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土匪她从良了吗》 第1章 野凰寨 月黑风高,时有乌鸦擦过天边,叫声凄哑。 入夜的篁啸岭雾障重重,紧密的竹林连绵几十里,蛇虫鼠蚁遍地。低头不见前路,抬头不见北斗,方位不可辨,就连州府的官兵也不敢进入。 从山脚南侧一条窄路上攀,地势颇险,两侧全是陡峭岩壁,缀满翠竹青松,从山下往上,什么都看不真切。脚下说是道路,其实不过是一处较平缓的光滑石壁,稍有些人工开凿的痕迹,形成一条陡之又陡的石阶,绵延几十丈。 谁知石阶尽头,浓雾重竹中,竟是一片近百顷的平地。 四周支起削尖的竹枝,紧紧捆绑作为栅栏。背靠着一面巨大不可翻越的山壁,壁上竟被掏空,靠着天然的石壁分割成大大小小的住地,嵌着窗棂,茅草竹棚长长短短地伸出,户户挂着红灯笼,窗上贴着喜字。 灯火熠熠,欢声笑语,宛如天外飞仙,骤然在篁啸岭竹林之中辟出一片桃源。只不过内里的不是阡陌相交,鸡犬相闻—— 最前面一片平地,是做练武场,一左一右架着两面红漆大鼓,上头各绑着一朵红绸大花。中间是一排排兵器架,刀枪斧钺应有尽有,最高处架着一条银链锁鞭,仔细看,每一节都由一枚极为精巧的流星飞刀串起。 不管是谁,若被甩上一鞭子,必是勒骨噬魂,刀刀见血。 再往前,黄木桌子、老竹条凳横七竖八摆了几十桌,桌上残羹冷炙,桌边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睡倒了一地的山匪。旁边几只全羊还架在篝火上,有的被小刀剔肉吃得只剩白骨,有的皮肉被烤得焦黑,油脂滴滴下淌,将炭盆溅起片片火星,在风中明了又灭。 其中一片火星被夜风卷上了天,掠过山门内最高处,照亮了不远处那高高挂起、气势冲天的令旗—— 血红的旌旗镶着黑边,上书三个大字,“野凰寨”。 令旗下头,一把油亮黑熊皮铺就的宽椅放在婚宴的主位,熊牙尖锐骇人,栩栩如生,极是威风。 不必多说,就可知椅子的主人气度不凡,不知是怎样可怖的悍匪...... 悍匪万里晴正坐在这把熊皮椅子上,消化自己穿越的事实。 她明明记得自己的网店营业额突破两个亿,作为老板特意在过年前订了芭提雅的海边别墅请全体员工团建,大家在泳池边喝到半夜...... 为什么一醒来就来到了这里,不仅像个万圣节的鬼城,还到处酒气冲天,四周全是不修边幅的狂野大汉。 她用力眨着眼睛,想获取一些信息,却发现自己正坐在这张长桌的最上位,一身红纱笼在皮毛短打外头,毫无穿搭可言。低头一看,发现胸口戴一朵红绸大花,显然不是来喝喜酒的—— 大喜之人竟是我自己。 更糟糕的是,原主不像是被土匪抢来的民女,更像是...... 土匪竟是我自己。 别人穿越不是世家小姐落难就是嫡长公主复仇,轮到我,为什么是女土匪强抢良家妇男。 万里晴闭了闭眼,压制住内心的崩溃,用三个深呼吸接受了现实。 然而还没等她冷静下来,面前一个看似睡死了的土匪,满脸的络腮胡沾满了烤全羊的油光,突然诈尸般直起身来,醉眼朦胧地嘟囔着:“大当家!我敬你!敬你和那个窝囊废......百年好合......嗝......”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络腮胡便一把抄起大刀,快得惊人地朝她挥来:“窝囊废!” 求生欲使万里晴猛的往后一仰,下意识抓住身后牵着令旗的绳子才算没倒下,玄铁大刀擦着万里晴的额头飞过,她几乎能看到刀刃上不甚锋利的缺损和边缘的钝光。 “能被我们大当家看上......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嗝!若你敢不忠,我便替她砍杀你!哈哈哈哈哈!” 说完这话,络腮胡大笑一阵,重又往桌上一趴,睡死过去。 ......不知道这把刀杀过多少人。 生活在和谐法治社会的现代人万里晴心有余悸地站起身来,两腿战战。突然对她穿越来的这个世界有了一种强烈的实感。 这里是古代,草菅人命的封建社会,而眼前这些环绕着她的人是山匪,靠杀人越货、屠戮抢劫为生。 她几乎是祈求地闭上眼睛,攥紧拳头,紧张地咽着口水。 然而过了半天,除了山风掠过勾起一阵鬼哭般的阴号,什么都没有发生。和她看过的小说完全不一样,原主的记忆没有涌入她脑海,带金手指的系统面板没有出现在她脑海中,就连她的丹田也没有热气翻涌、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 很遗憾,她甚至不知道丹田的确切位置。原主并没有为她留下高强的武功。 万里晴低头盯着酒杯中映出那张与明月同照的脸,和她一模一样,杏眼尖下巴,一抿嘴脸颊便有两个酒窝。只不过原主一身红衣,两片艳唇,大概是因为习武,眉目间比她多了几分英气凌然,额头上印了绯红的花钿反倒显得有些不太搭配。 若不是胸前这朵大花,万里晴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魂穿。 还有比这更惨的穿越吗。 她双腿发抖,又拽了一把身后令旗的绳子,想借个力,绕过眼前不省人事的山匪,先离开这个阴森的地方。 可她只是微一用力,那粗麻绳却突然松了几转,另一端像是拴着什么重物,电光火石间直直落下,在万里晴头顶堪堪停住,将她钉在原地。 一股血腥腐臭之气扑面而来。 还没等她看清,一阵劲风吹动,那重物晃了两下,竟随着绳子徐徐转了过来。 那面战旗,后面竟然吊着一具尸体! 是自己无意间拽落了绳子,它这才掉了下来。 尸体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不知道死了几天,皮肤已经青黑。双眼被挖,从那两个黑洞中几乎能看到脑浆和头骨,浑身被砍得血迹斑斑,已经看不出衣服原来的颜色,隐约能辨认出来似乎是一件古代的官服。 万里晴吓得浑身一颤,跌坐在熊皮椅上,本能让她无法控制地干呕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腐烂的人的尸体,小时候亲人离世,也是仪容整洁,安详故去,她站在长辈身后,规规矩矩鞠一躬。可刚才那尸体离她不过几步,一瞬间几乎是脸贴脸,这冲击实在是太过真实,让她肾上腺素飙升。 她抬头望向尸体落下来的地方,那面黑红的令旗,如今横看竖看写的全是“吃人”。 万里晴突然想起刚才那个络腮胡的醉话。 窝囊废......是要被砍杀的! 她没有武功,没有记忆,甚至连这场婚宴是原主为了和谁洞房才办的都不知道。等天一亮,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山匪醒来,肯定会发现她的异常。这里和那些高门世家不一样,没有太多规则可言,山高皇帝远,这些土匪能在山里养兵屯田,必然不是普通官府能解决得了的麻烦,杀了她不过是一念之间。 更可怕的是,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如果没有了原主盖世的武功傍身,在这彪形大汉成群的土匪窝里...... 求生欲超越一切,瞬间填满了她的脑袋,无数的想法掠过,最终化成一个字,逃! 至少,先去一个有王法的地方。 * 夜重更深,山中雾气弥漫,寒凉入骨。 文陶钧在山间疾步而行,露水沾湿他的衣摆,像是在他的红衣上,随他脚步开出朵朵深深浅浅的霜花。 行至狭路,身侧竹林由远及近快速响动起来。 文陶钧瞳孔一缩,猛的停住步子,袖中手指已经攥住一把小小的匕首,拇指抵住刀柄的宝石,轻轻旋了两下。 骤然间,一人破竹而出—— 几乎是同时,文陶钧手中的短匕已然抵在来人颈侧。 双方对视,皆是一愣。 来人立刻单膝跪下,抱拳谢罪:“金云该死,惊扰主子。” 后头跟上来的两个暗卫一左一右跟在金云后头,见状亦是垂头跪下。 文陶钧收回短匕,微蹙着眉:“起来。” 但侍卫不仅没有起身,却将头垂得越发低,似是不敢对上文陶钧的眼睛。 已有预感出事,文陶钧眉间皱得更紧,伸手虚扶了金云一把:“起来说话——此处并非接头之地,你们不在山下守着,出什么事了?” 金云没敢接下文陶钧这一扶,惶恐至极、浑身紧绷地站起来,从下往上抬眼,便见文陶钧一身红色婚服,侧脸上还沾了些许唇形的口脂,想到他独自深入野凰寨,他们却未能完成使命,更是自责:“回主子......粮草被扣了。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太子殿下那边已经加派人手追查,属下怕暴露身份未能出手,请主子降罪。” “全扣下了?” “仅剩下……五车。” 文陶钧绝望地闭了闭眼,这已经是他能搜集到的最后一批粮草。如今南疆大军压境,战事吃紧,粮草却迟迟不能供上,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吐蕃便要攻破天渊关。云南王府无人坐镇,到时西南三州群龙无首,定然无力抗衡。 若三州城破,吐蕃便可长驱直入,先至巴蜀,再取荆州,到时挥军北上,直捣长奉…… 国破山河在,不过是时间问题。 文陶钧面沉如水,半晌才开口:“哪边的人?是皇后,还是......” 没等他说完,方才传来异响的竹林再次响动起来,同时伴随着一声小小的惊呼,清脆爽朗的声线,十分耳熟,叫人心生厌烦。 “什么人!” 文陶钧脸色一变,只是瞬间,金云已持剑,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出。 “住手!”文陶钧厉声阻止,唯恐折了金云。另外两个侍卫砍倒竹子为文陶钧开路,他急匆匆地朝声音源头冲去。 那女人的武功他是领教过的,纵然是金云这样的高手,也难以与之为敌。方才婚宴上他下了那样的猛药,几坛浊酒便迷倒了整个野凰寨,可没想到这女匪竟然如此难对付,这么快就醒了! 可迎接文陶钧的,并非金云被那流银鞭倒挂皮肉、动弹不得的景象。 反倒是金云剑指着那女匪,而一个时辰前还对他上下其手、极尽流氓之能事的野凰寨大当家,大宁绿林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晴少主,正像个柔弱的京城小姐一般,被绊倒后跌坐在山坡上,两眼含泪地求金云不要杀她。 文陶钧有些怀疑地走到她跟前,见她还是那副样子,蹲下身,玩味一笑:“妻主,这是演的哪一出?” 妻主?万里晴泪水涟涟,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公子,突然发现他斗篷下的一身红衣,还有他脸颊上若隐若现的口红印。 这是,便宜老公......? 见他气度非凡,周身清贵无双,剑眉星目,高挺鼻梁上一颗浅色小痣,唇角微微上翘,自带一股似笑非笑的风情,月光下仿佛一尊玉人……万里晴见过那么多高大帅气的模特、主播、明星,也不由得在心里由衷感叹了一句原主好眼光。 人的劣根性,总是会对好看的人偏心。 虽然被他手下用剑指着,但想来这公子肯定不会像那些山匪一样,动不动打打杀杀。 想到他脸上的印子是“自己”亲的,万里晴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竟抬手想帮他擦掉。 文陶钧立刻有些嫌恶地避开,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万里晴又吓了一跳,心脏咚咚地擂着胸膛,不敢动了。 然而手指触到她脉搏跳动一瞬间,文陶钧心头一震。 片刻后,文陶钧最后确认了一次手心的脉象,难以置信地看向万里晴茫然的眼睛:“你没有武功?” 这个叫金云的死面瘫还在用剑指着她,万里晴搞不清楚她的便宜老公是谁、想干什么,思来想去总觉得此时乖乖说实话会更安全,便缓缓点了点头。 文陶钧眼中似是闪过惊诧,又似是怀疑,情绪在眼中几番纠缠闪烁,最后如天上朗月,清清白白地笑了。 “晴少主,你知道我是谁吗?” 万里晴还真不知道,她根据现有信息随便蒙了一个:“你是,我夫君......?” “若抢来的也算明媒正娶,那如今我与晴少主已然拜过天地,既是夫妻,我便也不瞒晴少主了。” “我是黄州知府,李平征。”文陶钧站起身来,从金云手里接过长剑,“本官奉右相之命,前来篁啸岭诛杀野凰寨众匪徒——” “尤其是你,万里晴。” “这些年你带着野凰寨,劫过的镖至少有几十万两白银,还有那些金玉珠宝、名画古器,杀过的商人、镖师数不胜数,连朝廷官兵都不能奈你何,如今还把本官抢来为你压寨,倒反天罡......数罪并罚,你死十次都不够!” “如今晴少主没有了武功,自然也无法庇佑寨中众匪徒,官府剿匪,想来如探囊取物。” 前有狼,后有虎。刚逃出土匪窝,又遇到这么个正义使者。万里晴在心里暗骂了原主一万遍,为什么要**熏心、引狼入室,也骂了自己一万遍,为啥真就一点武功也没有,但凡在包里装个防狼喷雾也行啊! 可还没等她在心里骂完,文陶钧再次开口,端的是个先礼后兵:“不过,本官向来不是不可变通之人。” 文陶钧将长剑入鞘,笑眯眯地像只狐狸,捏着万里晴的下巴—— “要么把山寨多年烧杀抢掠所得献给本官,要么我便派兵剿匪,将你们的头全砍了。” 万里晴:...... 这破地方还真是没有王法的。 第2章 新婚夜 山路崎岖,苔藓遍布,密竹草木掩映之下小道隐隐约约,天上月色也渗不进来。 万里晴脚下不住地打滑,走得十分跌撞。 文陶钧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试图从她仅仅一夜便突显软弱的肩膊中看出些端倪。 金云在他身边掌着灯,一时寂静,只有脚踩枯叶之声。 篁啸岭地形复杂,常常是山中有平地,路尽骤悬崖。加上大片的竹林、瘴气作掩护,位于山中高地的野凰寨易守难攻。且这群山匪极其狡猾,狡兔三窟,过去三任黄州知府都曾派兵剿匪,始终未能攻其要害。 上任知府李平征武举出身,甚至亲自带兵剿匪,却在三月前一次攻寨中偶然坠崖,失踪在篁啸岭中。 知府是一方大官,李平征剿匪失踪,府内二十三县上下事务无人统管,乱象丛生。这黄州又地处枢纽之地,八方通航要道,不可无人镇守。此事由六皇子督办,可调动的兵马本就屈指可数,朝中武将又多疏至南疆,一时间竟无人可用。 文陶钧这次便是暂代黄州知府,以督察三江之名前来,不仅要兼顾黄州公务,亦要查清李平征下落,剿灭野凰寨。 可方才他故意试探,自称是李平征,万里晴却神色如常,毫无波澜,就这么信了他。 若此人真是如上给朝廷的折子中所写,多次作为主帅领兵进山与众匪交手,且在剿匪途中失踪,野凰寨的当家人不可能不知道,他并非李平征。 难道李平征不是被野凰寨所扣?亦或者......眼前的人不是万里晴? 看着眼前小心翼翼抓着路旁的竹子,因着路滑显得手脚僵硬,看起来有些滑稽的女人,那身短打配红纱,突然变得与她十分不相称起来。 想到万里晴一夜之间武功尽失的怪异之事,文陶钧愈发生疑。 又绕过一个岔路口,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隐约可见灯火,似乎离大寨已经不远。路旁一棵高大老竹斜斜地支出来,突兀得叫人眼熟。 文陶钧眉间一紧。 他轻斜一眼,原本只是低头为他掌灯的金云骤然拔剑,瞬间那利可破石的剑刃就抵在了万里晴颈上。 万里晴正凭着那一点点逃命时残存的记忆找回山寨的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脖子上一凉,下意识稍微侧头便瞥到那剑上的寒光,在这凉夜里让人不寒而栗。 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颤巍巍地举起双手:“怎...怎么了?有话好说,呃...夫君?” 文陶钧听她还敢叫自己夫君,只觉这女贼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色胆包天,对她身份的怀疑减轻了几分,却更添警惕:“这条路方才已经走过了——别耍花样。” 万里晴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慌乱,拼命地想要找个什么理由,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去库房的路。 “本官说过,若不肯上交钱财,便剿灭野凰寨。” “从大当家晴少主开头,如何?” 文陶钧音色清亮,宛如少年,但语气却沉沉似铁,像冰雪裹住的飞箭,从后头冷冰冰地射过来,句句将万里晴扎个透心凉。 似是为验证文陶钧话语的分量,金云手臂一紧,剑刃一压,立刻在万里晴颈侧上开了一小道口子,细细密密的血珠沿着伤口渗出来。 她下意识一把捂住颈侧,却摸到血,脸色白了又白,瞪着一双凤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本来就因为找不到路心急如焚,正在想着要怎么能将这事缓一缓,博弈之下找机会脱身,却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她惊恐到极致,反而化为力量,用尽全力推开身后的文陶钧,做出对这倒霉事情能做的唯一反抗。 没想到,文陶钧知她武功尽失,还有金云剑逼命门,并无防备,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与身后的金云撞在一起。金云生怕误伤文陶钧,立刻收了剑去扶他。 抓住这个空档,万里晴拼了命地往反方向跑,也顾不得脚滑,只想迅速逃离这两个杀人不眨眼的贪官污吏。 “拦住她!” 文陶钧一声令下,金云一脚踢起路边石子,应声飞出,正中万里晴脚踝,她只觉得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痛,立刻失去平衡,控制不住地往前倒去。 她下意识一把拽住身旁粗壮的老竹想要抵抗重力,却因为手上没力,晃了几晃还是向前倾倒,竟一骨碌滚了下去! 一路上都是极为陡峭的山壁石坡,文陶钧见她滚落,被这意想不到的状况吓了一跳。 无论是野凰寨剿匪计划,李平征的下落,还是粮草进山之事,桩桩件件在文陶钧脑海里快速交织,最终汇成满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不能让万里晴出事! 身体比头脑先行,文陶钧竟然飞身跟着跳了下去。 金云等侍卫见状,大喊“主人”,也纷纷跟着跳下。 万里晴在山坡上滚了好几圈,最后在一个缓坡上撞上一块巨石,终于停了下来。 她天旋地转,惊魂未定,浑身像被卡车碾过一样,用尽全力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却忘记了自己脚踝上的伤,一阵激痛又是要倒。 万里晴下意识紧紧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如她所想的继续滚下山,反而落入了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 一股暗暗的淡香先于模糊的视线钻进万里晴的认知中,不像是现代的古龙水,也不像是中式的熏香,更像是某种花果草木的新鲜香味,被山间露水浸湿,淡淡地晕开。 短暂的一愣神。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有人跟着她一起掉下来,就被怀抱的主人一把拉了起来:“是我错怪你了。” “什么意思?” 万里晴顺着文陶钧的视角看去,这才发现眼前有一个枯竹山石掩映的洞口,一扇深褐色的大门,远远看就是一个稍秃些的土坡。 “这是……” 她这才明白,恐怕这就是土匪们的仓库,刚才那棵格外粗壮的老竹,和她撞上的那块石头就是位置的标记。 误打误撞也算解除了危机,万里晴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借着他的力站起来,一只脚站不稳,文陶钧便揽住她的腰,轻松将她牢牢扶住。 她愣愣抬头看向文陶钧下颌,试图理解刚刚还要杀她,现在又抱着她腰的便宜夫君究竟是一套什么样的行为逻辑,却被他斜瞟了一眼,随手一扔:“金云,过来扶晴少主。” 万里晴:...... 果然是没有行为逻辑可言的。 金云搀扶她便规矩许多,只是托着她小臂,一看便是军中武夫做派,多少有些别扭。 有总比没有强,万里晴借他的力,单脚跳着跟在文陶钧后面。 仓库门上有把黑铜重锁,风吹日晒下几乎和门的颜色融为一体,被碗口粗的铁链缠着。 万里晴心里正为掏不出钥匙打鼓,却见文陶钧眼都不眨,一把抽出金云背上的长剑,插入铁链虬结之处,缠了几转,随后原地飞起,一脚踢在剑柄处,红色的衣袂上下翻飞,随着文陶钧稳稳落地,铁链如陶瓷般应声而碎,长剑直飞入褐门深处。 文陶钧等了片刻,见里面安安静静,并无暗器之类的飞出,歪头示意金云:“她先进去。” 金云不知道从哪又掏出把短刀,抵在她腰间,万里晴都快习惯了这种动不动被武器威胁的穿越生活,撇撇嘴,认命地打了头阵。 幸好,也许是此处确实过于隐蔽,多年来都没有人发现过,也可能是怕误伤寨中自己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仓库。 但文陶钧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扫视了一圈,走过去拔出剑来。 飞入门中的长剑此刻正插在墙边的一个麻袋里,他一抽剑,从破口处掉出来一地粟米。可满打满算,靠墙的麻袋里若全是粟米粮食,也左不过两三车。 这山洞不大,可粮草等物资竟然还没占满十分之一。 仓库里也有几个电视剧里那样铜嵌扣的大箱子,想必里面装的就是金银财宝,但万里晴看文陶钧一点不看那些箱子,只查那些麻袋,有些疑惑,又想起早些时候偷听到他和金云的对话,说到什么粮草被扣。 他需要粮草......做什么?难道贪官会吃不上饭吗?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头绪,就看见文陶钧冷着一张脸朝她快速走过来,那似勾非勾的薄唇抿得紧紧,连嘴角天生的弧度都隐去了:“晴少主,我说过,不要耍花招。” 万里晴对着再次比到自己脖子上的长剑,刚刚见识过它削铁如泥的本事,又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浑身绷紧地咽了咽口水:“夫君,不是,大...大人,我...我真的没耍花招......” 文陶钧脸上已经隐约有了怒气:“你野凰寨刚劫了三大皇商的镖队,不可能这么快就挥霍一空,你私藏钱货,将本官带到这空空如也的仓库就想糊弄过去,还敢说没耍花招!” 万里晴在心里喊了一万次冤,她真的不知道钱去哪了! 更冤的是,她还真不知道这钱是不是原主私藏了,所以无法否认,如果真的被这贪官找到,她的命就没了。 见她支支吾吾,文陶钧已经耐心尽失,更为自己方才以为错怪了她,而引起一丝内疚之心感到十分可笑:“既然以礼相待无用,那就别怪本官不客气!” “金云,大刑伺候!” 万里晴怕极了,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手段,只觉得贪官肯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情急之下大喊:“七天!” 文陶钧一顿,抬手让金云停下:“七天,如何?” “七...七天之内,我给你筹集到你想要的数量,但你不能伤害我,怎么样?” 她观察着文陶钧的脸色,见他仍然没什么表情,但周身气势显然已经没那么紧绷。 她做过无数的商业谈判,见他这样,知道有戏,底气足了些:“而且你还要保护我——你也知道我没了武功,这几天在山寨里要是露出马脚,被我那些穷凶极恶的手下们知道了,造起反来把我杀了,你可就再也拿不到钱了,”万里晴顿了顿,瞥了一眼山洞一角的麻袋,“还有粮食,你也拿不到!” 文陶钧狭了狭眼:“你威胁我?” 万里晴知道这生意已经成了,梗着脖子装象:“没错!” 文陶钧:...... 不知道这女人在骄傲什么,不过既然与他做这个交易,即使是某种缓兵之计,但也有可能粮草确实被他们给挥霍掉了。 生逢乱世,外戚横行,朝中争斗不休,人人忙着站队,下头的官员个个卖官鬻爵,无所作为,一路上全是流离失所的灾民,若抢来的粮食能卖出高价,倒也合情理。 无论万里晴想出什么样的办法,也许是眼下唯一的办法,能够躲过朝中的眼线,在短时间内筹集到足够的粮草南送。 毕竟,他可以奔走周旋,但南疆的十万大军如何能等? 更何况,万里晴现在武功尽失,还需要他的保护才能镇压山寨,他作为新婚夫君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谅她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文陶钧勾唇一笑,又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贪官表情,玉树临风地一站,把握长剑的手背到身后:“如此,我可就信妻主的了。” 万里晴:...... 这个臭狐狸,偏偏长得帅,真想朝他高挺如男模的鼻梁来上一拳。 ……算了,暴殄天物。 万事绕不开野凰寨。有此一诺,他们这对夫妻便还得做下去,回到山寨去,直至彼此兑现。 文陶钧对金云交代了几句,让他带着侍卫离去。万里晴在旁边看着,竟在这个一句话不多说的黑衣侍卫脸上看出了老妈子一般的担忧和唠叨神色,觉得有点好笑。 不就一个地方官,整得跟皇上微服私访一样,真是做作。 这家伙一剑就能砍碎铁链,更别提她的脖子,她才是应该担心的那个好吗! 不理会她的腹诽,文陶钧赶走金云,转过身来一把攥住万里晴的腰,双脚轻巧一蹬,带着她几步就朝山洞外飞去。 骤然离地,失重感吓了她一跳,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电视剧里的轻功,万里晴在狂风中紧紧抱着文陶钧的腰,惊叹道:“哇,你会飞啊!” 文陶钧:...... 万里晴一路上死抱着文陶钧精干腰肢,无意识地上下其手了一番,待他几个纵身带万里晴跳回寨中,将这女人放下地,他发鬓后的耳尖已经红了个透,面上却还是挺着,不显山不露水。 万里晴偷偷瞥见,嗤笑一声。 还挺纯情。 文陶钧受够了这女土匪,狠狠瞪她一眼,目不斜视往前,把她甩在后面。 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校场上还在呼呼大睡的众山匪,万里晴脚伤了,走得慢吞吞不说,几次差点摔倒,文陶钧有些不耐烦,怕她这样笨拙坏了事,干脆将她打横抱起。 万里晴乐得不用走路,老老实实地被他抱着。靠得这么近,文陶钧身上的那花果草木香气阵阵往她鼻子里钻,迷得她也有些脸红。 她在心里默默想,色令智昏要不得。 要记住,他是个动不动杀人的大贪官。 文陶钧抱她直接回了两人卧房,里头装修十分狂野,兽骨做杯盏茶壶,兽皮铺床,桌椅上是各种各样的豹皮熊皮,带着脑袋利爪完整剥下。 两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外头突然响起一串歪歪扭扭的脚步声。 文陶钧动作极快,一把将万里晴按倒在床上,掌风扑灭了刚点起来的灯盏。 一呼一吸间,两个人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她被捂着嘴,大气不敢出。 片刻后,来人似乎是在卧房门口坐下了,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后是酒罐撞地的一声脆响。 两人对视一眼,外头的人竟自言自语起来。 “大当家,今夜是你洞房花烛,司徒来贺你......” 来人轻声细语,说话文质彬彬,不像土匪,倒像书生。 “一祝你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二祝你所遇良人,得公子真心相待。” “三祝这天下海晏河清,终有一日如你所愿。” 这祝词不三不四,句句无私心,句句是私心。 海晏河清......这,是土匪之所愿? 文陶钧抬眼看向万里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不发一言,黑夜里一双眼眸亮如星辰,看得她心悸。 “司徒别无所求,远远看着大当家便已足够——这些话我在心里埋了很久,即使山河倾覆,司徒也愿为大当家赴汤蹈火,不离不弃......” 万里晴:??? 一来就欠债就算了,怎么还有桃花债! 她叫苦不迭,转头却看见文陶钧的眼神一动不动,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就在今晚刚刚拜过堂,在古代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而这里,是他们的新婚卧房…… 大婚之夜,被外头的男人找上门来告白,这不就是公然的挑衅! 万里晴只觉得脖子上又是一凉,她被捂着嘴,只能疯狂地摇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文陶钧。 但他还是一动不动,眼中斗转星移,却又亘古不变,仿佛要透过她慌乱的眼睛,把她全都看穿。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响起轻微的鼾声,那人似乎是睡着了。 文陶钧确认再三,才放开她,就听见万里晴迎着他眼中的冷光,小声地拼命跟他解释:“夫君,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脚踏两条船!你别误会!” 文陶钧看她这副着急的样子,眼里的光渐渐散去,回到那如水般的清明。 沉默半晌,他冷冷一笑:“晴少主风流成性,向来不把玩物放在眼中,又何须向我解释?” “只要七日后按期上交钱财,你我终究官匪殊途,不会再见。” 第3章 狗知府 过了约一柱香,门外响起了呼噜声,不一会儿有几个巡夜的人路过,嘟囔了几句,将门外的人送回屋去了。 文陶钧故意将呼吸拉长,听了一会儿门外的动静,确认门外没人之后,才慢慢拿开了捂在万里晴嘴上的手掌。 他正欲说些什么,却发现万里晴已经昏睡过去,樱唇微张,传出轻微的鼾声。 月光从窗口映进来,在她脸颊上印下一方狭长的菱形光斑。 不使贱的时候,倒也像个女人。 文陶钧没有言语,轻轻翻身下了床,和衣卧在了房间另一侧的坐榻上。 屋中一时寂静。 万里晴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望向窗边榻上的背影。他躺在月色里,像一层薄雪,盖在他的红衣上。 他是个杀人的贪官。她想。 这一天发生太多事,脚腕上的伤又肿胀,万里晴睡得并不好。 不过她也习惯了直播昼夜颠倒的日子,凑合着补了一觉。 天刚蒙蒙亮,万里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发现文陶钧已经醒了,正在门边脸盆架上洗脸。他已经换了衣服,昨天那套粗制滥造的婚服堆在地上,像一个新郎的空壳子。 她揉揉眼睛,浑身酸痛地坐起身来,习惯性来了一组拉伸动作。 等她做完猫式伸展,才发现文陶钧正以一种欲言又止的怪异神情看着她。 在古人面前做清晨唤醒瑜伽什么的,还是太超前了。 “脚不疼了?”文陶钧给脸盆里重新续上热水,朝她走过来,盆边搭着一块布巾。 万里晴十分警惕:“你想干嘛?” 文陶钧嗤笑一声:“如果你不想顶着这副鬼样子出门,就洗洗脸吧,你不嫌丢人,为夫还嫌丢人呢。” 万里晴朝他那个“为夫”的重音不满地瞪了一眼,将信将疑地接过水盆,低头一看,吓得她差点把水盆扔出去。 古代的化妆品是一点不防水,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脸上各种色彩已经像墨汁滴在水里一般晕得不成样子,脸上红红黑黑的一片,故意扮丑都扮不出的模样。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话很少。 幸好文陶钧很快走开,趁着她洗脸的功夫,从她衣柜里拽出一件衣服扔给她,不等万里晴说什么,就走了出去,从外面关上了门。 听不见脚步声,万里晴才反应过来,是给她时间换衣服。 切。 一个贪官,还装什么君子。 * 昨日宴饮醉酒,寨中只有些妇孺起来洒扫,见她现身,都笑着跟她打招呼,却对一旁的文陶钧不理不睬。 这一天发生太多事,脚腕上的伤又肿胀,万里晴睡得并不好。 不过她也习惯了直播昼夜颠倒的日子,凑合着补了一觉。 她敷衍着回了几个“早上好”,跟在文陶钧屁股后头,悄声问他:“咱们去哪?” 文陶钧斜瞟她一眼:“怎么,晴少主不知此事?——方标今天天不亮就在后山装车,上头有五十石米面,看样子是要往山下去呢。” 听他语气,想到昨天晚上在山洞里的遭遇,她反应过来,合着还是怀疑她私藏! 她正欲开口解释什么,却被文陶钧止住:“别说话,我们跟上去。” 顺着文陶钧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远远的有个男人赶着马车往寨外走。 “是不是你在耍花招,稍后便知。别忘了,你和整个寨子的性命还在我手上。” 万里晴翻个白眼,一瘸一拐地跟住他。 那叫方标的土匪满脸胡须,浑身腱子肉,牵着一匹马,拉着车钻进后山一条小路。万里晴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仔细看看,竟然就是昨天酒席上那个耍大刀的络腮胡! 这让她想起寨旗下面吊着的那具尸体,那种阴冷的腐臭似乎又一次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万里晴自然是不知道山后还有条小路,而看文陶钧的神色,他也不知道。 两个人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在方标的车后头。这大汉看着粗犷,也确实是粗犷,扛着大刀,把着酒葫芦,一路上都在放声高歌。 “女嫁郎唷喂,做衣裳唷喂——!!” 好好的喜乐唱成了号丧。歌声跑调跑的石破天惊,呕哑嘲哳难为听。 一面是见他这样肆无忌惮,一面是实在嫌他唱的难听,文陶钧的手不由自主放在腰间,摩挲了两圈随身匕首上的宝石。 他劝自己心平气和,转头却发现,万里晴也正黑着脸握紧了拳头。 他扭过头,忍不住地笑了一回。 路至半山,方标的车突然停住了。他们正站在一个靠近山脚的内弯道处,故而从他们的视角能看到方标前头发生的事。 有几个平民打扮的人,粗布麻衣,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挂着包袱,个个饿得面黄肌瘦,七零八落地坐在路边上,一见到方标来了,便两眼放光地站起来。 这是要,劫道? 抢劫抢到土匪头上,这个世界越发魔幻了。 文陶钧一把将万里晴拉至身后,示意她不要出声,万里晴乖乖做了个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难民们渐渐凑过来,在方标面前围了小半圈,方标环顾一圈:“今日人不多。” 想象中饿狠了的难民冲上来哄抢粮食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反而个个都规矩地掏出了手巾或麻袋。方标从车上解下三小袋粮食,逐一将里头的炒米分给他们。 万里晴这才反应过来,他一路高歌,竟然是在告知这些难民要发粮? 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被母亲牵着,站在队伍最右边,估摸着四五岁,却看着比这个年龄的小孩要瘦弱很多,下巴尖尖的,眼神怯怯地从下往上看着方标。 轮到分给小女孩的母亲时,女人捧着小袋子粮食对方标感恩戴德,小女孩却一错不错地盯着袋子,像是饿狠了,竟然猛地把手伸进方标手中的麻袋里,抓起一把炒米就往嘴里塞。 方标和小女孩的母亲都被吓了一跳,女人赶紧一把拉过小女孩,狠狠打了她几个手板,魂飞魄散地给方标磕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女儿年纪小不懂事,不是有心要争抢,下次绝不再犯了!” 方标身材魁梧,满脸横肉,腰间别一把半人长的大砍刀,寒光凛凛,看着确实吓人。 他猛一抬手,就把女人和怀里满脸脏污的小姑娘吓得一瘫,小姑娘更是大哭起来。 万里晴下意识就想出声阻拦,却被轻皱着眉头的文陶钧拦了下来。 这时她才发现,方标抬起手来竟是为褪下身上的包袱,打开后里头竟是几十个油纸包着的肉包子。 难民们别说是因为饥荒在逃难,哪怕是风调雨顺的时候,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这样的油荤,所有人都眼睛放光地看向方标,却没人敢走上前来拿。 方标拿了一个,蹲下身来平视着小女孩,拿起一个包子递给她。 小女孩怯生生地接过去,看看母亲的脸色,又看看方标,没忍住咬了一大口,包子里的肉汁四溢,小女孩狼吞虎咽地很快吃完了剩下的包子。 这时旁边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见方标没有要把剩下的包子分给他们的意思,原先还感恩戴德的嘴脸顿时变了,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刀,高举着朝方标冲过去:“这些杀人越货的土匪,自己吃肉,就给我们发些不知道哪年的陈米黄面!我们人多,杀了他,这些就都是我们的了!” 人群中有些蠢蠢欲动,但没有人加入他,方标只是冷瞟了他一眼,巨大的块头行动起来却十分敏捷,他从腰间一把拔出大刀,几乎只是一个须臾,手起刀落,那个冲上来的男人已经被斩断咽喉,横死当场。 所有人噤若寒蝉,方标直起身来,声如洪钟:“大当家嘱咐,乱世日子最难过的是百姓,我们野凰寨有一份力就出一份力,但野凰寨不救豺狼虎豹之徒,夺他人活路,弱肉强食者同此下场!” 方标随手系上装着肉包子的包袱,牵上马,往前继续走,周围难民自觉让开一条路,无人敢拦。 这一套恩威并施下去,众人即使还在馋那油亮的大包子,也只能拿着自己分到的粮食,各自散去。 发完粮,重新牵上马,难民们感恩戴德地朝他拜谢,纷纷退让到路两旁,让方标通过。 又死了一个人。 万里晴难以从那只有半边脖子连在一起的尸体上移开目光。她浑身颤抖,仿佛从他人的死状中窥见了自己晦暗不明的未来。 文陶钧奇怪地看着她呆呆往前走,像没见过死人似的。 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既叫他不解,又叫他无端端地生出一丝不忍心。 他一把拉住她,侧了侧身挡住她的视线:“他们认识你吗?” 她摇摇头。 “那就等他们离开。”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些难民。 似乎读懂了她眼神里的不解,文陶钧低声解释道:“他们不拦方标,未必不拦你我。” 生存面前,人性经不起摔打,人饿狠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一个失去了武功,一个是“朝廷命官”,还真不好和这些人起冲突。 两个人一直躲在路口,直到难民们各自散去,看起来是往山腰一个矮屋去了,想来应是土地庙之类的地方。 万里晴从文陶钧身后钻出来,方标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现在怎么办?” “官府排查过,这一片没有其他出口,他就算要外运也必得经过这村庄,我们直去便是。” 还没等万里晴反应过来,文陶钧再次一把揽住她的腰,带她飞身便向山下纵去。 万里晴:...... 早说呢,害我走两个小时山路。 盘山路不好走,约半个时辰后,才渐渐见到密林外的光景。 山脚下是一片小村镇,日头高挂,已经十分热闹了。炊烟袅袅,能看见下头人头攒动。 文陶钧身上的花果清香似乎有某种安神效果,落地时,她已经觉得好了许多。 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觉得有些奇怪:“这里怎么会有村庄?” 如果原主和山寨众匪在山中安家,怎么会有人愿意住在土匪横行的山脚下,那不是等着被抢吗? 文陶钧更是奇怪,纵然此地在地图上并无记载,他初来乍到便罢了:“你不知?” 还没等万里晴回答,方标好不容易消停了的公鸭嗓又扯开了:“女嫁郎唷喂,做衣裳唷喂——!!” 歌声一起,山脚边立刻跑出几个垂髫小儿,蹦蹦跳跳地迎上他,为他开道,兴奋地大喊着:“爹,娘,阿公阿婆!土匪阿叔来咯!” 文陶钧:...... 万里晴:............ 这是见到土匪应该有的反应吗? 他们不远不近地跟上去,正巧山脚的村口有一棵参天的大榕树,两人便躲在树后。 就见方标跳下车,对着围上来的百姓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的叫了一圈,然后掀开车上盖着的粗布—— “这是我们大当家的酒席,分给大家沾沾喜气!” 似乎已经认定这些村民和野凰寨勾结销赃,文陶钧狠狠瞪了一眼还躲在他后面装无辜的万里晴,一把将她拎到前面:“还敢装不认识。” 我冤啊!鱼哭了水知道,我冤死了谁知道! 万里晴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被文陶钧一把捂住了嘴。 ——远处越来越热闹,百姓们七嘴八舌地拉着方标话起家常来。 “标子啊,托你和大当家的福,在这种灾年还能吃上肉!” “幸好咱们生在这野凰寨脚下,能得大当家庇佑,是我龙茶村之幸啊!” “这是我老汉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你带一坛回寨里去给大当家——幸好有大当家救了我女儿,否则早就被那姓李的狗知府给......呜呜呜!” 姓李的......狗知府? 万里晴正经名牌大学毕业,没见过猪跑也看过猪的历史。知府是一方大官,冒充是死罪。 昨晚,这便宜老公说他叫什么来着......? 黄州知府,李平征! 第4章 假夫妻 万里晴眼珠咕噜咕噜转得飞快,昨夜以来的种种喊打喊杀不断涌上心头,瞬间怒火中烧,瞪大了凤眼狠狠望向皱着眉,一脸若有所思的文陶钧—— 还装!不要脸的狗官!烧杀抢掠、强抢民女的明明是你! 你还剿匪!你才是最大的匪! 万里晴气得狠狠挣扎起来,手上拼命掰着文陶钧捂住她嘴的手掌,身残志坚地折起脚腕受伤的那条腿,用膝盖猛踢文陶钧下面。 我让你装!我让你威胁我!还装什么压寨夫人! 我呸呸呸!!! 文陶钧身手极快,万里晴没了武功,这两下子在他眼中如同猫挠。但她不依不饶,实在是烦了这女土匪,又有话要问她,干脆拿下来捂住她嘴的手:“你说实话......” “救命啊!!!李平征在这!!!” 文陶钧:...... 万里晴想着既然这里全是野凰寨的人,就算现在没有武功,他们全部一起上还能干不过这个狗官?他还能当众杀人不成? 还有那个方标,一看就很能打,到时候她根本不用出手,轻松摆脱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大忽悠...... 于是文陶钧一放开,她立刻不管不顾,扯开了嗓子喊。 “杀!人......了......” 还欲再喊,万里晴突然觉得脖子上一凉,熟悉的尖锐触感让她立刻识相地收了声。 文陶钧贴着她的耳侧,热气轻轻喷在她耳骨,从他领口钻出的香气清冷无比,外人看来定是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只有她知道他用极为温柔的语气说了怎样的骇人之语—— “再闹,我就剜了你膑骨,看你拿什么踢。” 万里晴用力咽了咽口水,还没能说什么,人群中,两个小孩被刚才那喊声吸引了目光,拿着肉包子朝榕树这边望过来—— “大当家也来了!” “大当家带新媳妇来了!” 此话一出,方标和百姓们纷纷朝这边涌过来,文陶钧瞬间将匕首换了位置,抵在万里晴腰间:“笑。” 她十分识相,立刻咬牙切齿地挂上郎情妾意的假笑,抬手朝百姓们摇摇:“嗨。” * 北方三年大旱,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流民纷纷走水路山路涌入南方。各地官员忙着拜朝中权贵山头,外戚大姓的门槛都被踏破,书案上安置流民的文牒却无人问津。 文陶钧一路南下来到黄州,亲眼目睹多少难民身无分文,如蝗虫过境般四处偷抢。百姓个个闭门不出,大白天不见一户商家开门。 可这龙茶村里的百姓,个个衣着干净,脸上挂笑,房屋间鸡犬相闻,隐隐听见学堂中有读书声。 正是午饭时分,方标送来的半扇黄羊已然下锅,羊肉汤面的热气腾腾地飘出来,远远便能闻到香味。 文陶钧一直紧紧贴着万里晴,外人看来像是新婚夫妻俩如胶似漆,一路招呼他们吃饭的妇孺见这样都捂着嘴笑。 只有万里晴知道,斗篷下面,这个死贪官的匕首一直抵在她侧腰上。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小心翼翼扶着瘸了一只脚的她,任谁看都是乖顺地依偎在她身边的新郎官,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村长便是方才那个要让方标打包女儿红的老头,听说大当家亲自来了,家里早早摆好了酒席,请她和新姑爷上坐。 普通的乡野饭菜,胜在新鲜。 “大当家,多用些。” 文陶钧柔声细气,一副狐狸相。扶她坐下,替她添了汤饭,然后静静坐在她身旁,端的就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等她先提筷子的小媳妇架势。 眼看着他装了全套,万里晴翻着白眼,一忍再忍。 万里晴啊万里晴,你好歹也是个土匪头子,怎么就被他这副样子给骗了,把这尊瘟神娶回来压寨! 你糊涂啊!!! 村长见他们这样浓情蜜意,也高兴万里晴有了这样一个会伺候人的夫郎,招呼着众人饮过喜酒,又上了两个新菜。 席间,村里人轮番过来问候敬酒,孩子们围着万里晴跑跑跳跳,半点怕土匪的样子都没有。 “大当家,您这腿脚怎么了?是不是娶了公子这样一表人材的夫郎,乐得崴了脚?” “大当家,这三七给您带回去,活血化淤最好用,包管三日您就生龙活虎了!” “大当家,我这儿子今年也十九了,我看下个月就让他上山去跟您吧!” “大当家......” “大当家......” 万里晴一一应付着村民们,心中疑惑越来越多。 如果原主真的像这李平征说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们又怎么会这样? 思忖间,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很快一个年轻人就慌里慌张地冲进来:“不好了!那些皇商又来了!” 皇商?四大皇商三家在江南,而雷州胡家自先帝起就已名存实亡,什么皇商会跑到这土匪遍地的荒郊野岭? “咋咋唬唬干什么,有贵客!”村长训了他一句,面色十分不自然地起身离席,“我跟你去看看,别吵着大当家。” 文陶钧立刻放下碗筷,贴着万里晴耳边:“我们也去。” 她不想管闲事,磨磨蹭蹭被推着走,嘴里小声地骂他,饭也不让人吃。 出了门,远远便见三辆漆黑大车横在村道中央,车轱辘上满是泥垢,护车的几个家丁横眉竖眼,腰间配刀。 领头的中年人双眼细狭,两颊凹陷,说话时一颗大金牙若隐若现。身披貂裘,手戴玉扳指,恨不得把“有钱有势的土大款”刻在脑门上。 他站在村民晒茶的架子前,正低头用一柄鹅毛扇挑着嫩绿的茶芽,眉头一皱便甩手丢在地上。 “这叫茶?狗屎堆里捡出来的也比这强。二十文一斤,再磨叽,连这都没有了。” “二十文?!”村长压低嗓子,似是不敢招惹这人,却仍难掩怒意,“这可是上好的毛尖,八十文都是贱卖了!” “哟,那是你们命好碰上行情好,如今各处灾民南下,谁还稀罕你们这些老叶子?我这是好心,给你们一条活路。” 一个老婆婆实在忍不住,从人堆里站出来,指着他鼻子就骂:“你这黑心货!我们的茶,前些年雷州胡家来人都抢着要,你当俺们没见识——” “啪!” 那中年人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婆婆摔倒在地,嘴里顿时流出鲜血来。 “胡家?他们早死透了!别给脸不要脸,不卖?不卖我就烧了村子,你们这些乡巴佬都去给阎王爷种茶吧!” 众人愤怒又惧怕,纷纷上前搀扶婆婆,却无人敢还手。 这时,只听一道清朗男声缓缓响起。 “黄州散茶向来是夏季由江南巡茶御史带人沽价监收,如今官价都未落定,怎能强买强卖?” 人群侧开,文陶钧负手而入,仍是一副眉目含情、似笑非笑的样子,只是那说话的语调,冷冽逼人。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哼:“你又是哪一路的?” 文陶钧笑了笑:“你方才言语间辱我胡家,竟认不出我?“ 胡家?好像确实听过,胡秋石那个老不死的,有个极尽宝贝的小儿子。因为几个哥哥都战死沙场,胡家把这最后的独苗护得严严实实,几乎没人见过。但若是算算年龄,确实和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一般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胡家作为曾经四大皇商之首,可说是手眼通天、权倾朝野都不为过。虽然如今后受到重创,但家族之中仍有受宠的宁贵妃和四、六两个皇子,虽然四皇子草包一个,又重病缠身,可那六皇子这几年渐渐长开,政绩卓然,大有入主东宫的意思...... 越想越真,那中年人脸色顿变,扇子都掉了:“大、大人……小的、小的只是在替魏大人收货,没……” “魏大人?看来你是魏延之的人了。” 那男人顿时咬紧牙关,自知语失,恨不得打自己几嘴巴。 文陶钧一步步逼近,语气淡淡:“大胆狂徒,胁迫百姓、行强买强卖之事,在这灾年竟想着大发难财!——来人,把他的账册收了,我亲自呈给圣上,参他魏延之一本欺君罔上!” 家丁们刚要抽刀,就听“铮”的一声,方标已经拔了刀,横刀在前,将文陶钧和万里晴挡在身后。 血腥味未散,霎时间谁也不敢妄动。 文陶钧低头看向那一地碎茶:“从今日起,龙茶村的茶,自有我胡家收。” “价按旧年算。” 他说完,回头看向万里晴,笑得温文尔雅:“夫人可愿为我掌账?” 万里晴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哦...哦哦,好。” 她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文陶钧突然微不可察地朝她一眨眼。 福至心灵,万里晴突然反应过来,这人又在故技重施了——什么雷州胡家,什么欺君罔上,狐假虎威,演戏呢! 见识过文陶钧的身手,还有方标护法,她立刻戏精上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正主的钱袋,气高万丈:“这些茶我买了,你算什么东西,赶紧滚!” “再让我看见你敢打老百姓一巴掌,我管你是不是皇商,见一次剁一次手。” 众村民轰然欢呼。 那中年人目光在文陶钧和万里晴脸上逡巡几转,想到大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低调行事,最后还是抬手让家丁收了刀,恨恨瞪了他们一眼,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 夜色已深,喜宴早已散去。 又到了他们做假夫妻的时间。 万里晴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无聊地盯着从赶走那假皇商开始就沉默不语的文陶钧。 “我都说了,我没有私藏。”她试图找点话题。 “还有钱买茶,怎么不算私藏?” 他头也不抬地铺被,声音懒洋洋。 “那是......” 算了,说了你也不信。 没有手机可玩的万里晴顿时理解了为什么古人都早睡早起。 屋里静了会儿,只有虫声唧唧。 想着白天文陶钧为百姓出头的样子,她又忍不住轻声开口:“你真是李平征?” 文陶钧一笑:“怎么,我不像?” “我信不过你,”她干脆利落,“你要钱可以,今天那批茶卖了就能筹到。” 万里晴对古代的购买力没概念,对那钱袋里的金锭子更没概念,今日一口气买下了数百公斤陈茶,方标叫马队来拉了两趟才拉上山。 文陶钧抬起头来,轻轻挑眉:“就凭你?你知道这些茶要卖多少才能堵的上亏空?” 就凭我怎么了!我挣第一个一百万的时候你还在尿□□呢死贪官!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她按下心中不爽,谈判的第一要义就是底线坚定。 “如果你真的是李平征,收编野凰寨这几百口人应该不难。” 文陶钧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目光如炬,似乎要看穿她的用意。 她盯着他眼睛,目光毫不躲闪,“你不是朝廷命官?剿匪也好、招安也罢,等你发达了,把这些弟兄一个个编进军册,给他们一条活路。” “我凭什么答应你?” 万里晴无所谓地耸耸肩,“你需要钱,我需要安全,交换一下很公平。要是你不答应,我就不卖茶,你有本事可以自己筹,反正七天一到,大不了一起死喽。” 不知怎的,文陶钧突然想起了昨夜门外那个醉鬼。 招安......是为了那个男人吗? 这女人还真是见异思迁,既然如此,当初为何非要与他成婚? 文陶钧翻身上榻,冷冷道:“好,你若真能筹到粮草钱银,我可以为你保住野凰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