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郡,番禺港。
半个月后,当瞭望塔上的秦兵敲响警钟时,整个港口都骚动起来。
海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一支船队。
那不是大秦的船。
秦船,是通体漆黑的巨兽,沉默而内敛,充满了力量感。而来的这支船队,则像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孔雀。船身涂着五颜六色的油彩,船帆是鲜艳的红色或紫色,船首雕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神明雕像。最大的那艘船上,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花园,种着不知名的奇花异草。
“乖乖,这是把家都搬来了?”码头上,一名负责警戒的秦军百将,看得目瞪口呆。
南海郡守任嚣,早已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站在码头最前方。他身后,是三千名披坚执锐的秦军士卒,站成一个巨大的方阵,鸦雀无声,纹丝不动,仿佛三千尊黑色的雕像。
任嚣的表情很平静。陛下的旨意早就到了,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也知道该怎么做。
当那支花哨的船队缓缓靠港时,港口上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三千士卒那沉重而整齐的呼吸声,汇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整个海湾。
一个身穿白色亚麻长袍,头戴橄榄枝金冠,留着一头卷曲黑发的希腊人,从主船的甲板上走了下来。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面容英俊,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久经世故的从容与优雅。
他便是埃及女王的使者,亚历山大港的著名雄辩家,阿波罗尼乌斯。
他踏上码头的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没有欢迎的人群,没有鲜花和音乐。只有一片沉默的,由钢铁和意志组成的森林。那三千双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既不热情,也不敌视,就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这种极致的安静,远比任何喧嚣的场面,更让人心悸。
阿波罗尼乌斯脸上那准备好的、完美的微笑,僵硬了片刻,才重新绽放。他走上前,用一种略显生硬,但还算流利的秦言,对着任嚣躬身行礼。
“来自尼罗河畔的使者,阿波罗尼乌斯,向伟大的秦国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我们的女王,克利奥帕特拉陛下,听闻了东方皇帝的威名,特命我等,送来埃及的礼物与友谊。”
说罢,他拍了拍手。
船上,顿时响起了悠扬的里拉琴声,伴随着清脆的手鼓。一百名身穿薄如蝉翼的彩色纱衣,腰肢款摆,赤着双足的舞女,如同一群蝴蝶,翩翩然走下船来。
她们的出现,像是在一锅滚油里滴入了一滴冷水。
秦军的方阵里,响起了一阵极轻微的,被强行压抑住的骚动。不少年轻士兵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眼神躲闪,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瞟。
“成何体统!”一名上了年纪的都尉,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眼睛却瞪得溜圆。
任嚣仿佛没看见这些,他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上前一步,扶起了阿波罗尼乌斯。
“使者远来辛苦。陛下已有旨意,命我等好生招待。馆驿与酒宴,皆已备好。”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只是我大秦军纪森严,此地乃军港重地,还请贵客的……随从们,先在船上稍作歇息。”
他指的,是那群还在扭动着腰肢的舞女。
阿波罗尼乌斯的笑容再次一滞。他本想用这群美人,来试探一下这些东方人的定力,顺便让他们放松警惕。可对方的反应,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客气,却又强硬地划下了一条线。
当晚,郡守府设宴。
宴席上,没有那些妖娆的舞女,只有身着玄甲的侍卫,和几名奏着古朴钟磬之乐的乐师。气氛庄重,甚至有些压抑。
阿波罗尼乌斯端着一杯葡萄酒,开始了他的表演。
“任嚣大人,贵国的军队,真是我生平所见,最……最安静的军队。”他用“安静”这个词,代替了“可怕”。
任嚣笑了笑:“不过是些乡下小子,没见过世面,让使者见笑了。”
“大人过谦了。”阿波罗尼乌斯话锋一转,“听闻贵国正在一片叫‘月牙’的岛屿上,修建一座宏伟的商站,以庇护过往商旅。女王陛下对此非常赞赏,她认为,这有利于我们两国未来的贸易往来。”
他盯着任嚣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
任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神情自若:“哦?有这事?或许是兵部那帮武夫闲着没事,找个地方给新兵练练手吧。我大秦疆域辽阔,这种小工程,每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下官一个地方郡守,也记不太清。”
阿波罗尼乌斯感觉自己又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聊地理,任嚣就跟他谈风土人情。他试探军力,任嚣就跟他讲关中美食。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任嚣都像一个滑不留手的泥鳅,滴水不漏,却又始终保持着完美的礼貌。
酒过三巡,任嚣忽然抚掌笑道:“使者远来,光喝酒也无趣。来人,为使者,放几个烟花助助兴!”
片刻之后,郡守府的院子里,几名秦军士兵,推出了十几个黑乎乎的铁管。
阿波罗尼乌斯还没反应过来,“烟花”是什么。
只听一阵刺耳的尖啸声划破夜空,十几个拖着长长尾焰的火球,呼啸着冲上天空,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化作一片片绚烂的火雨。
那爆炸的轰鸣,震得整个郡守府的窗户都嗡嗡作响。
阿波罗尼乌斯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名贵的葡萄酒洒了一地。他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夜空中那尚未消散的硝烟。
这……这是烟花?
这分明就是从天而降的雷霆!他想起了那些被俘商人审讯记录里,关于“霹雳火箭”的描述。
* 亲眼见到,远比文字描述,要震撼一百倍。
任嚣像是没看到他失态的模样,依旧笑呵呵地说道:“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是我格物院的匠人们,闲暇时做的。陛下说,逢年过节,放一放,图个吉利。”
图个吉利?
阿波罗尼乌斯看着任嚣那张诚恳的笑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明白了。
这不是请客吃饭。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准备的下马威。
深夜,回到馆驿的阿波罗尼乌斯,屏退了所有人。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港口上,那些在月光下,依旧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的秦军岗哨。
他拿出莎草纸,写下了给女王的第一封密信。
“……此国之人,外表谦恭,内里却如钢铁般强硬。其民,朴素而坚韧。其军,纪律森严,如一人之手足。其器,可召天雷……女王陛下,我们面对的,或许不是一头贪婪的龙。”
他停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在信的末尾,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而是一台,被武装到了牙齿的,冰冷而精准的战争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