    所有细节都逃不过他的审视。他不动声色地将观察到的异常记在心里。


    另一侧,梅江雪带着几名精干的侍卫,看似松散地散布在队伍外围,实则保持着高度的警戒。


    他们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牢牢锁定在陪同的衙役身上,留意着他们每一个微小的眼神交流或肢体动作。


    队伍中年纪最小的洛兰辞,起初还努力绷着小脸,学着大人的严肃模样。


    但沉重的气氛和单调枯燥的景象,很快耗尽了他这个年纪孩童的耐心。


    烈日下的跋涉让他汗流浃背,小脸通红。大人间那些他听不懂的、压抑的对话,更让他觉得烦闷无趣。


    很快,他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就被田间地头偶尔蹦出的生灵吸引——几只瘦得可怜、颜色灰败的蚂蚱在枯草间艰难地跳跃。


    “二哥!你看!好大的蛐蛐!”


    一声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的低呼打破了沉闷。洛兰辞不知何时已悄悄溜到了田埂边,蹲在一个半塌的土墙脚下,像发现了稀世珍宝。


    他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临时用几根枯黄的草茎飞快编成的简陋小笼子,笼子里,一只体型相对硕大、但色泽暗淡无光的蛐蛐正不安地撞击着草茎的缝隙。


    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暂时忘却了周遭的苦难,全神贯注于眼前这微小的“猎物”。


    洛兰卿正凝神听着温若庭凑近耳边,以极低的声音快速汇报昨夜月探查的结果。


    温若庭谨慎地隐去了涉及静庐的部分,只提及发现了一些异常人员流动和可疑仓库。


    闻言无奈地侧过头,瞥了一眼蹲在墙根的幼弟,语气带着兄长的责备与关切:


    “辞儿!莫要乱跑!快回来!”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


    “知道啦!我就在这儿!”


    洛兰辞头也不抬地应着,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只蛐蛐,小脸上满是专注和势在必得。那蛐蛐似乎被他的目光惊扰,猛地后肢发力,高高弹起,不偏不倚,正跳进了土墙后面一处被茂密枯草掩盖着的坍塌豁口里,瞬间消失在阴影中。


    “哎呀!别跑!”


    洛兰辞顿时急了。到手的宝贝岂能飞了?


    他顾不上二哥的叮嘱,也顾不上那豁口处堆积的尘土和碎砖烂瓦,手脚并用地就朝豁口爬去。豁口不大,他小小的身体倒是刚好能挤过去。


    豁口后面是一小片背阴的洼地,由于地势低且隐蔽,杂草长得比外面茂盛许多,但也同样透着枯败的黄色。洼地里散乱地堆着些不知何年何月遗弃的破瓦烂罐,在阴影里显得影影绰绰。


    “看你往哪跑!”洛兰辞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很快适应,他屏住呼吸,像只捕猎的小猫,蹑手蹑脚地向前摸索。


    终于,他发现了目标——那只蛐蛐正停在洼地中央一个半埋在松软浮土里的破瓦罐口上,两根细长的触须微微颤动。


    洛兰辞心中一喜,生怕惊跑了它。他小心翼翼地弓起身子,慢慢伸出小手,将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瓦罐口,准备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瓮中捉鳖”!


    就在他精神高度集中,小手即将捂向罐口的千钧一发之际——


    脚下!一块坚硬、棱角分明、半埋在土里的东西,毫无征兆地绊了他一下!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狠狠扑倒!手中精心编织的草笼也脱手飞出,滚落在一旁的枯草丛里。洛兰辞惊恐地本能伸出双手想要撑住地面,避免摔得太惨。


    然而,掌心传来的触感并非预想中松软的泥土或枯草。


    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极其怪异的形状!


    他惊魂未定,甚至顾不上摔倒的疼痛,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莫名的恐惧,低头看向自己双手按住的地方——


    只见被他右手掌心结结实实按住的,赫然是一截从灰黑色的浮土中支棱出来的、惨白得刺眼的东西!


    那形状……那五个清晰可辨的指节……那微微弯曲的弧度……


    是手!


    一只只剩下森森白骨的人类手骨!


    那空洞的指骨正狰狞地指向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巨大的、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灌顶,淹没了洛兰辞幼小的心灵。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倒流,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一片死寂的苍白。


    极致的惊骇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有瞳孔骤然放大到极限,映着那截惨白的死亡印记。


    下一秒,积蓄到顶点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


    “啊——!!!”


    一声凄厉到了极点、充满了无尽惊怖的、属于孩童的尖利惨叫,如同被利刃划破的帛锦,猛地撕裂了田野上空沉闷死寂的空气,远远地传了出去,惊起远处枯树上几只昏昏欲睡的乌鸦,扑棱棱地飞起,留下几声不祥的聒噪。


    “辞儿!”洛兰卿的脸色在听到那声惨叫的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第一个冲向了那坍塌的豁口,矫健地一跃而入!


    温若庭的反应只比他慢了半拍,眼神一厉,身形如电紧随其后。洛子臣、洛兰兮、梅江雪以及所有侍卫,在短暂的惊愕后,无不脸色剧变,纷纷朝着声音来源疾奔而去!


    洼地里,洛兰辞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那张精致的小脸此刻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得厉害,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滚而下,砸在尘土里。


    他像是被无形的恐惧钉在了原地,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那只刚刚触碰过白骨、此刻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死死地指向那截从泥土中探出的、惨白刺目的手骨。


    洛兰卿冲到他身边,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幼弟冰冷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搂入怀中,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臂弯为他隔绝开那恐怖的景象。


    一只温暖而带着薄茧的大手迅速而坚定地捂住了洛兰辞那双因极度恐惧而圆睁、泪水涟涟的眼睛。


    “辞儿不怕!二哥在。二哥在这儿。没事了,没事了,别看,乖,别看……”


    他低沉的声音在洛兰辞耳边响起,极力保持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试图驱散弟弟心头的梦魇。


    然而,紧紧抱着洛兰辞的手臂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那微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源自于对幼弟的深切担忧和后怕。


    温若庭则完全无视了洛兰辞的哭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洛兰辞摔倒的地方和那截触目惊心的白骨上。


    他面色冷峻如铁,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锋。他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精钢匕首,蹲下身,用匕首的尖端,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拨开洛兰辞摔倒处周围的浮土和覆盖在上面的枯草。


    他的动作精准而谨慎,仿佛在拆解一个致命的陷阱。


    随着浮土和枯草被一点点清理开,更多令人头皮发麻、脊背生寒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不止一具!


    在那片不大的洼地里,至少有三具骸骨被杂乱地半掩埋在泥土和瓦砾之下!骸骨呈现出扭曲的姿态,有的蜷缩,有的伸展,无声地诉说着生命最后时刻的痛苦与挣扎。白骨上还粘连着一些破烂不堪、颜色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粗布衣服碎片。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骸骨旁边的泥土里,赫然散落着几枚锈迹斑斑、带着倒刺的箭镞!以及一个断裂的、边缘已经腐蚀变形、但上面一个模糊却依旧可辨的阴刻文字——“平”!


    “是……是我们的人!”


    梅江雪看清那个断裂腰牌的瞬间,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胸口,失声叫了出来。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撕裂般的痛楚,眼眶在刹那间变得通红,一层水汽迅速弥漫上来。


    那制式、那磨损的痕迹、那熟悉的字体……这腰牌,分明是大平王朝普通军士随身佩戴的身份标识!


    洛子臣站在豁口处,高大的身躯仿佛化为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当他看清洼地里的惨状,尤其是那个断裂的“平”字腰牌时,他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一种骇人的紫黑!


    一股沉重如山、冰冷刺骨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寒潮,骤然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笼罩了整片洼地,甚至让空气都为之凝滞!陪同的县丞王大人和一众衙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他们双腿一软,


    “扑通”、“扑通”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额头疯狂地撞击着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哭嚎着求饶: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们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这里……这里埋着……埋着军爷啊……冤枉啊大人!”


    “不知道?”


    洛兰兮的声音如同从极北寒冰中淬炼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冷冽地砸向跪地求饶的县丞和衙役。他清丽的面容上覆盖着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对方心底。


    “此地离村落不过百步之遥!白骨露天!风吹雨打,痕迹昭然!你们身为本地官吏,巡守乡里,竟敢大言不惭地说不知?!还是说……”


    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让跪着的人几乎匍匐在地,


    “你们本就是知情不报,甚至,就是戕害我大平将士的帮凶?!”


    洛兰辞在二哥温暖却无法驱散内心寒意的怀抱里,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那剧烈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悲伤而不停地剧烈抽搐。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哽咽,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无助的颤抖。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直面死亡最**、最狰狞的形态。


    那掌心下冰冷、坚硬、诡异的触感,那刺入眼帘、惨白得令人眩晕的白骨,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幼小纯净的心灵深处,带来一种颠覆认知的、难以磨灭的恐怖阴影。


    洛兰卿一边不停地、轻柔地拍抚着弟弟剧烈起伏的背脊,一边在他耳边低语着安抚的话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声音筑起一道屏障。


    然而,当他抬起眼时,那投向地上衙役们的目光,却冷冽如万年不化的玄冰,带着审视和审判的意味,最终,那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利剑,越过瑟瑟发抖的县丞,


    精准地钉在了远处闻讯急匆匆赶来、此刻正站在洼地边缘、脸色煞白如鬼、额头上布满豆大汗珠的商胤文身上。


    “商大人,”


    洛兰卿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着一丝安抚幼弟后的微哑,却如同九幽寒风吹过,带着一种能穿透骨髓、冻结灵魂的寒意,清晰地传到了商胤文的耳中,也传遍了死寂的洼地。


    “贵县当真是‘人杰地灵’、‘物阜民丰’啊!”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刺骨的讽刺,


    “旱魃为虐,赤地千里,生灵涂炭,此乃天灾,或尚可归咎于时运不济。然则……”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惨白的骸骨和断裂的腰牌,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这累累忠骨,曝尸荒野,埋骨于你懿城荒郊,又是唱的哪一出人间惨剧?!


    这些为国征战、戍守疆土的军士,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们的甲胄何在?他们的刀兵何在?他们的抚恤何在?!”


    洛兰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


    “你今日,若不给本公子,不给朝廷,不给这些含冤九泉的英魂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话语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那眼神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深沉的悲愤,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商胤文双腿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晃,若非身后一名同样面无人色的师爷眼疾手快死死搀扶住,他几乎就要当场瘫软在地,化作一滩烂泥。


    田野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洛兰辞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旷野上呼啸而过的、卷起枯草与沙尘的风声,发出单调而凄凉的“沙沙”声响。头顶的烈日依旧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投下短促而浓重的阴影,却无论如何也驱不散此刻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那足以冻结血液的刺骨寒意。


    这片看似仅仅□□旱诅咒而荒芜死寂的土地之下,究竟还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血腥秘密?


    那断裂的、锈蚀的“平”字腰牌,在惨白的日光下,如同一个无声的、泣血的控诉,冰冷而尖锐地指向一个令人不敢深思、却又呼之欲出的残酷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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