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做替身,在侯爷心头肆意撩火》 第三十三章 阳奉阴违 采苓在落花坞安顿下来不到两个时辰,院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青柳绷着脸跨进院子,鬓角微湿,显然是匆匆赶路所致。 她心里暗恼,这落花坞偏僻难寻,一路上日头又毒,走得她脚底发烫。 偏生夫人还催得紧,连口茶都不让喝就打发她过来。 “宋姨娘,丫鬟可都挑好了?” 青柳语气生硬,目光在院内一扫,最终钉在采苓身上,上下打量。 采苓垂首而立,却仍能感觉到青柳视线里的刺探。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己隐在廊下的阴影里。 宋长乐从内室缓步走出,笑意温婉。 “劳烦青柳姑娘跑这一趟,人已经选好了,正等着夫人过目呢。” 青柳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个笑。 “夫人说了,既是姨娘挑中的,自然信得过。只是……”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采苓。 “新来的丫鬟不懂规矩,难免要多费心教导。” “这是自然。”宋长乐依旧含笑,转头对采苓道。 “你随青柳姑娘去吧,也怪我,该早早遣你过去,省的人家跑这一趟。” 青柳面色稍微好看了些,倒是没为难宋长乐,转身就走。 采苓刚随青柳回到兰芳院,便被带到了偏院。 “新来的丫鬟都得过这一关。” 一个礼仪嬷嬷冷着脸道。 “站直了,头顶碗,手捧茶,一个时辰不许动。” 烈日当头,采苓额角很快渗出细汗,但她纹丝不动,碗里的水纹都没晃一下。 一个时辰后,嬷嬷进屋回禀。 “夫人,那丫头站住了。” 薛明珠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 “叫她进来吧。” 采苓被引入内室时,膝盖已经发僵,指尖也被晒得发烫。 “热了吧?”薛明珠语调轻柔,示意青柳递上一盏冰汤,“喝点解暑。” 采苓双手接过,冰凉的瓷盏激得她指尖一颤。 她小口饮下,喉间的燥热顿时消了大半。 “谢夫人赏。” 她恭敬地放下茶盏,重新跪好。 薛明珠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审视。 “是个懂规矩的,抬起头来我看看。” 采苓顺从地抬头,目光却恰到好处地垂下。 “听说你是宋姨娘亲自挑的?”薛明珠指尖轻叩案几,“可知道为何选你?” “回夫人,奴婢愚钝,”采苓声音平静,“许是姨娘挑人时奴婢站得靠前些。” 薛明珠眯起眼,细细打量这个看似普通的丫鬟。 采苓的容貌不算出众,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清亮,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她心下暗道:宋长乐倒是会挑人,专选这等眼皮子底下都找不着的相貌。 “你既入了侯府,就该明白谁是主子。” 薛明珠缓缓开口。 “宋姨娘性子软,纵得底下人没个规矩。你既在她院里当差,更该懂得分寸。” 采苓立刻跪下。 “奴婢明白,夫人是侯府主母,奴婢自当以夫人马首是瞻。” 薛明珠满意地点头,示意青柳递上一个荷包。 “你是个明白人。” 薛明珠笑意不达眼底。 “日后宋姨娘院里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事无巨细,都该及时禀报,明白吗?” 采苓双手接过荷包,恭敬地磕了个头。 “奴婢谨记夫人教诲。” 待采苓退下,青柳凑到薛明珠身边。 “夫人,这丫头看着机灵,怕是没那么容易拿捏。” 薛明珠不以为意。 “机灵才好。越是聪慧的丫头,越懂得审时度势。她卖身契虽在宋氏手里,但只要让她明白跟着谁才有出路,自然会乖乖听话。” 她抚了抚平坦的腹部,眼底暗流涌动。 “若是能早些怀上侯爷的子嗣,这主母之位自然稳上加稳。” 青柳会意,低声道。 “夫人英明。只是侯爷已经连续两日宿在丹桂院了,这……” 薛明珠面色一沉,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林氏那个贱人!仗着脸上有伤,日日装可怜!”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 “去,把前几日新得的那匹云锦送去丹桂院,就说我体谅她受伤,特意赏的。” 青柳迟疑。 “这…岂不是助长了她的气焰?” 薛明珠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你不会挑个侯爷在的时候送去?” 回到落花坞,采苓径直去了宋长乐的内室,将荷包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夫人给了十两银子,命奴婢监……” 采苓的话蓦然顿住,她敏锐地捕捉到门外渐近的脚步声。 宋长乐掂了掂荷包,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夫人出手倒是阔绰。” 她朝门口瞥了一眼。 “无妨,香兰是可信之人,你但说无妨。” 采苓眉头微蹙,屈膝跪下。 “夫人命奴婢每日记录姨娘的一应起居——几时起身、见了何人、说了什么话,连……” 她顿了顿。 “连月信之期都要详细禀报。” 刚进门的香兰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比从前还细?夫人这是要把姨娘摸透啊!” 宋长乐神色如常,亲手将采苓扶起,又将荷包塞回她手中。 “你只管照她说的做,也好让她安心。只是这记什么、不记什么,还得我们说了算。” 采苓握着荷包,只觉掌心微微发烫。 “奴婢不敢当,既是来伺候姨娘的,自当尽心竭力。” 宋长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你的忠心我明白。在这深宅大院里头,主仆一场也是缘分,我断不会亏待于你。” 采苓抿唇,郑重道。 “姨娘放心,奴婢知道分寸。” 转眼到了月中,按侯府规矩,这日侯爷应宿在正妻房中。 薛明珠望着案几上温好的合欢酒,酒香混着熏笼暖意,在红烛映照下格外醉人。 她抬手正了正发间的金步摇,铜镜里映出她含春的眉眼。 “夫人,侯爷从丹桂院出来了!” 青柳满脸喜色地进来禀报,眼角眉梢都带着期待。 “奴婢瞧着,那方向定是要来咱们院里的!” 薛明珠行至桌边坐下,指尖轻轻拨弄着酒盏,听着外头渐近的脚步声,心跳也跟着快了几分。 可就在此时—— “侯爷!侯爷救命!” 夜色中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喊,随即是双膝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 “我们主儿心口疼得厉害,人都厥过去了!求您快去瞧瞧吧!” 外头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薛明珠指尖一颤,酒液溅出几滴。 她霍然站起身追至门边。 月光下,沈昭临的身影在院门前顿了顿,终究还是转身,随着那丫鬟匆匆离去。 薛明珠的指甲“咔”地一声在门框上生生劈断。 “早不疼晚不疼,偏赶着侯爷踏进我院门的时候疼。这些天的矫揉造作还不够?!” 青柳扑上来死死抱住她的手臂。 “夫人!您仔细手疼……” 正当薛明珠怒不可遏之际,门房处传来丫鬟怯生生的通传。 “夫人,宋姨娘来请安……” 第三十四章 不如先退一步 薛明珠见宋长乐站在门外,脸色瞬间阴沉,眼底翻涌着噬人的凶光。 “宋长乐!”她厉声呵斥,“你是来看本夫人笑话的?!” 宋长乐低头福身,声音轻缓。 “夫人容禀,妾身此番前来,是替您分忧的。” 薛明珠眯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分忧?” 她冷笑,目光扫过宋长乐纤细的腰肢。 “一个新人连侯爷都留不住,肚子也不争气,你能分什么忧!” 宋长乐抬眸,目光澄澈而驯顺。 “夫人,林姨娘如今仗着脸上的伤,日日霸占侯爷,若再这样下去,只怕……” 她顿了顿,语意未尽,却已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薛明珠猛地攥紧袖口:“只怕什么?” “丹桂院的小厨房日日备了滋补的汤水喂着,唯恐先得了喜讯。” 宋长乐轻声道。 “夫人若想破局,不如……先退一步。” “退?”薛明珠骤然拔高嗓音,鬓边金钗簌簌作响,“你让本夫人向一个贱妾低头?” 宋长乐轻轻摇头:“不是低头,是借力。” 薛明珠死死盯了她片刻,突然甩袖转身进门。 “进来说话。” 宋长乐跨过门槛,酒香与熏香交织的气息萦绕鼻尖。 薛明珠精心准备的这一切都落了空,她心底不禁泛起一丝隐秘的快意。 薛明珠斜倚在矮榻上,指尖不耐烦地叩着案几。 “说吧,你打的什么算盘?” 宋长乐行两步至榻前,刚好站在薛明珠触手可及之处。 “妾身愚见,与其这样僵持,不如您主动替林姨娘求个恩典。” 薛明珠猛地直起身子,眼中寒光乍现。 “本夫人给她求药?做梦!” 宋长乐低眉顺眼道。 “夫人可以进宫求太医院的秘方,替林姨娘治脸。一来,侯爷会感念您的宽厚;二来,外头那些说您苛待妾室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薛明珠神色微动,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宫中太医的药,用不用,怎么用,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宋长乐徐徐善诱,嗓音愈发轻柔。 “况且,夫人亲自去求药,林姨娘若再装病霸着侯爷,便是她不知好歹了。” 薛明珠忽然低笑起来。 她随手拿起香炉里拨弄香灰用的银制香著悬在宋长乐的锁骨处,笑里带寒。 “你倒是会盘算。可你怎么就来得这么巧?本夫人刚被林婉淑截了人,你就来献计?” 宋长乐睫毛微微颤了颤,轻声道。 “医女开的汤药需膳后服用,妾身去膳房取药时,听见丹桂院的丫鬟议论……本想提前告知夫人,终究迟了一步。” 她喉头哽咽,嗓音里恰到好处地掺了一丝委屈。 “况且妾身自己也受过寒石散的苦,若夫人能压下林姨娘一头,妾身……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薛明珠收回手,懒洋洋的摆了摆。 “你倒是会说话。滚吧,你的心意本夫人领了。” 宋长乐福身告退,转身时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翌日,丹桂院内,天光初晓。 沈昭临寅时三刻便自然醒来。 他刚一动,睡在外间榻上的林婉淑立即惊醒,连忙拢了拢寝衣下榻。 “侯爷醒了?” 她赤着脚踩在柔软地毯上,从温笼里取出备好的帕子。 “妾身伺候您净面。” 沈昭临淡淡“嗯”了一声,任由她伺候。 这时门外三声轻轻的咳嗽,是巧儿。 林婉淑眸光微闪,当即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沈昭临的下颌,又低声道。 “妾身特意让小厨房炖了燕窝粥,侯爷用些再走吧?” 沈昭临本想拒绝,但见她眼含期待,终究点了点头。 院门外。 薛明珠的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 她身旁侍候的青柳低声道。 “夫人,往常侯爷这时候早出了,定是院子里的人得了信,有意拖延,要不奴婢去通传一声?” 薛明珠薛明珠盯着紧闭的院门,语气生冷。 “不必,侯爷今日要早朝,我倒要看看,她能拖到几时!” 恰在此时,院门被两个婆子缓缓开启。 林婉淑跟在沈昭临身后,过门槛时绣鞋却突然勾住裙裾——这次是真绊着了。 她惊呼一声向前扑去,沈昭临回身接住,被她撞得后退半步。 “慌什么。”他语气平淡,却稳稳扶住了她。 这一幕落在薛明珠眼里,让她后槽牙都忍不住吱吱作响。 她勉强挂起一丝笑意,快步迎上去行礼:“侯爷。” 林婉淑故作惶恐地福身行礼。 “夫人怎么亲自来了?妾身听闻您尚在禁足,不知您在外头等着,实在该死。” 青柳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挡在林婉淑与薛明珠之间。 “林姨娘不必如此,夫人是特意来请侯爷示下的。” 沈昭临剑眉微蹙,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显然对这些内宅纷争颇感不耐:“有事?” 薛明珠深吸一口气,将满腔怒火化作温言软语。 “侯爷,妾身思来想去,林妹妹的脸伤耽误不得,所以想请宫里的太医来看看。” 林婉淑藏在面纱下的嘴角微微抽搐——这分明是要断她争宠的倚仗! 沈昭临略作沉吟,颔首道。 “你有心了,既要入宫,同去吧。” 府门前。 沈昭临平日惯于策马驰骋,此番因携了薛明珠同行,倒破例改乘了马车。 林婉淑一路眼巴巴跟着,送到府门前还不忘软声道。 “侯爷早些回府,昨儿那幅并蒂莲的丹青,妾身还未请教您呢。” 沈昭临脚步一顿。 薛明珠抢先道。 “侯爷,您要上朝,咱们得快些。” 她不着痕迹地挡在林婉淑面前,指尖轻轻搭上沈昭临的手臂。 侯府大门不远处的廊下,香兰扶着宋长乐。 她远远看着沈昭临扶着薛明珠上了马车,忍不住低声抱怨。 “侯爷也太偏心了!林姨娘受伤他心疼,夫人禁足他不管,可姨娘您呢?寒石散的毒还没清干净呢!” 宋长乐唇角微勾,眼中却是一片冷意。 “香兰。” 她轻声道。 “侯爷的‘爱护’,若无与之相配的权势,便是催命的毒药。” 第三十五章 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 午时三刻,永宁侯府朱红大门前,一辆素雅精致的马车缓缓停下。 “夫人小心台阶。” 青柳利落地跳下马车,伸手搀扶薛明珠时,刻意将嗓音提高了三分。 “您为了林姨娘的脸伤,天不亮就进宫,在凤仪宫外跪候多时,才求得这御用的雪肌膏。” 薛明珠闻言,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贴着明黄封条的白瓷小瓶。 阳光斜照下,瓷瓶釉面泛着清冷的微光,一望便知是宫中之物。 府门前路过的婆子们不由驻足,交头接耳起来。 “侯夫人当真心善,林姨娘不过是个妾室……” “那雪肌膏听说连宫里娘娘们都稀罕得紧,侯夫人竟舍得为她求来!” 青柳耳尖微动,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我们夫人在宫门外跪了整整半个时辰,连早膳都没用。这药若是用上,保管林姨娘脸上的伤七日就能痊愈!” 薛明珠适时地轻咳一声,状似责怪地瞥了青柳一眼。 “多嘴。” 待进了兰芳院,薛明珠脸上的笑容骤然转冷。 方才还珍而重之捧着的白瓷瓶,此刻被她随意地抛接着把玩。 “去,把宋长乐叫来。”她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丫鬟应声退下,薛明珠这才慢条斯理地掀开瓶上的明黄封条。 她唇角微勾,从妆奁暗格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罐,银匙一挑,无色粉末已落入雪肌膏中。 落花坞,厢房。 宋长乐听到薛明珠传唤,神色如常。 “夫人传唤,自然耽搁不得。” 她起身抚平裙身褶皱,声音柔婉。 然而,宋长乐刚迈出一步,采苓忽然“哎呀”一声,手中的茶盏“不慎”倾斜,茶水直直泼在她裙摆上。 “奴婢该死!” 采苓慌忙跪下,声音惊慌。 “这衣裳湿了,可怎么……” 宋长乐脚步一顿,低头看着迅速晕开的茶渍,蹙眉温声道。 “无妨,不过是沾了点水,夫人既急着见我,总不好耽搁。” 她作势要继续走,采苓却轻轻扯住她的衣袖。 “姨娘,您本就未愈,这湿衣裳穿久了怕是要加重病情。若是传出去,倒叫人以为夫人苛待……” 宋长乐似是被说动,轻咬下唇犹豫片刻,叹了口气。 “既如此,先换一身吧,免得失礼。” 内室。 香兰手脚麻利地替宋长乐换好衣裳,眉头却始终紧蹙。 她压低声音道。 “姨娘,夫人今早刚去求了药,这会儿突然传您过去,只怕……” 宋长乐抬眸,从铜镜中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弯。 “怕什么?有心算计,躲得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 香兰还想再劝,却见宋长乐突然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傻丫头,这满院子的新人,你若不留下看着,谁替我守着家里?” 她转向一旁垂首站立的采苓。 “采苓跟着我就行,她暂时得了夫人的信任,身手也好些。” 采苓福了福身,轻声道。 “香兰姐姐放心,奴婢会仔细留神的。” 去往兰芳院的路上,宋长乐瞥了一眼前头引路的丫鬟,故意放慢脚步,压低了声音, “可准备妥当了?” 采苓目不斜视,声若蚊蚋。 “姨娘放心,您让仿制的白瓷小瓶已经做好了。景德镇的老师傅手艺极好,连内廷的印记都分毫不差。” 兰芳院,正厅。 薛明珠正握着鎏金小剪闲适地修剪着一盆蕙兰。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温声轻笑道。 “宋姨娘来了?正好,来瞧瞧这蕙兰可还精神?” 宋长乐福身行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桌上那个精致的白瓷瓶。 正是方才薛明珠在府门前珍而重之捧着的雪肌膏。 宋长乐柔声夸赞。 “兰芳院的风水养人,连带着兰花也长势极好,夫人唤我来,可是有事吩咐?” 薛明珠随手将小剪搁下,拿起帕子拭了拭指尖,眼角眉梢染着几分愉悦。 “你这张嘴倒是会哄人。这蕙兰娇贵,最是要耐心,如同爱人一般。” 说着,薛明珠的目光落在那白瓷瓶上。 “这药是给林姨娘的,你做事稳妥,就由你送过去吧。” 宋长乐眼睫微颤,眸中喜色乍现又敛:“这样贵重的物件儿,交给妾身……” “无妨。” 薛明珠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你只需小心些,别磕碰了。” 宋长乐低头应下。 “是,我一定谨慎。” 薛明珠眼波微动,视线轻飘飘越过宋长乐肩头,落在她身后的采苓身上。 采苓原本默默立着,忽觉目光落在身上,她抬眼,却在触及夫人目光的刹那慌忙垂下。 薛明珠眼底闪过一丝满意,但转念一想,仍朝身旁的青柳使了个眼色。 “青柳,你跟着一起去,免得路上出什么差错。” 青柳立刻上前,笑容恭敬。 “是,夫人。” 宋长乐眸光微闪,却不动声色地端起托盘,转身出门。 一路上,宋长乐走得极稳,青柳紧随其后,目光紧紧盯着她手中的托盘。 “宋姨娘可要当心脚下。” 青柳假意提醒,实则寸步不离。 宋长乐微微一笑。 “多谢青柳姐姐关心。” 话音刚落,她忽然脚下一歪,整个人向前踉跄了一下,托盘上的药瓶猛地一晃。 “姨娘小心!” 采苓扶住宋长乐的瞬间,袖口在托盘底巧妙一托,瓷瓶在光影变幻间似乎重影了一瞬。 “毛手毛脚的!” 青柳劈手抢回托盘,仔细检查封口完好。 宋长乐稳住身形,一脸歉意。 “是我大意了。” 青柳冷着脸催促。 “快走吧,别耽搁了。” 宋长乐点头,继续向前走。 而采苓落后半步,指尖轻轻一勾,袖中滑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瓶,无声无息地收入袖袋。 丹桂院,院中。 宋长乐亲手将托盘交出,温声道。 “这是夫人特意为林姐姐求来的雪肌膏,林姐姐务必收好。” 巧儿眉头拧成了结,盯着药瓶迟迟没有接过。 青柳见状,笑道。 “林姨娘不信太医院的药,难道还不信侯爷?” 宋长乐温声提醒。 “夫人求药一事,侯爷也是知晓的。” 林婉淑心下稍安。 是啊,若药有问题,第一个逃不掉的就是薛明珠。 她给了巧儿一个眼色,面上绽开笑容。 “怎会?我自然是信任夫人和宋妹妹的。” 青柳见目的已达,福了福身便告退复命。 宋长乐目送她离开,转身的瞬间,眸色彻底冷了下来。 “采苓。” 她低声道。 “回去看看,那药里到底有什么名堂。” 采苓点头,手指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袖中的药瓶。 第三十六章 细心筹备 落花坞内室门窗紧闭,采苓小心取出调包得来的雪肌膏。 宋长乐用药杵挑起一勺雪肌膏,膏体在白玉瓷碟上缓缓铺开,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莹润光泽。 采苓取来银针,针尖没入膏体,银针未变。 她又小心挑起一点膏体轻嗅,龙脑的清苦中隐约透着一丝甜腥。 “姨娘,好像真是上好的药品,活血化瘀,消肿生肌。” 宋长乐轻笑一声,走到窗前,指尖一挑,竹帘便漏进一缕斜阳。 药杵在光下翻转,原本凝脂般的膏体里竟闪烁着细碎晶光。 “是上好的雪肌膏不假,可惜多了味东西——‘哑蝉散’,无色无味,遇肤即渗,三日之内,喉如火烧,七日之内声若鸦啼,十日之后……” 她顿了顿,眼波微转。 “便是莺喉,也成破锣了。” 采苓喉头动了动,将手里的银针放下,后背已沁出冷汗,方才她险些就要用指尖试药。 “雪肌膏需避光存放,寻常人只知银针试毒,谁又会想到要对着日头细看呢?” 宋长乐垂眸凝视着手中的药杵。 “既然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那便……永远安静些。” 她低低一笑,嗓音轻柔。 “呵,果然是薛明珠的作风。” 采苓却蹙眉。 “姨娘,药虽换了,但夫人必定暗中观察。若林姨娘毫无异样……” 宋长乐忽然竖起食指。 “嘘——”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粗使丫鬟们在廊下走过。 待脚步声远去,她才将药杵用厚厚的帕子包着仔细的擦了擦。 “夫人必会派人查问用药进度。这差事给旁人也是做,既选了我做替罪羊,总得叫她省心些。” 采苓贴心地递来油灯,火光映照着宋长乐沉静的眸子。 帕子在火焰中渐渐化为灰烬。 她压低声音吩咐。 “一会儿你去府医那儿,就说我这几日头痛胸闷,寒石散的药性未清,让她开些调养的方子。” 采苓抿唇。 “姨娘要些什么药?不若奴婢托膳房的人代买?” 宋长乐轻轻摇了摇头。 薛明珠执掌中馈,膳房最是捞油水的地方,多势利之辈,用着不放心。 “无妨,你只需说症状,府医自会配药。不过……” 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若他问得细,你就说我肩颈发僵,寒痰凝滞,需一味‘白芥子’作引。” 采苓点头记下。 宋长乐语气温和。 “你不必强调,照我说的提一句就行。府医若给了,你便带回来,其余的药材,他一并配什么,你都收着。” 采苓走后,宋长乐就自觉的去了兰芳院。 兰芳院,内室。 薛明珠正坐在紫檀木案前,纤长的手指缓缓翻动着侯府的账册。 青柳进门,步伐刻意的放轻。 她手中端着一杯温而不烫的茶,稳稳地放在薛明珠手边的红木小几上。 “夫人,宋姨娘求见。” 薛明珠并未抬眼,只将账册又翻过一页,淡淡道。 “让她进来。” 宋长乐一进门便行了个大礼,直接跪下。 “夫人,妾身是来请罪的。妾身方才送药时脚下不稳,险些摔了御赐的药瓶。虽托夫人洪福未致损毁,终究是妾身不够谨慎。” 她低声道。 “夫人这般信任,妾身却险些辜负,实在该罚。” 薛明珠早就从青柳嘴里得知此事毫不意外,反倒目光在“丹桂院开支”那页停了停。 丹桂院这个月支出的钱竟比正院还多出二十两,林姨娘最近是越发不知分寸了! “你倒是实诚,不过,药既无事,便罢了。” 宋长乐却未起身,反而抬眸,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 “夫人待林姐姐真好,这般珍贵的药,连宫里的娘娘都未必能得,夫人却为她求来了。” 薛明珠眸光微闪,终于抬眼。 “怎么?你也想要?” 宋长乐连忙摇头。 “妾身不敢妄想能得这样的好物件儿,只是羡慕林姐姐能得夫人如此照拂。” 青柳站在一旁,目光瞥见账册上的数字,计上心头。 林姨娘越发张狂,不如让宋姨娘去盯着,既全了夫人的贤名,又能叫她吃个哑巴亏…… 如此想着,她指尖轻轻点了点案上摊开的账册,恰好落在“丹桂院”三字上,随即低眉顺目地退后半步。 薛明珠瞥见她的动作,眸光微动,忽而笑了。 “既然你这般上心,往后便由你每日去丹桂院看着林姨娘用药罢。” 宋长乐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低头应下。 “是,妾身一定仔细盯着,绝不让夫人失望。” 薛明珠满意地点头,却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记住,药是御赐的,总不好浪费……” 宋长乐指尖微紧,垂眸道。 “妾身明白。” 翌日,落花坞。 天光微亮,宋长乐便已起身。 她坐在铜镜前,指尖轻轻抚过镜面,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 香兰捧着梳篦站在她身后,眼里是由衷的欢喜。 “姨娘今日气色真好,若是侯爷见了定然喜欢。” 宋长乐唇角微勾,从妆奁中取出一支累丝嵌红宝石的簪子,在发间比了比。 这是之前沈昭临赏的头面,想必林婉淑应该印象深刻。 “侯爷事忙,今日是要去探望林姐姐,总要打扮得精神些。” 采苓端着一个小瓷盅从外间进来,轻声道。 “姨娘,您要的指甲膏调好了,颜色极淡,几乎看不出染过。” 宋长乐伸出手,指尖莹白如玉:“嗯。” 采苓跪坐在她跟前,用细笔蘸了瓷盅里近乎透明的淡粉色膏体,轻轻涂在她的指甲上。 这膏体里参杂了珍珠粉和少许茉莉汁,颜色极淡,若不细看,几乎与原本的指甲无异。 但采苓的手法极稳,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尤其是涂到左手无名指时,她的动作格外轻缓。 香兰在一旁看着,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忧虑。 “姨娘愿意打扮是好事,只是林姨娘如今脸伤未愈,姨娘这般,奴婢怕……” 宋长乐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淡淡道。 “从前是丫鬟,自然不敢逾矩。如今虽说是姨娘,但到底还是下人,太过张扬反倒不好。”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只是夫人禁足,林姨娘又伤了脸,我若再整日素面朝天的,倒显得对侯爷不够尽心。这颜色淡,既不招摇,又显得体面。” 采苓涂完最后一笔,抬头轻声道。 “姨娘,好了。” 宋长乐将手举到光下细细端详,十指纤纤,指甲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染过的痕迹。 但她的左手无名指上,却有一道极细的缝隙。 “走吧,该去找林姐姐了……” 第三十七章 以身做饵 丹桂院的朱漆大门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巧儿横在门前,眼神警惕地打量着突然造访的宋长乐。 “宋姨娘今日怎么得空来我们丹桂院?” 巧儿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防备,站直的身子像只护巢的雀儿。 “我家姨娘正在养伤,不便见客。” 宋长乐唇角挂着温柔的浅笑,指尖轻轻抚过鬓角新簪的累丝红宝石簪子。 “巧儿姑娘说笑了,夫人特意嘱咐我来瞧瞧林姐姐的伤势,顺便看看这雪肌膏用得如何。”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 “毕竟是御赐之物,若出了差错,夫人怪罪下来,你我都不好交代。” 她故意将“御赐”二字咬得极重,果然看见巧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有劳宋姨娘稍等。” 巧儿终于松口,转身时裙角掀起一阵细小的风。 “奴婢去禀报我家姨娘。” 宋长乐驻足而立,目光越过朱漆大门,将丹桂院的景致一寸寸收入眼底。 院中一株老桂树枝叶繁茂,枝叶间还悬着个鎏金鸟笼,空荡荡的笼门在风里轻晃,笼底积着层薄灰。 假山边引了道活水,几尾锦鲤在青苔石旁悠然游弋,衬着白墙黛瓦,格外清雅。 这里虽不似兰芳院那般铺金砌玉,但比起简朴的落花坞,依然处处透着精心。 片刻后,巧儿不情不愿地引她进了内室。 林婉淑半倚在软榻上,脸上蒙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含着警惕的眼睛。 几乎是宋长乐进来的瞬间,林婉淑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她发间那抹艳红。 那支累丝嵌红宝石的簪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她眼睛发疼。 更让她心惊的是宋长乐那张未施粉黛却依然明艳的脸。 没有伤疤,光洁如玉。 如今她伤了脸,宋长乐却打扮得这般精致来她院里,安的什么心? 林婉淑强压下心头的不适,语气疏离。 “宋妹妹今日倒是得闲。” 宋长乐福身一礼,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梳妆台上的雪肌膏上——瓷瓶封口完好,显然未曾动过。 “林姐姐还未用药?” 她故作惊讶,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掺入几分担忧。 “这雪肌膏需每日涂抹,耽搁了岂不辜负夫人一番心意?” 林婉淑轻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这两日脸上发痒,府医说恐是药性太强,让我停用几日。” 宋长乐面露关切。 “姐姐可是用药方法不对?” 她主动拿起药瓶。 “不如我给姐姐示范一次?” 林婉淑本想拒绝,却在看到宋长乐靠近时改变了主意。 让她试药也好,若真有问题……林婉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宋长乐指尖轻轻挑开瓷瓶封口。 霎时间,一股带着龙脑香的气息在室内弥漫开来。 她毫不客气地用银药匙挖出一大块膏体,在自己左颊上涂抹开来。 那动作轻柔优雅,衬着她纤细的手指,竟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林婉淑注意到她的指甲泛着淡淡的珠光,显然是精心染过的。 “一点也不刺激,反而很舒服呢。” 宋长乐笑得真诚,又挖了一勺。 “姐姐试试就知道了。” 林婉淑盯着宋长乐光洁的脸颊。 没有红肿,没有不适,反而因药膏的滋润更显光泽。 一个念头突然击中她。 若自己不用这药,留下疤痕,而宋长乐却日渐美丽…… 她不能给这小贱人机会! 林婉淑眸光微动,示意巧儿拿来一个新的药匙。 “既如此,我便试试。” 药膏被小心地涂抹在伤疤上,冰凉沁肤,确实毫无异样。 林婉淑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甚至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宋长乐目光在室内轻轻一扫,注意到林婉淑的云锦外衫正挂在窗边的梨花木衣架上。 “这时节闷热,屋里药气太重,怕对姐姐伤口愈合不利。” 宋长乐忽然轻咳两声,指尖抚过咽喉。 "还是散散为好。” 不等林婉淑回应,她已走向窗边。 雕花木窗被推开了三分之二,吹进来的凉风冲淡了室内的龙脑香。 林婉淑突然“嘶”地一声别回脸去。 “宋姨娘使不得!” 巧儿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 “我家姨娘脸上的伤见不得风!” 她手忙脚乱地将窗扇往回拉,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缝隙。 宋长乐顺势后退,在转身时不着痕迹地靠近衣架。 “是妹妹鲁莽了,林姐姐莫怪。” 她歉然福身,左手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自然垂下。 就在巧儿路过自己走回林婉淑身边的刹那,她的无名指在衣架边缘轻轻一弹。 指甲缝里藏着的药粉无声无息地落进外衫褶皱中。 林婉淑纤指轻捻,将素白面纱覆于面上,唇角噙着温婉笑意。 “宋妹妹无心之失,我怎会怪罪?原是我这身子不争气,倒累得你处处小心。” 巧儿眼波流转,瞥见自家姨娘眼底掠过一丝不悦,忙望向窗外,故作关切。 ““奴婢多嘴,只是瞧着落花坞路远,外头那片云彩眼看着就要飘过去,等日头毒起来,宋姨娘回去怕是要晒着。” 这话明里体贴,暗里却是在替主子下逐客令。 宋长乐眸光微闪,当即会意,福了福身。 “巧儿姑娘提醒的是,林姐姐好生将养,记得按时用药才是。” 她行至门口又顿了顿。 “夫人特意嘱咐要日日查看,妹妹明日再来叨扰姐姐。” 林婉淑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但很快恢复。 “有劳妹妹了。” 离开丹桂院后,采苓一直等到转过两道回廊才敢开口。 她左右扫视确认无人,压低声音道。 “姨娘,成了?” 宋长乐抬起左手,阳光透过指缝,照在那修剪得圆润完美的指甲上。 无名指上的细缝已经空空如也,重新与甲床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嗯。” 她唇角轻扬,眼底掠过一丝深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香苓敏锐地察觉到她话音微滞,嗓音不似来时清润。 再一细嗅,竟从她衣袂间辨出一缕极淡的龙脑香,顿时心头一紧。 “姨娘您试药了?” 宋长乐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袖口。 “要想取信于人,总得先叫人看见诚意。” 微风掠过廊下,将她的话音吹得轻若叹息。 “这世上最快的法子,莫过于以身作饵。” 第三十八章 冒险两边游走 翌日,丹桂院。 林婉淑自起身时便觉喉间干涩,似有细砂磨砺,连饮了三盏蜜水也不见缓解。 巧儿捧着新沏的温茶,忧心忡忡道。 “主儿可是昨夜着了凉?这都咳了半日了,要不奴婢去请府医来看看?” 林婉淑接过茶盏,指尖微顿。 她抬眼望向妆台上的雪肌膏,莹润的瓷瓶流溢着微光,恍若薛明珠那双含笑的眼睛。 “不必。” 她嗓音微哑,却仍维持着惯常的矜持。 “不过是夜里贪凉,嗓子干了些,不是什么大事。” 若此刻宣府医,怕是府医未到,兰芳院那位就已经知晓。 依着薛明珠的性子,若听闻她刚用雪肌膏就病了,指不定会借题发挥。 要么说她疑神疑鬼,不信任夫人“千里迢迢”求来的药。 要么干脆倒打一耙,说她故意装病,构陷夫人送来的药有问题。 “主儿,落花坞的宋姨娘来瞧您了。” 外间小丫鬟的通传声让主仆二人同时抬头。 巧儿瞥见自家主子骤然冷下的眉眼,连忙放下茶盘往外走。 “奴婢先去迎一迎。” 宋长乐执一柄素青色油纸伞立在丹桂院前的石阶下,身侧的香兰手里提着个精巧的食盒。 见巧儿出来,她眉眼一弯,柔声道。 “林姐姐今日可大安了?夫人惦记着雪肌膏的效用,夫人惦记着雪肌膏的效用,特地嘱咐妾身日日都要来瞧的。” 巧儿目光落在香兰手中的食盒上,下意识伸手去接。 “宋姨娘费心了。” 香兰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 “这是府医新配的川贝枇杷膏,姨娘方才特意绕去药房取的。” 宋长乐眼尾微垂,露出个歉意的笑。 “说来惭愧,我不比夫人那儿好东西多,倒像是专程来讨茶喝的,平白让巧儿姑娘误会了。” 巧儿这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耳根微热,连忙接过宋长乐收起的油纸伞,低头将人往正厅引。 “宋姨娘说笑了,您能来,我们姨娘心里是高兴的。” 珠帘内,林婉淑正对镜系上面纱。 纱边掠过耳际时,外间已传来脚步声。 宋长乐的嗓音温温软软,好似一阵无害的风。 “林姐姐,今日可好些了?” 帘子一挑,人已婷婷立在眼前。 林婉淑抬眸,见宋长乐今日装扮比昨日素净几分。 发间虽换了支银丝缠珍珠的簪子,衬得她肤光胜雪。 淡妆浓抹总相宜,这贱人,打扮得倒是越来越精致了! 林婉淑压下眼底的冷意,勉强扯出一抹笑。 “宋妹妹来得真早。” 宋长乐款步上前,微微伏身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面纱下的轮廓。 “林姐姐今日气色倒比昨日好些,看来雪肌膏果然灵验。” 话音未落,林婉淑喉间突然一阵刺痒,帕子还未掩住,便咳了两声。 宋长乐眸光微闪,推开两步,故作惊讶:“林姐姐嗓子怎么了?” 林婉淑捏着帕子掩唇,淡淡道。 “无妨,许是昨夜窗子没关严,受了些风。” 宋长乐若有所思地点头,轻声道。 “说来也巧,前几日夫人还提过,说夏日贪凉最易害风寒,尤其是嗓子,若不小心着了寒,轻则干痒,重则……”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意识到失言,连忙噤声。 林婉淑指尖一紧,帕子被攥出褶皱。 薛明珠提过嗓子? 她不动声色地抬眸,见宋长乐神色如常,甚至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瞧我,说这些做什么?林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事。” 林婉淑勉强扯了扯唇角,心中却已翻起惊涛。 难道……药真的有问题? 她强压下心头疑虑,朝巧儿使了个眼色。巧儿会意,立即捧出那瓶雪肌膏。 “今日又要劳烦妹妹了,这药膏毕竟是上脸的东西,妹妹不会介意吧?” 宋长乐刚要伸手去接药匙,巧儿却已眼疾手快地挖了一小勺药膏,直直递到她面前。 “姐姐说哪里话。”宋长乐莞尔一笑,接过药匙时指尖微微一顿,随即娴熟地将药膏点在脸颊上,轻轻晕开。 涂完后,她忽然轻咳一声,嗓音微哑。 “这两日往返两院,风里来雨里去的,我这嗓子也有些不适,看来真得听夫人的话,少贪凉才是。” 林婉淑瞳孔微缩。 宋长乐的嗓子也不舒服? 她死死盯着宋长乐的脸庞,那雪肌膏已渐渐被肌肤吸收,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宋长乐方才的话,却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她心里。 薛明珠是不是在药里动了手脚? 待宋长乐走后,林婉淑立刻让巧儿取来清水,狠狠擦净脸上的药膏。 “姨娘,这雪肌膏会不会真有问题?奴婢瞧见香兰提着川贝枇杷膏呢。” 巧儿捧着软巾站在一旁,低声道。 林婉淑翻出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养容霜,小心翼翼地涂上。 听见巧儿的话,指尖动作顿了顿。 川贝枇杷膏?那是润嗓的良药。 她冷笑一声。 “到底有没有问题,停药不就知道了?薛明珠要是真敢在侯爷眼皮子底下作妖,狐狸尾巴可要藏好了!” 出了丹桂院,宋长乐带着香兰朝落花坞走去。 刚转过回廊,便被一道翠色身影拦住了去路。 青柳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香兰手中的食盒,唇角含着三分笑。 “宋姨娘,夫人正巧要寻您说话呢。” 宋长乐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浮起温顺的笑意。 “青柳姐姐来得巧,我正要去给夫人回话。” 看青柳鬓角的细汗,只怕已等候多时,薛明珠果然在盯着! 兰芳院内,薛明珠正倚在窗边,手里的银制香著轻轻拨弄着鎏金香炉里的香灰。 见宋长乐进来,她头也未抬,只淡淡道。 “林姨娘的脸如何了?” 宋长乐福身行礼,嗓音轻柔。 “回夫人,林姐姐的伤……似乎好得慢了些。” 薛明珠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顿。 “哦?” 她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御赐的雪肌膏,倒养出个娇贵人了?” 宋长乐低眉顺目。 “许是林姐姐体质特殊,妾身瞧着,她这两日似乎……”她顿了顿,像是斟酌用词。 “似乎格外谨慎,连窗子都不敢开,生怕见了风。” 薛明珠眸光微闪,忽然话锋一转。 “她嗓子可好?” 宋长乐眼睫轻颤,眸中浮起一层困惑。 “林姐姐嗓子?妾身去时,还听她与巧儿说笑,想来没有什么不适。” 薛明珠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诚恳的脸上,又扫向香兰手中的食盒。 “这是?” 宋长乐轻咳了两声,连忙以帕掩唇,退后两步解释道。 “妾身这两日来回走动,似乎受了些风,嗓子干痒得厉害。” 香著在香炉边缘轻轻一叩,发出细微的脆响。 薛明珠眼底暗流涌动。 以林婉淑谨慎的个性大抵是找了宋长乐这个眼皮子浅的试药。 可宋长乐中了招,林婉淑反倒没事? 是那贱人发现了什么? 她忽然轻笑一声,语气温和。 “你既是替本夫人奔波,也不好厚此薄彼。” 她转头吩咐道。 “青柳,去取两盒上好的川贝来,给宋姨娘带回去。” 宋长乐面露赧然。 “妾身身份低微,怎配的起……” 薛明珠轻抬手腕打断她。 “不必推辞,本夫人向来公正。这川贝最是润喉,可要好好用着……”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莫要像有些人,糟蹋了好东西。” 待宋长乐告退后,薛明珠脸上的笑意骤然冷了下来。 “去查查,这两日丹桂院可有什么异常。” 她盯着香炉里将熄未熄的香灰,声音森冷。 “尤其是……林婉淑可曾私下请过府医。” 第三十九章 林婉淑的先发制人 丹桂院,午时。 林婉淑垂眸凝视着雪肌膏瓷瓶底部的内庭印迹,神色晦暗不明。 自昨日停药后,喉间的灼烧感竟真的减轻了些。 “巧儿。” 她嗓音沙哑,却比前两日清亮了几分。 巧儿连忙端来一盏温润的雪梨汤:“主儿,嗓子可好些了?” 林婉淑冷笑一声,抬手将汤盏推开。 “不必。” 她缓缓起身,走到铜镜前,摘下面纱。 铜镜映出她半边完好的侧脸和半边淡去疤痕的面容。 她指尖颤着抚上喉间,眸底倏忽掠过一道寒芒。 这张脸,这副嗓子,原是她在这深宅大院安身立命的根本。 一个庶女能攀上侯府的高枝,除却那七分像生母的容貌,更因承了那副千金难买的好嗓子。 可如今,薛明珠先毁了她的如花容颜,又想毒哑这副婉转莺啼。 这哪里是在伤她的皮肉?分明是要将她逼上绝路。 “去把琴搬到后院凉亭。” 林婉淑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却坚定。 巧儿瞪大了眼睛,满眼忧虑。 “主儿要弹琴?外头有风呢,而且您的嗓子……” 林婉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既然有人这般费心要我做哑巴。” 她抬眸望向院外,眼底寒芒乍现。 “不如让阖府都瞧瞧,她们的算计——得逞了。” 后院凉亭四周绿荫如盖,蝉鸣声此起彼伏地撕扯着夏日午时的闷热。 林婉淑端坐琴前,指尖轻抚琴弦,发出几个零散的音符。 不远处,几个洒扫的丫鬟躲在树荫下偷懒,听到琴音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张望。 “主儿,要不要奴婢去赶她们走?” 巧儿俯身低语。 林婉淑微微摇头。 “不必。”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轻拨琴弦,清亮的音符如珠玉般跃出。 随着指法渐快,琴音流转,时而似细雨敲窗,时而若惊鸿掠水,竟比从前更加精妙! 树荫下的丫鬟们不知不觉聚拢过来。 一个年小的丫头忍不住轻声赞叹。 “林姨娘的琴技真好,难怪侯爷这般宠她……” 一个粗使婆子闻言笑道。 “这才哪儿到哪儿?林姨娘的嗓子才是真正的万里挑一。若是老身没记错,这首曲子正是她刚入府时最拿手的……” 林婉淑深吸一口气,忽然启唇而歌。 本该清亮婉转的嗓音,此刻却沙哑如粗粝的锯木声。 破碎的音节踉跄着追逐琴音,却在攀至高处时骤然断裂,化作一阵刺耳的喘息。 “咳咳咳——” 她猝然掩唇咳嗽,单薄的身子向前一倾,不慎碰着了琴案。 方才还流淌着仙乐的丝弦被这一震,发出细弱的颤音。 “主儿!” 巧儿惊呼一声,连忙递上帕子。 林婉淑接过帕子掩唇,眼角余光却瞥见那几个丫鬟已经交头接耳,其中一个更是匆匆跑开,想必是去报信了。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痛苦神色,手指紧紧攥住帕子。 “巧儿,我,我唱不了了。” 她声音哽咽,带着刻意的绝望。 “我的嗓子彻底毁了……” "不会的主儿,只是受了风,会好的……” 巧儿配合地红了眼眶,声音颤抖。 林婉淑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琴案上的茶盏,瓷杯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好?如何能好!” 她提高声调,让声音传得更远。 “脸伤了不说,如今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唱不下来了!” 她剧烈喘息着,仿佛情绪失控,实际上却在冷静观察四周。 果然,院墙转角处,一抹淡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那是薛明珠身边大丫鬟青柳常穿的颜色。 “主儿保重身体啊!” 巧儿扶住她摇晃的身躯,声音里带着哭腔。 “咱们回院里吧,外头风大……” 林婉淑顺势靠在巧儿肩上,任由她搀扶着往丹桂院走。 傍晚,沈昭临回府时。 一道纤弱身影已经跪在主院外的青石板上,素衣乌发,肩头微颤,正是林婉淑。 她一见沈昭临,立刻泪光盈盈,伏地叩首。 “侯爷!救救妾身……” 沈昭临眉头一皱,俯身扶她:“怎么回事?” 林婉淑抬头,眼中含泪,却故意压着嗓音,让声音听起来比平日更加嘶哑难听。 “妾身用了夫人赐的雪肌膏后,竟……竟不能言了!” 她嗓音艰涩,听得沈昭临眉头紧锁。 “侯爷,妾身不敢质疑夫人,可这药……这药……” 林婉淑颤抖着从袖中取出那瓶雪肌膏,泪落如珠。 沈昭临脸色一沉,立刻吩咐身边小厮。 “把夫人叫来!” 薛明珠闻讯匆匆赶来,身后跟着几位姨娘,宋长乐亦在其中。 林婉淑伏在沈昭临膝边抽泣,见薛明珠来了,更是瑟缩了一下,似有惧意。 “侯爷。” 薛明珠福身行礼,语气关切。 “林妹妹这是怎么了?” 沈昭临冷冷道。 “她说用了你给的药,嗓子坏了。” 薛明珠眸光一闪,随即露出惊讶之色。 “这怎么可能?雪肌膏是御赐的良药,宫里娘娘都用得,怎会有问题?” 她拧了拧眉,当机立断。 “侯爷,此事蹊跷,不如请府医验药,还妾身一个清白。” 沈昭临颔首,玄奕的身影一闪,不多时府医挎着药箱匆匆赶来。 医女接过雪肌膏见膏体润白,先以银针试毒,银针未变。 随后,她走到窗前,将药膏对着日光细看,用指腹轻轻抹开。 这本该是验毒的关键一步。 薛明珠见状,眸光微闪,忽然开口。 “查清楚了吗?” 府医动作一顿,退出阳光照射的区域,将雪肌膏的木塞重新塞好。 “回夫人,此药确实是上好的雪肌膏,活血生肌,绝无毒性。” 林婉淑闻言,心下微惊,立刻“艰难”开口。 “可妾身用了药后,嗓子一日比一日疼,今日停药,反倒好了些……” 她这话一出,薛明珠则是眯了眯眼睛。 停药好转? 那药里确实有哑蝉散,可府医竟没查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宋长乐,又看向林婉淑,心中盘算。 若不是林婉淑自导自演,故意装病陷害她。 那便是宋长乐阳奉阴违,私自换了药。 而林婉淑眯眼思量后,忽然看向宋长乐,嗓音嘶哑却凌厉。 “宋妹妹,你日日来我院里,可曾动过这药?” 宋长乐似被吓了一跳,连忙摇头。 “林姐姐何出此言?妾身只是按夫人的吩咐盯着姐姐用药,每次……每次姐姐用药时,妾身也会试一点,以示无碍。” 她说着,轻咳两声,嗓音微哑。 “说来也怪,妾身这两日嗓子也不太舒服,多亏昨儿夫人赐下川贝才好些。” 林婉淑冷笑。 “哦?既是试药时就不适,怎么倒藏着掖着不说?” 宋长乐面露委屈。 “这大暑天的,往来两院难免受了暑气。妾身只当是寻常伤风,怎敢胡乱攀扯到御赐的雪肌膏上?” 第四十章 无辜卷入还是藏的最深 沈昭临眉头深锁,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几上叩出沉闷的声响,沉声道。 “争论这些细枝末节无益,既验明药膏无毒,林氏的嗓子因何而损?” 宋长乐垂眸而立,无人看见她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 这两日弹在衣架上的药粉,早已渗入林婉淑最常穿的几件衣裳。 她等的就是侯爷这一句质问。 “咳……” 宋长乐适时轻咳一声,帕子掩唇时指尖微颤,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侯爷明鉴,夫人素来宽厚,断不会行此阴私。问题想必是出在了其他地方。” 她顿了顿,目光在林姨娘身上轻轻一扫。 “不若请府医将林姐姐的东西都查一查?也好还夫人和妾身一个清白。” 薛明珠本就对林婉淑有所怀疑,此刻见宋长乐递了梯子,当即顺着话锋道。 “妹妹说得极是。这后院若藏着这等阴毒之人难以叫人心安,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说罢转向府医。 “青柳,你随府医同去丹桂院,将林姨娘近日所用之物一一查验。” 这话明着是吩咐丫鬟,实则是说给林婉淑听的——正院的人亲自盯着,休想动手脚。 宋长乐今日特意选了件雨过天青色的云纹罗裙,衣料清透,衬得人如竹般清雅。 发间一支青玉素簪,恰似她此刻的姿态。 不似林婉淑矫揉造作的素净,也不同薛明珠咄咄逼人的华贵。 “宋氏所言有理。” 沈昭临的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府医,去吧。” 比起哭哭啼啼的林氏和盛气凌人的正妻,这个总安静立在角落的姨娘,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明理。 府医领命,青柳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丹桂院去。 巧儿走在最前头引路,后颈却隐隐发僵。 青柳那双吊梢眼正死死盯着她的后脑勺,像是要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一时间,妆奁、衣物、茶具皆被细细检视。 不多时,府医果然匆匆返回,手中捧着一件云锦外衫。 “侯爷!这衣裳上有可疑的药粉残留。” 林婉淑闻言,脸色骤变。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为了博侯爷怜惜特意换上的素衣,眼中闪过一丝庆幸。 巧儿猛地扑跪在地,声音凄厉。 “求侯爷为我家姨娘做主!姨娘这些衣裳是夫人赏的云锦所制,自穿上后便日日不适,如今看来,竟是有人存心害姨娘!” 薛明珠神色不变,只轻轻“呵”了一声,道。 “林妹妹这丫鬟说话可真有趣,倒像是看见本夫人亲手往云锦里塞了毒药似的。” 她转向沈昭临,语气从容不迫。 “侯爷,赏布那日您也在丹桂院,林姨娘日日穿它,若真有问题,怎会拖到今日才发作?” 她眸光一转,又看向林婉淑,笑意微冷。 “况且,雪肌膏是御赐之物,药性猛烈些也是常理。妹妹若觉得不适,大可早早停用,何必拖到今日才发作?” 这话暗指林婉淑故意停药,伪装症状,栽赃主母。 林婉淑气得嗓音更哑。 “夫人分明在颠倒黑白!若妾身真要自导自演,何必毁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嗓子!” 薛明珠轻笑。 “谁知道呢?或许……是为了博侯爷怜惜,多留在你丹桂院呢?”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沈昭临,林婉淑不甘心的咬了咬下唇。 沈昭临冷眼旁观至此,终于开口。 “够了。” 他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府医身上。 “药粉之事,可有定论?” 医女皱眉,指尖在衣料上捻了捻,迟疑道。 “侯爷,这衣料上确有异物,但并非寻常尘垢,倒像是……某种药材的细末。只是混了熏香,又经穿着摩擦和浆洗,已难辨原貌。” 她顿了顿,补充道。 “不过,若与雪肌膏相冲,倒也可能损及咽喉。” 林婉淑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喉间的不适与心头的恨意交织翻涌。 薛明珠根基太深,一时难以撼动。 可总要有人为她的嗓子付出代价。 动不了薛明珠本人,就先断她的臂膀! 至少宋长乐若倒了,薛明珠在后院便少了一条听话的狗。 打定主意后,林婉淑锐利的目光直刺向宋长乐低垂的侧脸——这张素来温顺怯懦的面孔,厉声质问道。 “宋妹妹,你日日来我院里,可碰过我的衣裳?!” 宋长乐似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到,踉跄后退半步,眼眶顿时泛红。 “林姐姐何出此言?妾身每次去丹桂院,都是按规矩站在厅里,怎有机会碰姐姐的衣物?” 她嗓音轻颤,带着委屈。 “况且……妾身自己也试了雪肌膏,嗓子也不适。” 林婉淑冷笑。 “宋妹妹说自己嗓子也不适,可我瞧你说话利索的很,怎的偏就我一人哑了?” 宋长乐瑟缩。 “是夫人赐了川贝润喉,否则怕是也要遭罪。” 林婉淑突然眼尾一挑,捕捉到宋长乐话中关窍。 “川贝?夫人为何偏偏赏你川贝?莫不是早知雪肌膏有问题,想让你做替罪羊?!” 宋长乐闻言,似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林姐姐怎可这样想夫人?夫人赐药,不过是怜我奔波辛苦,怎就成了……成了……”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低头掩面,肩膀微微发抖。 薛明珠适时冷声。 “林姨娘,无凭无据攀咬主母,可是大罪。保不齐是你院子里的丫鬟手脚不干净。” 林婉淑不依不饶,忽然道。 “妾身原也不愿提及旧事,只是今日这情形,实在与当年太过相似!侯爷可还记得,两年前府里曾有位歌姬,名唤柳莺?” 沈昭临眉头一皱。 林婉淑继续道。 “她也是得了夫人赏赐后不久,嗓子便坏了,最后被发卖出府。” 薛明珠面色骤冷,眼神锐利:“林姨娘,无凭无据的话,可别乱说。” 沈昭临眸光沉沉,在妻妾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停在宋长乐身上。 薛明珠表面从容不迫,眸底却掠过毒蛇般的冷光。 林婉淑嗓音沙哑,却每句话都刺在关节处,似早有准备。 而宋长乐那双无辜的眼睛…… 他沉默片刻,忽而开口。 “玄奕,去查查府里是否真有柳莺此人,若有,当年的卖身契可还在。” 待玄奕领命而去,沈昭临指节轻叩檀木案几,心中已有盘算。 薛氏施恩是实,但以她素日作风,在汤药衣料里埋杀机并非不可能。 林氏停药装咳,确有“自导自演”之嫌,且旧事提得太巧,似早有谋划。 宋氏……究竟是无辜被卷入,还是藏得最深的那一个? 第四十一章 都安分些 玄奕离开后,大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薛明珠面上不显,指节却在袖中攥得发白。 柳莺……这名字早该烂在泥里,偏偏被林婉淑这贱人翻了出来! 她暗自冷笑。 当年那歌姬,她确实发卖了,可那又如何? 一个低贱的伶人,发卖便发卖了,侯爷总不会为了个玩意儿与她翻脸。 只要没有实据…… 薛明珠抬眸,目光扫过沈昭临沉冷的面容,心中微凛,却又很快镇定。 账目早已清理干净,柳莺的旧事,任谁也翻不出浪花来! 另一边,林婉淑被巧儿搀扶着在沈昭临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此刻倒显得平静了许多。 她赌的就是沈昭临的多疑。 侯爷可以容忍妻妾争宠,但绝不会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底下,一而再、再而三地越权“处置”他的人。 哪怕没有铁证,这一笔旧账,也足以让沈昭临对薛明珠……心生芥蒂。 厅角的铜漏发出清晰的水滴声,宋长乐低垂着眼眸,目光落在青砖地面上笔直的缝隙间。 她敏锐地捕捉到薛明珠袖中指甲嵌入掌心的闷响,听见林婉淑衣袖拂过茶盏时细微的颤抖。 这些细微的动静在她耳中化作无形的丝线,而她站在网中央,连呼吸都谨慎而克制。 不多时,玄奕返回,手中捧着一册泛黄的账本。 “侯爷,确有柳莺此人,三年前入府,两年前因‘染病’被发卖。” 沈昭临翻看账册,指尖在某一页停住。 “柳莺,十二年入府,十四年因病发卖,赎身银二十两。” 卖身契上,那抹殷红的薛家私印刺进眼底。 他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永宁侯府和薛家,什么时候可以混为一谈了! 玄奕余光瞥了一眼面容镇定的薛明珠,心下不由摇头。 这些后宅女子啊……总以为那点算计能瞒过侯爷在尸山血海里练就的眼睛。 当着满屋子姨娘的面,沈昭临最终没有发作。 他只是淡淡的扫了林婉淑一眼。 “云锦衣物全部焚毁,既雪肌膏无事,便继续用着。” 林婉淑垂首称是,姿态恭顺。 沈昭临的目光冷冷扫过在场众人,嗓音低沉中带着压迫。 “此事到此为止,都安分些。” 薛明珠心头微松,唇角刚浮起一丝笑意。 却听沈昭临下一句道。 “今夜,本侯宿在落花坞。” 满室寂静,其他姨娘原本缩在角落,尽量减少存在感,此刻却忍不住偷瞄宋长乐,眼中满是惊诧和羡慕。 她们既怕薛明珠迁怒,又忍不住幻想——若有一日侯爷也能看自己一眼。 被骤然点名的宋长乐似受宠若惊,慌乱低头,耳尖却微微泛红。 林婉淑原本因柳莺之事占了上风,正暗自得意,却不想沈昭临突然转向宋长乐。 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化作楚楚可怜的委屈。 侯爷这是……在敲打我? 还是说,宋长乐这个闷葫芦,竟比我想象的更有手段? 她咬了咬唇,不甘地瞥向宋长乐,却在对方“慌乱低头”的模样里看不出半点破绽。 薛明珠面上的笑意几乎是在瞬间凝固,但很快又恢复成端庄得体的模样。 她瞥了一眼哀怨的林婉淑,心下宽慰。 总好过叫林婉淑这个贱人日日霸占着侯爷。 宋长乐……至少一朝得子,得利的总归是自己。 夜深沉,落花坞内室幽暗。 烛火已灭,唯有一线月光穿过纱窗,在床榻上投下朦胧的淡影。 沈昭临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宋长乐散落的青丝,温热鼻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耳畔。 “你近日在学医,寒食散的毒可清干净了?” 宋长乐羽睫轻颤,垂眸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怯神色。 “劳侯爷记挂,已大好了,只是偶尔心口还有些发闷。” 沈昭临忽然逼近一步,带着薄茧的拇指按上她锁骨下方的穴位。 “哦?这里疼?” 他指尖力道不轻不重,压的哪里是寒食散毒素堆积的关窍之处,分明是有关心脉处。 宋长乐呼吸顿时乱了节奏。 这手法精准老辣,根本不是寻常关切。 她眼中适时泛起潋滟水光。 “侯爷怎么…啊!” 一声娇气的呼痛呜咽未竟,身子已如弱柳扶风般栽进他怀里。 沈昭临顺势揽住她纤细腰肢,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向案头摊开的《药性赋》。 书页正停在“川贝”条目,旁边还搁着半盏没喝完的枇杷露。 《药性赋》将常用中药按寒、热、温、平分类,编成赋体,便于记忆药性,是最基础的入门医书。 “是本侯鲁莽了。” 他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脊,语气温和得近乎宠溺。 “你毕竟半路出家,睡吧。这些寻常小病小痛,交给府医便是……” 不多时,宋长乐阖目躺在沈昭临身侧,呼吸均匀绵长,仿佛已然熟睡。 可她清醒至极。 她知道沈昭临身怀武艺,耳力极佳,轻易便能辨出真睡假睡。 所以这些天,她早已练就了一套……连呼吸都能控制得毫无破绽的“熟睡”姿态。 果然,片刻后,沈昭临轻轻掀开锦被,披衣而起。 宋长乐闭着眼睛,却能清晰地听见衣料摩挲的窸窣声。 窗外,玄奕的身影如一片落叶般无声落下。 “侯爷。” 玄奕的声音压得极低。 “当年经手发卖的婆子还在府里,如今在浆洗房当差。那婆子交代,柳莺被发卖前,曾收到过一碗‘清咽利膈汤’。” 沈昭临眸光一冷。 “来源?” 玄奕抿了抿唇。 “与宋姨娘今日所得的川贝……出自同一处。” 兰芳院的小库房。 沈昭临眼底寒意骤深。 薛明珠……果然早有前科。 他静默片刻,忽然问道。 “宋氏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玄奕摇头。 “宋姨娘深居简出,除了按夫人吩咐去丹桂院盯药,并无异动。” 沈昭临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敲,若有所思。 床榻上,宋长乐依旧“沉睡”。 可她的心跳,却在这一刻微微加快:沈昭临起疑了。 不止对薛明珠,还有……对她。 果然,下一瞬,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沈昭临在审视她。 宋长乐呼吸未变,连睫毛都没有一丝颤动。 直到沈昭临收回视线,转身走向外间。 她才在心底,缓缓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二章 暗流汹涌 翌日,兰芳院。 薛明珠坐在妆台前,手中的犀角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青丝。 柳莺的旧事刚被重提,侯爷昨夜就宿在了落花坞。 这让她心里隐隐不安——莫非他起了疑心? “咔”的一声脆响,梳齿应声而断。 她盯着断齿出神,脑海中飞快掠过当年经手之人的面孔。 柳莺被发卖时,除了贴身丫鬟青柳,还有两个婆子跟着料理。 青柳自然可靠,可另外那两个…… 薛明珠蹙起眉头,竟一时想不起她们的名姓。 这些年府里人事更迭,那些低等的粗使婆子,哪值得她费心记挂? “青柳。” 断梳轻轻落在妆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正在熏衣裳的青柳手上动作一顿:“夫人。” “当年处置柳莺时,除了你,还有谁经手?”薛明珠问。 青柳放下香笼,轻声道。 “回夫人,是赵婆子和刘婆子。赵婆子前年已经病故,刘婆子如今还在府里的浆洗房,不过年迈多病,早就不在人前走动了。” 薛明珠揉了揉太阳穴,眼底闪过一丝锐色。 “在浆洗房?”她轻嗤一声,“倒是会躲清闲。” 青柳垂首不语。 薛明珠沉吟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说起来,这些老人儿为府里操劳半生,如今病了,咱们兰芳院若是不闻不问,倒显得薄情。” 青柳会意,低声道。 “夫人仁厚。刘婆子近日咳得厉害,怕是……” 薛明珠抬手抚了抚鬓角,语气轻缓。 “既如此,你代我去瞧瞧。到底是老人,别叫人寒了心。” 青柳深深一福:“奴婢明白。” 浆洗房后院。 刘婆子正佝偻着腰捶洗衣物,木棒敲打在布料上的闷响在院子里回荡。 见到青柳的身影,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 “青柳姑娘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衣物要清洗?” 青柳笑吟吟地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石凳上。 “夫人体恤您年迈,特意让奴婢送碗解暑汤来。” “哐当”一声,捶衣棒砸在地上。 刘婆子脸色瞬间惨白,枯瘦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老、老奴不热,不劳夫人挂心……” 青柳笑意不减,指尖轻轻掀开食盒盖子,浓郁的绿豆香气飘散出来。 “刘妈妈,夫人赏的,您不喝……不合适吧?” 刘婆子浑身发抖,浑浊的眼里盛满恐惧。 两年前,她亲手将柳莺送出府,那碗“清咽利膈汤”……也是经她的手递的。 如今报应来了! 她颤巍巍接过碗,正要仰头饮尽时,手腕突然一抖。 瓷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汤汁溅在两人裙角。 青柳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刘婆子的手腕。 “刘妈妈这是做什么?” 青柳声音甜得像浸了蜜,指甲却深深掐进老人枯瘦的皮肉里。 “夫人赏的汤,可是用冰镇过的。” 刘婆子被扣着手腕,依然“扑通”一声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青柳姑娘行行好!老奴发誓把嘴缝上,当年的事……” 青柳弯腰凑近,突然揪住她花白的头发强迫她抬头。 “当年什么事?刘妈妈糊涂了,咱们不过是来送解暑汤的。” 青柳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褪色的荷包丢在地上。 半截褪色的红绳从荷包里滑出来,正是刘婆子年前给儿子求的平安符。 “你!” 刘婆子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是无辜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青柳变戏法似的又端出一碗汤。 “所以刘妈妈更该懂事,您乖乖喝了,小刘子明日就能领二十两银子,去南边庄子上当差。” 刘婆子的嘴唇剧烈颤抖,干枯的手指死死抠住地面。 她死死盯着那荷包,终于,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缓缓瘫软下来。 青柳满意地笑了,端起药碗,俯身凑近。 “来,趁热喝,别让夫人久等。” 褐色的汁液从老人嘴角溢出,填满苦笑的皱纹。 直到喉结不再滚动,青柳才松开手,看着那具佝偻的身躯慢慢滑倒在地。 “真不体面。” 她掏出手帕擦净指尖,突然对着虚空道。 “都看够了?” 墙角阴影里哆哆嗦嗦走出两个小丫鬟。 青柳把染了药渍的帕子扔在尸体上,温声道。 “你们谁去禀告管家,就说……刘妈妈病久了,方才突然就去了。” 丹桂院内,林婉淑正倚在软榻上歇息。 自停药后,她的嗓音日渐清亮,不复往日的沙哑。 “死了?”她轻声问道。 巧儿压低声音回禀。 “是,浆洗房的刘婆子突然暴毙,府里都说是旧疾发作。” 林婉淑闻言冷笑一声。 “旧疾?怕是‘新疾’吧。” 她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薛明珠这般急着灭口,看来柳莺之事果然另有隐情。 正思索间,外头传来丫鬟的通报。 “侯爷到——” 林婉淑眸光一闪,迅速收敛神色,换上一副柔弱姿态。 她扶着巧儿的手缓缓起身,准备相迎。 沈昭临踏入内室,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淡淡道。 “嗓子可好些了?” 林婉淑眼眶微红,嗓音微哑。 “谢侯爷关心,妾身……好多了。”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 “只是昨夜梦魇缠身,总想起柳莺姐姐。当年她也是突然失了嗓音,没过多久就被发卖出府……” 沈昭临眸色微沉。 “你与她很熟?” 林婉淑微微颔首,语气哀戚。 “那年妾身初入侯府,柳莺姐姐最爱唱曲儿,与妾身颇为投缘。同为女子,见她那般遭遇,难免兔死狐悲……” 她咬了咬下唇,勉强笑道。 “是妾身多言了,侯爷今日来,可是有事?” 沈昭临温和的凝视着她,忽然伸手,指尖抚上她的喉间。 林婉淑浑身一僵,却不敢动,任由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肌肤。 “侯爷……”她轻声呼唤道。 沈昭临收回手,语气平静。 “确实还有些肿。” 他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她,淡淡道。 “既知有人害你,日后饮食衣物,都仔细些。” 林婉淑心头一跳——他这是相信她了? 她连忙低头,声音哽咽。 “是,妾身谨记侯爷教诲。” 接下来的几日,沈昭临出乎意料地轮流在各院留宿。 他行踪飘忽,既未像往常那般多在兰芳院盘桓,连丹桂院和落花坞也去得少了。 反倒是那几个素来不起眼、位份最低的姨娘院里,竟也出现他的身影。 这全然打破了府中多年来的惯例。 兰芳院。 薛明珠狠狠摔碎了今日的第四只茶盏,碎瓷四溅,映着她阴沉如水的脸色。 “侯爷这是做什么!放着兰芳院不来便罢了,连丹桂院、落花坞也去得少了!反倒把那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挨个儿宠幸个遍?” 她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起身踱步。 “是要告诉全府,我薛明珠失宠了吗?” 青柳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出。 其余丫鬟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缩进地里。 薛明珠深吸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着。 片刻后,她唇角忽然扯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去,”她冷声吩咐,“把宋长乐叫来。” 青柳猛地抬头,眼中带着一丝迟疑。 “夫人?” 薛明珠眸光阴鸷,一字一句道。 “侯爷不是喜欢她那份‘懂事’吗?我倒要看看,她究竟能有多‘懂事’!” 第四十三章 这颜色留着有用 宋长乐接到兰芳院传唤时,正在窗下绣一方帕子。 针尖悬在半空,她眼神微凝,旋即平静下来,只轻轻应了声: “知道了。” 侯爷这几日流连于低位姨娘处,兰芳院那位怕是早已怒火中烧,这传唤,意料之中。 缓步踏入兰芳院,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便只往鼻端钻。 她脚步微顿,目光扫过庭院。 廊下,薛明珠正端坐于一把紫檀木雕花椅上,姿态闲适。 阳光停在她身上,勾勒出精致的侧影。 然而,这宁静的表象下,是令人窒息的压抑。 一个枯瘦老妇被两个粗壮婆子按在院中的青石板上,裤子褪到膝弯,臀股处皮开肉绽。 旁边,一盆本该清雅的蕙兰,此刻叶片焦黄卷曲,已枯败腐烂。 薛明珠端起手边茶盏,动作优雅地拂了拂茶沫,对那血腥场面视若无睹。 她轻轻啜了一口香茗,目光才投向那盆枯萎的蕙兰,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惋惜的轻柔。 “这盆‘蕙兰’跟了我三年,开得最是清雅,可惜了。”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洁的釉面上轻轻划过,语气陡然转冷,对着行刑的婆子道。 “连盆花都看顾不好,留着这双眼睛,又有何用?继续打,打到她记住为止!”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裁决意味。 那婆子动作一顿,随即挥下的力道更重了几分,老妇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呜咽。 廊下侍立的丫鬟们个个面无人色,死死低着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薛明珠仿佛这才注意到院门口的宋长乐。 她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落在宋长乐身上。 她并未言语,只极轻微地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进来,随即优雅地起身,转身便进了正屋。 那份从容,仿佛只是随手处置了一件旧物。 宋长乐垂眸,掩去眼底的暗芒,恭顺地跟了进去。 屋内焚着清雅的熏香,试图驱散院中带来的血腥气。 薛明珠已在主位落座,重新捧起了那盏茶。 青柳垂首侍立一旁,屋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银炭细微的噼啪声。 “长乐来了。” 薛明珠的声音依旧轻柔悦耳,仿佛闲话家常。 “侯爷在落花坞,可还顺心?” 宋长乐屈膝行礼,姿态恭谨。 “回夫人,侯爷龙章凤姿,能侍奉侯爷是长乐的福分。” “福分?”薛明珠轻轻放下茶盏,那细微的“嗒”一声,在寂静的屋里却格外清晰。 她笑意顿收,眼神骤锐如针,声音依旧优雅却叫人无端生寒。 “我抬举你,予你这份‘福分’,可不是让你白白糟蹋的。林婉淑那张脸,如今还见不得人,侯爷不愿踏足我这兰芳院,自有他的道理。” 她顿了顿,目光在宋长乐脸上细细逡巡,带着审视的意味。 “可你呢?一个刚抬进来的新鲜人儿,正是该使出浑身解数、固宠邀怜的时候,竟也留不住侯爷一夜?反倒让那些下三滥的玩意儿分了恩泽?” 她微微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宋长乐,你是觉得,我兰芳院的船,太稳当了么?” 宋长乐心头一凛,面上却愈发惶恐,声音中带着委屈和讨好。 “夫人明鉴!妾身岂敢懈怠?那夜侯爷确是宿在落花坞的,妾身也尽心伺候。只是,只是侯爷似乎心绪郁结,歇下后不久便起身离开了……长乐也斗胆挽留过,可侯爷他……” 薛明珠轻轻重复着“心绪郁结”这四个字,冷笑更深。 她优雅抚颌,淬毒般的眼神却死死锁住宋长乐。 林婉淑的脸没好,侯爷不来她这里! 连这个她亲手推出去的棋子,竟也留不住人!这府里,还有谁能让他如此“心绪郁结”? 宋长乐委屈的辩解,字字扎心! 她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郁结?他有什么好郁结的?是你这狐媚子伺候不周,惹了侯爷不快吧!” 薛明珠手腕一翻,未起身,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挟着一股凌厉的风,狠狠挥出! “啪——” 清脆的耳光在死寂中炸响! 宋长乐猝不及防,被这精准而狠辣的一掌打得头猛地偏向一侧! 她脸颊瞬间浮现鲜红掌印,迅速肿胀。鬓边珠簪被震落,“叮当”一声滚落冷地砖上。 薛明珠收回手,用丝帕慢条斯理擦拭手指,好似方才沾了污秽。 她看着捂脸的宋长乐,唇角勾起冰冷愉悦的弧度。 “知错?” 薛明珠声音恢复了柔滑。 “那就好好琢磨,侯爷的脚,该落在哪边院子。滚出去。” 宋长乐强忍脸上灼痛和喉间腥甜,未哭喊也未看珠簪。 她松开手,露出刺目掌印,向薛明珠方向深深叩首,额头触地,声音压抑颤抖而清晰: “是……妾身谨记夫人教诲。妾身告退。” 她叩首起身,低头强稳虚浮的脚步,退出了令人窒息的正堂。 青柳的头垂得更低,从头到尾眼观鼻鼻观心。 门口侍立的丫鬟们连发抖都忘了,一个个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方才院中行刑的残酷尚可归咎于下人犯错。 而此刻,一位新晋的、正得脸的姨娘,在夫人面前竟如同最低贱的奴婢一般被掌掴! 这份恐惧,瞬间深入骨髓。 宋长乐刚踏出兰芳院那令人窒息的门槛,一直焦急等候在外的贴身丫鬟香兰便立刻迎了上来。 “姨娘!您…您的脸!” 香兰看着宋长乐红肿的脸颊和刺目的掌印,心疼得声音哽咽。 她慌忙从袖中掏出干净帕子,就要去擦拭那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可如何是好!奴婢这就去求找府医开些消肿化瘀的药膏来!这脸面要紧!” 宋长乐抬手,精准地挡住了香兰递过来的帕子。 “不必。” 她声音平静冰冷,与先前的惶恐委屈判若两人。 香兰一愣,愕然地看着自家主子。 宋长乐抚过脸上的掌印,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眼底精光一闪。 “这伤,留着有用。” 她声音压得极低,仅容香兰一人听见。 “若不上点‘真颜色’,如何能让他人……看得真切?”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挺直了因那一耳光而微有佝偻的脊背,迎着外面刺目的阳光,一步步朝落花坞的方向走去。 香兰看着主子决绝的背影和脸上的红掌印,心头一跳,似懂非懂,赶紧小跑着跟上。 第四十四章 谋求同盟 宋长乐顶着半边红肿未消的脸,穿廊过院走回落花坞。 这副狼狈姿态,好似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平静的侯府内宅激起了无数暗涌。 消息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各个角落。 丹桂院,内室。 林婉淑脸上原本狰狞的红痕已淡成几道浅印,敷上脂粉便能掩去。 她正对镜端详,丫鬟巧儿小心翼翼替她涂抹养容霜,口中低声描绘着兰芳院门口所见。 “您是没瞧见,宋姨娘出来时半边脸肿得老高,指印清晰得吓人,走路都发飘呢。夫人今日火气真大,那一巴掌,可半点情面没留……” 巧儿眉飞色舞,带着幸灾乐祸。 林婉淑动作未停,镜中那双恢复神采的眸子却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她轻抚脸颊伤处,声音带着沉郁的压迫感。 “哦?看来,咱们这位新晋的‘宠妾’,也没能讨得夫人几分真心欢心。” 她指尖在妆台上轻敲,若有所思。 机会! 薛明珠连自己亲手推上去、本该用来分宠固宠的新棋子都如此不留情面地折辱。 宋长乐脸上的伤,是屈辱的印记,却也成了绝佳的敲门砖。 一个被薛明珠如此对待、且极可能被当作替罪羊的人,其价值,陡然倍增。 林婉淑缓缓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 “巧儿,去把我妆匣最底层,取一盒新的养容霜来。” 落花坞。 宋长乐正坐在窗边,任由香兰用浸了冷水的帕子小心翼翼敷在她未受伤的半边脸颊降温。 “姨娘,丹桂院的林姨娘来了。” 门口丫鬟通禀。 宋长乐眸光微闪,来了。 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她抬手示意香兰停下,淡淡道。 “请林姐姐进来吧。” 林婉淑独自走了进来,巧儿被留在门外。 她步履从容,目光沉静地落在宋长乐脸上,那红肿的掌印让她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恢复如常。 “听闻妹妹在兰芳院受了些委屈,姐姐特来看看。” 她优雅地落座,将手中一个精致小巧的木漆圆盒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我娘家的养容霜,虽然比不得夫人的雪肌膏珍贵,但对消肿祛痕有奇效。妹妹的脸要紧,莫要耽搁了。” 宋长乐看了一眼盒子,面上浮起一丝疏离与苦涩。 “多谢林姐姐挂怀。只是……妹妹刚惹了夫人不快,不敢擅用外物,恐再生枝节。”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林婉淑看似姣好的面庞。 林婉淑并未动怒,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枝节?” 她倾身压低声音,语气沉甸甸,透着推心置腹的意味。 “宋妹妹,你我皆是局中人,有些话,不妨敞开了说。” 她指尖点了点自己脸上的伤处,眼神锐利。 “我这伤,还有这坏了月余的嗓子,拜谁所赐,你我都心知肚明。薛明珠的手段,狠辣无情,不留余地。她今日能为一盆花剜了下人的眼,明日就能为侯爷的一句话,让你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妹妹脸上这巴掌,难道只是因为你‘不懂事’?不,这是她在敲打你,也是在警告所有人。我的今日,未必不是你的明日。在这府里,想要安稳活下去,甚至活得有几分体面,扳倒她,是唯一的生路。” 她目光扫过桌上的木漆小盒,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还有,宫里来的雪肌膏,连同那毁我嗓音的药粉,你以为她真想害的是我吗?她是要借你之手,除掉我这个碍眼的旧人,再把你这个‘不懂事’的新人推出去顶罪,一箭双雕,清理门户。妹妹,你已在她砧板之上,还不醒悟吗?” 林婉淑的话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宋长乐垂眼,长睫投下阴影,似在挣扎权衡。 屋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宋长乐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门口侍立的落花坞小丫鬟。 这些新丫鬟都去过落花坞接受训话。 此时瞧着低眉顺眼,背地里耳朵指不定竖得尖尖的。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指尖似乎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几滴温热的茶水溅落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 “林姐姐!” 宋长乐声音带着惶恐与被戳穿的狼狈,猛地起身,声调上扬。 “夫人待我恩重,妹妹心中只有感激!今日之事是我之过!姐姐这些话……实在骇人听闻!这膏药……妹妹万万不敢受!姐姐请回吧!” 她一边说着拒绝的话,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桌子,借着衣袖和身体的遮挡,右手食指迅速而隐蔽地蘸取了溅在桌上的茶水。 在那片小小的、即将干涸的水渍旁,她飞快地写下了几个湿漉漉的字。 字迹极淡,水痕在深色桌面上几乎难以辨认,且很快就会蒸发消失。 林婉淑正听她“义正言辞”,目光却如鹰隼般精准捕捉到那抹水痕及一闪而逝的字迹! 林婉淑心头剧震! 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瞬间明白了宋长乐这看似激烈拒绝下的真实意图! 这是要她…… 一股寒意夹杂着棋逢对手的兴奋瞬间涌上心头。 林婉淑立刻收敛了方才那推心置腹的姿态,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而疏离。 她缓缓站起身,仪态依旧优雅,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恩重如山,心中感激?” 林婉淑居高临下地看着宋长乐,眼神充满了失望与鄙夷。 “宋长乐,你既执迷不悟,甘为鹰犬,那便好自为之吧。只盼他日祸临己身,莫要后悔今日之愚忠。” 她看也不再看桌上那盒雪肌膏,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转身径直离开了落花坞。 那份清冷与决绝,与方才“推心置腹”的模样判若两人,仿佛真的被宋长乐的“不识好歹”彻底寒了心。 香兰和门口的小丫鬟都被林姨娘这突然转变的态度和强大的气场震慑住了。 宋长乐看着桌上的木漆小盒,又瞥了一眼门口那惊魂未定的小丫鬟,缓缓坐回椅子上,重新拿起那块冰冷的湿帕,轻轻敷在自己火辣辣的脸颊上。 是夜,月黑风高。 侯府深处,巡夜的婆子提着昏黄的灯笼走过僻静的花园假山,一阵阴风吹过,灯笼猛地摇曳起来。 婆子下意识抬头,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假山后人影倏地飘过! “谁!” 婆子吓得汗毛倒竖,声音都变了调。 无人应答,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压抑呜咽。 壮着胆子,蹑足绕到正面一看。 只见一道素白身影长发披散,面容模糊不清,喉间赫然一道血痕! 婆子浑身一僵,喉咙里卡出一声惊恐的呜咽,连滚带爬地逃了。 不多时,整个侯府都传开了。 柳莺的冤魂,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鬼影曈曈 翌日清晨,兰芳院内。 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做着洒扫、添香、换水的活计,个个屏息凝神,比往日更加小心翼翼。 然而,压抑之下,总有些细碎的低语难以抑制地从角落飘出。 “听说了吗?昨晚花园那边……” “嘘!小声点!你也敢说?昨晚王婆子吓得差点厥过去!” “是真的!我表姐在针线房值夜,她说也听到了,那哭声细细的,幽幽的,唱着什么‘红颜薄命’、‘死得好冤’……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天哪,不会是,不会是以前那个柳莺吧?” “噤声!你不要命了!” 一个胆大的丫鬟猛地捂住同伴的嘴,脸色惨白地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更低。 “这副好嗓子,除了她,还能有谁?听说当年柳莺出府前……” 两个小丫鬟缩在廊柱的阴影里,正说得心惊胆战。 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通往正屋的回廊拐角,薛明珠正站在那里。 她今日身着正红织金锦袍,神色冷肃,显是刚处理完府务回来,正巧将这番私语听了个七七八八。 “柳莺?鬼魂?” 薛明珠眉头倏然紧锁,眼中寒光乍现。 她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装神弄鬼、动摇人心的把戏! “青柳!” 薛明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冷意。 “是,夫人。” 青柳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把那两个不知死活、乱嚼舌根的贱婢,拖去柴房,各掌嘴二十,罚跪一天一夜,不准给水米。” 薛明珠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让所有人都看看,再敢胡言乱语、妖言惑众,是什么下场!” 青柳应声,眼神凌厉地扫向那两个已经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小丫鬟。 立刻有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毫不留情地将她们拖了下去,求饶声很快消失在远处。 院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丫鬟婆子都深深埋着头,大气不敢出,恐惧比昨夜听闻鬼影时更甚百倍。 薛明珠面无表情地转身步入正屋。 她坐到主位上,端起青柳奉上的热茶,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鬼魂?” 她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屑与冰冷的怒意。 “活着的时候不过是只上不得台面的雀儿,死了倒能翻出浪来?真是笑话!” 她放下茶盏,目似寒星。 “就算真有鬼魂作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处置了那老刁奴、又教训了宋长乐之后闹腾?柳莺当年可是‘病重’,‘恩典’发卖出去的,明面上人还活着呢!哪来的冤魂索命?这分明是有人借机生事,搅乱府里,给我添堵!” 薛明珠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背后必有推手。 她绝不容许任何人挑战她的权威,更不容许这种下作手段动摇她在府中的地位。 “青柳。” 薛明珠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今晚,你带几个心腹,给本夫人去花园游廊附近守着。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敢在眼皮子底下作祟!抓到了,不必回禀,直接打断腿,丢到乱葬岗去喂野狗!” “是,夫人!”青柳领命,眼中也闪过寒光。 然而,薛明珠思忖片刻,又改了主意。 她站起身,眼中燃烧着一种被冒犯后的、极度危险的征服欲。 “不,本夫人亲自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在我薛明珠的地盘上撒野!” 是夜,更深露重。 兰芳院倾巢而出。 薛明珠端坐在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中,由两个健壮的婆子抬着。 青柳紧随在侧,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提着灯笼、手持棍棒绳索的粗使婆子和护院家丁。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埋伏在花园游廊附近最隐蔽的假山石后。 夜风寒气刺骨,吹得灯笼里的火苗乱晃。 光影在假山怪石上跳动,让人毛森骨立。 四周死寂,只听得风吹枯枝的沙沙声,和远处巡夜梆子单调的回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四周除了风声和虫鸣,再无半点异响。 凉意和困倦开始侵袭众人。 几个婆子忍不住悄悄打着哈欠,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 连青柳都微微蹙眉,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却一无所获。 她低声劝道。 “夫人,更深露重,恐伤凤体。不如让奴婢带人守在这里,您先回去歇息……” 薛明珠裹着锦缎披风,灯笼光下脸色略显苍白,眼神却锐利固执地扫视着花园回廊的轮廓。 她不信邪,更咽不下这口气! “闭嘴!再等等!那东西……” 她话音未落—— 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一股白色浓烟瞬间从他们藏身的假山群缝隙间、以及前方游廊的柱子后面滚滚弥漫开来! 这烟雾来得极快,极浓,眨眼间就将薛明珠一行人所在的区域完全笼罩! “咳咳咳!” “什么东西?!” “鬼雾!好大的鬼雾!” “保护夫人!” 惊呼声、呛咳声、混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浓烟带着淡淡的香气瞬间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灯笼的光在浓烟中变成一团团模糊昏黄的光晕,根本照不清人影。 抬椅子的婆子脚下被石头一绊,惊呼着向前扑倒。 薛明珠的圈椅猛地一歪,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狠狠掼倒在地! “啊!” 薛明珠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痛呼。 精心梳就的发髻散乱开来,珠翠委地,披风蒙尘。 她从未如此狼狈! “夫人!” 青柳闻声心下惊骇,慌忙扑过去想要搀扶,却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根本看不清薛明珠具体在哪里。 她只能凭着记忆和声音摸索,嘶声大喊。 “来人!保护夫人!快驱散这鬼烟!” 护院和婆子们更是乱作一团,瞬间成了无头苍蝇。 薛明珠被摔得眼冒金星,又吸入了不少浓烟,只觉得胸口憋闷欲炸,眼前阵阵发黑。 这绝不是鬼!鬼魂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迷烟! 这是人为!是针对她的、赤裸裸的挑衅和袭击! “咳咳……青,青柳。” 薛明珠呛咳着,声音嘶哑扭曲。 “抓、抓住,抓住放烟的人。我要……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第四十六章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青柳带着几个勉强定神的婆子,一边奋力驱散烟雾,一边七手八脚地将摔倒在地的薛明珠搀扶起来。 薛明珠脸上惊怒未消,又添了一层被愚弄的羞愤,火辣辣地烧着。 “夫人,您没事吧?” 青柳焦急地查看,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夫人刚才那一下摔得着实不轻。 “闭嘴!” 薛明珠一把推开青柳的手,目光如刀扫向四周。 “人呢?放烟的人呢!” 护院和婆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刚才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抓人? “废物!一群废物!” 薛明珠气得浑身发抖,指尖冰凉。 就在她怒火攻心,恨不得立刻将侯府翻个底朝天时。 一阵凄楚哀怨的歌声,飘飘渺渺地从花园深处,池塘的方向渗了过来。 那歌声…… 薛明珠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鬼……鬼啊!” 一个胆小的丫鬟直接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恐惧一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人群。 薛明珠脸色煞白,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厉声喝道。 “装神弄鬼!给本夫人去池塘边!抓住那个装神弄鬼的贱人!” 她绝不信! 这定是有人在模仿柳莺的嗓音! 兰芳院众人被主子的威势所迫,加上人多壮胆,只得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簇拥着薛明珠,循着那幽怨的歌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后院池塘挪去。 池塘边水汽氤氲,比别处更显阴冷。 假山后,林婉淑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柳莺当年的唱腔,缓缓启唇。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断断续续的《牡丹亭》唱词,幽咽如泣,被夜风裹挟着,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带来刺骨的凉意。 “成了。” 林婉淑唇角微勾。 她看见不远处灯笼晃动,薛明珠果然被歌声引了过来。 她立刻噤声,借着假山阴影悄然退去。 接下来的戏码,该由宋长乐接手了。 若她被当场抓住,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 池塘对岸,宋长乐早已准备就绪。 “放烟。” 她低声道。 采苓立刻点燃特制的松香。 浓白的烟雾瞬间卷土重来,转眼间便将池塘附近重重笼罩。 松香燃烧烟雾量大,虽带一丝香味,但场面混乱谁会细辨? 且柳莺生前为女子,擦脂抹粉也说得过去。 更重要的是,松香燃烧后残留少,不易被发现,还能混在庭灯的香烛中。 “又来了!鬼雾又来了!” 仆妇们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后退。 薛明珠也惊得后退了半步,但强烈的愤怒压过了翻涌的恐惧,她死死盯着烟雾弥漫之处。 “在那里!给我围过去!” 宋长乐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围拢过来的众人,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采苓。 “白磷剧毒易燃,千万小心,莫伤着自己。” 采苓点头,倒出些许粉末。 她身形轻盈,借着烟雾掩护在池塘边快速移动。 手中白磷遇空气自燃,在浓烟中化作点点幽绿色的鬼火,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地浮动着。 “夫、夫人!那……那是鬼火!” 一个婆子吓得声音发颤。 薛明珠强作镇定。 “闭嘴!定是有人作怪!” 话音未落,烟雾深处猛地闪过一道飘忽的白影! 正是采苓假扮的“冤魂”。 她长发披散,喉间缠着染血的纱布,在幽绿鬼火的映照下,面容模糊却格外瘆人。 “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兰芳院的人再也控制不住,彻底崩溃了。 什么主母威严,什么命令,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抬椅子的婆子手一松,薛明珠再次踉跄着差点摔倒,幸而被青柳死死拽住。 薛明珠自己也是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那飘忽的歌声,这诡异的白烟,还有这乱葬岗才多见的鬼火…… 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和掌控! 难道柳莺真的化作了厉鬼回来索命? 薛明珠不敢再想,巨大的恐惧攫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却仍强撑着不肯退却。 然而,当那白影裹挟着浓烟,忽地向她直扑过来时,薛明珠终于控制不住地尖声后退。 “青柳!拦住她!” 青柳咬牙冲上前,可那白影随着烟雾涌来,又在烟散时倏忽消失,无影无踪。 看着周围哭喊着要逃出去的仆妇,薛明珠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绝望。 她猛地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那个字。 “走……回去!” 看着薛明珠一行人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尖叫哭喊声消失在花园小径尽头,宋长乐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 “姨娘,成了。” 采苓从烟雾稀薄处闪身出来,脸上带着未褪的兴奋。 她迅速扯下假发和染血的纱布,塞进特制的油布袋。 喉间的纱布只是道具,并未勒紧。 “嗯。” 宋长乐应了一声,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快!按计划行事,一丝痕迹也不能留。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动作麻利而无声。 采苓小心地将剩余的白磷粉末倒回蜡封的小瓷瓶,紧紧塞住,深藏入怀——这东西太危险了。 “地上残留的……” 采苓低声问。 “用这个。” 宋长乐递过一个水囊,里面是特制的牛尿水,能中和白磷残留,气味在花园也不显眼。 采苓接过去,仔细冲洗撒过白磷的地面,直到只剩湿痕,再无幽绿光点或刺鼻气味。 宋长乐快步走向松香燃烧点。 特制的松香粉盛在边缘涂泥的浅瓦片里燃烧,此刻只剩灰烬和碎块。 她用小铲将灰烬连同瓦片铲起,倒入油布袋,又用脚拨弄开地面焦痕,混上泥土落叶,彻底掩盖。 两人快速检查了假山后林婉淑的藏身处及自己活动过的地方。 采苓仔细抹平池塘边湿泥上的脚印,撒上枯叶碎屑。 宋长乐拿出装香粉的小荷包,在空气中轻挥几下,用寻常的脂粉香彻底盖过松香和牛尿水的微弱气味。 做完这一切,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远处传来更夫隐约的梆子声和巡夜护院灯笼的微光。 “走!” 宋长乐拉着采苓,悄悄沿着暗处的小路,快速退回自己的落花坞。 第四十七章 做事干净,不留把柄 路过一处可以远眺兰芳院方向的假山时,宋长乐特意停下脚步,隐在暗处观察了片刻。 只见那边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隐约传来哭喊声和薛明珠尖利的叫骂声。 “效果不错。”宋长乐眸中寒光微闪,“薛氏今夜怕是睡不着了。” 采苓低声道:“姨娘神机妙算。只是林姨娘那边……” “她比我们更谨慎,想必早已安全返回。明日,自会有人将‘闹鬼’的消息,不动声色地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宋长乐收回目光,转身隐入阴影。 “走吧,回去把东西彻底处理掉。” 夜风拂过,两人的身影悄然没入重重院落。 宋长乐和采苓回到落花坞的内室,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寒意与喧嚣,才真正松了口气。 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黄温暖。 “快,把湿衣裳换了。” 宋长乐一边低声吩咐,一边迅速解开自己的外氅。 夜露深重,又在水汽氤氲的池塘边活动,两人的衣角都沾了些湿气。 采苓手脚麻利地拿出备好的干净衣物,伺候宋长乐换上,自己也飞快地换下了那身沾着泥土和牛尿混合液气味的伪装衣裳。 两人迅速换好衣服,开始处理带回的证物。 宋长乐解开油布袋,露出里面的假发、血纱布和松香灰烬。 采苓接过袋子,把东西全倒进角落的小铜火盆里。 那是冬天用来暖手的,现在只剩冷灰。 她又从暗柜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往盆里倒了点透明油液。 火折子一点,盆里的东西“呼”地烧了起来。 特制的助燃油让火苗窜得老高,几乎没什么烟,只有股焦糊混着松香的怪味。 火盆上方的通风孔把烟气抽走大半,不一会儿,那些布片毛发就烧得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出原样。 两人静静站着,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把这灰混到明日倒掉的香炉灰里。”宋长乐吩咐道。 采苓拿过那个装过牛尿混合液的水囊,还有刚才擦拭过地面的布巾:“这些……” “水囊用清水反复冲洗干净,晾干收好。布巾……” 宋长乐沉吟一下。 “烧掉,灰烬同样处理。” 采苓应下,立刻去办。 宋长乐将装白磷的小瓷瓶仔细收进妆台暗格,这东西太危险,她必须亲自保管。 采苓用澡豆搓洗双手,连指甲缝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宋长乐对镜整理衣衫,确保没有疏漏。 忙完这一切,两人坐在炕边,就着微弱的灯光,低声复盘方才的行动。 “姨娘,那白影扑向薛氏时,奴婢看到她脸都青了,柳莺一事定有蹊跷。” 采苓想起薛明珠那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轻声提醒。 “效果比预想中好。” 宋长乐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弧度。 “林姨娘模仿的歌声是引子,我们的烟雾、鬼火和‘现身’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心里有鬼,才会如此恐惧。” “姨娘,您说她会信是柳莺的鬼魂吗?”采苓问。 “她信不信是鬼不重要。” 宋长乐眸光幽深。 “只要她开始疑神疑鬼,自会露出破绽。而恐惧,会让她身边的人离心离德。青柳今日拽住她时,手都在抖。” “那接下来该如何?”采苓求教。 宋长乐轻啜一口茶。 “静观其变。兰芳院的动静瞒不住人,林姨娘那边,自会有人去‘添油加醋’。” 茶水温润,她眉目间不见波澜,仿佛方才的惊心动魄不过是一场寻常夜戏。 “采苓。” 宋长乐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沉静。 “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记住,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我们只是早早睡下,什么都不知道。” 采苓会意,躬身退下。 “奴婢明白!” 翌日清晨。 兰芳院内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薛明珠倚在软榻上,眼下泛着明显的青黑,捧着参茶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满屋的下人都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出,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夫人,林姨娘求见。” 青柳小心翼翼地通禀。 薛明珠眉头一蹙,眼中闪过不耐与厌烦。 林婉淑?她来做什么?看笑话?还是……心里虽不情愿,嘴上还是道:“让她进来。” 林婉淑缓步而入。 她今日脸上只薄施脂粉,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尚未完全消退的浅痕。 “给夫人请安。” 她屈膝行礼,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沙哑。 薛明珠冷冷抬眼。 “身子不好,就好好在丹桂院养着,跑来做什么?” 林婉淑微微垂首,声音恭顺。 “谢夫人关怀。只是……妾身昨夜又梦魇惊悸,心悸得厉害,实在难安。” 她顿了顿,见薛明珠脊背明显挺直了些——显然是想起了她曾以此为由分宠的旧事。 林婉淑继续道。 “府中近来……颇多异动,妾身这身子骨实在经不住惊吓了。思来想去,斗胆恳请夫人恩典,允妾身归宁养伤。娘家清静,又有相熟的医婆照料,或许能好得快些,也……不敢再劳烦夫人挂心。” “归宁?” 薛明珠审视着林婉淑。 她此刻心烦意乱,昨夜“撞鬼”的阴影挥之不去,府里流言四起,她正焦头烂额,实在没心思也没精力再去应付林婉淑这个“旧患”。 林婉淑主动提出离开,正中她下怀。 她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恩典。 “既然想回去,那就回去好生养着吧。没我的吩咐,不必急着回来。” 林婉淑再次深深福礼,低垂的眼眸中,一丝冰冷的锐光飞快掠过。 “谢夫人恩典!” 她所求的,正是这“不必急着回来”的许可。 丹桂院,林婉淑归宁当日。 林婉淑的马车刚驶出侯府侧门,她脸上那刻意维持的病弱憔悴便褪去了大半。 她靠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再无半分柔弱。 “巧儿。” 她低声吩咐贴身丫鬟,从袖中取出一个密封得极其严实、仅巴掌大的紫檀木小匣。 “回府后,务必亲手把这个小匣子交给我父亲。” 林婉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告诉他,我能爬多高,林家能爬多高,就看他舍不舍得下血本去打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