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钻进骨髓那天,我在江与舟的自行车链上发现了锈迹。铜绿沿着齿轮缝隙蔓延,却在某个节扣处停住——那里缠着圈褪色的蓝布条,和我缝在他校服袖口的针脚同色,像道被时光啃剩的伤口。
「这链条该换了。」江母的红指甲在车圈上划出细响,她递来的抹布浸着机油,却比给江与舟的那块少了半块肥皂。我蹲在葡萄架下擦拭,听见她在厨房给江与舟熬梨汤的声响,瓷勺碰着砂锅的节奏,和给我盛脆骨时的敷衍截然不同。
深夜的硬板床硌得背疼,我摸出枕头下的银哨子。哨身被磨得发亮,却在「舟」字刻痕处卡着粒糖糕渣——是江与舟今早塞进我校服口袋的那块,油纸包上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隔壁房间传来压抑的呜咽,像谁在啃咬什么硬物。
推开房门时,正看见江与舟跪在铁盒前。月光漏过气窗,照亮他后颈暴起的青筋,手里攥着的心理咨询报告被撕成了碎片,和61分的试卷混在一起,像堆被雨水泡胀的苔。
「你妈……」我话没说完,他突然把块糖糕塞进我嘴里。糖霜混着泪味,涩得人舌根发麻。他指节叩着铁盒边缘,发出和自行车链相同的哑响:「她说,糖糕招虫子,所以把我的药全扔了。」
药?我想起昨夜在他枕边摸到的空药瓶,标签上的「抗焦虑」被指甲划得发白。厨房传来脚步声,江母端着梨汤进来,看见我们凑在铁盒前的模样,红指甲猛地掐进梨肉里:「与舟明天要考试,别耽误他休息。」
梨汤的甜香漫上来,我看见她给江与舟的碗里多放了颗蜜枣,而我的搪瓷缸里,只有漂着的梨核,像枚被丢弃的纽扣。江与舟突然把碗推过来,蜜枣滚进我的缸里,却在江母抬眼的瞬间,又用筷子夹了回去,力道大得把枣肉戳烂。
「林辞,」江母突然开口,抹布在搪瓷缸沿擦出细响,「你舅舅说下个月接你走?」这话让我攥紧了银哨,哨身的凉意透过掌心,想起舅舅信里那句「再忍忍」。江与舟的自行车链突然发出断裂声,锈迹斑斑的链条掉在青苔石凳上,和他铁盒里撕碎的报告一样,碎成了无法拼凑的过往。
凌晨三点,我被气窗下的焊接声惊醒。江与舟正在修补车链,焊枪的光映得他睫毛发颤,袖口露出我新补的蓝布条——他把我缝错的针脚拆开重缝,歪扭的线迹里嵌着半块糖糕渣。
「你妈把我的药倒进了下水道,」他头也不抬,焊花溅在青苔上,烫出焦黑的痕,「她说那是给疯子吃的。」
我想起江母今早扔垃圾时,塑料袋里露出的药瓶碎片,和她给江与舟剔骨髓时的温柔判若两人。突然有雨水顺着葡萄架漏下,打在新焊的车链上,蒸发出刺鼻的气味。江与舟突然把焊枪塞给我,指腹抵着我手背上的旧疤:「帮我在链条上焊道苔痕。」
焊枪的光刺痛眼睛,我在链条节扣间熔出蜿蜒的纹路,像极了葡萄架下疯长的青苔。江与舟把银哨子穿在链上,哨身的「舟」字和我焊的苔纹相碰,发出暗哑的响。而厨房的窗玻璃后,江母的身影晃了晃,红指甲在窗帘上划出道褶皱,像谁在无声地掐灭烟头。
天亮时,江与舟的自行车停在院门口。新焊的链条上缠着圈蓝布条,和我藏在袖口的那根打了同样的结。他递给我个油纸包,糖糕上压着张字条:「你走后,我就把链条拆了。」
我攥着油纸包冲进厨房,正看见江母把最后一瓶药倒进下水道。药水在瓷砖上洇出蓝痕,和江与舟车链上的苔纹焊痕一样,像道永远无法洗净的伤。而我的搪瓷缸里,昨夜的梨核已经泡发,在晨光里膨胀成苍白的形状,像极了这个家里,所有被区别对待的,无声的委屈。
银哨子在车链上晃出清响,我突然明白,江与舟焊在链条上的苔痕,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锁——既锁住了他未说出口的病,也锁住了我无处可去的寄养时光,在这檐下的阴影里,长成了一串不会发声的,锈迹斑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