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完材料,一行人走出工艺美术大楼。京城傍晚的风带着一股子凉意,吹得人头脑清醒。
周卫国跟在后头,憋了一路,那张写满“为什么”的脸都快皱成了一团苦瓜。
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林晚意,终于还是没忍住,粗声粗气地问了出来:
“嫂子,不是我说你,你费了那么大劲儿,差点跟那俩大花瓶打起来,就为了抢那根神仙一样的线,结果……结果你就拿它配这么一块破布?”
他指着林晚意布包里露出来的一角靛蓝色,痛心疾首,“这布料,看着还没咱们部队的帐篷结实,它到底好在哪儿啊?”
一直负手走在前面的魏伯,闻言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声音混在胡同里的穿堂风里,显得有些悠远:
“至美之物,或生于尘埃,或隐于市井。她心里有数。”
林晚意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心里,当然有数。
晚风拂过,院子里的竹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窃语。
林晚意用靛蓝土布配孔雀羽纱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就在所有参赛者的小圈子里飞速传开。起初是震惊,而后是毫不掩饰的嘲笑和鄙夷。
国宾馆的餐厅里,几个绣娘聚在一桌,声音压得再低,也挡不住那股子幸灾乐祸的劲儿。
“我看她是疯了,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纵奇才,想搞什么惊世骇俗的花样?”
“可不是嘛,那孔雀羽纱线算是白瞎了,喂了狗都比用在那块破布上强。”
隔壁桌,沈秋月正殷勤地给李佩兰布菜,耳朵却高高竖起,将这些议论尽收耳底。
她刚在周卫国那里受了天大的气,此刻听着这些,心里总算舒坦了些,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她扶着李佩兰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快意:
“老师,您看,我就说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根本不懂什么叫章法,什么叫底蕴。给她再好的材料,她也只会糟蹋。”
李佩兰用筷子尖撇了撇鸡汤里的油花,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在她看来,这场仗,她已经赢了一半。
一个连审美都不知所谓的乡下女人,根本不配做她的对手。
回到国宾馆的独立小院,周卫国还在为那块布耿耿于怀。
林晚意已经将那块靛蓝土布铺在了石桌上,他便围着石桌转起了圈,活像一头被难住了的驴,脸上写满了“想不通”。
“不是,嫂子,我实在不明白。”
他憋不住了,嗓门又大了起来,
“就这么一块布,它到底好在哪儿啊?你要是缺好料子,你跟我说啊!我托人从我们团后勤仓库给你整两米最好的军用帆布,那叫一个扎实耐用,风吹雨打都不怕!保准你绣个十年八年都不带开线的!”
林晚意正在调试绷架,闻言手一抖,差点没把绷架给拆了。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一本正经给她出主意的周卫国,这要是真用帆布绣国礼,那才真是天大的笑话。
一旁的小宝正抱着糖人舔得起劲,听到这话,抬起沾满糖稀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对周卫国说:
“周叔叔,你真笨。”
“妈妈说,越是黑的晚上,星星才越亮呢!”
周卫国愣在原地,挠着后脑勺,嘴里翻来覆去地嘀咕。
“黑的晚上……星星才亮?”
廊下的藤椅里,魏伯闭着眼,嘴角却分明有了一点弧度。
林晚意没再理会周卫国的碎碎念。
她将那块靛蓝土布绷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深邃的蓝色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片沉默而辽阔的夜空,带着一种来自土地的、质朴而厚重的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院子异常安静。
李佩兰和沈秋月那边再没来找过麻烦,似乎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林晚意几乎足不出院。
白天,她在院中的石桌上刺绣,阳光正好,能看清每一根丝线的走向。
晚上,她便在灯下穿针引线,一坐就是半宿。
周卫国成了院子里的常客,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们送吃的,有时候是胡同口的驴打滚,有时候是刚出炉的糖火烧。
他也不多话,把东西放下,就搬个小马扎坐在不远处,一边陪着小宝玩翻绳,一边警惕地看着院门口。
小宝也异常乖巧,不吵不闹。
她会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妈妈旁边,时而看看妈妈飞舞的针线,时而低头用树枝在地上画妈妈刺绣的样子。
院子里很静,静得只剩下针尖穿透布帛的微弱“悉簌”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决赛前一天,夜深人静。
林晚意的作品也到了收尾的阶段。
那块原本粗朴的靛蓝土布上,已经出现了一双手的雏形。
那只握着刻刀的手,筋骨毕现,她用了最粗的捻金线,以乱针法层层堆叠,每一针都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道,仿佛能听到刀锋入木的铮然之声。
而那只捏着绣花针的手,则截然相反,针法细腻柔和,线条流畅,充满了女性的温柔与坚韧。
最妙的是,这两只手,风格迥异,却共同处于一个由淡墨色丝线勾勒出的屋檐之下,一刚一柔,竟在小小的绣框内,达到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只是,这幅绣品还缺了最关键的“眼睛”。
林晚意净了手,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用红丝绒包裹的线卷。
幽蓝与翠绿交织的光华,在灯下流转,美得惊心动魄。
这线,比头发丝还要细上几分,捻线时混入了真正的孔雀翎羽,自带一种金属般的光泽,却又轻若无物。
她穿好针,屏住呼吸,准备落下这至关重要的一针。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又踉跄的脚步声。
“砰!”
院门几乎是被人用身体撞开的。
林晚意手一抖,那根悬在半空的细针脱手而出,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周卫国冲了进来,一张脸煞白,额上全是汗,那身笔挺的军装都有些凌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大口喘着气,眼睛通红,指着林晚意,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嫂子!不好了!”
“顾团长他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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