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暴雨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
许恙蜷缩在沙发一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可乐罐上的水珠。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沈屿惯用的那款雪松味洗衣液的气息,混合着雨水敲打玻璃的声响,让整个703室像一艘漂浮在灰色海洋中的孤舟。
“第七次。”
沈屿的声音突然从厨房传来,许恙抬头时看见他正用镊子夹起一片泡面包装袋的残骸。那人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他锁骨处投下细密的阴影。
“什么第七次?”许恙下意识反问。
“这周第七次把泡面汤洒在地毯上。”沈屿蹲下身,用棉签蘸着清洁剂处理那块顽固的污渍,“根据租赁合同第4.2条……”
“停!”许恙把可乐罐重重放在茶几上,铝罐底部在玻璃表面撞出清脆的声响。他赤着脚踩过地板,故意在沈屿刚拖过的区域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我又不是你实验室里的小白鼠,用得着这么斤斤计较吗?”
沈屿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睫毛在顶灯下像两把小扇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许恙突然注意到他右手指关节处贴着的创可贴边缘已经微微翘起,露出下面一道新鲜的伤痕。
“微波炉。”沈屿突然说。
“什么?”
“你问伤口怎么来的。”沈屿站起身,从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昨晚热牛奶时爆沸了。”
许恙张了张嘴,突然想起昨天半夜自己确实抱怨过口渴。他盯着那盒牛奶看了几秒,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沈屿已经转身去拿微波炉专用杯,背影挺拔得像棵雪松。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贴在冰箱上的那张合租守则。许恙眯起眼睛,发现最下面多了一条新规:“雨天需关闭窗户(违者负责清理窗台积水)”。字迹工整得令人发指,就像沈屿笔记本上的那些公式。
“喂。”许恙用脚尖踢了踢沈屿的小腿,“今天数学课那道题……”
“Y=√(X-3)。”沈屿头也不回,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定义域X≥3是因为根号内不能为负。”
许恙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想起下午课上沈屿的钢笔在自己草稿本上划出的那道轨迹,蓝色的墨水晕染开来,像一条蜿蜒的小溪。当时阳光正好照在那人的侧脸上,连睫毛都变成了透明的金色。
“我又没问你这个。”许恙别过脸,抓起遥控器胡乱换台。电视屏幕闪烁间,他瞥见沈屿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雨声渐大,厨房里传来微波炉运转的嗡嗡声。许恙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茶几下层——那里藏着沈屿的“实验记录本”,他昨天偷看时发现的。那个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里,除了密密麻麻的公式,还夹着几张他的物理试卷,每一道错题旁边都标注着详细的解析。
最让他心跳加速的是扉页上那个小小的函数图:X轴标着时间,Y轴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羊头,曲线在某一点突然剧烈波动——正是他搬进来的那天。
“喝吧。”沈屿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许恙抬头,看见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被递到面前,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正顺着那人修长的手指缓缓下滑。
“谁要喝这个……”许恙嘴上抱怨着,却还是接过了杯子。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觉到沈屿指腹有一层薄茧,大概是常年写字留下的。牛奶的温度刚好,不烫不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沈屿在他身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二十厘米。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部老电影,男女主角在雨中的电话亭里拥吻。许恙突然觉得耳根发热,赶紧灌了一大口牛奶。
“慢点。”沈屿递来一张纸巾,“会呛到。”
许恙刚要反驳,喉间的奶香却突然引发一阵咳嗽。沈屿的手掌轻轻拍上他的后背,温度透过单薄的T恤传来,让他脊椎一阵发麻。
“你……”许恙喘匀了气,突然注意到沈屿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这又是怎么弄的?”
沈屿收回手,目光落在那个陈年旧伤上:“十三岁那年,做航模时被美工刀划的。”
许恙鬼使神差地抓住他的手腕拉近细看。沈屿的皮肤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冷调的白,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那道疤痕横亘在指节处,像一道小小的银河。
“疼吗?”许恙听见自己问。
沈屿的眼睛在阴影处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色。他轻轻摇头,发梢扫过额前,带着洗发水的清香。“当时没感觉。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看到血才意识到受伤了。”沈屿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秘密,“就像某些事情,发生时毫无知觉,等发现时已经……”
电视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打断了这句话。许恙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沈屿的手腕,连忙松开,假装去拿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三条来自裴知遥的未读消息:
「老许!重大新闻!」
「高二那个学姐托我打听沈屿的喜好」
「她说从开学典礼就注意到他了」
许恙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突然不想点开详情。他偷瞄了一眼沈屿,发现对方正在整理茶几上散落的草稿纸,修长的手指将每一张都抚平边缘,按大小顺序叠好。
“喂。”许恙用脚尖碰了碰沈屿的拖鞋,“如果有人跟你表白……”
沈屿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许恙微微发红的耳尖上:“怎样?”
“你会答应吗?”许恙盯着牛奶杯里自己的倒影,声音越来越小,“就是……如果有人喜欢你……”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大。沈屿沉默了几秒,伸手拿过遥控器调低电视音量。在那一瞬间的寂静里,许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
“不会。”沈屿最终回答,声音平静而笃定。
“为什么?”
沈屿的目光落在许恙微微张开的嘴唇上,那里还沾着一点牛奶的痕迹。他伸手用拇指轻轻擦过那个角落,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次。“因为……”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是叶青的来电。沈屿收回手,起身去阳台接电话。许恙呆坐在原地,唇上残留的触感像一团小小的火焰。他看见沈屿站在落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模糊了那个挺拔的背影。
电视里的电影已经播到尾声,男主角正在雨中奔跑。许恙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留着沈屿手腕的温度。他突然想起数学课上陈老师说的话:“当两个变量相互影响时,它们的轨迹会越来越接近……”
茶几上的草稿纸被风吹起一角,露出沈屿下午写的那道函数。许恙轻轻抚平纸面,发现最下面多了一行小字:“当X=许恙,Y=∞”。
雨声渐歇,沈屿的声音从阳台隐约传来:“……拓扑学的解法还需要修改……”许恙猜他是在和周以然讨论竞赛题。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学长总能用最简洁的方式解开难题,就像沈屿总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许恙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架前,从最下层抽出那本《天体物理导论》。书页间夹着一张便签,上面是沈屿工整的字迹:“观测记录:今日X多喝了一杯咖啡,原因待查”。便签背面画着一颗小小的行星,周围环绕着星环,仔细看会发现那些环带是由无数个“XY”组成的。
厨房传来水壶的鸣笛声,沈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许恙慌忙把书塞回去,却不小心碰倒了笔筒。几支钢笔滚落在地,其中一支的笔盖脱落,露出笔尖上刻着的字母——“To Y, From X羊”。
“要帮忙吗?”沈屿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可可。许恙蹲在地上,抬头看见逆光中的沈屿,发梢还沾着阳台带回来的水汽。
“这笔……”许恙的声音有些发颤。
“去年生日礼物。”沈屿走过来,弯腰捡起那支钢笔,“某人塞在我书包里,连署名都不敢。”
许恙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他记得去年那天自己在文具店挑了整整一小时,最后却只敢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了个“X羊”。
沈屿把可可递给他,指尖相触时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温度刚好,”他说,“三分糖,加奶,没有肉桂。”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照进来,在两个杯子的倒影间架起一道小小的彩虹。许恙捧着可可,突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像那道函数图像里破开坐标轴的嫩芽。
“沈屿。”他听见自己说,“那道题……”
“嗯?”
“定义域为什么是X≥3?”
沈屿的睫毛在月光下轻轻颤动。他放下杯子,手指沿着茶几上那道函数图像缓缓移动:“因为……”
手机突然在沙发上震动起来,裴知遥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沈屿瞥了一眼亮起的屏幕,嘴角微微上扬:“因为再小的值,也会让Y失去意义。”
许恙望着沈屿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突然明白了那个无限符号的含义。雨后的第一缕风掀起窗帘,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在电视荧幕忽明忽暗的光线里,两个影子渐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