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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苔痕

作者:令辰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梅雨季的第七天,我在江与舟的校服口袋里摸到团硬邦邦的东西。是块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糖糕,油纸袋上还缠着我缝补袖口时落下的蓝布条——像条溺水的鱼,卡在他运动服内侧的暗袋里。


    「发什么呆?」江母擦着玻璃杯的手顿了顿,红指甲在釉面上划出细响。我慌忙把糖糕塞回原处,指尖蹭到布料里层的湿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厨房的窗玻璃蒙着水雾,葡萄架的影子在水汽里晃荡,像极了舅舅送我来的那天,他蹲在巷口给我擦眼泪时,眼镜片上蒙着的雾。


    那天他说:「小辞要乖,别给江家添麻烦。」现在想来,「麻烦」两个字被他说得格外轻,像怕惊飞了我睫毛上的泪珠。就像此刻我站在江家厨房,看江母把炖好的排骨汤盛进细瓷碗,勺柄总绕开浮着的油花——那是江与舟爱吃的部分,而我的搪瓷缸里,永远沉着几块带脆骨的边角料,硌得牙床发酸。


    午后的雨停了片刻。我蹲在葡萄架下擦自行车,扳手在掌心磨出红印。江与舟的车链上缠着根银哨子,坠子刻着模糊的「舟」字,挂绳处打了个和我搪瓷缸蓝布条同款的结。突然有影子覆上来,江与舟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擦这么亮给谁看?」


    他手里拎着半袋刚买的糖糕,油纸袋还冒着热气。我想起今早塞回他口袋的那块硬糖糕,喉咙发紧:「你妈说……」「我妈说的多了。」他打断我,把糖糕塞进我怀里,指尖擦过我手腕的旧疤,「巷口张奶奶今天多给了块,甜的。」


    甜的。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却泛出涩意。我想起寄养在别处时,隔壁奶奶总把孙子的糖果分我一半,却在我妈来接我时,慌忙把糖纸藏进围裙——就像此刻江与舟塞糖糕的动作,快得像怕被谁看见。


    傍晚收衣服时,我在江与舟的衬衫口袋里发现张揉皱的收据。「心理咨询费」几个字被雨水洇得模糊,日期正是他数学考61分那天。后颈突然撞上晾衣绳,我跌坐在青苔石凳上,听见江母在厨房喊:「与舟,把林辞的被子晒晒,别让潮气沤坏了。」


    「他自己有手。」江与舟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我从未听过的不耐。我攥着收据躲进杂物间,霉味里掺着旧书的朽气,像极了舅舅临走时塞给我的旧书包,里面除了字条,还有半块风干的糖糕。


    深夜的硬板床硌得背疼。我摸着枕头下的蓝布条,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悄悄推开房门,看见江与舟坐在葡萄架下,手里捏着那枚银哨子,月光把他后颈的绒毛照得透明。「睡不着?」他没回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时候我妈总吹这个哄我,说哨音能把青苔下的虫子吓跑。」


    我想起收据上的日期,想起他铁盒里揉皱的试卷,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寄养的日子教会我察言观色,却没教会我如何安慰一个把伤口藏在车链里的人。就像此刻,我明明看见他指尖在发抖,却只能把准备好的感冒药攥在手心,直到药片被体温捂得发软。


    「你妈……」我终于开口,却被他突然的动作打断。他把哨子塞进我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帮我收着。」转身时带起的风里,有股淡淡的药味,和他铁盒里那张未寄出的信纸一样,带着被雨水浸泡过的涩。


    回到房间时,发现搪瓷缸里多了块新的蓝布条。比之前那根更宽,边缘用细密的针脚锁了边——是我教他的缝补法。气窗漏下的月光里,布条在豁口处晃荡,像只欲飞的蝶。我对着空气无声开合嘴唇,那句「你还好吗」最终咽回喉咙,化作舌尖泛起的,和糖糕芯里的红豆沙一样,甜中带涩的滋味。


    窗外的青苔又长高了些,沿着墙根爬向江与舟的窗下。我把银哨子放进搪瓷缸,和蓝布条碰出清响。这檐下的秘密,就像被苔痕锁住的旧时光,明明在同一个屋顶下发酵,却各自长成了不敢触碰的形状——他藏起的伤口,我咽下的问候,都在梅雨季的潮气里,酿成了一坛见不得光的酒,每一次启封,都呛得人眼眶发酸。


    而我攥在手心的感冒药,终究没敢递出去。就像寄养多年学会的克制,有些关心,说出口便是打扰,不如藏进针脚,缝进布条,让它在看不见的角落,陪着青苔一起,无声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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