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尽,夜色已深。县令府渐渐归于沉寂,只有巡夜家丁的灯笼在回廊间幽幽晃动。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汁,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守卫,精准地潜向梅江雪白日探得的那处假山密室。
月。
他动作迅捷如风,落地无声,轻松两三下便解决了门口两个昏昏欲睡的守卫,闪身进入。
密室入口狭窄潮湿,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霉味扑面而来。
月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昏黄的光线下,眼前景象令人心头发寒。
墙壁上挂着各种锈迹斑斑的刑具,地面暗沉,显然浸透了无数鲜血。
几根粗大的木桩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断裂的绳索。
角落里,那个白天见过的老农蜷缩在草堆里,身上鞭痕累累,已然昏死过去。
月目光冰冷,仔细搜索着线索。他在刑具架下发现了一些散落的、颜色特殊的灰烬,捻在指尖细嗅,那独特的、混合着狼毒花呛香与火硝的味道更加清晰了!
他心头剧震——这味道,他曾在北疆战场上闻到过!
是蛮族传递特殊讯号所用的“狼烟”独有的气味!那种狼烟燃烧极快,灰烬也极易被风吹散,若非梅江雪嗅觉敏锐,他此刻又刻意寻找,几乎难以察觉。
“西北蛮族……信号……懿城……”
月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商胤文一个小小的县令,怎会与千里之外的蛮族扯上关系?还使用这种隐秘的联络方式?他迅速收集了一些灰烬样本,准备撤离。
就在他转身欲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密室另一侧似乎还有一条更为隐蔽的通道。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深入探查。
通道狭窄低矮,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尽头竟是一扇虚掩的木门。月推开木门,一股陈旧的、带着淡淡墨香和尘土的气息涌出。
门后是一间不大的书房,布置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个书架。
书架上空空荡荡,积满灰尘,显然久无人用。月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山水画上。
画的是江南烟雨,小桥流水。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画中那座掩映在竹林中的小小亭子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那亭子……那竹林……那布局!分明就是……就是洛府后山那片早已荒废的“听竹苑”!
那是洛夫人,也就是洛家兄弟生母生前最爱的居所!
也是……
也是他与洛兰兮年少时,无数次偷偷相会的地方!
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他仿佛看到那个一身碧衣、沉静如竹的少年,坐在亭中抚琴,琴声淙淙如流水;看到自己翻墙而入,带着外面新鲜的玩意儿,少年眼中瞬间亮起的光;看到两人在竹林间追逐嬉戏,无忧无虑的时光……
直到那场改变一切的事情。
月的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踉跄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书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一本薄薄的册子从最上层滑落下来,“啪”地掉在地上。
月定了定神,弯腰捡起。那是一本琴谱,封面已经磨损,字迹模糊,但翻开第一页,一行清隽的小楷跃入眼帘:
“
赠兮儿,愿琴心长在,岁岁平安。母字。”
这是洛夫人的笔迹!是送给洛兰兮的!
怎么会在这里?这个与洛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废弃书房,这个藏着酷刑室的县令府……
月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洛家,似乎正处于这张网的中心。
他小心翼翼地将琴谱收好,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却听到外面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和一声压抑的叹息。
月瞬间屏住呼吸,闪身躲到门后阴影处。
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碧衣银冠,在昏暗中依旧显得清贵无匹,正是洛兰兮!他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昏黄的光晕映着他沉静的侧脸,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追忆。
洛兰兮显然也没料到书房里有人,他脚步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向四周,最终定格在月藏身的阴影处。
“谁?”洛兰兮的声音低沉而警惕,手已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
月知道无法再藏,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单膝跪地,垂首道:“大人,是属下,月。”
琉璃灯的光晕清晰地照亮了月斗笠下苍白如雪的面容和那双独特的、紫藤萝般的眼眸。
洛兰兮看清来人,按剑的手骤然松开,眼中的警惕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某种翻涌的复杂情绪取代。
“月……?”洛兰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怎会在此?”
“奉主子之命,探查密室。”月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他将收集的灰烬小包和那本琴谱双手奉上,
“属下在此间密室发现西北蛮族联络所用‘狼烟’灰烬,以及……此物。”
洛兰兮的目光落在琴谱上,瞳孔猛地一缩。他接过琴谱,指尖拂过封面,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
昏黄的灯光下,他长久地凝视着那行小字,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
“母亲……”
他低喃一声,随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看向月,“西北狼烟?你确定?”
“确定。此味独特,属下曾在北疆战场亲历。”月肯定道。
洛兰兮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环顾这间尘封的书房,又看向月:“此地……你可知是何地?”
“属下……不知。”月垂下眼帘。
洛兰兮走到窗边,推开积尘的窗户,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悠远的回忆:“此地,名为‘静庐’。
二十年前,父亲奉旨南下治水,途经懿城,遭遇流民暴动,身受重伤,便是被一位避居于此的医女所救。那位医女,就是我们的母亲。”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那时,母亲便住在这‘静庐’之中。这书房,是她研读医书、教导当地孩童识字的地方。
这片竹林,是她亲手所植……后来……”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沉痛之意溢于言表。
月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他没想到,这小小的县令府深处,竟藏着主母的故居,更是侯爷与夫人定情之地!
难怪白日里洛兰兮探访民意时,那些老人对过往之事,特别是涉及流民和“静庐”的旧事,总是讳莫如深,眼神躲闪。
这背后,恐怕不止是商胤文的淫威,更牵扯到一段不欲人知的、关于洛家过往的秘密。
“商胤文将此密室与母亲故居相连,私设刑堂,勾结外族……”
“其心可诛。”
洛兰兮虽没从脸上表现出来,可他的眼中寒光凛冽,握着琴谱的手背青筋隐现,
就在这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丝飘入窗棂,带着江南初春的微寒。
雨滴打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低语。
洛兰兮转过身,目光落在月身上,琉璃灯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隔着飘飞的雨丝,隔着漫长的七年时光,隔着身份地位的鸿沟,两人的视线在昏暗中交汇。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和彼此的心跳。
“这些年……”
洛兰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艰涩,
“你……可还好?”
困于过去之人,
困于未来之人。
道不尽,说不明。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忧。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月抬起头,紫藤萝般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道:“劳大人挂心,属下……安好。”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无法诉说。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越过,便是万劫不复。
他如今的身份,只是温若庭的影子,是行走于黑暗的“月”。
洛兰兮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走到琴案前,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灰尘。
他伸出手指,拂去桌面积尘,指尖在虚空中轻轻拨动了几下,仿佛在弹奏一首无声的旧曲。
“此地不宜久留。”
洛兰兮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带上证据,我们走。此事,需从长计议。”
两人一前一后,如同两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夜雨之中,
只留下空寂的“静庐”和窗外沙沙的雨声,仿佛在低诉着那些被尘封的往事和此刻无声的汹涌心潮。
那本承载着母亲慈爱和故地哀思的琴谱,被洛兰兮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下雨了,
两颗水珠在湿痕边缘颤抖着靠近,将融未融之际,终是各自溃散。
暮色渐染,将人影镀上铜绿。
洛兰兮在屋内夜读,可心却始终躁动不安:
送他至檐下,雨已歇。
他的影子被灯笼拉长,斜斜覆上我的裙裾,如同少年时不敢声张的藤蔓,悄然攀附。
门扉合拢的余震里,案上那朵风干的辛夷花跌落茶渍绘就的河道,如一叶搁浅的舟。
洛兰兮缓缓摊开掌心,
青瓷杯壁的余温正烙在生命线上,灼如一道新鲜的谶言。
多年离索,不过一盏凉透的茶。
茶烟散尽后,沉底的银针终会显出它的形骸,
恰似某些深埋的情愫,
愈是沉潜,
愈在岁月里淬出凛冽的银光。
于是他提笔写下: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