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娘哎!”周卫国的嗓门没压住,在安静的展厅里炸开,引来一片侧目。
“这线拐子比咱们军区一个团的军装颜色都多!”
小宝“哇”了一声,小手攥紧了林晚意的裤腿,从她身后探出个小脑袋,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瞪得溜圆。
魏伯没说话,只是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却完全睁开了,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他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在半空中虚虚地抬起,隔着一层空气,拂过那些流光溢彩的丝线。
像是在抚摸一个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林晚意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她的视线在成百上千种颜色里穿梭,冷静而专注地寻找着她需要的那一种。
“老师,您瞧,那不是‘孔雀羽纱线’吗?主办方倒是有心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不偏不倚地传了过来。
是沈秋月。
她正搀着李佩兰,如同众星捧月般,施施然地站在最惹眼的那张长桌前,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为她们让开了一条路。
周围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停了,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了桌子尽头。
那里,用一块大红色的丝绒托盘,单独供着一卷丝线。
那线细得几乎看不见,在展厅顶棚的水晶灯下,却折射出幽蓝与翠绿交织的奇异色泽,光华流转。
“孔舍羽纱线?我的天,这可是失传了的老手艺,听说捻线的时候要用真孔雀翎羽,工序繁复得不得了,一两线,半两金都不止!”
有懂行的老师傅已经忍不住压低声音惊呼。
“可不是嘛。”
沈秋月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下巴抬得更高了,嘴角是掩不住的得意与占有欲,
“也只有我们苏绣最精妙的‘三散针法’,才能把这线的魂儿给绣出来。我这次的作品,就缺它点睛了。”
她说着,那只戴着通透玉镯的皓腕便伸了出去,姿态优雅地要去取那卷线,仿佛那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等一下。”
一道清淡的声音响起,不重,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让沈秋月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林晚意走了过来,她先是冲着周围几个年长的老师傅们微微颔首,而后视线落在那卷线上,平静地开口:
“比赛规则上写了,特殊材料需要提前报备设计稿,由评委组审核通过,才能领取。不知道沈小姐的设计稿,评委组那边看过了吗?”
沈秋月的脸,肉眼可见地涨成了猪肝色。
她的稿子是报了,可用的是普通金线,是她临时见了这宝贝才动了心思,想仗着师门的名头先占下来再说。
李佩兰冷冷地扫了林晚意一眼,声音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我们苏记绣庄的名头,还用不着为了一卷线去走那些繁文缛节。”
“李大师说笑了。”
林晚意态度不卑不亢,目光澄澈,
“我只是尊重规则。我的设计稿里,就需要用到这种羽线,而且,已经通过了张老的审核。”
她话音一落,就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件,递给了旁边负责登记、已经满头大汗的刘峰。
刘峰接过文件,手有些抖。
他看看李佩兰,又看看林晚意手里那份文件上盖着的鲜红印章,腿肚子都开始打转。
这位林同志,是上头亲自打电话关照过的贵客,可苏记的李佩兰,那是刺绣界的泰山北斗,哪一头他都惹不起啊!
“你!”
沈秋月指着林晚意的鼻子,“你是存心跟我们苏记过不去!”
“沈小姐言重了。”
林晚意笑了笑,泥人也有三分脾气,这师徒俩屡次上门找她的不自在。
她自然也不会叫他们好过。
“我只是个守规矩的人。这线是宝贝,自然要用在最见功夫的地方。用得好,是锦上添花;用得不好,可就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了。”
这话,简直是当着所有同行的面,指着鼻子说她沈秋月技不如人,要糟蹋好东西。
沈秋月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你敢说我用不好?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不算东西,她是我嫂子!”
周卫国洪亮的嗓门又响了起来。
他大步流星地往林晚意身前一站,人高马大的身影像座山,直接把沈秋月的气焰给压下去了一半。
他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看着沈秋月:
“我说那个穿花瓶衣裳的,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呢?我们部队选装备,那都是看谁能用好,不是看谁嗓门大。我嫂子都说了,她有文件,你没有,那这东西就该归我嫂子。按规矩办事,懂不懂?”
他一口一个“嫂子”,一口一个“我们部队”,虽然话糙,但理不糙。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已经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
沈秋月被他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张俏脸憋得通红,指着周卫国“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刘峰一看这情形,赶紧擦了把汗,出来打圆场:
“既然林同志有评委组的批文,那这卷孔舍羽纱线,就归林同志了。李大师,沈小姐,您二位看,这边还有上好的五彩金陵线,还有顶级的冰丝线,也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哼!”
李佩兰重重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她可以不在乎一个乡下丫头,却不能不在乎自己经营了一辈子的脸面。
沈秋月狠狠地剜了林晚意一眼,不甘不愿地跟着李佩兰走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林晚意走到长桌前,在登记册上平静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又按照自己的清单,不疾不徐地挑选了其他几种配线和底料。
所有人都以为,她既然拿了最顶级的线,必然会配最华贵的料子。
可她却绕过了那些流光溢彩的云锦和薄如蝉翼的缂丝,径直走到最角落,从一堆朴素的布料里,抽出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粗朴的靛蓝色土布。
那布料颜色深沉,质地粗粝,和那卷精美绝伦的孔雀羽纱线放在一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一举动,比刚才的争执更让人震惊,周围又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用孔雀羽纱线,配这种土布?这是什么路数?”
“疯了吧?这不是把龙肉拿去喂猪吗?糟蹋好东西啊!”
林晚意充耳不闻,将布料仔细叠好,放进自己的布包里。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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