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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车铃

作者:令辰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梅雨季的第十五天,我在江与舟的自行车篮里发现了生锈的车铃。铜绿爬满铃身,却在「舟」字刻痕处留出道干净的凹线,像谁用指尖反复摩挲过千百遍。


    「这是我妈买的第一个车铃。」他蹲在葡萄架下擦链条,扳手在掌心转出圈油光。雨水顺着棚顶漏下来,滴在铃舌上,发出暗哑的「咔嗒」声——和他铁盒里那枚银哨子的材质一模一样。


    我想起昨夜在他枕下摸到的病历单,「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书边角被啃得毛糙,日期正是他母亲失踪的那年。搪瓷缸里的蓝布条突然被风掀起,扫过车铃上的铜锈,抖落的绿末混着机油,在青砖上洇出片微型苔痕。


    「她总说,铃响了就是糖糕出锅了。」江与舟突然把车铃塞进我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那年她走的时候,店里的糖糕还在蒸锅里。」


    蒸汽的白雾突然漫进记忆。我想起寄养在舅舅家的第一个清晨,他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腕,把我塞进冒热气的包子铺,说:「吃饱了就不想家了。」可此刻江与舟掌心的颤抖,却让我想起他铁盒里那张未寄出的信纸,「妈,我把糖糕店……」的字迹在泪痕里晕开,像团化不开的墨。


    傍晚收衣服时,江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葡萄架下。她手里攥着枚新车铃,红指甲在镀铬表面划出细响,却在看见我时猛地转身,把铃铛塞进江与舟怀里:「修车别耽误功课。」


    我瞥见铃舌上刻着的「辞」字,和江与舟那枚「舟」字铃恰好能拼成对。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江与舟突然把两个铃铛扣在一起,铜锈与镀铬的碰撞声里,他低声说:「我妈以前总把糖糕分给流浪汉,说屋檐下的苔也需要甜。」


    深夜的硬板床硌得背疼。我摸出枕头下的银哨子,发现哨口卡着片糖糕油纸,上面用铅笔描着辆自行车,后座载着两个歪扭的人形,车轮碾过的地方,青苔开出了花。隔壁房间传来抽屉轻响,接着是扳手敲击金属的规律声响,像在给某个秘密打拍子。


    凌晨三点,我被气窗下的响动惊醒。江与舟正跪在青苔石凳前,用砂纸打磨那枚锈铃。月光把他后颈的绒毛照得透明,袖口露出我新补的针脚——蓝布条在磨损处打了个蝴蝶结,和他车链上的结如出一辙。


    「你怎么……」我的声音惊飞了架下的麻雀。他慌忙把铃铛藏到身后,指缝间渗出的铜绿染绿了指尖:「睡不着,修点东西。」


    突然有水滴落在他手背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我想起病历单上的日期,想起他铁盒里揉皱的糖糕店转让合同,终于明白他为何总在深夜修车——那些被拆解的链条、重新焊接的车铃,都是他拼贴破碎记忆的方式。


    「我舅舅说,」我蹲下来,捡起他脚边的砂纸,「修不好的东西,就把它变成新的。」


    他猛地抬头,睫毛上凝着的水珠掉进我掌心。我们沉默地打磨着铜锈,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锈铃露出底下的黄铜色,「舟」字刻痕里嵌着粒细小的蓝布纤维——是我袖口掉的线头。


    江母推开院门时,手里端着两碗绿豆汤。她看见我们掌心的铜绿,红指甲在碗沿顿了顿,却把汤碗放在石凳上:「糖糕店的老灶台,我找人砌在厨房了。」


    绿豆汤的甜意漫上来,我看见江与舟悄悄把打磨好的铃铛塞进我口袋,铃舌碰撞银哨子,发出清浅的响。葡萄架上的雨水滴落,在青苔石凳上砸出圆坑——那些被时光锈蚀的裂痕,终究在檐下的潮湿里,被糖糕的甜和修铃的耐心,一点点填满。


    而我口袋里的两枚铃铛,正随着心跳的节奏轻轻相碰。那声音像极了江与舟昨夜在黑暗中敲出的拍子,是我们之间,终于能说出口的,关于苔痕与糖糕的,未完成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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