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苔藓遍布,密竹草木掩映之下小道隐隐约约,天上月色也渗不进来。
万里晴脚下不住地打滑,走得十分跌撞。
文陶钧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试图从她仅仅一夜便突显软弱的肩膊中看出些端倪。
金云在他身边掌着灯,一时寂静,只有脚踩枯叶之声。
篁啸岭地形复杂,常常是山中有平地,路尽骤悬崖。加上大片的竹林、瘴气作掩护,位于山中高地的野凰寨易守难攻。且这群山匪极其狡猾,狡兔三窟,过去三任黄州知府都曾派兵剿匪,始终未能攻其要害。
上任知府李平征武举出身,甚至亲自带兵剿匪,却在三月前一次攻寨中偶然坠崖,失踪在篁啸岭中。
知府是一方大官,李平征剿匪失踪,府内二十三县上下事务无人统管,乱象丛生。这黄州又地处枢纽之地,八方通航要道,不可无人镇守。此事由六皇子督办,可调动的兵马本就屈指可数,朝中武将又多疏至南疆,一时间竟无人可用。
文陶钧这次便是暂代黄州知府,以督察三江之名前来,不仅要兼顾黄州公务,亦要查清李平征下落,剿灭野凰寨。
可方才他故意试探,自称是李平征,万里晴却神色如常,毫无波澜,就这么信了他。
若此人真是如上给朝廷的折子中所写,多次作为主帅领兵进山与众匪交手,且在剿匪途中失踪,野凰寨的当家人不可能不知道,他并非李平征。
难道李平征不是被野凰寨所扣?亦或者......眼前的人不是万里晴?
看着眼前小心翼翼抓着路旁的竹子,因着路滑显得手脚僵硬,看起来有些滑稽的女人,那身短打配红纱,突然变得与她十分不相称起来。
想到万里晴一夜之间武功尽失的怪异之事,文陶钧愈发生疑。
又绕过一个岔路口,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隐约可见灯火,似乎离大寨已经不远。路旁一棵高大老竹斜斜地支出来,突兀得叫人眼熟。
文陶钧眉间一紧。
他轻斜一眼,原本只是低头为他掌灯的金云骤然拔剑,瞬间那利可破石的剑刃就抵在了万里晴颈上。
万里晴正凭着那一点点逃命时残存的记忆找回山寨的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脖子上一凉,下意识稍微侧头便瞥到那剑上的寒光,在这凉夜里让人不寒而栗。
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颤巍巍地举起双手:“怎...怎么了?有话好说,呃...夫君?”
文陶钧听她还敢叫自己夫君,只觉这女贼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色胆包天,对她身份的怀疑减轻了几分,却更添警惕:“这条路方才已经走过了——别耍花样。”
万里晴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慌乱,拼命地想要找个什么理由,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去库房的路。
“本官说过,若不肯上交钱财,便剿灭野凰寨。”
“从大当家晴少主开头,如何?”
文陶钧音色清亮,宛如少年,但语气却沉沉似铁,像冰雪裹住的飞箭,从后头冷冰冰地射过来,句句将万里晴扎个透心凉。
似是为验证文陶钧话语的分量,金云手臂一紧,剑刃一压,立刻在万里晴颈侧上开了一小道口子,细细密密的血珠沿着伤口渗出来。
她下意识一把捂住颈侧,却摸到血,脸色白了又白,瞪着一双凤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本来就因为找不到路心急如焚,正在想着要怎么能将这事缓一缓,博弈之下找机会脱身,却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她惊恐到极致,反而化为力量,用尽全力推开身后的文陶钧,做出对这倒霉事情能做的唯一反抗。
没想到,文陶钧知她武功尽失,还有金云剑逼命门,并无防备,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与身后的金云撞在一起。金云生怕误伤文陶钧,立刻收了剑去扶他。
抓住这个空档,万里晴拼了命地往反方向跑,也顾不得脚滑,只想迅速逃离这两个杀人不眨眼的贪官污吏。
“拦住她!”
文陶钧一声令下,金云一脚踢起路边石子,应声飞出,正中万里晴脚踝,她只觉得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痛,立刻失去平衡,控制不住地往前倒去。
她下意识一把拽住身旁粗壮的老竹想要抵抗重力,却因为手上没力,晃了几晃还是向前倾倒,竟一骨碌滚了下去!
一路上都是极为陡峭的山壁石坡,文陶钧见她滚落,被这意想不到的状况吓了一跳。
无论是野凰寨剿匪计划,李平征的下落,还是粮草进山之事,桩桩件件在文陶钧脑海里快速交织,最终汇成满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不能让万里晴出事!
身体比头脑先行,文陶钧竟然飞身跟着跳了下去。
金云等侍卫见状,大喊“主人”,也纷纷跟着跳下。
万里晴在山坡上滚了好几圈,最后在一个缓坡上撞上一块巨石,终于停了下来。
她天旋地转,惊魂未定,浑身像被卡车碾过一样,用尽全力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却忘记了自己脚踝上的伤,一阵激痛又是要倒。
万里晴下意识紧紧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如她所想的继续滚下山,反而落入了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
一股暗暗的淡香先于模糊的视线钻进万里晴的认知中,不像是现代的古龙水,也不像是中式的熏香,更像是某种花果草木的新鲜香味,被山间露水浸湿,淡淡地晕开。
短暂的一愣神。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有人跟着她一起掉下来,就被怀抱的主人一把拉了起来:“是我错怪你了。”
“什么意思?”
万里晴顺着文陶钧的视角看去,这才发现眼前有一个枯竹山石掩映的洞口,一扇深褐色的大门,远远看就是一个稍秃些的土坡。
“这是……”
她这才明白,恐怕这就是土匪们的仓库,刚才那棵格外粗壮的老竹,和她撞上的那块石头就是位置的标记。
误打误撞也算解除了危机,万里晴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借着他的力站起来,一只脚站不稳,文陶钧便揽住她的腰,轻松将她牢牢扶住。
她愣愣抬头看向文陶钧下颌,试图理解刚刚还要杀她,现在又抱着她腰的便宜夫君究竟是一套什么样的行为逻辑,却被他斜瞟了一眼,随手一扔:“金云,过来扶晴少主。”
万里晴:......
果然是没有行为逻辑可言的。
金云搀扶她便规矩许多,只是托着她小臂,一看便是军中武夫做派,多少有些别扭。
有总比没有强,万里晴借他的力,单脚跳着跟在文陶钧后面。
仓库门上有把黑铜重锁,风吹日晒下几乎和门的颜色融为一体,被碗口粗的铁链缠着。
万里晴心里正为掏不出钥匙打鼓,却见文陶钧眼都不眨,一把抽出金云背上的长剑,插入铁链虬结之处,缠了几转,随后原地飞起,一脚踢在剑柄处,红色的衣袂上下翻飞,随着文陶钧稳稳落地,铁链如陶瓷般应声而碎,长剑直飞入褐门深处。
文陶钧等了片刻,见里面安安静静,并无暗器之类的飞出,歪头示意金云:“她先进去。”
金云不知道从哪又掏出把短刀,抵在她腰间,万里晴都快习惯了这种动不动被武器威胁的穿越生活,撇撇嘴,认命地打了头阵。
幸好,也许是此处确实过于隐蔽,多年来都没有人发现过,也可能是怕误伤寨中自己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仓库。
但文陶钧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扫视了一圈,走过去拔出剑来。
飞入门中的长剑此刻正插在墙边的一个麻袋里,他一抽剑,从破口处掉出来一地粟米。可满打满算,靠墙的麻袋里若全是粟米粮食,也左不过两三车。
这山洞不大,可粮草等物资竟然还没占满十分之一。
仓库里也有几个电视剧里那样铜嵌扣的大箱子,想必里面装的就是金银财宝,但万里晴看文陶钧一点不看那些箱子,只查那些麻袋,有些疑惑,又想起早些时候偷听到他和金云的对话,说到什么粮草被扣。
他需要粮草......做什么?难道贪官会吃不上饭吗?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头绪,就看见文陶钧冷着一张脸朝她快速走过来,那似勾非勾的薄唇抿得紧紧,连嘴角天生的弧度都隐去了:“晴少主,我说过,不要耍花招。”
万里晴对着再次比到自己脖子上的长剑,刚刚见识过它削铁如泥的本事,又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浑身绷紧地咽了咽口水:“夫君,不是,大...大人,我...我真的没耍花招......”
文陶钧脸上已经隐约有了怒气:“你野凰寨刚劫了三大皇商的镖队,不可能这么快就挥霍一空,你私藏钱货,将本官带到这空空如也的仓库就想糊弄过去,还敢说没耍花招!”
万里晴在心里喊了一万次冤,她真的不知道钱去哪了!
更冤的是,她还真不知道这钱是不是原主私藏了,所以无法否认,如果真的被这贪官找到,她的命就没了。
见她支支吾吾,文陶钧已经耐心尽失,更为自己方才以为错怪了她,而引起一丝内疚之心感到十分可笑:“既然以礼相待无用,那就别怪本官不客气!”
“金云,大刑伺候!”
万里晴怕极了,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手段,只觉得贪官肯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情急之下大喊:“七天!”
文陶钧一顿,抬手让金云停下:“七天,如何?”
“七...七天之内,我给你筹集到你想要的数量,但你不能伤害我,怎么样?”
她观察着文陶钧的脸色,见他仍然没什么表情,但周身气势显然已经没那么紧绷。
她做过无数的商业谈判,见他这样,知道有戏,底气足了些:“而且你还要保护我——你也知道我没了武功,这几天在山寨里要是露出马脚,被我那些穷凶极恶的手下们知道了,造起反来把我杀了,你可就再也拿不到钱了,”万里晴顿了顿,瞥了一眼山洞一角的麻袋,“还有粮食,你也拿不到!”
文陶钧狭了狭眼:“你威胁我?”
万里晴知道这生意已经成了,梗着脖子装象:“没错!”
文陶钧:......
不知道这女人在骄傲什么,不过既然与他做这个交易,即使是某种缓兵之计,但也有可能粮草确实被他们给挥霍掉了。
生逢乱世,外戚横行,朝中争斗不休,人人忙着站队,下头的官员个个卖官鬻爵,无所作为,一路上全是流离失所的灾民,若抢来的粮食能卖出高价,倒也合情理。
无论万里晴想出什么样的办法,也许是眼下唯一的办法,能够躲过朝中的眼线,在短时间内筹集到足够的粮草南送。
毕竟,他可以奔走周旋,但南疆的十万大军如何能等?
更何况,万里晴现在武功尽失,还需要他的保护才能镇压山寨,他作为新婚夫君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谅她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文陶钧勾唇一笑,又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贪官表情,玉树临风地一站,把握长剑的手背到身后:“如此,我可就信妻主的了。”
万里晴:......
这个臭狐狸,偏偏长得帅,真想朝他高挺如男模的鼻梁来上一拳。
……算了,暴殄天物。
万事绕不开野凰寨。有此一诺,他们这对夫妻便还得做下去,回到山寨去,直至彼此兑现。
文陶钧对金云交代了几句,让他带着侍卫离去。万里晴在旁边看着,竟在这个一句话不多说的黑衣侍卫脸上看出了老妈子一般的担忧和唠叨神色,觉得有点好笑。
不就一个地方官,整得跟皇上微服私访一样,真是做作。
这家伙一剑就能砍碎铁链,更别提她的脖子,她才是应该担心的那个好吗!
不理会她的腹诽,文陶钧赶走金云,转过身来一把攥住万里晴的腰,双脚轻巧一蹬,带着她几步就朝山洞外飞去。
骤然离地,失重感吓了她一跳,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电视剧里的轻功,万里晴在狂风中紧紧抱着文陶钧的腰,惊叹道:“哇,你会飞啊!”
文陶钧:......
万里晴一路上死抱着文陶钧精干腰肢,无意识地上下其手了一番,待他几个纵身带万里晴跳回寨中,将这女人放下地,他发鬓后的耳尖已经红了个透,面上却还是挺着,不显山不露水。
万里晴偷偷瞥见,嗤笑一声。
还挺纯情。
文陶钧受够了这女土匪,狠狠瞪她一眼,目不斜视往前,把她甩在后面。
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校场上还在呼呼大睡的众山匪,万里晴脚伤了,走得慢吞吞不说,几次差点摔倒,文陶钧有些不耐烦,怕她这样笨拙坏了事,干脆将她打横抱起。
万里晴乐得不用走路,老老实实地被他抱着。靠得这么近,文陶钧身上的那花果草木香气阵阵往她鼻子里钻,迷得她也有些脸红。
她在心里默默想,色令智昏要不得。
要记住,他是个动不动杀人的大贪官。
文陶钧抱她直接回了两人卧房,里头装修十分狂野,兽骨做杯盏茶壶,兽皮铺床,桌椅上是各种各样的豹皮熊皮,带着脑袋利爪完整剥下。
两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外头突然响起一串歪歪扭扭的脚步声。
文陶钧动作极快,一把将万里晴按倒在床上,掌风扑灭了刚点起来的灯盏。
一呼一吸间,两个人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她被捂着嘴,大气不敢出。
片刻后,来人似乎是在卧房门口坐下了,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后是酒罐撞地的一声脆响。
两人对视一眼,外头的人竟自言自语起来。
“大当家,今夜是你洞房花烛,司徒来贺你......”
来人轻声细语,说话文质彬彬,不像土匪,倒像书生。
“一祝你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二祝你所遇良人,得公子真心相待。”
“三祝这天下海晏河清,终有一日如你所愿。”
这祝词不三不四,句句无私心,句句是私心。
海晏河清......这,是土匪之所愿?
文陶钧抬眼看向万里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不发一言,黑夜里一双眼眸亮如星辰,看得她心悸。
“司徒别无所求,远远看着大当家便已足够——这些话我在心里埋了很久,即使山河倾覆,司徒也愿为大当家赴汤蹈火,不离不弃......”
万里晴:???
一来就欠债就算了,怎么还有桃花债!
她叫苦不迭,转头却看见文陶钧的眼神一动不动,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就在今晚刚刚拜过堂,在古代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而这里,是他们的新婚卧房……
大婚之夜,被外头的男人找上门来告白,这不就是公然的挑衅!
万里晴只觉得脖子上又是一凉,她被捂着嘴,只能疯狂地摇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文陶钧。
但他还是一动不动,眼中斗转星移,却又亘古不变,仿佛要透过她慌乱的眼睛,把她全都看穿。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响起轻微的鼾声,那人似乎是睡着了。
文陶钧确认再三,才放开她,就听见万里晴迎着他眼中的冷光,小声地拼命跟他解释:“夫君,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脚踏两条船!你别误会!”
文陶钧看她这副着急的样子,眼里的光渐渐散去,回到那如水般的清明。
沉默半晌,他冷冷一笑:“晴少主风流成性,向来不把玩物放在眼中,又何须向我解释?”
“只要七日后按期上交钱财,你我终究官匪殊途,不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