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亚历山大港。
与咸阳那内敛厚重的玄黑不同,这里的色彩是张扬的,是流淌的。阳光像融化的黄金,泼洒在托勒密王宫那雪白的大理石廊柱上,港口里桅杆如林,来自地中海各处的商船,带来了喧嚣,也带来了财富。
王宫的觐见大厅里,空气中弥漫着乳香与没药的奇异芬芳。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马赛克地砖,拼凑出酒神巴克斯的狂欢。高踞于黄金王座之上的,并非一位满脸胡须的法老,而是一位年轻的女性。
克利奥帕特拉七世。
她斜倚在王座上,一身轻薄的亚麻长裙,勾勒出如尼罗河岸沙丘般起伏的曼妙曲线。她那张融合了希腊的精致与埃及的神秘的脸庞,美得令人不敢直视。但真正让人心悸的,是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少女的天真,只有如同亚历山大港大灯塔顶端那面巨大铜镜般,能将一切都映照得清清楚楚的,冰冷的智慧。
一名独眼的希腊老将,宫廷总管波提纽斯,正躬身向她汇报着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 情绪。
“女王陛下,我们安插在僧伽罗岛的眼线传来消息。半个月前,一支规模庞大的秦国舰队,突然倾巢而出,他们的目标,是被称为‘月牙’的那座岛屿。”
大厅里响起一阵骚动。一名满身肌肉,皮肤晒成古铜色的舰队指挥官立刻出列:“女王陛下!那座岛是通往东方的咽喉!我们绝不能让那些东方人卡住我们的脖子!请准许我率领第三舰队,去给他们一点教训!”
“教训?”财政大臣,一个脑满肠肥的埃及贵族,尖着嗓子反驳,“你知道那要花多少塔兰同吗?我们的钱,是要用来对付罗马人的!而不是浪费在世界的另一头,跟一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蛮人身上!”
争吵声此起彼伏。克利奥帕特拉却仿佛没有听见。她只是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轻轻敲击着王座的扶手。
“之前俘获的那几个秦国商人,他们的审讯记录呢?”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阵清风,瞬间平息了所有的喧嚣。
一份莎草纸卷,被迅速呈了上来。
克利奥帕特拉缓缓展开,目光落在那些描述“震天雷”与“霹雳火箭”的文字上,她那好看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用雷霆和火焰作战的军队……”她轻声自语,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有意思。”
她站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马赛克地砖上,走到一幅巨大的,绘在羊皮上的世界地图前。她的手指,准确地落在了那个被秦人称为“月牙岛”的地方。
“他知道这里是咽喉。”她看着那个点,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所以,他没有试探,没有佯攻,直接用上了全力。这是一头……很饿,也很聪明的龙。”
她转过身,看着阶下神情各异的臣子们,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棋手发现对手后,独有的兴奋光芒。
“我们当然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在那里筑巢。但是,”她话锋一转,“谁说我们一定要用舰队去跟他们硬碰硬呢?”
她笑了,那笑容,让整个大厅的阳光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传我的命令。组建一支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商船队,带上我们最好的亚麻、琉璃、葡萄酒,还有一百名最美丽的舞女和乐师。告诉那位东方的皇帝,埃及的女王,听闻了他的威名,特意派使者,前来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并希望能与伟大的秦国,开辟一条永固的商路。”
舰队指挥官愣住了:“女王陛下,这……这不是去送钱吗?”
“送钱?”克利奥帕特拉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狡黠,“不,我是派我的人,去亲眼看一看,他们的棱堡,是怎么造的;他们的震天雷,是怎么响的;他们的皇帝,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耳语。
“另外,派人去罗马,拜访一下庞培。就说,东方的海上,出现了一头比黄金更贪婪的巨龙。我想,那位总想在东方建立功业的罗马将军,一定会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的。”
……
咸阳,格物院。
与亚历山大港的奢华不同,这里是钢铁、煤烟和汗水的世界。
扶苏正焦头烂额地站在一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铁疙瘩面前。这个铁疙瘩,就是陛下口中那个能让船自己跑的“蒸汽机”的雏形。
“不行!绝对不行!”脾气最臭的匠师郑浑,指着铁疙瘩中间那个巨大的铜制汽缸,唾沫横飞,“铜太软了!这玩意儿要是真动起来,压力一大,非炸了不可!到时候方圆十丈,人畜不留!”
另一边,负责冶炼的墨承,则吹胡子瞪眼:“放屁!你懂什么!铸铁太脆,受热不均,更容易炸!只有青铜,延展性最好!老夫用这法子铸了一辈子钟鼎,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两人身后,一群工匠也分成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扶苏感觉自己的脑袋,比那台蒸汽机里的活塞,动得还要厉害。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争吵声小了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博士”身上。
扶苏如今也换上了一身短衫,脸上蹭着油污,早已没了当初的儒雅模样,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墨老,郑师傅,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他先是肯定了双方,“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双管齐下?一边,用墨老的法子,铸一个青铜的。另一边,用郑师傅的法子,做一个铸铁的。我们就在渭水边上,搭两个一样的炉子,把它们都烧起来,看看哪个先炸。不,是看看哪个更结实耐用。”
郑浑和墨承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服气,但这个法子,却谁也挑不出毛病。
“好!就这么办!老夫倒要看看,他那铁疙瘩能撑几个来回!”墨承一拍胸脯。
“哼!到时候炸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郑浑也不甘示弱。
一场几乎要动手的争吵,就这么被扶苏用一个朴素得近乎“和稀泥”的法子给解决了。他长舒了一口气,一回头,却看见嬴将闾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臣弟,见过陛下。”扶苏连忙行礼。
“哥,辛苦了。”嬴将闾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那台巨大的,还在争吵声中不断完善的蒸汽机上,眼神里没有半分不耐。
“吵,是好事。说明他们都在用心思。”嬴将闾看着那粗糙的铁疙瘩,就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朕不怕他们吵,就怕他们不吵。不吵,这东西就永远只是一堆废铁。”
他转向扶苏,语气郑重:“那片海,是朕的账本。这东西,”他指着蒸汽机,“就是能帮朕翻账本的手。它现在可以笨拙,可以丑陋,甚至可以走一步就坏一次。”
“但它,绝不能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