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翊统筹全局,马长风就负责具体的细节制定。
胡翊便开口道:
“丽水是处州府治所,自南京到丽水约800里,以钦差车驾大约9日抵达。咱们要跟在钦差身后摸查,不可落后他们太远,却又要先从南京绕道凤阳,再从凤阳到丽水,这路程有1300里地,如何才能不落后他们太多?”
马长风略一思索,便开口道:
“可从龙江关坐船到滁州,再步行两日到达凤阳,如此一来三日便可以赶400里路。”
李三郎就很不解的道:
“一定要从南京绕凤阳吗?咱们就在半路上扮作乞丐,混进那些回浙东祭祖的人群里去,不就能一路随行了吗?”
老田就笑骂道: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陛下派去的三名检校,个个身手都不比咱们差,为何就一去不回了呢?”
李三郎也不傻,开口就道:
“检校们那样厉害,也被人发现马脚,必是因此而死的。”
老田点着头,“对喽!”
他就问李三郎道:
“陛下强行掳了许多浙东富户,叫他们到凤阳安家,又命令他们学淮西官话,这帮人即便扮作乞丐偷偷回乡,又岂能瞒过沿途的州府差官?”
“他们定要给那些州府官员们好处,才能拿着路引畅通无阻的回浙东,这些州府官员们就与浙东富户串通一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都是自己人,要查你的底细还不简单吗?”
李三郎似乎有些明白了,胡翊这时也补充道:
“咱们现在的身份没有人会查,可若到了浙东,以苏家远亲的身份做起了大事,便会引来关注,你觉得到那时,会没有人背地里查你的底细吗?”
老田便说道:
“所以不能半途混入,只能从凤阳就开始走,咱们一路过关的轨迹,将来都可能被人调查,要想这伪造的身份不被人识破,就要在这上头多花些力气。”
说到此处,老田过来向胡翊拱手道:
“咱们从龙江关乘船到滁州,少不得还得驸马爷去要这个面子。”
马长风便补充道:
“龙江关防区由黄琛指挥使镇守,黄驸马与庆阳公主成婚,算起来是您的妹夫。”
胡翊这就明白了。
倒是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火器专家赵铁壁这时候说道:
“说起来,无需驸马爷的面子,有老田的面子,黄指挥使也会送我们这一程。”
胡翊就好奇的问,“为何?”
李三郎就笑道,“驸马爷,咱们就叫老田去做这个事,您别伸手,去了您就知道了。”
胡翊一想有理,他也想看看这老田有何等本事。
这毕竟是自己手底下的人,将来还要为自己做事,且看看他们的手段。
龙江关前。
当黄琛听说有故人造访,还提起了当年在湖南攻破临湘、华容二县的旧事,他立即便出府来迎接。
黄琛出来便看见一群乞丐,老田就负手立在最前,仔细辨认过后,黄琛认出他来,立即躬身一拜,开口道:
“田师,久违了!”
说罢,他立即将众人迎进府里。
胡翊今日挺调皮,一身乞丐装束,也没有与黄琛相认,他们就净看着老田表演。
黄琛对待老田,那简直是执弟子礼,恭敬的不得了。
“田师为何如此打扮啊?”
老田便直言道,“奉旨办差,要借黄指挥使一条船用,送我们到滁州。”
黄琛点着头,对于老田的身份他毫不怀疑,显得恭敬有礼道:
“府外通禀,说是来人提起当年攻破湖南二县的旧事,我就知道是您来了,说起来,当年若无田师指点之恩,黄琛早已殒命在华容了。”
黄琛请老田稍待,一会儿工夫,就和庆阳公主朱静敏一起端着个木盘出来。
木盘中放着两锭银子,大约有三十两。
黄琛过来再三拜见道:
“田师,这些银两是公主庄的收成,乃是弟子私下赠与您的,还请收下。”
老田执意推辞着,马长风这时候便开口道:
“老田,这是黄驸马的私人馈赠,又有公主殿下作为见证,你即便收了也不算坏规矩。”
黄琛这下一看,才认出是马长风,立即又是惊喜的道:
“马大人,您也来了?”
马长风笑道,“我俩不过是小差官,这后面还有一位大人物呢。”
说罢,二人一起请出胡翊。
胡翊把披散的长发拨开,露出了真容来,黄琛和朱静敏一看,立即就惊了!
二人一起吃惊的喊道:
“姐夫?”
“您怎么也来了?”
胡翊就笑道,“我今日才知道老田和马大哥竟然如此厉害,连妹夫都被他们救过。”
黄琛却更为惊奇的道:
“连田师和马大人都在辅佐姐夫办差,陛下这是把班底都派给您了,只怕此事干系重大啊!”
胡翊点着头,简单的叙叙旧,便从龙江关乘船下了滁州。
胡翊这才知道,当年老田凭借一张利口,竟然说服华容与临湘的三伙山贼反叛,助黄琛夺取二县,不然这位妹夫就因完不成军令而遭处斩了。
原来自己手下这些人,个顶个的都是猛人。
一日到滁州,三日到凤阳,混了这一圈,他们便从凤阳苏家出来,踏上前往丽水的路程。
路上时不时能遇见些乞丐,穿的虽是补丁衣,但却异常干净。
这些乞丐们往往不是单独一人,或四五人结伴,或数十人一同进退。
他们也不会沿途要饭,虽为乞丐,吃穿用度却俨然一个富人家,他们便是从凤阳逃回浙东去祭祖的。
朱元璋强迁浙东富户们到凤阳,富户们便在凤阳设了个分家,每年派遣家中不同的子侄亲戚到凤阳入住,这样既全了朱元璋的法令,又不耽误在浙东经商,算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到了这里,老田的江湖经验就起作用了,马长风提议道:
“现在咱们的身份要变一下,老田是苏家族叔,驸马爷您就是苏公子,我是管家,三郎、山狩和铁虎、铁壁他们便是护卫了。”
胡翊同意了。
这一路上,老田就安排着住店、吃肉,明面上看是乞丐逃难来的,实际上就和游山玩水没什么区别。
他们就跟着前面的两伙人,逢关过关,遇店住店,两三日下来银两已是所剩无几。
这下钱不够用了,就要想辙。
老田便去找同行的两家,向他们换些银两来用。
他一身的江湖经验,又接连两日跟在这伙人身后,吃穿用度十分大方,这也为接下来取得对方的信任打好了基础。
老田今日一进店,便手指着那两桌乞丐客人,开口道:
“店家,他们那两桌的小菜,今日算在我账上。”
说罢,他便坐到人家那一桌上,拱起手来说道:
“各位朋友,多有叨扰了。”
对面见他包了饭钱,显得十分慷慨,也纷纷回敬,态度十分友善。
老田便开口道:
“在下出门在外,有要事相请,说来事情虽不大,却很窘迫,想跟诸位兑几十两碎银,不知哪位可愿伸个援手?”
从乞丐当中,就有个皮肉白皙,身材微胖的中年人,向老田还礼道:
“不知兄台怎样称呼?”
“我姓苏。”
听说是姓苏,再一问老田要去往何处,老田回了一句到丽水。
对面这下心里就知道了,他是丽水苏家的人。
身份既然确定了,都是同路中人,看在老田请客的面子上,对面便开口道:
“苏兄台,我们这银两都不是好来的,不是不兑,实在不好相帮,况且我们银两也不多了。”
老田便点着头道,“无妨,大家都是浙东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况且咱们浙东人,生意上多少都有交情,不妨事。”
老田抽身便要走,那人又道:
“客就不必你请了,又没帮上什么忙。”
老田却把手一摆,“说出去的话便是撒出的钉子,兄台叫我收回去,岂不是坏我名声吗?客照请,各位吃好。”
老田表现的不羁且洒脱,对方问了他的名号,他却没有问对方是谁。
这顿饭吃完了,要住店的时候,对面那个微胖中年人终于是走过来,开口道:
“朋友,想来你们平日里行的正,不通这里的门路。”
那人沉吟着,随后说道,“也罢,若想兑些碎银,今夜你与我们走,只是兑银子嘛,难免有些损耗,你们也要能接受才行。”
老田就笑道:
“多谢兄台援手,苏某走南闯北多年,规矩还是懂的,只是这一身本事都是在南面闯荡出来的,去年到了凤阳,在这里就施展不开了。”
那人笑道,“说来咱们都是如此,即都是浙东人,出门在外当要抱团才是,今夜我们来寻你。”
饭后在客店住下,老田笑道:
“黑市这条线已经接上了,就等今日进去摸个清楚。”
只是老田有些担心,对胡翊说道:
“本该带您一起去黑市,只恐您浙东话不纯熟,露了破绽就不好了。”
胡翊只好眼巴巴的问道,“现在练来得及吗?”
“现在练?”老田无奈摇起了头,“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今夜就要去黑市啊。”
胡翊点着头,开口便是一句浙东话,是刚才老田对那个微胖男人说过的。
老田当即是一愣。
胡翊又用浙东话问老田,为什么发愣?
这两句浙东话还算标准吧?
老田的目光,震惊之中带着难以置信,一脸疑惑的看着胡翊,问道:
“您…您何时学会的?莫非您以前就学过浙东话吗?”
胡翊笑道,“这不是两日前你才开始教,我们才开始学吗?”
老田立即又教了胡翊几句,胡翊都能说的标准清楚,与土生土长的浙东人没什么区别。
马长风他们也很诧异,胡翊的语言天赋着实有些太强了吧!
其实说来很简单,胡翊可以氪熟练度,他的医术是氪熟练度精进的,他的箭术、锏法也是氪熟练度得来的。
老田教的那些浙东话就更简单了,一边赶路,一边默念,两日时间重复几千遍,还能学不会吗?
老田就惊喜的说道:
“如此一来,今夜我就能带着您一起去黑市探查了。”
不久后,暗桩传回情报,与胡翊他们随行的两支乞丐队伍,资料也都有了。
今日和老田套话的微胖中年人,名叫陈振江,乃是青田第一大族陈氏旁支。
这陈振江有个表兄,便是如今的处州知府陈山荣。
另外那几个乞丐,是缙云县王家的人,缙云王家出了个县令,便是如今的松阳县知县王阳。
这两人,还都是刘基重点嘱咐要小心的人。
这两家都不是什么好鸟,他们与黑市有关联,就说的通了。
胡翊对于黑市还是很好奇的,就追问老田道:
“这些黑市一般都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买卖,他们在这些浙东富商身上,挣的又是什么钱呢?”
老田解释道:
“浙东这些人来到凤阳,只能是偷偷的回浙东,明面上不敢走才要伪装成乞丐,他们更加不敢大摇大摆的到钱庄去兑换银两,只能走黑市换银子路上花,黑市嘛,赚差价,就靠这个过活呢。”
大概到了深夜,快过了子时。
门外响起陈振江的敲门声,老田拉着胡翊便往外面走。
马长风他们立即跟随出去,陈振江见他们来了这么多人,摆着手说道:
“最多带去两个,这是规矩。”
胡翊便叫马长风他们在客栈等待,反正撒在就近的暗桩也不少,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
陈振江倒也不避讳,带着老田和胡翊,来到淮河下游一处废弃的码头。
深夜时分,淮河犹如一面流动的镜子,缓缓向前流淌。
就在这废弃的码头下面,有一处十分隐蔽的溶洞,几名暗哨便在此处把守。
胡翊和老田都被搜了身,好在老田早有准备,只带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的都是银子。
他们被带到溶洞之中,往里面只是深入了几米,一股寒气便从溶洞深处袭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越往里面走,里面的酸腐气越浓,这里地形很复杂,溶洞之中还有好几条路,每次在岔道上都有暗哨搜身,在接连遇到三波暗哨之后,才有人递来一件皮袄叫他们穿上,进到溶洞的最深处。
洞里的绿灯笼映出扭曲的人影,几张简易的桌案上摆着些东西。
独眼刀客抱着刀蹲坐在那里,桌案上摆着的,是几副军中所用的强弩。
按说这种军中之物,应该不会流到民间来才对,他们能搞到手,说明至少大明的军队之中已有了腐败的迹象。
一个戴帷帽的女子,面前摆着盐引和路引,三四个手握巨剑和巨斧的打手,就坐在她身后。
此处的负责人,是个驼背掌柜,戴着斗笠,看不清楚面容。
驼背掌柜面前的桌案,放着碎银,整锭的白银、黄金和玉料。
在其身边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足纹银十兑八,私铸银七兑五。”
陈振江怕他们不懂,自己先上去,拿出两个五十两的整锭,银色都极好。
驼背掌柜验过银子后,便用戥子称量了八十两碎银,推到陈振江面前。
二人全程不说一句话。
随即,老田和胡翊过去,也拿出两锭五十两,兑了八十两碎银用包袱包好。
胡翊注意到,驼背掌柜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翻拣银锭时露出腕间的刺青,是一个诡异的火焰纹路。
大家全程都没有说话,兑换完毕,就从溶洞里出来。
老田拱手向陈振江道谢,一路闲谈着回到客栈。
路上时,陈振江一脸后怕的说道:
“这种事,不是熟人根本不敢带你们来,今日见得那些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我就怕你们进去了话太密,索性你们也都是懂规矩的。”
陈振江看的出来,老田是个老江湖,这时候才说出自己是青田陈家的人,其实他的底细胡翊早就摸清楚了。
回到房间里,拿着那一包散碎银,老田用牙咬着,又观其颜色,敲击其声响,然后断定说道:
“这炼银的手法,像是南方的,尤其像是浙东人的手法。”
胡翊可看不出来这些,不都是银子吗?
老田笑着说道:
“驸马爷毕竟年少,我等走南闯北见的多了,哪
里的水土如何,炼银的手法不同,炼出的银子银色便都不一样。这其中浙东炼银会加入一种青铁,导致银子颜色发青,且分量很足,其实这种散碎银品质很差,一两碎银中含银不足六成。”
胡翊这才明白他们的分辨之法。
搞了半天,用一百两纯银换了人家八十两杂质银。
这八十两杂质银,还只有六成含银量,最后折算下来,用一百两纯银换回四十八两银子,这买卖叫他们做的,直接亏了一半还多。
不过亏是亏了点,倒是打进黑市里去了。
刘基不是说了吗,操纵大明宝钞贬值的罪魁,便是浙东的黑市。
这里的黑市,用的是浙东熔炼的碎银,他们显然也与浙东黑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搞清楚这一处黑市的窝点,就不亏。
胡翊立即召来暗桩,暗中留下几个好手监视着此地黑市的人,令他们进一步追查与黑市有关的线索。
第二日,他们便与陈振山结伴而行。
老田一嘴的浙东话,胡翊也一样,他们两个对外说是叔侄关系,又是一路从凤阳行来,所过之处逢关过关,遇店住店,这重造伪的身份就更加坐实了。
几日后,在陈振江的带领下,他们又坐了一程船,已经进入处州境内。
银两的成色不好,便不经花。
眼看着手里又窘迫了,又要去拆兑银子,陈振山就约定,和老田再去换一趟银子。
在凤阳时,一切都小心翼翼的。
但到了浙东,就没那么小心了,陈振山领着胡翊他们到达一处山庄,这处黑市就开在山庄背后的山洞。
这里便只有一重暗哨,把守的人却很多,只是略一搜身就将他们放行进去了。
进了此地黑市,里面大的吓人,足有十几处做买卖的地方。
大到军中所用的神机箭、震天雷,小到路引、盐引、琉璃制品、打听情报,都有专人负责。
并且在这里还可以大声说话,甚至还能讨价还价,当然了,除非你是大客户才行。
老田这次兑换了二百两的碎银,还是足纹银十兑八的比例,碎银到手又亏了一半。
正要离开时,老田发现胡翊盯着一物,一时间移不开眼了。
胡翊盯着的东西,正是几张大明宝钞,大额宝钞一张五贯的,还有一张一贯和一张五百文的,交错堆叠在一起。
宝钞出现在了此地,旁边还竖起个木牌,上面写着:
“宝钞十二兑十。”
十二两银子兑换十贯宝钞?
胡翊不禁在琢磨,宝钞不是都贬值了吗?
前些日子都已经变成一贯宝钞兑两钱银子,现在黑市里怎么暴涨了这么多?
这名掌柜看出胡翊对宝钞有兴趣,便开口问道:
“这位公子爷,可要兑些宝钞发财?”
胡翊心里冷笑着,花十二两兑十贯宝钞,平均一两二钱才兑换一贯,溢价这么高,还发个鸟财?
老田就怕胡翊露破绽,抢先开口道:
“来你们这儿兑银子就亏的人心疼,还花高价钱买你们的宝钞?就这还挣钱?”
老田调侃道:
“去宝钞司兑,都比你这儿便宜。”
那人却笑道: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在宝钞司兑的宝钞,你们要赔钱。可若是在我们这儿兑,你们能赚大钱,两位怕是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呢。”
老田便问道,“这其中有什么道理?”
掌柜的先开口了,问道:
“此话说与你们倒也不难,就是先要问问二位的身家,能拿出多少钱来做这份生意?”
胡翊压根儿就听不懂他这话,老田在心里一琢磨,便开口说道:
“我家中余钱不多,万两银子倒是可以凑凑。”
那人便点着头问道,“老爷可否留个姓氏?”
“姓苏。”
老田话音一落,这摆着宝钞的掌柜,立即点着头说道:
“极好。”
“二位,若想做成这件生意,我们核验之后,自会上门找你们的,请自便。”
胡翊心说,你们好大的口气。
这是做生意吗?
这不就是在把生意往外面撵吗?
拉着别人做生意,先问对方有多少钱,然后还要查人家的底细,符合他们的要求,他们才派人来联系?
这究竟是什么生意?
能离谱到这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