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斜阳穿过菱花纹窗,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碎金。
宋长乐挽起素纱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指尖正轻轻拨弄着竹筛里新摘的茉莉花。
“姨娘,这花晒得刚好。”
香兰凑近嗅了嗅。
“比前几日的香气更清透呢。”
宋长乐眼角微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朵半开的茉莉花。
这触感忽然让她想起多年前阿爹教她辨认花期的情景。
那时她总急着要摘全开的花,阿爹却说半开的茉莉才最珍贵。
“要的就是这三分日光气。”
她将茉莉举到鼻尖轻嗅,像是要确认记忆中的香气。
“难得夫人暂时想开了……”
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挟着茉莉香掠过,她忽然怔住。
小厨房的窗大敞着,十二年前的夏日清晨,阿爹也是这样抱着她站在灶台前。
风里飘着同样的香气,银匙碰着瓷碗的脆响也分毫不差。
“桑叶代茶,清热、降糖、明目。”
她喃喃重复着,取药匙的手微微发抖。
指尖沾到的药末让她突然尝到记忆中的苦涩,耳边仿佛响起阿爹带着笑意的询问。
“苦不苦?”
滚水冲入青瓷壶的声响惊醒了她。
氤氲热气中,香兰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宋长乐迅速垂眸,将晾好的茉莉花撒入茶汤,动作突然变得干脆利落。
“走吧。”
她系紧棉纱滤网,指尖在那个歪扭的旧结上停留一瞬。
阳光掠过她重新挺直的背脊,方才片刻的恍惚仿佛从未存在。
主院,书房。
沈昭临正伏案批阅军报。
日光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晕染开来,将本就锋利的眉眼勾勒得愈发深邃。
他揉了揉太阳穴,这几日边境军情紧急,已整整三日没沾过枕席。
“侯爷。”
玄奕在门外轻声唤道。
沈昭临头也不抬。
“进。”
玄奕端着茶盘进来,将青瓷茶壶轻轻放在案几一角。
“夫人体恤侯爷辛劳,命人送了安神茶来。”
沈昭临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目光终于从文书上移开,落在那把素雅的茶壶上。
他放下笔,抬手倒了一杯。
茶汤清亮,香气却不似往日薛明珠送来的浓茶那般馥郁逼人,而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清香,令人想起雨后初晴的庭院。
沈昭临抿了一口,眉头不自觉舒展了些许。
茶不算名贵,但温度恰好。
茉莉的香气与茶味融合得恰到好处,既不喧宾夺主,又让人回味悠长。
“这茶…”
沈昭临放下茶盏,看向玄奕。
“是谁煮的?”
玄奕如实答道。
“宋姨娘送的。”
沈昭临目光微动,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只道。
“茶不错,有空可以再送。”
玄奕暗自惊讶。
侯爷素来不重口腹之欲,能得他一句“不错”已是难得。
他躬身退下时,忍不住多看了那茶壶一眼。
消息传回落花坞,香兰喜形于色。
“姨娘!侯爷说茶不错,让有空再送呢!”
宋长乐正在修剪一盆茉莉的枝叶,闻言手上一顿,剪刀险些碰掉一个花骨朵。
她放下剪刀,唇角微微上扬:“侯爷喜欢就好。”
“可奴婢不明白。”
香兰凑近了些。
“姨娘为何要把功劳算在夫人头上?若是侯爷知道是您……”
宋长乐摘下一片枯叶,轻声道。
“侯爷最厌后宅争宠。我若刻意邀功,反倒不美。”
她望向窗外渐大的雨势。
“更何况,若不打着这层名号,你以为夫人真会让我日日往主院送茶?”
香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没看见宋长乐转身时,垂眸掩去眼中那一丝精光。
接下来两日,宋长乐每日变换茉莉花的配比,有时多加一味药材,有时减少几分火候,细心观察沈昭临的反应。
玄奕虽不多言,但偶尔会透露一句。
“侯爷这几日精神好了些。”
便足以让宋长乐调整次日的配方。
第三日清晨,天色阴沉得厉害。
宋长乐刚煮好茶,窗外就响起一声惊雷。
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这雨…”
宋长乐蹙眉看向窗外。
“比昨日还大。”
采苓撑着伞去了一趟主院,回来时裙摆全湿透了。
“姨娘,玄奕大人说侯爷一早就去了军营,今日怕是喝不上茶了。”
宋长乐点点头,心里却记挂着院中那几盆茉莉。
这几日她特意将最好的几盆放在廊下,就为了让花朵吸收晨露,香气更纯。
如今暴雨如注,那些柔弱的花骨朵怕是受不住。
“香兰,帮我把花搬进来。”
宋长乐顾不得换鞋,径直走向雨中。
“姨娘!使不得!”
香兰急忙撑伞追出去,却见宋长乐已经淋得半湿,正小心翼翼地搬起一盆茉莉。
雨越下越大,宋长乐的衣衫很快湿透,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更显得楚楚可怜。
但她顾不上这些,只是一盆接一盆地抢救那些茉莉花。
有一盆的花枝被风雨打折了,她心疼地用帕子轻轻包扎,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珍宝。
“侯爷最喜欢这个香气的……”
她喃喃自语,全然没注意到院门处立着的高大身影。
沈昭临站在雨中,玄奕为他撑着伞,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那个在雨中忙碌的纤细身影,突然大步走了过去。
宋长乐正弯腰去搬最后一盆花,忽然手腕被人一把扣住。
那手掌宽大有力,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袖传来,让她浑身一颤。
“侯、侯爷?”
她惊慌抬头,正对上沈昭临深邃如墨的眼睛。
沈昭临眉头紧锁,掌心传来的温度发烫。
他声音冷峻。
“你在发烧?”
宋长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要行礼,却因头晕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沈昭临身上淡淡的香气瞬间包围了她。
宋长乐惊得忘了呼吸,只听见头顶传来沈昭临冷冽的声音。
“去叫府医。”
香兰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跑去叫人。
沈昭临抱着宋长乐大步走向内室,所过之处,丫鬟婆子们纷纷低头,却掩不住眼中的震惊。
侯爷何时对后院女子这般亲近过?
内室里,沈昭临将宋长乐放在床榻上,却未立即松手。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色和湿漉漉的睫毛,不知为何心头一紧。
“侯爷……”
宋长乐轻唤一声,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茉莉花...”
沈昭临这才注意到她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朵被雨水打湿的茉莉。
白色的花瓣在她掌心微微颤抖,像极了此刻她自己的模样。
“别说话。”
沈昭临声音依旧冷淡,却伸手接过那朵花,轻轻放在枕边。
“府医马上就到。”
宋长乐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
沈昭临眉头皱得更紧,转头对刚进门的香兰冷声道。
“去煮姜汤。”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位常来后院的医女提着药箱匆匆而入。
她向沈昭临欠身行礼时,药箱上“沈府医案”四个鎏金小字在烛光下微微发亮。
“她烧得不轻,仔细看看。”
沈昭临简短道。
医女连连称是,上前为宋长乐诊脉。
沈昭临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忽然想起那杯让他连日来精神稍缓的茉莉花茶。
原来这香气,是这样被呵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