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意将一卷画纸在石桌上缓缓推开。
画上没有山水,也没有花鸟。
只有两只手。
一只手,筋骨毕现,握着一把刻刀,力道像是要嵌进木头里。
另一只,捏着一枚细针,正从锦缎上穿过,轻巧得不见一丝烟火气。
一刀一针,一刚一柔。
背景是泼墨晕开的屋檐窗棂,所有的光都聚在了这双手上。
魏伯的手指在画卷上方悬了许久,落下去时,指尖竟在抖。
“你……”
“师父,我想绣的,不是什么花好月圆,也不是锦绣山河。”林晚意将画卷慢慢收拢,声音很轻,却很稳。
“是根。”
“咱们手艺人的根。”
魏伯靠上冰凉的石凳,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角落的竹叶在风里沙沙作响。
许久,他才挤出一个字。
“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院门就被敲响了。
来送早饭的竟是刘峰。
他跟昨天那个爱答不理的招待员判若两人,脸上那笑褶子堆得,活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手里拎着大大小小好几个油纸包。
“林同志,魏老,小宝同志!早啊!我特地去稻香村排队买的点心,还有这豆汁儿焦圈,地道!您几位快尝尝,尝尝咱们京城的地道口味儿!”
他手脚麻利地把东西一样样在石桌上摆开,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着。
“林同志,昨儿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招待不周,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上头的大领导特意打了电话过来,点名要我把几位贵客照顾妥帖了,说您是咱们刺绣界的宝贝,千万不能有半点怠慢!”
林晚意把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烧饼递给小宝,没接他的话。
刘峰见她不搭腔,自知说多了嘴杂,又客套了几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前脚刚走,院门外就传来了两个女人的说话声。
人未到,那股子居高临下的气势就先到了。
李佩兰让人从自己房里搬了把黄花梨太师椅,稳稳当当坐在了院子中央,仿佛这里是她的地盘。
她手里端着个白瓷盖碗,用碗盖一下下地撇着茶叶浮沫,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对着身旁站着的徒弟沈秋月。
“沉不住气。”
李佩兰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声音不冷不热,“不过是一场比赛,就把你急成这副模样,往后能有什么大出息?”
“魏真都这把年纪了,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他那个徒弟,我打听了,乡下来的,根基都没有,就是个野路子。”
“这种人,糊弄糊糊外行还行,国礼甄选是什么地方?她也配站上那个台面?”
沈秋月在一旁垂手恭立,姿态摆得十足,声音里却透着一丝焦虑:
“老师说的是。只是我听说,这次决赛的评委里,有故宫博物院的那位张老。他那个人,眼光最是刁钻,向来不看什么流派出身,只看作品里有没有那个‘意’,我怕……”
“怕什么?”
李佩兰终于抬起了眼,一道冷光扫向自己的徒弟,
“我们苏记绣庄上百年的传承,一针一线都是规矩,都是底蕴!难道还比不过一个黄毛丫头所谓的‘意’?那不过是基本功稀烂,才想出来的投机取巧的歪门邪道罢了!”
她话音刚落,眼角余光就瞥见了一道身影。
林晚意抱着洗漱完、脸蛋红扑扑的小宝,正从屋里走出来。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李佩兰的脸上没有丝毫被人当场抓包的尴尬,反而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茶碗,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晚意像是压根没听见她们刚才那番尖酸刻薄的议论,脸上挂着得体又疏离的微笑,径直走了过去,将小宝稳稳地放在一张石凳上。
“李大师,沈小姐,早。”
她这一副风轻云淡、浑不在意的模样,反倒让卯足了劲儿准备看好戏的李佩兰和沈秋月,像是一拳打在了厚厚的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沈秋月最是沉不住气,见状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句:
“林同志起得真早啊。也是,不像我们,有老师傅手把手地教导,一针一线都是家学渊源。凡事都得靠自己摸索,想必是要辛苦许多,自然不敢贪睡。”
这话明着是体谅,实则句句都在嘲讽她没师承、是野路子,上不得台面。
林晚意还没开口,正低头专心啃烧饼的小宝,忽然抬起了头。
她嘴边还沾着芝麻粒,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在沈秋月和李佩兰身上来回打量,然后奶声奶气地问:“妈妈,这两个阿姨是谁呀?”
不等林晚意回答,她又指着沈秋月身上那件紧身的锦缎旗袍,一脸天真地问:
“她们的衣服好奇怪哦,把脖子和身子都绑得紧紧的,像个细脖子的大花瓶。这样走路一定很难受吧?会不会喘不过气呀?”
童言无忌,最是诛心。
沈秋月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瞬间就绿了。
她身上这件旗袍,可是托人从上海最有名的师傅那儿量身定做的,料子是顶级的真丝,手工盘扣,处处透着精致和矜贵。
到了这小屁孩嘴里,居然成了“绑起来的花瓶”?
还问她喘不喘得过气?
李佩兰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握着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林晚意强忍着笑意,差点憋出内伤。
她蹲下身,抽出帕子温柔地给女儿擦了擦嘴,柔声教育道:
“小宝不许没礼貌。这是苏绣的李奶奶和沈阿姨,她们穿的叫旗袍,是咱们国家很好看的一种传统衣裳,不是花瓶。”
说完,她抬起头,看向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的沈秋月,笑得一脸无辜又诚恳。
“小孩子不懂事,说话没轻没重的,沈小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好奇,没别的意思,您看她这不就知道了嘛。”
沈秋月气得差点一口银牙咬碎,却又实在拉不下脸来跟一个奶娃娃计较,只能硬生生地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一张俏脸憋得青一阵白一阵,偏偏还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模样,实在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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