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一声长叹,在空旷的书房里响起。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管家端着一碗参汤,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相爷,天色晚了,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冯去疾摆了摆手,没有回头。他只是盯着那张新地图,喃喃自语,像是在问管家,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这海里,真的能每年都捞出四十万两黄金吗?”
管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冯去疾却自己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最终,化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陛下说得对,这天下,才是他的账本。”
“老夫……只是个守着账房的账房先生罢了。”
他端起那碗参汤,一饮而尽。
很苦,但不知为何,胸口那股堵了一下午的闷气,却顺畅了许多。
……
当咸阳的最后一丝天光隐入地平线时,遥远的南海之滨,一艘通体漆黑,船身狭长,挂着三面风帆的快船,正如同鬼魅一般,驶离了番禺港。
它没有点燃任何灯火,船上的水手们动作迅捷而无声,只有船首那面代表着“八百里加急”的猩红色小旗,在咸腥的海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校尉陈平,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个用油布和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竹筒。
竹筒很轻,可他却觉得,它比船上所有的压舱石加起来还要沉重。
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他知道,能动用这种级别的“海路加急”,上一次,还是为了传递陛下登基的诏书。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陈平对着身后那些被海风吹得脸庞皴裂的水手们低吼,“三班轮换,人歇帆不歇!十日之内,若是到不了僧伽罗岛,见不到赵佗老将军,咱们就都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回咸阳去!”
没有人应声,只有几名水手默默地解开腰间的水囊,狠狠灌了一口烈酒,随即用更快的速度,攀上了高耸的桅杆,调整着风帆的角度。
大海,在黑夜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而这艘小小的快船,便是大秦探入这巨兽口中的一根无畏的手指。它承载着一个帝国的意志,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向着南方,向着那片即将被搅动风云的未知海域,疾驰而去。
九日后,清晨。
僧伽罗岛,秦军大营。
这里已经看不到半点被征服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初具规模的港口要塞。
无数肤色黝黑的当地土著,在秦军士卒的监工下,正喊着号子,将巨大的石料和木材运往码头。港湾之内,十几艘缴获的希腊三列桨战船,已经被重新修葺,船帆上,统一漆上了大秦的黑色鹰旗。
中军大帐内,赵佗正赤着上身,花白的头发用一根布条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满是伤疤的古铜色脊背。他正对着一幅缴获的希腊海图,与几名部将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安提柯那小子说,从这里向西,再航行十五日,就能见到一片红色的海。老夫不信,这天下的海水,还能分出颜色来不成?”赵佗用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声音洪亮如钟。
一名年轻的将领笑道:“老将军,那希腊蛮子的话,十句里有八句是吹牛。我看,他就是想骗咱们的船,开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搁浅。”
“报——!”
一名亲兵冲进大帐,单膝跪地,“将军!咸阳,八百里加急!”
赵佗那双讨论着地理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猛地站起身,从中军帅案上抓过一件外袍披上,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
当他看到那艘风尘仆仆的黑色快船,以及船头那面猩红的旗帜时,这位在大秦南疆征战了一生的老将,神情瞬间变得无比肃穆。
他亲自走下码头,从那名几乎虚脱的校尉陈平手中,接过了那个滚烫的竹筒。
回到大帐,屏退左右。
赵佗用一把小刀,仔细地挑开火漆,取出了里面的三卷绢帛。
第一卷,是陛下的敕令。
字不多,却字字千钧。
“……命尔即刻分兵,不惜代价,夺取‘月牙岛’。半年之内,于岛上,筑棱堡一座,驻军三千……”
赵佗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缓缓展开第二卷绢帛。
那是扶苏公子和格物院绘制的“南海-天竺航路全图”。
当看到那条清晰无比,标注着暗礁、港湾、洋流的航线时,赵佗那双饱经风霜的老眼,爆出一团精光。
他征战一生,深知一张精准的地图,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这哪里是地图,这分明就是胜利本身!
他的手指,在那张图上摩挲着,最终,落在了那个被红色圆圈重点标注的“月牙岛”上。
它的位置,不大不小,不偏不倚,正好卡在整条航路最关键的咽喉之处。
“好……好一手釜底抽薪!”老将军忍不住击节赞叹。
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陛下的意图,那是一种远超于征服一城一地,而是要将整片海洋都纳入掌控的宏大棋局。
最后,他打开了第三卷绢帛。
那是治粟内史夏无且写的一份……账单。
“成本:黄金二十七万两。”
“收益:每年,四十万金以上。”
赵佗看着那两个冰冷的数字,愣了片刻,随即,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夏无且!好一个陛下!这仗,还没打,就已经把里子面子全算清楚了!”
他终于明白,陛下为何会用“不惜代价”这四个字。
因为最大的代价,就是什么都不做!
“来人!击鼓!升帐!所有校尉以上将官,一刻钟内,中军帐议事!迟到者,斩!”
老将军的怒吼,响彻整个军港。
片刻之后,十几名身披甲胄的悍将,鱼贯而入。
赵佗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将那幅巨大的海图,狠狠地拍在了帅案之上。
“都给老子看清楚了!这里,‘月牙岛’!”
“陛下有旨,半个月内,老夫要站在这座岛上!”
“王离!”
“末将在!”
“你带第一舰队,五千人,为先锋!带上所有‘震天雷’,明日一早,立刻出发!”
“喏!”
“李信!”
“末将在!”
“你为后援!负责征调所有工匠、民夫,三日内,将所有石料、木材装船!船不够,就拆了营房当木料!人不够,就把岛上所有能喘气的都给老夫抓来!十日后,我要在大海上,看到一支能盖起一座城的船队!”
“喏!”
一道道命令,如同一柄柄重锤,被赵佗毫不犹豫地砸了下去。没有一个人质疑,没有一个人犹豫,只有冰冷的“喏”声,在帐内回荡。
这台大秦最精锐的战争机器,在沉寂了片刻之后,以一种恐怖的效率,再次轰然运转起来。
它的目标,直指那片蔚蓝大海的咽喉。
而就在万里之外,埃及,亚历山大港。
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正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宏伟的灯塔俯瞰着繁忙的港口,著名的图书馆里,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
一名身穿着亚麻长袍,面容普通的男子,正混在一群抄写员中,默默地整理着一卷莎草纸。
突然,一名负责管理卷宗的希腊官员,走到他身边,状似无意地将一本厚重的《几何原本》放在了他的桌上,低声抱怨了一句。
“这该死的鬼天气,潮湿得连纸都要发霉了。”
说罢,官员转身离去。
男子没有抬头,只是等官员走远后,才不紧不慢地翻开了那本《几何原本》。
在书页的夹缝里,藏着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薄如蝉翼的丝帛。
他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手法,迅速将丝帛上的信息记在心里,随即,那片丝帛便在他手心,化作了一小撮无足轻重的灰烬。
信息很短。
“龙爪已探,目标月牙,静观其变。”
男子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图书馆高大的廊柱,望向远处那座金碧辉煌的托勒密王宫。
他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暴风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