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恙盯着手里那张烫金的温泉券,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边缘的凸起印花。券面上印着「双人私汤套房·星空观景房型」,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有效期至本月底」。
“所以——”裴知遥的绿毛从旁边凑过来,呼吸带着可乐味的泡泡糖气息,“你们真要一起去?”
“谁要和他一起去!”许恙猛地合上券子,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烫。那张温泉券是昨天歌手大赛的奖品,沈屿作为评委代表上台颁奖时,指尖在交接瞬间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触感像静电般残留至今。
更衣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林雨抱着一叠乐谱怯生生地探头:“许恙,沈屿让我问你要不要搭夏衍的车回去……”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夏衍正站在身后,单手拎着两人的书包,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冷冽地扫过许恙手里的券子。
“不用!”许恙把温泉券塞进裤兜,布料下的硬质卡片却仿佛在发烫,“我、我自己走。”
走廊尽头的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许恙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余光瞥见沈屿正在礼堂后台和周以然说话——那位食物中毒的学生会长今天脸色仍有些苍白,却坚持来取落下的笔记本。叶青站在一旁,手指绞着书包带子,指甲上的淡蓝色比平时黯淡几分。
“药。”沈屿将一个白色药瓶递给周以然,“饭后两粒,忌辛辣。”
许恙的耳朵竖了起来。他记得那个药瓶——昨晚沈屿熬夜整理参赛资料时,它从书包侧袋掉出来过,标签上印着「盐酸曲美他嗪」,适应症栏写着「心肌缺血」。当时沈屿迅速捡起塞回包里,睫毛在台灯下投出不安的阴影。
“谢了。”周以然虚弱地笑笑,突然压低声音,“所以,温泉券你打算……”
沈屿的视线越过他肩膀,精准地锁定了躲在立柱后的许恙。夕阳在那人轮廓镀上金边,连耳钉都融化成蜜糖般的颜色。
“解方程需要合适的变量。”沈屿的声音很轻,却让许恙的脊椎窜过一道电流。
回家的地铁异常拥挤。许恙和沈屿被迫站在车厢连接处,随着列车晃动不时肩膀相撞。沈屿单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臂虚虚环在许恙身后,既没碰到他又挡住了挤来的乘客。许恙盯着车窗上两人的倒影,发现沈屿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发顶,像在数他有几根翘起的呆毛。
“那个药……”许恙终于憋不住,声音淹没在列车进站的轰鸣中。
沈屿微微低头,雪松气息扑面而来:“什么?”
“没什么!”许恙慌忙摇头,后脑勺却撞上沈屿护在他身后的手臂。那人闷哼一声,左手无名指上的疤痕在眼前一闪而过。
703室的门锁发出熟悉的咔哒声。许恙踢掉球鞋,赤脚踩在地板上,突然发现客厅茶几上多了一本《日本温泉指南》,书签夹在「私汤礼仪」那页。沈屿已经径直走向厨房,水龙头冲洗蔬菜的声响掩盖了所有可能的对话。
冰箱门上贴着新的便利贴:「明日食材清单(含缓解肌肉酸痛类)」。许恙鬼使神差地拉开冷藏室,发现里面多了两盒标注「温泉后食用」的草莓大福——是他上周随口提过想尝的和果子。
“微波炉。”沈屿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惊得许恙差点打翻保鲜盒,“加热十五秒,口感最佳。”
许恙转身时差点撞进沈屿怀里。那人白衬衫的袖口沾着水珠,领口解开两颗扣子,露出锁骨处一小片白皙的皮肤。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数清对方睫毛的数量,许恙甚至闻到了沈屿衣领上残留的颁奖台香水味——昨天那个女主持人往沈屿身上喷了太多。
“你喷香水了?”许恙脱口而出。
沈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不是我。”
“哦。”许恙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保鲜盒边缘,“那个学姐……”
“草莓过敏。”沈屿突然说。
“啊?”
“高二(4)班李雯,身高168cm,对草莓和镍过敏。”沈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硬皮笔记本,翻到某页推到许恙面前,“这是她上学期递交学生会档案的复印件。”
许恙瞪大眼睛。那页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数据,右下角却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叉,旁边批注:「不符合X的变量要求」。
“X……”许恙的嗓子发干。
沈屿的钢笔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线,轻轻点在许恙胸口:“定义域锁定中。”
浴室突然传来水龙头没关紧的滴水声。许恙逃也似地冲过去,却发现沈屿早就修好了——那人甚至在龙头把手旁贴了张便利贴:「左热右冷,旋转角度≤45°」。
镜子被水汽模糊,许恙用手擦出一小块清晰区域,突然发现映出的自己嘴角上扬得可疑。他恼怒地打开冷水泼脸,却听见门外传来钢琴声——是沈屿在弹《月光》,但第三小节那个“错误”的心跳音符被修正了,听起来规整得令人心慌。
温泉旅店的前台小姐笑得有些勉强:“非常抱歉,系统故障把您的双人私汤房型登记成了星空大床房……”
许恙捏着温泉券的手指一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他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沈屿的视线——那人正用研究数学难题般的目光审视着旅店大厅的水晶吊灯,仿佛能从灯罩的折射率计算出解决当前困境的公式。
“可以换房吗?”许恙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旺季期间全部满房了。”前台递来两张房卡,目光在两人之间微妙地游移,“不过床宽两米二,理论上……”
“够用。”沈屿突然开口,接过房卡的手指稳得像在实验室握持试管,“根据人体工程学,单人睡眠最小宽度需求是75厘米,两米二减去——”
“闭嘴!”许恙的耳根烫得要冒烟,拽着行李箱就往电梯冲。他听见沈屿在身后对前台补充了一句“麻烦送两床被子”,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讨论天气。
电梯镜面映出两人僵硬的站姿。许恙盯着不断跳升的楼层数字,突然发现沈屿的左手无名指在轻微颤抖——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上次见到还是在物理竞赛决赛现场。
“你……”
“心率正常。”沈屿盯着电梯里的消防示意图,“血压收缩压预计118,舒张压76,完全在安全值内。”
许恙张了张嘴,突然想起歌手大赛那晚沈屿在后台说过的话——「心跳比正常值高了28%」。当时聚光灯太刺眼,他没看清沈屿说这话时耳尖是否也像现在这样泛着淡淡的粉。
房门打开的瞬间,许恙僵在了原地。
所谓“星空大床房”的正中央,确实摆着一张尺寸惊人的圆形床榻,而天花板是全景玻璃设计,此刻正映出两人呆立的身影。更致命的是床尾凳上整齐叠放的两套浴衣,腰带纠缠在一起,像某种无言的隐喻。
“我睡沙发。”沈屿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笔记本电脑和——许恙瞪大眼睛——一个便携式人体工学腰枕。
“你连这个都带?!”
“根据《脊柱健康指南》,沙发睡眠需要额外支撑点。”沈屿已经蹲下身测量沙发长度,后颈的棘突在灯光下清晰可见,“不过对你来说可能……”
许恙突然把背包砸在床上:“少瞧不起人!两米二的床还不够你翻滚吗?”
沈屿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起身,白衬衫的袖口在刚才的折腾中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许恙注意到他右手腕内侧有个极小的文身——一个黑色的“∞”符号,藏在表带阴影里,若不是此刻角度特殊根本发现不了。
“无限……”许恙无意识地喃喃出声。
沈屿突然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到不足半米。许恙能闻到他衣领上残留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地铁里沾染的淡淡香水味——那个女主持人的味道让他莫名烦躁。
“许恙。”沈屿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耳膜,“你确定?”
窗外的山风突然掀起窗帘,月光流水般倾泻而入。许恙盯着沈屿睫毛投下的阴影,突然发现那人左眼眼角有颗极小的泪痣,在暗处像粒未落的星屑。
“反正……”许恙别过脸,喉结滚动,“床够大。”
沈屿的钢笔从胸前口袋滑落,在地毯上滚出老远。两人同时弯腰去捡,额头“咚”地撞在一起。
“操!”许恙捂着前额蹲下,却在指缝间看见沈屿难得狼狈的样子——那人向来一丝不苟的刘海散乱地搭在额前,耳钉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抱歉。”沈屿伸手拨开他的刘海,指尖温度烫得惊人,“红肿直径约1.5厘米,需要冰敷。”
许恙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沈屿的瞳孔在暗处扩大成漆黑的圆,映出自己小小的倒影。那人拇指轻轻抚过他额头的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门铃突然响起,服务员送来了沈屿要求的额外被子。
午夜十二点,许恙在翻来覆去半小时后终于放弃入睡。圆形大床的另一侧,沈屿的呼吸平稳得近乎机械——那人甚至严格按照“最佳睡姿指南”仰卧,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像具等待解剖的标本。
“我去泡汤。”许恙咬牙切齿地掀开被子。
私汤庭院笼罩在朦胧的水汽中。许恙把整个人浸入温泉,灼热的水温烫得他脊椎发麻。月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斑驳洒落,在水面碎成无数晃动的光斑。
木门滑开的声响惊得他差点呛水。沈屿穿着旅店提供的深蓝色浴衣站在廊下,腰带松松系着,领口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他手里端着两杯冰镇牛奶,腕间的“∞”文身在蒸汽中若隐若现。
“睡不着?”沈屿跪坐在池边,递来牛奶杯。
许恙接过杯子时指尖相触,冰凉的杯壁与温泉水形成奇妙的温差。“你睡觉跟机器人似的。”他嘟囔着,目光却不自觉追随着沈屿解开浴衣的动作——那人肩胛骨的线条在月光下像一对收拢的翅膀。
水波荡漾,沈屿入水的动作优雅得像只猫科动物。两人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又在暗流中偶尔膝盖相碰。
“周以然发消息说……”沈屿突然开口,声音被蒸汽模糊,“叶青父亲是沈氏医药的股东。”
许恙猛地转头:“就是你家的……”
“嗯。”沈屿的睫毛挂着水珠,“那份导致他食物中毒的咖喱,用的是医药实验室开发的益生菌调料。”
水面突然安静得可怕。许恙想起沈屿书桌抽屉里的药瓶,想起歌手大赛时那人苍白的脸色,想起无数个深夜听到的压抑咳嗽声。
“你的心脏……”
“早搏,偶发性。”沈屿仰头看着星空,“从十三岁开始。”
许恙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池底光滑的鹅卵石。十三岁——正是沈屿左手无名指留下疤痕的那年。他突然意识到,那道伤痕的形状,像极了心脏监护仪上的波形。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沈屿转过身,水波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危险值。他的指尖轻轻划过许恙的掌心,带着温泉水微烫的温度,一笔一画写下:
「Y=sin(X)」
“什么意思?”许恙的呼吸变得急促。
沈屿的睫毛低垂,在水面投下颤动的阴影:“在数学里,正弦函数是最基础的周期运动。”他的指尖再次移动,“而你是……”
「唯一的振幅」
许恙的耳膜嗡嗡作响。他猛地抓住沈屿的手腕,那个“∞”文身此刻正贴在他的脉搏上,随着心跳剧烈起伏。
“沈屿。”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你他妈……”
温泉蒸汽模糊了所有未尽的话语。当沈屿的唇贴上来时,许恙尝到了牛奶的甜味和某种更深邃的东西——像是压抑多年的星光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回到房间时,圆形大床突然不再显得那么可怖。许恙裹着被子缩在右侧,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沈屿坚持泡汤后要冲澡,说是“避免矿物质残留破坏皮肤pH值”。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裴知遥的消息接连弹出:
「老许!惊天大八卦!」
「夏衍把欺负林雨的那个体育生揍进医院了!」
「监控录像里他居然背完了整本《哮喘急救手册》!」
许恙正要回复,浴室门开了。沈屿穿着严实的睡衣走出来,发梢还在滴水,左手拿着——许恙瞪大眼睛——那个熟悉的白色药瓶。
两人视线相撞的瞬间,沈屿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盐酸曲美他嗪。”许恙一字一顿,“治疗心肌缺血的。”
沈屿沉默地拧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药片。月光透过全景玻璃天花板洒下来,在他睫毛上镀了一层银边。
“歌手大赛那天。”许恙攥紧被角,“你是不是……”
“嗯。”沈屿仰头吞下药片,喉结滚动,“评委席上晕眩了三十七秒。”
许恙的胸口突然疼得像被重击。他想起那天沈屿苍白的嘴唇,想起那人批改他试卷时钢笔突然的停顿,想起无数个深夜听到的压抑咳嗽声——全都串联成一道刺眼的心电图。
“为什么不早说?!”
“现在说了。”沈屿掀开另一侧的被子,动作罕见地带着犹豫,“来得及吗?”
许恙的回答是拽过那人的衣领,在漫天星光下吻住他微凉的嘴唇。沈屿的睫毛颤动如蝶翼,左手无意识地抚上许恙的后颈,指尖带着药片的苦味和温泉的余温。
当两人终于分开时,沈屿的呼吸比平时快了42%。许恙得意地戳他胸口:“心跳超标了,沈大学霸。”
“正常生理反应。”沈屿捉住他的手指,在掌心写下新的公式:「Y=e^X」
“这又是什么?”
“自然对数函数的底数。”沈屿的唇贴上他的耳垂,“意思是——”
「你的每个心跳,都是我的导数」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许恙在朦胧中想起那个始终无解的温泉方程式,突然明白了最优解一直都在这里——在两个相互缠绕的呼吸间,在无限趋近于零的距离里。
当星光透过玻璃天花板将两个影子融为一体,许恙数着沈屿渐渐平稳的心跳,突然理解了那个“∞”文身的含义——在爱情这场无限游戏里,他们早就是彼此的囚徒与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