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里送往埃及的“厚礼”被一箱箱装船运走时,阿波罗尼乌斯的“友谊船队”也终于获准离开番禺港,向着大秦的帝都进发。
只是这趟旅程,和他来时想象的,完全是两个样子。
没有自由。
从离开港口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护送”了。两艘与他们同行的秦国战船,像两只沉默的黑色猎犬,不远不近地缀在两侧。船上看不到人影,只有冰冷的弩窗,如同无数只窥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他们被允许上岸,但只能在指定的驿馆休息。驿馆外,总有那么几名“恰好”在巡逻的秦兵,眼神平静,手却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阿波罗尼乌斯试图与沿途的官员、乡绅接触,想探听一些地方的民情与税赋。可他见到的人,一个个都热情得过分,拉着他的手,说的全是“陛下圣明,风调雨顺”,问一句粮食收成,对方能从开天辟地扯到如今的盛世。至于具体的数字,一问三不知,全都笑呵呵地推说“自有司农寺的官老爷们去算”。
这哪里是旅行,这分明是参观一座精心布置好的,巨大无比的囚笼。
船队里的舞女们,也彻底没了用武之地。她们本是女王安插的,最懂得如何从男人嘴里套话的眼线。可现在,她们连个能抛媚眼的对象都找不到。那些秦国士兵,看她们的眼神,跟看路边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偶有几个年轻的,脸会红,但脚步却会下意识地离她们更远一些。
“一群石头,一群被阉割了意志的石头!”一名舞女在船舱里气急败坏地抱怨。
阿波罗尼乌斯坐在窗边,看着岸上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中却愈发沉重。
他知道,这不是石头。这是一种被统一意志淬炼过的钢铁。他开始怀疑,女王让他来刺探情报,是不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因为这个国家,似乎根本没有可供刺探的缝隙。它就像一块完整的,严丝合缝的铁板。
直到他们进入了关中。
景象,骤然一变。
如果说江南之地是秀美而富庶的,那关中,就是雄浑与磅礴。
八百里秦川,一望无际的麦浪翻滚。宽阔的驰道上,车马如龙,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最让阿波罗尼乌斯震惊的,是那些劳作的农夫。
他们不是他想象中那种面黄肌瘦、被苛捐杂税压得直不起腰的苦力。恰恰相反,这些人大多身材壮硕,脸上虽然带着风吹日晒的沧桑,眼神里却有一种安定的、踏实的光。
他甚至看到,在田埂边,有几个孩子在拿着木棍追逐嬉戏,其中一个孩子的脖子上,竟然挂着一枚劣质的铜钱。
钱,竟然可以被孩子当做玩物,随意地挂在脖子上。
这个细节,像一根针,深深刺痛了阿波罗尼乌斯的眼睛。在埃及,在罗马,他见过了太多为了一个铜板,就能打得头破血流的贫民。
“大人,前面就是咸阳了。”一名随从低声提醒。
阿波罗尼乌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走上甲板。
一座雄城,出现在地平线上。
它不像亚历山大港那样,充满了白色大理石的轻盈与奢华。这座城,是黑色的。通体由巨大的黑色砖石砌成,城墙高耸,如同一道连绵不绝的山脉,匍匐在大地上。它沉默,压抑,却带着一种仿佛能吞噬天地的气魄。
阿波罗尼乌斯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轰鸣声,从城墙的方向传来。
“轰!轰!轰!”
那声音富有节奏,沉闷而有力,像是一头史前巨兽的心跳。
“那……那是什么声音?”阿波罗尼乌斯忍不住问道。
负责“护送”他们的秦国校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除了“礼貌”之外的表情——一种发自内心的,混杂着敬畏与骄傲的神情。
“哦,那是格物院在试车。”校尉随口说道。
“试车?”
“嗯,一个不用马拉,自己就能跑的铁家伙。”
不用马拉,自己就能跑?阿波罗尼乌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船,终于靠岸。
来迎接他们的,是鸿胪寺卿。一个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中年官员。
“使者远来辛苦,陛下已在麒麟殿等候多时。”
没有三千甲士,没有烟花助兴。咸阳的迎接,平静得有些反常。
可越是这种平静,越让阿波-罗尼乌斯感到不安。
当他跟随着鸿胪寺卿,走在那宽阔得可以并排行驶八辆马车的街道上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
是秩序。
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秩序。
街道上人流如织,却听不到大声的喧哗与争吵。每个人都各行其是,脚步匆匆。道路被清晰地划分为三道,车马行中,行人走两边,井然有序。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高台,上面站着一名手持长鞭的士卒,目光如鹰,扫视着下方。
这不像是一座都城,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军营。
终于,他们来到了麒麟殿前。
阿波罗尼乌斯抬头仰望。那座大殿,建在数十丈高的夯土台基之上,通体漆黑,飞檐斗拱,像一只即将展翅的巨鸟。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那扇深不见底的殿门。
仅仅是站在这里,一股无形的威压,就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埃及使者,阿波罗尼乌斯,觐见——”
随着内侍的一声长喝,那扇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
阿波罗尼乌斯迈步而入。
大殿内,光线昏暗,数百根巨大的盘龙铜柱,支撑着高不可攀的穹顶。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不再像番禺港的士卒那般,是看石头的眼神。
这些目光,锐利,审视,充满了探究。像无数把手术刀,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得干干净净。
阿波罗尼乌斯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那御座之上的存在。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一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帝王。
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龙袍,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但阿波罗尼乌斯却感觉,整个大殿的威压,都源自于他。
他就是这片沉默的黑色海洋中,那个最深邃的漩涡。
阿波罗尼乌斯准备了一路的,关于友谊、贸易、和平的华美辞藻,在这一刻,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低下自己那颗在亚历山大港,在罗马元老院,都从未真正低下的,高傲的头颅,用尽全身的力气,行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行的,五体投地的大礼。
“埃及……使者,阿波罗尼乌斯,叩见……东方伟大的皇帝陛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御座之上,嬴将闾终于动了。
他没有让他平身,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听说,你们女王,也喜欢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