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江与舟》 第1章 你好 屋檐下的影子 搪瓷缸沿的缺口硌着掌心时,我正跟着舅妈跨进江家院门。葡萄架的阴影里蹲着个少年,扳手敲在自行车链条上的声响,像极了我揣在裤袋里那颗发颤的心。 「这是林辞,以后住这儿。」舅妈的指尖戳在我后背,力道让搪瓷缸里的钥匙叮当作响。少年闻声回头,碎发下的眼睛像浸在井水里的玻璃,掠过我洗得发白的袖口,又落回油腻的齿轮上,从喉咙里滚出个含混的「嗯」。 那声「嗯」轻得像风拂过葡萄叶,却让我喉间发紧。我盯着他校服肘弯处摞着的两层补丁——针脚歪扭得像我昨夜赶工缝补的裤脚——想说句「你好」,却被江母递来的抹布堵住了话头。「缸子放厨房吧,」她接过搪瓷缸时,红指甲在釉面上划出细响,「与舟,带弟弟去看房间。」 江与舟把扳手往地上一扔,惊飞了架下的麻雀。他起身时,我看见阳光在他后颈绒毛上折出细碎的光,心跳漏了一拍,那句练习了一路的问候卡在舌尖,最终只化作鞋尖蹭到他裤脚的轻响。 楼梯下的杂物间被改作卧室,霉味里掺着旧书的朽气。江与舟踢开脚边的纸箱,露出个缺了口的篮球:「就这儿。」他转身时带起的风里,有股机油混着肥皂的味道。我望着气窗漏下的窄窄光带,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压在墙角,像块不敢舒展的旧抹布。 晚饭桌上的灯光蒙着灰。江父读报的声音低沉着,江母将炖脱骨的排骨剔出骨髓,放进江与舟碗里,转脸给我夹菜时,筷子在砂锅里翻了翻,夹起块带脆骨的:「年轻人牙口好。」脆骨硌得牙床发酸,我听见报纸被拍在桌上的声响,像块石头砸在心上。 突然有东西轻碰我的碗沿。我抬头看见江与舟的筷子停在半空,碗里最大的那块排骨正晃向我这边。可就在江母抬眼的瞬间,他手腕猛地一转,排骨落回自己碗中。他咬下排骨时,喉结滚动的弧度映着灯光,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我的脸,像颗石子投入深井,转瞬没了痕迹。 深夜的硬板床硌得背疼。我摸着枕头下舅舅写的字条,「你好,打扰了」几个字被攥得发毛。隔壁房间传来翻身声,接着是抽屉轻响。我屏住呼吸,想象着江与舟在黑暗中翻动什么——或许是我白天在床底摸到的铁盒,里面装着揉皱的成绩单,最上面那张数学61分,边角被撕得毛糙。 月光从气窗爬进来,在地上投出苔痕似的斑纹。我对着空气无声开合嘴唇:「你好,江与舟。」 这句话像粒含在舌下的糖,甜意里渗着涩。就像此刻檐下的我们,明明共享着同一片屋顶,却隔着看不见的界限。他递来的排骨、塞在车筐的糖糕、袖口我缝补的针脚,都成了界限两边,不敢声张的秘密。而那句迟迟未说的「你好」,是我在这檐下阴影里,唯一敢捧在手心,却又怕被阳光晒化的,青涩心事。 第2章 袖口的针脚 秋蝉的叫声渐渐稀了,我袖口的补丁却在洗衣板上磨得更薄。江母递来搓衣板时,指着江与舟堆在盆里的校服:「这几件手洗,机洗伤布料。」她指尖划过江与舟新换的羊绒衫,笑得眼角细纹都舒展开,「你爸说天冷了,得穿好点。」 我蹲在院子里,看肥皂水在木盆里起沫。江与舟的校服袖口沾着机油,我想起昨夜替他缝补时,针穿过布料的阻力——那里原本有个硬币大的破洞,现在被我用同色线密密匝匝补好了。可今早他穿上时,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把袖子随意挽起,露出我缝的针脚,像露出一道无关紧要的疤。 「林辞,发什么呆?」江母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把与舟的球鞋也刷了,别让他爸看见脏。」我拿起那双白底已泛黄的球鞋,鞋带末端打着死结,是江与舟今早系鞋带时不耐烦扯的。刷到鞋跟时,发现内侧刻着模糊的字迹,像是什么名字的缩写,被磨得只剩笔画断痕。 去学校的路上起了薄雾。江与舟的自行车骑得比往常慢,我抓着后座铁架,看他后颈的绒毛被雾气濡湿。路过巷口早点摊,他没停车,却从书包侧兜摸出个油纸包塞给我:「给。」里面是个温热的糖糕,糖霜透过油纸渗出来,沾在我指尖。「我妈多做的。」他说,声音被雾气裹得有点闷。 教室里的晨读声嗡嗡作响。我把糖糕油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课本夹缝,甜味混着油墨香,让我想起第一次收到他递来的巧克力——也是这样皱巴巴的包装,也是这样一句「我爸给的」。前桌突然回头,指着我课本上的补丁笑:「林辞,你这书皮是用报纸包的啊?」 笑声像针一样扎过来,我下意识把书往怀里藏。江与舟正在抄黑板上的笔记,听见动静,笔尖顿了顿,突然把自己的新书推过来:「借你。」书皮是崭新的牛皮纸,边角都没折过。我愣住时,他已经转回头去,继续抄笔记,手腕上昨天被江父打的红痕,在晨光下若隐若现。 午休时我躲到操场角落,拿出江与舟的旧书。扉页上有他初中时的涂鸦,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骑着自行车,旁边写着「要赢」两个字,被后来的墨水涂得模糊。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笑声,几个男生围着我的搪瓷缸起哄:「这缸子比我奶奶的还旧,是捡来的吧?」 我攥紧书包带,指甲掐进掌心。江与舟正和同学打球,白色球衣在雾里晃得刺眼。他应该听见了,因为我看见他运球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猛地把球砸向篮板,发出「哐当」一声响。球没进,反弹回来时,他却没去捡,转身走进了教学楼。 傍晚回家的路上落起小雨。江与舟把自行车停在裁缝铺门口,江母正拿着新裁的布料往他身上比:「试试这外套,你爸说你该添新衣服了。」转头看见我淋湿的头发,便从包里拿出把旧伞:「这把你用,别淋感冒了,还得花钱买药。」 伞骨生了锈,撑开时发出「咯吱」声。我跟在江与舟身后,看他穿上新外套的背影,突然觉得手里的旧伞重得拿不动。路过巷口那棵老槐树,他突然停下脚步,把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扔给我:「戴着。」围巾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薄荷味。 「你呢?」我问,声音被雨声盖得很轻。他没回头,只把新外套的领子竖得更高:「我不冷。」 夜里躺在杂物间,我摸着围巾上的毛球,那是江与舟戴了很久的旧物。隔壁房间传来轻轻的翻书声,夹杂着压抑的咳嗽。我起身走到门口,听见江母压低的声音:「让你别管他,你爸看见了又要骂……」然后是江与舟闷声的回答:「他……」后面的话听不清,只听见抽屉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 我回到床上,把围巾盖在胸口。窗外的雨渐渐停了,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我想起白天江与舟推给我的新书,想起他扔过来的围巾,想起他袖口我缝补的针脚——那些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暖意,像袖口的针脚一样,明明存在,却又被他刻意隐藏。 黑暗中,我对着空气,又一次无声地说:「你好,江与舟。」 这句话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回荡,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迟迟没有回音。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就像袖口的针脚,虽然细小,却终究将两块不同的布料连在了一起。而我和他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界限,似乎也在这些细微的暖意中,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只是这檐下的苔痕,依旧在阴影里,固执地生长着。 第3章 雨 梅雨季的潮气钻进每道缝隙时,我正在厨房刷那只豁口的搪瓷缸。水流冲过蓝布条缠绕的缺口,泛出冷涩的光,像极了江与舟今早看我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被江母那句「与舟的车后座从不带人」碾碎在门槛上,混着青苔的腥气渗进砖缝。 自行车铃在院门外响了三遍,我才攥着半干的抹布跑出去。江与舟单脚支在雨里,后车筐空荡荡的,雨水顺着他拧成绺的发梢滴在车链上,和机油混出深褐的痕迹。「愣什么?」他声音比檐角的雨更冷,车座上垫着的旧毛巾被他猛地抽走,露出底下被雨水泡得发软的糖糕油纸袋。 巷口的梧桐在雨里泡成墨色。我跟在他自行车后,裤脚被溅起的泥水打湿,想起昨夜偷偷塞进他车筐的糖糕——如今该混着雨水,在某个阴沟里泡成烂糟糟的一团了。他突然在前方急刹,白裙女生撑着樱花伞跑过来,伞沿的水珠落在他肩头,像撒了把碎钻。「江与舟,你的笔记……」她声音甜得发腻,我下意识往后缩,后背撞上湿漉漉的墙壁,青苔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教室后门的储物柜里,我的搪瓷缸被挪到最底层,蓝布条松了线头,在铁锈味里晃荡。午休时江与舟没回来,我替他整理零件,指尖触到盒底那张揉皱的信纸,「妈,这次我考了78」的字迹被水洇得模糊,像他今早擦过车座的手,明明在我眼前晃了晃,最终却把毛巾甩在车把上。 下午的数学课,窗外的雨敲得玻璃发颤。江与舟把新试卷揉成球时,我看见78分的红笔印上画着辆淋雨的自行车,车后座空着,车轮下是摊开的糖糕油纸。粉笔灰落在他手臂上,我想起昨夜气窗下,他放在我门口的糖糕——原来不是给我的,是被风吹错了地方的多余。 放学时雨势更大了。我躲在传达室看江与舟修车,白裙女生的伞始终斜在他头顶,樱花图案在雨幕里晃成一片模糊的粉。他接过她递的巧克力,包装纸的脆响刺得我耳膜发疼,直到他突然把巧克力塞进我校服口袋,指尖擦过我手腕的旧伤疤:「帮我拿着。」 雨水顺着伞沿滴在我们之间的水洼里,他蹲下身调车链的背影,和白裙女生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被雨浸花的画。「你妈说……」我声音发颤,被雨声盖得只剩尾音,「说后座不能带人。」他扳手顿在半空,后颈的绒毛沾着雨水,半晌才从喉咙里滚出句:「嗯,怕摔着。」 夜自习的灯光惨白如纸。我给江与舟讲错题时,发现他课本里的旧照片背面,新添了行铅笔字:「青苔长错了地方」。字迹在「错」字上反复描划,划破了纸背。他突然合上本子,指节敲着桌沿,节奏和自行车链条断裂前的震颤一模一样。 「我妈以前……」他停住话头,喉结在灯光下滚动,像卡着块咽不下的碎冰,「以前总在梅雨季把糖糕埋进苔里,说烂在地里才不招蚂蚁。」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成了雾,气窗透进的微光里,我看见他袖口露出半道蓝布条——是我缝补时多余的线头,被他用打火机燎成了卷毛的结。 我摸出枕头下舅舅的字条,「打扰了」三个字被潮气浸得发涨,像我此刻堵在喉咙里的话。隔壁房间传来抽屉开合声,接着是长久的寂静。我屏住呼吸,直到气窗的光被什么东西挡住——是江与舟的影子,他站在门外,手里攥着半块没拆封的巧克力,包装纸在雾里泛着冷光。 「雨太大了。」他声音隔着门板,像块被水浸过的海绵,「你的搪瓷缸……明天我用胶带缠好。」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像块被苔痕啃噬得残缺不全的旧抹布。而口袋里的巧克力正在体温里变软,甜腻的气息混着雨水的涩,在这檐下的梅雨季里,酿成一坛永远不敢启封的酒——就像我们之间,那些被雨打湿的糖糕、缠错的蓝布条、没说出口的「你好」,都在看不见的角落,长成了带刺的苔,每一次靠近,都蹭得人心口发疼。 窗外的雾浓了,把葡萄架的影子泡成模糊的一团。我对着空气无声开合嘴唇,那句练习了无数次的「你好」,最终咽回喉咙,化作舌尖泛起的,经久不散的涩。 第4章 苔痕 梅雨季的第七天,我在江与舟的校服口袋里摸到团硬邦邦的东西。是块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糖糕,油纸袋上还缠着我缝补袖口时落下的蓝布条——像条溺水的鱼,卡在他运动服内侧的暗袋里。 「发什么呆?」江母擦着玻璃杯的手顿了顿,红指甲在釉面上划出细响。我慌忙把糖糕塞回原处,指尖蹭到布料里层的湿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厨房的窗玻璃蒙着水雾,葡萄架的影子在水汽里晃荡,像极了舅舅送我来的那天,他蹲在巷口给我擦眼泪时,眼镜片上蒙着的雾。 那天他说:「小辞要乖,别给江家添麻烦。」现在想来,「麻烦」两个字被他说得格外轻,像怕惊飞了我睫毛上的泪珠。就像此刻我站在江家厨房,看江母把炖好的排骨汤盛进细瓷碗,勺柄总绕开浮着的油花——那是江与舟爱吃的部分,而我的搪瓷缸里,永远沉着几块带脆骨的边角料,硌得牙床发酸。 午后的雨停了片刻。我蹲在葡萄架下擦自行车,扳手在掌心磨出红印。江与舟的车链上缠着根银哨子,坠子刻着模糊的「舟」字,挂绳处打了个和我搪瓷缸蓝布条同款的结。突然有影子覆上来,江与舟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擦这么亮给谁看?」 他手里拎着半袋刚买的糖糕,油纸袋还冒着热气。我想起今早塞回他口袋的那块硬糖糕,喉咙发紧:「你妈说……」「我妈说的多了。」他打断我,把糖糕塞进我怀里,指尖擦过我手腕的旧疤,「巷口张奶奶今天多给了块,甜的。」 甜的。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却泛出涩意。我想起寄养在别处时,隔壁奶奶总把孙子的糖果分我一半,却在我妈来接我时,慌忙把糖纸藏进围裙——就像此刻江与舟塞糖糕的动作,快得像怕被谁看见。 傍晚收衣服时,我在江与舟的衬衫口袋里发现张揉皱的收据。「心理咨询费」几个字被雨水洇得模糊,日期正是他数学考61分那天。后颈突然撞上晾衣绳,我跌坐在青苔石凳上,听见江母在厨房喊:「与舟,把林辞的被子晒晒,别让潮气沤坏了。」 「他自己有手。」江与舟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我从未听过的不耐。我攥着收据躲进杂物间,霉味里掺着旧书的朽气,像极了舅舅临走时塞给我的旧书包,里面除了字条,还有半块风干的糖糕。 深夜的硬板床硌得背疼。我摸着枕头下的蓝布条,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悄悄推开房门,看见江与舟坐在葡萄架下,手里捏着那枚银哨子,月光把他后颈的绒毛照得透明。「睡不着?」他没回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时候我妈总吹这个哄我,说哨音能把青苔下的虫子吓跑。」 我想起收据上的日期,想起他铁盒里揉皱的试卷,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寄养的日子教会我察言观色,却没教会我如何安慰一个把伤口藏在车链里的人。就像此刻,我明明看见他指尖在发抖,却只能把准备好的感冒药攥在手心,直到药片被体温捂得发软。 「你妈……」我终于开口,却被他突然的动作打断。他把哨子塞进我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帮我收着。」转身时带起的风里,有股淡淡的药味,和他铁盒里那张未寄出的信纸一样,带着被雨水浸泡过的涩。 回到房间时,发现搪瓷缸里多了块新的蓝布条。比之前那根更宽,边缘用细密的针脚锁了边——是我教他的缝补法。气窗漏下的月光里,布条在豁口处晃荡,像只欲飞的蝶。我对着空气无声开合嘴唇,那句「你还好吗」最终咽回喉咙,化作舌尖泛起的,和糖糕芯里的红豆沙一样,甜中带涩的滋味。 窗外的青苔又长高了些,沿着墙根爬向江与舟的窗下。我把银哨子放进搪瓷缸,和蓝布条碰出清响。这檐下的秘密,就像被苔痕锁住的旧时光,明明在同一个屋顶下发酵,却各自长成了不敢触碰的形状——他藏起的伤口,我咽下的问候,都在梅雨季的潮气里,酿成了一坛见不得光的酒,每一次启封,都呛得人眼眶发酸。 而我攥在手心的感冒药,终究没敢递出去。就像寄养多年学会的克制,有些关心,说出口便是打扰,不如藏进针脚,缝进布条,让它在看不见的角落,陪着青苔一起,无声地生长。 第5章 车铃 梅雨季的第十五天,我在江与舟的自行车篮里发现了生锈的车铃。铜绿爬满铃身,却在「舟」字刻痕处留出道干净的凹线,像谁用指尖反复摩挲过千百遍。 「这是我妈买的第一个车铃。」他蹲在葡萄架下擦链条,扳手在掌心转出圈油光。雨水顺着棚顶漏下来,滴在铃舌上,发出暗哑的「咔嗒」声——和他铁盒里那枚银哨子的材质一模一样。 我想起昨夜在他枕下摸到的病历单,「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书边角被啃得毛糙,日期正是他母亲失踪的那年。搪瓷缸里的蓝布条突然被风掀起,扫过车铃上的铜锈,抖落的绿末混着机油,在青砖上洇出片微型苔痕。 「她总说,铃响了就是糖糕出锅了。」江与舟突然把车铃塞进我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那年她走的时候,店里的糖糕还在蒸锅里。」 蒸汽的白雾突然漫进记忆。我想起寄养在舅舅家的第一个清晨,他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腕,把我塞进冒热气的包子铺,说:「吃饱了就不想家了。」可此刻江与舟掌心的颤抖,却让我想起他铁盒里那张未寄出的信纸,「妈,我把糖糕店……」的字迹在泪痕里晕开,像团化不开的墨。 傍晚收衣服时,江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葡萄架下。她手里攥着枚新车铃,红指甲在镀铬表面划出细响,却在看见我时猛地转身,把铃铛塞进江与舟怀里:「修车别耽误功课。」 我瞥见铃舌上刻着的「辞」字,和江与舟那枚「舟」字铃恰好能拼成对。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江与舟突然把两个铃铛扣在一起,铜锈与镀铬的碰撞声里,他低声说:「我妈以前总把糖糕分给流浪汉,说屋檐下的苔也需要甜。」 深夜的硬板床硌得背疼。我摸出枕头下的银哨子,发现哨口卡着片糖糕油纸,上面用铅笔描着辆自行车,后座载着两个歪扭的人形,车轮碾过的地方,青苔开出了花。隔壁房间传来抽屉轻响,接着是扳手敲击金属的规律声响,像在给某个秘密打拍子。 凌晨三点,我被气窗下的响动惊醒。江与舟正跪在青苔石凳前,用砂纸打磨那枚锈铃。月光把他后颈的绒毛照得透明,袖口露出我新补的针脚——蓝布条在磨损处打了个蝴蝶结,和他车链上的结如出一辙。 「你怎么……」我的声音惊飞了架下的麻雀。他慌忙把铃铛藏到身后,指缝间渗出的铜绿染绿了指尖:「睡不着,修点东西。」 突然有水滴落在他手背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我想起病历单上的日期,想起他铁盒里揉皱的糖糕店转让合同,终于明白他为何总在深夜修车——那些被拆解的链条、重新焊接的车铃,都是他拼贴破碎记忆的方式。 「我舅舅说,」我蹲下来,捡起他脚边的砂纸,「修不好的东西,就把它变成新的。」 他猛地抬头,睫毛上凝着的水珠掉进我掌心。我们沉默地打磨着铜锈,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锈铃露出底下的黄铜色,「舟」字刻痕里嵌着粒细小的蓝布纤维——是我袖口掉的线头。 江母推开院门时,手里端着两碗绿豆汤。她看见我们掌心的铜绿,红指甲在碗沿顿了顿,却把汤碗放在石凳上:「糖糕店的老灶台,我找人砌在厨房了。」 绿豆汤的甜意漫上来,我看见江与舟悄悄把打磨好的铃铛塞进我口袋,铃舌碰撞银哨子,发出清浅的响。葡萄架上的雨水滴落,在青苔石凳上砸出圆坑——那些被时光锈蚀的裂痕,终究在檐下的潮湿里,被糖糕的甜和修铃的耐心,一点点填满。 而我口袋里的两枚铃铛,正随着心跳的节奏轻轻相碰。那声音像极了江与舟昨夜在黑暗中敲出的拍子,是我们之间,终于能说出口的,关于苔痕与糖糕的,未完成的歌。 第6章 叹息 晚饭桌上的灯光蒙着灰,像块被水汽洇透的玻璃。我盯着碗里沉底的脆骨,听见江母给江与舟盛汤时,汤勺总绕开浮着的油花——那是他爱吃的部分,而我的搪瓷缸里,永远沉着几块边角料,硌得牙床发酸。 「与舟下周月考,」江父折起报纸,油墨味漫过桌面,「让林辞帮着补习数学。」我的筷子顿在半空,脆骨上的肉渣掉回碗里。江与舟扒饭的动作停了停,喉结在灯光下滚出道阴影,却在江母抬眼时,突然把碗推过来:「他自己作业都写不完。」 这话像块冰砸在桌上。我想起昨夜在杂物间替他缝补校服时,看见的铁盒——里面除了61分的试卷,还有张揉皱的心理咨询预约单,日期正是他数学考砸那天。搪瓷缸的豁口硌着掌心,我突然明白,他袖口那两层歪扭的补丁,和我裤脚的针脚一样,都藏着不敢声张的窘迫。 深夜的硬板床硌得背疼。我摸出枕头下舅舅的字条,「你好,打扰了」几个字被攥得发毛。隔壁房间传来抽屉轻响,接着是压抑的咳嗽声。悄悄推开房门,看见江与舟蹲在葡萄架下,手里捏着枚银哨子,月光把他后颈的绒毛照得透明。 「你妈……」我话没说完,就被他猛地打断。他把哨子塞进我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明天帮我把车铃修了。」转身时带起的风里,有股淡淡的药味,和他铁盒里那张未寄出的信纸一样,带着被雨水浸泡过的涩。 第二天清晨,我在自行车篮里发现个油纸包。打开是块糖糕,边角缠着我缝补袖口时落下的蓝布条,糖霜上还沾着机油印——和他塞给班里女生的精致包装不同,这块明显是从工具箱底翻出来的。 「发什么呆?」江母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红指甲在搪瓷缸沿划出细响,「把与舟的衬衫熨了,领口有汗渍。」我接过衬衫,看见领口内侧绣着极小的「舟」字,针脚细密得像江母给江与舟炖骨髓时的耐心,而我的校服领口,只有洗得发白的标签。 熨衣时,蒸汽扑在镜片上。我想起寄养在别处时,隔壁奶奶总把孙子的糖果分我一半,却在我妈来接我时慌忙藏起糖纸。如今江与舟塞来的糖糕,和我藏在袖口的蓝布条一样,都成了见不得光的秘密。 傍晚收衣服时,我在江与舟的裤袋里发现张收据。「心理咨询费」几个字被雨水洇得模糊,日期正是他把排骨晃向我碗里的那天。后颈突然撞上晾衣绳,我跌坐在青苔石凳上,听见江母在厨房喊:「与舟,把林辞的被子晒晒,别让潮气沤坏了。」 「他自己有手。」江与舟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我从未听过的不耐。我攥着收据躲进杂物间,霉味里掺着旧书的朽气,像极了舅舅临走时塞给我的旧书包。窗外的雨突然落下来,打在葡萄叶上的声响,像极了江母给江与舟剔骨髓时,筷子刮过骨缝的轻响。 深夜,我被气窗下的响动惊醒。江与舟正跪在青苔石凳前,用砂纸打磨那枚银哨子。月光把他后颈的痣照得发亮,袖口露出我新补的针脚——蓝布条在磨损处打了个蝴蝶结,和他车链上的结如出一辙。 「你怎么还没睡?」他的声音惊飞了架下的麻雀。我走近时,看见哨口卡着片糖糕油纸,上面用铅笔描着辆自行车,后座载着两个歪扭的人形,车轮碾过的地方,青苔开出了花。 突然有水滴落在他手背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我想起收据上的日期,想起他铁盒里揉皱的试卷,终于明白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他的不安,他的挣扎,都被锁在这方寸屋檐下,和我藏在袖口的蓝布条,不得光。「我舅舅说,」我蹲下来,捡起他脚边的砂纸,「修不好的东西,就把它变成新的。」 他猛地抬头,睫毛上凝着的水珠掉进我掌心。我们沉默地打磨着银哨,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哨身露出底下的银光,刻痕里嵌着粒细小的蓝布纤维——是我袖口掉的线头。 厨房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江母正在熬粥。我看见她往两个碗里分别舀粥,给江与舟的那碗里多放了勺糖,而我的搪瓷缸里,只有清寡的米粒和几粒沉底的红豆,像极了我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永远是被挑拣后剩下的部分。 而江与舟悄悄塞进我口袋的银哨,正随着心跳的节奏轻轻发烫。那声音像极了他昨夜在黑暗中敲出的拍子,是我们之间,终于在区别对待的缝隙里,找到的,一声未说出口的,同病相怜的叹息。 第7章 车链 梅雨季的潮气钻进骨髓那天,我在江与舟的自行车链上发现了锈迹。铜绿沿着齿轮缝隙蔓延,却在某个节扣处停住——那里缠着圈褪色的蓝布条,和我缝在他校服袖口的针脚同色,像道被时光啃剩的伤口。 「这链条该换了。」江母的红指甲在车圈上划出细响,她递来的抹布浸着机油,却比给江与舟的那块少了半块肥皂。我蹲在葡萄架下擦拭,听见她在厨房给江与舟熬梨汤的声响,瓷勺碰着砂锅的节奏,和给我盛脆骨时的敷衍截然不同。 深夜的硬板床硌得背疼,我摸出枕头下的银哨子。哨身被磨得发亮,却在「舟」字刻痕处卡着粒糖糕渣——是江与舟今早塞进我校服口袋的那块,油纸包上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隔壁房间传来压抑的呜咽,像谁在啃咬什么硬物。 推开房门时,正看见江与舟跪在铁盒前。月光漏过气窗,照亮他后颈暴起的青筋,手里攥着的心理咨询报告被撕成了碎片,和61分的试卷混在一起,像堆被雨水泡胀的苔。 「你妈……」我话没说完,他突然把块糖糕塞进我嘴里。糖霜混着泪味,涩得人舌根发麻。他指节叩着铁盒边缘,发出和自行车链相同的哑响:「她说,糖糕招虫子,所以把我的药全扔了。」 药?我想起昨夜在他枕边摸到的空药瓶,标签上的「抗焦虑」被指甲划得发白。厨房传来脚步声,江母端着梨汤进来,看见我们凑在铁盒前的模样,红指甲猛地掐进梨肉里:「与舟明天要考试,别耽误他休息。」 梨汤的甜香漫上来,我看见她给江与舟的碗里多放了颗蜜枣,而我的搪瓷缸里,只有漂着的梨核,像枚被丢弃的纽扣。江与舟突然把碗推过来,蜜枣滚进我的缸里,却在江母抬眼的瞬间,又用筷子夹了回去,力道大得把枣肉戳烂。 「林辞,」江母突然开口,抹布在搪瓷缸沿擦出细响,「你舅舅说下个月接你走?」这话让我攥紧了银哨,哨身的凉意透过掌心,想起舅舅信里那句「再忍忍」。江与舟的自行车链突然发出断裂声,锈迹斑斑的链条掉在青苔石凳上,和他铁盒里撕碎的报告一样,碎成了无法拼凑的过往。 凌晨三点,我被气窗下的焊接声惊醒。江与舟正在修补车链,焊枪的光映得他睫毛发颤,袖口露出我新补的蓝布条——他把我缝错的针脚拆开重缝,歪扭的线迹里嵌着半块糖糕渣。 「你妈把我的药倒进了下水道,」他头也不抬,焊花溅在青苔上,烫出焦黑的痕,「她说那是给疯子吃的。」 我想起江母今早扔垃圾时,塑料袋里露出的药瓶碎片,和她给江与舟剔骨髓时的温柔判若两人。突然有雨水顺着葡萄架漏下,打在新焊的车链上,蒸发出刺鼻的气味。江与舟突然把焊枪塞给我,指腹抵着我手背上的旧疤:「帮我在链条上焊道苔痕。」 焊枪的光刺痛眼睛,我在链条节扣间熔出蜿蜒的纹路,像极了葡萄架下疯长的青苔。江与舟把银哨子穿在链上,哨身的「舟」字和我焊的苔纹相碰,发出暗哑的响。而厨房的窗玻璃后,江母的身影晃了晃,红指甲在窗帘上划出道褶皱,像谁在无声地掐灭烟头。 天亮时,江与舟的自行车停在院门口。新焊的链条上缠着圈蓝布条,和我藏在袖口的那根打了同样的结。他递给我个油纸包,糖糕上压着张字条:「你走后,我就把链条拆了。」 我攥着油纸包冲进厨房,正看见江母把最后一瓶药倒进下水道。药水在瓷砖上洇出蓝痕,和江与舟车链上的苔纹焊痕一样,像道永远无法洗净的伤。而我的搪瓷缸里,昨夜的梨核已经泡发,在晨光里膨胀成苍白的形状,像极了这个家里,所有被区别对待的,无声的委屈。 银哨子在车链上晃出清响,我突然明白,江与舟焊在链条上的苔痕,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锁——既锁住了他未说出口的病,也锁住了我无处可去的寄养时光,在这檐下的阴影里,长成了一串不会发声的,锈迹斑斑的秘密。 第8章 药瓶 暴雨冲垮巷口土墙的那晚,我在江与舟的床底摸到个铁盒。锈蚀的盒盖下,除了揉皱的61分试卷,还有七个被碾碎的药瓶,玻璃碴里嵌着「氟西汀」的标签,像被苔痕啃噬的骨头。 「别碰!」江与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雨水顺着他发梢滴在铁盒上,把「焦虑」两个字晕成墨团。我缩回手时,指尖蹭到盒底的糖糕渣——和他今早塞给我的那块一样,油纸包上缠着圈发黑的蓝布条。 厨房传来碗碟破碎的声响。江母举着扫帚冲进来,红指甲在药瓶碎片上划出火星:「我早说了那是毒药!」扫帚柄撞在铁盒上,银哨子滚出来,哨身的「舟」字被磕掉块皮,露出底下暗红的锈,像道流血的伤口。 「那是医生开的!」江与舟突然扑过去护住铁盒,校服袖口的蓝布条被扫帚勾住,线脚崩开的瞬间,我看见他手腕上蜿蜒的疤痕,和自行车链上的苔纹焊痕一样曲折。 暴雨在这时炸开。我挡在江与舟身前,搪瓷缸的豁口硌着后背,听见江母的哭喊声混着雷声:「你爸就是吃了药才走的!」这话让铁盒里的药瓶碎片轻轻震颤,像在呼应某个被暴雨掩埋的旧时光。 「你爸是因为糖糕店倒闭……」江与舟的声音突然哽咽,指节叩着铁盒边缘,发出和自行车链相同的哑响,「你把他的诊断书也扔了,对不对?」 厨房里的梨汤还在沸腾,我想起江父读报时总把社会版折起来,露出底下的招聘广告。江母的红指甲突然掐进我胳膊,力道比给我夹脆骨时狠厉百倍:「都是你教坏了与舟!」 搪瓷缸掉在地上,脆骨滚出来,在青苔石凳上砸出坑。我望着江与舟藏在铁盒后的眼睛,突然想起寄养在舅舅家时,他用搪瓷缸给我焐手的温度。而此刻江母的指甲陷进我肉里,和她给江与舟剔骨髓时的温柔判若两人。 「他需要吃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雷声中发颤,捡起铁盒里的半片药瓶,标签上的「抑郁」二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就像自行车需要上机油。」 江母的手猛地松开。暴雨从气窗灌进来,打湿了江与舟后颈的绒毛,他突然笑了,眼尾泛着潮红:「林辞说的对,链条锈了要上油,心里长苔了……」话没说完,就被江母的尖叫打断。 她抓起铁盒扔向墙角,药瓶碎片溅在葡萄架上,惊飞了躲雨的麻雀。我扑过去抢救银哨子,却看见江与舟跪在碎片堆里,慢慢捡起块玻璃碴,在掌心划出道血痕,血珠滴在青苔上,和铁锈混在一起,变成深褐色的苔。 「与舟!」江母的声音突然变调,红指甲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妈明天就带你去看医生,不吃药了,我们吃糖糕……」 糖糕两个字让铁盒里的糖糕渣轻轻震动。我望着江与舟掌心的血,突然明白那些被扔掉的药瓶,那些藏在车链里的苔痕,都是他在这檐下,用疼痛写就的求救信。而我的搪瓷缸,此刻正滚在青苔里,豁口处卡着块糖糕渣,像颗含在嘴里,却永远化不开的,苦涩的糖。 暴雨停时,江与舟把银哨子塞进我口袋。哨身的缺口处缠着圈我的头发,是刚才搏斗时掉的。他指腹抵着我胳膊上的指甲印,低声说:「你舅舅的信,我看见了。」 我猛地抬头,看见葡萄架上挂着半截蓝布条,和我袖口的那根同样长度。江母在厨房剁肉的声响传来,刀刃碰着砧板的节奏,和她给江与舟熬药时的犹豫一模一样。而我的搪瓷缸里,不知何时多了颗蜜枣,沉在缸底,像枚被苔痕包裹的,不敢发光的月亮。 第9章 阳光 梅雨季的最后一场雨在凌晨三点停了。雨脚收束时,檐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砸出最后一圈涟漪,惊飞了葡萄架下避雨的潮虫。我推开杂物间的木门,朽木味混着雨后特有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只见江与舟背对着我蹲在苔痕斑驳的石凳前,砂纸在掌心转出沉闷的声响。 「还没睡?」我的声音惊得他肩膀一颤。月光从葡萄叶的缝隙漏下,照亮他手背上新添的划痕——昨夜江母砸铁盒时,他用手掌挡在我面前,玻璃碴在虎口划开的伤口此刻正渗着淡红的血珠,像朵迷你的苔花。 他没回头,砂纸继续打磨着石凳凹陷处的药瓶碎片。那些嵌在青苔里的玻璃碴在摩擦中透出冷光,「氟西汀」的标签残片被磨得发毛,却在某个角度映出残月的形状。「你听,」他突然停手,指尖叩击石凳,「雨水积在缝里,像不像我妈熬梨汤时吹开的气泡?」 我蹲下来时,看见积水里漂着半片糖糕油纸。那是三天前他塞给我的那块,油纸边缘用铅笔描着辆后座带竹筐的自行车,此刻被雨水泡得发胀,竹筐里的「糖糕」二字晕成了淡棕色的渍,像极了他铁盒里那张82分数学试卷的边角——上周月考后,他第一次没把成绩单揉成纸团。 厨房方向传来陶罐碎裂的脆响。我攥紧舅舅新寄来的信,牛皮纸信封上「下月初接你」的字迹被掌心汗湿,洇出模糊的毛边。江与舟突然抢过信封,三两下折成纸船,放进石凳的积水洼里:「她今早把药箱里最后三盒舍曲林倒进了下水道。」 纸船在药瓶碎片间打转时,我想起昨夜撞见的场景:江母跪在卫生间地砖上,红指甲抠着排水口的铁锈,药盒上的「抗抑郁」字样被水冲得发白,像她反复念叨的「你爸就是吃了这东西才走的」。那时江与舟背对着她,后颈的绒毛在浴霸灯光下泛着青白,校服袖口新补的蓝布条正被他攥得发颤——那是我用他铁盒里的糖糕油纸捻成线,在旧补丁上绣的五片苔叶。 「其实我爸跳糖糕店屋顶那天,」江与舟的声音突然被风揉碎,砂纸磨过玻璃碴的声响陡然变急,「她刚把店里最后三袋面粉换成了我的学费。」葡萄叶上的露珠恰好坠在他手背上,和血珠混在一起,顺着石凳的沟壑流进青苔根系,那里埋着他半块没吃完的糖糕,是去年冬天他母亲失踪前最后一次做的。 巷口的梧桐开始落第一片黄叶时,我蹲在自行车旁焊接车链。焊枪的蓝光舔过旧苔纹焊痕,金属融化的滋滋声里,我看见江与舟蹲在三步外的阴影里,把银哨子的两半拼在一起。哨身的「舟」字缺了口,露出底下暗红的锈,他却用细铁丝在裂缝处缠出片微型苔痕,铁丝末端系着截我的蓝布条——是今早收衣服时,他从我校服破洞里悄悄剪下的。 「你舅的信我读了。」他突然开口,焊花溅在他帆布鞋上,烫出几个焦黑的点。我握着焊枪的手一抖,熔珠滴在车链节扣间,恰好补上了道生锈的缝。他往我搪瓷缸里塞了块油纸包的糖糕,油纸背面用钢笔描了辆没后座的自行车,车轮碾过的地方,苔痕正裂成蛛网状的缝:「她说今早去了心理咨询室,挂号单塞在我校服第二颗纽扣后面。」 午后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时,江母系着褪色的蓝布围裙走出厨房。她端着的两碗绿豆汤在石板桌上磕出轻响,给我的那碗里沉着三颗蜜枣,红指甲在碗沿颤得像秋风里的葡萄叶。「与舟说,」她盯着石凳上的纸船,声音比给我夹脆骨时轻了八度,「屋檐下的苔都该尝尝甜。」 绿豆汤滑过喉咙时,我瞥见江与舟藏在身后的手。他掌心摊着张揉皱的预约单,「亲子治疗」的字样被汗渍泡得发透,而他铁盒里新码的药瓶上,标签被仔细贴正,「氟伏沙明」的字体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铁盒角落压着半张照片——年轻时的江母站在糖糕店前,怀里的婴儿攥着半块糖糕,糖霜掉在她围裙的苔痕刺绣上,和我袖口的针脚如出一辙。 傍晚收衣服时,我在江与舟的衬衫口袋里发现半截哨子。断裂处被他用锡焊成了片完整的苔叶,叶尖挂着颗干缩的糖糕渣,像晨露。隔壁传来他和母亲的低语,断断续续的字句里,「糖糕店旧址」「社区烘焙班」和「下次复诊」混在一起,被夕阳揉成暖色的雾。 深夜躺在硬板床上,我摸出枕头下的哨子。锡焊的苔叶边缘磨得光滑,贴着皮肤时竟有了体温。气窗漏下的月光里,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对面墙上,和江与舟窗户映出的轮廓重叠——他正坐在书桌前,台灯把试卷照得透亮,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极了梅雨季最后那场雨,温柔地浸润着檐下所有的苔痕。 舅舅的信被我折成了书签,夹在江与舟借我的《机械原理》里。某页空白处,他用铅笔描了两辆并排的自行车,车轮交叠处画着个正在融化的糖糕,糖汁流过的地方,苔痕正抽出嫩绿色的芽。而我搪瓷缸底的蜜枣核,不知何时被人洗净晒干,放在了窗台上,在月光里像枚等待发芽的种子。 窗外的青苔在晨光里舒展叶片,叶尖凝着的露珠折射出虹彩。我对着空气无声开合嘴唇,那句迟到了整个梅雨季的「你好」终于化作舌尖的甜——原来檐下的潮湿从不是束缚,当药瓶碎片与糖糕渣在时光里发酵,那些被误解包裹的伤痕,那些用沉默浇灌的秘密,终究会在某个被勇气照亮的清晨,融成滋养新芽的晨露。而江与舟车链上的苔纹焊痕,此刻正随着初升的太阳发烫,像一串用疼痛和温柔编码的,关于愈合的密语。 第10章 车辙 秋分那天的阳光带着烤杏仁的暖意,把葡萄架下的苔痕晒出细碎的裂纹。我蹲在自行车旁上机油时,江与舟突然把块温热的糖糕塞进我后颈——油纸包上用蓝布条系着个蝴蝶结,和他车链上的苔纹焊痕缠成了对。 「社区烘焙班今天结业。」他蹲下来帮我扶着车轮,指尖蹭过我手背上的旧疤,机油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我瞥见他校服内袋露出半截粉色回执,「亲子烘焙」的字样被体温烘得发卷,而江母今早端来的小米粥里,破天荒没挑走所有的枣。 午后的风卷起巷口的梧桐叶,我们推着车经过糖糕店旧址时,看见江母正踮脚挂木牌。红指甲在「与舟小食」的匾额上拂过,牌面雕着葡萄藤缠绕的糖糕,藤蔓末端缀着两枚并排的铃铛——和我们藏在车篮里的旧物一个模样。 「进去尝尝?」江与舟突然捏了捏车闸,刹车皮蹭过轮圈的声响像极了他第一次对我笑时的闷响。店里飘出的焦糖香裹着黄油味,江母系着蓝布围裙从后厨出来,给我的搪瓷缸里多舀了勺奶油,红指甲在缸沿顿了顿:「与舟说你喜欢烤得焦脆的边。」 奶油的甜腻漫上舌尖时,我看见操作台角落放着个铁盒。盒里码着新的药瓶,标签旁压着张烘焙班合影——江母揽着江与舟的肩,他手里举着烤变形的糖糕,糖霜在照片上划出的弧线,和我袖口新缝的蓝布条弧度相同。 傍晚收车时,发现车篮里多了个布包。打开是副皮手套,掌心处用蓝线绣着片苔叶,针脚歪扭得像江与舟第一次缝补校服时的模样。「你舅的信我回了。」他靠在葡萄架上,阳光在他后颈绒毛上折出金粉,「说你冬天的棉袄还在衣柜第三格。」 我攥着手套冲进杂物间,果然在旧棉被下摸到了舅舅的棉袄。樟脑味里掺着糖糕香,内袋缝着张字条:「江阿姨说,以后你的校服她来补。」字迹是江与舟的,末尾画着辆后座带竹筐的自行车,筐里堆着冒热气的糖糕。 深夜的硬板床铺了新棉絮。我摸着枕头下的银哨子,发现裂缝处被人用糖糕油纸粘了朵小花,花心嵌着粒烤焦的糖霜。隔壁传来轻轻的哼唱,是江与舟在吹哨,不成调的旋律里混着厨房传来的锅铲声——江母在熬明天要带去店里的红豆沙。 初雪落的那天,我们在车篮里发现了对铃铛。我的那枚刻着「辞」,他的那枚缠着蓝布条,碰在一起时发出的清响,惊飞了葡萄架上啄食糖糕渣的麻雀。「社区说元旦有骑行活动。」江与舟把铃铛扣在车把上,睫毛落着雪花,「她说要给我们做路上吃的糖糕。」 他说的「她」正从店里出来,怀里抱着个保温桶。红指甲在桶盖上敲出节奏,和我们车铃的响声合在一起。我接过保温桶时,发现桶底垫着块蓝布,上面用白线绣着:「给屋檐下所有的苔,都尝尝甜。」 骑行那天的阳光格外清亮。我跟在江与舟身后,看他车链上的苔纹焊痕在雪地里投下影子,和我的车轮印子交叠成串。路过桥洞时,他突然捏闸,从车筐里掏出个油纸包:「中间那层没烤焦,是你的。」 糖糕的温热透过油纸传来,我看见他手套掌心的苔叶绣线被磨得发亮,和我袖口的蓝布条一样,吸饱了阳光的味道。江母的车铃在身后响起,她骑得慢,车篮里的保温桶晃荡着,里面是给我们准备的热可可。 「慢点骑!」她的声音混着车铃声,红指甲在车把上挥了挥。我和江与舟相视一笑,他的耳尖在寒风里泛起潮红,像糖糕上的草莓酱。车轮碾过雪地的声响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车铃的节奏重合,那是比任何旋律都温柔的,关于甜蜜的密码。 而车篮里的两枚铃铛,此刻正随着骑行的节奏轻轻碰撞。那声音像极了梅雨季最后那场雨,温柔地浸润过所有苔痕的清晨,在阳光里融化成的,一串关于愈合与陪伴的,甜丝丝的回响。我们的车辙在雪地上蜿蜒成线,像两条终于不再孤单的苔,在彼此的阴影里,长出了向着阳光的,毛茸茸的嫩芽。 第11章 瓷勺 霜降那天的风带着冰碴,刮过葡萄架时把最后几片叶子卷进江与舟的车篮。我攥着搪瓷缸跟在舅妈身后跨进厨房,看见江母正用银勺给江与舟舀炖品,勺柄绕开浮沫的弧度,像极了她给我盛饭时故意抖落的米粒。 「林辞手冻裂了,」舅妈戳了戳我袖口露出的旧疤,「搪瓷缸换个带把的。」江母的银勺顿在半空,红指甲在白瓷碗沿划出细响,转身从橱柜深处摸出个豁口更大的粗瓷碗:「年轻人抗冻。」碗沿的缺口硌着掌心,和我藏在袖底的爱慕一样,隐隐作痛。 江与舟靠在厨房门口,校服拉链歪歪扭扭地敞着。他盯着我粗瓷碗里沉底的萝卜块,突然把自己碗里的炖品倒进我碗:「我不爱吃甜。」蜂蜜在萝卜块上化开的瞬间,江母的银勺「当啷」掉在灶台,红指甲掐进围裙:「与舟胃寒,甜食暖胃。」 我慌忙把碗推回去,却在碰触间看见江与舟手腕内侧的红痕——今早巷口有狗追人,他把我护在身后时被灌木划伤的。粗瓷碗在灶台磕出闷响,萝卜块滚出来,在青苔地砖上砸出浅坑,像我每夜在硬板床烙下的印子。 「下午家长会,」江父折起报纸,油墨味漫过桌面,「林辞留下擦玻璃。」我望着窗外蒙着冰花的玻璃,想起舅舅说过寄养家庭的规矩:「别在人家里露怯。」江与舟突然把书包甩在桌上,金属拉链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他英语比我好,该去听升学讲座。」 玻璃擦到第三块时,手指被冻得发木。我看见江与舟的家长会座位空着,他蹲在操场角落拆自行车飞轮,阳光在他后颈绒毛上折出碎光,和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突然有冰粒砸在玻璃上,是江与舟弹来的小石子,石子落点画着个歪扭的笑脸,旁边还有行铅笔字:「后门有热可可。」 锅炉房的后门果然放着搪瓷缸。可可上面浮着层奶皮,和他今早倒进我碗里的蜂蜜一个颜色。我捧着缸子暖手,听见江与舟在自行车棚喊我:「林辞,递下内六角。」工具碰撞的声响里,我看见他校服内衬缝着块蓝布——是我上周补裤子时剩下的边角料,被他歪歪扭扭地缝成了口袋。 家长会结束时天降小雪。我躲在传达室看江母红着眼睛出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成绩单。江与舟推着车过来,车筐里放着个保温桶:「她说老师夸你笔记记得好。」保温桶里是温热的姜茶,我接过时,发现桶底垫着张纸巾,上面用铅笔描着辆带雨棚的自行车,后座画着两个挨在一起的小人。 深夜的硬板床冻得人发抖。我摸着枕头下的蓝布碎片,听见隔壁传来翻书声。悄悄推开房门,看见江与舟坐在书桌前,台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手里捏着支笔,在我的英语笔记空白处画着糖糕——和他铁盒里那张61分试卷背面的图案一模一样。 「冷吗?」他突然回头,笔尖的墨水在纸上晕开。我看见他书桌上放着管冻疮膏,包装上印着小熊图案,和他上次给我的创可贴同款。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落在葡萄架上的声响,像极了江母用银勺敲着瓷碗,一遍遍说「林辞少吃点」的节奏。 而我掌心的冻疮膏,正被体温慢慢焐热。那味道混着机油和肥皂香,像极了江与舟递来的热可可,在这檐下的冷意里,悄悄化开了一丝甜。他画在笔记上的糖糕,每一笔都落在我心跳的鼓点上,如同雪夜里埋下的种子,在看不见的地方,开始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