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翊显得很不忿,老田则是转动起二目思索着。
他们一大一小两人,如同少不更事的少爷,和沉稳干练的长辈。
这位宝钞掌柜看在眼里,更加觉得他们是亲叔侄。
老田眼珠一转,似是心领神会,好奇又问道:
“这生意真能赚大钱?能赚多少?”
“大利。”
宝钞掌柜只回复了这二字,不再多说什么。
出了此地黑市,老田悄悄告诉胡翊说道:
“兑宝钞这人就是线索,滕大人在此地做不成事,多半与他们有关。”
胡翊也算看出来了,“他们做这生意挑人,还很谨慎,恐怕又憋着坏呢。”
老田盘算着:
“咱们进入浙东地界,钦差仪仗该到处州府衙了,恐怕费震已经动起来了。”
钦差驾临处州,要想恢复宝钞流通,只能把这十县的富户们请到桌面上来。
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再请他们配合一次,用银两再到宝钞司兑换一批宝钞,重新流通。
现在的宝钞司名存实亡。
转了一圈,士族们配合兑换宝钞收上来的银两,又被兑出去了。
如今,宝钞司只剩下一堆无法流通的纸钞。
也唯有叫费震示弱,以钦差的名义求当地士绅们配合,才有盘活的希望。
胡翊用脚踢着一块石子,踢了一路,一直在想这其中的问题。
老田静静跟着他,时不时用余光扫过背后。
“小心,咱们身后有暗哨。”
老田出言提醒,二人悄悄回到住所。
刚从黑市出来,就被人盯上了。
这事也能猜到个大概,胡翊和老田成了对方的目标,要想做成这笔“大利”的宝钞生意。
对方自然要摸清他们底细。
马长风建议装作不知情,不要打草惊蛇。
他们两日时间,便到了遂昌县。
陈振山他们要回丽水,老田便托辞说要看地,不与他们同行了。
这个借口倒也说得过去,当地大户们相上一片良田,从百姓们手里买下来扩充产业。
这是常有的事。
有了这个借口,就可以继续在民间晃荡,也方便接下来的调查。
毕竟百姓们是最朴实的,从他们那里打听消息,可以得到很多信息。
胡翊他们来到一处庄子上。
此地名为朱家庄,庄前庄后都是良田。
他们一路上也在看良田,量尺寸、问价码。
俨然是个要买田的大主顾。
不过,还没轮到他们买田问价,黑市的人再度找上门来了。
两个短襟打扮,身后背着刀的人过来相请道:
“苏老爷、苏少爷,我家主人请你们一见。”
老田跟胡翊交换了眼神,随他们来到一片密林。
马长风他们在外守候,老田和胡翊进去见客。
胡翊猜到了此人身份,必定与前两日黑市的宝钞掌柜有关。
他猜对了。
密林里坐着的那位主人,就是那日的宝钞掌柜。
“苏老爷,苏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老田略一点头,望向对方问道:
“我们的身份查清楚了?”
宝钞掌柜连忙拱手赔笑,过来赔礼道:
“二位贵宾见谅,咱们做的生意见不得什么光,何况是赚大利的生意,挑选主顾自然也要谨慎些。”
胡翊一副恼火的样子,话语中夹杂着火气:
“我们苏家不是待宰的牛羊,岂容别人挑来挑去?”
他就喊老田要走,说这个赚大利的生意不做也罢。
老田点着头说道:
“的确,这赚大利的生意,我们就不做了。”
老田向着对方拱手告别道:
“各位,我们不掺和这些事,你们另寻主顾去吧。”
这样拉扯对方,是为了试探。
眼看老田和胡翊要走,对面立即叫住他们,宝钞掌柜立即过来再三赔礼道:
“二位,之前确实多有得罪,可是这世间有谁会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呢?”
这人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底细。
“在下姓陆,江湖上也有个诨号,都称我一声陆财爷。”
胡翊没听过这个名号,但看老田的反应,对方的来头似乎还不小。
老田知道了对方名头,立即抱拳见礼,一下就变得客气多了。
“原来您就是陆财爷,都说陆财爷黑白两道通吃,只做赚钱的生意,从无赔本的买卖。”
老田再度恭维对方道:
“听说跟您做事的人,都能发家置业,我们叔侄愿意跟您谈谈。”
这次的试探到此为止,从对方的反应上看,胡翊他们合格了,这一路的伪装没有露出破绽。
陆财爷重邀他们坐下,而后开口说道:
“明人不说暗话,我们确实查了二位的身份,这年头知根知底些,才能相托大事,这等挣钱的买卖,总要挑个好主顾。”
老田就问道:
“不知这个买卖该如何做?”
“你们来买宝钞,最后去新开的宝钞司衙门兑现银。”陆财爷说的十分简短。
胡翊琢磨着他的话,老田就说自己原来没接触过这些买卖,听的不甚明白,叫他们说仔细些。
陆财爷既然选定他们做这笔生意,自然对于他们的身份极为信任,当下也就说的直白了许多。
“我们假定苏老爷手中有两万两白银,您拿出其中一万两,便能从我们这里兑换八千三百贯大明宝钞。”
老田当即冷笑道:
“我这一万两银,在宝钞司可兑一万贯钞,在你们手下只能兑八千三百贯,凭什么?”
陆财爷点着头道:
“您别急啊,听我慢慢跟你说。”
他举例道:
“你们在我手下买一万两银子的钞,将来,便也能低价从我这里,再买走一万两银子的低价钞。”
陆财爷知道他们听不懂,为他们解释起来:
“如今宝钞十二兑十,你们一万两银子,从我处兑换八千三百贯宝钞。”
“不久之后,宝钞就要跌到一两银子五贯,到那时你们再花一万两银子,便能从我处买走五万贯宝钞。”
老田算起了帐:
“也就是说,我一共花费两万两银子,从你处买走五万八千三百贯宝钞,对吧?”
陆财爷点着头道:
“是这个道理。”
“你们拿着这笔钱,再去宝钞司兑成银子,两万两就变成五万八千三百两,扣除本钱,得利三万八千三百两,这笔大利你我是五五开,你们得银一万九千多两,全都是利润。”
话已经说到此处,再明白不过了。
“二位,我这话可说的明白?”
胡翊暗暗心惊,老田便托辞说要商议一番。
二人找了个偏僻角落,坐在一块石头上,就盘算起来。
老田小声说话道:
“他们肯定和宝钞跌价的事有关,如今事情已经明朗。”
胡翊也在猜想这些人的手段,试图分析道:
“他们弄走了滕德懋,朝廷又派来一位钦差大人,上次把宝钞弄贬值,但朝廷还不想放弃,尝试再次把宝钞盘活,所以他们打算再故技重施一次?”
老田点着头,时不时朝向陆财爷那边瞥一眼,也是合计起来道:
“他们是要用咱们的银子,去宝钞司兑换大量宝钞,再把宝钞弄贬值。”
胡翊也觉得是这意思:
“宝钞贬值五倍,他们低价收回去,囤积起来,等待朝廷再拨银子过来推广宝钞,到那时全部兑成银子。”
“如此一来,发行的宝钞又回到宝钞司,银子又被兑光了,宝钞还是流通不了。”
老田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胡翊,随即补充道:
“这其中还有一环被漏了。”
“一定是把这些宝钞,想办法流转到平民百姓们手里,再制造恐慌,以黑市操纵宝钞贬值,逼得那些百姓们把宝钞贱卖,最后陆财爷他们赚的实际上是百姓们手里的钱。”
经由老田提醒,胡翊好像明白民变的原因了。
滕德懋之所以会激起民变,就是因为宝钞被黑市和士族大家们操纵,到最后士族们完成了套利,把百姓们手里的钱套到自己腰包去了。
朝廷推行一次宝钞,他们表面上配合,暗地里借此向百姓敛财。
逼得百姓没活路,才会发生民变。
如今,他们打算以送走滕德懋的方式,再把新来的钦差送走。
到时候又是民变、弹劾奏章一起上。
昨日滕德懋的下场,就会是今日胡翊的下场。
接连两次在处州推行不开宝钞,朝廷的钱事革新也就难以为继,没有理由继续下去了。
到那时,朝堂上一片反对声音,处州试点又推行不下去。
此事便只能作罢。
这一次的改革就会失败,胡翊头上被安了一堆罪名,恐怕丢官罢职都是小事。
朱元璋若是顶不住压力,就要拿胡翊开刀,他的处境绝对不会好受。
二人这番合计,推测还原出了宝钞受阻的阴谋。
这就是一个早已设计好了,坑死胡翊的局!
但这仅仅只是推测。
是否真如他们想的这样,就要以身入局,才能搞清楚了。
老田叮嘱着胡翊道:
“待会儿不要说话,一切听我的主意。”
二人“商量”完,回到陆财爷面前。
“二位,商议的如何了?”
老田显得犹犹豫豫,开口说道:
“此事虽有大利,我们却无法信任
你。”
陆财爷似乎也料到了,老田若是就这么痛快的答应了,才有问题。
毕竟上万两银子的买卖,这可不是小数目。
他便问老田道:
“仁兄,你还有何顾虑,不妨说出来。”
老田就说道:
“即便你是陆财爷,这么大笔的银子生意,我也负担不起。”
“苏家虽大,我也只是旁系中的一支。”
老田给出了理由,同时又谨慎的问道:
“我还有疑问,你们怎么就能令宝钞贬值,我当真能一两银子买到五贯钞吗?”
“还有,这些宝钞到我手里,你们如何能确定朝廷一定会再拨银过来?我们真能从宝钞司把银子兑出来?”
老田的两处疑问,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陆财爷立即便开口道:
“宝钞贬值,我们来做,至于从宝钞司兑银子出来,也可以向你保证,但具体的事宜我们不会说。”
陆财爷又打起了感情牌,说道:
“大家都在浙东地界上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敢叫你们苏家吃亏呢?”
他又摆事实讲道理道:
“清吏司郎中滕大人在处州两月,不还是获罪被抓了吗?这其中的手段,二位莫非不知?”
陆财爷已经等于是在明示了,这些事都是他们干的。
老田却摇起头来:
“家兄信中是提到过滕大人推广宝钞的事,他获罪被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田如此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在陆财爷他们调查来看,这对苏家叔侄一直都在凤阳,浙东刚发生的事他们岂能尽知?
陆财爷便叫他们先到四处去打听打听,琢磨好了再回话就是了,他们还会来找。
晚上找了间客栈住下。
胡翊、老田还有马长风三人合计起来。
“现在抓了这个陆财爷,他若不交代,线索就从这里断了。”
马长风不赞同现在就抓人,老田也不赞同。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以身入局,继续深入调查。
“咱们就跟他们同流合污一次,驸马爷想办法到苏家,去借些银子出来,这生意咱们做了。”
老田这么一说,胡翊也琢磨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答应了。
三人便一路看田,回到丽水苏家。
刘基和苏伯衡早已写了家信回来,打点的妥当。
胡翊冒名成为苏家人,这些事苏家家主苏世济都知道。
驸马爷借银,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胡翊借银一万八千两,这是一个经由马长风和老田商议过的数字。
果然,他们回丽水苏府之后,苏家叔侄的身份更加确凿无疑。
陆财爷再次派人找上门。
这一次,他们还带来了丽水县令的一张空印,作为凭证。
陆财爷递过来一张纸笺,上面空白无字,却盖的是丽水县令的大印。
有了这东西在老田面前一晃,陆财爷的实力,他们就都明白了。
老田显得痛快极了,这次立即将一万八千两的银票递过去,同时肉疼的说道:
“这里面有我自己的积蓄,也有从族兄那里借的,此事可千万不能出差错啊!”
陆财爷拱着手道:
“二位放心,每到重要关口,我们会派人来找你们的。”
老田就问道:
“既然都已合作了,就只能你们来找我,我们却找不得你们吗?”
陆财爷便留下丽水黑市的地址,叫老田需要联络他时,到这处黑市里去。
这边的事忙完了,从费震那里递来的消息,说处州的士绅们说通了。
士绅们答应再出一笔银子,从宝钞司兑换些宝钞,到民间去流通。
几日工夫过去,宝钞司每日都有人排着队。
白花花的银子运进宝钞司,然后一筐一筐的大明宝钞运出来。
胡翊通过暗桩和崔海联络,叫费震这个假钦差,到各县去检查宝钞的流通情况。
钦差出动了,胡翊又令几个暗桩跟随在其后。
他断定,各县会像当初蒙滕德懋一样,去蒙费震这个钦差的。
钦差大人所过之处,一定是政通人和的,宝钞在他面前大量流通。
等到钦差走后,宝钞拒收,黑市肯定会想方设法,操纵宝钞迅速贬值。
胡翊一边派暗桩跟随钦差。
又一边撒出暗桩,监察这些士族大户们手中,宝钞的去向。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些士族大户们开始花宝钞。
用宝钞雇人,用宝钞买地,甚至还有强买强卖的事情发生。
胡翊便和老田他们以看地为由,又来到遂昌县朱家庄。
一听说他们要来买地,朱家庄里几家不得活路之人,立即主动找上门来。
一
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带着两个饿的不成样子的幼童,怯怯地在门外等候。
还有个面色愁苦的妇人,饿的皮包着骨头,手里杵着根木棍,勉强支撑着身形。
这两家都要卖地,胡翊就叫他们一户一户的来,先叫那个带着幼童的老汉进来说。
那老汉一进屋里来,看到老田和胡翊都是身穿绸缎,吓的两腿发抖,不停的作揖。
他们就连说话都很小声,显的很没有底气。
“两位心善的大老爷们,小老儿家中有两亩上好的水田要卖,只求能给现钱,不要宝钞。”
屋里的老汉这样说。
屋外那个妇人,听到了老汉的声音,也在门外喊道:
“老爷们,我家也要现钱,不收宝钞。”
胡翊就显得很疑惑,问他们道:
“一贯钞兑换一两银,不都一样吗?为何不收宝钞?”
老汉叹了口气道:
“我家儿子本来在修河堤,知县大老爷不给发银子,铜钱也不给,就只给发宝钞。”
老汉显得很愤恨,骂起了滕德懋:
“都怪那个姓滕的,在这里搞什么宝钞,害死了许多人。”
“他骗人,说宝钞和银子一样好使,结果我家儿子结工钱发的都是宝钞,等到回家伤了腿,要抓药治病的时候,拿着宝钞进城里去,谁都不收。”
“我呸!”
老汉显得很激动。
在胡翊的追问下,他才知道,因为到处都在拒收宝钞,老汉抓不到药,只得被人带到当地黑市。
一开始一贯钞换五钱银子,对半折,他舍不得兑。
仅仅隔了一天,就变成一贯钞兑四钱银子了。
仅仅几天工夫,跌落到一贯钞兑两钱银子,甚至一钱半银子。
老汉家的儿子熬不住了,他只好兑了一钱半银子去给儿子抓药。
结果呢?
最后儿子的性命没保住,儿媳丢下了年幼的孩子跑了,剩下他一个残疾的老人和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家里的老婆子又卧床多年。
老汉无奈的道:
“遂昌县的大户们,以每亩地15两银子的价格买地,还只给宝钞,不给白银和铜钱。”
胡翊心中暗骂了一声,真是一群奸商!
江南的土地肥力旺盛,一亩地的卖价在25-30两银子之间,才是正常价格。
他们只用15两银子的价格收,还只给宝钞。
老田这时就搭话道:
“我看现在宝钞也可以买卖了,好像还行啊?”
老汉愤恨地跺着脚,叹道:
“那是蒙人用的,他们这些日子要拿宝钞买地,才会用宝钞交易。”
“等到骗了我们的地,把宝钞都送到我们手上,就拒收宝钞了。”
原来如此。
这样一来,士绅们用宝钞拿了百姓们的土地,再拒收宝钞,用黑市操纵贬值。
这些百姓们最后又只能贱卖宝钞过活。
15贯宝钞,最后只能兑2两到3两银子。
转了一圈,等于是把百姓们搜刮了个干净,这些富户士绅们,借着朝廷推广宝钞,反倒用2-3两银子的价格轻松购买了百姓们手里的土地。
土地是大家的命!
失去土地,便只能等死,何况是这样的低价贱卖?
这些人活不下去了,又不知道这些暗中的勾当,都把宝钞贬值的事怪到滕德懋的头上。
民变发生了,最后处州士绅们吃饱,滕德懋背锅。
再看如今的胡翊。
何曾的相似?
胡翊便问他们道:
“土地是你们的命,若是贱卖了,来日该如何过活,想过吗?”
老汉叹着气道,“我已无力种地,两个孩子都养不活,先紧着他们活下来再说吧。”
他们才刚刚聊了几句,忽然有人过来报信:
“屠老汉,快跑!”
“黄家的打手来了!”
听闻打手来了,这老汉和门外的妇人都赶紧跑,回到家中把房门紧闭。
胡翊他们落脚的这家宅院,主人也是立即央求他们离开,害怕他们在此地惹来了麻烦。
“几位大爷,你们快走吧,这些打手都是黄老爷家里雇佣的,但凡乡民们敢把田地卖给别人,都要被他们敲打。”
“你们这些外乡来的买田人也得遭殃,赶紧快跑吧!”
可惜的是,黄家的打手来得极快。
不等胡翊他们离开此地,这家庄户人院外的大门,突然便被一圈乡痞无赖包围了。
他们随即将一捅恶臭的粪水,直接泼倒在人家大门上。
霎时间,从门外响起那些个汉子们的挑衅声音:
“康老九,竟敢招外乡人到庄上来买田?”
“你这条老狗,连同你们家这些小狗崽子们,是他妈活的不耐烦了吗?”
“你们还把黄老爷放在眼里吗?”
话音未落,门外几飞脚落下,院门已被破开。
五六个手中拿着棍棒、短刀之人,立即冲进康家宅院,将康家这几人,连同胡翊、马长风、老田他们围住了。
张口便开始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