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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叹息

作者:令辰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晚饭桌上的灯光蒙着灰,像块被水汽洇透的玻璃。我盯着碗里沉底的脆骨,听见江母给江与舟盛汤时,汤勺总绕开浮着的油花——那是他爱吃的部分,而我的搪瓷缸里,永远沉着几块边角料,硌得牙床发酸。


    「与舟下周月考,」江父折起报纸,油墨味漫过桌面,「让林辞帮着补习数学。」我的筷子顿在半空,脆骨上的肉渣掉回碗里。江与舟扒饭的动作停了停,喉结在灯光下滚出道阴影,却在江母抬眼时,突然把碗推过来:「他自己作业都写不完。」


    这话像块冰砸在桌上。我想起昨夜在杂物间替他缝补校服时,看见的铁盒——里面除了61分的试卷,还有张揉皱的心理咨询预约单,日期正是他数学考砸那天。搪瓷缸的豁口硌着掌心,我突然明白,他袖口那两层歪扭的补丁,和我裤脚的针脚一样,都藏着不敢声张的窘迫。


    深夜的硬板床硌得背疼。我摸出枕头下舅舅的字条,「你好,打扰了」几个字被攥得发毛。隔壁房间传来抽屉轻响,接着是压抑的咳嗽声。悄悄推开房门,看见江与舟蹲在葡萄架下,手里捏着枚银哨子,月光把他后颈的绒毛照得透明。


    「你妈……」我话没说完,就被他猛地打断。他把哨子塞进我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明天帮我把车铃修了。」转身时带起的风里,有股淡淡的药味,和他铁盒里那张未寄出的信纸一样,带着被雨水浸泡过的涩。


    第二天清晨,我在自行车篮里发现个油纸包。打开是块糖糕,边角缠着我缝补袖口时落下的蓝布条,糖霜上还沾着机油印——和他塞给班里女生的精致包装不同,这块明显是从工具箱底翻出来的。


    「发什么呆?」江母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红指甲在搪瓷缸沿划出细响,「把与舟的衬衫熨了,领口有汗渍。」我接过衬衫,看见领口内侧绣着极小的「舟」字,针脚细密得像江母给江与舟炖骨髓时的耐心,而我的校服领口,只有洗得发白的标签。


    熨衣时,蒸汽扑在镜片上。我想起寄养在别处时,隔壁奶奶总把孙子的糖果分我一半,却在我妈来接我时慌忙藏起糖纸。如今江与舟塞来的糖糕,和我藏在袖口的蓝布条一样,都成了见不得光的秘密。


    傍晚收衣服时,我在江与舟的裤袋里发现张收据。「心理咨询费」几个字被雨水洇得模糊,日期正是他把排骨晃向我碗里的那天。后颈突然撞上晾衣绳,我跌坐在青苔石凳上,听见江母在厨房喊:「与舟,把林辞的被子晒晒,别让潮气沤坏了。」


    「他自己有手。」江与舟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我从未听过的不耐。我攥着收据躲进杂物间,霉味里掺着旧书的朽气,像极了舅舅临走时塞给我的旧书包。窗外的雨突然落下来,打在葡萄叶上的声响,像极了江母给江与舟剔骨髓时,筷子刮过骨缝的轻响。


    深夜,我被气窗下的响动惊醒。江与舟正跪在青苔石凳前,用砂纸打磨那枚银哨子。月光把他后颈的痣照得发亮,袖口露出我新补的针脚——蓝布条在磨损处打了个蝴蝶结,和他车链上的结如出一辙。


    「你怎么还没睡?」他的声音惊飞了架下的麻雀。我走近时,看见哨口卡着片糖糕油纸,上面用铅笔描着辆自行车,后座载着两个歪扭的人形,车轮碾过的地方,青苔开出了花。


    突然有水滴落在他手背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我想起收据上的日期,想起他铁盒里揉皱的试卷,终于明白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他的不安,他的挣扎,都被锁在这方寸屋檐下,和我藏在袖口的蓝布条,不得光。「我舅舅说,」我蹲下来,捡起他脚边的砂纸,「修不好的东西,就把它变成新的。」


    他猛地抬头,睫毛上凝着的水珠掉进我掌心。我们沉默地打磨着银哨,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哨身露出底下的银光,刻痕里嵌着粒细小的蓝布纤维——是我袖口掉的线头。


    厨房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江母正在熬粥。我看见她往两个碗里分别舀粥,给江与舟的那碗里多放了勺糖,而我的搪瓷缸里,只有清寡的米粒和几粒沉底的红豆,像极了我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永远是被挑拣后剩下的部分。


    而江与舟悄悄塞进我口袋的银哨,正随着心跳的节奏轻轻发烫。那声音像极了他昨夜在黑暗中敲出的拍子,是我们之间,终于在区别对待的缝隙里,找到的,一声未说出口的,同病相怜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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