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格物院。
那台被命名为“始皇之心”的蒸汽机原型,像一头笨拙的钢铁巨兽,在无数工匠的敲打与争吵声中,日渐成型。
嬴将闾走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满足的笑意。
回到麒麟殿,他脑中盘旋的,却不是蒸汽机的轰鸣,而是兄长扶苏那双沾着油污,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知道,那块被他从书斋里硬拽出来的温润美玉,终于开始绽放出属于自己的,截然不同的光芒。
这比造出一百台蒸汽机,更让他感到欣慰。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于见到这块美玉沾上油污。
扶苏成为“舆地科博士”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咸阳。最初,儒生们只是困惑,继而演变成了深深的忧虑。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斯文扫地,是对储君身份的一种亵渎。
终于,几位在朝中德高望重的老儒,在淳于越的带领下,联袂来到了格物院。
他们没有选择在朝堂上发难,而是想用“春风化雨”的方式,来“劝回”这位误入歧途的长公子。
当扶苏一身短衫,满身机油味地从一堆零件后走出来时,几位老儒的眼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公子!”淳于越痛心疾首,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古语有云,君子远庖厨。您乃国之储君,未来天下之表率,怎可终日与此等匠人为伍,沉溺于奇技淫巧?此非治国正道,有违先王礼法啊!”
他身后几位老儒也纷纷附和:
“是啊公子,舆图之事,交由下人去办即可。您的精力,当用在研读圣贤之书,体察民情之上。”
“长此以往,恐损了公子的清誉,也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啊!”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恳切,仿佛扶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换做是几个月前,面对这些授业恩师般的长者,扶苏或许会惶恐不安,躬身自省。
但现在,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平静。
等他们说完了,扶苏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几位先生,扶苏请教一个问题。”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台巨大的蒸汽机雏形:“《诗经》三百,哪一首能让这铁疙瘩自己动起来?”
淳于越等人一愣。
扶苏又拿起桌上一份关于冶炼配比的记录:“《尚书》百篇,哪一篇能告诉我们,如何炼出更坚硬的钢材,为我大秦的将士们,打造出刺不穿的铠甲?”
老儒们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
最后,扶苏走到那张巨大的世界舆图前,手指在那片蔚蓝的印度洋上划过。
“《礼记》、《春秋》,哪一本,能告诉我等,当罗马人的舰队出现在这里时,我们该如何应对?是派使者去跟他们辩论‘华夷之辨’,还是用仁义道德去感化他们?”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涨红了脸,却哑口无言的面孔。
“先生们,时代变了。”
扶苏对着他们,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儒家之礼,这一次,却是告别。
“扶苏所学,依旧是圣人之道。只是,扶苏的‘天下’,不再只是书本里的九州。扶苏的‘民情’,也不再只是田埂间的家长里短。”
“诸位先生,请回吧。格物院的炉火,还等着我。”
说罢,他转身,毫不留恋地重新投入到那片钢铁与火焰的世界中。
只留下淳于越一行人,呆立在原地,像几尊被时代抛弃的石像。他们看着扶苏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轰鸣的机器和忙碌的匠人,只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
扶苏与儒生们的这场“论道”,很快就以一种添油加醋的方式,传遍了咸阳的街头巷尾。
有人说长公子是中了邪,也有人说,这才是大秦储君该有的气魄。
而这一切,嬴将闾只是听着,未发一言。
他知道,有些路,必须扶苏自己去走。有些人的质疑,也必须他自己去击碎。
时间,就在这种平静下的暗流涌动中,悄然滑过。
赵佗的南海舰队,早已如饿虎般扑向了月牙岛。格物院的蒸汽机,也在炸了两个汽缸,烧掉了半个工坊之后,终于在渭水边,发出了一声虽不情愿,但足够惊天动地的嘶吼。
就在这一天,一份来自埃及的国书,跨越了万里之遥,被呈送到了麒麟殿的御案之上。
与国书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份来自罗网的,更为详尽的密报。
张洪奎的身影,如同阴影中凝固的墨汁,单膝跪在殿下,声音低沉而清晰。
“陛下,埃及女王克利奥帕特拉,在得知我军攻占月牙岛的消息后,并未派出舰队。反而,她以女王的名义,组建了一支号称‘友谊’的庞大船队,正向我大秦而来。”
“船队里,装满了埃及的亚麻、琉璃、葡萄酒,以及……一百名精挑细选的舞女和乐师。”
“其国书措辞谦卑恭敬,称女王陛下仰慕天朝威名,愿与大秦永结兄弟之好,共开海上丝路。”
殿内一片寂静。
连一向好战的尉缭,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打上门去了,对方不还手,反而派人来送礼,还送美女?这是什么路数?
张洪奎顿了顿,继续说道:“另,罗网在罗马的探子回报,女王的使者,已秘密拜会了罗马的庞培将军。具体谈话内容未知,但庞培,已经开始在东部边境,集结他的军团。”
“噗嗤。”
一声轻笑,从御座之上传来。
嬴将闾看着那份用希腊文写就,又被鸿胪寺精心翻译过的国书,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也不是凝重,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
“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将国书随手放在一旁,拿起那份罗网的密报,仿佛那才是真正的国书。
“明面上,派一支商队来麻痹我们,顺便刺探我们的虚实。暗地里,却去挑动罗马人,想让我们两线作战,东西不能兼顾。”
嬴将闾站起身,踱到世界舆图前,看着那片代表埃及的土地,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这位女王,不仅棋下得好,还懂得什么叫‘远交近攻’。她这是想把朕当成傻子耍啊。”
尉缭立刻上前一步,声如洪钟:“陛下!此乃包藏祸心!臣请命,待那埃及船队一入我南海,便将其尽数拿下!逼问出女王的真实意图!”
“拿下?”嬴将闾摇了摇头,“尉卿,你的格局,还是太小了。”
他转过身,看着殿下众臣,缓缓说道:“别人以礼来降,我们岂能无礼拒之?传朕旨意,命南海郡守,好生招待埃及使团。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想去哪里,只要不涉及军机要地,一律放行。”
“陛下,不可啊!”冯去疾急了,这位老丞相最近刚刚想通了“算大账”的道理,可这笔账,他怎么也算不明白,“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嬴将闾笑了。
“狼,既然来了,光打死,多没意思。”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与那位埃及女王如出一辙的,狡黠的光芒。
“也该让咱们的‘狼’,出去溜达溜达了。”
“传朕旨意。”
“命,鸿胪寺,立刻组建一支回访埃及的使团。规模,要比他们的更大!礼物,要比他们的更贵重!”
“命,格物院,选派最优秀的匠师五十人,随团出访,名义是‘技术交流’。”
“命,上将军府,于远征兵团中,抽调百人,扮作商队护卫,随行。”
“再命,罗网,挑选最机敏的探子三十人,混入随行仆役之中。”
最后,他看向了扶苏。
“哥,你舆地科的图,画得不错。这一次,朕要你派人,跟着船队,把从天竺到埃及,再到罗马的路,也给朕一寸一寸地,画回来。”
他重新坐回御座,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整个大殿都为之振奋的霸气。
“女王送来了舞女和乐师,是想欣赏我大秦的风土人情。”
“那朕,就送一份更厚的‘大礼’回去。”
“朕要让她看看,我大秦的匠人,是怎么造船的;我大秦的士兵,是怎么拼刺刀的;我大秦的地图,是怎么画到她家门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