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溯流而上
◎夜探◎
践行宴当日,薛无折与郁安一起赴宴。
在外人面前,二人都惯会演戏,一人将方正木讷演得传神,一人把多病文弱装得用心。
已是春末夏初,沧澜岛仍是绵绵不断的阴雨。
在雨敲竹木声中,两人拜会岛主。
听见对方暗哑地让他们不必客气,郁安缓缓直起腰,撞入了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
对方看着他,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
“这位……便是辛木小友的道侣么?是叫玉尤么?”
郁安颔首道:“岛主,久仰。”
自他二人入内,徐关等人的视线就一直放在他们身上,各不相同。
玄光宗和冥霜谷的二人都暗含探究,唯有不明真相的百里泽瞪大双眼,将郁安上下打量。
“辛木仙长,你道侣……”怎么是个男人?
百里泽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确定自己没看错,面前这位容貌再妖艳,可确凿是个硬邦邦的男人!
谁能想到这个老实寡言的平庸散修会是个断袖!
且这个断袖的道侣还长得这么……漂亮。
怪不得这人会不惜一切求到了沧澜岛的地界,换谁都要求神拜佛保下对方性命啊!
薛无折抿唇,“我道侣体弱,恕小修未带他与诸位相识了。”
徐关的目光停在二人身上,微微眯眼将这两人与另外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比对,一时拿不定主意。
岛主回道:“无碍。”
见几人不在意,薛无折露出放松的神色,扶住了郁安的腰,“阿玉,我扶你。”
一句柔腔不知酸倒了几个在座的人,被亲昵相称的人却是淡定,顺从地靠进了薛无折怀里。
岛主看着二人相依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徐关则皱紧了眉,已经打消了一半疑心。
那对逃难的师徒再怎么乔装藏行,也不至于装成断袖吧?
薛无折带着郁安落座在角落,旁边窗户开着,有水汽溅湿窗台。
他们坐下,岛主与即将辞别的三人推杯换盏。
在郁安以为相安无事之际,岛主却突兀地将话题引到他身上:
“近来有医修诊治,身子可好些了?”
像是受不住风吹,郁安还未回应,就掩唇低咳几声。
薛无折急忙为他拢了拢肩上披风,又递上清茶,呵护至极。
郁安就着薛无折的手将茶喝了,这才回复道:“谢岛主关怀,尚能支持。”
看他们举止亲密,徐关眉头皱得更紧,心下厌恶。
不会的,郁安仙君自诩正统,最不屑投机取巧,更做不出有悖伦常的事。
眼前这两人,绝不可能是那对师徒。
青光拂过,使大开的窗扇闭合。
郁安抬眼去看施术者,对方对他一笑:“岛中医修甚众,定会让你痊愈。”
郁安只是轻轻弯唇,似乎已经不抱期望。
身处角落,一身病体,美人本该明珠蒙尘,可淡然一笑却是活色生香。
清冷半褪,妖冶不改。
青黛心中不安,下意识去看主位的父亲。
而她注视的对象看了郁安半晌,在郁安嘴角放平后,笑道:“这位小友天人之姿,实在世间难得。”
郁安忽视掉对方莫名轻佻的态度,平淡道:“岛主谬赞,我无仙缘,修行再多到头来也是一场空。又何来天资可言?”
岛主摆手道:“此言差矣。”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郁安的脸上,寸寸流动,最终发出一句不明意味地感慨:“可惜了……”
可惜什么?
那眼神里的深意并不难懂,郁安却没有兴趣去读懂,唇边一暖,被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
郁安看向手指的主人,收获了对方面红耳赤的提醒:“哥哥的这里,还有灵茶。”
眼神缱绻,神色羞怯,让那张平凡的脸显出几分出尘的温柔。
装得还挺像回事。
郁安不语,轻柔地拉下他的手,然后握在手心不放了。
外人看来是含情脉脉,唯有薛无折知晓自己虎口处是何等钝痛。
郁安又掐他。
这么一打岔,岛主的未尽之语自然无人再问。
预备接话的青黛松了口气,默默喝了口清茶。
众人的视线不再放在二人身上,兀自品茶闲语。
有着多病道侣这层身份,郁安整场宴会说话做事的频率都很低,被薛无折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从容地扮演着花瓶的角色。
他没理睬某些若有若无的注视,宴会收尾了,就随着薛无折起身告辞。
岛主并未挽留,视线从薛无折身上滑到了郁安处,“小仙友,还望爱惜身体啊。”
郁安的手还被薛无折牵着,闻言只是垂眸,“谢岛主提醒。”
他目光低敛,并不去推敲沧澜岛主的表情。
薛无折几次三番被忽视,仍是那副笨拙模样,又礼节备至冲岛主行了个礼,这才带着郁安退了出去。
徐关等人明日启程,岛主今夜要为几人熏香制符,助几人轻松穿过南海。
这是沧澜岛的传统了,保客人返程时一路平安。往常都是掌事堂安排,这次两派核心弟子亲自护送密令,岛主为了展现重视,在宴席上说要亲自动手。
永虹阁无主,自是前去查探的好时机。
薛无折入夜就施了个隐匿符离开了,郁安不想拖他后腿,便留在客所,一面对灯执棋,一面等着这人回来。
夜已深了,雨声停了又起。
郁安披着外衣坐在案边,夜雨不知下了多久,再回神时已是万籁俱寂。
窗外传来轻微响动,郁安转眸,看见了一只站在窗檐边的杂色麻雀。
羽毛沾着夜色,绿豆小眼一片浓黑,正歪着脑袋直直盯着屋内。
郁安收回视线,手指蹁跹,把玩着那颗被捂热的棋子。
他没有反应,那麻雀也静静地待在原处,紧紧盯着他的侧影。
终于,郁安完成那盘棋局,回首见那小东西还立在窗边,像是后知后觉起了一点兴趣,不急不缓站起身来。
手掌大小的麻雀抬抬脑袋,露出几分憨态,黑得瘆人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走近的青年。
昏暗的灯火为清艳的青年镀了层柔光,将那颀长清瘦的身影衬得朦胧,生出不辨雌雄的美感。
郁安停在窗边,先看了一眼漆黑的夜色,目光落到窗边的小雀上,半晌,轻轻对它伸手。
麻雀翅膀动了动,正想跳到郁安手上。
一只手却先它一步搭上了郁安的掌心,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慵懒的声音:“在看什么?”
郁安说:“没什么。”
那声音带着几分笑意:“还不曾睡,是在等我?”
郁安没反驳:“嗯。”
他转身面向来人,没多说一句,就被扣着肩膀压到了窗台上。
动作间,脊背将半开的窗扇压实,隔绝了不住渗入的冷意。
烛光剪影中,两人身形重叠,是克制不住的亲密。
分明呼吸交缠,彼此的目光都满是漠然,心照不宣地留意窗外的动静。
那股阴冷的气息仍在,说明监视还在继续,所以还要接着演。
“哥哥想不想我?”
薛无折嗓音含情,眉目却冷淡,慢条斯理勾着郁安的腰。
郁安不答,环住了他的脖子。
薛无折眸中闪着恶劣的笑意,凑得更近,似乎想将暧昧的亲吻做实。
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招猫逗狗。
郁安忽然笑了一下,主动靠近,亲了亲薛无折的侧脸。
既然都是做戏,凭什么一直任由薛无折主导?
他忍了太久,心中早有郁气,只待寻个机会奉还一二。
薛无折动作顿住,情绪不明地看着郁安。
郁安任他看,眼中隐含挑衅。
薛无折弯起唇角,倏的将怀中人的身体压向自己,垂眸去够对方的唇。
距离近了,似乎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淡香。
在即将吻上的那一刻,郁安将薛无折一推,冷静道:“够了,那人已经走了。”
薛无折置若罔闻,眼神玩味,盯着那柔软的嘴唇不放。
郁安眼含警告,“薛无折。”
薛无折眼皮一抬,迎着郁安的目光,在对方唇瓣上咬了一口。
郁安闭了闭眼,下一刻就召出灵刃抵在薛无折脖子上。
所幸近来有灵疗阵法愈体,让他召唤神兵不再费力。
颈侧抵着尖刃,薛无折泫然欲泣:“师尊好狠的心。”
这幅尊容做出委屈模样,实在有碍观瞻。
郁安不为所动,问道:“我观那人灵气,似乎与沧澜岛同根同源。岛上医修也精通懂化形之术?”
“普通医修自然不精通,”薛无折声线柔和,握住他执刃的手,在指缝中穿巡,“实力不知深浅的高阶医修就不好说了。”
他穿过郁安的手指,带着郁安的手将那节尖刃推离要害,“白日里那老东西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的又远不止沧澜岛主一人。
见郁安眸光冷淡,薛无折对他展颜,“师尊……”
郁安收了灵刃,打断道:“永虹阁没有你要的东西?”
瞧这人眉宇间的暗色,怎么都像无功而返。
提到这个,薛无折罕见地沉默下去,将头往郁安肩上一靠,而后古怪地笑了半天都不言语。
郁安掐他的腰,“笑什么?”
薛无折止住笑,道:“那处守卫颇多,传闻是岛主修行之所……”
这是两人都知道的事,郁安视线下落,静待后文。
“你可知岛主所修为何?”
“不是医道?”
“可是那阁中人事,与医道毫不相干。师尊可想知道楼中有什么?”
郁安眉头一动,顺着他的话问:“有什么?”
薛无折仰面看他,“炉鼎。”
郁安不说话了。
薛无折蹭了蹭他的颈侧,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是炉鼎。戒备森严,常人避之不及,永虹阁中没有奇珍异宝,全是调和灵力的炉鼎。岛主真是好福气……”
他的吐息铺撒肌肤,郁安鼻尖自始至终萦绕着一层馥郁俗香。
“所以你身上的味道……”
薛无折笑意转冷,“是催情香。”
走了一趟采补修炼之所,衣料不可避免染了一点浊香。
香气留存衣角,才被郁安嗅见。
至于那些不堪入目的场面,就不必再复现对方眼前了。
162 溯流而上
◎夜◎
薛无折将永虹阁翻了个彻底,发现阁中只有医术灵丹,还有灵力紊乱的炉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由下至上避开禁制,走完了整座巍峨楼阁后,薛无折拾级而下,目不斜视绕开了一众神色憔悴衣衫不整的男女,行至了最底层。
虽然已将楼中情形看了个清楚,但他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自罗盘中取出一缕阵法气息,施了个灵诀,四处查探。
上岛以来,薛无折每至一处都会施法探查,试过大小地方,都没有得出结果。
罗盘无序,便引出灵气,以己之身亲自比对,毕竟他资质不错,对术法气息也还算敏锐。
这样做很耗灵力。
好在薛无折近来为郁安疏导体内经络,助他吐纳灵气,也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了吞星珠运转的微薄灵力,用在此处也不算辜负。
这次也是一无所获。
已将楼阁验查完毕,薛无折未捕捉太多阵法气息。
他走在浓郁的艳香里,面不改色地四处查看。
行经某处突然感应到微弱的灵波,他正欲顺着直觉寻找机关,却听见入口处传来隐约的声响。
叙述断在这里,薛无折看着离自己八丈远的郁安,面色不佳地靠近他,“师尊嫌弃我?”
感知到郁安房内结界的异动而匆匆赶回来,薛无折自然顾不得太多,谁知怀中淡漠如水的人一听催情香的名字就扭身要逃。
薛无折自然不会让他逃开,手臂一勾就将人再次抱进怀里,一边语调轻缓地说起今夜的经历,一边掐诀洗去身上气息。
可法诀施了好几遍,郁安仍对他避如蛇蝎,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自觉。
郁安皱眉挣扎,“放开。”
能听话就不是薛无折了。
腰上的手臂不断收紧,郁安审时度势,立即解释:“没有嫌弃。”
他灵体特殊,符咒毒蛊对他无用,但相应的,用别的东西就要注意些。
薛无折身上的艳香闻久了,郁安总觉得脑子发晕,即使没有异香也要默默拉开距离。
他的动作传达出抵触,薛无折眸光温柔,笑着贴过来。
郁安及时制止:“你回来的时机很巧,屋内结界还未被冲破……”
薛无折笑意清浅,“心念师尊,不敢耽搁。”
他看着郁安面颊上的绯云,抛出一个的猜测:“这么排斥我,是在担心香料药效?”
郁安推他,“知道还不放开我?”
“为时已晚,”薛无折煞有介事地摇头,唇边笑意扩大,“若是师尊真中了药效,弟子一定亲自为师尊解、难、排、忧。”
郁安面无表情,发力挣开了薛无折的手。
“恬不知耻。”
沾染的那点药香,吹了夜风一炷香的时间也该散了,就算真有残存,于修行之人也无伤大雅。
助兴的东西,还不足以勾起太多情欲。
远离了薛无折,郁安面上的热度很快散去,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瞧,干脆下了逐客令。
“你还不走?”
这些日子两人分住竹阁两层,夜间补眠静养、修炼调息井水不犯河水。
薛无泪弯着眼睛笑,“我与哥哥是道侣,为何要分居两侧?”
郁安扬了扬手中的灵刃,“再说一遍。”
薛无折眸光轻柔,心平气和地改口:“咳,是我与师尊。外人眼中你我二人关系匪浅,一连几日都分房未免叫人起疑。”
前些日子养伤还情有可原,可今晚在不速之客面前演了一场亲热戏码,再各自分居实在说不通。
郁安:“会有人留心这个?”
薛无折淡淡一笑:“怎么没有?师尊,方才那人见我们耳鬓厮磨、缠绵相依也不避让,甚至津津有味地隔墙偷听,可见此人卑鄙下流,不仅关注别人夫妻私事,还妄想偷窥人家的床笫之欢。”
身处异界确实需要小心戒备。
郁安勉强被说服了,赶在薛无折说得更过分之前,制止道:“我明白了,你先住口。”
薛无折轻笑:“是,师尊。”
二人不是没有同寝的经历,横跨千里奔波数月,栉风沐雨风餐露宿也是有的。
可经历了疏通灵力的事,再和薛无折共处一室,郁安总觉疲惫,既要顺着对方的思路分析形势,又要提防对方各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径。
对面的薛无折眼含狎昵,郁安视若无睹,也懒得再和他纠缠,干脆利落往床上一坐。
“你自便。”
他如此坦然,像是境遇好坏都照单全收。
薛无折凤眸一垂,安静看了郁安片刻,倒失去了想要作妖的心情。
他不再言语,自顾自寻了个地打坐入定。
馆内烛灯亮了一夜。
翌日徐关一行人启程,沧澜岛主领着青黛为他们送行。
郁安和薛无折在队伍的最末端,百无聊赖听着岛主祝几人一路顺风的客套话。
徐关和首座弟子自是道谢。
两人身后,百里泽背着包袱,应付着岛主,视线偶尔飘过来,带着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忐忑。
看清了对方视线的落点,郁安用手肘捅薛无折,“他很怕你?”
薛无折脸上还是那副木讷样,唯有传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弟子不知。”
郁安转眸看他一眼。
薛无折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不过是昨夜偶遇,顺势处理了一下。”
偶遇的地点自然是永虹阁了。
当时听到的异响并非源自阁楼主人,透视术一开,只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百里泽。
对方不在逸海居,闯进永虹阁探头探脑。
说来也怪,此人没有仙缘,又是怎么突破门口结界顺利进来的?
彼时薛无折因为此行无获而面色不虞,被打断探秘更是心情糟透,施了个隐身法就要离开,却听对方饱含震惊的声音:“辛木兄,你怎么在这?”
这个凡人能看透法术?
薛无折步伐一停,目光下落,看见了对方手中那柄足以窥破术法的天方灵镜。
面容方正的青年唇边忽的绽开一抹与外观极不相符的冰冷笑意。
事情结果非常明朗。
一个凡人被压制修为的元婴期轻松捉住,一番教导,即使对天发誓不会说出今夜之事,也被毫不留情施了灵咒,换忆忘言。
昨夜记忆虽然被封住,可残余的惊恐情绪仍在,以至于今日再看见施暴者身体都莫名瑟索。
郁安推出了事情的因果,问道:“可处理干净了?”
薛无折将手搭在他腰上,“忘言咒,于凡人而言足够了。”
在厉害些的灵咒,恐怕会一不小心要了百里泽的命。
惹出事端只会得不偿失。
郁安不置可否。
咸湿的海风吹来,墨发轻扬,那如画容颜愈显苍白。
薛无折笑了笑,凑到他耳边轻语:“可觉得冷?”
这句不再是传音,真真切切的热气洒在耳朵上,带来轻微的痒。
郁安在外人面前一向不会对薛无折表现反感,便低声回了一句:“不冷。”
薛无折牵住他的手,半带埋怨道:“说谎,手好冰。”
语毕,也不管郁安答不答应,将那冷玉般的手裹进双手掌心,将自己的体温度给对方。
郁安看了薛无折几秒,没挣扎。
徐关的目光自亲近低语的两人身上收回,将心中最后一丝疑心压下。
肉麻至此,绝不可能是那两人!
岛主顺着他的目光也回看,很快又转头回来,笑容如故,“那两位仙友情感真好。”
闻言,青黛半垂的睫毛动了动,却并不插话。
徐关三人召出法器启程上路,离开前,百里泽向几个短短数日就混熟的人一一告别,到薛无折时,有些迟疑:“……辛木兄,保重。祝你所愿成得,与你道侣长相厮守。”
薛无折挠头,露出害羞的神色,“承你吉言,百里兄。”
看他反应如常,百里泽似乎定了定心,拍胸脯道:“以后你若有空来京都,就报济川郡王称号,由我做东,保你们玩得尽兴!”
薛无折微微一笑,“那就先提前谢过了。”
徐关没理会这几人,将几支绽着金光的墨烛递给岛主,“岛主大人若是有难,便点燃此香,我们玄光宗必会倾力相助。”
沧澜岛主笑容真切了几分,急忙接了过去,“还是玄光宗思虑周全。”
郁安拢着披风站在一边,看这两人心照不宣对视几眼,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
送什么传讯香,是怕外人来砸场吗?
身为不速之客之一,郁安掩唇低咳,低敛的目光里透露出几分嘲弄。
看着几位外客乘剑远去,薛无折将郁安的手牵牢,将体贴道侣的戏码演了个十成十。
“此间风大,岛主,我等便先告退了。”
岛主看了薛无折一眼,但笑不语。
他将手中的传讯香递给青黛,看向郁安,笑容可掬:“小友有伤在身,上岛多日也未见起色,不若有空去趟逸海居,吾虽隐退,但医术还算高明。”
郁安面露难色,“这……”
如果要拿岛主令,便没有拒绝的道理,可若是一口答应未免令人生疑。
他婉言推辞:“小仙修为低微,一副病体残躯,怎敢劳烦岛主亲自医治?”
眼前的清艳美人神色黯然,岛主笑道:“沧澜岛济世救人,怎会在意伤患身份高低?何况我虽身居高位,可也还是个医者。小友若是不嫌弃,便由我接手救治。”
那沉钝暗哑的声音刻意放柔,不仅没有拉近距离,反而展示出暗里的危机,宛如蛇类蜿蜒爬行,鳞片刮过树叶令人胆寒。
青黛皱眉,出声道:“父亲……”
将将喊出一句称呼,就被不冷不热看了一眼,青黛被迫止住话头,只得颓然地垂下头。
郁安对两人的互动视而不见,转眸看了一下薛无折,对方对他牵起唇角,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岛上的大阵,应付岛主也好,窃取岛主令也好,都是手段罢了。
“那就……有劳岛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觉节奏有点慢,我需要开个倍速
163 溯流而上
◎岛主令◎
郁安是在接受岛主提议后的第三日去的逸海居。
彼时薛无折将他送至逸海居门口,演足了不舍情态。
分别之际,两人目光交汇几秒,都清楚各自的任务。
郁安是借着受疗刺探岛主,薛无折则是在永虹阁无主镇守时再去探一探那夜发现的奇怪之处。
见薛无折没来,岛主有些意外:“辛木小友不是对你担忧至极,为何不见人影?”
郁安淡声解释:“他总是担心得太过,我已让他回住处等我。”
岛主接受了这个说法,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也好,那便请小友放松身体,由我查探情况。”
郁安按例以体弱伤重拒绝了岛主神识探查,对方没有立即答应,看了郁安的脸几秒后,才笑着点头。
诊脉的结果与从前无异,青黛早前已经断言若无灵泉水辅助延年,郁安一身沉疴,根本不会再有多少寿数。
那女修还算真诚,所言不假,郁安细看此番岛主的面色,也知这个结果没有发生太大转变。
但在一刹的凝重后,沧澜岛主又按了按郁安的脉象,哑声道:“小友且宽心,我定当尽力。”
虽是如此承诺,可岛主的施术方式同青黛等医修未又不同,只是灵力浑厚程度,是后者远不能及的。
医修不比剑修,治病救人灵力积攒不足,修炼的速度就慢得多,常常年满数百也不过金丹。
郁安暗暗推测着岛主的修为,可对方施术很快结束,又提袖画了个灵愈阵,示意他在阵中疗养。
郁安看了一眼阵法,对岛主颔首道谢,然后走入阵中蒲团静坐。
岛主则借着护阵的名义,观察着青色阵法中那抹清瘦的身影。
阵法中灵力充裕,让四肢百骸的隐痛稳定下去。
青年神色平和,那稠丽的眉眼如蒙迷雾,远远看去安宁又清冷。
岛主将那张几乎算是美丽的脸看了个彻底,没有挑出那五官的错处,连稍显突兀的冷眸都觉得顺眼。
真美啊。
只是可惜。
怎么就是有主的呢?
郁安没理会那越发大胆的打量,垂目坐了半日,就起身告辞。
应下了岛主要他明日再来的提议,郁安抽身离开。
檐下又滴滴答答地淌着雨。
薛无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一见郁安露面,便亮着眼睛迎上来。
他演技实在太好,即使现下是用着毫不出彩的脸,那双眸子也带着三分情意,将平凡的五官衬得很是温柔。
郁安走到他身边,还未言语就被揽住腰身拉进怀里,一柄长伞遮去倾落的雨水。
“阿玉。”抱住他的人声音轻轻的。
姿态婉转仿若情衷,可搭在腰侧的手指却玩弄般打着圈。
郁安动了动身体,却被对方更紧密地按进怀里。
薛无折冷淡传音道:“那老东西还在看。”
这称呼还算切实,现任岛主上位已有数年,看上去似乎是不惑之年,可真实年龄早过了百岁。
百来岁的人,却有个青黛这样年轻的女儿,风流程度可见一斑。
郁安不再反抗,顺从地靠进他怀里。
两人“亲密”地抱了一会,撑伞回了住处。
郁安问及薛无折在永虹阁的探查情况,对方微微摇头。
在那晚的怪异之处探查许久,薛无折找到了一条地道,掐诀避开各类机关一路下行,走了许久只看见一道高墙。
是任何术法都无法通过的死路。
不是障眼迷阵,想来同岛上的许多禁地一样,只有拿了岛主令才能解开关窍。
那么首要目标还是岛主令。
要在严密的守卫下强抢太难,智取或可破局。
二人飞速敲定策略后,郁安说明日仍要去逸海居。
薛无折注视着他沉静的眼睛,“今日情况如何?”
郁安淡淡道:“只是疗伤,未有特殊。”
薛无折冷笑:“这才第一日,他自然不敢打草惊蛇。”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岛主的意思,两人却默契地没有挑明。
郁安并不在意,为达目的,适当的虚与委蛇无伤大雅。
至于薛无折,没有损及自身大抵都觉得无关紧要。
一连几日,郁安都去逸海居接受岛主救治。
刚开始时那些灵愈阵法都温和可亲,对疗愈伤患而言颇有奇效,可近几日阵中灵力滞涩,每日身处其中除去四肢疲软竟再无作用。
只怕是设阵人有意拖延。
晚间,薛无折凝望着郁安皙白的侧脸,忽然伸手将他的脸挪过来。
正在翻阅医书的郁安:“?”
薛无折问道:“近来那老东西一直在为你疗伤?”
郁安反应平淡:“嗯。”
薛无折不太相信这个回答,直接用手去碰郁安的腹部。
郁安不耐烦地捉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薛无折不语,手撑在他肚子上,注入一点灵力就将沉寂的吞星珠焕活了。
灵力庞多驳杂,甚至堆积如絮,于温养经脉无益。
“看来那老东西也不是诚心要救你。”薛无折嗤笑。
郁安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知岛主每日让他走这一遭有何目的,不可能只是为了聊天。
阵中清养之际,对方会摆出一副亲和面孔,有意无意打探郁安同与辛木”的往事,明里暗里对两人的相识相许展现出好奇。
二人又有什么“相恋相许”可言?
郁安就算是回应,也不过是面不改色地胡诌,这些“往事”,若是让薛无折本人得知恐怕又要借着这个由头嘲弄他一番。
所幸薛无折对郁安并不多问,对此自是不知。
这几天薛无折也没得闲,已将岛上禁地排除十分之□□,现下只余几处严防死守的禁地未有造访。
今夜才心血来潮问一句郁安处的进展。
进展就是未见岛主令的踪迹,只是一味的应付岛主的套话。
郁安想将薛无折的手扫开,可这人掌心灵力注入得更多,温热灵流连通经脉,轻易地卸去了躯体凝聚的力道。
薛无折指尖扫过他的腰身,宛如拨弄琴弦。
“这些灵絮于你养伤无益,你也不怕被那老东西暗算。”
郁安放弃了抵抗,面无表情道:“不过是以病体换一条出路罢了,有舍有得,至于对方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望着薛无折浓黑的眸子,郁安笑了一下,“何况在他手中和在你手中,有区别?”
薛无折垂眼看了他几秒,俯身与他平视,“当然有区别,我对师尊爱戴敬重,真心天地可鉴。至于别人……我可说不准。”
郁安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扯扯唇角,还未言语,就被掐着下巴吻住了。
他皱眉去推对方,薛无折却将他的手轻轻牵住,唇瓣移开一点距离,吐出一句模糊的语调——
“灵絮伤身,弟子助师尊剔除。”
所谓的清理灵力残絮,其实并不会消耗太长时间,可薛无折硬生生拖了半炷香时间,几乎将郁安体内积攒的灵力吸去大半。
吞星珠提供的灵力无竭,郁安要那些灵力也无用,只是不喜薛无折用这种方式强取,故而总是拒绝。
但灵絮积堆也不是好事,在找到岛主令之前,还是谨慎保命为好。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薛无折晚间都会为他清理灵絮,怕郁安的身体受不住,又用自己的灵力为他温养。
汲取与给予并行,也不知这人会否觉得得不偿失。
薛无折做事太随性,郁安无心去探究对方的想法,见他只是启唇相贴着净化灵力,也就随他去了。
眼下武力悬殊太多,就算反抗也不过是徒劳。
按例将郁安按在榻上交换了灵力,薛无折在郁安脖间轻嗅,“师尊身上,有催情香的味道。”
郁安目光移到他脸上,“什么?”
薛无折的手撑在床榻两侧,抬眸看向郁安淡绯色的脸庞,笑盈盈地重复道:“催情香。”
白日里是隐约闻见一点气味,郁安疲于应付岛主的问话,未在灵愈阵中久留,很快就借口离开了。
没想到还是沾上了味道。
看郁安低眉沉思,薛无折微微一笑,指尖刮过他的下颌,替他施了净洗诀。
青年嗓音柔和:“这是在试探师尊呢。”
由细微之处开始试探,一步步瓦解猎物的防备心,而后一举将猎物收入囊中。
但试探居然是从艳俗的药香开始,真不知沧澜岛主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将手下的猎物全然当傻子看。
就算没有薛无折的提醒,郁安也察觉到了岛主的态度变化。
一开始就没收敛的目光,每日疗伤时若有似无的刺探,到如今套着阵法的壳子有意延长相处的时间。
对方的目的不加掩饰,一次次没有讨到好处,恐怕耐心所剩无几。
要赶在撕破脸之前拿到岛主令。
心中思虑百转,郁安淡声道:“我会抓紧时间。”
这个回复似乎超出了薛无折的预料,他沉默一下,慢慢笑了起来。
“师尊的计划容后再说。眼下要紧的,是您身上的情香啊”
那香就算真有效用,两人纠缠半天也早就散干净了。
看郁安没什么反应,薛无折只是笑,指腹擦了一下他滚烫的脸,低声道:“暗香犹在,双目含春,郁安,你情动了。”
离得太近,对方炽热的呼吸都撒在自己面颊上。
那双狭长烟雨眸微微弯起,暗光闪烁,像是只化形狐狸。
郁安一时分不清是谁在情动,立即将薛无折往边上一推,从怀中取出一圈草环掷给对方。
“玉翠薄荷,避毒驱邪。”
这东西岛上药园就有,佩之百毒不侵,何况是区区一点催情香料。
薛无折将那编织的玲珑薄荷结拿起来看了看,知道不好再借题发挥了,只弯着眼睛笑。
“师尊手真巧。”
最近托薛无折总吸灵力的福,郁安经脉伤愈的速度又减弱许多,皮肤苍白,仍是一副病重模样。
沧澜岛主误以为是自己的手脚动得太过,为避免郁安真被救治不当给拖垮,便放下心思,规规矩矩为他治起了病。
丹药阵法仅能作舒疾缓痛之用,若要延年根治还是要用岛中灵泉。
灵泉千百,虽这些年枯竭众多,但也不是不能挑出一个来用。
可既然要用,就该物有所值。
沧澜岛主瞄了一眼对面的清瘦美人,对方素面低眉,抬眸看来时如水中花影。
清艳至极。
于此人有救命之恩,绝对是有赚无赔的事。
假意推辞几番后,郁安在岛主的带领下去了逸海居深处。
路上,郁安终于见到了所谓的岛主令。
灵木制成,篆刻着上古异兽与灵株,是沧澜岛的标识。
借着这块令牌,岛主踩过一扇扇机关,将郁安带进了一方新天地。
穿过迷雾,道路越发宽广,脚下土地松软起来。
雾色遮眼,可周遭却渐渐出现各类发光的灵株,随意挑一株都叫人趋之若鹜。
上山的过程中,雾气也很浓,郁安婉言回绝了岛主的搀扶,来到山腰亭台时,看见了一汪灵池。
泉水汩汩,散着莹莹微光,越是靠近,越觉身心开阔。
郁安眼中适时浮现几分惊奇,感慨道:“好生玄妙。”
岛主自得地拂拂袖子,并不言语。
他将郁安看了看,叮嘱了一些事宜,便走入了不远处的小亭里。
说是避嫌,事实上一抬眼就能望见灵泉内的情形。
男子之间本该不拘小节。
可对方表现得太奇怪,郁安也没有供人观赏的想法,因而不曾入水,只在岸上用巾帕随意擦了擦。
事后岛主果然问起不下水的缘由,郁安故作迟疑,解释道:“谢岛主好意。只是灵泉珍稀,在下一介散修,修为太浅于四海浮沉,不敢玷污池水……”
说话时,他目光有些躲闪,面色泛红,像是觉得窘迫。
他犯难时也文雅至极,宛若一幅丹绘美人图。
沧澜岛主不再追问,为他诊脉过后,便每日里带着郁安去灵泉处清洗。
而在见到岛主令的第一夜,郁安回去铺纸在书案上画出了那令牌的外观。
他垂眸作画时,薛无折一直抱臂在一边看着,见他抬眸过来,微微一笑。
“师尊画技了得,不知师从哪位长老?”
本是随口一问,内里的讽刺意味却怎么都遮不住。
郁安看了一眼纸上还算写实的墨图,想起这是某个位面的意识碎片握着他的手亲自教的。
他虽画技不佳,可架不住有技艺高超又耐心细致的师者,故而也学会一点皮毛。
但这些都不能说给薛无折听。
而原身对各类技艺也是广泛涉猎,大到剑术修为,小到穿衣吃饭,都由不同人教导,若要单问绘画丹青,一时也想不出具体人士。
所以郁安只是弯了弯唇角,轻声说:“你不必知道。”
【作者有话说】
饭来了饭来了
164 溯流而上
◎岛下◎
不过是惯常的奚落,郁安会如何回答,薛无折都不在意。
只是在看清了对方眸中一瞬的温柔后,本该轻点而过的目光微微凝滞。
“就这么忘不了你的那些师父?哪怕被囚入牢狱也不改本心?”
薛无折的冷嗤没有破坏郁安的好心情,他看了一眼眼前人,语气平静地反驳:“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薛无折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郁安仙君还有别的师父?”
郁安没理会他的问题,看向案上铺好的绘卷。
“岛主令由沧澜岛主贴身保管,不好拿到。”
郁安避而不答的态度太明显,薛无折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画卷,“这有何难?”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接着掌心微微发亮,下一刻就幻化出一柄和画作如出一辙的流光令牌。
郁安有些诧异:“若想移花接木,这未免太粗糙了。”
薛无折对他微笑,“以假乱真不易,求一缕气息却简单。”
依薛无折所言,这枚假岛主令有形而无神,若是能沾染到真正的岛主令气息,穿越结界禁制时便可一用。
只是这法子仅可生效一次,且风险极大,恐怕会引来岛主的戒备。
但这是闯过那些结界的最快的方法了,若事情败露,不过是再另谋出路。
两人敲定主意,翌日郁安依旧独自一人往逸海居去。
唯一与往日不同的,就在郁安腰间缀着的薄荷结上。
在那莹白翠叶中,一个指节大小的柚木小人端坐其中,在草叶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见岛主目露探究,郁安似乎有些局促:“辛木做的小玩意,非要给我佩上。”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郁安摘下草结递给岛主。
沧澜岛主接过那枚草编结,不甚走心地查看了一番。
那里面不过是一个没有灵气的木雕小人,没什么特别的。
他没有细究,在郁安伸手过来,先一步将东西塞进对方的手里。
物件交换时,有一瞬间摸到了细柔而冰冷的皮肤,岛主下颌怪异地咬紧。
被碰到的人还未言语,他就满含歉意地道了声失礼,叫人挑不出错处。
郁安将草结和小人握进掌心,微笑着摇了摇头。
事后,岛主带着郁安打开机关去往灵泉的方向。
要沾染令牌气息,说难也不难。
郁安自身无法取用灵力,倒是借着吞星珠储存了一点岛主令散发出的特殊灵气,应该够用。
来到灵泉处,依旧是用巾帕擦洗。
背对小亭,解松衣带。
帕子擦过颈侧后,郁安目光低垂,看向了腰间那个灰扑扑的小人。
对他的目光若有所觉,抱臂小人的脑袋扬了扬,也面向郁安的方向。
若非没有五官,恐怕会露出郁安熟悉的招牌假笑了。
“我一直在看哦。”
郁安没理会这句传音,将帕子放进泉水里清洗,不可避免有灵泉水撒在小人面上。
傀儡小人擦了擦自己的脸,捂住自己瘦条条的肚子,“师尊小心些,不要打湿我们的岛主令了。”
那枚假令牌就放在小人肚子里。
薛无折随手做的傀儡不仅能放入神识,还能储物,真该夸这人心灵手巧。
可眼下这所谓能必要时保护郁安的小东西却只剩下聒噪,郁安想把它乱晃的脑袋拧下来。
不说话也无法改变对方的热心。
小傀儡在巴巴提醒:“师尊师尊,还有别人在偷看哦。”
郁安气得想笑,作势要将这东西丢进泉水里。
小人缩了缩脑袋,倒进了草编的翠叶中。
“师尊好凶呀。”
郁安无视了这句谴责,很快结束了今日的洗沐,洗过灵泉后,隐隐作痛的经脉得到片刻的休憩舒缓。
躁动的灵气也如常沉寂下去。
今日的疗伤结束,郁安向岛主告辞,婉拒了对方久坐闲聊的提议,往住处去。
薛无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见郁安回来,他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师尊。”
住处周围早就布下结界,除开最初疗伤时的门庭若市,近来这里安静得过分。
由岛主亲自看诊后,偷窥者没再出现。
二人不必担心有鸟雀或是什么静物,透过窗户偷看他们的相处。
不是演戏,当然就随薛无折怎么叫了。
假令牌从傀儡里取出时,其实已经沾染了一点岛主令的气息。
郁安将吞星珠里的气息引进去,终于叫这块暗淡的令牌散出光芒。
薛无折点头道:“可以了。”
这人一本正经起来,全然不似待在傀儡里那缕神识的活泼。
可或冷或热,那眸底的冰川都亘古不变。
趁着令牌气息未散,两人当夜就探去了永虹阁。
傍晚潮水异动,岛主匆匆赶去查探,此时正在掌事堂中议事。
永虹阁无主,正方便两人走这一趟。
薛无折将郁安带入阁底,轻车熟路找到那处机关。
墙壁华饰太多,徐徐展开时发出清脆的响动。
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浊香,郁安即使带着玉翠薄荷,也不由皱眉。
薛无折轻轻一笑,带着他走入那条地道。
地道太黑,薛无折畅通无阻地走在最前,只是时不时停步,等着郁安跟上来。
好在郁安体内存了点灵力,可以勉强视物,不至于像在北地时那样眼前漆黑。
见他跟上来,薛无折继续抬步往前。
奇怪的是,分明灵泉之行是上山路,永虹阁底却是一路下行。
郁安一言不发地思考着,踩到一扇卡在泥里的贝壳,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
薛无折手臂一勾,将郁安接到了怀里。
“师尊,当心啊。”他话音带笑。
帮着郁安站直身体,薛无折却没立即松手,反而牵住那只玉白的手往前走。
郁安挣扎了一下,“我自己可以。”
薛无折牵着他的手不放,“前方就是禁地了,令牌在我身上,你想怎么过去?”
对方的力气大得出奇,郁安不再挣扎,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前。
终于到了禁地,薛无折取出岛主令,那令牌散着微光。
玄奥光华挽成一道流动的星河,就是令牌主人来了一时也难辨真假。
他们的做法投机取巧,不一定真能奏效。
果真,临近地道底端,狭道更窄,强大的威压自地底传来。
令牌光芒一暗,险些被结界震碎。
威压之下,郁安只能勉强站立。
反观薛无折,却是云淡风轻,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这位没事人右手勾着令牌绳绦,左手执着郁安的手,仿佛此刻不是身处四面皆暗的地道,而是置身明亮高洁的亭台楼阁,倚栏观天下。
他目光一垂,见郁安神色镇定,唯有攥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泛白。
薛无折裹住对方的手,笑了一声,“不要逞强啊,师尊。”
郁安没理他,拽着他就往前走。
归功于那一缕真令牌的气息,两人顺利穿过那层结界。
原本的死路在他们临近时有片刻的扭曲,接着如折扇开合,所有的阻碍一一褪去。
又穿过了几重结界,越是往下,落在肩上的威压越重。
到最后,郁安就算完全扶着薛无折的手臂,都再也走不出一步。
可薛无折仍旧轻松,见郁安满脸凝重,不由挑眉,“走不动了?”
郁安坦然点头,“地底的灵压太重,我受不住。”
两人距离很近,哪怕光线幽微,也足以看清对方的眼睛。
郁安的吃力不似作伪,薛无折却毫无所觉,轻松写意到了怪异的地步。
气运之子如有神助也不该到这种程度,为何薛无折能扛住这样重的灵压?
唯一的可能就是,地底的东西与薛家有关。
有灵之物,威压自然对主人无用。
薛无折也想到了这一点,瞥了一眼郁安额角的薄汗,召出一扇屏障。
银白屏障作用聊胜于无,薛无折扶住郁安的肩膀带着他继续向下。
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丢在这里,对方只会被结界聚拢时冲刷的灵流绞死。
薛无折待郁安一路下行,走了莫约一炷香,终于抵达了尽头。
灵压太重,郁安无力地靠在薛无折肩上,感觉到对方胸膛起伏不定。
前进的脚步完全停住时,呼吸似乎有一瞬的急促。
郁安若有所感,抬目前视时,微微怔然。
前方是两柄被钉入乱岩的暗色长剑,一柄精秀流青,一柄凛然端肃。
一柔一刚刺入乱岩,青蓝两色汇成荧光,照亮了眼前的方寸之地。
乱石底部散着点点红光,心脏起伏般一明一灭。
郁安耳边隐隐能听见波涛阵阵,乃是地底的结界阻隔了汹涌海水。
若非如此,整条地道恐怕已被海水冲垮。
被灵压震得耳鸣,郁安打起精神,目光在双剑之中穿巡,确定主要的威压来自那柄红蓝交错的重剑。
他仰面看向薛无折,对方没有如常般追着他的视线过来调笑打趣,而是双眸紧盯着前方的双剑。
青年唇边惯有的笑意消失了,猩红的光亮下,那张平凡的脸显得森寒。
半明半暗,犹如鬼魅。
郁安斟酌道:“双剑倒悬海底,似乎是镇压的作用……”
薛无折沉黑的眼珠动了动,忽然看向他,“与我何干?”
话音刚落,他便放开郁安,抬步往两柄长剑处走去。
郁安立即道:“等等!”
他的阻拦没有任何作用,薛无折踩入乱石的那一刹,石下光芒大盛。
无数如血针芒飞刺而来,蕴含着无尽杀意。
可细雨飞花,顷刻就被灵力震碎。
郁安身上还有那道灵力屏障,见薛无折不要命地往前走,勉力追上去按住他的肩道:“这样会惊动岛主,薛无折,你先冷静些。”
薛无折面若冰霜,轻易就将郁安震开。
毫不留情的灵力压制令郁安五脏震荡,他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匆忙起身再次追上去。
“你元婴境界不稳,沧澜岛实力不明,这样只会打草惊蛇——”
在踏入乱石红光的前一刻,强劲的灵力将他扫开,直直摔到潮湿的墙上。
郁安咳出一口血,艰难地撑起身,对上青年回首的目光。
那平淡的面容如隔水雾,唯有眸中的癫狂愈现,“一群医修,又有何惧?”
郁安咽下腥甜,头脑嗡鸣之际,看见薛无折握住那重剑沉厚的剑柄,而后右手发力——
没拔动。
薛无眉头一皱,再次用力。
重剑依旧不动如山钉在结界里。
“……”
扶墙站起的郁安咳了一声,默默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薛无折立在乱石当中,身段气质仍遵循着君子风范。
只是脸色不太好。
郁安拾起地上的令牌,“不然再试试?”
试多少次都无用。
长剑被封印在沧澜岛下,如此十年,已快要和结界融为一体。
薛无折已有了本命灵剑,这柄辉寒重剑纵然是薛家法宝,也不会听命于他。
【作者有话说】
小薛间歇性发疯……
本来想本章写完海岛行的,看来还要再来一章,我的倍速键在哪里啊啊啊!
165 溯流而上
◎沧澜岛通关◎
来时满怀意气,最后却铩羽而归。
薛无折心情跌入低谷,但好在恢复了些理智,随手捉起勉强战立的郁安。
陌生气息的闯入令结界灵力剧烈波动。
赶在外泄的灵力波及外界之前,两人退出了地道。
郁安再去逸海居,已是几日之后的事了。
这几日沧澜岛主并未召见,据说是忙着理事修行。
那日的海水异动还未平息,也不知是不是两人惊动了地底封印的缘故。
如今已看清永虹阁底的虚实,岛主令不再是必须拿到的东西。
可既然是岛主传召,身为外客的求医散修便不好不去。
正巧能借此机会再探探岛主的态度。
这年已百岁的医修仍维持着那副和善儒雅的面貌,唯有直直看过来的眼睛饱含贪婪。
想来是感知到结界波细微动,却没怀疑到眼前孱弱的人身上。
诊脉之时,岛主笑容一变,“脉象凝涩,气息紊乱,近日小友可经历了什么变故?”
应该是被薛无折失控的灵力震出的内伤还未愈。
这两日对方恢复了温和假面,不顾郁安阻拦也要为他施法疗愈,但似乎还没好全。
这个破绽很轻易就能掩饰过去。
郁安应付自如:“我久病未愈,着急运功……”
岛主没被骗过去,笑呵呵地摇头:“这恐怕是外力导致的。”
郁安却是不语,兀自看向了窗外。
沧澜岛进入雨季,这半个月都未见霞光,今日终于风停,有几分放晴的意思。
看着被晨雨打湿的旅人木,他眸光一动。
今早临行,薛无折捉住郁安的手,在郁安发作之前,亲手将新编的玉翠薄荷结为他系在腰间。
旧的那枚已经和小傀儡一起扔在地底。
为他戴好草编结的人对他一笑,“失了傀儡,我愿亲自为师尊护航。”
于是今日的逸海居之行,多了一位藏在暗处的梁上君子。
对方已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就避开一切监察,手中那枚假令残余的效力还在,更是如无无人之境。
郁安的沉默引来了岛主的联想,又在那细白的腕间搭了一次脉。
岛主问道:“可是辛木小友所为?”
郁安转回视线,“岛主……”
后话被岛主的叹息声打断。
这位被封为尊主的医修语气里带着轻慢意味:“胡闹也该有个限度!辛木在外人面前一副老实样,原来竟也是两面三刀的人。你还病着,他怎能强求?!”
话题偏离得太多,也不知这位究竟是在怎么浮想联翩。
微风卷帘入内,宛若暗处某人的轻笑。
郁安额角隐隐作痛,“并非如此……”
“事到如今你还为他开脱?这人当真卑鄙!”
岛主仿佛不悦,搭脉的手仍一动不动放在郁安腕侧。
郁安抽手,然后被搭住了脉门。
“岛主?”
岛主握着他的手腕,“你道侣待你如此,你还不离不弃?玉尤,你当真糊涂啊。”
手腕像是被枯树缠着,郁安维持着镇定,“您误会了。”
他手下用力,分明带了一点灵力,也一时未能从对方手中挣脱。
“我知你们情谊深厚,这辛木小友不远万里都要带你求医,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岛主对郁安心底的不耐烦全然不知,看着那雪白肌肤上被握出的红痕,没忍住在那上面搓了一下。
郁安触电般收回手,眉头已然皱紧。
岛主看着那张已有怒色却更显艳丽的美人面,眼中的阴谲已经遮掩不住。
“辛木虽好,但终究是无名散修。对高阶修士卑躬屈膝,只为求我们救你一命。”
“未见到你之前,我对他的卑微很厌烦,但见到玉尤仙友真容,突然就明白了辛木的执着。”
郁安愤然起身,“岛主慎言!我与辛木纵是无名之辈,也不该仍您随意折辱。”
他抽身要走,看清了房门上闪动的符文,陡然顿住脚步。
岛主爽朗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小友何必急着离开?且听我说——”
“你道侣修为平平,也无机缘,老实本分,又无一技之长,遇事犹豫难成大事,被人欺辱也隐忍不发,实在窝囊。事实确实如此,不要怪我多言。”
岛主自椅子上起身,慢慢走近了静立门前的人。
“而你病躯残喘,若无医修相助,一点外力就会叫你魂归西天。虽不知你这一身伤由何而来,可你多病之体已定,就算侥幸病愈,往后残生都要起居精细,马虎不得。”
郁安回身,“岛主究竟要说什么?”
岛主站在他面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脸,“你道侣护不住你。他软弱无能,你跟着他只会漂泊无定,被高阶修真者踩在脚下,被觊觎,被抢夺,永无安宁。”
郁安面无表情,“是么?”
岛主伸手去碰他的脸,被不留情面地避开,眼神阴沉下来。
“是啊,想你拖着病体四海为家,好不可怜。”
看郁安神色平静,岛主接着加码:“玉尤仙友,我沧澜岛医修如云,保你一世无虞不是问题。近来,你的伤不是好了很多吗?”
郁安冷笑,“您不是说我命不久矣?谈何一世无虞?”
岛主目光舔过他清艳的眉眼,显露出假面背后的浊臭。
“不瞒仙友,我是医丹双修,已经境界大成,真要救你自是不费吹灰之力。”
意思是承认前面都在拖延了。
郁安还未有表态,一颗丹红灵药就递到面前。
“外人不知我修丹,故而先前未用在仙友身上。”
岛主观察着面前美人的反应,眼中贪婪尽显,“这是我倾力炼制的回转灵丹,若是仙友不弃,或可一试?只要你答应,我定助你塑体凝魂。”
郁安冷淡地扫了一眼灵丹,嗅到了微末的熟悉香气。
其实不管他答不答应,都无法自满屋的符文封印中逃脱。
所谓的一岛之主,不过也是强人所难的无耻之辈。
只怕那一阁炉鼎,心甘情愿被困笼中的少之又少。
郁安一言不发,岛主却步步紧逼,又将灵丹往他眼前递,“若食此丹,则性命无虞。我不仅助你病愈,还会放你无能的道侣回还。玉尤仙友,你也知你逃不掉了对吧?”
在治病之时,他早已将这人的情况摸透,不知由来的伤病麻烦又棘手,纵然美貌也实在没必要分去太多精力。
所以岛主最开始的目的不过是美人入怀。
可在诊脉时分出一缕灵力探查时,他发现了意外之喜。
无权无势又姿色绝佳的上等炉鼎,在修真界真是百年难遇。
自那时起,岛主便改变策略,可以勉强救一救这炉鼎,让他为自己所用,不管是假意哄骗还是威逼利诱。
春月含冰,困入笼中。
折花入海,永世浮沉。
美人炉鼎就该物尽其用,至于炉鼎原本的窝囊道侣,又有谁在意?
邪火烧得太旺,岛主将那灵丹又往前递,几乎要抵上郁安的唇。
“玉尤仙友……”
郁安被这人垂涎的目光看得恶心,面如寒冰地接过了那颗灵丹。
岛主目露精光。
正是此时,一道排江倒海的剑气破空而来。
气势磅礴,瀚然如海。
刹那间,一屋符咒化为齑粉。
岛主反应极快,被洞穿脊背的浩瀚剑气震得气息不稳。
而郁安也闪身避到一边。
那面雅致窗台被骤然放出的恐怖灵力震碎,无数竹木粉碎。
地动山摇的飞灰中,一人雪衣无尘,右手重剑散着清凌寒光。
柄镶红石,刃身流蓝,正是地底结界中的那柄辉寒剑!
脚下土地震动不休,支撑岛屿的结界已经松动了。
岛主怒斥:“来者何人!”
那人不答,径自提剑而来,一身灵力翻涌如云。
离得近了,岛主终于看清了那张无情面。
如浸玄冰的眼,飞扬入鬓的眉,端是风流无限。
岛主迅速将这张脸与徐关的描述对上,“你是……薛无折?!”
薛无折闻言,微微一笑:“岛主认识在下?”
虽言语带笑,但挥剑而下的动作却行云流水。
沧澜岛主逃至一边,而后猛然召出法器相抵。
“你在冥霜谷闹完事,就跑到我沧澜岛来撒野?你这是决心要与正道作对了?”
“什么正道邪道,不过一丘之貉。”
白衣青年毫不留情挥剑斩去,迫使岛主只能用起势接招。
转眼间,两人过上数招。
薛无折周身释放的灵力太强,剑招娴熟,灵气运转自如,绝不是元婴初期的修为。
这人修炼如此神速?
还是因为有手中那柄灵剑相助?
郁安视线扫过那冰焰灼灼的剑身,心中凛然,撤身避让,为二人打斗留出空间。
剧烈地动持续的时间不长,却令山峦倾颓、海水回岸。
空气中的海腥味渐重。
与此同时,数道青色灵流逼近。
沧澜岛主虽是医修,可修为却不低,平日又有炉鼎纳灵,最低也该是元婴大圆满。
可这位一岛之主却只能与得了辉寒剑的薛无折打个平手,甚至还隐隐处于下风。
“无折、无折公子,有话好说,又何必大打出手?”
“这其中肯定有误会!不如我们坐下谈谈?修真界皆知我沧澜岛的待客之道,绝不会怠慢你!”
一面打着,岛主一面好言相劝,唯有眼角余光满是阴狠。
在逸海居彻底成为废墟之前,带着人四处平灾的青黛终于现身。
没想到不过一盏茶功夫,父亲的仙府已经破败成这样。
青黛看着那位将岛主压着打的皎月般的身影,又看向避在一边的郁安,“……玉尤道友,这是?”
郁安低眸,当着青黛的面将掌心捏碎的那颗灵丹丢掷在地。
青黛闻见了那抹淡香,神色一变。
另一边,岛主已经应付不住,扭头大喝:“还不前来相助!”
他扭头的功夫,那张保养得当的脸皮已经被剑气挂出血迹。
青黛神色一敛,急忙带着一众修士迎上来。
然而就算沧澜岛众人一齐出动,逸海居原本的几个元婴期也加入战局,一时也与实力大增的薛无折难分胜负。
应战的人众多,薛无折却只挑着空隙逼近岛主。
青黛等人立即涌上来掩护岛主。
但薛无折体内灵力燃得正旺,又全是不要命的打法,硬生生劈开一条出路,直逼岛主眼前。
沧澜岛主大惊,迎战时还不忘攻心:“薛无折,你来我沧澜岛究竟意欲何为!为了岛上仙草?灵丹妙药?还是灵泉池水?”
眼见着薛无折挥断一道刺向郁安的剑尖,他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你是为了炉鼎,你是为了这个炉鼎!”
他指着观战的郁安,“无折公子走这一趟也是为了炉鼎啊!”
青黛愕然:“父亲!”
岛主没回应她的阻止,立即飞身上前,想要捉住筹码。
但郁安手中灵刃也已恭候多时,见这人打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直接挥刃劈下。
岛主一时不察,直接被裁断一指,一时失声。
“……!”
郁安唇边绽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沧澜岛主,年事已高就好好保重身体,何必贪恋色欲?”
说话间,那略显妖艳的五官如水浮动,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漂亮又高傲,正是那曾经以跋扈闻名的郁安仙居!
玉尤,玉尤,是谐音郁字。
那辛、木二字,便是取自薛字。
辛木就是薛无折!
师徒二人竟演了一出这样大的戏!
“岛主终于清楚状况了?”提着重剑的薛无折重新出现在他身后。
心神俱震的岛主没能反应过来,直接被这一击震飞数丈,落到一堆残垣乱瓦中。
“父亲!”
“岛主!!”
一众惊呼下,岛主最先关注的是自己手下的乱瓦。
白玉瓦,青光石,是已塌的永虹阁。
地动源自护岛结界,他看见了地道方位被灵力冲开的大洞。
先辈的底蕴藏书,震慑海兽的威凛结界,全完了!
没了地底的灵剑威压,灵力断流,地面亮起金光,一点一点,如同树根延绵。
——找寻已久的灵脉大阵终于显现眼前。
原来整座岛都挥就了阵法,永虹阁地底封印便是阵眼。
沧澜岛小辈们一时惶然,对骤亮的阵法无所适从。
所有的不堪陷入人前,岛主再看向执剑的二人时已然声音阴冷:“实在欺人太甚——”
那深黑到极致的瞳孔泛出鲜红,不详又诡谲。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郁安心中惊异,薛无折站到了他身前。
“是魔气。”
“魔、魔气,有魔修!”
“沧澜岛为何会有魔修?!”
青黛面上血色尽褪,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的岛主。
黑雾自断指的人身上流出,薛无折冷漠定论:“你入魔了。”
岛主缓缓起身,“既然撞破了,那你们都该死。”
话音刚落,数道黑色身影自暗处飞出,形如鬼魅。
为首的那人对薛、郁二人抬抬下巴。
“无折公子,郁安仙君,久仰久仰。”
薛无折嘴角微勾,握紧了手中重剑,“来战。”
之后的事情犹如做梦,郁安记不清到底目睹了多少血光,只知薛无折与涌现的魔修鏖战许久,以一己之力将那些鬼魅之士一一击败。
郁安只能自保,执刃砍了几个没眼色的人,见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当机立断逃到薛无折身边。
两人目光于混乱中交汇一刻,蜻蜓点水般,而后各自移开。
“护我周全,你说过的。”
“这是自然。”
最后,满地魔修残肢散落。
而浑身魔气的岛主力竭倒地,安顿完那群惊惶医修的青黛及时拦上来。
“无折公子,沧澜岛已受重创,我父亲也已重伤,请你住手。”
沧澜岛主接受了事实,哀声道:“薛无折,纵然郁安是难得炉鼎,你也不必大打出手成这样!杀得片甲不留,再大的仇怨也该消了。”
薛无折拭去了面上血迹,平淡道:“还不够。”
“什么?”
“我说不够,”薛无折眸若冷星,盯着地上一脸灰败的岛主,“我做的远远不够。”
他将委地的重剑扬起,在面前两人警惕的目光中,轻声开口:“沧澜岛主贵人忘事,也该知我姓氏。我来此地,只为取回家中遗散的东西。”
“胡言乱语!”
薛无折摩挲着剑柄,那流畅凌然的剑身像是在回应,散出莹亮光辉。
这是沧澜岛主从未见过的温驯。
“这辉寒重剑,是我祖父灵剑,岛主将它压阵数年,可曾有一点感激?”
岛主身体僵住了,立即去拍发愣的青黛,“快、快去点传讯香,知会其他宗门……”
薛无泪对他的惊骇视而不见,笑盈盈地举起辉寒剑。
“灭我薛氏一族时,你们五大宗得到的东西太多,无尽珍宝,云砚山的永世灵脉,手中染满我薛氏鲜血,又怎么还得清呢……”
岛主彻底慌神,提着青黛的衣领将她甩楷开,“快去点香!”
青黛落地,对上父亲急切的眼睛,沉默地提裙往外赶。
她最初还能大步向前,可渐渐脚步放缓。
听着身后父亲的惨叫,她睫毛震颤。
前行的脚步不断放慢。
最终停了下来。
沧澜岛主还有意识,恨铁不成钢地喊她:“青黛——”
青黛回头,却是看向眸光森寒的薛无折。
薛无折无视了她的注视,轻飘飘地挑去了岛主的手筋。
惨叫声太难听,薛无折歪头看着岛主血泪纵横的脸,露出一个残忍的笑。
再挥剑时,剑芒直指聚灵丹田。
先于长剑落下的是急切的声音。
“请住手!”
反身回来的青衣女修半跪在地,对薛无折恭顺地行了一个大礼。
“无折公子,欠您的东西,沧澜岛愿尽数归还。你的要求,我们都尽数听从,只求你饶岛主一命。”
血泊中的沧澜岛主还在怒喝,跪地的女子满面平静,看人的目光诚挚又恳切。
微风轻拂,吹干树头最后一丝水汽。
在漫长的烟雨后,乌云散尽。
——太阳出来了。
郁安被丢到整座沧澜岛唯一的铸清灵池边时,还处于状况之外。
白衣染血的薛无折俯身脱他衣服,郁安捉住他的手,“青黛真的同意要将铸清池给你?”
“不然?”
杀了太多魔修,薛无折眸中是麻木的冷意,一边就着郁安的手剥他外衣,一边冷嗤道:“留她父亲一条残命就该千恩万谢,何况只是要个池子。”
这个池子可是沧澜岛数百年来视若珍宝的无竭仙泉。
即使是其他灵泉尽数干涸,这里也是如临春月,水润天泽。
若是给了薛无折,沧澜岛此后治病救人未有奇效,威名只会大打折扣。
郁安漫无边际想着,回神时已被脱得只剩一件里衣。
他推开薛无折,“够了。”
手掌摸到一片濡湿的温热,郁安动作一顿,“薛无折,你受伤了?”
薛无折不答,将他丢进了铸清池里。
一入池水,铺天盖地的灵息穿过肌肤,将本就勉力支撑的经脉狠力净洗。
先清污浊,再补残破,清净根骨,后塑灵体。
唯一要做的,便是忍耐。
郁安忍着全身的刺痛,搭着池边的岩石,“……你伤得很重?”
薛无折冷漠地睨着他隐忍的脸,“师尊还是先担忧自己吧。”
关心被堵了回来,郁安自讨没趣。
在岸边的石头上靠了一会,他熬不住延绵不断的痛楚,只好撑在池沿,竭力适应池水的效力。
修补经脉的过程无疑是漫长而痛苦的。
铸清灵池水汽漫天,水中却冰冷刺骨,毫无温度可言。
郁安忍了一阵,觉得漫过胸膛的池水宛如冰焰,连咽喉都灼得发疼。
他仰头艰难地呼吸了几下,被身体百骸接连不断的剧痛弄得心烦意乱。
痛意太深刻,早就分不出精力去关注其他。
身体脱力,不可避免在池水中下沉几分,更多的池水灵息灌入躯壳,又是新一轮的灼痛。
岸边湿滑,郁安疼得意识模糊,手臂无力,又往池水里滑了一点。
在他彻底沉入水中之前,一具温热的身体接住了他。
“别咬。”
手指轻柔地按开了紧咬的下唇,带着薄茧的指腹刮过咬痕。
下一刻,温润的呼吸贴了过来。
清寒水波震荡,落在唇上的吻是滚烫的。
不再是所谓的灵力交换,而是货真价实的吻。
郁安勉强挣开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薛无折。
对方眼帘半垂,眸色无波,看不出一点趁人之危的心虚。
郁安气得吐血,舌根被吮得发疼之际,凝出气力发狠咬他。
但薛无折却似早已猜到,提前掰着他的下颌卸去对方力道,而后将人吻得更深。
郁安头晕眼花,池水的灼痛远不如薛无折闹这一出的冲击。
下颌受制咬不了人,他便直接动手,势必要叫这人知难而退。
可或掐或打,薛无折都雷打不动,只在郁安挣扎得要逃出怀抱时,掐着他的大腿将深吻进行到底。
左手自盈润的大腿上抚,一路摸到细韧的腰间,顿了顿,指尖探进了衣料里。
早前薛无折只隔着衣料触碰过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而今灵池疗愈下,那遍体的陈伤似乎有所好转。
薛无折没确认太多,被郁安盛满怒火的双眸盯得想笑,又慢条斯理尝了一点津甜。
察觉到怀中人的气力正在恢复,薛无折又勾了一下那柔软的舌,这才松开对方。
一抹银丝转瞬即断。
紧贴的身体拉开距离,郁安胸膛剧烈起伏着,毫不犹豫给了薛无折一巴掌。
充盈灵息修补残破经脉带来的酸涨感未褪,他却已经忍无可忍,推开薛无折就要往岸上走。
薛无折将郁安捞了回来,好言相劝:“身体要紧,莫要前功尽弃。”
郁安冷着脸不说话。
薛无折就将头枕上郁安的肩,贴着对方的耳朵哑声开口:“打得我好疼啊,郁安仙君。”
【作者有话说】
恭喜两位通关沧澜岛,接下来请继续复仇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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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 溯流而上
◎你对他有情◎
从最初的惊怒情绪中抽离过后,郁安勉强猜到了一点薛无折吻他的原因。
大概是看他忍耐的模样太狼狈,想帮他转移注意。
因为转移注意的方法太蠢,所以即使是难得做了件好事,也没收获到受助者的感激。
薛无折打趣似的抱怨没得到回应,长睫如扇轻动,启唇对着郁安呵了口气。
“仙君身体好冷,我为你暖暖。”
说着,长臂就缠上郁安的腰,要将他抱进怀里。
郁安避开了薛无折的动作,转身往灵池的另一边走去。
“身上有伤就运功调息,别再做多余的事。”
修补灵体的痛感同初入池水时不相上下,郁安走得很慢,但划清界限的意思却很明显。
痛意再深刻也用不着靠亲吻来缓解。
何况薛无折根本不会去想这些亲密举止背后的含义。
仇恨加身的人,做什么都不该细究。
背对着薛无折的青年脊背笔直,只是偶尔还是会因为痛楚不自觉颤抖一下。
薄怒带来的红晕已经消失了,颈脖纤弱而苍白,像块易碎的玉。
好在薛无折也算识趣,知道惹恼了郁安,就不再凑上来胡搅蛮缠。
他在原处静了几秒,由着灵池水修补自己的伤处。
皮肉残损到新生带来的疼痛尚可忍耐,可薛无折仍觉烦躁。
他幽幽地盯着郁安的背影看了半晌,见对方确实没有转回身的意思,这才低敛眉目,依言开始调息疗伤。
奋战留下的大小剑痕、连同受过雷劫的暗伤被一起清理,皮肉骨骼飞速愈合发出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一直到疗伤结束,铸清灵池内都没再出现话音。
修整过后,两人继续启程。
离开沧澜岛时,晚霞铺展千里。
青黛携几位心腹,亲自为二人送行,礼节备至以至于到了夸张的程度。
是出于得知了父亲所作所为而生出的愧疚。
这位女修奉上灵稀草药,对郁安拱手道:“仙君伤重体弱,即使有灵池温养,也还需多多保重。若是不嫌弃,请收下这些灵药仙草,当做我们对您的赔礼。”
面对薛无折时,她则精神紧绷几分,可依旧语调温和:“多谢无折公子手下留情。沧澜岛有愧于您,您以后若有要求,我们绝不推辞。”
青黛最后行了一个沧澜岛的礼节,对他们道:“祝两位一路顺风,所愿皆偿。”
夕阳下,薛无折眸光冷淡,手中重剑玉石莹亮。
“再会了,青黛岛主。”
青黛愣了一下,旋即无声一笑,“保重,二位。”
竟是没有否认岛主的称呼。
这次跨越南海是用的飞行法器。
于高空中看着绿意不再、大半陆地淹没进海中的沧澜岛,郁安的思绪有一瞬飘飞。
好不容易等到权势和享乐都要兼得的父亲倒台,青黛面临实力大减的岛屿,要重振士气恐怕不会轻松。
贯穿全岛的移灵大阵被除尽,地底的支撑结界也受了重创。
少了辉清剑的震慑,海中凶兽难保不会上岛作恶。
就算没有外敌,束手不作为,一寸寸上涨的海水迟早也会将这座翡翠岛屿吞尽。
岛中医修们能应付吗?
薛无折随手甩了道灵力,让这法器顺着方向前行,自己则缓步来到了郁安身边。
撑着栏杆,他顺着郁安的目光下视,又索然无味地撤回视线,盯着郁安的侧脸看。
“命数有定,他们偷来的气运,终会反噬自身。”
郁安的目光仍放在那越来越小的岛屿上,“沧澜岛会就此消失吗?”
如果不是在父亲咎由自取结界四毁的情况下,青黛要做好岛主不会如此波折,可如今存亡都是问题了,落在新任岛主肩上的负担只会更重。
薛无折的做法无可指摘,若是沧澜岛被薛家后人寻仇的消息传开,修真界恐怕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郁安有感而发的问题被风吹散,薛无折始终不语。
一直到沧澜岛消失在视野尽头,郁安才听见对方淡淡回答:“不会。”
郁安看了过去,对上薛无折秋月般的眼睛。
“辉寒重剑是薛家某代家主的遗世神兵,承载上古剑意,所以能震慑百兽,蕴藏无尽灵气。”
他点了点栏杆,一道支撑飞行法器前行的赤色灵力流入指尖,又飞快钻入辉寒剑中。
见郁安洗耳恭听的模样,本欲卖关子的薛无折顿了顿,又继续道:“阁地青剑与之共生数年,已生剑灵,威力虽逊辉寒,可不至于连个岛都护不住。”
所以他早就知道。
知道地底结界还有存息,知道沧澜岛没有伤及根本。
在震开结界时,薛无折手中的辉寒剑凌然如风,与岛主交战时姿态无情。
可若是真被恨意蒙蔽,就不会不伤及无辜弟子分毫,不会留给沧澜岛一线生机。
分明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可薛无折也在青黛的跪地请求里退让。
甚至作为赔偿的铸清灵池也只取用七八,留下一汪小池,于天地雾气中再汇灵气。
所以寻仇到最后,也只是冤债有主,失物复得而已。
郁安与那双凤眸对视半晌,忽然释怀地笑了起来。
“薛无折,你其实……”并没有你展现的那样不近人情。
他话未说完,薛无折已经靠近在他唇瓣含了一下。
“师尊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
郁安敛了笑,揪住了薛无折的衣襟。
薛无折受制于人,也仍然笑个不停。
他弯起眼睛笑时,精明狡黠得像是偷香狐狸。
可在红紫晚霞的映照下,那狭长的眼眸显得清澈又温柔,叫人想起了春日化冰的河水。
沧澜岛大阵被毁,罗盘指针重新运转,遥遥指出一个方向。
如今两人已经看清了愈渐明朗的真相,脱出南海后没有过多犹豫就西行北上。
下个目标是,沙华门。
赶路途中,郁安问及薛无折成功拔剑的契机。
薛无折擦拭着辉寒剑剑身的手一停,没有回答。
郁安也不是非要个答案,见他不语也就作罢了,毕竟细究气运之子的机缘本就是多余的事。
拔剑的始末,其实薛无折本人也觉得荒谬。
初探无功而返,留下个神识傀儡后,薛无折每日里大多时候都连接着那缕神识,尝试着与结界中的辉寒剑沟通。
插在乱石中的无主神剑剑光冷冽,对薛无折的神识牵引不予理会。
久而久之,神剑传达出一个青涩的声音:“主人已踏碎虚空,你虽是薛家人,契约已毁,我亦不会效忠。”
薛无折解释自己只为取回神器,为家族报仇,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被你取出来重新束之高阁?无趣无趣。”
薛无折说明了当下处境,郑重请求道:“逃亡者惶惶,寡义者享乐,实在不公。求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神剑还是无动于衷:“薛家小儿,你的所求就是复仇?”
薛无折长久以来的目标都是复仇,但这个理由打动不了神剑,一时陷入沉默。
再三请求都被拒后,他开始思考用自身修为打穿沧澜岛的可能。
久雨初歇的那日,薛无折陪着郁安走了趟逸海居,一边听着屋内两人虚以委蛇,一面调动神识用最后的一缕耐心与神剑沟通,
此番再败,就直接用剑抵着老岛主逼他说出移灵阵法的事好了。
薛无折称得上心平气和,倚树同神剑有来有回说了几句话。
神剑对他的坚持感到无奈:“还是那句话,我对寻仇报怨没兴趣。薛家小辈,你请便吧。”
屋内有一瞬寂静,薛无折抬眸过去,见着老岛主笑眯眯握上了郁安的手腕。
他眼神一压,语调平稳地问神剑:“前辈是执意不愿相助了?”
“薛家后辈的恩怨,与我主契约无甚干系。我缘何要帮你?你给出个理由,若是让我满意,我便考虑一二。”
神剑主人飞升上界时将它遗散世间,无主之剑的剑灵不可能以德报怨。
纵然见证后世薛家被灭族,神剑也不会出手相扶。
让神剑合心意的理由么?
薛无折慢慢思索,提出修缮剑身、稳固剑灵的换取条件都被神剑否决。
神剑要薛无折再想想,可他目之所及已是满屋符文亮起的幽光。
门边的郁安似乎面色不佳。
逼迫他的人正以势在必得的姿态将猎物围困,
以薛无折如今的修为,即使不去留神也能轻易听清二人的对话。
郁安仙君,正被自己从前毫不放在眼底的人肆意威胁啊……
瞧瞧那冷得掉渣的眉眼,脸白成这样,还有心思逞强。
薛无折是乐意见郁安走投无路的,可为何期待的场景真的出现眼前,他却只有躁郁呢?
神剑敏锐察觉了薛无折的变化:“薛家小辈,你心绪乱了,这是为何?”
薛无折淡漠道:“与你无关。”
神剑情绪被调动起来:“分明对我有所求,却只留一缕神识在此与我联系,自己回了地上。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薛无折没理会它的提问,目光落在屋内二人身上。
老岛主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威胁之语,对面的青年眸中已有不耐。
要生气了吗?
薛无折好整以暇地看着,遗憾地发现郁安紧抿唇瓣,竟然忍了下来。
蠢货,符咒对他无效,为何还要耐着性子受制于人?
答案太简单了,是怕暴露身份。
二人来历不明,在岛中只是最“无能”的一对道侣,若是被发现是玄光宗人人喊打的逃犯,事情就会麻烦起来。
就因为这个理由一忍再忍,郁安还真是天真得可笑。
薛无折如是想着,本欲作壁上观,目光却始终黏在那颗灵丹上。
好艳俗的气息。
“哎呀呀,怎么气得傀儡都裂了?与我无关,那便是为了旁人了?是那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废物仙君?他是谁?”
薛无折烦躁地打断:“这是我的私事。”
“这么急做什么?真是为了他?眼下气成这样也是因为他?为什么?”
薛无折扯扯嘴角,“他、是、我、师、尊。”
这是想用师徒关系堵住神剑的嘴,但对方显然开明得过分——
“所以你对他有情?”
“……”
“他体弱气虚,与你蛰伏岛中,恐怕受了委屈吧?现任岛主可是个酒色之徒,当心你的师尊不保。”
薛无折不语,在岛主又一次贴近郁安时,冷然一笑。
藏于地底的那缕神识突然躁动起来。
开裂的小傀儡经不起猛烈的灵力波动,很快就四分五裂。
猩红乱石中,那缕如云神识立在结界中心,伸手握上了辉寒剑柄。
“你……”
“抢回来。”
“什么?”
“把我的东西,都抢回来。”
“这就是你的所求?”
失去承载容器的神识虚弱得几近透明,但握住剑柄的力道却骤然加大。
“是。”
神剑森然的剑意将神识烫化,薛无折像是毫无所觉,用尽力气要将它从封印中拔出。
稳立的剑身寸寸与阵心碎土分离,神剑发出大笑。
“行尸走肉太没意思,敢爱敢恨才是人生快事!”
“若这是你的所求,我应允了!”
“薛无折,我会助你守护情衷,待万事皆定风平海静,要放我来去自由。”
【作者有话说】
饭来了饭来了,算是补充的过渡章吧
167 溯流而上
◎入城◎
拔剑的经过同薛无折预想的有偏差,辉寒剑对他和郁安的关系有一点误会。
沧澜岛之事已了,薛无折无意再拘着神剑不放,谢过对方好意,就让它山海自在遨游。
但无论薛无折静下心和辉寒剑说多少次,剑灵都对自己的猜测笃定万分,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护这对有情人仙途顺遂。
薛无折见它沉浸在自己的幻想的话本情节里不愿脱身,就懒得再提放它离去的事了。
而郁安也隐隐觉出辉寒剑对自己的友善态度。
某次他无意碰到了这剑,不仅没被剑气反噬,反而被喂了口灵力。
神剑都这样亲人?
郁安归因于气运之子的殊荣,自己和薛无折绑定在一起,神剑多了几分偏爱罢了。
他没在这件事上纠结太多,看了看降了三分之一的位面异变值,觉得任重道远。
薛无折一心复仇,未来修真界的惊涛骇浪只多不少。
无论多难,郁安都会奉陪到底。
在海岸的湿气尽褪后,两人到了荒漠地带。
沙华门在大漠拓城中,在五大宗中防御之用突出,可这个宗派多是法修,凭着御兽凶名立足于世。
漠北沙兽皮坚肉厚,烈性难驯。
早年民众叫苦不迭,沙华门以残暴手段镇压百兽,庇护了一方百姓,所以即使后来行事作风偶尔为人诟病,也在修真界中美名远扬。
行至荒漠边界,薛无折最后看了一次罗盘,指针毫无悬念指向拓城的方向。
这是早已预料的事实。
薛无折转眸看向郁安,唇边笑意清浅:“走吧师尊,去沙华门。”
郁安没有异议。
步入荒漠的两人一路无言,并肩向着目的地行去。
黄沙漫漫,渐渐掩去了旅人的踪迹。
进入拓城时,两人受到了盘查。
虽然二人都是漠北人特有的装束,又戴了头巾,但身形气度总与常人有异。
赶在薛无折乱说之前,郁安将他拉至背后,对着守卫按胸行礼,“我兄弟二人并无恶意,来此是寻亲访故,不日就离开,还望大哥放行。”
听着他熟稔的漠北腔,薛无折眉头一动,目光落在郁安牵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上,轻得像雪。
守卫又将二人打量一番,没瞧出舞刀弄枪的模样,最终在郁安恳切的眼神里,挥手让他们进城。
城门之上,符法浮动,是查验入城者气息之用。
若是查出了异样的灵力,则法文生效,放出禁制,要沙华门的人来了才能脱身。
守卫向他们解释了缘由,漠北异兽中也有能修出人身的,有了沙华门设下的禁制,就能避免伪装成人的凶兽入城作怪。
当然,也能拦下一些居心叵测的邪魔歪道。
至于郁安和薛无折,一个是空有灵力却修为尽失的孱弱之人,一个是已能熟练压制修为的高阶修士,并不属于邪魔歪道的范畴。
所以两人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轻松通过了入城查验。
拓城是这片荒漠中最大的城池,此处有沙华门驻守,镇压百兽,于百姓而言是北界最安全的居所。
一进城就听见热闹乐声,琴笛悠扬,布告处围着人群。
薛无折随意地扫视着城内环境,见郁安的视线也停在新贴的告示上,于是散漫地靠了过去。
“棘蜃沙狐?在找这个逃狱的高阶凶兽呀?”
郁安正留神听着百姓对那张悬赏令的议论,耳边倏然扑来气息,带着一阵热痒。
郁安瞥了薛无折一眼,将毫无自觉的人撞开,兀自往前走。
薛无折笑着追了上去。
两人寻了处客栈落脚,决定观望几日探探情况,再寻机进沙华门。
铸清灵池再塑经脉后,郁安旧伤痊愈大半,虽用不出修为和灵力,但好歹暂时性命无忧了。
丹田内的吞星珠未取,体内灵力流通偶有滞涩,都被薛无折以强硬的姿态疏通了。
这人随性所欲到了放肆的地步,即使被郁安用灵刃抵住脖子,也都不退分毫,美名其曰是为师尊效劳。
郁安看不出他含笑的眼睛里是真情还是假意,百般抗拒无果,干脆就放弃挣扎了。
在郁安分不清疏导灵气和接吻的界限时,薛无折又会慢悠悠吸一口灵力,看过来的眼神很无辜。
装模作样得可以。
郁安问:“你到底在做什么?”
薛无折笑意盈盈对他对视,“为师尊分忧。”
分忧分忧,亲到最后才假模假样吸一口灵气,真是这个速度早被涨死了!
郁安气笑了,在薛无折重新靠过来的时候将他一推。
“滚开。”
隔三差五在芥子空间里泡池水,经脉已修复无碍,若要吸收体内灵力也是可行的,根本没必要再借助薛无折。
因而到拓城之前的半月里,郁安以此为由拒绝了薛无折的靠近,也不管对方是喜是忧。
薛无折倒没有特别的情绪。
又一次被推开后,他盯着郁安看了一阵,在对方以为他要发作时,低声抱怨:“卸磨杀驴,师尊好过分。”
可真要听话就不是薛无折了。
纵使郁安拒绝亲近,他也总有各种理由靠过来。
落脚客栈后,郁安前脚走进厢房,薛无折后脚就挤了进来。
郁安客气提醒:“我们订了两间上房。”
薛无折施了个防护结界,面不改色道:“人生地不熟,师尊安全为重。”
强词夺理。
郁安不想与他争论,进屋后就往窗边一坐,摆明了要划清界限。
薛无折察言观色的水平实在太差,行至郁安身边,又柔声喊他:“师尊,仙君……”
郁安正垂眸观察着楼下行人,听他叫个没完,不由皱眉看过来。
西域风沙太大,两人罩了层薄布头巾。
薛无折自己倒不觉什么,唯有那褐色头巾披在郁安身上,忽然觉出别致来。
薄布遮面,唯露出一双眼。
郁安的眼睛上抬时有些圆,那眸光本如檐下融雪,平白显出几分柔软。
宛如薄霜新柳,立梢春燕。
久久没等到薛无折的后文,郁安将眉一皱,“有话就说。”
薛无折微微一笑,伸手去摘郁安的头巾,被对方避开后,声音温柔:“师尊……”
郁安想从坐榻上下去,却被按住肩膀推到了窗沿。
楼下乐音润亮,郁安有点烦:“又要干嘛?”
薛无折不答,隔着布料摩挲了一下郁安的侧脸。
郁安看明白他眼底的深意,立即撇开脸。
薛无折将郁安的脸掰回来,俯下身低低叫他:“师尊。”
郁安推了一把他的肩,见对方无动于衷,不由强调一遍:“用不着你。”
正常状态下的吞星珠凝聚出的灵力身体自己就能消化,这一点郁安这些日子也试过,所以拒绝薛无折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
冷漠的回绝令薛无折笑了一下。
手下一挑,面巾散开,露出那张白皙漂亮的脸。
猜到这人接下来的意图,郁安语气烦躁:“听不懂我说话?”
“听懂了。”薛无折认真答复。
他的指腹压在郁安下唇上,缓缓搓弄着那片绯色,像是觉得有趣。
郁安扯开薛无折的手,却被这人顺势牵住手,俯身贴得更近。
温热掌心相扣,墨发勾缠。
“你……”
薛无折看着郁安近在咫尺的眼睛,眸色淡然,“弟子一片丹心,师尊还是不要拒绝为好。”
郁安笑了,“如果我一定要拒绝呢?”
薛无折也轻轻弯起眼睛,贴近的呼吸就是对这句话的回应。
得寸进尺也该有个限度。
郁安暗自凝力,闲手化出了灵匕,准备给薛无折一个彻底的教训。
鼻尖相抵后,薛无折侧了侧脸,搭住郁安的下颚。
唇齿交接的那一刻,比灵匕更快的一道闷响。
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瞄准右肩的匕首消散如烟,郁安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薛无折则淡淡看了郁安一眼,而后撤开距离,起身的瞬间,辉寒剑意布满整个房间。
强大的灵压下,杀意森然。
有个灰扑扑的小东西自桌底滚出来,颤声高喊:“饶、饶命!”
薛无折长臂一伸,辉寒重剑已在手中。
那东西抖得更凶,滚到了抱臂不语的郁安身边,抬起短脸露出一双褐色的眼睛。
“仙君哥哥,饶命啊!”
看清了这只半大的长腿狐狸,郁安挪开视线,“好丑。”
那狐狸不敢反驳,胆怯地望了一眼薛无折手中的重剑,下一刻就化作一个十二三岁眉目妖艳的小少年。
少年扑到郁安脚边,褐色的眼睛水汪汪的。
“……仙君哥哥,求您饶我一命。”
郁安避开他抓过来的手,扬了扬手里的匕首,“你求错人了。”
“仙君哥哥……”
后语戛然而止,薛无折将剑抵在少年颈侧,面无表情道:“聒噪。”
那少年本在簌簌发抖,被利刃一抵却一动不敢动了。
“仙、仙长,两位仙长,小修只是避难所迫栖居于此,无意打扰二位,求仙长们放我一条生路……”
“在此避难?”郁安手里的灵刃转了一圈,抓住了重点。
薛无折也是垂眸一笑,将剑又往那少年脖间压了几分。
“所以你是那只沙华门重金悬赏的沙狐?”
他们入城时,被人们议论纷纷的榜文上带着沙华门的印记,甚至比一旁城主拟定的章程还惹眼。
重金悬赏的逃狱凶兽,就是眼前这只丑狐狸?
【作者有话说】
饭来饭来,后面再捉虫吧,最近太卡了
168 溯流而上
◎少门主◎
少年没料到这么快就被猜出身份,眼珠一转,否认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薛无折温声开口——
“想清楚再说。”
抵在颈侧的长剑一动,少年“哎哟”一声,想去捂渗血的脖子,被执剑人眼神一压,又不敢妄动了。
“小妖修为低微,逃难至此小心度日,是万万不敢招惹仙门的。悬赏令所记虽是同族,小妖实在不识……”
郁安的目光从匕首的尖端上移过来,“是吗?”
他生得漂亮纯良,少年被他宁和的目光看得一喜,正欲攀向郁安求他心软,身后垂地的尾巴被长靴踩住。
“拓城是沙华门的地界,你说你是无名妖族,那是怎么入城的?”
“还有,既是逃难,又怎么会缩到客栈无人的厢房来,莫不是想寻机伤人?”
“我二人未曾说要将你捉去换那上万灵石,你倒是急着撇清关系。悬赏令上的,究竟是你同族还是你?”
问话之时两人心中已有定论,一齐看向少年。
那少年一默,倏然身形一晃,化作残影袭向郁安。
郁安及时挥刃抵开它袭向自己胸口的利爪,刀尖一转又挡过另一道杀招。
正要将匕首刺进皮肉,那狐影却速度极快自郁安手中滑开,直接蹿去了窗口。
然后就被薛无折一道灵诀捉住了。
结界收拢,缚妖索将灰褐狐狸捆得严严实实。
被五花大绑的狐狸挣扎不休,滚到郁安脚边时连声叫唤:“仙君!仙君哥哥,求您高抬贵手,我们本无仇怨啊……”
薛无折将沙狐踩在脚下,“谁是你哥哥?”
看着他笑意融融的脸,沙狐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立即改口:“仙长,两位仙长大人,我们有话好说嘛。”
郁安没理会它的求饶,将它看了又看,问道:“你品相一般,修为又低,缘何沙华门会用上万灵石换你回去?”
说得一无是处,沙狐也不敢反驳,耳朵动了动装听不不懂。
薛无折加重了脚下的力道。
那狐狸立即松开紧闭的嘴巴:“……自是、有我的道理。”
郁安蹲身下来,将匕首在狐狸眼前晃了晃,“你的什么道理?”
狐狸打了个颤,褐色的眼睛却眯起来打量着这两位外乡人。
“两位对沙华门的事感兴趣?”
气质出众又一身华贵,捉住了逃狱凶兽没急着拿去换灵石,倒是有闲心旁敲侧击其他事。
在二人回答之前,它又津津有味地分析起来:“沙华门独据漠北,二人来此是想拜会?还是找事?”
“这与你无关,”薛无折将沙狐踢进角落,声音不紧不慢,“用你一样可以换得沙华门的优待。”
他俯身要将郁安扶起来,后者拂开他的手先一步站起了身。
那沙狐已经从角落里爬出来,尾巴甩得很勤,像是沾了泥的扫帚。
“还望两位大人三思,留下我必有大用!灵石算什么?我族多得是!无止无尽,只求二位放我生路。”
薛无折手指一勾,缚妖索一亮,下一秒被捆住的沙狐就回到脚边。
将沙狐提起抖了抖灰尘,他漫不经心道:“我们更想知道你被追杀的原因。”
出人意料的,胆小的棘蜃沙狐嘴严得可以,再怎么威胁都没有说出原因。
最后郁安看着那团抖若筛糠的丑东西,眉头一皱,“算了。”
这句“算了”是什么意思?
缩成一团的沙狐飞快看了一眼薛无折的脸色,摸不准二人的意思,悄悄往角落里挪。
挪到一半就被发现,然后身上多了层缚妖索,一道屏蔽视线的结界兜头罩了下来。
彻底对外界失去感知的沙狐:“……”
问不出结果,将狐狸留下做个敲门砖也就罢了。
两人外出打探情报时,也会顺手将它带上。
这狐狸狡猾至极,一不留神就想逃走。
郁安对这团东西表露出嫌弃,看守狐狸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薛无折身上。
狐狸被施了灵诀,凡人是看不见,难保不会碰上沙华门的修行之人。
故而遮掩也成了问题。
好在外袍宽大,底下藏只狐狸不算突兀。
缚妖索的一端束在手指上,这妖兽若有异动就会被重新捆做一团。
因为常年风沙和各类凶兽,拓城民众不喜出城,常在街道上听曲耍武。
这日有些不同,民众们聚集在一起,立在街边兴致盎然地说着什么,依稀听见“缉拿凶兽”“回城”等字眼。
薛无折衣袍下安分的沙狐听了一耳朵,立即想往街尾蹿去。
缚妖索骤然束紧,薛无折将它拉了回来。
逃跑失败的沙狐焦躁地磨了磨爪子,“不妙不妙,快走。”
薛无折将缚妖索绕了一圈,“走什么?”
沙狐咬住缚妖索,拖着薛无折往另一个方向去。
“快走快走,今日不是什么好日子。”
耳边是越发嘈杂的人声,郁安看向步伐微顿的薛无折,“怎么了?”
他隐约听见一点狐狸压低的声音,又听不真切。
周遭挤满了热闹的百姓,郁安没等到薛无折的回音,就被捉住手腕。
彼此对视一眼,郁安挣开了薛无折的手。
前方的人群发出一阵高呼。
欢呼赞喝浪涛般卷来,郁安还没细听,就被重新拉住。
“到底怎么了?”
薛无折一言不发,牵着郁安往人群之外走。
欢呼声更高,一重又一重,夹杂着巨兽沉重的脚步声,像是什么荒诞的宴会。
“少门主!”
“少门主!!!”
“恭迎少门主归城!”
与此同时,沙狐的尖叫传入耳畔——
“是沙华门的笑面煞星,快逃!”
郁安脑中调动着关于此人的记忆,还没理出思绪,巨兽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近在眼前。
高呼声震耳,拥挤人潮攒动,此时逆着人流回撤,未免突兀。
于是薛无折停下动作,眸如寒星,“别动。”
郁安当然不会轻举妄动,对那人的麻烦程度有清晰的认知。
前方人头众多,恐怕整个拓城的百姓都被惊动了。
可人头虽多,却不约而同为入城队伍留出一条通道,叫围观者清楚地看见中央的场景。
一只狰狞雄壮的沙兽领头,身上覆盖着红黄夹杂的粗糙毛发,布满鳞片的四肢踩在地上,发出震地的沉重声音。
在巨兽的脊背上,一道朱红身影悠然而坐,身上传出阵阵铃声。
铃声叮铃,引着身后一众刻了灵印的妖兽麻木前行。
百姓的欢呼声更大了。
郁安没去看那浩荡的队伍,等着那些人彻底过去。
拥挤环境里所有人喊声高昂,唯有身边那人安静得不同寻常。
他心中一奇,正要转向对方的方向,却听周围突然喊声骤停。
一时针落可闻。
很快,铜铃声靠近。
人群为来人让出一条路,郁安垂下眼去,顺着周围人回退。
还没走出几步,一片朱色衣角就挡在身前。
“仙君……是你吗?”
声音朗润如同枝头清风,怀着几分忐忑。
郁安慢慢抬眼,看向眼前高挑的少年。
对方的目光锁在他身上,清秀的面容染着一层薄薄的红晕。
见郁安回看,那少年眼含惊喜,又欢喜地喊了一声:“仙君!”
这是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郁安一句“阁下怕是认错人了”卡在喉咙里,又默默咽下去。
余光里薛无折像是一抹寂静的影子,唯有袖下传出一点虚弱的叫声:“哎呦——”
被吓得拱进薛无折怀里的沙狐被捏得两眼翻白,挣扎半天没挣开,那禁锢自己的手仿佛钢筋铁骨,落入其中就毫无挣扎之力。
郁安没顾上那点奇怪的声音,只对少年不冷不热地打了招呼:“少门主,别来无恙。”
原身上次同这人见面,还将人家打了一顿丢出玄光宗山头。
为何这人还能不计前嫌笑面相迎?
郁安有回应,少年双眸瞪大,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仙君怎会来拓城?”
郁安斟酌道:“此事,说来话长。”
红衣少年立即接道:“那么仙君可愿移步一叙?云磷会为仙君备好雅居,必定不辱仙君身份。”
郁安婉言拒绝:“我并非孤身——”
“我知道,”云磷红着脸打断他,目光点过一边神色莫测的薛无折,“几个人都好,只要仙君愿意屈尊赏光,云磷都扫榻相迎。”
话都说到这份上,盯着周围百姓火辣辣的视线,郁安自然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云磷欢天喜地将二人带去了名下雅筑,说要亲自为郁安接风洗尘。
一路上,腰间铜铃响个不停,传达出主人的好心情。
对于造访拓城的缘由,郁安说得真假掺半。
早前冥霜谷闹那一场,早就被打上叛离宗门的师徒二人在修真界更加风评不佳。
肆意妄为的郁安仙君受罚也就罢了,竟教唆无折公子助他逃狱,要挟也好,策反也罢,将对方收入麾下。
二人在正道为非作歹,郁安仙君实在可恨,无折公子也令人叹惋。
纵使有青黛的遮掩,沧澜岛的变故也已传入几大宗门的耳中。
郁、薛二人逃过了两派弟子的目光,在南海兴风作浪,究竟意欲何为?
一时间,正派对此事众说纷纭,而玄光、冥霜两派仍在四处搜寻二人踪迹。
三言两语将处境说清楚,郁安最后饮了口灵茶,起身道:“追兵太多,我们东奔西走,这才辗转至拓城。不必麻烦,我们很快就离去。”
云磷跟着起身,急切道:“仙君不必急着离开,云磷并无恶意。被那些粗人追了一路,你可有伤到?”
郁安摇头道:“我无碍。”
云磷认真道:“外间凶险,沙原辽阔,也不失为一道屏障。我沙华门在此处颇有威望,无人敢对你不敬,仙君不妨再住些时日,避避风头也好。”
郁安缓声问:“你不怕我们别有用心?”
“不怕,”云磷挠头,看了看腰间的铃铛,又强调一遍,“真的不怕。”
见他几乎要立指起誓,郁安眸光稍融,带着一层极淡笑意。
“那么,多谢你的好意了,少门主。”
彼时,薛无折怀里的狐狸已经被掐得快断气了,“叽……”
【作者有话说】
吃醋薛狗
169 溯流而上
◎沙华门◎
郁安仙君何曾对人有过这样的好脸色?
看来被宗门追捕之时,对方实在吃了很多苦。
云磷有些失神望着那双笑意清浅的眼睛,下意识向对方走近一步。
“郁安仙君,你放心……”
郁安立在原地还未动,薛无折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师尊。”声音柔似春水。
宽阔的肩膀微微贴着脊背,彼此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达。
郁安没有回头,只对云磷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说。
云磷看了薛无折一眼,只觉此人言行虽端正持重,可看人的眼神莫名不善。
尤其俯身低眉以保护的姿态贴着郁安时,眸底却是沉冷的。
云磷没理会这位阴晴不定的无折公子,将目光放回郁安身上,小心地露出了一个笑。
“……仙君放心,云磷绝无加害之意。世道凶险,若是暂无去处,不妨在拓城歇脚。在我这里,仙君不必担心其他的事,安心修养即可。”
郁安怔然道:“少门主与人为善,在下不胜感激……”
云磷没反驳,含蓄地笑了一下:“能为仙君解忧,是云磷之幸。”
与郁安对视几秒后,少年脸颊又泛了红,如同温润朱玉。
“仙君不必觉得负累,都是云磷自愿的。沙华门愿为仙君庇护,不求回报。”
他话音一顿,又瞥向郁安身后。
“当然,对薛道友也是如此。”
因为撞上了捕兽归城的云磷,两人去沙华门的时候比预期还早。
沙华门如今的门主是位杀伐果决的女子,在仙家盟试时原身曾和这位见过几面,都不过是点到为止的问候。
但后来原身因为被纠缠得烦了将人家外甥狠狠打了一通,这位门主丢下一句“郁安仙君心高气傲,沙华门受教了”,就带着云磷回了漠北,自此没再与原身有过来往。
应该被记恨上了。
郁安想到此处,叽叽喳喳了一路的云磷也恰好说到这一茬:“姨母那边,我会去说的。仙君不必忧心,轻松住下就好。”
前方是一方平顶小筑,院落雅致,装饰得格外用心。
见郁安打量着小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方太小,委屈仙君了。”
郁安摇头:“少门主说笑了。”
云磷与那露在头巾外的双眸对视几息,轻咳道:“仙君不必见外。”
云磷还想带着郁安在院里四处逛逛,无奈被沙华门的侍从催得急,又听闻是门主召令,不得不立即就走。
离开之前,他抽空看向沉默已久的薛无折。
“哦对了,薛道友养的灵宠最好看好,沙华门捕兽阵法很多,届时丢了爱宠,云磷也是爱莫能助。”
施了匿息术的沙狐一直缩在怀里,唯有一点尾巴尖落在外面,修为不够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这位少宗主境界虽低,对妖兽气息的感知倒是敏锐。
薛无折低眸一笑,“路上捡的小东西,谢少门主提醒。”
云磷回了一个笑,又再次提醒郁安好好修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铃声渐远。
薛无折将缩在臂中的恹恹狐狸随手往地上一丢,手中净洗诀掐了几遍。
他掐诀的时候,那沙狐就一瘸一拐往院外挪,爪子还没跨过院门,像是想起了方才云磷的叮嘱,又畏缩地挪了回来。
郁安:“……”
只隔了半日功夫,这狐狸怎么无精打采气若游丝了?
毛皱成一团,看上去更丑了。
他觉得奇怪,但没多深究,转身就往屋内走去。
薛无折眉目一压,抬步跟上郁安。
指尖一动,勾住郁安的面巾,青年嗓音如蜜:“郁安仙君走这么快做什么?和故人叙旧时满目柔情,对我就冷若冰霜,好不公平……”
郁安无视了他的废话,观察完无甚异样的屋子,冲黏过来的人摊手道:“罗盘。”
薛无折右手一摊,召出古朴罗盘,又顺手将缩到角落的沙狐关进储物戒,全程对沙狐的吱哇乱叫充耳不闻。
郁安要去拿罗盘,薛无折将罗盘高举,垂眸看着他。
“分明我才是仙君的弟子,仙君没有心。”
郁安停住动作,“你不是没把我当师尊么?”
薛无折不明意味笑了一声:“倒也是。”
他将郁安的头巾摘下,五指摩挲着那层薄纱巾,嘲弄道:“仙君能屈能伸,在下实在佩服。”
郁安不为所动道:“逢场作戏而已。”
那位少门主偏爱容颜俊美之人,天赋好根骨佳,被宗派保护得很好,所求无有不应。
他一见到曾经傲然凌世的郁安就大胆展现仰慕,即使被心上人无情拒绝,也初心不改。
事实上郁安也未料再见之时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没有埋怨或是仇视,以德报怨热情之至。
可既然借着对方的心软顺势进了沙华门,郁安只能速战速决。
“罗盘。”他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薛无折没为难他,将手中罗盘放低,灵力注入后,散着金光的指针不住转圈。
指针转动不止,半晌才指向了一个方位。
有了方向,事情便好办多了。
薛无折去探探虚实,郁安则留在布好结界的住处与那只沙狐为伴。
待薛无折离开,被缚妖索捆在案尾的沙狐又可怜巴巴地喊冤:“……求仙长明鉴,放小妖一条生路。”
郁安撑在窗边,“这是在沙华门,若我们放了你,你确定自己能逃掉?”
沙狐沉默片刻,将尖尖的下巴往灰褐色的毛里拱。
原以为话题到此结束,气馁的沙狐听见那冷冰冰的仙君开口:“你修炼不精,当初是如何逃出兽狱的?”
沙狐将头埋在皮毛里不语。
“你妖力紊乱,是力竭之相,内丹凝实却人身不稳,只能灰头土脸藏在客栈里。若说是逃狱凶兽,可又无害人之心,怎么看都是一只普通沙狐。”
郁安将目光从窗外移过来,“所以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找你?”
沙狐拍了一下尾巴,奚落道:“那仙长呢?他们叫你什么仙君,什么师尊,听着像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为什么也东躲西藏?那些人为什么要找你?”
郁安淡淡道:“不过是寻仇。怎么,你一只小沙狐也是沙华门的仇家?”
沙狐哼笑:“仇家算不上,他们要灭口。”
郁安:“哦?”
看他一脸不信,沙狐的尾巴一甩,“我就是抓住了他们把柄,怎么样!”
郁安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什么把柄?”
沙狐眼珠一转,抬了抬短下巴,“既然又回了这里,在你们手里和在沙华门手里都是一死,我守口如瓶也没什么好处。你们要想知道也不难,但能给我什么好处?”
郁安自椅子上起身,见它吓得一缩,不由勾唇。
“那就要看看你口中所言价值多少了。”
沙狐老神在在:“是顶级密辛,说出来要惊掉仙长的下巴。”
郁安淡然一笑:“哪方面的?”
沙狐哼哼唧唧不想说,看着郁安蹲身下来,慢慢拨弄着它身上的缚妖索。
下一瞬,沙狐被收紧灵索挤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
这一对怪师徒真是如出一辙!
它挣扎时声线都在打颤:“我说我说,是神器!神器——”
心中的猜测被坐实,郁安眸光一动。
后话还未道出,一道温和的声音已经插话进来:“什么神器?”
那狐狸傲然道:“自然是足以搅弄风云的东西。”
答话之后,它眯起眼睛往声音的来处看,沙狐毛立即就炸成一团。
“仙、仙、仙长大人!”
薛无折将辉寒剑放在桌上,对一人一兽轻柔一笑:“两位似乎相谈甚欢?”
郁安起身,“随便聊聊。”
压住胆战心惊,沙狐梗着脖子望着两人,“总之,我只能说这么多,你们若想知道更多,就要用等价的东西交换。”
薛无折一脸认真:“用你的命来换,怎么样?”
在沙狐目露警惕之时,他又温声道:“说笑的。”
郁安看向沙狐,安抚道:“此番逃难,你妖力大损,若无数年修行难以弥补。我们可以给你修行灵力,只要你说的东西于我们而言有用。”
他说话时,薛无折很自然地靠了过来,听到要给灵力那一段,眼睫动了动。
妖修修行需要的天地灵力只多不少,这两人都是修士,会甘愿取出修为?
那狐狸半信半疑,“真的?”
薛无泪指尖一寸一寸按着郁安的脊骨,看向沙狐的眼神纯善至极,“若你能帮我们,我们必会鼎力相助。”
两方达成一致后,沙狐将被追杀的原因说了出来。
沙华门御兽凶名在灵兽间传得很广,灵兽妖修都有意不与这些人正面撞上。
漠北一带未开灵智的异兽也很多,早年被沙华门被抓入大狱的不在少数,绕是如此,仍有诸多高阶凶兽在外逞凶。
当时的沙华门虽有威望,却也不像如今这般百战无败,直到现任门主横空出世,一力镇压了千百恶兽,沙华门的声名才流传更广。
在无灵智的作恶凶怪被抓得差不多之后,沙华门没有就此停手,开始有意追捕妖修与灵兽。
作恶的被抓也算咎由自取,但直到从来专注修炼的沙狐被捕,它终于意识到沙华门并不如凡人称道那样秉公持正。
被捕的妖修灵兽被按品级分给门内弟子,做灵宠或是其他,刻上兽契法印,听命主人,不得有反心。
沙狐与其他高阶妖修被单独留了出来,听说是要供少门主回城挑选。
这两年,这位少门主的凶名可比他的姨母门主更盛,出城猎兽平定一方的事都是这位在做。
这人手段也狠,但凡遇上作恶凶兽绝不手软,生了一张清秀脸,杀孽却太重,侥幸从他手中逃脱的妖兽少之又少。
一想到要做这位的灵宠,沙狐连夜就逃了。
它的能力是幻影移形,逃出兽狱只能说是有惊无险,临近结界大门时还是附在弟子身上才侥幸逃掉。
但沙华门内灵禁众多,沙狐辗转许久,竟转悠到了门主院里,想要夹着尾巴离开,但突然感知到一阵悍然灵波,便缩着脖子留下来了。
“待磷儿归来,这东西就能托付与他了。”
黑夜中,褐色的狐狸眼往屋内瞧去,只见那不施粉黛的门主微微侧身,手中握着一团光晕,而后光晕银光一闪,化作一串山水纹银铃。
山水流淌栩栩如生,银铃分明未动,散发的威压已叫妖兽们两股战战。
门主身后影影绰绰立着的那位女子开口道:“云磷向来懂事,定不会辜负门主的好意。”
沙华门主握紧银铃,还要说些什么,倏然将目光如刀看向窗外——
“谁!”
偷窥被发现,沙狐闪身就逃。
它自诩移形最佳,即使沙华门主有御兽银铃在手也追赶不及,却不想对方手中银铃一瞬之间就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成了自天而下的银笼。
沙狐眼睁睁看着那银笼兜头而下,闪避之时差点被压断尾巴。
沙华门内居然藏有可以任意改易功用的神器,妖修们简直没有活路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170 溯流而上
◎师尊分明最明白◎
心中惊异,沙狐逃命的速度半点也敢不慢,堪堪耗去十年修行,才从那银笼下逃出生天。
清脆铃声于数丈外遥遥传入耳中,它拼命遏制自己油然而发的听令本能,附身换形一路逃窜,却还是出不去沙华门只手遮天的拓城。
这狐狸被悬赏令和无尽的搜捕逼得太紧,在城内东躲西藏,以为总能想到办法混过城墙的搜查结界,却最终栽在了郁、薛两人手里。
听完了沙狐的遭遇,薛无折低眉不语,把玩着不知何时勾缠入手的纤长手指。
指腹揉到指根,握剑的薄茧刮过皮肤,带来轻微的痒。
郁安将自己的手抽回来,问道:“你怎么看?”
薛无折撩起眼皮,淡淡道:“沙华门法宝万千,御兽铃作为镇派之宝,威力大些也无可指摘。可改易外观化作其他法器,倒是闻所未闻……”
郁安与他对视一眼,“那便眼见为实。”
疑点太多,只听他人所言,终究于事无补,总要亲自去探。
除了要查狐狸口中的“神器”,还要找到沙华门的阵法所在。
罗盘指引的方向为西,深入了沙华门腹地。
这几炷香里薛无折避开了几处结界封印,往前看过了理事阁,没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再往深处还需要更多的时间,顾念着小院里战力不够的郁安,薛无折很快就回返。
原因无他,相较于前两次遮掩身份,这次他们是云磷亲自领回来的,虽没言明身份,但聪明人完全猜得到。
曾经毫不留情将少门主拒之门外的高傲仙君,如今沦为人人喊打的宗门逃犯,由云入泥,难免要被一些人寻机报复。
故而薛无折更多时候都守在郁安身边,为了震慑别有用心的人,以防他的“师尊”和这群宵小手闹得两败俱伤。
可他很快就觉得自己的善心多余。
沙华门的少门主来得太勤,根本没有给其他人留滋事的机会。
少年人朱衣灼灼,颊染桃色,声似甘泉。
“担心仙君被冒犯,所以常来看看。住在此处仙君可习惯?云磷很担心您。”
“仙君不必烦心,门主处我已禀明情由,姨母深明大义,必不会为难。仙君诸事自便,切莫见外,云磷只想你畅意宽心。”
“仙君,这是飞花城的灵植,长成后会带来雨雾,刚好消去拓城太重风沙,希望仙君喜欢。”
“听闻仙君喜好读书,阅典无数,又涉猎颇多。沙华门虽久处西陆,但也藏书颇丰,这些是我寻来的孤本,还望仙君笑纳——不不不,没有破费!仙君不要也没关系的,云磷只是怕您觉得无趣。”
“仙君你瞧,这是我这次捕到的小宠,很讨喜,是不是?它身上的灵印是我亲手所绘,你觉得漂亮吗?嗯?您喜欢,云磷也很喜欢……不,我的意思是……”
“仙君仙君——”
院中又是一派欢声笑语,外人面前威风凛凛的少门主,在这个姓郁的仙君面前怎么就成了个呆子?
终究是藏不住事的年轻人啊。
数日的旁观让沙狐心中惊惧骤降。
平静之余,它悠哉哉舔着毛,脖子上的缚妖索流着暗光,时不时刺痛皮肉。
沙狐舔完毛,伸长下巴往窗口一看,果不其然看见了背身靠在墙边的青年,眼眸低垂,衣白如雪。
秋日斜阳自琉璃窗扇轻撒屋内,落在青年身侧的木台上。
光影似幻,却暖不了一室冷清。
青年倚在阴暗处,眉目沉沉,沉默如冰。
又来了。
这位薛仙长每次脸色比锅底还黑,说下一刻就要提剑砍人都不觉得奇怪。
砍院内那两位不太可能,重剑落到自己的身上可能性要大一点。
沙狐不敢多瞄,连呼吸都放轻了。
正悄悄往角落里缩,缚妖索灵力骤然加大,狐狸重新被捆成了粽子。
它颤颤巍巍往窗口望,对上薛无折阴恻恻的目光。
对方微微一笑,良善得像是春日山风,唯有指尖灵光幽微。
狐狸怀疑自己要被杀掉泄愤了。
可院中郁安发出的一声轻咳解救了它。
云磷急忙问:“仙君,您受冻了?”
郁安摆手,“无碍。”
他自椅上起身,淡声道:“时辰不早了,少门主事务繁忙,不必陪着我在此枯坐。”
绮丽日光下,他的眼眸是宁和的海潮。
云磷对上郁安的视线,有些局促:“不是枯坐,云磷自愿为仙君解闷。”
但郁安已经下了逐客令,云磷也不好再多留,只得顺势告辞,说之后再来看他。
郁安颔首:“少门主有心挂念,在下感激不尽,还请少门主以自身事务为重。”
云磷表现得很坚持:“仙君不必同我客气,门中清闲,我会来的。”
送走了恋恋不舍的云磷,郁安折身往房内去。
方才感知到一阵灵力波动,想来又是薛无折在作弄那只丑狐狸。
屋内闹出太大动静会惹云磷起疑,薛无折脾性上来了学不会收敛,而郁安正巧也疲于应付过分热情的云磷,干脆将对方打发走了。
踏进屋内,映入眼帘就是被五花大绑倒吊在梁上的灰褐狐狸。
一见郁安,沙狐就“吱吱”叫起来,泪眼汪汪,看得出情绪激动。
显然是被封了喉口,难吐人言。
郁安不明缘由,视线四下一扫,正欲问薛无折去向,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笑语。
“师尊怎么进来了?”
话音落下,一只臂膀也环上腰身,带着热度的躯体贴上脊背。
郁安指了指梁上的狐狸,“将它挂起来做什么?”
薛无折将下巴放在他肩上,偏着脑袋看向郁安,“少门主走了?”
郁安平静回视,“现在是我在问你。”
薛无折牵着唇角,“这东西吵得人心烦,弟子便略加惩戒。师尊会怪我吗?”
闻言,吱吱乱叫的沙狐叫得更大声了,像是在反驳,但被薛无折轻飘飘一瞥就立即收声,像个听话的鹌鹑。
缚妖索不动如山,显得那吊在空中的褐毛狐狸格外可怜。
薛无折对此视而不见,圈着郁安不放,食指在人家侧腰上点了几下。
郁安:“放开。”
薛无折动作一顿,“嗯?”
郁安的目光落在沙狐身上,“放开它。”
薛无折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笑意舒展,从善如流地吐出一句“弟子遵命”。
语毕,倒吊狐狸“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身上的缚妖索不翼而飞,唯有乱毛扎眼。
薛无折淡淡看了它一眼,“若是乱跑,我们也救不了你。”
“吱吱!”
先前沙狐已将经历言明,郁安如约渡给它灵力,但出于某些原因,给灵力的人换成了薛无折,灵力也只给了一半。
“师尊的灵力暂且留着,若我灵力不够,再向你取用。至于约定中剩下的一半灵力,要待这小东西带我们找到门主银铃后再提。”
灵力谁给都一样,郁安没有异议,见沙狐唯唯诺诺答应了,便也将事情搁下,没自找麻烦去问薛无折话中其他的意味。
而沙狐从二人身上得了好处,连夜将到手的灵力纳入妖丹吸收了,还没找借口逃掉就被薛无折拍上了一道绿竹灵印,这下是彻底逃不掉了。
灵印有追踪效用,所以即使如今薛无折收了缚妖索,重获自由的沙狐也不再想着逃跑了。
认命地甩了甩脑袋,它夹着尾巴跑进了柜子底下。
没了旁观者,薛无折将郁安抱得更紧了,嗓音柔和:“师尊……”
他这样叫人时往往只有一个目的,郁安对上这人秋水远星般的眼睛,面不改色地移开了脸。
“我不需要。”
“是么?”
郁安不和他多说,掰开他的手兀自往里间行去。
“趁云磷不在,多在沙华门走走吧。”
这话说得不假,少门主来得太勤,确实很难找到探查的时机。
但云磷每次前来都围着郁安打转,目光落在薛无折身上的时间寥寥无几。
绕是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最稳妥的做法还是避人耳目地行动,这需要一个最不起眼的身份。
薛无折尽职尽责扮演着愚忠的徒弟,在云磷来只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如水,让偷窥的沙狐胆战心惊。
云磷隔几日便来,心思也从不遮掩,不仅关心郁安的衣食起居,变着花样将寻来的奇珍异宝捧到他面前,到后面还提起了学剑。
“云磷虽是法修,却也向往剑术,无奈天资愚钝,始终不得要领。仙君年少成名,造诣颇丰,但求仙君指点。”
“已成往事,而今不过残躯一具,修为不复,恐怕不能抵过少门主一剑。”
“仙君说笑了,修为不复,剑意仍在,云磷只求仙君不吝赐教。”
郁安提剑施完一套玄光剑法,起势如涛瀚海,收势轻若绒羽,剑意撼木,叶散如雨。
云磷眼眸晶亮,拍手称奇。
“仙君风采依旧,云磷好佩服。”
借着学剑的由头,云磷几乎日日都来。
他修的是法道,对舞剑弄枪之事不甚在意,但借此机会与郁安相处也乐此不疲。
郁安见他并不是诚心想学,便只指导基础剑法的招式,不细讲剑道,亲自演示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
到后面,云磷得了趣,倒真学了起来,请教的姿态认真了许多。
郁安也用心教他,凡有疑惑皆会解答。
薛无折的反应很奇怪,不去找线索,只一个劲地盯着二人相处。
在郁安又一次束发之时,这人终于挡在了他身前。
“这么认真做什么?难道师尊是想假戏真做了?”
郁安不想理会他莫名其妙的问题,将头发束好便提剑往院子里走。
才走出两步,就被薛无折追上来。
“师尊言传身教,剑术教得真细致,难道真把未来的沙华门主当做门下之徒了?”
这人说话一贯夹枪带棒,郁安全当听不见,兀自往外走。
近来云磷送来的灵植长势不错,枝繁叶茂洗去了干燥北沙,灵气氤氲,清雅脱俗。
郁安的目光没在灵植上停留,加快脚步要走却被薛无折执住手腕。
“师尊今日也要教他学剑?”
郁安转身回望,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明知故问。
薛无折摩挲着他的手腕,语气幽微:“郁安仙君,我才是你的徒弟。仙君厚此薄彼,实在不公平。”
“比起公平,我想你该清楚一件事。”
郁安挣了挣手腕,意料之中没成功挣脱束缚,心平气和起来。
“眼下所为不过是形势所迫,我没心思与你玩笑。且自拜师以来,我教你的东西很少,你心中也从没将我当做师父。我们的师徒关系从来都有名无实,所以你要求的公平,我实在不明白……”
“不明白?”
薛无折笑了,霜雪般的目光由郁安轻蹙的眉头,移到他透澈的眼睛,五指抚上那莹白的侧脸,轻慢地刮蹭着。
“怎么会不明白?师尊分明最明白……”
郁安眉头皱得更紧,正细想着他话里的意思,忽觉唇上一痒。
是薛无折指腹在按。
郁安去捉他的手,被轻易避开。
薛无折又蹭了一下郁安的侧脸,亲呢地叫他:“师尊。”
郁安想偏开脸,但却被牢牢捉住下颚不能移动分毫。
“够了——”他说。
薛无折没有回应,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直白至极。
没有任何试探,而是长驱直入,唇舌交缠。
湿滑软绵的触感引来了郁安的反抗。
但他很快感知到体内灵力向外的流动,挣扎的幅度渐小,本来推搡肩身的手慢慢揪住了对方的衣襟。
不是亲吻,只是疏通灵力。
他如是告诫自己,然后感到薛无折揉着他的后颈,吻得更深。
呼吸被侵占,属于另一个的气息填满口腔。
雪落空山,水满池塘,亦复如是。
灵力吸到最后,郁安身体绵软,将薛无折一推,示意他适可而止。
薛无折又在他唇上咬了一下,将无力支撑的人抱进怀里后,这才漫不经心抬起眼睛,隔着掩映灵植,看向了不远处僵成木头的云磷。
唇角一扯,绽出了一个恶劣又肆意的笑。
【作者有话说】
吃醋吃醋吃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