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苓踏进兰芳院时,已是三更天。
檐角残月如钩,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刻意放重了脚步,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给屋里人报信。
“进来。”
门内传出的声音生冷如铁。
采苓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带进一缕若有若无的兰香。
这是方才伺候宋长乐沐浴时沾染上的。
屋内只点了一盏铜灯,薛明珠半边脸映着惨淡的光,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案几上的八宝鸭早已凝了层冷油,胭脂鹅脯的酱汁凝成暗红的膏。
她鼻翼微动,嗅到了采苓身上那缕茉莉香,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三更天才来复命,落花坞叫了三次水……那贱人倒是会折腾!
“奴婢给夫人请安。”
采苓跪下行礼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未干的水痕。
薛明珠瞥见那湿润的肌肤,又见她指尖泛着被热水泡过的微红,眼中寒光一闪。
青柳捧着唾壶侍立一旁,朝采苓使了个眼色。
案几上那盏凤凰单丛已经续过三次水,兰花香早已散尽了。
“侯爷胃口倒好,这个时辰才歇下。”
薛明珠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刺。
“落花坞备了什么好菜,说来听听?”
采苓的额头几乎贴到地砖上。
“回夫人,侯爷用了清炒时蔬、豆腐羹……还有一道酱萝卜。
薛明珠心下暗恨。
落花坞那清汤寡水的菜色,连她兰芳院三等丫头的饭食都比不上,侯爷竟也吃得下去?
“穿的什么?”她冷不丁追问。
采苓如实回答。
“姨娘今日穿的是一件淡青色衫子,连绣纹都没有……”
“啪!”
薛明珠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里的茶叶颤了颤。
青柳吓得一哆嗦,唾壶差点脱手。
薛明珠目光如刀,剜过青柳身上新裁的锦缎褙子,心头怒火更炽。
连她身边的丫头都比那宋氏穿得光鲜,侯爷却偏要往那寒酸地方钻,莫不是瞎了眼不成?
“吃的这般寒酸,穿的这般粗鄙……”
薛明珠死死咬着后槽牙,声音阴冷。
“吃穿用度样样比不上兰芳院,侯爷偏往那寒酸地方钻。”
她突然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莫不是那贱人给侯爷下了蛊!”
采苓伏在地上,眼珠转了转,适时地小声道。
“回夫人,姨娘今日本是照例去佛堂上香,回来路上恰遇侯爷。”
薛明珠嗤笑一声。
“上香?她什么时候这么诚心了?诵经时辰早过了,不过是装模作样勾引侯爷的手段!”
采苓身子伏得更低。
“回夫人,姨娘说,既是为侯府子嗣祈福,她自然该尽一份心。而且侯爷似乎对二小姐很感兴趣,回落花坞后还问了好几句……”
薛明珠猛地抬头。
“侯爷问了薛明蕙?”
采苓点头。
“姨娘念着二小姐到底是夫人的妹妹,自然处处说好话。二小姐在府里原就人缘极好,下人们没有不夸她和气可亲的……”
薛明珠闻言,心头火起。
这宋氏当真是个蠢的!
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那庶女做脸!
她忽地眯起眼睛。
慢着……薛明蕙何时在府中有了这般好人缘?
而且……她缓缓掀起眼皮,目光扫过跟前低眉顺眼的采苓。
采苓今日的话,句句都往明蕙身上引。
薛明珠指尖轻敲案几,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片阴鸷。
“夫人。”
青柳小心翼翼地捧着更漏上前。
“更漏里的沙子已所剩无几,您该歇息了。”
薛明珠突然抬手,指甲在采苓颈间轻轻一划。
“滚回去盯着。”
她声音冰冷。
“若敢有半句假话……”
指尖在采苓咽喉处微微用力,留下一点红痕。
卯时三刻,晨雾蒙蒙。
宋长乐踏入佛堂时,薛明蕙已在蒲团上跪得端正。
她一身素净,裙裾铺展如莲,倒真显出几分超脱世俗的清净。
“二小姐来的真早。”
宋长乐在门边顿了顿。
薛明蕙回眸浅笑,腕间沉香木念珠轻轻一荡。
“昨夜梦见观音持柳枝点化,醒来便再睡不着了。”
她说着,执起香匙,往炉中添了一撮檀香。
“这是普陀山请来的檀香,最能宁神静气。”
青烟袅袅升起,在佛前盘旋成莲花的形状。
宋长乐鼻翼微动,在檀香厚重的气息中捕捉到一丝甜腻。
她不动声色地选了靠窗的蒲团,袖中帕子“不慎”滑落,借着拾取的姿势将窗棂推开半寸。
薛明蕙的声音从香炉那边飘来:“宋姐姐当心着凉。”
宋长乐唇角微扬,指尖在拾起的帕子上轻轻一捻。
“多谢二小姐关心。”
窗外的风卷进来,将她周身的熏香吹散了些。
姨娘们陆续进来,薛明蕙立刻换上温婉笑容。
“各位姐姐快坐,这边避风。”
她将几位穿着鲜艳的姨娘引到香炉下风口,那位置正对着袅袅升起的青烟。
宋长乐垂眸数着念珠,心中冷笑,那甜腻的异香她认得。
秦楼楚馆常用的香粉,混在檀香中不易察觉,闻久了会使人昏沉恍惚。
不多时,薛明珠搭着青柳的手进门,她上了第一根香后,木鱼声与诵经声才交织成一片。
薛明珠照例端坐主位,冷冽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众人。
当视线掠过宋长乐时微微一顿,继而落在薛明蕙脸上。
她忽然起身,衣袖轻拂间淡淡道。
“今日府中有事,本夫人先走一步。”
众姨娘连忙行礼恭送,却不知薛明珠出了院门便绕至佛堂后窗,透过雕花棂格暗中窥视。
佛堂内,薛明蕙正用香铲细细清理炉中积灰。
宋长乐注意到她手腕转动的角度有些刻意,像是在调整香炉的方位。
异香果然更浓了,混着佛前供花的芬芳,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
“这身子骨真是不争气……”
周姨娘突然扶额,面色发白。
“姐姐可是累了?”
薛明蕙立刻上前搀扶,柔声细语。
“不妨到偏厅歇息,我替您续一盏安神茶。”
檀香袅袅间,宋长乐注意到几位姨娘的诵经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眼皮也开始发沉。
“咚”的一声闷响,最年长的李姨娘栽倒在地,经书散落如蝶。
“怕是跪久了气血不畅。”
薛明蕙第一个起身搀扶,她掐着李姨娘虎口的位置格外微妙,正是能让人昏沉又不会立刻苏醒的穴位。
宋长乐唇角微扬,声音清脆。
“二小姐懂的真多,这般体贴,若在侯府长住,怕是连侯爷都要多看几眼。”
佛堂外传来极轻的裙裾摩擦声。
薛明蕙低头为李姨娘抚背,颈后碎发垂落,遮住了骤然阴冷的眼神。
“宋姐姐说笑了,侯爷眼中唯有长姐,旁人岂敢僭越?”
她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恭敬。
窗棂投下的光影里,一片黛蓝衣角倏忽闪过。
宋长乐数着那脚步声远去的节奏,直到确认薛明珠已经听完全场。
她这才缓缓起身,假意去帮薛明蕙照料昏迷的李姨娘。
“是我唐突了。”
宋长乐俯身时在薛明蕙耳边轻语,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二小姐一心向佛,怎会贪恋红尘呢?”
她故意在“贪恋”二字上咬了重音,满意地看着薛明蕙耳后泛起一片绯红。
薛明蕙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却在对上宋长乐含笑的眸子时迅速垂下眼帘。
“宋姐姐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