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献图监国,始皇求我继承大统》 307章 去伪存真 格物院,“舆地科”的大厅。 曾经那个一尘不染的扶苏公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青灰短衫,袖口高高挽起,发髻上插着一根炭笔的青年。他那张俊秀的脸上,沾着几点墨迹,一双曾经只会执笔描摹圣贤文章的手,此刻正熟练地拨动着一个硕大的算盘,发出一阵清脆而急促的噼啪声。 “不对!郑浑,你再算一遍!”扶苏指着桌上一份草图,眉头紧锁,“按照斥候船队的速度和洋流推算,他们抵达这片海域时,北辰星的高度角应该再低半寸!你这么画,等于是让咱们的舰队,一头撞进这片该死的暗礁群里!” 被直呼其名的郑浑,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抓起自己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通猛算。片刻之后,他一拍脑门,脸上露出一丝懊恼:“该死,忘了把冬季信风的偏移量算进去了。公子说得对。” 一旁,须发皆白的老匠师墨承,正用一把巨大的铁尺,在铺满整个大厅的巨大海图上,比对着什么。他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争论中的扶苏和郑浑,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欣慰。 谁能想到,短短数月,这位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长公子,竟像是换了个人。他不再谈论《论语》和《春秋》,而是满口“经纬度”、“洋流”、“黄赤交角”。他不仅学会了使用格物院里那些奇形怪状的测量仪器,甚至还改良了墨承发明的“牵星板”,使其精度提高了两成。 他身上的贵气仍在,但那已不是浮于表面的锦衣玉食,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源于知识与自信的从容。他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严谨。整个“舆地科”那群桀骜不驯的怪才,如今对他,已是心服口服。 终于,在又一个不眠之夜后,当郑浑用特制的墨笔,在那张巨大的海图上,画下最后一根代表航道的曲线时,整个大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那张图。 那是一幅前所未有的杰作。从大秦的南海郡出发,穿过狭长的海峡,绕过巨大的岛屿,最终抵达遥远的天竺西海岸。每一片暗礁,每一处可供停靠的港湾,每一条不同季节的洋流,都用不同颜色的符号,标注得清清楚楚。 它不再是一张杂乱的草稿,而是一件冰冷、精准,又美得令人心颤的艺术品。 “成了……”郑浑扔掉手里的笔,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扶苏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自己的心血结晶,眼中也闪烁着激动地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亲手将这张图卷起,放入特制的防水桐油布袋中。 “走,随我,面见陛下。” 麒麟殿。 当扶苏带着一身的风尘与疲惫,出现在大殿之上时,满朝文武都愣住了。 右丞相冯去疾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色胡茬,但双眼亮得吓人的青年,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长公子。 扶苏没有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径直走到殿中,在内侍的帮助下,将那幅巨大的海图,缓缓铺开。 当那片蔚蓝的海洋与错综复杂的航线,完整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时,大殿内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这是……”太尉尉缭第一个冲了上来,他瞪大了眼睛,像一头看见了猎物的猛虎,死死地盯着那张图。 “陛下,”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清晰,“此乃我舆地科,耗时三月,整合南海舰队百余份航海日志,去伪存真,绘制而成的‘南海-天竺航路全图’。” 他伸出那只沾着墨痕的手指,在图上缓缓划过。“以此图为凭,我大秦舰队,可避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暗礁与风暴。从南海郡至天竺,航程可缩短至少一月。图中红点标注之处,皆为深水良港,可供我万石巨舰停靠补给。黑点之处,乃海盗出没之地,需重点清剿。” 尉缭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起来。他弯下腰,手指在那片海域上颤抖着划过,嘴里念念有词:“好……好啊!有了此图,我大秦海军,便如同有了千里眼!何愁不能纵横四海!” 章邯也是双目放光,他看到的,是精准的补给线,是完美的伏击圈,是通往财富与征服的康庄大道。这哪里是一张图,这分明是一把已经递到陛下手中的,征服世界的钥匙! 冯去疾也凑了过来,他虽然看不懂那些军事门道,但当他看到图上标注的“此地盛产香料,价值千金”、“此岛有宝石矿脉”等字样时,那张总是紧锁的眉头,也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 嬴将闾走下御座,他没有看那些标注着财富的岛屿,也没有看那些代表着杀伐的航线。他的目光,落在了扶苏的脸上,落在了他那双疲惫却充满光彩的眼睛上。 他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哥,你做得很好。” 一句简单的夸赞,却让扶苏瞬间红了眼眶。这三个月所有的辛劳、委屈、与人争执的疲惫,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值得。 嬴将闾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海图之上,脸上的温情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他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航路正中间,一个形如弯月的孤岛之上。 “此岛,名为何?” 扶苏立刻回答:“回陛下,此岛土著称其为‘月牙岛’。据斥候回报,此岛有天然良港,淡水充足,且正扼守东西航线之要冲,战略位置极为重要。” “好。”嬴将闾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声音响彻大殿。 “传朕旨意,八百里加急,发往南海舰队!” “命赵佗,即刻分兵,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此岛!半年之内,朕要看到一座足以驻军三千、停泊战船五十艘的棱堡,出现在这座‘月牙岛’上!” 命令下达,满朝皆惊。 冯去疾刚想出列说些“耗费国帑巨大,请陛下三思”的老话,嬴将闾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先一步将目光转向了治粟内史夏无且。 “夏卿。” “臣在。”夏无且连忙出列。 嬴将闾指着那张图,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你现在就给冯相算一笔账。算算拿下这座岛,修好那座棱堡,需要花掉多少钱。” “然后,你再算算,控制了这条航线,我们每年光是从过往商船上收税,从香料贸易里抽分,能赚回多少钱。” 他顿了顿,看着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冯去疾,一字一句地说道: “算清楚了,让冯相看看,究竟是哪个数字,更大一些。” 308章 这账,得这么算 夏无且只觉得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在麒麟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右丞相算账,而且是一笔陛下钦点的,明摆着要让老丞相难堪的账。这活儿,比让他去跟匈奴人拼命还难受。 冯去疾那张老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仿佛没听到陛下的问题,兀自痛心疾首地掰着手指头:“陛下!修一座棱堡,需石料几何?木材几何?铁料几何?这些都要从我大秦本土运过去!数千里的海路,风浪无情,十船能到五船便是上天保佑!还有数千军士的粮草、军饷、抚恤……那……那就是个无底洞啊!国库那点家底,填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老丞相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一副“大秦药丸”的悲怆模样。 嬴将闾没有看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夏无且,那眼神仿佛在说:轮到你了。 夏无且深吸一口气,将心一横,官帽都不要了!他对着御座躬身一揖:“陛下,臣……需要几名司农寺的算学博士,以及他们的算盘。” 这要求新鲜。嬴将闾嘴角一扬:“准。” 片刻之后,几名抱着大算盘,一脸懵懂的算学博士被领进了麒麟殿。他们看着这阵仗,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夏无且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将那巨大的海图拖到殿中央,指着图上的“月牙岛”,声音陡然变得清亮而干练:“王博士,你,根据兵部的标准,核算一座三千人规模的海外棱堡,所需之一切工料、人力成本,再将运输损耗,按五成计。” “李博士,你,核算三千驻军,外加五千民夫,为期半年的所有粮草、被服、器械、薪俸开销。” “张博士……” 他一道道指令清晰地下达,那几名算学博士也迅速进入了状态,巨大的算盘被他们拨得噼啪作响,清脆的珠子碰撞声,在庄严肃穆的大殿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交响乐。 这哪里是朝会,分明是把大秦的财政部,搬到了麒麟殿现场办公。 尉缭在一旁看得直着急,他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得烦躁。他大步走到冯去疾面前,粗声粗气地嚷嚷:“我说老冯头!算什么算!这他娘的是一艘永不沉没的战船,就停在敌人的家门口!你跟我谈要花多少钱?老子告诉你,这叫无价之宝!” 冯去疾气得胡子直哆嗦,指着尉缭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丘八,懂什么治国!” “老子是不懂治国,但老子懂打仗!有了这玩意儿,埃及女王的商船,想过去,得问问我南海舰队的霹雳火箭答不答应!”尉缭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喷了冯去疾一脸。 就在这文武两派即将上演全武行的时候,夏无且那边,停了。 所有的算盘都静止了。 夏无且捧着两卷刚刚写好的竹简,走到殿中,先是对着冯去疾,客气地一拱手。 “冯相,成本,算出来了。”他展开第一卷竹简,清了清嗓子,“棱堡营造、军士开销、海运损耗,零零总总,预估耗费黄金,二十七万两。” 嘶——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二十七万两黄金!大秦一年的国库岁入,也不过才将将百万之数。这一下,就要花掉四分之一还多! 冯去疾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看吧,我说的没错”的惨胜表情,颤巍巍地指着夏无且:“二十七万两……夏无且,你听听,你听听!这还只是预估!国库要被掏空了!败家,败家啊!” 然而,夏无且并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面向御座,展开了第二卷竹简。 “陛下,接下来,臣斗胆,算一算收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与自信。 “据罗网从希腊商人安提柯处审出的账簿,以及鸿胪寺从各国商贾口中探得的情报,每年,从西方的帕提亚、塞琉古,经天竺海域,前往更东方贸易的商船,不下千艘。其贸易总额,保守估计,价值黄金三百万两以上!” “若我大秦控制‘月牙岛’,扼守航道。所有过往商船,需向我大秦缴纳一成的‘航道平安税’。仅此一项,国库每年岁入,便可多出黄金,三十万两!” “轰!” 这个数字,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冯去疾脸上的那点惨胜,瞬间凝固了。 夏无且还没说完,他指着海图,声音越发激昂:“这,还未算我大秦自己的商船,因航路安全,节省下的护航与人力成本!更未算,我等可利用此岛,直接与天竺诸邦贸易,将香料、宝石的利润,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此项利润,每年当不下十万金!” “一进一出,里外里……”夏无且将两卷竹简高高举起,声音响彻大殿,“陛下!臣可以断言!修此棱堡,一年,只需一年,便可全数回本!自第二年起,此岛,此航线,每年将为我大秦,带来至少四十万金的纯利!这是一座,会自己生金子的山!”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大殿里,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四十万金!每年! 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在场大部分官员的想象。他们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从没想过,钱,还可以这么赚。 冯去疾呆呆地看着夏无且,又看看那张海图,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毕生所学的圣贤道理,自己引以为傲的治国经验,在这一刻,被那几串冰冷的数字,冲击得粉碎。 嬴将闾缓缓走下御座,来到他的面前,没有半分嘲讽,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 “冯相,现在,你还觉得这笔买卖,亏吗?” 冯去疾嘴唇哆嗦着,他看着御座上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帝王,又看了看旁边那个一脸狂热的财神爷,最后,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个一身工匠打扮,却身姿挺拔如松的长公子扶苏身上。 他忽然明白了。 时代,真的变了。 老丞相缓缓地、无比艰难地,弯下了自己那根挺了一辈子的、僵硬的脊梁。 “陛下……圣明。老臣……老臣,愚钝了。” 嬴将闾笑了。他没有再去扶这位老臣,而是转身,面向那张巨大的海图,那片蔚蓝的,象征着无限财富与未来的海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朕的大秦,账簿不能只记着田地里的收成。” “这天下,才是朕的账本。” 309章 天下,才是朕的账本 退朝的钟声,如同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沉闷而悠长。 文武百官们像是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梦中醒来,鱼贯而出,许多人走出麒麟殿,被午后的阳光一照,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方才殿上那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那冰冷的数字,比刀剑更锋利,将他们固守了几十年的观念,切割得支离破碎。 右丞相冯去疾走在最前面,他的背,似乎比来时更佝偻了几分。这位一生都以“为国守财”为己任的老人,此刻却像一个输光了所有家当的赌徒,眼神空洞,脚步虚浮。他没有坐上自己的马车,而是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地,走在宫城的甬道上。他需要走走,他那塞满了圣贤文章的脑子,现在乱成了一锅粥。 “冯相。”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冯去疾回过头,是新任的治粟内史夏无且。 夏无且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方才在殿上舌战群儒的潮红,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属面对上官的局促与不安。他手里还抱着那两卷足以载入大秦史册的竹简,躬身行礼:“冯相,方才在殿上,下官……” “你做得很好。”冯去疾打断了他,声音沙哑,“账,就该这么算。是老夫……老夫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了。” 他看着夏无且,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欣赏,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释然。他拍了拍夏无且的肩膀,那力道轻得像一片落叶:“大秦的钱袋子,交给你,陛下放心,老夫……也放心。”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蹒跚着离去。那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像一个旧时代的剪影,正在缓缓落幕。 另一边,气氛则要热烈得多。 太尉尉缭一只手几乎是钳住了扶苏的胳膊,蒲扇般的大手在他后背上拍得“砰砰”作响,笑声洪亮得能震落屋顶的瓦片:“好小子!真是好小子!以前老夫总觉得你文绉绉的,跟个娘们儿似的,没想到啊,你画出来的这张图,比老夫手下最精锐的斥候还管用!” 扶苏被他拍得一阵龇牙咧嘴,身上的工匠短衫本就有些宽大,被这么一折腾,更显得有些滑稽。他苦笑着挣开尉缭的“铁钳”:“太尉谬赞了,这都是舆地科同僚们的功劳,我不过是做了些微末的整理工作。” “屁的微末工作!”尉缭眼睛一瞪,“老夫可听说了,那帮属驴的匠人,是你一个个给捋顺的!这就叫本事!来来来,晚上去老夫府上,咱爷俩好好喝几杯!老夫跟你讲讲,有了这张图,该怎么收拾那帮跑到咱们家门口耀武扬威的埃及女王!” 不远处的章邯看着这一幕,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走到扶苏面前,没有尉缭那么粗鲁,只是郑重地一抱拳:“公子之功,不下于十万大军。日后若需军中配合勘探,上将军府,无不应允。” 这句承诺,分量比尉缭那顿酒重得多。 扶苏看着眼前这些曾经对他敬而远之的武将,此刻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与认同,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只活在书本里的长公子了。 他找到了自己的战场。 …… 夜,深了。 麒麟殿内,灯火通明。 嬴将闾没有休息,他面前的御案上,铺着的不是奏章,而是那张巨大的“南海-天竺航路全图”的副本。 他手中捏着两枚棋子,一枚黑,一枚白。 他将那枚黑色的棋子,轻轻地,落在了“月牙岛”的位置上。 “赵佗的南海舰队,是钉子。这座棱堡,就是锤子。”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对空气说话,“有了它,才能把这根钉子,牢牢地砸进这片海的中心。” 他凝视着那枚黑子,片刻之后,手指又拈起了那枚白色的棋子。 他的目光,越过了天竺,越过了那片更广阔的未知之海,最终,停留在了地图最西边,那个只用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红海的入口。 那里,是通往埃及的咽喉。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白色棋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克利奥帕特拉……你派舰队来画朕的地图,想必,你也是个喜欢下棋的人。” 他顿了顿,将那枚白色棋子,不偏不倚地,按在了红海入口的位置上。 “不知你看到朕在你棋盘的半路上,也落下一子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的眼中,没有暴虐的杀气,只有一种棋手对弈时,纯粹的兴奋与期待。他享受这种感觉,这种将整个世界当作棋盘,与另一个顶级玩家隔空博弈的感觉。 就在此时,张洪奎的身影,如鬼魅般从阴影中滑出,单膝跪地。 “陛下,送往南海的八百里加急信使,已于一个时辰前出港。” “很好。”嬴将闾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棋盘,“让罗网在埃及的人,都精神点。朕想尽快知道,当那座棱堡开始动工的消息传到亚历山大港时,女王陛下的第一道命令,是什么。” “喏。”张洪奎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 大殿恢复了寂静。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海,大秦最南端的港口,一艘挂着“急”字旗的快船,正剖开漆黑的海浪,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向着无垠的黑暗深处,疾驰而去。 船头的校尉,迎着咸腥的海风,望着南方那片深邃的星空,眼神坚毅。 他不知道自己那小小的防水油布筒里,装着怎样一道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命令。 他只知道,陛下的旨意,必须在十日之内,送到赵佗将军的手中。 大秦这台庞大的战争与商业机器,在这一夜,终于将它最锋利的齿轮,对准了那片富饶而陌生的蔚蓝。 咸阳,右丞相府。 书房里没有点灯,冯去疾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任由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面前,摊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用了几十年的,绘着六国山川的旧地图。那上面,每一座城池,每一条河流,他都烂熟于心。那是他所理解的“天下”。 另一样,是一张粗糙的麻布,上面用炭笔勾勒着一片他从未想象过的,广阔得令人心悸的蓝色,以及一个被命名为“月牙岛”的黑点。那是陛下口中的“账本”。 老丞相伸出枯槁的手,想要去摸那张旧地图,指尖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转而落在了那片陌生的蓝色上。 凉,滑。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一辈子都在跟土地、粮食、税赋打交道,信奉的是开源节流,积谷防饥。他的人生信条,就像关中平原的土地一样,厚重,踏实,却也……一成不变。 可今天,在麒麟殿上,那个叫夏无且的年轻人,用一把算盘,将他引以为傲的经验和道理,算成了一堆可笑的陈年旧账。 二十七万两黄金的“耗费”,在四十万两黄金的“纯利”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310章 龙爪,探向大海的咽喉 “唉……”一声长叹,在空旷的书房里响起。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管家端着一碗参汤,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相爷,天色晚了,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冯去疾摆了摆手,没有回头。他只是盯着那张新地图,喃喃自语,像是在问管家,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这海里,真的能每年都捞出四十万两黄金吗?” 管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冯去疾却自己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最终,化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陛下说得对,这天下,才是他的账本。” “老夫……只是个守着账房的账房先生罢了。” 他端起那碗参汤,一饮而尽。 很苦,但不知为何,胸口那股堵了一下午的闷气,却顺畅了许多。 …… 当咸阳的最后一丝天光隐入地平线时,遥远的南海之滨,一艘通体漆黑,船身狭长,挂着三面风帆的快船,正如同鬼魅一般,驶离了番禺港。 它没有点燃任何灯火,船上的水手们动作迅捷而无声,只有船首那面代表着“八百里加急”的猩红色小旗,在咸腥的海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校尉陈平,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个用油布和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竹筒。 竹筒很轻,可他却觉得,它比船上所有的压舱石加起来还要沉重。 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他知道,能动用这种级别的“海路加急”,上一次,还是为了传递陛下登基的诏书。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陈平对着身后那些被海风吹得脸庞皴裂的水手们低吼,“三班轮换,人歇帆不歇!十日之内,若是到不了僧伽罗岛,见不到赵佗老将军,咱们就都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回咸阳去!” 没有人应声,只有几名水手默默地解开腰间的水囊,狠狠灌了一口烈酒,随即用更快的速度,攀上了高耸的桅杆,调整着风帆的角度。 大海,在黑夜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而这艘小小的快船,便是大秦探入这巨兽口中的一根无畏的手指。它承载着一个帝国的意志,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向着南方,向着那片即将被搅动风云的未知海域,疾驰而去。 九日后,清晨。 僧伽罗岛,秦军大营。 这里已经看不到半点被征服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初具规模的港口要塞。 无数肤色黝黑的当地土著,在秦军士卒的监工下,正喊着号子,将巨大的石料和木材运往码头。港湾之内,十几艘缴获的希腊三列桨战船,已经被重新修葺,船帆上,统一漆上了大秦的黑色鹰旗。 中军大帐内,赵佗正赤着上身,花白的头发用一根布条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满是伤疤的古铜色脊背。他正对着一幅缴获的希腊海图,与几名部将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安提柯那小子说,从这里向西,再航行十五日,就能见到一片红色的海。老夫不信,这天下的海水,还能分出颜色来不成?”赵佗用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声音洪亮如钟。 一名年轻的将领笑道:“老将军,那希腊蛮子的话,十句里有八句是吹牛。我看,他就是想骗咱们的船,开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搁浅。” “报——!” 一名亲兵冲进大帐,单膝跪地,“将军!咸阳,八百里加急!” 赵佗那双讨论着地理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猛地站起身,从中军帅案上抓过一件外袍披上,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 当他看到那艘风尘仆仆的黑色快船,以及船头那面猩红的旗帜时,这位在大秦南疆征战了一生的老将,神情瞬间变得无比肃穆。 他亲自走下码头,从那名几乎虚脱的校尉陈平手中,接过了那个滚烫的竹筒。 回到大帐,屏退左右。 赵佗用一把小刀,仔细地挑开火漆,取出了里面的三卷绢帛。 第一卷,是陛下的敕令。 字不多,却字字千钧。 “……命尔即刻分兵,不惜代价,夺取‘月牙岛’。半年之内,于岛上,筑棱堡一座,驻军三千……” 赵佗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缓缓展开第二卷绢帛。 那是扶苏公子和格物院绘制的“南海-天竺航路全图”。 当看到那条清晰无比,标注着暗礁、港湾、洋流的航线时,赵佗那双饱经风霜的老眼,爆出一团精光。 他征战一生,深知一张精准的地图,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这哪里是地图,这分明就是胜利本身! 他的手指,在那张图上摩挲着,最终,落在了那个被红色圆圈重点标注的“月牙岛”上。 它的位置,不大不小,不偏不倚,正好卡在整条航路最关键的咽喉之处。 “好……好一手釜底抽薪!”老将军忍不住击节赞叹。 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陛下的意图,那是一种远超于征服一城一地,而是要将整片海洋都纳入掌控的宏大棋局。 最后,他打开了第三卷绢帛。 那是治粟内史夏无且写的一份……账单。 “成本:黄金二十七万两。” “收益:每年,四十万金以上。” 赵佗看着那两个冰冷的数字,愣了片刻,随即,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夏无且!好一个陛下!这仗,还没打,就已经把里子面子全算清楚了!” 他终于明白,陛下为何会用“不惜代价”这四个字。 因为最大的代价,就是什么都不做! “来人!击鼓!升帐!所有校尉以上将官,一刻钟内,中军帐议事!迟到者,斩!” 老将军的怒吼,响彻整个军港。 片刻之后,十几名身披甲胄的悍将,鱼贯而入。 赵佗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将那幅巨大的海图,狠狠地拍在了帅案之上。 “都给老子看清楚了!这里,‘月牙岛’!” “陛下有旨,半个月内,老夫要站在这座岛上!” “王离!” “末将在!” “你带第一舰队,五千人,为先锋!带上所有‘震天雷’,明日一早,立刻出发!” “喏!” “李信!” “末将在!” “你为后援!负责征调所有工匠、民夫,三日内,将所有石料、木材装船!船不够,就拆了营房当木料!人不够,就把岛上所有能喘气的都给老夫抓来!十日后,我要在大海上,看到一支能盖起一座城的船队!” “喏!” 一道道命令,如同一柄柄重锤,被赵佗毫不犹豫地砸了下去。没有一个人质疑,没有一个人犹豫,只有冰冷的“喏”声,在帐内回荡。 这台大秦最精锐的战争机器,在沉寂了片刻之后,以一种恐怖的效率,再次轰然运转起来。 它的目标,直指那片蔚蓝大海的咽喉。 而就在万里之外,埃及,亚历山大港。 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正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宏伟的灯塔俯瞰着繁忙的港口,著名的图书馆里,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 一名身穿着亚麻长袍,面容普通的男子,正混在一群抄写员中,默默地整理着一卷莎草纸。 突然,一名负责管理卷宗的希腊官员,走到他身边,状似无意地将一本厚重的《几何原本》放在了他的桌上,低声抱怨了一句。 “这该死的鬼天气,潮湿得连纸都要发霉了。” 说罢,官员转身离去。 男子没有抬头,只是等官员走远后,才不紧不慢地翻开了那本《几何原本》。 在书页的夹缝里,藏着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薄如蝉翼的丝帛。 他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手法,迅速将丝帛上的信息记在心里,随即,那片丝帛便在他手心,化作了一小撮无足轻重的灰烬。 信息很短。 “龙爪已探,目标月牙,静观其变。” 男子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图书馆高大的廊柱,望向远处那座金碧辉煌的托勒密王宫。 他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暴风雨,要来了。 311章 女王的棋局 埃及,亚历山大港。 与咸阳那内敛厚重的玄黑不同,这里的色彩是张扬的,是流淌的。阳光像融化的黄金,泼洒在托勒密王宫那雪白的大理石廊柱上,港口里桅杆如林,来自地中海各处的商船,带来了喧嚣,也带来了财富。 王宫的觐见大厅里,空气中弥漫着乳香与没药的奇异芬芳。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马赛克地砖,拼凑出酒神巴克斯的狂欢。高踞于黄金王座之上的,并非一位满脸胡须的法老,而是一位年轻的女性。 克利奥帕特拉七世。 她斜倚在王座上,一身轻薄的亚麻长裙,勾勒出如尼罗河岸沙丘般起伏的曼妙曲线。她那张融合了希腊的精致与埃及的神秘的脸庞,美得令人不敢直视。但真正让人心悸的,是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少女的天真,只有如同亚历山大港大灯塔顶端那面巨大铜镜般,能将一切都映照得清清楚楚的,冰冷的智慧。 一名独眼的希腊老将,宫廷总管波提纽斯,正躬身向她汇报着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 情绪。 “女王陛下,我们安插在僧伽罗岛的眼线传来消息。半个月前,一支规模庞大的秦国舰队,突然倾巢而出,他们的目标,是被称为‘月牙’的那座岛屿。” 大厅里响起一阵骚动。一名满身肌肉,皮肤晒成古铜色的舰队指挥官立刻出列:“女王陛下!那座岛是通往东方的咽喉!我们绝不能让那些东方人卡住我们的脖子!请准许我率领第三舰队,去给他们一点教训!” “教训?”财政大臣,一个脑满肠肥的埃及贵族,尖着嗓子反驳,“你知道那要花多少塔兰同吗?我们的钱,是要用来对付罗马人的!而不是浪费在世界的另一头,跟一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蛮人身上!” 争吵声此起彼伏。克利奥帕特拉却仿佛没有听见。她只是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轻轻敲击着王座的扶手。 “之前俘获的那几个秦国商人,他们的审讯记录呢?”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阵清风,瞬间平息了所有的喧嚣。 一份莎草纸卷,被迅速呈了上来。 克利奥帕特拉缓缓展开,目光落在那些描述“震天雷”与“霹雳火箭”的文字上,她那好看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用雷霆和火焰作战的军队……”她轻声自语,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有意思。” 她站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马赛克地砖上,走到一幅巨大的,绘在羊皮上的世界地图前。她的手指,准确地落在了那个被秦人称为“月牙岛”的地方。 “他知道这里是咽喉。”她看着那个点,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所以,他没有试探,没有佯攻,直接用上了全力。这是一头……很饿,也很聪明的龙。” 她转过身,看着阶下神情各异的臣子们,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棋手发现对手后,独有的兴奋光芒。 “我们当然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在那里筑巢。但是,”她话锋一转,“谁说我们一定要用舰队去跟他们硬碰硬呢?” 她笑了,那笑容,让整个大厅的阳光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传我的命令。组建一支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商船队,带上我们最好的亚麻、琉璃、葡萄酒,还有一百名最美丽的舞女和乐师。告诉那位东方的皇帝,埃及的女王,听闻了他的威名,特意派使者,前来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并希望能与伟大的秦国,开辟一条永固的商路。” 舰队指挥官愣住了:“女王陛下,这……这不是去送钱吗?” “送钱?”克利奥帕特拉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狡黠,“不,我是派我的人,去亲眼看一看,他们的棱堡,是怎么造的;他们的震天雷,是怎么响的;他们的皇帝,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耳语。 “另外,派人去罗马,拜访一下庞培。就说,东方的海上,出现了一头比黄金更贪婪的巨龙。我想,那位总想在东方建立功业的罗马将军,一定会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的。” …… 咸阳,格物院。 与亚历山大港的奢华不同,这里是钢铁、煤烟和汗水的世界。 扶苏正焦头烂额地站在一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铁疙瘩面前。这个铁疙瘩,就是陛下口中那个能让船自己跑的“蒸汽机”的雏形。 “不行!绝对不行!”脾气最臭的匠师郑浑,指着铁疙瘩中间那个巨大的铜制汽缸,唾沫横飞,“铜太软了!这玩意儿要是真动起来,压力一大,非炸了不可!到时候方圆十丈,人畜不留!” 另一边,负责冶炼的墨承,则吹胡子瞪眼:“放屁!你懂什么!铸铁太脆,受热不均,更容易炸!只有青铜,延展性最好!老夫用这法子铸了一辈子钟鼎,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两人身后,一群工匠也分成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扶苏感觉自己的脑袋,比那台蒸汽机里的活塞,动得还要厉害。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争吵声小了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博士”身上。 扶苏如今也换上了一身短衫,脸上蹭着油污,早已没了当初的儒雅模样,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墨老,郑师傅,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他先是肯定了双方,“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双管齐下?一边,用墨老的法子,铸一个青铜的。另一边,用郑师傅的法子,做一个铸铁的。我们就在渭水边上,搭两个一样的炉子,把它们都烧起来,看看哪个先炸。不,是看看哪个更结实耐用。” 郑浑和墨承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服气,但这个法子,却谁也挑不出毛病。 “好!就这么办!老夫倒要看看,他那铁疙瘩能撑几个来回!”墨承一拍胸脯。 “哼!到时候炸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郑浑也不甘示弱。 一场几乎要动手的争吵,就这么被扶苏用一个朴素得近乎“和稀泥”的法子给解决了。他长舒了一口气,一回头,却看见嬴将闾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臣弟,见过陛下。”扶苏连忙行礼。 “哥,辛苦了。”嬴将闾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那台巨大的,还在争吵声中不断完善的蒸汽机上,眼神里没有半分不耐。 “吵,是好事。说明他们都在用心思。”嬴将闾看着那粗糙的铁疙瘩,就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朕不怕他们吵,就怕他们不吵。不吵,这东西就永远只是一堆废铁。” 他转向扶苏,语气郑重:“那片海,是朕的账本。这东西,”他指着蒸汽机,“就是能帮朕翻账本的手。它现在可以笨拙,可以丑陋,甚至可以走一步就坏一次。” “但它,绝不能停下来。” 312章 有违先王礼法 咸阳,格物院。 那台被命名为“始皇之心”的蒸汽机原型,像一头笨拙的钢铁巨兽,在无数工匠的敲打与争吵声中,日渐成型。 嬴将闾走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满足的笑意。 回到麒麟殿,他脑中盘旋的,却不是蒸汽机的轰鸣,而是兄长扶苏那双沾着油污,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知道,那块被他从书斋里硬拽出来的温润美玉,终于开始绽放出属于自己的,截然不同的光芒。 这比造出一百台蒸汽机,更让他感到欣慰。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于见到这块美玉沾上油污。 扶苏成为“舆地科博士”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咸阳。最初,儒生们只是困惑,继而演变成了深深的忧虑。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斯文扫地,是对储君身份的一种亵渎。 终于,几位在朝中德高望重的老儒,在淳于越的带领下,联袂来到了格物院。 他们没有选择在朝堂上发难,而是想用“春风化雨”的方式,来“劝回”这位误入歧途的长公子。 当扶苏一身短衫,满身机油味地从一堆零件后走出来时,几位老儒的眼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公子!”淳于越痛心疾首,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古语有云,君子远庖厨。您乃国之储君,未来天下之表率,怎可终日与此等匠人为伍,沉溺于奇技淫巧?此非治国正道,有违先王礼法啊!” 他身后几位老儒也纷纷附和: “是啊公子,舆图之事,交由下人去办即可。您的精力,当用在研读圣贤之书,体察民情之上。” “长此以往,恐损了公子的清誉,也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啊!”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恳切,仿佛扶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换做是几个月前,面对这些授业恩师般的长者,扶苏或许会惶恐不安,躬身自省。 但现在,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平静。 等他们说完了,扶苏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几位先生,扶苏请教一个问题。”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台巨大的蒸汽机雏形:“《诗经》三百,哪一首能让这铁疙瘩自己动起来?” 淳于越等人一愣。 扶苏又拿起桌上一份关于冶炼配比的记录:“《尚书》百篇,哪一篇能告诉我们,如何炼出更坚硬的钢材,为我大秦的将士们,打造出刺不穿的铠甲?” 老儒们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 最后,扶苏走到那张巨大的世界舆图前,手指在那片蔚蓝的印度洋上划过。 “《礼记》、《春秋》,哪一本,能告诉我等,当罗马人的舰队出现在这里时,我们该如何应对?是派使者去跟他们辩论‘华夷之辨’,还是用仁义道德去感化他们?”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涨红了脸,却哑口无言的面孔。 “先生们,时代变了。” 扶苏对着他们,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儒家之礼,这一次,却是告别。 “扶苏所学,依旧是圣人之道。只是,扶苏的‘天下’,不再只是书本里的九州。扶苏的‘民情’,也不再只是田埂间的家长里短。” “诸位先生,请回吧。格物院的炉火,还等着我。” 说罢,他转身,毫不留恋地重新投入到那片钢铁与火焰的世界中。 只留下淳于越一行人,呆立在原地,像几尊被时代抛弃的石像。他们看着扶苏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轰鸣的机器和忙碌的匠人,只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 扶苏与儒生们的这场“论道”,很快就以一种添油加醋的方式,传遍了咸阳的街头巷尾。 有人说长公子是中了邪,也有人说,这才是大秦储君该有的气魄。 而这一切,嬴将闾只是听着,未发一言。 他知道,有些路,必须扶苏自己去走。有些人的质疑,也必须他自己去击碎。 时间,就在这种平静下的暗流涌动中,悄然滑过。 赵佗的南海舰队,早已如饿虎般扑向了月牙岛。格物院的蒸汽机,也在炸了两个汽缸,烧掉了半个工坊之后,终于在渭水边,发出了一声虽不情愿,但足够惊天动地的嘶吼。 就在这一天,一份来自埃及的国书,跨越了万里之遥,被呈送到了麒麟殿的御案之上。 与国书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份来自罗网的,更为详尽的密报。 张洪奎的身影,如同阴影中凝固的墨汁,单膝跪在殿下,声音低沉而清晰。 “陛下,埃及女王克利奥帕特拉,在得知我军攻占月牙岛的消息后,并未派出舰队。反而,她以女王的名义,组建了一支号称‘友谊’的庞大船队,正向我大秦而来。” “船队里,装满了埃及的亚麻、琉璃、葡萄酒,以及……一百名精挑细选的舞女和乐师。” “其国书措辞谦卑恭敬,称女王陛下仰慕天朝威名,愿与大秦永结兄弟之好,共开海上丝路。” 殿内一片寂静。 连一向好战的尉缭,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打上门去了,对方不还手,反而派人来送礼,还送美女?这是什么路数? 张洪奎顿了顿,继续说道:“另,罗网在罗马的探子回报,女王的使者,已秘密拜会了罗马的庞培将军。具体谈话内容未知,但庞培,已经开始在东部边境,集结他的军团。” “噗嗤。” 一声轻笑,从御座之上传来。 嬴将闾看着那份用希腊文写就,又被鸿胪寺精心翻译过的国书,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也不是凝重,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 “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将国书随手放在一旁,拿起那份罗网的密报,仿佛那才是真正的国书。 “明面上,派一支商队来麻痹我们,顺便刺探我们的虚实。暗地里,却去挑动罗马人,想让我们两线作战,东西不能兼顾。” 嬴将闾站起身,踱到世界舆图前,看着那片代表埃及的土地,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这位女王,不仅棋下得好,还懂得什么叫‘远交近攻’。她这是想把朕当成傻子耍啊。” 尉缭立刻上前一步,声如洪钟:“陛下!此乃包藏祸心!臣请命,待那埃及船队一入我南海,便将其尽数拿下!逼问出女王的真实意图!” “拿下?”嬴将闾摇了摇头,“尉卿,你的格局,还是太小了。” 他转过身,看着殿下众臣,缓缓说道:“别人以礼来降,我们岂能无礼拒之?传朕旨意,命南海郡守,好生招待埃及使团。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想去哪里,只要不涉及军机要地,一律放行。” “陛下,不可啊!”冯去疾急了,这位老丞相最近刚刚想通了“算大账”的道理,可这笔账,他怎么也算不明白,“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嬴将闾笑了。 “狼,既然来了,光打死,多没意思。”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与那位埃及女王如出一辙的,狡黠的光芒。 “也该让咱们的‘狼’,出去溜达溜达了。” “传朕旨意。” “命,鸿胪寺,立刻组建一支回访埃及的使团。规模,要比他们的更大!礼物,要比他们的更贵重!” “命,格物院,选派最优秀的匠师五十人,随团出访,名义是‘技术交流’。” “命,上将军府,于远征兵团中,抽调百人,扮作商队护卫,随行。” “再命,罗网,挑选最机敏的探子三十人,混入随行仆役之中。” 最后,他看向了扶苏。 “哥,你舆地科的图,画得不错。这一次,朕要你派人,跟着船队,把从天竺到埃及,再到罗马的路,也给朕一寸一寸地,画回来。” 他重新坐回御座,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整个大殿都为之振奋的霸气。 “女王送来了舞女和乐师,是想欣赏我大秦的风土人情。” “那朕,就送一份更厚的‘大礼’回去。” “朕要让她看看,我大秦的匠人,是怎么造船的;我大秦的士兵,是怎么拼刺刀的;我大秦的地图,是怎么画到她家门口的!” 313章 一份厚礼,一份战书 麒麟殿内,嬴将闾那番话,不像是君主的命令,更像是一份战书。一份用礼物、匠人和笑脸包装起来的,发往万里之外的战书。 满朝文武,一时竟无人接话。这操作,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邦交”二字的理解。你打我一拳,我不但不还手,还回敬你一桌满汉全席,顺便把你家厨房几斤几两都称清楚了带回来。这……这是什么道理? 太尉尉缭最先反应过来,他那张老脸先是困惑,随即涨得通红,不是气的,是兴奋的。 “妙!妙啊!”老将军一拍大腿,声音在大殿里嗡嗡作响,“陛下,这比直接派兵打过去还过瘾!这是当着她的面,告诉她,我大秦的刀,随时能架到她的脖子上!陛下,那一百个护卫,交给臣!臣亲自去挑!保证个个看着像绵羊,动起手来是饿狼!” 嬴将闾笑了笑,目光转向另一边。 右丞相冯去疾的表情,就精彩多了。他那张总是紧锁着眉头的脸,此刻像是开了染坊,青一阵白一阵。他张了张嘴,那句“耗费国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他想起了那笔四十万金的年收益,想起了夏无且那把算盘。 他憋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陛下……这……这礼,得送多重,才算‘厚’?” 这话问得,连一旁的章邯都差点没绷住。 嬴将闾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冯相问到点子上了。” 他转向夏无且:“夏卿。” 治粟内史夏无且一个激灵,连忙出列。他现在一听陛下喊他,就感觉自己头顶上的官帽在晃悠。 “你来给冯相算算,咱们这份‘回礼’的账。” 夏无且苦着脸,心想怎么又是我。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躬身道:“臣……遵旨。敢问陛下,这礼单……” “丝绸,我大秦最好的蜀锦,先来五千匹。” 夏无且手一抖,差点把袖子里的算筹给抖出来。五千匹!那可是一个富庶大郡一整年的税赋! 冯去疾的眼角也跟着狠狠一抽。 “瓷器,官窑新烧的,薄如纸,声如磬的那种,装一百箱。” “茶叶、漆器、还有格物院新出的那些琉璃镜子,看着办,总之要让他们没见过。” 嬴将闾一条条地说着,夏无且的小脸越来越白。 “还有,”嬴将闾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坏笑,“送一架我们缴获的希腊三列桨战船的模型过去,用纯金打造,大小就照着咱们上林苑里那艘游船的尺寸来。告诉他们,这是朕闲暇时的玩物。” “噗——”尉缭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用黄金造一艘敌人的战船模型当玩具送过去?这已经不是炫耀了,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冯去疾听完,反倒不哆嗦了。他捋了捋胡子,竟是上前一步,补充道:“陛下,老臣以为,光送礼不成。我大秦的铁器,冠绝天下。不若再备上一百套我军中制式铠甲、战刀、强弩,一并送去,就说是……切磋武艺的彩头。”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冯去疾。这还是那个哭着喊着“国库空虚”的老丞相吗? 嬴将闾都愣了一下,随即抚掌大笑:“好!冯相此言,深得朕心!准了!就这么办!” 冯去疾老脸一红,梗着脖子退了回去。他心里默念着:这是投资,投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铠甲,怎么把他们罗马人的铁矿给算计过来! 这盘棋,他好像……终于看懂了一点。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整个咸阳,都因为这份“回礼”而高速运转起来。 格物院里,为了五十个出访名额,差点打破了头。 墨承和郑浑又吵了起来。 “老夫要去!老夫要亲眼看看,那什么亚历山大港的大灯塔,到底是怎么亮的!要是让老夫看明白了,老夫能在咱们南海也给它整一个!”墨承吹胡子瞪眼。 “你去?你连希腊话都听不懂一句!”郑浑毫不留情地讥讽,“我去最合适!我算学好,他们那些所谓的几何学,我扫一眼就能给它学过来!到时候,咱们的蒸汽机,就能造得更精巧!” 扶苏被吵得头疼,最后拍板:“都别争了!墨老留下,主持‘始皇之心’的改良。郑浑去,但必须带上十个最机灵的徒弟!你们的任务,不是去教训别人,是去学!把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所有我们没有的东西,都给我想办法带回来!哪怕是一张图纸,一个齿轮!” 郑浑领了命,脸上那股桀骜之气,竟也收敛了几分,对着扶苏,郑重地行了一礼。 上将军府,章邯的选拔则要安静得多,也残酷得多。 一百个名额,三千名来自远征军团的精锐虎贲,在校场上站得笔直。 章邯只提了三个要求。 “第一,能三天三夜不合眼,潜伏在草丛里,像块石头。” “第二,会说至少三种胡人方言,扔到人群里,看不出是秦人。” “第三,杀人,要快,要干净,不能有声音。” 一天之后,一百个眼神像狼,身手像鬼的士兵,被挑选了出来。他们脱下铠甲,换上粗布麻衣,摇身一变,就成了一群最不起眼的商队护卫。 而最神秘的,还是罗网。 张洪奎亲自挑选了三十人。这些人,有的是酒馆里最不起眼的伙计,有的是码头上最健谈的船工,甚至还有几个姿色中等,却精通媚术的女子。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活下来,然后,把埃及女王的王宫,变成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半个月后,番禺港。 一支史无前例的庞大船队,整装待发。为首的,是三艘新下水的五千石宝船,船身漆黑,线条流畅,光是停在那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船帆上,大秦的黑色鹰旗,与一面象征着“使节”的白色旗帜,并排飘扬。 扶苏站在码头上,亲自为他舆地科的十名绘图师送行。 他将一个用桐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交到领队的绘图师手中。 “这里面,是最新式的测绘工具,有千里镜,有水平仪,还有陛下亲手改良的记里鼓车。朕的要求,只有一个。”扶苏的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大秦的船队,走到哪里,我大秦的地图,就要画到哪里。” “山川、河流、港口、城池、甚至是敌人的军营和粮仓,一寸,都不能少!” “喏!”十名绘图师齐声应道,眼中闪烁着与他们的博士同样的光芒。 扶苏点了点头,目送着他们登船。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的海面。据说,埃及女王的“友谊船队”,再有几日,便会抵达。 他仿佛能看到,那位远在世界另一端的女王,正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棋盘。 扶苏的嘴角,也勾起了一丝微笑。 他现在终于明白,弟弟为何如此热衷于这盘“棋”。 因为,当你将整个天下都当做棋盘时,那种落子无悔的豪情,确实……令人上瘾。 船队,起航了。 那巨大的船帆,鼓满了风,像一头黑色的巨兽,缓缓地,却又坚定地,向着那片未知的蔚蓝,驶去。 它带去的,是一份厚礼。 它带去的,也是一份战书。 314章 这不是请客,是下马威 南海郡,番禺港。 半个月后,当瞭望塔上的秦兵敲响警钟时,整个港口都骚动起来。 海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一支船队。 那不是大秦的船。 秦船,是通体漆黑的巨兽,沉默而内敛,充满了力量感。而来的这支船队,则像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孔雀。船身涂着五颜六色的油彩,船帆是鲜艳的红色或紫色,船首雕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神明雕像。最大的那艘船上,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花园,种着不知名的奇花异草。 “乖乖,这是把家都搬来了?”码头上,一名负责警戒的秦军百将,看得目瞪口呆。 南海郡守任嚣,早已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站在码头最前方。他身后,是三千名披坚执锐的秦军士卒,站成一个巨大的方阵,鸦雀无声,纹丝不动,仿佛三千尊黑色的雕像。 任嚣的表情很平静。陛下的旨意早就到了,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也知道该怎么做。 当那支花哨的船队缓缓靠港时,港口上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三千士卒那沉重而整齐的呼吸声,汇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整个海湾。 一个身穿白色亚麻长袍,头戴橄榄枝金冠,留着一头卷曲黑发的希腊人,从主船的甲板上走了下来。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面容英俊,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久经世故的从容与优雅。 他便是埃及女王的使者,亚历山大港的著名雄辩家,阿波罗尼乌斯。 他踏上码头的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没有欢迎的人群,没有鲜花和音乐。只有一片沉默的,由钢铁和意志组成的森林。那三千双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既不热情,也不敌视,就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这种极致的安静,远比任何喧嚣的场面,更让人心悸。 阿波罗尼乌斯脸上那准备好的、完美的微笑,僵硬了片刻,才重新绽放。他走上前,用一种略显生硬,但还算流利的秦言,对着任嚣躬身行礼。 “来自尼罗河畔的使者,阿波罗尼乌斯,向伟大的秦国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我们的女王,克利奥帕特拉陛下,听闻了东方皇帝的威名,特命我等,送来埃及的礼物与友谊。” 说罢,他拍了拍手。 船上,顿时响起了悠扬的里拉琴声,伴随着清脆的手鼓。一百名身穿薄如蝉翼的彩色纱衣,腰肢款摆,赤着双足的舞女,如同一群蝴蝶,翩翩然走下船来。 她们的出现,像是在一锅滚油里滴入了一滴冷水。 秦军的方阵里,响起了一阵极轻微的,被强行压抑住的骚动。不少年轻士兵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眼神躲闪,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瞟。 “成何体统!”一名上了年纪的都尉,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眼睛却瞪得溜圆。 任嚣仿佛没看见这些,他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上前一步,扶起了阿波罗尼乌斯。 “使者远来辛苦。陛下已有旨意,命我等好生招待。馆驿与酒宴,皆已备好。”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只是我大秦军纪森严,此地乃军港重地,还请贵客的……随从们,先在船上稍作歇息。” 他指的,是那群还在扭动着腰肢的舞女。 阿波罗尼乌斯的笑容再次一滞。他本想用这群美人,来试探一下这些东方人的定力,顺便让他们放松警惕。可对方的反应,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客气,却又强硬地划下了一条线。 当晚,郡守府设宴。 宴席上,没有那些妖娆的舞女,只有身着玄甲的侍卫,和几名奏着古朴钟磬之乐的乐师。气氛庄重,甚至有些压抑。 阿波罗尼乌斯端着一杯葡萄酒,开始了他的表演。 “任嚣大人,贵国的军队,真是我生平所见,最……最安静的军队。”他用“安静”这个词,代替了“可怕”。 任嚣笑了笑:“不过是些乡下小子,没见过世面,让使者见笑了。” “大人过谦了。”阿波罗尼乌斯话锋一转,“听闻贵国正在一片叫‘月牙’的岛屿上,修建一座宏伟的商站,以庇护过往商旅。女王陛下对此非常赞赏,她认为,这有利于我们两国未来的贸易往来。” 他盯着任嚣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 任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神情自若:“哦?有这事?或许是兵部那帮武夫闲着没事,找个地方给新兵练练手吧。我大秦疆域辽阔,这种小工程,每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下官一个地方郡守,也记不太清。” 阿波罗尼乌斯感觉自己又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聊地理,任嚣就跟他谈风土人情。他试探军力,任嚣就跟他讲关中美食。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任嚣都像一个滑不留手的泥鳅,滴水不漏,却又始终保持着完美的礼貌。 酒过三巡,任嚣忽然抚掌笑道:“使者远来,光喝酒也无趣。来人,为使者,放几个烟花助助兴!” 片刻之后,郡守府的院子里,几名秦军士兵,推出了十几个黑乎乎的铁管。 阿波罗尼乌斯还没反应过来,“烟花”是什么。 只听一阵刺耳的尖啸声划破夜空,十几个拖着长长尾焰的火球,呼啸着冲上天空,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化作一片片绚烂的火雨。 那爆炸的轰鸣,震得整个郡守府的窗户都嗡嗡作响。 阿波罗尼乌斯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名贵的葡萄酒洒了一地。他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夜空中那尚未消散的硝烟。 这……这是烟花? 这分明就是从天而降的雷霆!他想起了那些被俘商人审讯记录里,关于“霹雳火箭”的描述。 * 亲眼见到,远比文字描述,要震撼一百倍。 任嚣像是没看到他失态的模样,依旧笑呵呵地说道:“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是我格物院的匠人们,闲暇时做的。陛下说,逢年过节,放一放,图个吉利。” 图个吉利? 阿波罗尼乌斯看着任嚣那张诚恳的笑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明白了。 这不是请客吃饭。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准备的下马威。 深夜,回到馆驿的阿波罗尼乌斯,屏退了所有人。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港口上,那些在月光下,依旧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的秦军岗哨。 他拿出莎草纸,写下了给女王的第一封密信。 “……此国之人,外表谦恭,内里却如钢铁般强硬。其民,朴素而坚韧。其军,纪律森严,如一人之手足。其器,可召天雷……女王陛下,我们面对的,或许不是一头贪婪的龙。” 他停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在信的末尾,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而是一台,被武装到了牙齿的,冰冷而精准的战争机器。” 315章 狼来了,要喂饱 咸阳城里送往埃及的“厚礼”被一箱箱装船运走时,阿波罗尼乌斯的“友谊船队”也终于获准离开番禺港,向着大秦的帝都进发。 只是这趟旅程,和他来时想象的,完全是两个样子。 没有自由。 从离开港口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护送”了。两艘与他们同行的秦国战船,像两只沉默的黑色猎犬,不远不近地缀在两侧。船上看不到人影,只有冰冷的弩窗,如同无数只窥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他们被允许上岸,但只能在指定的驿馆休息。驿馆外,总有那么几名“恰好”在巡逻的秦兵,眼神平静,手却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阿波罗尼乌斯试图与沿途的官员、乡绅接触,想探听一些地方的民情与税赋。可他见到的人,一个个都热情得过分,拉着他的手,说的全是“陛下圣明,风调雨顺”,问一句粮食收成,对方能从开天辟地扯到如今的盛世。至于具体的数字,一问三不知,全都笑呵呵地推说“自有司农寺的官老爷们去算”。 这哪里是旅行,这分明是参观一座精心布置好的,巨大无比的囚笼。 船队里的舞女们,也彻底没了用武之地。她们本是女王安插的,最懂得如何从男人嘴里套话的眼线。可现在,她们连个能抛媚眼的对象都找不到。那些秦国士兵,看她们的眼神,跟看路边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偶有几个年轻的,脸会红,但脚步却会下意识地离她们更远一些。 “一群石头,一群被阉割了意志的石头!”一名舞女在船舱里气急败坏地抱怨。 阿波罗尼乌斯坐在窗边,看着岸上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中却愈发沉重。 他知道,这不是石头。这是一种被统一意志淬炼过的钢铁。他开始怀疑,女王让他来刺探情报,是不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因为这个国家,似乎根本没有可供刺探的缝隙。它就像一块完整的,严丝合缝的铁板。 直到他们进入了关中。 景象,骤然一变。 如果说江南之地是秀美而富庶的,那关中,就是雄浑与磅礴。 八百里秦川,一望无际的麦浪翻滚。宽阔的驰道上,车马如龙,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最让阿波罗尼乌斯震惊的,是那些劳作的农夫。 他们不是他想象中那种面黄肌瘦、被苛捐杂税压得直不起腰的苦力。恰恰相反,这些人大多身材壮硕,脸上虽然带着风吹日晒的沧桑,眼神里却有一种安定的、踏实的光。 他甚至看到,在田埂边,有几个孩子在拿着木棍追逐嬉戏,其中一个孩子的脖子上,竟然挂着一枚劣质的铜钱。 钱,竟然可以被孩子当做玩物,随意地挂在脖子上。 这个细节,像一根针,深深刺痛了阿波罗尼乌斯的眼睛。在埃及,在罗马,他见过了太多为了一个铜板,就能打得头破血流的贫民。 “大人,前面就是咸阳了。”一名随从低声提醒。 阿波罗尼乌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走上甲板。 一座雄城,出现在地平线上。 它不像亚历山大港那样,充满了白色大理石的轻盈与奢华。这座城,是黑色的。通体由巨大的黑色砖石砌成,城墙高耸,如同一道连绵不绝的山脉,匍匐在大地上。它沉默,压抑,却带着一种仿佛能吞噬天地的气魄。 阿波罗尼乌斯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轰鸣声,从城墙的方向传来。 “轰!轰!轰!” 那声音富有节奏,沉闷而有力,像是一头史前巨兽的心跳。 “那……那是什么声音?”阿波罗尼乌斯忍不住问道。 负责“护送”他们的秦国校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除了“礼貌”之外的表情——一种发自内心的,混杂着敬畏与骄傲的神情。 “哦,那是格物院在试车。”校尉随口说道。 “试车?” “嗯,一个不用马拉,自己就能跑的铁家伙。” 不用马拉,自己就能跑?阿波罗尼乌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船,终于靠岸。 来迎接他们的,是鸿胪寺卿。一个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中年官员。 “使者远来辛苦,陛下已在麒麟殿等候多时。” 没有三千甲士,没有烟花助兴。咸阳的迎接,平静得有些反常。 可越是这种平静,越让阿波-罗尼乌斯感到不安。 当他跟随着鸿胪寺卿,走在那宽阔得可以并排行驶八辆马车的街道上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 是秩序。 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秩序。 街道上人流如织,却听不到大声的喧哗与争吵。每个人都各行其是,脚步匆匆。道路被清晰地划分为三道,车马行中,行人走两边,井然有序。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高台,上面站着一名手持长鞭的士卒,目光如鹰,扫视着下方。 这不像是一座都城,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军营。 终于,他们来到了麒麟殿前。 阿波罗尼乌斯抬头仰望。那座大殿,建在数十丈高的夯土台基之上,通体漆黑,飞檐斗拱,像一只即将展翅的巨鸟。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那扇深不见底的殿门。 仅仅是站在这里,一股无形的威压,就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埃及使者,阿波罗尼乌斯,觐见——” 随着内侍的一声长喝,那扇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 阿波罗尼乌斯迈步而入。 大殿内,光线昏暗,数百根巨大的盘龙铜柱,支撑着高不可攀的穹顶。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不再像番禺港的士卒那般,是看石头的眼神。 这些目光,锐利,审视,充满了探究。像无数把手术刀,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得干干净净。 阿波罗尼乌斯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那御座之上的存在。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一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帝王。 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龙袍,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但阿波罗尼乌斯却感觉,整个大殿的威压,都源自于他。 他就是这片沉默的黑色海洋中,那个最深邃的漩涡。 阿波罗尼乌斯准备了一路的,关于友谊、贸易、和平的华美辞藻,在这一刻,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低下自己那颗在亚历山大港,在罗马元老院,都从未真正低下的,高傲的头颅,用尽全身的力气,行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行的,五体投地的大礼。 “埃及……使者,阿波罗尼乌斯,叩见……东方伟大的皇帝陛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御座之上,嬴将闾终于动了。 他没有让他平身,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听说,你们女王,也喜欢下棋?” 316章 朕的棋盘,不一样 嬴将闾的问题,像一根看不见的针,轻轻飘落,却精准地刺破了阿波罗尼乌斯精心准备的所有外交辞令。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阿波罗尼乌斯还维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冷汗却已经浸湿了后背的亚麻长袍。 他听懂了。 陛下问的不是棋,是国策,是战略,是万里之外那场还未开始的博弈。这位东方的帝王,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来的目的,知道他身后女王的全部盘算。 所有的试探,都成了笑话。 这位来自亚历山大港的雄辩家,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舌头打了结。他脑中闪过无数华丽的辞藻,却发现任何辩解在这一问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御座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女王陛下……她欣赏一切需要智慧与远见的游戏。她相信,最高明的棋局,是让棋盘上的双方,都能获益。” “是吗?”嬴将闾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朕也喜欢下棋。只是朕的棋盘,和你们的不太一样。” 他从御座上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阿波罗尼乌斯的心跳上。 “朕听说,女王的棋盘,设在罗马,设在帕提亚,设在天竺。她喜欢借别人的刀,来削弱自己的对手。她喜欢用金钱和美色,来构筑所谓‘获益’的棋局。” 嬴将闾走到阿波罗尼乌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陡然转冷。 “只是,她似乎忘了一件事。” “用谎言和借来的刀剑堆砌起来的棋局,根基,稳吗?” “轰!” 阿波罗尼乌斯的脑子,像被一道真正的天雷劈中。 谎言,借来的刀剑。 这是在说他拜会庞培的事!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 这一刻,阿波罗尼乌斯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可以靠言语和计谋去揣度的君主。他是一头拥有千里眼和顺风耳的巨兽,而自己,就是那个自以为聪明的,一头撞进兽口的猎人。 “陛……陛下……这……这是一个误会……”他语无伦次,汗如雨下。 “误会?”嬴将闾轻笑一声,摆了摆手,脸上的冰冷瞬间消散,又恢复了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平静,“朕的客人远道而来,怎能让他站着说话。来人,赐座。” 内侍搬来一张锦凳。阿波罗尼乌斯双腿发软,几乎是瘫坐上去的。 “朕是个好客的主人。”嬴将闾重新踱回舆图前,背对着他,“既然使者是来增进‘友谊’的,光待在殿里可不行。朕要让你亲眼看看,朕的大秦,是个什么样子。” 他顿了顿,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章邯。” “臣在。”上将军章邯出列,抱拳躬身。 “你带使者去看看咱们的太仓。让他数数,朕的粮仓里,堆了多少能让士兵们吃饱肚子的粮食。” “再带他去武库。让他瞧瞧,朕的府库里,藏了多少能剁开敌人脑壳的兵器。” “最后,”嬴将闾的目光,转向了格物院的方向,“带他去格物院,让他听一听,朕那头不用吃草就能跑的铁牛,吼起来,声音有多响。” 一连三道命令,听得阿波罗尼乌斯心惊肉跳。 看粮仓,是显国力。 看武库,是亮肌肉。 看那个会自己跑的铁牛……那是在展示未来! 这已经不是下马威了,这是在告诉他,我随时可以把你连人带国家,一起碾碎。 就在此时,一个谁也没想到的身影,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是右丞相冯去疾。 老丞相躬身一揖,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陛下圣明!老臣以为,光看这些还不够!” 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身上。 冯去疾清了清嗓子,仿佛没看见众人的惊愕,继续说道:“使者不远万里而来,对‘根基’二字如此看重。我大秦新近得了一种名叫‘水泥’的宝物,用来筑城,坚逾金石。不若让使者也去参观一番,让他看看我大秦的‘根基’,是如何的牢不可破!” 他顿了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一脸郑重地补充道:“为表我大秦诚意,临别时,当赠予使者一小袋水泥粉末,作为纪念。此物虽不值钱,却是我大秦对永固邦交的一片真心啊!” 大殿里,好几位大臣的嘴角都在抽搐。 送水泥粉当国礼?还说不值钱? 整个大秦谁不知道,这玩意儿现在是格物院的最高机密,比黄金还贵!老冯头这是疯了还是傻了? 尉缭更是瞪大了眼睛,他第一次觉得,这老家伙,比自己还能打仗。这送的哪里是水泥,这送的是一剂猛药,能把那个埃及女王活活气死。 嬴将闾看着自己这位已经彻底“开窍”的老丞相,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好!准了!冯相此议,大善!” 笑声停歇,嬴将闾转过身,重新看向早已面无人色的阿波罗尼乌斯。 他的语气,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友善。 “去吧,使者。好好看一看朕的大秦。” “然后,回去告诉你的女王。” “告诉她,朕的棋盘,是这整个天下。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海,皆是朕的棋局。” 他缓缓走回御座,坐下,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重锤般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告诉她,游戏,才刚刚开始。” “也告诉她……”嬴将闾的眼中,闪过一丝纯粹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光芒。 “当一头龙下棋的时候,它从不满足于吃掉一两个子。” “它会连着棋盘,一起吞下去。” 阿波罗尼乌斯走出麒麟殿的时候,双腿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半分暖意,只觉得那句“连着棋盘,一起吞下去”的话,变成了一片冰冷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章邯就走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像一尊会移动的铁塔。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沉默,延续着大殿里的那份威压。 “使者,请。”章邯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指向一排望不到头的巨大建筑。 那是太仓,大秦的国家粮仓。 317章 龙的牙齿 没有想象中的霉味和尘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的、谷物特有的清香。一座座巨大的仓房,排列得如同棋盘上的格子,每一座都标着编号和日期。阿波罗尼乌斯看到,仓房的墙壁上,开着一排排小小的通风口,地面上还铺着厚厚的防潮木板。 章邯随手推开一座仓房的大门。 “轰隆——” 阿波罗尼乌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看到的,不是一堆粮食,而是一座山。一座由饱满的粟米堆积而成的,黄澄澄的山。这山,一直堆到了仓房的顶梁,密不透风,仿佛随时都会倾泻而出。 “这一仓,存粟三十万石。”章邯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仓房,在咸阳,有三百座。在关中,有七百座。” 阿波罗-罗尼乌斯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三百座,七百座……他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随即感到了深深的绝望。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这意味着,这个帝国,可以在不影响民生的情况下,随时发动一场持续数年,规模空前的战争。 “陛下说,要让治下的子民,都能吃饱饭。也得让那些不听话的邻居,知道我们能让他们吃不上饭。”章邯关上大门,那座金色的山,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站,武库。 与粮仓的厚重不同,这里,弥漫着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杀气。 一排排巨大的木架,延伸至视野的尽头。上面挂满了兵器。不是杂乱无章的堆放,而是分门别类,整齐划一。长戈、短剑、强弩、矛头……每一件,都闪烁着幽暗的光。 章邯没有多做介绍,只是从架子上,随意取下了一柄秦剑,又从另一边,拿来一面牛皮盾。 “使者,请看。” 他没有用多大力气,只是手腕一抖,剑锋在盾面上轻轻一划。 “嘶啦——”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那面足以抵挡寻常刀砍箭射的牛皮盾,像一块脆弱的布,被切开了一道平滑的口子。 阿波罗-尼乌斯眼皮狂跳。 “武库中的每一柄剑,都能做到。”章邯将剑放回原处,发出“当”的一声轻响,“这样的剑,武库里,存了一百二十万柄。至于弩,更多。” 阿波罗尼乌斯看着那如森林般密集的兵器,感觉自己不是在参观武库,而是在凝视一头伏地沉睡的巨兽的牙齿。每一颗牙,都锋利无比,随时准备撕碎一切。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武库门口。是右丞相冯去疾。 老丞相似乎是“恰好”路过,看到他们,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呀,使者大人也在这里!章将军,你光让使者看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太不雅致了!”冯去疾摇着头,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他拉着阿波罗尼乌斯,热情地走向不远处的一片工地。那里,无数工匠正在修建一座高大的望楼。 “使者你看,”冯去疾指着那些工匠正在搅拌的灰色泥浆,兴奋得像个孩子,“此物,名曰‘水泥’。和上沙石,一日便坚如磐石!陛下说了,要用这东西,把咸阳的城墙,再加高三丈,加厚一丈!省得有些心怀不轨的宵小,总想着爬墙进来偷东西!” 阿波罗尼乌斯看着那飞速成型的墙体,又看了看冯去疾那张“真诚”的脸,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起。 临走时,冯去疾果然叫人取来一个精致的锦囊,塞到阿波罗尼乌斯手里。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老丞相拍着他的手,语重心长,“这是我大秦对友谊的一片真心,坚固,持久,还防水防火!使者可一定要带回去,给女王陛下一个惊喜啊!” 阿波罗尼乌斯捏着那袋温热的粉末,感觉手里捧着的,不是礼物,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最后一站,是城外的渭水边,格物院的试验场。 他们还没靠近,一阵阵如同巨兽嘶吼般的轰鸣声,便已扑面而来。 “轰……哐当……轰……哐当……” 阿波罗尼乌斯看到了一头真正的怪物。 一个由钢铁和青铜铸成的,奇形怪状的铁疙瘩,正蹲在一座巨大的炉子旁,浑身冒着白色的蒸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它的身体上,连接着粗大的铁臂和连杆,正带动着一个巨大的铁轮,笨拙而又坚定地转动着。 地面在震动。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一群穿着短衫,满身油污的工匠,正围着这头怪物大呼小叫,其中一个脸上蹭着黑灰,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人,似乎是他们的头领。 章邯指着那个年轻人,对阿波罗尼乌斯介绍:“那位,是扶苏公子,陛下的兄长,也是格物院的舆地科博士。” 阿波罗尼乌斯彻底僵住了。 一位尊贵的公子,竟然……像个奴隶一样,在和这些匠人摆弄一头钢铁野兽? 扶苏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他走了过来,对着章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阿波罗尼乌斯。他的眼神里,没有王公贵族的傲慢,只有一种创造者的纯粹热情。 “它叫‘始皇之心’。”扶苏指着那台还在轰鸣的蒸汽机,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现在,它还很丑,也很笨。但总有一天,它能代替十万民夫,去修筑运河。它能拉着千石的巨轮,逆着洋流,去到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阿波罗尼乌斯,望向遥远的西方。 “它跑得,会比最快的战马,还要快。” 阿波罗尼乌斯回到驿馆时,天已经黑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将那个装着水泥粉的锦囊,和女王让他带来的,装着剧毒的戒指,并排放在桌上。 他忽然觉得,女王的毒药,像个可笑的玩具。 而这个小小的,灰扑扑的锦囊,才是这世上最致命的毒药。它毒害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一个王国的自信,和一个女王的野心。 他知道,克利奥帕特拉的棋局,已经输了。 在她落第一颗子的时候,就已经输了。因为她的对手,根本没想过要遵守她制定的任何规则。 他铺开莎草纸,蘸着墨水,写下了给女王的第二封,也是最后一封密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狼来了,它很饿,而且,它想把整个羊圈,都吃下去。” 318章 投石,问两个方向的路 咸阳的码头上,风平浪静。 阿波罗尼乌斯的船队,正在离港。来时花枝招展,去时,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船帆都耷拉着,没了精神。 鸿胪寺卿代表朝廷前来相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送别友人的惋惜。 “使者一路保重,还请代我等,向女王陛下问好。” 阿波罗尼乌斯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那个锦囊。那袋水泥粉,此刻比女王赐予的黄金权杖还要沉重。 他什么客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机械地躬身行礼,而后头也不回地登上了甲板。 随着一声令下,船队缓缓驶离码头,顺着渭水,向东而去。 阿波罗尼乌斯站在船头,回头望去。那座黑色的雄城,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趴伏在那里。 他知道,自己带回去的,不是友谊,也不是贸易。 而是一个警告,以及一个帝国的傲慢。 麒麟殿内,气氛与码头上的沉闷截然不同。 “哈哈哈哈!”尉缭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拍在冯去疾的背上,拍得老丞相一个趔趄。 “老冯!你这招可真他娘的绝!送水泥!亏你想得出来!我瞅着那希腊蛮子的脸,都绿了!比咱们军营里腌的酸菜还绿!” 冯去疾被拍得老脸一红,一边整理着自己被弄乱的朝服,一边梗着脖子嘟囔:“太尉此言差矣!老夫……老夫这是为国尽忠!礼尚往来嘛!他们送舞女,咱们回赠点土特产,合情合理!” 他说得义正言辞,嘴角那丝怎么也藏不住的得意,却出卖了他。 夏无且在一旁看得眼角直抽,心想冯相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位老丞相不是不爱算账,是以前的账本太小了,算着憋屈。如今换了本全天下的账本,老人家算得比谁都起劲。 “好了。”嬴将闾的声音不大,殿内的笑闹声却立刻停了下来。 他看着殿下众臣,神情恢复了平静。“吓唬一只狐狸,只是前菜。朕要知道,我们的船,到哪了。” 章邯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按行程算,我大秦的使节船队,应当已过了马六甲,进入天竺洋。船队一切顺利,沿途各国,望见我大秦鹰旗,皆不敢靠近。” 嬴将闾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张洪奎。“罗网呢?那只狐狸,有没有给罗马的狼,带去什么有趣的消息?” 张洪奎的身影从殿柱的阴影中滑出,单膝跪地,声音低沉:“陛下,罗网在罗马的眼线回报。克利奥帕特拉的密使,确实见到了庞培。但庞培的反应,却出乎女王的意料。” “哦?”嬴将闾来了兴趣。 “庞培以‘东方巨龙’的威胁为由,并未立刻出兵向东。反而在元老院大肆宣扬我大秦的威胁,借机获得了元老院的授权,在东部行省,又多征召了三个军团。”张洪奎顿了顿,补充道,“这三个军团,如今并未开赴边境,而是驻扎在了希腊,隐隐与凯撒在高卢的军团,形成了对峙之势。” 殿内,众臣都愣住了。 冯去疾捋着胡须,皱起了眉头,这笔账,有点复杂,他一时算不过来。 尉缭最是直接,一拍脑门:“娘的,这帮罗马人,脑子有病吧?敌人打上门了,他们不一致对外,反倒自己人跟自己人较上劲了?” “不,这不叫有病。”嬴将rilor站起身,踱到那副巨大的世界舆图前,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这叫……政客。” 他看着地图上那个被标记为“罗马”的区域,眼神里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冰冷。 “女王想借刀杀人,却没算到,她借的这把刀,自己也在盘算着,如何捅死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嬴将闾轻笑一声,“她以为自己是棋手,却不知道,在罗马人的棋盘上,她和她的埃及,也只是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他转过身,看着殿下这些已经习惯了他思路的臣子们。 “她想把水搅浑,想让我们陷入东西两面的夹击。这个想法很好,可惜,她选错了帮手。”嬴将闾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张洪奎身上。 “既然罗马人自己想玩,那我们就帮他们一把。” “传朕的命令,给我们在罗马的探子。”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告诉他们,什么都不要做。” “啊?”尉缭直接叫出了声。章邯和冯去疾也是一脸不解。 嬴将闾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都不要做。朕要他们,去当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 “对。”嬴将闾伸出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点,“让他们把我们送给埃及的礼单,‘不经意’地泄露出去。要让罗马的每一个贵族都知道,东方的秦国,富得流油,连送人的礼物,都是用黄金造的船模。” “让他们去酒馆里,去斗兽场,去所有人员混杂的地方,去‘传说’那个来自东方的帝国,拥有一支能召唤天雷的军队,和一座能自己跑的钢铁巨兽。” “再告诉他们,”嬴将闾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狡黠,“想办法,把那一小袋水泥的配方,‘极其艰难’地,卖给庞培的一个对头。比如,那个叫克拉苏的富翁,听说他很有钱,也很有野心。” 大殿里,一片死寂。 如果说之前送水泥当礼物是杀人诛心,那现在这个命令,简直就是往别人家里扔炸药,还顺手把引线点着了。 冯去疾的嘴巴张成了圆形,他那颗塞满了账本的脑袋,感觉有些不够用了。这……这怎么算?投入的是几句谣言,一份半真半假的配方,产出的……是另一个帝国的内乱? 这笔买卖,赚翻了! “陛下……圣明!”老丞相憋了半天,由衷地赞叹道。 嬴将闾重新坐回御座,神情淡漠,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头饥饿的狼,是危险的。但一群因为争抢一块肉而互相撕咬的狼,就只是一群……畜生。” 他的目光,越过舆图,仿佛看到了万里之外,那座永恒之城即将燃起的烽火。 “朕投下一颗石子,本想问一问去埃及的路。” “现在看来,这颗石子,还能顺便问一问,去罗马的路。” 319章 永恒之城的东方回响 咸阳,右丞相府。 夜深了,冯去疾的书房里还亮着灯。这位往日里一想到国库开销就愁眉不展的老丞相,此刻正对着一架算盘,眼神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他没有算税赋,也没有算军饷。 “投入:谣言三条,真假难辨。随从:罗网探子三十人,路费……忽略不计。” 老丞相的指尖在算珠上拨得飞快,嘴里念念有词。 “产出:罗马三巨头内斗加剧,军团对峙,兵戈将起。收益……不可估量!不可估量啊!” 他一拍大腿,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这笔账,算得实在是太舒坦了,比看着粮仓里堆满粟米还要让人心潮澎湃。原来,这天下,真的可以当成一本账来算。以前是自己格局小了,只盯着锅里的米,却没想过,可以直接把别人的锅给端了。 管家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以为相爷是中邪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却听里面又传来一句。 “嗯,还得算上那一小袋水泥的成本……不行,那不是成本,那是撬动罗马的杠杆!是投资!” 管家缩了缩脖子,悄悄退下了。他觉得,相爷自从开始学算“大账”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罗马。 这座被誉为“永恒之城”的城市,正沉浸在它一贯的喧嚣与浮华之中。论坛上,穿着白色托加长袍的雄辩家们高谈阔论;斗兽场里,角斗士的鲜血与民众的欢呼交织在一起。 没有人注意到,几颗被精心投下的石子,正在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起层层的涟漪。 一家位于苏布拉区,专供平民和士兵的酒馆里,一名断了半根手指的叙利亚人,正唾沫横飞地跟人吹嘘着。他曾是角斗士的奴隶贩子,见多识广。 “……你们是没见过那支军队!从天竺来的商人说,那叫秦人!他们的士兵,能召唤天雷!‘轰’的一声,城墙就塌了!他们的皇帝,还养着一头不用吃草,会自己跑的钢铁怪兽!” 周围的酒客们发出一阵哄笑,只当是又一个酒后的胡话。但那“天雷”和“钢铁怪兽”的说法,却像带着钩的种子,落在了几个休假士兵的心里。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为贵族们抄写文书的档案室里,一名面容普通的希腊抄写员,正一边整理着莎草纸,一边状似无意地对前来取文件的元老院侍从抱怨。 “真不知元老院的大人们是怎么想的。埃及女王的使者,带回来一船的舞女,却丢了半船的黄金。听说,那秦国皇帝,回赠了一艘用纯金打造的战船模型,就当个玩具……” 侍从的眼睛亮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个细节。 流言,就这样从城市的两个极端,一个在底层发酵,一个向顶层渗透,不经意地传播开来。 真正的好戏,发生在一间位于台伯河畔的隐秘仓库里。 一个身材肥胖,十个指头上戴满了戒指的男人,正紧张地盯着面前一个黑瘦的腓尼基商人。男人是克拉苏的管事,而那名商人,则是罗网在罗马最顶尖的“演员”之一。 “这就是你说的,来自东方的神物?”管事指着桌上一块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石头块,语气里满是怀疑。 “这是‘水泥’。”腓尼基商人声音沙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用水和沙石混合,一日之内,坚逾钢铁。你们罗马人引以为傲的城墙,在这东西面前,就是一堆泥巴。”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柄小锤,在那石头块上用力一敲。 “铛!” 一声脆响,火星四溅。石头块纹丝不动,铁锤的锤头,反而卷了刃。 克拉苏的管事,瞳孔猛地一缩。 “配方!”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十个塔兰同的黄金。”商人伸出了一根手指。 “你疯了!” “这是我用十几个伙计的命,从秦国边境偷出来的。”商人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悲痛”与“贪婪”,“这东西,能让你主人的别墅,比庞培的军营更坚固。你觉得,它不值这个价吗?” 管事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知道,主人克拉苏,最渴望的就是能与庞培的军功相抗衡的荣耀。如果能掌握这种神乎其技的建筑秘法…… “五个塔兰同。另外,我保证你能活着离开罗马。” “八个塔兰同,并且,我要一条去高卢的船。我听说,凯撒将军在那里,需要很多勇敢的商人。”商人不紧不慢地讨价还价,同时,又不动声色地,把另一个巨头的名字,也拖下了水。 最终,交易达成。 当那张写着扭曲符号的“配方”,和那袋作为样品的水泥粉,被送到克拉苏手上时,这位罗马最富有的人,发出了畅快的大笑。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用这种材料修建起一座座宏伟的奇观,将庞培的军功,彻底踩在脚下。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正在自己庄园里,为如何向元老院索要更多军权而烦恼的庞培,也听到了那些从城市各个角落传来的风声。 他不在乎什么黄金船模,也不相信什么天雷怪兽。 但当他听说,克拉苏从一个神秘的东方商人手里,高价买到了一份能建造不破之城的秘方时,这位伟大的将军,摔碎了自己最心爱的希腊陶杯。 他闻到的,不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威胁,而是来自罗马城内,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阴谋味道。 此刻,天竺洋的季风,正鼓满了一支庞大船队的风帆。 三艘巨大的秦国宝船,如移动的山脉,行驶在舰队的最前方。在它们身后,是数十艘满载着货物的商船与护卫战船。 一名年轻的舆地科绘图师,正站在主船高耸的船楼上,手里举着一具被扶苏公子称为“千里镜”的铜管。 透过镜筒,遥远海岸线的轮廓,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放下千里镜,迅速在面前的绢帛上,用特制的炭笔勾勒出山脉的走向,并且在旁边用小字标注。 “天竺之南,有岛,形如泪滴。其地产香料、宝石。土著肤色黝黑,性情温和……”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仿佛笔下的每一寸线条,都承载着一个帝国的目光。 海风吹拂着他被晒得黝黑的脸庞,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 在罗马城里的阴谋家们,还在为了一张真假难辨的配方而勾心斗角时,嬴将闾的棋手们,已经在用最古老,也最扎实的方式,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这个即将被纳入棋盘的世界。 他们的身后,是刚刚被命名为“月牙岛”的坚固要塞,再往后,是整个大秦。 他们的前方,是那片代表着埃及的土地,再往前……就是罗马。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布局。 320章 女王的应对 亚历山大港,托勒密王宫。 乳香的气味依旧芬芳,但觐见大厅里的空气,却像是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阿波罗尼乌斯回来了。 那个离开时优雅从容,如同阿波罗神般俊美的雄辩家,此刻形容枯槁,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半,只剩下一具疲惫的躯壳。他跪在黄金王座下,甚至没有力气去赘述一路上的见闻,只是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那句他在密信里写下的话。 “女王陛下,狼来了。它很饿,而且,它想把整个羊圈,都吃下去。” 大厅里一片死寂。宫廷总管波提纽斯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阿波罗尼乌斯颤抖着,从怀里捧出一个毫不起眼的,用粗布缝制的锦囊,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东方皇帝回赠陛下的‘厚礼’。” 一名侍从上前,将锦囊呈给克利奥帕特拉。 女王接过,掂了掂,入手微沉。她解开系绳,往手心里倒出一些灰色的、细腻的粉末。 大厅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财政大臣的肥脸上,写满了鄙夷。这就是那个富得流油的东方帝国送来的回礼?一袋没用的灰尘?这简直是羞辱! 克利奥帕特拉却没说话。她只是看着手心里的粉末,又看了看底下跪着的,已经彻底失神的阿波罗尼乌斯。她知道,事情绝不简单。能让这位亚历山大港最骄傲的雄辩家吓破胆的,绝不会只是一袋灰尘。 “来人。”她的声音清冷,打破了沉寂,“传宫里最好的工匠来,我要他们看看,这究竟是什么。” 两名来自雅典的,技艺最高超的工程师被带了进来。他们是托勒密王室重金聘请的瑰宝,负责修建神庙与宫殿。他们围着那堆粉末,闻了闻,捏了捏,最后困惑地对视了一眼。 “陛下,这似乎只是一些磨得很细的石灰石粉末,或许还混杂了些火山灰。并无任何价值。”年长的那位工程师恭敬地回答。 “阿波罗尼乌斯,”克利奥帕特拉的目光转向她的使者,“他们说,这是无用的灰尘。” “不!不是!”阿波罗尼乌斯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激动地喊道,“用水!用水和沙石把它和起来!秦人……秦人管它叫‘水泥’!” 工程师们半信半疑地照做了。他们取来水和沙子,将那灰色粉末搅拌成泥浆,然后倒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木框里。 所有人都带着好奇和一丝嘲讽,看着那滩湿漉漉的灰色泥浆。财政大臣甚至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哼。 克利奥帕特拉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明日此时,再来看它。” 第二天,当大厅里再次站满了王公大臣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块已经凝固的灰色方块上。 年长的工程师走上前,用手敲了敲,发出“梆梆”的闷响。他皱了皱眉,对身边的助手说:“取铁锤来。” 一把沉重的铜锤被递了过来。 “铛!” 一声巨响,铜锤被高高弹起,工程师的手腕一阵发麻。而那块灰色的方块,纹丝不动,连一道白印都没留下。 大厅里鸦雀无声。 “用……用大锤!”工程师的脸上渗出了汗珠,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 两名壮硕的奴隶,抬着一柄攻城用的双耳大锤,走上前来。 “嘿——哈!” 伴随着一声怒吼,大锤裹挟着风声,狠狠砸下! “当啷——” 这一次,声音清脆得骇人。 不是石头碎裂的声音。 是金属断裂的声音!那柄由上好青铜铸造的大锤,锤头与木柄的连接处,竟然应声而断!锤头“咕噜噜”滚出老远。 而那块不起眼的灰色方块,依旧完好无损地待在原地。 整个大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那块灰色的“石头”,和那柄断裂的攻城锤。财政大臣张大了嘴,额头上的冷汗,一颗颗滚落下来。 “呵……” 一声轻笑,从王座之上传来。 克利奥帕特拉笑了。那笑声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种棋手发现对手走出绝妙一步时的,冰冷的兴奋。 她站起身,赤着脚,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那块“水泥”前。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它粗糙而又坚硬的表面。 她明白了。 这位东方的皇帝,送来的不是礼物,也不是羞辱。 他送来的是一个昭示。 一个用最简单、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向她展示力量的昭示。他仿佛在隔着万里之遥对她说:我大秦的根基,就是如此牢不可破。你引以为傲的城墙,在我眼里,不过是泥巴。你所有的计谋,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只是笑话。 就在这时,一名信使神色慌张地跑进大殿,跪倒在地。 “报——女王陛下!罗马急报!庞培将军并未出兵东方,反而以‘防备高卢’为名,在希腊集结了三个军团!同时,克拉苏大人……他正发疯似地收购城中所有的火山灰和石灰石,说要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永不陷落的奇观!” “噗嗤。”这一次,克利奥帕特拉是真的笑了出来。 她那张绝美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可那双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寒。 “好一个远交近攻,好一个驱虎吞狼。”她轻声自语,“我本想让他陷入两线作战的泥潭,他却反手一推,让我的‘盟友’,自己先咬了起来。” 她以为自己是棋手,却发现,对方不仅看穿了她的棋路,还把她的棋子,变成了攻击她自己的武器。 又一名负责海防的军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颤抖。 “女王陛下!港口瞭望塔发现……发现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向亚历山大港驶来!船帆上,是黑色的鹰旗!” 大厅里,彻底炸开了锅。 “是秦国人!他们打上来了!” “女王陛下!快下令舰队迎击!” “完了!罗马人靠不住!我们死定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都给我闭嘴!” 克利奥帕特拉一声清叱,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她转过身,看着阶下那些惊慌失措的臣子,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燃烧着两团熊熊的火焰。那是被激怒的雌狮,才会有的眼神。 她缓缓走回那副巨大的世界地图前,目光,落在了那片蔚蓝的地中海上。 “迎击?用我们那些昂贵又脆弱的三列桨战船,去撞他们那能撞碎冰山的宝船吗?” “退守?把整个埃及,拱手让给一头已经品尝过血腥的巨龙吗?” 她摇了摇头,嘴角的笑容,带上了一丝疯狂与决绝。 “不。” 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指甲,在那张羊皮地图上,从埃及,划过地中海,一直点在了罗马城的位置上。 “他不是想连着棋盘一起吞下去吗?” “那我就把这棋盘,掀了!” 她转过身,对着殿下所有人,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包括阿波罗尼乌斯都瞠目结舌的命令。 “传我的命令。” “备上我的王驾,摆出女王的全套仪仗。” “我要亲自去港口,迎接那位东方皇帝的使者。” 她顿了顿,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光芒。 “另外,再派一个使团去罗马。告诉元老院,就说我,克利奥帕特拉,埃及的女王,愿意成为罗马的盟友,将整个埃及,作为礼物,献给罗马最伟大的英雄。” “而谁,能帮我挡住东方的舰队,谁,就是那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