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溯流而上
◎对于关系的定义◎
满是恶意的笑容唤回了云磷的神智。
他眼眶通红,毫不犹豫挥剑砍了过去。
破空声传来,薛无折揽着郁安轻易躲过,衣决如云,像只衔枝雀燕。
郁安找回气力,提剑扫开了云磷紧随而来的剑尖,将薛无折往身后一拍,以防这人碍事。
看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云磷身形一僵,“郁、安仙君……”
他的视线射向薛无折,“这混账罔顾伦常,仙君为何要护着他!”
被他剑指的人乖顺地站在郁安身后,掀起眼帘淡淡看着他。
云磷险些被这人无耻的模样气得吐血。
夹在二人之间的郁安觉得头疼,但回答时还是实话实说。
“他不是那个意思。”
频繁用剑,即使不调动体内灵力,也会让难免会有自然运转的灵力冲刷经脉,若无疏解只会有害无益。
所以某种意义上而言,薛无折是在帮他。
虽然那点凝涩的灵力身体本身也能消化掉就是了。
云磷显然不信,握剑的手都在抖,“为什么?这孽徒分明……分明轻薄于你!仙君为何还要替他辩白?”
郁安被他怒其不争的语气弄得头更疼了,“不是……”
“那是什么?仙君莫要被此人蒙蔽!”
云磷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眶越来越红,却还维持着声调平稳:“薛无折并非如面上那样纯善!这人与你同进同出护卫身侧是不是有代价?他在一直借机威胁你、做这种事?”
话题越说越偏,郁安立即反驳:“没有。”
“那他为什么会……”
眼下情形确实超出郁安意料之外,但比起被无休止的纠缠,脱身的理由被递到了面前。
于是郁安并不犹豫就抓住这个理由。
“是我容许的。”
薛无折睫羽一动,宛如蝴蝶振翅。
云磷声线颤抖了:“什么?”
“我容许他这样做,”郁安冷静地重复,甚至还耐心解释,“他没有威胁我,我和他也并不是胁迫与被胁迫的关系。”
不是威胁,而是自愿?
可是郁安仙君那样高傲的人,也会容许别人这样做吗?
还是只有薛无折是特别的?
为何会这样……
怔忡中的云磷手中长剑落地,听见了郁安最后的结论:“我和他是你情我愿,没有强迫一说。”
“可,”云磷被郁安笃定地视线看得心颤,艰难地找着理由,“可你们是师徒。师徒之间怎、怎能如此?郁安仙君你……莫被花言巧语蛊惑心神!薛无折他……”
“少门主未免担心太过。”
薛无折的笑音打断了云磷的后话。
站到郁安身侧,皎若冬雪的青年声音柔和——
“我与师尊的私事,为何要同你解释太多?”
云磷执着地去看郁安:“仙君,你若有难处,只管告知我……”
在他希冀的眼神中,郁安缓缓摇头,“你多虑了。”
看云磷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薛无折嗤笑着补刀:“杞人忧天。”
今日是不适宜练剑了,云磷神色僵硬地告辞,也没等郁安回应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情窦初开的少门主受到的冲击太大,一连几日都没再来。
无人打扰,探查沙华门的事自然就被提上日程。
在住处留了两个以假乱真的残影,又设了牵制结界,二人踏入了沙华门更深处的地界。
再往西走罗盘指针就乱了,暗处应该设了屏蔽类的法器。
没了指引,只能凭着直觉走了。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要避开各类禁制自然得心应手。
不同点在于这个法修门派在结界阵法中加入了诸多复杂法咒,行过长廊时甚至能隐隐听到兽类长吟。
再向西就是兽狱,漠北异兽们关押之所,若是山穷水尽恐怕就要去那里碰运气了。
没有移灵阵法的线索,去探探小狐狸提到的神器也未尝不可。
来沙华门也有些时日了,是时候去拜会一下沙华门主了。
一听要去见差点把自己尾巴砍断的云思祤,沙狐直接往榻底钻。
“我不去我不去!二位仙长哥哥还是饶了我吧!”
郁、薛修行不过数载,被这只即将年满百岁的妖狐叫“哥哥”,真不知是喜是忧。
它死活不出来,薛无折正要引动缚妖索,郁安止住他的动作。
“罢了,暂且随它。”
这狐狸身上的妖气若收不住只会惹出事端,还是必要时才带出去更好。
薛无折接收到郁安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收了手。
曾有龃龉,若要拜会沙华门的主人恐怕不易。
但出人意料的,在弟子通传后,两人成功见到了沙华门主。
见面之时,女子高坐主位,见人来了也身子未动,那双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主人的高傲没换来客者的不快,郁安面色如常,带着神色端方的薛无折向云思祤见礼。
不卑不亢,礼数周全。
对比二人,云思祤态度冷淡得多,目光在郁安身侧那个眉清目朗的徒弟身上停留刹那,又平静地移开了。
听着关于收留和庇护的谢语,云思祤冷笑一声:“担不起仙君谢意,是我那不争气的外甥要收容你们。仙君若要谢,便谢磷儿既往不咎,心地善良。”
郁安道:“云磷赤子之心,确实难得。”
他如此淡定,倒引起云思祤的诧异了。
“几年未见,小仙君倒是懂事了许多。”
依旧是傲慢的语气,提及从前不过是为了奚落当下。
郁安应对自如:“年轻气盛抵不过世事无常,多谢门主心怀大义。”
云思祤冷笑不止,手指敲击着桌案,似乎想奉还云磷曾经所受的屈辱。
而薛无折眉目低垂,一派温良,但宽大袖袍遮掩下,右手已握上了浸凉的剑柄,
但在短暂的急躁后,云思祤不知怎么的平静下来,最终将他们全须全尾地放了出去。
离开时,薛无折回眸,看了一眼时明时暗的高座。
一道带有警告意味的罡风打过来,他受惊般收回视线,跟上了郁安的脚步。
回程时,郁安问及薛无折的看法。
薛无折答得很快:“她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是神器?”
“还有法阵。”
郁安步伐一顿,“什么意思?”
“那位少门主身上也有,”薛无折淡淡与他对视,“最初时还不确定,贸然提出只会让师尊打乱思绪。”
提到云磷,就不可避免要想起那日二人被撞破的窘境。
当时郁安斩钉截铁说是自愿,薛无折也言笑晏晏地帮腔,但事后两人都对此事默契不提。
郁安是因为师出无名,平白解释未免奇怪,何况薛无折打的是疏通灵力的名义,看上去清白无私,又何必去追问。
但对方为何也不提此事,郁安不得而知。
沧澜岛之行后,两人的关系变得很难定义。
不是师徒,又不像仇敌。
似是而非的亲密,总是依托疏通灵力的借口。
这关系太怪异,所以郁安才总是回避。
于是郁安也没将重点放在前半句,只问:“云家人身上为何会有阵法气息?”
薛无折没有回应,随手拂去一片飘落郁安肩头的枯叶。
“我知道她手中的神器是什么。”
千机髓,幼时堂姐常用来逗他玩的法器。
器随心动,随意变换外形后,功用也随之改易。
薛家堂姐将它化作铃鼓,叮当作响,见幼弟目不转睛仰着头看,不由掩唇轻笑。
世人追求的高阶法宝,在薛家人眼中不过是寻常,怀璧其罪,最终家族覆灭。
与千机髓有关的记忆像是流过指尖的春日流水,只需一面,薛无折便能轻易认出。
即使只有残息。
再提及往事,薛无折神色镇定,但郁安却品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其中不是族中法器被窃取的愤怒,而是平淡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杀意。
千机髓意义非凡,是比阵法更重要的东西。
郁安当机立断改变策略,先拿回千机髓。
云磷听闻了他们拜会门主的事,担心姨母发脾气也顾不上情伤了,赶到雅院时二人还未归来,立刻转身往门主处赶。
还没等他走上很远,就看见有两道人影并肩而来。
踏过胡杨,成为水中的秋日倒影。
云磷心间的焦躁一空,脚步缓了下来。
二人皆是月白衣袍,小道狭窄,于是肩膀靠得很近。
似乎言语投机,郁安面上冷冽化去,平和得像山中月色。
而薛无折亦是神色淡然,伪饰的笑痕消退后,像片漠色的檐雪。
云磷分明是担忧的,迫切要确认郁安的安危,可看着他们渐渐行近,脚下却生根般一动不动。
可就在郁安若有所感看过来时,云磷下意识避去了树后。
没有找到来源,郁安撤回视线。
薛无折对树外的那片红色衣角视而不见,手指去缠郁安身后的长发。
惹来长发主人冷漠的盯视后,他弯眸轻笑,又自然而然松开了手。
两人自云磷身后行过,很快远去。
云磷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怔然许久。
直到腰间铜铃被微风吹动发出响声,他才乍然回神,垂头丧气顺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而另一边,郁安和薛无折也制定好了计划。
要取千机髓,依旧是智取为上,若要应战化神期的云思祤,实在是不算轻松的事。
小狐狸提到的可以变成巨笼的神器,可以说是溶入了千机髓的御兽铃,亦或者是化成御兽铃的千机髓。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这东西都必须要拿。
既然是宗门至宝,就一定由沙华门主亲自保管。
若是不在门主领地,就只能在她身上了。
门主并非终日无事,总有巡狱出行的时候,这便是搜寻的最佳时机。
轻而易举避开各类结界机关,他们落在了门主院外的杜林树旁。
沙狐在薛无折怀里拱动不止,试图和这两人讲道理:“仙长们,我是狐狸,不是狗!要我闻法器的气息,未免有些强狐所难了……”
薛无折微微一笑,“狐君不想要剩下的那半灵力了?”
其实沙狐的修为已经养回来大半,若是再拿到另一半的灵力,突破桎梏境界大增也指日可待。
但修为和小命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沙狐哼哼唧唧想找理由推脱。
下一刻,郁安就召出匕首抵在它脖上,彬彬有礼道:“有劳了。”
狐狸:“……”
双方算是谈妥,沙狐落地时陡然往院外窜,然而瞬息之间就被缚妖索套住。
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丢进了院子里。
沙狐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在院中寻觅那似曾相识的神器气息。
找了半天也毫无头绪,还差点一脚踩进杀阵,沙狐嘴一张就要嚷嚷,但被走近的薛无折一瞥,又默默憋了回去。
面向大院的房门半掩着,隐隐看得见里间飘动的纱帐。
在房内搜寻的时候手脚就受限得多了。
用灵力四探,没有任何线索,只知道房间背阳,风水格局不算好。
高阶法器随身携带的可能太大,此行注定无功而返。
搜查不出成果,两人也不丧气,只有忙碌半天的小狐狸焉头巴脑,愤愤咬着垂落的沙帐。
门主不知何时就会回来,他们多待无益,准备打道回府。
还没推开房门,已经听见弟子的招呼声。
“少门主。”
“少门主来啦!”
云磷声音朦朦胧胧地传入:“姨母不在?”
弟子们七嘴八舌解释了门主的去向,又问云磷的来意。
云磷解释说是述职请教,那些弟子便让他入院等候。
云磷也不推脱,推开院门往屋内走。
“师兄师姐,我在此处等姨母……”
说到此处话音突兀断开,接着弟子们的闲语就被关在门外。
带着铃音的脚步声靠近。
屋内如旧,唯有长帐飘飞。
云磷将屋内陈设望尽,却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径直往深处走。
铜铃响声愈大,最终停在了某处。
“出来吧,郁安仙君。”
【作者有话说】
做饭太急,明天捉虫!
172 溯流而上
◎到此为止◎
少年人声线平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但显而易见的,他已经猜出造访门主院的不速之客究竟是谁。
纱帐飘荡如烟,云磷的声音很低:“飞花城产出的灵植都有淡香,仙君久处其中,难免也沾染了。”
这也解释了分明没有感知到灵力波动,云磷也知晓了对方身份的原因。
被拆穿得彻底,再如何躲藏也无用了。
等郁安自暗处现身,薛无折也神色自若地跟在他身后,云磷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正派仙君怎会在主人不在之时不请自来?
这实在不符合云磷过往对郁安的印象。
而云磷对面的两人则暗自戒备,以便应付他的发难。
按理来说,对待绝对领域的私闯者不说刀剑相向也该冷声质问,即使对方是自己心上人也不该例外。
眼前这位少门主沉默过后,却好脾气地询问原因:“两位为何在此?”
躲过了院中的禁制顺利入室,若说不是别有用心都站不住脚。
郁安答道:“来此寻物。”
云磷平静追问:“姨母这里有仙君的东西?”
郁安与他对视,判断着少年眸中的平和是真是假,半晌才道:“不是我的东西。”
他回首看了薛无折一眼,在对方黝黑凤眸的注视下轻声继续:“是他的。”
云磷脸上的温和褪去了,“这里怎么会有薛道友的东西?”
他目光扫过两人,重新落在郁安身上,仙君可否明示?”
郁安道:“薛无折确有法宝遗失贵地,云磷,请你相信我们。”
云磷摘下了腰间的铜铃,油盐不进道:“薛道友初来沙华门,又怎会在从未涉足之地遗失什么物件?”
对方全然不信,只怕难逃一场恶战。
但看着云磷清秀的脸,郁安沉寂几息,无声将身后的灵刃撤去了。
“少门主,此事说来话长,若要说清,只怕你难以承受。但相信与否全凭你意,我们不会强求。”
薛无折来到郁安身边,垂着眼睛看他,似乎在询问他是否真要言明。
郁安不语,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薛无折缓缓敲了一下辉寒剑柄,靠上立柱不动了。
云磷眉头收紧:“仙君究竟是何意?”
他一副不寻根问底誓不罢休的模样,郁安便不再隐瞒,将他们此番来沙华门的经过娓娓道来。
进城的目的不是什么寻亲访旧,而是破案寻仇,拨乱反正。
十年前薛家灭族一案确有蹊跷,暗地里与五大宗密切相关。
屠戮氏族,掠夺气运,将无数法器珍宝一一瓜分。
沙华门也是刽子手之一,如今薛氏遗孤寻仇上门,要取回被抢夺之物。
云磷听完,第一反应只觉荒谬。
薛无折会和薛家有关?可他细观薛无折周身灵运,还有他手中那柄古朴重剑,又找不出理由反驳此人的身份。
还未及冠就已结丹,不出十年又修成元婴,天资好到了令人眼热的程度,这也确不寻常。
更重要的是,几大名门正派怎会做出联手屠戮之事?
当年薛家再怎么气运滔天,也不该,也不该惹来正道的觊觎。
何况沙华门素来降妖除魔,曾经收服千百凶兽是有目共睹之事,绝不可能留有私心,只是在凶兽降低的这些年里做事过绝,令其他宗派颇有微词。
郁安说完许久,云磷都没有任何回应。
自幼皆受门主教习,云磷对姨母感激不尽,不会被他人言语左右,可想起对方英气的面容,以及眸底一年更甚一年的焦躁,又确实想不出缘由。
最终,云磷沉下呼吸开口道:“我……知晓了。我会去查明究竟,若仙君所言为真,沙华门会给出交代。但若是二位在污蔑,云磷不会善罢甘休。”
满腹犹疑总比刀剑相向要好。
郁安说:“多谢你,云磷。”
云磷看向他,嘴唇动了动,仿佛有话要说。
但他很快眼神一变,望向窗外轻动的杜梨树。
“门主回来了。”
此话一出,薛无折终于站直身子,来到了郁安身边。
云磷看了贴近的二人一眼,手下快速画出一个法阵,双指一点,阵法散出光芒。
他语速急迅:“缩地成寸,你们先避避。”
这是一次性的位移阵,有精通术法的云磷相助,要比二人自己画得来得快。
没有时间再犹豫,郁安拉住薛无折就踩进法阵。
在两人身影消失的前一刻,一道灰褐色的小团自暗处闪出,飞扑进了薛无折怀里。
云磷一看认出这是棘蜃沙狐,也终于明白多日来薛无折从不示人的灵宠是什么了。
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了,他手中动作不停,为法阵注灵,催动着二人离去。
在最后一抹妖气消失后,推门的声音响起。
“磷儿?”
云磷转身,“姨母。”
纱帐被微风吹起,在他额角拂过,像是一只温柔拭汗的手。
云磷这边有惊无险,郁、薛两人则视野变幻,踏入了又一个陌生地界。
云磷随手所画不定方向的位移阵,竟将他们送来了云家灵祠。
望了望鎏金匾额,郁安看向薛无折,“进去看看?”
沙华门已被搜完大半,此地倒是没有来过。
薛无折嗅着淡淡的檀香,淡淡一笑:“好啊。”
身后是魇障迷林,两人身上带着云磷的灵力,轻易破除了殿门封印。
刚进大殿时唯有漆黑,片刻后,眼前才一点一点亮起来。
祭品琳琅满目,乌木牌位齐列,男女挥铃斩剑降服凶兽的墙绘栩栩如生,依稀可见从前的色彩鲜妍。
薛无折将灵祠环视一周,而后抬步往大殿深处行去。
沙狐被丢在青石砖上,在不知来由的威压中瑟瑟发抖。
见郁安要去追薛无折,它四爪并用抱住青年的小腿。
“这里禁制太多,没有修为还是别凑热闹了!”
这狐狸已将他的身体状况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郁安弯腰去扒它的爪子,换来了更剧烈的挣扎。
狐狸根本不敢看壁画中沙华先祖的眼睛,声音抖个不停:“仙、仙长,我们还是、快走吧!”
不远处传来沉重的声音,郁安抬眸去看,慢慢直起了身。
牌位尽头隐匿的暗阁展现人前,黑暗中亮起盏盏魂灯,犹如星辰悬空。
这是沙华门弟子的魂灯。
不顾狐狸的劝阻,郁安走到薛无折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顶端的几盏魂灯。
不同于其他魂灯的白亮,高悬空中的那两盏魂灯是显眼的深红。
可除此之外,边缘还有一团淡绯色的魂芯萦绕在侧,时隐时现,透出几分怪异。
魂灯无声跳动,薛无折声音很低:“师尊觉得,那是什么?”
郁安自那团绯色魂芯上收回目光,并不言语。
薛无折声音低沉:“云家一脉天生灵根,皆修法道,魂灯不同常人也情有可原。可如今云家子嗣无几,除了门主和云磷,还有谁?”
没有谁。
门主并未嫁娶,云磷未及弱冠,留存于世的云家血脉只有这二人,何来第三人?
除非有不该出现的变数……
薛无折目光低垂,将扒着郁安不放的狐狸丢去一边,“不管是谁,事情都到此为止了。”
看着郁安清透的眼,薛无折缓缓勾唇。
“师尊,我找到阵法了。”
说是要彻底追查,云磷再三犹豫过后,才在某天夜里去找了云思祤。
云磷不请自来,梳洗结束的门主稍有差异,但并未责怪就让他进屋。
琉璃灯下,一向冷锐的门主也显得可亲,令幼时的云磷无数次想起自己的早逝母亲。
姨甥二人相依为命数载,云磷不敢用恶意揣测对方。
寒暄几句后,云磷艰难地进入正题:“贸然造访,姨母莫怪。只是夜里难眠,总要想起想起些往事。姨母养育之恩,云磷一生难忘,唯有刻苦修炼,振兴沙华门,让姨母此生无忧,逍遥自在。”
门主眼神温和,向云磷递了盏茶,“傻孩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云磷说是有感而发,右手不自觉捏住茶盏。
门主饮了一口茶水,“一晃十载,你长大了。”
云磷取出腰间铜铃,“犹记当年,姨母亲手将少门主信物授与我,要我刻苦勤勉,早日肩负起沙华门的重担。”
门主略一点头,“磷儿这些年确实做得很好。”
见云磷怔忡地看着铜铃,她搁置茶盏,拍了拍他的肩,“用顺了这铜铃,将来御兽铃也不在话下。云磷,你只需记住你是云家血脉,要做的只是撑起沙华门,不要考虑其他。”
云磷点头应是,眼神中闪动着好奇。
门主扬唇一笑,掌中召出银铃,往云磷的方向递了递。
云磷接过银铃,感知着其中玄奥,问道:“御兽铃是我族珍宝,每任门主都运用自如,数百年都威力不减,这便是天阶法器吗?”
上品法器灵力充盈,可也会随时间推移效用渐消,御兽铃也是如此。
临近天阶,却终不及天阶,若无其他东西辅助,沙华门早就泯灭于世了。
故而门主笑容微收,“嗯。”
对方态度奇怪,云磷心底一沉,追问道:“姨母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门主被他的敏锐一惊,很快镇定下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磷儿。”
她手背一扫,将院落加覆了一层隔音结界。
“有的事,你确实应该知道。”
云思祤回顾的往事比郁薛二人一带而过的前情详细很多。
她提及了云磷的身世,仙门天骄与御兽女修,相知相识,郎情妾意,最终不欢而散。
说到自己的妹妹、云磷的生母云念翮,这位不苟言笑的门主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云家到姐妹俩这一代时,外看还算强盛,其实已经子嗣衰微。
老门主力排众议将云思祤扶上门主位,不久后就寿满仙去,留这双年轻姐妹管理门派。
姐妹二人一刚一柔,扶起了将倾大厦,门内长老虽有不悦,但挑不出毛病也只好作罢。
可好景不长,小妹诊出身孕,拼死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云思祤挡掉所有的流言蜚语,在小妹乞求的眼神里松口,护着她生下了云磷。
“念翮灵根有损,较平常修士体弱,生下你后身体大不如前,因而不过几载就殒命了。”
“但这不是你的错,磷儿。我要怨,只会怨你那不负责任的父亲。说什么各自安好?分明是他始乱终弃,丢下念翮去求他长生修行,回归了优渥本家。若非他此后不闻不问,我妹妹便不会死。”
提到母亲,云磷还有模糊的印象,但看清了云思祤隐隐癫狂的眼神,有了某种猜测:“所以……姨母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
透亮灯光下,女子面容上已有岁月痕迹,但开怀笑起来像条吐信毒蛇。
秋夜温凉,云磷却背后发寒。
“自然要他血债血偿了。正巧我的御兽铃灵力消退,走那一趟便顺手收了点报酬。”
云磷面色苍白,听见门主宽慰他:“云磷,莫怪姨母心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云家,为了沙华门……”
他忽然站起身,难以接受道:“那为何牵连那些无辜之人?姨母,克己复礼、不饮盗泉是你亲自教我的,为何您言行相悖!薛家皆是良善义士,我们怎可戕害——”
虽不知他是由何得知的,云思祤冷声打断:“他们是该死之人。水满则溢,盛极必衰,这是不变至理。天道不公,总有优待,为何就不能让根骨仙缘惠及所有人?!”
“天姿与气运缺一不可,”她看着云磷通红的眼睛,“磷儿,这些年里你不是用得很好吗?”
云磷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姨母在说什么?”
没等云思祤回复,一道沉郁冷漠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好处占尽还一无所知,少门主当真蠢得可以。”
话音随着可怖灵压一齐落下,笼罩门主领地的结界如镜碎裂,发出清脆响音。
“何人造次!”
云思祤眼神陡然锐利,身形一闪就来到院外。
只见玉瓦之上,两道颀长身影一坐一立,身后是高悬明月。
云思祤眯起眼睛,“谁给你们的胆子偷听?”
郁安并不言语。
薛无折倒是微微一笑,嗓音如冰:“门主已经谈及在下家事,置身事外未免太无担当了。”
“什么家事?”云思祤皱眉,“宵小之辈也敢横插一脚,我看你是不知死活。”
薛无折不与她多话,抬手放出灵力后,一道银光瞬间听召而来。
云思祤定睛一看,立即心寒了三分。
是御兽铃,或者说,是千机髓。
这不认主的东西为何会听召于他?!
来不及细想原因,云思祤当机立断念咒引铃。
而薛无折不紧不慢握住银铃,五指一动,就叫御兽铃乖顺地臣服掌心。
云思祤扬声怒喝:“你究竟是什么人?”
薛无折未有回应,垂眼挑出御兽铃中的银色灵髓,然后双手结印,指法复换让那原本暗淡的银光倏忽绽出极强光华。
吸饱灵力后的千机髓被赋予了生命般,飞快化出形状后就冲向天际。
银光霎时间笼罩沙华门,成了有形结界,就是神仙降世也难以逃脱。
整座拓城都被照得亮如白昼,远远望去如日月入怀。
将将入院的云磷仰头,看着这道银色结界上水流般淌着的银光。
相较于他的冷静,云思祤已经忍无可忍:“你们意欲何为?!”
她面沉如水,飞身上去打出数道攻击符篆。
都被青年化解了。
对方不仅分毫未伤,甚至还有余力带着郁安落到一处安全地界。
“师尊能保护好自己吗?”
此时此刻这人还有闲心调笑,郁安面无表情唤来灵刃,作势要往薛无折身上扎。
薛无折灵巧避开,又反手挡过一道符篆,终于有空回返。
看着怒不可遏的云思祤,他勾唇一笑,“不论门主有没有猜出我的身份,事情都该结束了。”
语毕,他扬手打了一个响指。
银光大亮,一道灼寒重剑破空而来,带着令人胆寒的沉重威压。
看清了剑来的方向,云思祤脸上血色尽褪。
惊变之后的沙华门弟子顶着威压闯入了院中。
“禀告门主,灵祠异动!”
“门主!迷林树枯,浮现了一个不明法阵!”
“门主……”
“门主——”
“不好了门主!灵祠塌、塌了……”
层层叠叠的禀告声,令云思祤身形不稳。
云磷急忙去扶,却被云思祤甩开,只能怔然地看着她疾步往屋内去。
“念翮,念翮……”
推开门,琉璃灯已灭。
一室寂寥里,满目威严的女子像被抽干了力气,风度尽失地跌坐在地。
正天旋地转之际,远方传来了无数兽类的嘶吼。
【作者有话说】
出餐出餐
173 溯流而上
◎我心悦他◎
银光如昼,将昏暗的屋内照得清明。
半隐的黑暗中,光影渐渐显出一道纤弱身影。
一声叹息掷地。
云思祤眼神一亮,跌跌撞撞往影子处跑去。
影子对她伸手。
云思祤急忙接住那只手,“念翮——”
跟着进屋的云磷听到这声呼唤,神色一变,目光紧紧定在那道虚虚实实的身影上。
那影子静立角落,看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女子。
“门主,姐姐。纵然为时已晚,我仍想劝你回头。”
“父亲说过,姐妹要相依相扶,我们才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薛郎也好,其他人也罢,姐姐不该总将心神耗费在无关者身上。不知着眼此刻当下,最后悔恨不得,酿成大错……”
“我知姐姐一路不易,所以更愿你安康无虞。我不想要你逆天而行将我留在此间,只想你一生顺遂。”
话音渐低,消瘦人影微微低身,靠近泣不成声的女子。
半透明的指腹穿过肌肤,人影细声道:“你瞧,如今的我连为你拭泪都做不到……”
叹息声打乱了云思祤的呼吸,模糊的视野里,是对方渐渐消散的身躯。
她徒劳去捉放在侧脸的那只手,不住摇头:“不,念翮——”
被她苦苦哀求的女子轻轻展颜,如日下清露。
“因果有序,一切也该回归正轨了。姐姐,放手吧。”
虚无由下而上蔓延。
消散空中之前,云念翮的目光有一瞬放到了呆愣门边的少年身上。
那一眼令人想起冬月炉火,夏夜清风,云磷忽然忆起,在间屋子里无数次感到的惬意安宁。
原来都是因为母亲,早逝的母亲一直在他身边。
“母亲……”
慢半拍的轻唤没有等来回应,那宁和如水的身影消散风中。
残魂往生,此间沉寂。
沙华门主呆呆地跪坐在地,听着不住逼近的兽鸣,没有任何反应。
云磷同样是心神大动,但听着弟子的惊呼,勉力打起精神,抓着铜铃闪身回了院中。
外间已然大乱。
原本关押于兽狱的无数凶兽挣笼而逃,为首的是一只褐色巨狐。
目若明灯,额覆竹纹,昂首而立,体形流畅,靠近时甚至隐约觉出一种空间扭曲感。
——这才是真正的棘蜃沙狐。
云磷晃动铜铃,咒文唤出,却见曾经驯服的凶兽们毫无顾忌,身上的灵印竟不约而同失去了效用!
他果断结起法印,为沙华门腹地铸出一道防守结界。
挣脱牢狱的凶兽们野性大增,扑打着这道新生结界。
见状,沙华门弟子们纷纷祭出法器加固结界,但寡不敌众,被一只只巍峨如山的沙兽震得晃动不止。
云磷也在支撑之列,知道这是杯水车薪,不由回身怒吼:“薛无折,你到底要怎么样!”
青年漫不经心扶着辉寒重剑,低声一笑:“血债血偿而已。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吗?”
此事起因是薛家晚辈的情债,不知是薛无折哪系表亲师兄被一别两宽的旧爱亲眷打上门来,对方迁怒有加又利欲熏心,这才有了与其他仙派联手灭门一事。
但无论初心为何,薛氏一族都未逃厄运,基业倾覆,天才殒命,缥缈仙山成了遗世荒野。
要寻仇偿愿,就不该心慈手软。
沙华门将移灵大阵藏在云氏灵祠,以先祖魂栖之地为基,绝佳气运供养云氏子孙,无竭灵力惠及宗族弟子。
强塑的人杰地灵,使得法咒生效灵印稳固,将妖修凶兽们镇压牢狱。
凭薛无折如今的修为,既已寻出根源,要毁阵不过抬手之间。
至于阵法中供应的那缕残魄?
不该留存于世的东西,自然就该毁去了。
被洗去灵印的妖修们重获新生,无意作恶却被不分青红皂白打入大狱,此仇不报难消怨念,被沙狐稍一挑拨就集结着打了过来,让沙华门措手不及。
不浪费吼声震地、怨气冲天的兽类,也算借风使船物尽其用了。
听着云思祤隐忍的哭声,薛无折唇边笑意依旧,轻松震开了一道劈面而来的法咒。
云磷还未打出第二道法咒,听见身后结界碎响,只好抽身去护。
在云磷回头之际,一道身影从他身旁擦过,径直向薛无折攻去。
云磷大惊:“姨母!”
云思祤没理会他的呼喊,面色冷硬打开了薛无折的剑尖,袭向对方脖颈。
“姓薛的,你该死!”
薛无折闪身回撤,被紧追不舍也不见急切,挑剑斩向那只袭来的手腕。
“生死有命,不劳门主操心。”
云思祤满眼恨意,快速结印打向对面游刃有余的人。
一道霜寒剑意挥散打出的火符,她堪堪躲过,再攻上去时已是咬牙切齿:“你们薛家人,都该死。”
薛无折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持剑劈了上去。
“我看门主才是大难临头。”
剑意如雨,招式百转,两条缠绕流光划过剑身,打得女修节节败退。
又是一道符法被打散成了炫目火花,云思祤撤招回退,忽的朝着另一个方向甩出一道寒光。
防御结界不知何时破了,涌入的凶兽妖修正与沙华门的法修们打得不可开交。
嘶吼与惨叫声里,郁安站在院落一角,脚边是打废的一只凶兽。
呼吸还未平复,他抬眼就见一条寒冰龙魂逼近,立即架刃去挡。
可比龙魂更快的是辉寒剑身。
重剑斩去龙魄首级,灼烈剑意将凝成一体的霜冷长龙震散成一场细雨。
郁安握紧灵刃,看了一眼斜切入地的凛然长剑,又去看屋瓦之上的月袍青年。
对方手中是许久未见的本命灵剑,淡淡投来的一瞥,像是落枝的初雪。
“拿着。”
这句传音也不管郁安有没有回复,他主动攻到了云思祤眼前。
战局混乱,郁安并不犹疑,伸手握住了辉寒剑。
握上剑柄的一刹那,一股净澈灵气流入体内。
经脉内不缺灵力,再被喂些充盈灵气,灵力又要失衡了。
不管了,反正薛无折最后会帮他吸出来的。
郁安握实了辉寒剑,将它拔起后轻松地挽了一个剑花,随后扫开了一道飞来的法咒。
长剑果然比灵刃顺手,不管是逼退法修还是震慑凶兽都有奇效。
此番鏖战持续到日出时分,薛无折长剑抵上云思祤颈侧,前者白衣染血,后者神色恍惚。
后半程云磷在内的沙华门弟子加入两人战局,覆伤者众,但战况未改。
有动歪心思的人偷去郁安面前,然后就被剑光和法咒双面夹击,险些当场殒命。
妖修们只是报囚禁之仇,天色将明时发泄完怨气,见千机髓织就的结界收了,就带着那些灵智半开的凶兽们逃之夭夭了。
笑话,趁着沙华门大乱痛痛快快闹完了一通,尽兴之后还不溜之大吉,这不是等着被缓过劲来的煞星们捉回去受苦吗?!
于是这群妖兽跑得飞快,沙狐走在末尾,行至西边沙原之上时,回首望了一眼。
“恩怨两清,仙君保重。”
数日相处,它早将二人来拓城的目的看得清清楚楚,寻亲访旧走投无路都是放屁,这两人压根就是来探物寻仇的。
报怨寻仇却还理智尚存,又附送了数年灵力,也算沙狐的机缘了。
很有可能后会无期,不妨好好道个别。
郁安站在平地,周围是早砸成窟窿深坑的亭台雅院,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沙狐耳朵动了动,眉间最后那点青竹灵印也风化褪去了,回身朝着大漠深处匿去。
在消失在沙海之前,它还是忍无可忍地喊出心声:“还有,仙君哥哥,管管你的疯徒弟,太暴力真的要不得啊啊啊啊!”
“……”
沙狐自认溜得飞快,可还是差点被追来的一道灵力烧到屁股,又是一阵龇牙咧嘴,脚下生风往前奔去。
薛无折冷着眉眼要去追,郁安扯住了他的袖子。
是不赞同的意思。
薛无折难得听了话,掐出法诀为二人洗去一身脏污。
郁安没有大碍,一道法诀就洗得干干净净。
唯有薛无折伤口太深,纵然洗去陈旧血痕,很快又有鲜血濡湿衣衫。
他皱了皱眉,调转灵力止血疗伤,但发符打出来的伤口无法轻易愈合,需要屏退旁人后动用灵戒里的铸清池水了。
天明之际,双方灵力渐颓,云磷拼死挡在云思祤面前,以同归而尽的理由逼退了境界不稳的薛无折。
走这一遭只收回了失物,未能手刃仇人让薛无折心情很差。
打到一半云思祤灵力暴走,已有走火入魔之势,只怕是因妹妹二次消散眼前而心神大恸生了心魔。
神思不清,修行之路也就止步于此了。
最后瞥了一眼或死或伤的沙华门众人,薛无折随手为自己贴了个止血符,收剑后带着郁安要走。
“且慢。”
云磷捂住几乎被洞穿的右肩,拖着脚步追了上来。
“站住,薛无折!”
薛无折脚步一顿,“还要讨教?”
再打下去也只是两败俱伤,你死我亡分出的胜负于事无补。
云磷沉着呼吸走近,目光下意识落在了郁安身上,片刻后才转到薛无折处。
“借一步说话。”
薛无折眸光冷淡,“说什么?”
风沙吹动云磷色泽暗沉的衣角,少年面色冷肃,“借一步说话。”
看薛无折不以为意,云磷固执道:“若你还有几分良知,就同我过来。”
对方出言不逊,薛无折只牵唇一笑,而后执起手中重剑。
视线相撞,锋芒尽显。
两人之间气氛凝重,却不似昨夜那般杀意毕露,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郁安披上头巾,对薛无折道:“我在客栈等你。”
语毕,他转身向拓城的方向行去。
被压着打了一夜的沙华门众人不敢妄动,只能搀扶着彼此,目送对方离开。
很快掌事弟子发令,让弟子们各司其职,疗愈外伤收敛尸身,无暇顾及其他。
经此一夜,大半参与当年事的年长弟子殒命,门主昏迷,少门主重伤。
那些近些年才入门的弟子即使在沙兽那里逃过一劫,也被薛无折打废意志,拖着伤生疏地处理事务,放眼望去一片萧条。
待郁安的身影彻底消失,云磷双手翻转,召出一个绝音结界。
单结一个这样简单的法印,云磷都颇觉吃力,只好喘息着按住渗血的右肩。
腰间铜铃被污血浸湿,声音不复清脆。
薛无折敲击着手下重剑,不冷不热道:“有话快说。”
云磷紧紧盯着他,“放过郁安仙君。”
薛无折眼皮一撩,“什么?”
“放过郁安仙君,”云磷声音完全冷了下去,“我知道一切都是你逼他的。”
薛无折道:“何以见得?”
云磷平静道:“他那样高傲的人,向来只知修炼,从不屑沾染情爱。是你,是你以逃避仙家追捕为饵,胁迫他委身于你。薛无折,你该放了他。”
薛无折低眸看着辉寒剑,缓声重复:“放了他?”
云磷点头:“正是。薛无折,你满心仇恨,也该知道闹这一场,此后只会与各派仙门势不两立,将郁安仙君置于两难地位。”
对上薛无折阴冷的眼睛,他镇定补充:“仙君终是玄光宗人,与你道不相同。你放过郁安,沙华门挺过此劫后,我亲自会将仙君迎回。”
薛无折面上浮现出一抹嘲弄的笑意,“迎回仙君?凭你这岌岌可危的沙华门,也能护住郁安?”
云磷冷哼:“不劳费心,我会尽力而为。沙华门再如何破败,总好过跟着你东躲西藏。”
薛无折仍是笑,须臾后沉下眉目,一字一顿地开口:“你、做、梦。”
说罢,青年颇觉无趣似的,提着剑顺着郁安离去的方向要走。
云磷捂着伤追上来,执着道:“薛氏灭族之时,仙君尚且年幼,不可能参与此事,与你未有太深仇怨。你为何要拘着他不放?”
薛无折兀自远去。
云磷震声道:“你就非要强人所难?分明是个情浅缘薄之人,仅凭着一腔迁怒,就将郁安仙君折辱至此,薛无折,这便是你说的冤债有主?!”
薛无折陡然停步,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迁怒?怨恨?我很闲么?”
云磷皱眉,“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将他强留身侧,还能因为什么?”
云磷没有回答。
此刻风沙止歇,薛无折长剑一挑,击碎了隔音结界。
在结界破碎的脆响里,青年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云磷耳中——
“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他。情浅缘薄之人更是冥顽愚守,但凡存有一息气力,都不会放手。”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昏头了,好卡
174 溯流而上
◎师尊帮帮我◎
薛无折最初对郁安的印象,是不堪大用的废物仙君。
被仇恨覆盖的浓稠黑暗里,对方面容模糊,唯有被高捧着的轻慢姿态是可感的。
拜入对方门下,不过是深入玄光宗的手段,若能伺机毁去这所谓的无上天骄,也不算辜负。
可世事难料,昔日门派万般呵护的珍宝竟也成了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数年止步元婴,天骄之名不攻自破。
树敌无数,不知死活,一旦跌下高台,就是再难翻身的淤泥。
苦等的时机来临,不可一世的郁安仙君落到了薛无折手中。
地牢里,纷飞四散的蓝萤映亮那张苍白容颜,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玄铁在侧,半身血污,对方低着眼睛看过来,像斩下羽翼的林中孤鸟。
真可怜。
若是获取片刻心安后再被肆无忌惮地背叛,会哭出来吗?
比起虚无缥缈的感激,薛无折更期待见到对方痛不欲生的模样。
月夜刺杀失败了。
修为尽废的仙君还能召出幻影,这倒叫人高看两分。
道貌岸然的辩白太聒噪,还是任君处置的折翼鸟更合薛无折心意。
探查出云砚山大阵后,对方主动提出要一路相随,与薛无折原本的打算不期而合。
收入囊中的东西,就算想要重获自由,也该是失去所有作用之后的事了。
何况与当年事有所沾染的人都该千刀万剐,对方没提出要求,也算识趣。
何况,淤泥中的破碎灯盏,又怎能回到万人敬仰的高台上?
重新追查当年之事,是薛无折真正认识郁安的开端。
原来倨傲之下,是无用的善心。
弱小无能,只需轻轻一碾,就能被收去性命。
这样孱弱,每次却仍要冒死反抗。
过刚易折,所以薛无折开始想要折断对方的傲骨。
冥霜谷中握住飞来长枪的素白五指,幽深南海中带着海水腥潮的亲吻,都像长夜飞花,随风入水。
被触碰时像炸毛的山猫,重伤之际会下意识缩进怀里寻求庇护,但清醒时又要冠冕堂皇地开始教化。
不知何时起,薛无折改变了主意,比起死物,还是活着的郁安更有趣。
进了沙华门,对方的旧识纠缠上来,热忱得像条甩不开的狗。
望见院中那对并肩而立的身影,薛无折不止一次起过杀念。
杀掉好了,杀掉这些阴魂不散的人。
他掌中的玩物,何必与他人共享?
走这一遭是为了寻仇,那么既然这些人最后都会身首异处,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关系?
但摩挲着辉寒剑,薛无折最终还是决定偃旗息鼓。
说不清缘由为何,大抵是厌烦事后郁安又会满是反感地指责。
玩物的想法如何,薛无折本不在意,可如果对象是郁安,他愿意为了获取对方的顺从而稍作退步。
不论是山猫还是灯盏,都该印着薛无折的名字。
薛无折刚开始留下郁安,是为了折磨羞辱,并不管对方是死是活。
后来,薛无折要郁安活下来。
而如今,薛无折惊觉自己要的不止这些。
被云磷质问时,按捺已久的杀意漫上心头。
那一刻,薛无折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绝无可能。
想要郁安,绝无可能。
被拆穿是威逼利诱、胁迫强求的又如何?既已入我怀中,就不会再有逃掉的机会。
为什么?
因为恨?
当然有恨,恨他高高在上,恨他一无所知,恨他凭着父亲荫庇此生皆是坦途,恨他跌入淤泥不曾认命,恨他一路走来从不折腰。
可再提及此人时,比起那些针锋相对,薛无折最先想到的是更细致的东西。
安睡时的长睫,清醒时冷情的眼,柔软的耳垂,以及淡色的唇。
下意识追寻的视线,无可遏制渴望触碰,不容觊觎,无可替代。
心神被牵动至此,倒真是稀奇。
这不是恨,而是全新的未被定义的感情。
所有相处的画面编织成结,最终构成一个确切的回答。
这一刻风停雨住,云开月明。
原来郁安是不可或缺的。
原来我爱他。
……
充盈灵力堆起的修为时长有限,郁安脚下生风离开沙华门,在客栈中还没等一会,久违听见了碎片收集的提示音。
他撤去灵刃的动作一顿,觉得诧异。
与薛无折相处至今,除却每行过一个门派降低位面异变的数值外,系统的提示很少再出现。
收集度几乎没有太大变动,低得让郁安怀疑自己是否能在身体可以支撑的期限内完成任务。
许久不动的数据涨了,让人怀疑是否有事发生。
郁安正默默思索着,紧闭的房门就被骤然推开。
目光落到门外,就对上了青年墨玉般的眼眸。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40%]
这人的眼神太深沉,郁安静了一瞬,移开了眼。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0%]
木门合上,发出沉闷声响。
两相无言中,郁安手指微动。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60%]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在靠近,郁安抬起眼睛,望向来到身侧的人。
视线交错,如临骤雨。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70%]
青年眼神平静得像冷夜海湾,潮水暗涨仿佛要席卷天地。
“……怎么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0%]
数值涨得太快,郁安只觉蹊跷万分。
这句疑问没获得回应,薛无折仍是沉默,眸中透出几分微光。
这密不通风的注视几乎要扼住呼吸,郁安果断要走。
但还没逃出半步,就被提着腰放到了桌案上。
双腿被分开的空隙抵进一个人,郁安下意识挣扎着要下来。
“薛无折!”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1%]
薛无折扶住那乱动的大腿,抬起眼帘对着方寸之间的人微笑。
“师尊……”
这笑容似乎别有用意。
气息在靠近,郁安立即用手去推薛无折的脸。
薛无折顺着他的动作偏过脸,低声笑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2%]
这人笑点一向奇怪,郁安不予理会,又去推对方靠过来的胸膛。
然而这次的动作却被打断。
薛无折牵住郁安的手腕,而后顺势而上,与对方十指勾缠。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3%]
指腹穿过指缝,是十指相扣的意图。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4%]
郁安睫羽一颤,听见薛无折落在他耳边的低唤——
“师尊。”
郁安没有回应,只沉默地要抽回手。
薛无折却将那白皙的手执起,将脸颊贴上郁安掌心,声音低柔地喊他:“师尊,郁安仙君……”
郁安对这真假难辨的柔情视而不见,下意识又要抽手。
薛无折仍是不允,见郁安一脸僵硬,又坏心地在对方手心吻了一下。
郁安一惊,立即用空手去推他肩膀。
然后又被抓住了手腕。
双手被缚,郁安无奈至极,“你先放手。”
薛无折没有放手,执住他的手腕往下带。
紧绷的手摸到了侧腰的一片濡湿,郁安挣扎的力道一收,终于后知后觉记起这人负伤的事。
又有鲜血从不染纤尘的白衣中渗出。
郁安一有迟疑,薛无折便会得寸进尺,右手一带顺势就将人拉到眼前。
“师尊,我好疼,帮帮我。”
对一个毫无修为的人提要求疗伤,实在强人所难。
像是知道郁安会拒绝,薛无折很快又说:“战后力竭,丹田内灵力流转不通,师尊帮帮我。”
尾音压低,像是撒娇,藏着毫不掩饰的索取意味。
距离太近,郁安微微后仰,一时没有回答。
薛无折也不着急,只揉着他的手腕,静静等着对方的答复。
终于,郁安开口了:“你用灵池水。”
这是婉拒的意思。
薛无折早有预料,闻言只是低眸一笑,轻轻松开了郁安的手。
在郁安放松之前,薛无折伸手按上了他的腹部。
灵力注入,吞星珠被牵动。
郁安心底一沉。
但薛无折没有如往常那般调用珠子灵力、轻易化解郁安的反抗,而是搭住对方虚弱的丹田,力道温柔至极。
手指一挑,隔着皮肉就牵出丝丝缕缕的纯粹灵力。
取用灵力并非仅能依靠亲吻的形式。
郁安早就知道,只是薛无折每次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三番五次之后也不好再单独强调,干脆就装作不知了。
掩耳盗铃也好,成心逗弄也罢,都无所谓了。
可是这人为什么突然不装了?
看着郁安怔然的眼睛,薛无折弯起眼睛,“吓到了?”
被无视愿诉的滋味并不好受,原来他也看出了自己的反感。
郁安嘴唇动了动,还未言语,面前一本正经调引灵力的人忽然凑过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一触即分,好似蝴蝶。
“现在满意了?”
并没有不满意的郁安:“……”
他回过神来,想将从薛无折的围困中脱身,但对方已有准备,眼疾手快将他拉进怀里。
手下收势,将浅尝辄止调取的灵力塞进丹田。
薛无折含笑看向近在咫尺的郁安,嗓音柔腻:“多谢师尊。”
天生轻扬的眼尾,面无表情时端方如鹤,弯眸微笑时又会让人联想到一些轻浮的东西。
郁安终于忍无可忍,反手推开了越靠越近的人。
“适可而止吧,无折公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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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溯流而上
◎夫人◎
离开拓城之时,城中多了很多穿盔带甲的官兵,一边安抚着神色惊惶的百姓,一边拿着镇魔驱邪的符咒四处探查着。
昨夜异象横生,银帘如钟,覆盖了整座沙华门。
目击者甚众,都以为是妖魔作怪攻入了沙华门,忧心如焚,担心再回到从前饱受沙兽侵蚀的状况。
可整整一夜沙华门都寂静无声,城中人心大乱,最后是城主派出府兵,安抚各处惊慌不安的百姓。
而昨夜叫所有人栗栗危惧的银钟,此刻化成了郁安发间的质朴云簪,是动身时薛无折为他别上的。
在招惹郁安半天后,这人终于安分,敷衍地用了灵池水疗伤。
待身上被法咒灼穿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薛无折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披上了衣物,而后对着郁安摊开手掌,露出一根男子款式的云纹簪。
银光柔和,正是千机髓。
在郁安拒绝之前,薛无折微微一笑。
“这法器主防御,亦可稳固境界,正好压一压师尊体内紊乱的灵力。若是师尊想要弟子亲自效劳,也是可以的。”
“效劳”暗藏的含义太深,于是郁安果断选择了前者。
顺利将发簪插入发间,青年手指滑动,勾了勾郁安的耳垂。
收获了对方的凝视后,他神色自若,只是眼中透出几分古怪的笑意。
“师尊啊……”
叹息般吐出一句称谓又没了后文,唯有系统提示数值增长的声音收尾。
行到城门,戒严的官兵更多了,个个手持符篆,宽出严进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而城门上高悬的辨识气息的符法光纹暗淡,大抵是被控术者们元气大伤的现状所影响。
此番沙华门受挫太重,自顾不暇更妄论出面安符百姓,而饱受打压的城主派重新走到百姓眼前,成为他们当下依靠的顶梁。
至于之后拓城的势力如何划分,是洗牌重建还是一如既往,就与离开的二人无关了。
在斩断三派的大阵连接后,罗盘指向越发清晰,最终指向日出的方位。
大陆最东,是皇都所在,正是聆仙派坐落的繁茂人间。
东行途中,薛无折的态度很奇怪,心思比起之前还要难猜。
郁安体内的吞星珠趋于稳定,对方自然没有近身的理由。
面对拒绝,以往的薛无折可能会退开,虽是笑着,可多情眼中却情绪冷淡,看得出不太高兴。
可如今的薛无折脸皮太厚,即使被拒绝,也要以“保护师尊”为由守在郁安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
缄默无声时,那狭长的眼眸如同流淌秋水,一点一点堪称细致地描摹着眼前人的轮廓。
所有接触都带着若有似无的含义,勾缠手指,梳弄长发,皆是点到即止的触碰。
有时被郁安抓到,他也只是勾唇轻笑,带着毫不遮掩的坦然。
这些含而不露的试探,是无法和直白的亲吻一样,可以通过训斥来制止的。
所以除了眼神震慑,似乎别无他法。
又一次从沉眠苏醒,郁安一抬眼就对上薛无折幽深如墨的凤眸,呼吸一滞。
本该独坐修行的人毫无征兆出现在他的床前,被抓个正着不仅没有丝毫躲闪,还眉眼俱弯,笑得像收敛锋芒的狼犬。
狼犬嗓音柔和:“师尊,晨安。”
如影随形的视线编织成网,让郁安产生正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的错觉。
在他即将接受无能的时候,皇都终于到了。
东山之下皇城偌大,高墙肃穆恢宏,楼阁鳞次栉比,宫殿巍峨到灰瓦街巷,一水绕城,画卷徐展。
来往民众甚多,华服布衣皆有,一派热闹。
二人在京郊落地,准备改易面孔入城。
三家仙门的动荡足够让其余两派警惕,且不知腹地仙山的玄光宗是按兵不动还是暗自谋划,常年沾染人间因果、与大陆皇室密不可分的聆仙派倒是态度鲜明,为整座皇宫都覆上了一层防护结界。
云端远看,是隐约一层如云光圈,近看才知是一面烈烈焰旗,精妙玄奥倒不辜负器修一派的盛名。
结界稳固如钟,可工艺再精巧也抵不过天阶法器的一击。
贸然破阵只会打草惊蛇,且皇城龙脉气运颇丰,聆仙派借势反击,此事难以善了。
万物凋敝的时令里,还有接连不断的百姓入城。
有坐着泥泞马车的外县人,也有挽手谈笑的寻常人,男男女女皆是神色激动。
郁安留神去这些人口中说的,除了知道他们期待万分之外,没拼凑成其他有用的字句,不由微微拧眉。
他还没表现出更多情绪,身边的薛无折已经抬步上前,神色可亲与那些交谈的行人搭话。
那半弯的眼睛温和又沉静,但腰间长剑却又叫人不敢低看。
行人们见他长得俊俏,脾性也是难得一见的温良,都乐意将自己知晓的事托出,可怜他赶路辛苦还要塞吃食给他。
没多久,这位婉拒了一众好意的良善人缓步回到了郁安身边。
垂眼的一瞬间,伪装出来的温柔笑意消失了,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漠然。
郁安侧目看向他,静静等着这人将搜集的信息一一道明。
谁知薛无折看了他须臾,忽然勾唇笑了一下,轻佻又随性。
“师尊好乖。”
郁安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薛无折笑盈盈地追上来,柔声道:“师尊莫气,弟子说笑呢——您想知道的事,弟子一定知无不言。”
二人来的时机正巧,遇上了聆仙派一年一度的纳愿会。
所谓纳愿,便是祈愿送符。
常年服务皇室的聆仙派会打开东山禁制,无论尊卑都能上山拜会,求得祈愿符篆,这一年都能顺遂如愿。
财运姻缘,子嗣功名,只要虔诚祈愿,都会应验。
这仙门与尘世勾连太多,染上人间烟火,颇受这一带百姓的信任,兴办纳愿会之后威望更重,门派虽小却是五大宗中最受凡人推崇的。
而每年此时,民众们不远千里都要赶来,即使没抢到祈愿名额,沾沾仙家气运也是好的。
所以官民们兴致勃勃,皆是为纳愿会而来。
既然知晓此事,二人自然要去走一遭。
出入京都的人群中,不乏有挽发佩环的紫衣者,袖袍纹云,是聆仙派的标志。
百姓们对这些人恭敬有加,是以被探究漠然的视线一盯也只有忍耐,不敢冲撞。
看得出来那些人是在观察入城者,初入城的薛郁二人低调至极,素衣简饰,并肩而行。
面色自若穿过了三两成对的紫衣人,拐入一条叫卖不绝的宽巷。
长街人流如龙,集市琳琅喧嚣。
有车马疾驰而过,青年及时揽过身旁人的腰身,为对方挡去危机。
挥袖遮去尘风后,他轻轻一笑,“夫人,当心些。”
被他按进怀里的“女子”抬眸看他一眼,眸光如月,只微微颔首。
而后动作极自然地拉下那人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在人来人往的注视中迟疑一瞬,握住对方的手腕没松。
似乎被这个半带依赖的动作取悦,俊秀青年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了,干净得像是山间清露。
要借参与纳愿会的名头探查聆仙派,又不引起城中巡查弟子的戒备,两位结伴男子远没有一对道侣更掩人耳目。
见郁安毫无波澜地换上裙装,又利落地绾了个简单发髻,薛无折表现出几分惊讶。
“师尊真是……无所不能。”
郁安没去探寻他的话是赞是嘲,对着灵镜检查有无不妥。
薛无折来到他身前,将那张如画容颜看了又看,这才抬手为他改易五官的特质。
减去锋芒,增添柔美。
做完这些,他凝视着眼前眉目秀雅的人,“师尊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嗓音轻柔,丹凤眸中却是幽深的黑。
回忆结束,郁安没去想之后薛无折又讨打的事,只知道从刚才开始这人就一直像在取笑。
他面上则恰到好处绽开一抹浅笑,手下却不断用力,似乎要将那节手腕掐断。
薛无折温和如旧,只含笑握上他使坏的手,五指交错,与他十指相扣。
郁安动作一顿。
两人互动得太自然,一旁看了许久的卖钗女不由掩唇笑道:“两位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薛无折视线落过去,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痕,“是么?”
那女子笑着点头,薛无折往她摊上一瞥,目光在一支木花簪上都停了片刻,姿态随意似乎是临时起意的挑选,没有犹豫就向对方问价。
那女子道:“贵夫人发间的那支已是上品,仙长又何必再破费?”
薛无折目光从那木簪纹路上移开,看向那摊贩时眼神很温和。
“仙品凡品不过都是器物,何况买钗不过是为讨我道侣欢心,又怎会计较身外之物?承蒙姑娘美言,在下心中欢喜。姑娘手艺精巧,不买一支实在可惜。”
那女子被他哄得笑容满面,报价之后就干脆为他递上那支木簪。
“祝二位恩爱白首,此生不离。”
薛无折接过木簪,对她弯眸道谢,丢下一句“买金在桌上”,就牵着郁安走入熙攘人群。
转瞬之间,这两位满身灵气的仙修就消失了。
那卖钗女心叹真是一对自在眷侣,看向桌面时,只找到一只灵囊。
打开囊口,入目是半山高晃得人眼疼的金银。
且不知那卖钗女最后是何反应,郁安被薛无折强拉着要佩簪的行径逼得退到一边。
看着退开好远的人,薛无折语气很是感伤:“师尊不喜欢?”
这人碰到他头发就要磨磨蹭蹭半天,郁安只是不想浪费时间。
手下快速挽好发,他将手对着薛无折一摊,“簪子。”
薛无折稍稍一顿,将木簪递了过来。
郁安将木簪往千机髓旁边一别,两簪质地有别,却雕花纹样却很是相似,所以也不算突兀。
薛无折将那两根簪子看了看,而后缓缓露出一个笑。
“师……”
轻柔字音没有组成字句,薛无折听见了身后突兀地传来呼唤——
“辛……辛木兄?”
【作者有话说】
最快下章心意互通,慢的话就下下章吧
176 溯流而上
◎聆仙祈愿◎
略带迟疑的声音自身后而来,薛无折与郁安对视一眼,一时未动。
谁知他们不应,那人也不挫败,又放声道:“辛木兄,是你吗?”
知道是躲闪不过,薛无折缓缓回首,适时对来人展露出疑惑神情。
那人锦衣束冠,撑开车帘,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
天庭饱满,双眸有神,是没有受过风霜的自在安然。
正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百里泽。
沧澜岛一别,这位闲散王孙说要归京,以为是后会无期,却不想几人会在熙然繁华的皇都再相逢。
见那两道似曾相识的背影转身却是两张全然陌生的脸,百里泽尴尬一笑,“啊……原来不是辛木兄。”
薛无折彬彬有礼地问:“这位公子,先前是在叫我们?”
百里泽底气不足道:“对不住,先前是我认错了人,将兄台当做了我的旧识,所以才想招呼一声。”
薛无折目光含笑:“哦?竟是如此。”
百里泽愣愣点头,将薛无折上下看了一遍,心底暗恼自己莽撞。
平心而论,眼前这位清雅如竹的男子与沧澜岛的木讷散修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为何他方才竟那般笃定?
千里之外的人不可能出现眼前,且那人是否还活着都未可知。
如是想着,百里泽的视线落到了对面的另一人身上,五官柔和,乌发齐挽,似乎已为人妇。
可那清冷的眼神却总觉得在哪见过……
不等百里泽多看,一阵不知由何而来的寒风猛然吹来,将他露在帘外的五官得七扭八歪。
薛无折声音平稳如初:“误会一桩,不必在意。我二人有事在身,耽误不得。公子若是无事,便就此别过罢。”
青年笑容滴水不漏,唯有他身后的郁安看清了这人反手施诀的动作,不仅挑了挑眉。
但眼下没必要拆台,郁安对百里泽颔首。
“告辞。”声音低柔,难辨雌雄。
薛无折只是笑,牵上郁安的手也不等百里泽再回应,径直往前。
好不容易从诡异狂风中解脱出来,百里泽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就撑身道:“二位等等!相逢皆是有缘,二位要去哪?在下愿载二位一程作为赔礼。”
一面说着,他一面要人驱车追上两人的步伐。
为了适应脚步,车马行得很慢,好在已过了闹市,不会担上扰序的罪名,可车上这位应该也不怕什么扰序受责。
被纠缠不休令薛无折心情急转直下,脸上的笑容温和依旧,但眸光已经冷了下去。
郁安看向车上的人,“不劳公子,放我二人自己自行处理就好。”
“我看两位可亲,不计较我无礼,心中愧疚,所以才想弥补。说不定到你们的去处还与我同路呢?”
这人喋喋不休太聒噪,薛无折将郁安一拉,淡淡笑道:“要造访东山聆仙派,要参加纳愿会。”
上赶着送上来的助力,不用白不用。
有皇室的人在侧,混入聆仙派就好办得多。
果然,一听他们的来意,百里泽一拍大腿,“这事好办,两位且随我一道,一定不叫你们败兴而归。”
郁安观察着薛无折平静的脸,见他没有拒绝,心下明悟,也不多言。
薛无折先上马车,递手给郁安之时,听见百里泽好奇在问他们上山所求,便随口答道:“求保姻缘。”
闻言,郁安眼帘一垂,片刻后才搭上了对方的手。
路上,百里泽主动交代身份,言谈随意毫无郡王架子,半晌才想起来问他们的身份。
装作女子就要压住声线,故而郁安开口的时间更少,多数时候都让薛无折在应付百里泽,在对方说得过分时才不甚明显地掐住对方的虎口。
手都快被掐断,薛无折完全不受影响,一片笑意融融:“早听闻聆仙派体恤世人,虔心祈愿便会应验。我只想求得上天护佑,让我与……夫人情深不悔,此生不离。”
百里泽却对这让人牙酸的话很是感动,握拳道:“兄台用情至深,在下佩服。这世道艰难,有情人生离死别最让人感伤,我那一对旧识命途坎坷,我曾说会做东款待他们,但始终无缘再见……”
说到这里,他似有感慨,下一秒又振作道:“也罢,虽无缘与他们相会,但能带着因此结缘的两位逛逛京城也是好的。距纳愿会还有几日,我们不妨四处游山玩水?也叫你们不虚此行!”
于是二人在东山下的客栈小住的几日,百里泽几乎日日到访,嚷嚷着要带他们四处走走。
回到自己的天地,这位济川郡王的热情同之前在沧澜岛相比有过无不及,领着薛、郁两人玩赏风光。
试探性地攀过一次薛无折肩没被拒绝后,百里泽就放飞自我,每次出门为了彰显兄弟情义,总要踮脚搭着这位新友的肩。
他对郁安则客气许多,似乎是为了避嫌,不敢和友人的“妻子”牵扯过多。
可不管他是亲近还是疏离,这两位前来祈愿的友人始终态度平平,冷的那个不苟言笑,热的那个也只是微笑。
即使是这样,百里泽也热情不改,连他都感叹自己性子是真好。
新的友人生疏腼腆,也不是一顶一的好容颜,但他就是想要多多相处,因为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也因为莫名留意的直觉。
百里泽这边是热情不改,而被缠上的薛、郁两人就没那么轻松了。
女子打扮终有不便,可二人对外的伴侣身份又弥补了不足。
故而郁安大多数时间未有不适,唯有少数与薛无折单独相处的时光里被凝眸打量时觉得怪异。
挽发之际,借着铜镜映照,郁安看见薛无折凝视自己的乌黑眼眸。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对方眸光一动,起身向他走了过来。
“弟子为师尊束发。”
还未等郁安拒绝,薛无折便将木梳从他手中取过,一下又一下梳理着那头柔顺青丝。
梳头的力道轻如拈花,细雨般的视线更多的是落在郁安脸上。
两人隔镜对视,皆是不闪不避。
动作止住后,那不必梳理也顺滑至极的长发很轻易就从薛无折掌中滑走。
而执梳的人也没再继续做无用功,半垂的眼眸中情绪深沉,犹如砚墨,慢慢垂手抚上郁安的侧脸。
郁安别开了脸。
薛无折动作一顿,而后强势地抬掐住了他的下颚,将那偏过的脸摆正。
郁安垂下眼帘。
薛无折俯下身来,贴在对方皙白的耳畔低哑发声:“师尊,看着我。”
郁安睫羽动了动,没有照做,只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薛无折。”
跳动的数值似乎已经表明心绪,但为何那狭长眼眸里的情绪又总是真假难辨?
迁怒和恨将他们联结,在此基础上进行傲慢的戏弄,柔情包裹着伤害,冷讽中又透出怜惜。
恨意由始至终没有消解,那其他感情又由何而来?
薛无折,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同以往的严肃语调令薛无折眼帘一压。
他还未作出回应,屋外就突兀地响起了敲门声。
百里泽欢快的声音透过隔音结界传进房间:“靳兄,我们该启程了!纳愿会伊始,东山阶上又当人潮如流,还是早些出门!!”
靳午是化名,要混弄一个傻子也足够了。
屋内的僵持被插曲打断,开门后的二人面色如常,但眉眼间若有似无的冷意倒是如出一辙,传达出各自的心情不佳。
但很快,薛无折面上的那点冰冷褪去,又恢复成惯有温和模样。
百里泽也便没多想,又喜气洋洋携二人乘上车去东山了。
东山之下的青石长街已是围堵者甚众,更不必说踏上山阶的百姓了。
每次纳愿会能被聆听心音的百姓终究有限,想着沾沾灵气改运才是大多数,求子孙求财运的多如牛毛,此外也有来觅有缘人的,世人千愿,数之不尽。
山脚拥挤不堪,聚众太多,三人只能下车步行。
薛无折握住了郁安的手,忽视了对方轻微的挣扎带着他往前走。
在外要扮眷侣,郁安没有挣扎太多,抬起眼睛看了薛无折一眼。
人多的时候,这人会刻意贴过来,将郁安拉入怀,被冷冷一看后,又漾出一抹无害的笑意。
青年神情温和,唯有一双凤眸透出狭促。
看似轻慢万分,却也不动声色为对方挡去半数的推搡。
严厉拒绝了手下的护送,百里泽原打算要亲自招待新友以尽地主之谊,但一来被东山脚下人山人海的壮景吓了一跳,不仅周身的郡王气度被磨平,连靴子也差点被踩掉。
到最后他甚至是被动地被来往百姓推着往前,回头一看,那对身姿优雅的有情人还紧紧贴在一起。
靳兄啊靳兄,周围人是多了些,可别人连你夫人一点衣角都没沾到,你却已快将你夫人按进怀里了,这看护得未免太小心了。
百里泽虽然见惯了宫里宫外的风月,但一见到对方捧若明珠的姿态,还是不由抽了抽嘴角。
人音吵闹,又隔得实在太远,百里泽只好抬起声音吃力大喊:“靳——兄——”
其实这点声音一瞬就被吞进人潮,可薛无折的目光立即就落了过来。
百里泽振臂道:“山上等你!”
薛无折微微一笑,算作回应。
在百里泽被挤得看不见身影之后,他周身灵波一动,周围人只觉自己被无形之物轻轻一扫,还没察出异样,就被落在身后。
薛无折揽着郁安穿过人潮,轻松写意如游鱼入水。
郁安一直没说话,垂眸盯着放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
当沉默地和薛无折踏上半山亭台时,百里泽已经在里面乐悠悠地品茶了。
边上立着的两个聆仙派弟子将郁、薛两人打量一番,笑嘻嘻地开口:“郡王,这二位可是您要等的人?”
【作者有话说】
高估自己的进度了,下章多写点~
177 溯流而上
◎似是而非◎
聆仙派的人虽在调笑,但举止间颇具恭顺之意,很符合仙门与皇室紧密相连的传言。
面对笑问,百里泽只是点头,匆忙吞下口中的灵茶,拍平锦袍皱角就站了起来。
“靳兄,这边来!”
他态度自然,聆仙派的人侧目又将对面二人看了一遍,收敛了神情中大宗弟子都有的倨傲。
怎么看都只是一对稍微顺眼些的散修夫妻,怎么济川郡王这般亲近?
不过这位一贯乐于交友,又行事无常,确实令人难以揣摩。
且不说此人早前因兄病重闯去仙岛求药是何等凶险之事,掌门都说皇帝没有大碍,还要走这一遭,可不就是自讨苦吃?
若无机缘相助,对方还说不准在哪条鱼肚里待着呢,全须全尾归来还是不改玩乐本性,拼了一场命更得皇帝怜爱,整日里心安理得无所事事,耽于享乐无人敢指摘,连上个山都要人来接,真是好命至极,比修仙来得快活自在。
两个聆仙派弟子侧立一旁,是心照不宣的不屑。
薛无折没心情去管无关紧要的人是何心境,在被百里泽询问是否要在半山亭台稍微休息时,下意识去观察郁安的神色。
那人静若平湖,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什么,行过拥挤人流,发髻未乱,一银一墨两只花簪在山光下泛着冷色。
薛无折盯着对方纤长的睫毛看了几秒,再抬头时又是一派良善。
他很快拒绝了休憩的提议,理由是上山祈愿要紧。
百里泽没有异议。
几人顺着一位聆仙弟子的引领,重新踏上山路。
分明在山下时百姓颇多,但真正行过半山的人寥寥无几。
无形灵力积压,再往上凡人只会有减无增,但百里泽却行动自如,是那名聆仙弟子在施诀助他。
薛无折只当看不见,无心去看缥缈山色,眼前总是浮现郁安。
这人默不作声走在前面,素簪长裙,姿态如云。
疏离的态度无声传达出不悦。
或许是因为抵触与名义上的徒弟亲密?
薛无折想从那冰冷又高傲的眼睛里,探寻这人真正的想法。
一路走来,对方总是被迫接受一切,境界的压制让他的反抗都无关痛痒,愤怒与拒绝被视而不见,渐渐也只剩心平气静,一团麻木。
近来薛无折一直在想,被触碰时,郁安是觉得烦躁还是屈辱?
亦或两者都有。
他反感吗?还是恨?
在薛无折所有情难自禁的瞬间,郁安是冷眼相待还是已经恨入骨髓?
沙华门的蠢货说得不错,薛无折知道自己是在强求。
若有机会,郁安一定会离开的。
或许是尘埃落定后,或许是几近黎明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君会毫不留情将他丢下。
就像丢掉一块淤泥。
涤除一身尘土,消失于茫茫山野,天地之大,踪迹难寻。
能够翱翔高飞的鹏鸟,还会甘心被困在方寸囚笼里吗?
想要好风借力,而后柳暗花明,从此山高海阔,一别两宽?
薛无折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不论自愿与否,心爱之人只能在我掌心,我的目之所及,我的心之所依。
若他不耐寒冬,就奉上永世春色;若他刚强易折,就化去暗明风雨。
若他想高飞寰宇,我会将这片天地收入羽翼,任他穿云掠雨,自在逍遥。
永远纠缠,无尽相随。
说什么强求无果?
若穹顶之下唯我一人,他最终也只会爱我。
永世不变,万世相守,这才是薛无折所求的姻缘。
小小的聆仙派帮不了他。
但这没有关系,惊变过后的十来年里,薛无折想要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得来的。
不论是恶人首级,还是爱人真心,他都要取到。
至于是何手段,无所谓。
聆仙派的纳愿殿在山巅之上,半道设了多方小殿,是给历经艰辛却只能止步于此的凡人用的,符篆法器应有尽有,只管让来此之人如愿。
几人畅通无阻直达山顶,百里泽对此处熟悉至极,一到地方就自发领着二人往殿内走。
而引路弟子对几人行了一礼,自觉离去了。
聆仙掌门早等在殿内了。
不同于皆是不过百岁的门内弟子,此人如今已二百余岁,须发尽白,眼神倒是锐利。
此派多重炼器画符,修行灵力皆注其中,对外在容装不甚在意。
走入殿里,郁安感知到一股极淡的腐朽气息,眉头一动。
见百里泽还带了两个面生的外人,掌门并未表现出诧异,和蔼地让几人坐下。
百里泽一面就坐一边说明了来意,说自己携友到访是为参与纳愿盛会,求掌门助好友了却心愿。
聆仙掌门没有回绝,面慈目善看向另一边的两人。
“两位有何所求?聆仙派自当竭尽全力。”
薛无折一笑,柔声道自己来此是求姻缘永固、恋侣顺遂的。
对于这人面不改色说的酸话,郁安如今已经能平静自如,甚至会配合对方演一演恩爱“夫妻”。
当然配合得很敷衍就是了。
郁安改易后的眉眼偏向女子的柔雅,因此连冷淡都显得含蓄,外人只会将他的疏离当做内敛,不会怀疑到他与薛无折的关系上去。
毕竟有时薛无折眼梢的脉脉情意,让郁安本人都难辨真假,更妄论不明真相的其他人了。
眼下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
见薛无折抬手过来,郁安配合地将手放进他的手里,然后被往前一带,靠进了这人怀里。
演得太夸张,郁安稍稍抽手,未曾想薛无折在众人的注视下仍是我行我素,郁安不仅没能成功挣脱,还被轻轻刮了一下掌心。
细微的痒意令郁安止住了挣扎。
他吐出一口气,不再乱动。
二人并肩在殿中对白发掌门行了一礼。
知道了两人诉求,聆仙掌门捋须一笑,“这事不难。”
然后挥袖落笔,不过须臾就绘就了一张丹血明艳的符咒。
符纸光华流动,飞入薛无折掌心。
薛无折轻如细雨的视线落在那张符纸上,听见掌门用苍老的声音叮嘱他们符纸用法。
符纸平分,念咒兑水,恋侣夫妻,此生不离。
百里泽在一旁啧啧称奇,虽早就知晓聆仙掌门各类法门的神奇之处,但也不知对方有此等神通,连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能左右。
人与人的姻缘稳固与否,能通过法术辅助吗?
这个问题也在郁安心中走了一圈,他看了一眼符纸上的纹路,心中了然。
是钟情符,符法一旦生效从此便难改真心。
就算是怨侣也能相爱一生。
原来聆仙派所谓的有求必应、济世渡民,就是借助这样的手段么?
想求所爱,就送钟情符,那想求亲眷,是送寻踪符还是幻梦符?
郁安拒绝细想下去,看着薛无折泰然自若收了符纸,又带着他对掌门道谢。
语气是难以压制的感激,但与郁安对视的眼睛倒是平静如水。
东山巍峨,却不似玄光宗山雾缭绕,能将山下的整座京都收入眼中,其中最近的便是恢宏皇宫,此外平民瓦舍延绵不尽,一直到高墙长河,以此为界,再远就是无数平野了。
与前山的安宁祥和形成对比的,是山后一望无际的海渊。
山风呼啸,靠近那片海域时却旋即收声,江流入海般消散无踪。
百里泽此次上山并非只为作陪,用过晚膳就跟着聆仙掌门往后山去了。
离开之前,掌门念在二人千里迢迢参与纳愿,让他们在山中歇息几日,待忍到寒末再谈离去。
这正中下怀,他们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待被安置在一间厢房之后,郁安换去裙装,看着薛无折新布的结界,慢慢摘下发簪。
绕过屏风,他看见对方正拿着那道钟情符,好整以暇地对烛打量着。
边上是一对瓷杯,已浇满了清茶。
郁安将簪子放在桌上,一时不语。
他一现身,薛无折就不再看符,只用狭长又薄情的眼盯着他瞧。
“师尊,这钟情符真有可以左右人心的奇效?终身不改?”
郁安解释道:“于修士而言,不过一时之效。于没有修为的凡人而言,就难以消解得多。”
薛无折抓着符纸,笑盈盈地问:“那如果是师尊呢?”
郁安不说话了,沉默地看向薛无折。
在漫长的静谧中,薛无折笑容抚平,而后将符纸捏团,随手掷进了灵烛里。
符文灵力的注入使得烛光大盛,郁安微微眯了眼,依稀看见对面的人向自己走了过来。
“师尊……”
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郁安掀起眼帘,看向了一步之隔的人。
薛无折对郁安微微弯眸,眸光如同漾波池水,底色却是化不开的黑。
“师尊。”他又低低喊了一声。
还未等郁安回应,薛无折已经俯身,替他将松散半垂的发髻解散。
修长的手指穿巡于乌亮发间,青年语调缓慢,很是柔哑:“那种东西,怎么配得上师尊呢?”
……
自后山回来已是深夜,百里泽裹紧衣物往自己的住处走。
开阔地带冷风更甚,他缩了缩脖子,安慰自己穿过回廊后皇室厢房就近在眼前了。
夜风呼号,将观感又拉回方才的幽寂环境里,百里泽正走着神,眼角不经意瞄到了一道飘然侧影,一个震颤险些吓晕过去。
回过神来,百里泽磕绊开口:“靳、靳兄?”
那颀长身影本已过去了,听闻这声呼喊步履一停,侧过脸来。
借着冷月微光,露出半张文雅的脸。
“是郡王?”
他的视线将百里泽上下一扫,不出意外发现了对方腰间别着的驱邪明心符,这就是即使用了隐身诀也被发现的缘由了。
每次都与这人撞上,也不知该说是巧还是不巧。
面前人语笑如常不可能是半夜鬼魂,百里泽拍着胸脯,竭力压住狂跳的心脏走上前去。
“靳兄怎会在此?靳夫人已经睡了?这夜半风寒的,是有什么要紧事?”
薛无折温声道:“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夜半无眠,又不忍扰道侣安睡,想寻处灵气充裕之所修炼。”
散修修行若无天资,就要更多借助外物,例如灵力,例如法器。
这事百里泽也知道,所以不算意外。
“这样啊。”
想了想,他指出一个方向:“这条路往前应该有可供修炼的地方,我曾见过仙长们结伴而行,也许通往海瀑布那边。”
薛无折点头道谢,温声告辞就要走。
又有寒风吹来,将百里泽腰上摇摇欲坠的符纸吹下。
还没等百里泽惊呼,面前的青年法诀一掐,那张隐带灵力的符纸已经出现在了两指间。
百里泽满眼惊奇,“靳兄好功法!”
薛无折微笑,并不多言。
他垂手将符纸递过来,这一过程里青年身形微动,暗处的眉眼暴露在月色下。
檐下与院中的高低落差在此刻显现,俯视视角形成居高临下的错觉,让人隐隐窥见对方眸底的阴暗与冷漠。
百里泽接东西的动作顿住了,脑子似乎飞快地闪过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但在薛无折展露疑惑前,他扬手接过符纸,又傻乎乎笑了一下,“多谢靳兄。”
薛无折含笑摇头,转身往长廊右侧行去。
身影消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百里泽站在原处久久未动。
东山景致泛善可陈,接连几日的探查后,薛无折也大致摸清了聆仙派的情况。
这座仙派的蹊跷之处太多,灵气不均毫无云雾的前山,层层落下的海瀑布,还有云顶上灵威深沉的御敌黑旗,怪异之处数不胜数,但却无人生疑。
数百弟子修为平平,所炼的法器千奇百怪,效用各异。
老掌门的境界应该不低,常在后山并不轻易出面,只时不时让百里泽去后山,似乎要商讨与皇室有关的事,从对方每次回来都一脸凝重的表情来看,也许事情并不轻松。
由此也可知这闲散郡王不是只有玩心,或许是心系皇室挂念富贵,也可能真在心系百姓担忧天下。
但面对薛、郁两人的时候,百里泽表现如常,热情之至地向他们介绍东山风光。
据他所言,幼时他和兄长体弱,有几年被寄养东山,故而才与掌门相熟,对方对他们多有扶持。兄长即位后,一心回报聆仙派,使得仙凡两派更加亲和。
回顾过往酸苦之际,这人还能笑容满面,只是尾音有些许凝滞。
说完这些,他的视线从山下的京都盛景上移开,看向一边的两人,颇为感叹道:“世上凄苦之事太多。两位能走到如今,必定也是经历了诸多苦楚。”
薛无折阖眸轻笑,摆手不言。
接收到百里泽的目光,郁安很是平和地回答:“还好。”
百里泽叹息道:“世道总是诸多磨砺,我只愿天下有情人诸事皆顺,也好过天各一方,生离死别。”
郁安眼眸一动,望山不语。
薛无折笑道:“郡王心善。”
后几日天色愈长,预示着寒月将尽。
百里泽一如既往找他们闲谈赏乐,某日晒着温暖日光,不经意问起了二人往后的打算。
薛无折道:“漂泊之人居无定所,或是重回故土,或是隐居山林,只要所爱在侧,怎样都好。”
他扬唇浅笑的模样远胜春月桃英,看上去纯善无害,叫人难以与曾经浴血奋战的冷硬相联系。
郁安没怎么看他的笑颜,目光放在百里泽身上,忽然问:“郡王之后有何打算?”
百里泽挠头道:“我么?就继续留在京都呗!皇兄身居高位,够我游山玩水一生轻松的了。”
郁安不甚明显地勾起唇角,挑破道:“郡王守京,更多的是忧虑皇室亲眷吧?”
百里泽愣了一下,很快笑道:“守江山,平祸乱,当然也是我作为皇室一员的职责。夫人好敏锐,我瞒不过你。”
而今被叫一声“夫人”,郁安已经反应平平,倚栏看向树上春芽。
片刻后,百里泽又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掌门大人掐算运势,推演近来门派中恐有祸变,正不断炼器以便防患未然。我这几日晚间去找他对饮下棋,都无功而返。”
薛无折适时展露出几分担忧:“是炼器不顺?”
百里泽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叹气道:“掌门年事已高,独自炼器太过辛苦。他从不让弟子护法,我又是个没有仙根的人,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
他安静一阵,突然眼睛一亮,“靳兄,你们也是修行之人,可否助掌门一臂之力?”
薛无折婉拒道:“这是聆仙派内的事,外人参与不合情理,且我们修行不精,实在爱莫能助。”
百里泽神色灰暗下去,又听见他话音一转:“但若能报还掌门恩情,我们愿尽绵薄之力。”
“真的?”
郁安也是应和:“自然。”
云顶上的那道黑旗除了御敌之用此外毫无特殊,既然如此,不如就以身入局。
当踏上后山的灵阶时,充裕灵力扑面而来。
夜风呼啸,厚云无月,四下寂静只能见几人的脚步声。
发间的千机髓泛起微光,为郁安撑起一面屏障。
他抬手撤去护障,神色自若地提起委地的裙装,很快就跟上前方两人。
听见身后轻微的呼吸声,薛无折脚步放缓,留了个身位让郁安上来,而后与他一同拾阶而上。
百里泽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底,笑着耸肩,眼神很是无奈。
掌门炼器之所是后山深处的临海阁,毗邻白浪滚滚的海瀑布,再往东走就是断崖海域。
临海阁高耸,内里宽敞寂静,寒风吹动四壁烛灯,叫本不明亮的光线缩到墙角。
百里泽揉了揉被风吹僵的鼻子,压声道:“掌门偏爱内室的炼器炉,我们直接进去就好。”
体内灵力充盈五感,郁安视野并未受阻,正抬头打量着这座空旷的阁楼。
他停步不走,薛无折自然也立在一边,温声对百里泽解释道:“郡王莫怪,我夫人性子内敛,探奇心重,并非有意失礼。”
“无碍无碍,”百里泽没表现出反感,又揉了揉鼻子,“夫人自便即可,不必顾忌我。”
郁安对两人的对话置若罔闻,目光顺着那层层环绕的楼廊上移,望向了阁楼最顶端。
楼阁无顶,只有天中积云厚厚地压下来。
片刻后,郁安撤回目光,对静立的两人颔首。
“走吧。”
薛无折应了好,百里泽又自觉地走在前面,为他们领路。
灵气如有实质,渐渐积压在肩上。
郁安正凝视着百里泽的背影,忽然被薛无折轻轻勾了一下手指。
与此同时,周身灵压顷刻消散。
郁安转过视线,看了薛无折一眼。
对方却并不看他,目光落向前方漆黑的内室入口。
百里泽的脚步已经停了。
他将内室的门缓缓推开,“就是此处了。烦请二位稍坐片刻,本王去请掌门过来。”
薛无折柔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既然掌门大人每晚都要来此炼器,郡王又何必去请?不如一道进去,也好为我们这两个贸然介入的外人解释一二。”
百里泽推门的动作一滞,“这……”
薛无折笑了,“郡王似乎有难处?”
百里泽转过身来,“没有,靳兄何出此言?”
薛无折笑意融融,并不多话。
最近的烛灯被风吹灭了,百里泽眼前有一瞬陷入黑暗。
他睁大眼睛,想照例去搭薛无折的肩膀,却被一个冰冷的剑鞘抵开。
“靳、靳兄?”
“郡王从入阁开始,就不敢看我二人的眼睛,是很紧张么?”
“……没有。”
“那您可否摘去在下身上的封元符?”
“……”
百里泽沉默一息,陡然抓向薛无折右肩。
薛无折剑鞘一转,挡下了这一击,将百里泽震去了角落。
他随手要将身上的符纸摘下,忽觉肩上一沉,入眼是一只颤抖的手。
尾戒猩红,带着沉入千钧的威压。
“聆仙派对皇室,真是倾囊相待,连宗内至宝都愿相授。”
百里泽声线发紧:“废话少说。”
一道封元符或许压制不了面前之人的修为,加上灵犀戒压制修为的力量就绰绰有余了。
如是想着,百里泽五指用力,已经攥入对方的皮肉。
鲜血染红肩头,薛无折祭出了辉寒剑。
但剑身还未凝成,就被一阵微风打散。
脚下砖石渐亮,一道金色阵法缓缓成型,正是熟悉的纹路。
薛无折掌心气力流失,知道必须找到阵眼,否则只会被眼前这个凡人牵着鼻子走。
百里泽将他押到门边,内室重门向两边打开,终于显露出内里的情状。
壁内漆黑,地面深凹,阴冷长风自地底而来,其下是万丈深渊。
百里泽闭了闭眼,正要将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推进去,一道薄如蝉翼的灵刃抵上了侧颈。
“放开他。”郁安嗓音冷淡。
百里泽动作停住,“若我不放呢?”
郁安平静道:“那你会死。”
【作者有话说】
下章互明心意,我真的不会再鸽了!
178 溯流而上
◎幻境之中◎
冷漠的威胁换来了百里泽的沉默。
利刃在侧,他最终松开了薛无折的肩。
薛无折周身气血被反哺法阵,修为被压制得彻底,掌心凝力,半晌才重新抽出了辉寒剑。
剑身黯淡,能力也受到了限制。
郁安手中灵刃还未收,就见百里泽飞快前冲掷出一掌,竟然扛下尖刃也要将薛无折置于死地。
薛无折反剑一挡,丹田灵力虚无,终是难捱冲击,被打进幽深巨渊。
陡然失力,他反应极快攀住支点,撑在深渊侧壁皱眉上望。
眼见着白衣青年于深渊里挣扎,郁安毫不食言,直接挥刃去割百里泽的脖子。
灵刃饮血,光芒大盛。
苍老的声音自阁顶传来:“年轻人,放了济川郡王。”
郁安下手毫不停顿,冷声道:“该是你们放了我道侣。”
沾血灵刃抵入血肉,再进一寸就能取人性命。
无形之力掐住郁安的手,聆仙掌门自楼廊上现出法相。
“放了百里泽,束手就擒,我许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郁安狠力一震,驱散压身灵压。
将百里泽反剪双手,郁安的灵刃抵住对方命门。
他再次强调:“放了我们。”
聆仙掌门捋须摇头,慢悠悠看向薛无折,“你也不想看你道侣吃苦头,是不是?那就别再挣扎了,他很快会来找你。”
郁安面无表情:“危言耸听。”
耐心告罄,他将短刃刺入百里泽的脖子,一道罡气打了下来,袭上郁安肩头。
聆仙掌门叹息:“负隅顽抗。”
底细早就被看清,郁安并不意外。
他侧身一晃,堪堪押着百里泽避开这到罡气,正要强行动用体内的吞星珠破局,眼前一晃,发觉这座昏暗楼阁有一瞬的扭曲。
郁安眉头一皱,还没做出反应,手下的百里泽就已暴起,尾指灵犀戒红光莹莹,轻易将他甩开。
又是一道猛烈罡风袭来。
郁安闪身躲开,回首只见百里泽面如土色地擦着颈侧血迹,一道灵索卷上这人腰身带着对方飞向高空中的掌门身侧。
随着百里泽的离去,满地阵法金芒更深,灵压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所有云砚山偷来的灵气皆汇聚于此,压在这幽深古怪的临海阁底,所以聆仙掌门才会常年在此炼器修行,取用自如。
但这阵法不至于将薛无折的修为压制至此,一定还有蹊跷!
阵法剧烈运转,掌门的法相如星逸散,郁安猛然抬头,试图抓住最后的关键。
有风将积云吹散,洒下惨白月光,聆仙掌门已经带着百里泽越过阁顶,于半空俯视阁底二人。
百里泽止住脖上的鲜血,勉强发声道:“不知道你们来京都真实目的是什么,但我说过的,守江山是皇室之人的职责。”
他声音低了下去:“我会说到做到,遏止一切不利社稷安宁的事。靳兄,辛木,不,应该是……薛无折,你不该来的。”
艰难撑着侧壁,薛无折哑声一笑。
“原来你想起来了。”
一个蠢笨的凡人居然会冲破他的忘言咒,真不该小瞧了他。
聆仙掌门已经不想再浪费精力,抬手吟诵起咒法,临海阁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四面墙壁诡异地扭动起来。
楼廊化成积液,滴落在阵法上。
脚下坚硬的土地触感变得柔软,沙泞般粘腻。
一道道黑色锁链穿织天际,将惨白的月光切割。
赶在光亮被彻底掩盖之前,郁安顶着灵压转身,跌跌撞撞踩着金黑织就的土地向薛无折靠近。
但飞身而来只碰到了一点冰冷的指尖,金色幽光里,郁安最后捕捉的是,薛无折坠下深渊前的仰目一瞥。
沉冷的,像积压的云,又像幽深的海。
郁安不假思索跟着跳了下去。
四壁空间混乱挤压,下一刻,龙蛇般的玄铁重链如山压下。
聆仙掌门古怪的笑声自高空中响起:“上古殒神的迷幻之境,有去无还。自求多福吧,二位。”
……
经历过沉重的黑暗后,薛无折缓缓睁开眼,察觉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中。
怀抱轻摇,柔和的唱曲环绕耳侧。
他慢慢抬起脸,望向环抱自己的妇人。
女子面容姣好,笑起来时眼尾带着温柔的细痕。
“无折醒了?”
怀中幼童盯着自己不放,女子微微一笑,点了点他的鼻尖。
“睡糊涂了?一觉醒来就不认识娘亲了?”
薛无折脑袋沉得要命,对上女子秋水般的眼睛,缓缓重复:“娘亲?”
声音稚嫩,像是三月幼芽。
女子笑弯了眼,轻轻拍他脊背,“欸,娘亲的乖宝。”
这场面陌生又熟悉,但眼前这人确实是娘亲无疑。
奇怪,为何一觉醒来就像活过半生似的?
薛无折感到迷茫,下意识在腰间摸了一下。
摸了个空,他皱起眉,隐隐觉得有什么被遗忘了。
女子摸了摸薛无折低垂的脑袋,替他将乱发理顺。
动作很轻,像拂面杨柳风。
随着她的动作,薛无折脑海中的疑虑与困惑如烟消散,渐渐想起了睡前的记忆。
女子道:“你父亲今日休沐,会亲自指导乖宝练剑。他那人看上去古板,其实比谁都心软,望乖宝多多担待。习剑知礼,惩恶扶正,乖宝长大会成为和你父亲一样的当世君子。”
这是自小就在听的告诫,薛无折点头,又被女子揉了揉脑袋,柔声叫乖宝。
之后的日子薛无折皆是习剑学礼,母亲陪伴,父亲指导,浩大的云砚山上灵气充裕,永远都是温暖春日。
晴雨更迭,桃英永开。
薛无折偶尔会偷偷爬上山崖,对着山下树林发呆,连自己都说不出原因。
师兄师弟都性子极好,天分极佳哪怕不日日修炼也能有大境界,沉稳内敛的那几位会考察薛无折剑道,活泼风流的几个就带着薛无折漫山遍野找乐子,然后被家中长辈捏着耳朵带回家。
无忧无虑的日子一直到十岁生辰,五大仙派皆送贺礼,全族庆典结束后万籁俱寂,薛无折撑在窗口望着满天繁星。
星空亘古不变,他却坐立难安,带着说不出来的恐慌,最终握着灵剑在院中整整站了一夜。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天明之际,薛无冉从院墙跳进来,毫不在意自己的雪白裙裾有没有沾染尘灰。
不知薛无折怎么这样起早,她愣了一下才扬起笑脸,将手一摊。
“无折弟弟,你瞧这是什么?”
薛无折慢半拍转过头来,望向她手中的器物。
这有何难?不过是堂姐的法器。
叫千机髓。
千机髓……
那指尖晃动的铃铛发出叮铃声响,宛若风吹竹海。
薛无折抬头望着,觉得这银白铃铛扎眼得很,还不如一根花簪来得好看。
花簪?
这是谁的东西?
还没等薛无折细想,脑中忽然尖锐地痛了起来。
不对,不对……
头痛不断加剧,他很快跪在地上,薛无冉慌张的声音响在耳畔。
“无折弟弟?无折弟弟?!”
她关切的呼喊愈发模糊,薛无折混乱的思路愈渐清晰。
——不对。
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没有相安无事的十岁生辰,昨夜该有一场不明出处的灼烈山火!
他的血脉至亲,师门上下,都死在了火里。
烈火的爆裂声里,刽子手挥剑狞笑,囚笼中被折去利刃的群狼成了待宰羔羊,淋漓鲜血铸成人间炼狱,连空中的清澈灵力也污浊成海。
血气经久不散,一夜之间整个宗族都化作灰烬。
心底的沉重积石得以明晰,原来根本没有安稳命运可言。
薛无折孤身于世,仇恨加身,以此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早就成了剑下亡魂的族人们重现眼前,薛无折撑着地面,胸膛剧烈起伏,低垂睫羽上沾着一滴水光。
“无折弟弟,你到底怎么样了?”薛无冉语气焦急。
她急得不行,正要蹲身下去扶人,却见薛无折缓缓抬起头来。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那漆黑眼眸中一片冰冷,很快又温软下去。
“我无碍的,堂姐。”薛无折轻声道。
这些与薛家人别无二致的幻象足够以假乱真,薛无折越是接触,越是眼底发寒。
这无疑是一场毫无破绽的盛大幻境,盗取记忆铸成铜墙铁壁,将迷失其中的人分食干净。
再待久些,恐怕难以脱身。
薛无折明知如此,但看着这些与真人如出一辙的幻象,还是起了玩心。
这些披了薛家人脸的假东西,全都该死。
但他很好奇,这出戏的尽头会是什么?
被识破后,幻境中的时间流动得很快。
原来云砚山之外还有天地,连大陆腹地的玄光宗也去得。
薛家人要将薛无折送去玄光宗拜师,薛无折没有表现出异议,却在临行前忽然笑道:“我们薛家分明自成一派,修炼功法也已足够。为何我要自废修为,再去玄光宗拜师学艺?”
看着“父母”露出呆滞的神色,他又低下眼眸,漫不经心道:“父亲,母亲,再会了。”
薛无折的拜师之旅也与现世不同,虽然宗门大比也是力压新弟子的结局,但这次挑选师尊时,高台所有位置都坐了人。
本该避世修炼的郁安仙君端坐在少宗主位,主动对薛无折伸手。
“我做你师尊,你可愿意?”
薛无折答应了。
此后,他并未被丢在一边不闻不问,反而被郁安悉心教导,传授所学。
所有的波折都没如期发生。
薛无折成了闻名于世的无折公子,郁安也突破了化神始终高坐仙君之位,两人成了修真界最为人称颂的师徒。
薛家长盛,五大宗和谐,满界太平。
直到幻境中的郁安面含桃花,低头去牵薛无折的手。
他姿态羞怯:“我心悦你,薛无折。”
薛无折终于展颜。
一瞬间,谦谦公子的假面褪去。
青年露出倦怠又厌烦的神色,“终究是赝品。”
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尽,他毫不犹豫抬手召剑,等待已久的凛寒重剑破空而来。
带着森然杀意。
之后缥缈仙境成了尸山血海,那些披了人面的幻象全都死在辉寒剑下。
被逼入死路后,“郁安”双眸含泪,难以置信地问:“薛无折,你要杀我?”
带着如画容颜的幻象泫然欲泣,瞳眸却是死气沉沉的黑。
幻象抬起脸,眼泪滚落,“薛无折,你不是喜欢我、不是爱我吗?我是郁安啊……”
薛无折唇角漾起冰冷的笑意,重剑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你不是。”他声色冷冽。
待一切活物斩于剑下,这个庞大的幻境终于消散了。
薛无折站在茫茫雾色里,周围是无际虚空,脚下是被幻境吞噬了一半的模糊血肉。
手中辉寒剑发出微光,薛无折垂眸片刻,拖着重剑正要走入黑暗,忽然在混沌浊气中觅到一缕极浅淡的气息。
是吞星珠。
跳入深渊的失重感消失后,郁安掉进了一片虚空。
化成颈链的千机髓驱散了深入骨髓的阴冷,郁安渐渐找回感知,却发现此刻的自己眼不能视耳不能听。
四周是一片窒息的黑暗,他自暗雾中起身,随着意识的恢复,更深层的寒凉包裹上来。
郁安握住隐隐发烫的千机髓,在死寂的雾气里穿行。
污浊之地白骨森森,纯净灵力稀薄,感知不到其他活物的气息。
郁安在这片死地走了许久,直到体力耗尽,还是停在了黑暗中。
阴冷的雾气一旦黏在肌肤上,就自发地吸食活体的灵力与血肉,是甩不开的嗜血水蛭。
又一次用千机髓屏开雾气,郁安吐出一口浊气,抬步往前。
此地诡谲,要找到薛无折实在不易。
继续往前似乎能听见各色人等的惨叫,但走到近前,只能发现几具枯骨,还有空气中残破不全的幻影。
诸如此类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郁安也慢慢知道了自己如今身处何方。
恐怕是殒神幻境。
此地汇集了上古神遗留的怨气,故而污秽不堪,迷雾丛生,千万幻境织就迷梦,将所有入境者困在其中。
要出迷境,唯有坚守内心,行过一切真假幻境,才能在万丈迷途中找到出路。
这一过程中,他们的血肉会化作支撑幻境的能源,越是久处其中,越是难寻出路。
传言入境九死一生,可不管是传奇大能还是绝世天才,只要落入此地之后就再没有归来,无人寻到过那所谓的一线生机。
所以整座迷幻之境根本没有归路,这是有进无出的死局。
尸骨成山,化作养分,供养着整座秘境,迷雾污淖,永世黑暗。
没想到这失落迷境会被藏在东山之下,借着一望无际的海渊遮掩,瞒天过海,用以处理修真界的“叛徒”。
不知二人的身份是何时被猜破,但以身入局本就是计划之一,既然想求得更多,自然要承担后果。
郁安心平气和,冷静分析起眼前的局势。
进入此地的人会落入迷境,不管是心神大动还是沉湎其中,都不过是这些浊雾的养料。
而迷境之间是不互通的,要解此局,只能破境而出。
郁安是异界魂魄,迷幻之境无法窥破他心底的忧惧与渴求,所以才许久都没呈现幻象。
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找薛无折。
没管扑上来又开始汲取身上灵气的浊雾,郁安加快脚步,闯入前方冰冷的幽黑中。
灵力被不住吸食,要在深渊中视物就更难了。
“薛无折——”
郁安的呼喊没得到回应,行过很长一段路后,看到前方隐隐透出光亮。
光亮越来越大,像是渐升的太阳,光线灼目。
郁安眯了眯眼,眼前一晃,再抬目时,望见了绵绵群山。
寒风凛冽,苍白雾色流动如海。
似曾相识的景致映入眼帘,郁安垂目思索,从昏沉的思绪里寻到了根源。
是念尘峰,原身曾经的修行之处。
一片霜雪扫过面颊,化作浸凉雪水。
“师尊。”
郁安闻声回眸,然后在高寒仙山中寻到了一剪春色。
梅树下的青年墨发月袍,抬起眼睛看过来,山色秋波都在这一眼中。
“师尊在练剑?”
随着他的询问,郁安手指一动,握紧了手中长剑。
灵剑听召,丹田内灵流畅通,四肢百骸轻快万分。
细探境界,早已不止元婴境。
郁安不回答,青年歪了歪头,抬步走了过来。
“山间风雪太大,师尊虽是炼体修士,也该小心寒冬天寒。”
半带埋怨的话语同样没得到回音。
青年与郁安对视几秒,慢慢抬起手,小心翼翼替郁安擦去面颊上的雪水。
依旧是那张温柔又薄情的脸,但所有的温良都不再有伪装痕迹。
对方平和的眉眼像是山间月色,愈那柔和的语调相配,毫不突兀。
被郁安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无折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轻声问:“师尊,为何要一直看着我?”
问话时,他低下眼睫,带着一闪而过的羞赧。
“薛无折……”郁安终于开口,郑重的语气令对方好奇地看过来。
在那干净的眼神注视下,郁安斟酌道:“薛家的事……”
薛无折显出几分诧异,抿了抿唇道:“师尊已经知道了?父亲母亲念叨着师尊,常要我带郁安仙君回去做客。但我知您醉心修炼,所以推掉了。”
他的眼神里闪动着难以察觉的期盼,又问:“师尊想去吗?”
郁安不语,薛无折并未露出失望神色,而是懂事道:“师尊抽不开身也没关系,弟子都明白的。”
他想起此行目的,收敛了眼中多余的柔情,认真道:“长老们商讨五宗大比的事,届时想请师尊亲自坐镇,好叫那些居心叵测不敢放肆。”
薛无折笑了起来,很柔和地说:“师尊避世不出,五大宗的人又皆仰慕师尊德行,都想趁此机会见识师尊风采呢。”
郁安的目光如有实质,让薛无折脸上的笑意一顿。
青年有些疑惑:“师尊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郁安从那张良善的脸上撤回视线,重新看向山下云海。
“没什么。”
虽然不知道为何迷幻之境又排出一场幻境给他,但破局才是要紧。
接下来,郁安见到了和记忆中全然不同的源水等人。
几位长老年事已高,面对郁安时笑容慈祥,本命法器被安静地收在手中。
但郁安没忘记那些东西带来的剧痛,伤口反复开裂,叫这具残躯吃尽了苦头。
这些画面与现实两厢对比只觉讽刺。
郁安看着这些人和善的面容,只会想起记忆里那些恶心的嘴脸,握剑的手一紧再紧,终是没有动手。
为什么?
因为不想毁掉。
幻境里的薛无折好像很幸福,家人在世,师门美满,脾性善良,是真正的端方君子,是没有变故下,顺风顺水问鼎仙界的无双天才。
如果斩杀幻象,那美梦就会消失。
即使这个幻境终会碎裂,但现在,郁安还不想亲手毁掉这个温和持重的传世天才。
对方应该有更如意的结局。
幻境之外,薛无折披着墨色长袍,腰间挂着替命符,膝下血肉几乎化作泥泞。
辉寒重剑在他掌心嗡鸣,似乎在问他还在等什么。
还在等什么?
青年站在明暗交界,面无表情看着另一个“自己”对郁安绽开笑颜。
而神情冷淡的郁安目光一动,片刻流转的眸光像化开的春雪。
幻境里时间流速很快,郁安避开了热情慈祥的几个长老,和薛无折待在念尘峰练剑。
两人接触的时机不对,薛无折很懂分寸,不常来缠着郁安,只偶尔被督促练剑时不小心漏出一点错处。
郁安会严苛地指出来,言语教导对方似乎难以意会,便用手带着他起势。
薛无折从善如流,分开之后会谨慎地去瞟郁安的眼睛。
郁安对他发红的耳根视而不见,只让他练剑百次再休息,自己则转身往山上去。
“谢师尊指点。”
真诚的道谢没换来郁安停步,对方声音冷淡:“继续练剑。”
“是!”
青年低眸看剑,唇角牵起一抹笑。
不知从何而来的森寒冷风吹动鬓角,他不由自主发了个颤。
五宗大比上,郁安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几大宗派的主人一改现世的高傲,对他以礼相待,温和可亲。
青黛和云磷也在,似乎只是不甚相熟的后辈,看向郁安的目光带着敬重。
好似巨变没有发生,人心也从没改易。
一切与现实截然相反。
郁安在幻境里待了很长时间,却没发觉身体有何不适,以血肉为食的浊雾早该将他那具瘦弱身体吃光了,为何一丝异样也无?
轻柔的声音打断了郁安的思考,青年将一盏灵茶递到他面前,眼眸如星。
“师尊,灵茶来了。”
郁安将此事搁下,接过了那盏茶。
直到现世的记忆开始模糊,从初入此方位面的剧痛开始,所有的爱恨怒骂都如隔纱雾,郁安知道到了一切该结束的时候了。
幻梦应该到此为止,比起幻境,更重要的是真正的薛无折。
这么久也没找到幻梦出口,只有暴力破局了。
郁安抽出灵剑,走下了念尘峰。
春日将尽,山中却百花正好。
一片桃花落入衣襟,郁安并未在意,只快步掠去长老阁。
风吹花动,那片残瓣自衣料中滑落。
桃花随风飘转,最终落入一只苍白如纸的掌心。
进入幻境以来,郁安最不能习惯的,就是那几个长老的笑脸。
慈爱正义都是假的,谄媚逢迎唯利是图才该是他们的本相。
郁安动起手来没有一丝停顿,仗着幻境中恢复的修为,毫不客气将长老阁掀翻。
老者们惊怒交加倒在血泊中,死在郁安剑下时满眼不甘。
饮饱鲜血的本命法器悉数被毁,成为一无是处的几寸废铁。
幻境只覆盖了玄光宗的区域,好在幻象中没有宗主离霄的影子,不然即使是这具身体正处全盛时期也难以战胜。
待生灵消失、众峰倾倒后,郁安重新回到了念尘峰。
没有御剑,只是沿着山阶上行。
但再如何拖延,郁安终是看到了山腰小院的轮廓。
薛无折正在院中翻阅剑谱,眼帘半垂的模样显得安宁。
过了几息,他发现了院门口的郁安,未语先笑。
“师尊。”
微风吹来,血腥弥漫。
青年目光一动,落到郁安沾血的剑尖上。
“师尊……”
郁安沉默地走入院中,自始至终长剑未收。
青年放下剑谱,站在原地关切地问:“师尊,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郁安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握剑的指尖已经发白。
“出剑吧。”
青年一脸迷茫,“师尊?”
没等他再多问,郁安已经沉眸攻了上来。
青年狼狈地取剑接招,挑刺披砍一路被从院内打到山外。
攻势如雨,令山间桃英也七零八落。
后来青年脸颊被划破,已经接不下剑招,只能无措看向眉眼含霜的人。
“师尊,您怎么了?”
郁安挑开他的防守,平静开口:“这是幻境,我早就知道。”
“什么?”
郁安又刺去一剑,落下的目光同剑雨一般的冷。
“这里是幻境,你是幻象。”他道。
“薛无折”闪身躲开这一击,弯起唇角,“您……早就知晓了?”
郁安长剑一扫,将他逼得一退再退。
“没错。”
已经快被逼入绝境,青年仍是笑道:“您真有趣。”
但轻松的神情维持到上了山崖为止,“薛无折”前方是郁安的剑雨,后方是万丈深渊。
他捂住渗血的手臂,神色惶然地开口:“师尊为何要步步紧逼?我分明没有做错什么。”
“所有人都做一场美梦,这难道不好吗?我做得很好,师尊也很喜爱我,不是吗?”
流转的目光宛若山涧倒影,挑不出错处的五官如藏月色。
在逐渐虚化的景致中,青年视线微微上抬,不明意味道:“师尊啊,你真的舍得杀我吗?”
直至对方命门的长剑分毫不让,郁安面无表情,并不言语。
对面的青年却已从他眼中得出答案,不由温柔地笑起来。
“师尊,你舍不得的。既然如此,就别怪弟子失礼了。”
叹惋的语句犹如嬉笑,他松开捂紧的右臂,纵身跳入无边雾色中。
自其他生灵消失后,此方幻境开始不断崩塌。
缥缈仙山与春花清泉都化作齑粉,白雾缭绕,却渐渐染上墨色。
山水留白,浊雾始出。
郁安站在方寸之内的实地里,凝神打量着包围四周的黑白雾色。
景致犹在,幻境还没结束。
一道迅疾剑气自暗处飞出,郁安即刻闪躲,却还是被划破一片衣角。
“师尊,您怠慢了。”
寒凉雾气浸入骨髓,郁安握紧长剑,警戒地望向四周。
下一道剑气袭来的角度依旧刁钻,郁安挡开那道杀机,却被从雾色另一端现出的长剑刺入血肉。
浅色衣衫染上鲜血,疾寒剑气如山扑来。
“师尊,答应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郁安抽剑回身,才将避开一道杀机,又有一条长刃袭来。
偷袭者躲在愈发浓郁的雾色背后,音色干净,带着温和笑意。
又有不知角度的剑尖袭来,郁安挥开那道尖刃,回撤之际更强的杀意兜头而来。
胸口一烫,是触发防御的千机髓。
顺利捱过这波袭击后,颈间坠饰已烫得皮肉发疼。
郁安沉下呼吸,只听一道如隔山水的沙哑声音响在耳畔——
“动手,你能杀了他。”
是谁?
容不得他细想,雾中又突现出一道冷光长剑。
郁安抬剑挡住攻击,顺势回攻。
于迷雾里扑了个空,他眉眼一压,在又一道杀机出现的时候不再一味固守,而是迎着杀机冲了上去。
对方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松手欲撤,却被顺着长剑捉住手腕,被狠狠地带离隐身之所,摔上了结实的地面。
腿骨被折,匍匐在地的白衣青年抬起脸,“师尊……”
郁安的长剑压上他的颈侧,一语不发。
“杀了薛无折,打破幻境。”那道模糊的声音又响起。
见郁安久久不曾有下一步动作,那声音低了几度,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
“为何还不动手?”
地上的青年身体颤抖不止,情真意切道:“我并非想要师尊性命,只是想要相伴师尊,为何这也不行……”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上面有过嘲讽与冷漠,也有过温和与柔软,却从不似如今这般的脆弱易折。
颤动的眼睫如同风中细叶,像是随时能下一场雨。
“师尊,师尊,和我一起,求求您……”
与泫然哀求截然相反的,是郁安耳畔的另一道声音:“杀了他。”
郁安呼吸一静,剑尖前移几分。
脆弱脖颈渗出血迹。
青年眸中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无助喊道:“师尊,郁安、郁安仙君……”
但割破皮肉后,长剑却没再移动半分。
青年的眼泪很快止息,露出的希冀的神色,“师尊,您改变心意了对不对?我知道的,你不想杀我的,我知道的。”
耳边的那道声音也在问:“你不想杀它?”
两道声音一轻一沉,郁安皆未回应,兀自闭了闭眼。
“杀了它才能破局,你在犹豫什么?”
看出了郁安愈发迟疑,地上的青年脆弱的神色一收,翻身就要滚入一边逃开。
还没等他躲入雾中,无形的灵力压了下来,丝丝缕缕穿入脊椎,将这只幻影牢牢定在原地。
一只冰冷的手臂环住了郁安染血的腰身,原本如隔水帘的模糊声线这次清晰地传入郁安耳中,带着淡淡的冷。
“你该杀了它,郁安。”
郁安喉头一滚,艰难道:“薛……”
“嘘——先解决眼前的事。”身后的人吐字很慢,气息冰凉,鼻尖蹭过他的后颈。
郁安身形一顿,像是被一把尖刃抵住了。
身后人低低一笑,再开口时声音如冰:“破除幻境,杀掉他。”
郁安还未应答,握剑的手就被对方裹住,被迫抬剑指向那只眼泪不止的幻影。
幻影五官皎然,唯一双泪眼情绪浓重,被封住口唇,眼神却好像还在求师尊收手。
郁安的身形僵住了,“等等……”
身后的人不予回应,揽着郁安握紧了剑柄。
而后利剑扬起。
浓白雾气忽然散去,一息之后破镜声响起。
长剑刺破幻影的心脏,郁安几乎脱力了,是身后的人带着他的手,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让长剑穿过那具毫无反抗之力的躯体。
囚笼中的幻象被一点一点碾碎。
幻影消散,幻境崩塌。
幻影淌出的血泪消散空中,郁安猛然转过脸,看向抵在自己肩上的人。
那人在笑。
神情愉悦,眼神冷漠,像斜阳映照下的亘古冰原。
薛无折,真的是个疯子……
郁安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
紧密的拥抱,温和的字句,还有近在咫尺的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对方都不以为意,为达目的,不论是杀戮还是柔情无所谓。
郁安手脚冰凉,无力地推他,“薛无折,放开……”
薛无折弯着唇角看过来,勾住郁安的腰将他压向自己,忽然说:“杀掉了呢。”
一出幻境,完好的丹田迅速枯败,吞星珠修补着身上的伤口。
郁安调整着呼吸,“什么?”
薛无折注视着他的眼睛,“杀掉了,您喜爱的弟子。”
郁安眉头一紧,“……你在说什么?”
薛无折苍白的唇边化开一抹笑,“您很喜欢那个薛无折,不是么?”
语气越温柔,拥抱越是紧密。
腰身几乎要被掐断,自己也要快要陷进对方的胸膛里,郁安不适挣扎,“你先放开。”
薛无折略微松了手,还没等郁安松口气,骤然勾住他的腰身,让人迎面压向自己。
那低哑的声音带着灼热的烫意,落在郁安耳畔:“师尊喜欢他什么?装模作样?讨巧卖乖?还是巧言令色哀声乞求?为何他只是嘘寒问暖,乖乖学剑奉茶,就能让你高看一眼?”
郁安侧过脸避开他滚烫的目光,钳住的双手觉出痛意,“你怎么……”知道这些?
薛无折并不回答,兀自说道:“他打伤你,你却还是舍不得杀他。我倒想知道,师尊怎会如此心软?不过是个幻境死物,到底凭什么?”
在这浊雾深沉幻境如云的深渊里心神大动可不是好事。
郁安立即道:“你冷静些。”
他挣开薛无折的手,心念一动,千机髓就化作灯盏,照亮了不断被浊雾侵蚀的方寸之地。
光线只将眼前光景照亮了一瞬,然后就骤然熄灭。
薛无折目光一动。
千机髓重新回到郁安颈上。
在这一瞬之间里,郁安看清了对方身上绵延的血色。
半身血泞,小腿处皮肉稀薄,甚至已成了白骨。
这便是那层若有若无的血味由来了。
郁安嗓音一紧:“薛无折,你……”
薛无折沉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追问:“你为什么要跟着下来?”
郁安不语。
薛无折继续道:“你不是薛家人,又带着千机髓和吞星珠,那阵法困不住你。你分明逃得掉的,为何明知这是死局,还是跟着我进来?”
漫长的沉默后,郁安开口:“到哪都是死路,我还有选择吗?”
薛无折道:“不是只有死路。”
不是只有死路,两人都知道。
若是薛无折独自复仇,会少掉掣肘和牵挂,凭着高深修为,来去自由。
相应的,若是郁安独身一人,只要带着这两件神器,也足够躲过追兵,逍遥天地。
只要分开就有一线生机,不会是现在这样,双双等死。
不是无路可走,而是做了最难的选择。
薛无折忽然笑了,“郁安,你不恨我?冷嘲热讽,羞辱折磨,你该恨我的。”
郁安垂下眼睛,“我不恨你。”
【作者有话说】
写幻境不小心写多了,抱歉朋友们,我明天继续
179 溯流而上
◎师尊,你是爱我的◎
人们常说,薄情寡性者,注定一生孤苦。
因为曲意逢迎,辜负的好意与真心太多,终会祸及自身,所以永远留不住心中所爱。
这些年里,薛无折也曾无声地处理过很多角色,借着温和正派的假面,消解心中无处宣泄的仇怨。
那些含恨而死的人们曾骂他无情,诅咒他此生不宁最后不得好死。
多行不义之辈死不足惜,即使死相凄惨,也对无折公子清风霁月的名声无损。
对于那些含血的诅咒,薛无折从来不以为然。
若是祈求咒骂有用,那仇敌的性命早就该被天道送入他手中,而不是永远披着假面,与那些丑恶的东西平和相处。
成败终有时,弱者的心音无关痛痒,不必俯首去听。
在带着郁安将幻境中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幻影杀死时,薛无折有一刻同那双漆黑的眼睛短暂对视过。
依旧是梨花带雨惊惧不堪的神色,但与滚烫眼泪形成对比的是冷温眼底。
它也在打量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分明眼泪不止,嘴角却微微一动,似乎在笑自己的地位对方终身难及。
下一刻,长剑洞穿胸口,盛放出糜艳的花。
幻象消散,薛无折将郁安牢牢拥在怀里,面颊相贴,感受了对方颤抖的呼吸。
是害怕还是不舍?
他是想要那只幻影常伴身侧?
朝朝暮暮,侍奉左右,花开花落,做一对真正的清白师徒,这就是郁安想要的吗?
真是叫人眼红。
那么很可惜,不管郁安是赞成还是反对,那个薛无折都只能一死了。
不知它要的到底是灵力血肉还是生人灵魂,但只要觊觎不可得之事,都该付出代价。
收敛锋芒的温顺柔情,百无一用的温软可欺,薛无折也会装,甚至能做得更好。
既然都是同一张脸,只要掩饰好阴晦本色,装痴扮傻,讨巧卖乖,郁安也会喜欢的。
而占据郁安心神的,只能是唯一的薛无折。
至于其他不知死活的替代品,不该出现在郁安眼前。
杀掉替代的感觉令薛无折产生了病态的兴奋,以至于泄出了笑音。
然后他看见了郁安过分苍白的侧脸。
一瞬间,那些曾经所受的恶毒咒骂疾风般袭入脑海。
所望皆空,所得皆失,生死无门,一世凄苦。
心狠手辣至此,若有所求,只会不断落空,即使勉强入怀也只会不得善终。
越是握紧,越是离散。
薛无折从不信这些诅咒,但此时此刻,看向郁安沉寂的眉眼时,心底却难得出现几分慌乱。
一直以来的胁迫与羞辱或许与波折不断的现实抵扣,郁安从始至终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来到他身边的。
高阶幻境能左右人的感情,抹去记忆填补空缺,让入境者甘愿深陷其中。
郁安虽坚守本心并未深陷其中,但被强迫着亲手杀掉乖顺的爱徒,难免不生怨怼。
……郁安还会再容忍他吗?
答案只有一个。
诅咒应验,薛无折真的所求无望了。
太多的自厌堆砌心底,积成厚重的山石,逼着他问出一句:“你恨我吗?”
比起反感,恨才是确切答案。
但郁安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薛无折一怔。
良久,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惑:“为什么?”
为什么在经历了口无遮拦的轻慢羞辱,不顾意愿的亲近失度之后,这人还会说不恨。
事已至此,还有让对方言不由衷的理由?
庇护一说放在深处迷境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只会显得可笑。
从郁安选择跟着薛无折闯入死局开始,他们的关系就开始颠倒了。
不再是查案复仇的同盟,只是在生死局中唯有彼此相照的两个人。
性命之忧下没有胁迫与被胁迫,不论修为高低,只要稍有不慎都会被吞噬一空。
身份前所未有的平等,所以郁安完全没有说谎哄骗的理由。
那为什么,不恨呢?
薛无折感到迷茫。
而对于薛无折的问题,郁安只是摇头,重复说道:“我不恨你。”
他没有透过浊雾去辨别薛无折的神色,慢慢伸出了手。
碰到薛无折的肩膀,对方没有反应。
于是郁安顺着肩膀下移,摸过那结实流畅的手臂,碰到了对方浸凉的五指。
都是完好的。
也是这只手带着他杀了幻象。
郁安隐隐松了口气,又努力睁大眼睛去辨认对方身上其他的伤口。
但这是徒劳,因为浊雾涌上来后,即使有灵力加持他也难以视物。
视线受阻,只能依靠触觉,好在薛无折没有拒绝。
所以郁安顺利检查了对方的上身,从胸膛来到侧腰时,摸到类似纸张的触感。
定睛一看,是张生效的符纸。
郁安抽出那张光线暗淡的符纸,辨认出那符纸的纹路后,五指一攥,立即就将那符纸碾碎成灰。
是替命符,原是阴损之辈分食气运所用,却被用来做了善事。
所以不是幻境无害,而是薛无折一直在替他受难。
郁安闭了闭眼,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身难保还替别人分担祸福,薛无折怎么会在该自私的时候这样无私?
这人总嘲讽他人蠢笨,自己分明也笨得出奇。
薛无折没有回话,郁安也不在意,握住对方的手腕,稳声道:“你受伤太重,我帮你修补。”
“师尊,”薛无折终于开口,“郁安。”
在郁安回应之前,他吐字缓慢:“我灵力所剩无几,难以自愈。”
郁安问:“你想说什么?”
薛无折声音渐低:“灵力,师尊。”
二人之间索要灵力的方式只有一种,这已经是彼此默认的事。
但郁安体内灵力趋于稳定后,已很久没有再给薛无折疏通灵力的机会。
提到这个话题,郁安一时陷入沉默。
一息之后,他犹豫着搭上了薛无折的颈肩,慢慢向对方靠近。
薛无折表现出十足的安静。
郁安没了修为,自然看不到黑暗之中,那双墨色凤眸是如何紧密地黏在他身上,堪称贪婪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像随光的暗影,带着日光炽热的余温。
距离拉近后,郁安手指一动,碰到了薛无折的脸。
依循气息辨认出正确方位后,他抬起脸,轻轻去够对方的唇。
但并没有碰到。
因为一直沉默的薛无折一改安静,双臂突然圈上了郁安的腰。
“郁安。”
郁安还未应答,薛无折已低下头来,准确地咬上他的唇瓣。
唇齿间弥漫出淡淡血味,郁安眉头轻皱,扬手要去扯对方的头发,却又生生顿住了。
因为看到了薛无折颤抖的睫羽。
不同于幻影勾人怜悯的姿态,眼前这人哪怕示弱时眼神也是倔强的,带着难以悔改的狠劲。
郁安没有见过这样的薛无折,以至于一时难以给出反应。
泄愤般的撕咬只维持了片刻。
薛无折吻了吻郁安被咬破的唇角,又用湿润的唇去亲他的下颚,然后细吻一路下移,来到那纤长优美的颈部,在那皙白如玉的肌肤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红痕。
郁安被迫仰起头,下意识去捉对方钳住自己的双手。
“薛无折,你松开我。”
郁安用力挣扎,但掐住腰身的手分毫不动,钢筋铁骨般烙在他身上。
烫得他心慌。
滚烫的呼吸一直落在颈脖上,郁安没有办法,只能奋力去踢对方的腿。
知觉渐消的白骨被踢动,薛无折手腕没松,带着郁安一起倒在地上。
归因于千机髓,落地并没有不适。
郁安吃力地仰起头,望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影,“薛无折!”
薛无折不语,钳住他的下巴又吻了过来。
呼吸被占尽后觉得窒息,郁安勉强躲开那灼烈的吻,用力去推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却不想被对方抓住机会,双手肆意地在身上游走,似乎要连骨头也揉散。
不再是点到为止的暧昧试探,所有的情与欲被摆在了明面上。
过分大胆的抚摸令郁安短暂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即发狠推开那压制自己的人。
“薛无折,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的压制不动如山,只是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了。
靠得太近,郁安看见了薛无折惨白的脸。
对方眼中透出绝望,声音已经完全哑了:“你恨我吗?郁安,你恨我吗?”
郁安胸膛剧烈起伏着,薛无折固执地想从从他红晕未消的脸上寻找答案。
“你恨我吗?郁安。”
郁安昂起头,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费力观察着薛无折的表情。
此时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不是不顾场合的色欲熏心,对方做这些是为了激怒自己。
他想要什么?
想要自己改口说恨?
想清这些,郁安觉得头疼得厉害,“薛无折,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是恼火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的语气。
对上郁安平澈的眼眸,薛无折呼吸乱了,无措地将他拥住,失去了一切的高高在上与游刃有余。
“郁安,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容忍充满恶意的傲慢羞辱?
为什么可以一走了之却要毅然回返?
为什么即便到了现在也依旧不生气呢……
不恨?
怎么会不恨?
如果这感情不是恨,那又该是什么?
薛无折迷惘至极,头脑中的问题越积越多,只能将郁安越抱越紧。
奇怪的是,分明靠得很近,却好像隔了山水。
怀抱里的青年清瘦,被这样无礼的对待也没有挣扎,甚至还在短暂的停顿后,虚虚按住了他的脊背。
潺潺灵流注入僵冷的躯体,修复着已成白骨的下肢。
薛无折手臂一紧,脑中分明还乱着,却忽然用很轻的声音问:“郁安,你爱我吗?”
是万分茫然的语气。
温热灵流没有止歇,郁安一直没有回应。
薛无折气息不稳,撑起身体去看郁安的脸,对视片刻后,忽然发疯似的将对方重新揽住。
拥抱一紧再紧,似乎要连分隔的血肉都融成一体。
薛无折倏然笑了,不成调的笑声越来越大,在寂静的浓雾中愈显诡谲。
笑音渐低,低成了微不可察的呜咽。
“师尊,你是爱我的。”
气息凌乱得像离陆海的狂风,但心境却是前所未有的空明。
亘古苍穹传来了隐隐雷声。
薛无折松开了郁安,看着对方怔然的眼睛,指腹擦过对方血迹斑斑的下唇。
灵力如水,伤口愈合如初。
“寻处避险地,不要受伤,”薛无折扶着郁安从地上起身,眉目如月夜清风,“此劫过后,我不会再放开你。”
语毕,他不管郁安有何回应,将手一抬,无形的灵力将郁安送开很远一段距离。
千机髓幻化撑伞,为郁安挡去簇拥而来的阴冷。
数不清的浊暗气息顷刻退散,薛无折周身运转起澄澈灵力,连同那侵蚀殆尽的身体复原大半。
灵力涌动,汇聚微光,驱散了深重暗潮。
穹顶雷声渐近,无尽浊气避退,唯薛无折不动如初,身边光亮愈显。
不过一载就能突破元婴,真不知是羡慕对方资质不凡,还是该叹天道偏心。
此时已经顾不上追究薛无折先前灵力不够的谎言了,郁安握住伞柄,“一切小心。”
突破雷劫只能用自身修为相抗,若用到防御法器,会引来天雷变本加厉的惩戒。
所以郁安除了叮嘱对方要小心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薛无折身处灵流中心,目光却始终落在郁安身上,闻言轻轻颔首。
青年眸如墨玉,双唇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疾猛的惊雷已近在耳边。
天劫到来前,强大的威压将此方天地挤压得不住下陷,连角落的枯骨都被化作了齑粉。
无人之境袭起灵流带来的狂风,所有深沉怨气都退避三舍。
令人胆寒的威压里,郁安撑伞静立,目光一错不错注视着灵流中心的人。
深渊之外。
聆仙掌门处理完心头大患后一身轻松,已多日不曾修炼,这日算出平卦,也没管太多,注入灵火烧鼎炼器。
云砚山薛氏的后代这些年竟一直活跃人前,成了广为称颂的正道君子,要将掩藏的真相重现人前,为此几次三番闹出事端。
对方如此不知死活,那便以此为饵,将搅乱几大宗门的这两只游鱼瓮中捉鳖。
当日移灵大阵被注入封印咒术,成了专为薛无折准备的杀阵,犹嫌不够,就再以殒神幻境为笼,辅之以聆仙倾尽一派之力练就的无虚玄链。
压阵之物,就选薛氏得来的镇厄锁,从薛家人尸骨中搜来的东西用着终究晦气,不如就拿来给他们的少东家用,这才是物尽其用。
灵火还未燃尽,聆仙掌门只听远方雷声阵阵,不由眉头紧锁。
有人要突破了?
他执起拂尘欲继续炼完灵器,却慢慢感觉到一层一层的威压落了下来。
灵鼎震颤,生出裂痕,初具雏形的灵器直接被烧成废铁。
地面开始晃动,聆仙掌门疾步来到窗边,睁着浑浊的眼睛外望,
东山之上,重云倚叠汇聚成海。
山中弟子们左摇右晃,惊惶地望着连至远天的漆黑劫云。
劫云层层累积,由东面海渊绵延至高耸东山,最外沿就是浓重的黑,层层深入,到东山的临海阁地界时已成了暗紫色。
闷雷滚滚,响在上空,云海翻涌,电光耀目。
有人要在东山渡劫?
弟子们纷纷猜测是本派掌门沉寂已久终于突破,但见到高阁窗外的白发老者,又全都换上了惶恐表情。
不是掌门,难道还有其他大能?!
不管是谁,都是走为上策,小小的东山,怎么经得住这样可怕的雷劫?!
众人皆是慌张百倍,聆仙掌门皱眉高呼道:“尔等莫要惊慌,守住结界,天雷只针对渡劫者,不要自乱阵脚!”
声如洪钟,传至东山每个角落。
往日里一呼百应的权重老者,现下已经无人在意,弟子们四散奔逃御剑掠远躲向了山下人间。
数条流光分散而逃,在压山乌云中如同崩散陨星。
旁边的百里泽紧张地看向聆仙掌门,“有人要渡劫了?是东边临海阁的方位,掌门伯伯,难道是薛无折……”
“是我们小瞧了他。”
“……那要怎么办?”
“不过是自寻死路,不必顾忌。”
斩钉截铁的结论令百里泽心中一松,但视线投向天际,又带上一层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忧愁。
聆仙掌门运筹帷幄的神情在第一道天雷劈下的时候僵住了。
原因无他,任谁见到那直接将大半个山头劈毁的黑紫天雷都会大惊失色。
琼台楼阁一瞬之间化作飞灰,辽阔水域波涛海啸渐起。
整座东山都在震动,百里泽艰难地攀住一道玉柱,“掌门伯伯……”
“郡王放心,镇厄锁的结界坚不可摧,他们出不来的。”
那是有去无回的封印之所,任你是化神境还是大乘期,都无法从上古神的迷境中脱身!
说是这么说,但聆仙掌门一捋长须,还是在地动山摇中带上百里泽躲开所有倒塌的楼阁。
转眼间前三道天雷已悉数落下,此境之内,早已无活物敢踏足。
东面山头已成焦土,唯有被锁链封印的迷境入口屹然不动。
呼啸海浪翻涌滔天,冲刷着那柄铮亮如新的镇厄锁。
雷声还在继续。
挺过了前三道雷劫后,所有人以为势头会逐渐减弱,却不想那劫云未散,竟是越演越烈,透出浊暗金光。
雷云在加,惊雷却不再逐一落下,开始接连不断倒向封印之所。
电光夺目,雷霆万钧。
海渊躁动不已,海水震动离岸千尺,挥洒四落,成了铺面骤雨。
一切局面都已失控,元婴境的劫云何至于此!
聆仙掌门心底一沉,急忙掐诀,但一道传音诀还没送出,望向封印时眼神已经变了。
数道惊雷接连劈下时,将倾颓暮色的映照亮眼至极,宛如旭日东升,天光大亮。
贯耳的雷声里,铁锁寸寸崩裂。
镇厄锁碎成残块,与之相连的玄链尽数崩毁,露出内里大阵的本色。
金紫长龙般的劫雷势不可挡地砸向封印阵,阵中心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随后,蛛网般的裂痕不断扩大,耀眼的金色灵纹被层层毁去,而后又是一道惊雷,终于将那吸取云砚生机的法阵彻底毁去。
十六道天雷一道未错,悉数落于无尽深渊。
最后一道天雷几乎贯穿天地,金紫电光叫所有人都不敢直视。
震耳欲聋的雷声消失后,劫云终于慢慢散去,天际散开最后一抹日落辉光,大陆即将陷入沉夜。
这一刻,海水止息,天地寂静。
东山地界已成焦土,东面高岸沟壑纵横,大半山石倾斜倒塌,残缺到了怪异的地步。
暮色之中,两道人影自黏稠的黑暗中出现。
一人神情淡然,一人眉目含情,皆是姿态从容。
如行山过水,平淡逍遥。
所谓的上古神迷境,也成了已破的死局。
远天夕阳渐消,薛无折活动着快被雷劈散的肩膀,与郁安一同下山。
雷劫过后山石凌乱,他们遇上了守山的聆仙掌门。
长须老者戒备有加,提着本命法器,犹豫着提出要与薛无折死战一场,但还未开打又扬言其他宗门的援军正在路上,劝薛无折不要以卵击石。
这人狡诈阴狠,却又贪生怕死,敢做不敢当。
薛无折微微一笑,用手就将这颤颤巍巍的老头打得起不了身。
而后长剑一掷,直接洞穿丹田。
不炼体的器修,就是这样不堪一击。
没了修为,这人还能活多久?
从此以后,聆仙派只会如今日这般四散溃乱,群龙无首,一蹶不振。
山门重振?不过只是乌合之众的空谈。
御剑离去之前,薛无折同角落里的百里泽有片刻的对视。
对方僵着身体,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薛无折身形未动,径直移开了目光。
萍水相逢,仇怨相抵,不过是一个不会再会的陌生人。
【作者有话说】
来哩!
180 溯流而上
◎彼此相爱才能这样◎
晚天异象平出,毁天灭地的雷声下,狂风卷过此境。
京都百姓最初惊惶失措,惶恐万分地望向声源,只见东面流光数闪,往日傲慢不凡的仙长们四散而逃。
还没等他们慌张逃命,却发现阴沉的雷电被阻隔在东山之上,分毫未进。
以那道高悬黑旗为界,一方天地震荡,一方烟火安然。
这旗本是防御之用,于天道劫雷下自是无法护住聆仙派周全,最终却反道而行守住了京都百姓的安宁,也算殊途同归。
雷云散去,聆仙掌门重伤在身。
那些奔逃回返的弟子皆是不知所措,没有担当的人就此辞别山门去别处拜师,想创出天地的那些仍固守山派,想借着皇室之力东山再起,还没施展拳脚就遭到了皇室一反常态的拒绝。
聆仙派的人问其原因,皇帝心平气静,只说仙凡有别,多年来谢聆仙派相搀,但人各有命,朝代更替非人力能阻止,此后不敢再劳贵派帮扶。
这无疑是将这些年的事放到了明面上,聆仙派借助皇室龙脉兴肃门派,而皇室借助聆仙派的势力巩固皇权,稳坐江山。
对方做事狠绝,依附相生的关系也该到此为止了。
已知晓所有始末的百里泽站在兄长身后,由始至终对聆仙派的人冷淡至极,行端坐正,全然不复从前的散漫游乐。
皇族的事不会传至民间,但没过多久,百姓们也推测出了来龙去脉,必是东山聆仙派面上与人为善,背地却多行不义,以至仇家上门,天道都看不下去这才降下雷霆惩恶扬善。
整个聆仙派都分崩离析,而皇家的人却不为所动并不参与,可见错都在那些仙长,如今不过是因果报应。
民间热议纷纷,传闻喧嚣尘上,连带着两个当事人都对此略有耳闻。
聆仙派的事了结之后,郁安和薛无折并未远行,而是在距离京城数百里的一处别院落脚。
其他几宗是否真有追兵还未可知,当下还是修补伤患稳固境界要紧。
殒神迷境中渡劫远比现世来得凶险,纵然薛无折有辉寒剑相抗,天雷之下也难保安然。
雷劫几乎将他一身筋骨都劈碎了,血肉之躯成了枯土焦石,再难看出无折公子清逸绝尘的影子。
暴动的灵流归于平静后,郁安收起残破不堪的千机髓,快步上前查看薛无折的伤势。
浊暗雾色被肃清,终于不用担忧视物问题。
灰土尘埃扑面而来,郁安俯身还未细看半跪之人的状况,就直接被捂住了眼睛。
郁安:“……”
隐隐能猜到这是不要他多看的意思,郁安顺从地阖上眼眸,搭住薛无折的手替对方输送灵力。
吞星珠运载的灵力有限,郁安很快就稍感乏力,正要故作镇定继续,就被按住手不能再动。
而后侧腰被轻轻一勾,唇上覆来一层温软。
气息交缠只此一瞬。
郁安挣开双眸,对上了薛无折笑意融融的眼睛。
“好听话啊,郁安仙君。”
让不看就不看,阖眸时垂下的长睫像一对能被困在掌心的蜻蜓。
郁安眉头一动,正要开口提醒他分清主次,却见这人眸中水光盈盈,故作忧伤地按住白骨隐现的肩膀。
“我好疼,师尊。”
分明重伤未愈又不知深渊之上是何光景,还能面不改色与他玩笑,薛无折这玩世不恭的态度真是分毫不改。
就算镇定自若过了聆仙派那一关,薛无折初至化神境,也该低调行事,其他几个宗派之主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他们能避则避。
两人落脚的宅邸是薛无折早年于此处捉妖时买下的,名扬天下后他很少重返凡尘,好些年都没踏足此地。
真正见到薛无折口中的搁置废宅时,郁安嘴角一抽,视线从纤尘不染的青砖,移到清雅精致的雕饰,最终落回薛无折脸上,一时没有言语。
青年眼眸如同墨色琉璃,正密切地注视着郁安的一举一动,见他望来,便展颜一笑。
“委屈师尊暂住此地了。”
如果这是委屈,那从前两人的风餐露宿又该算什么?
郁安没有理会这句客套,随意选了间房就要休息。
还没踏进精巧的内室,紧随而来的薛无折就揽上了郁安的腰。
“师尊。”声音说是柔情似水也不为过。
郁安油盐不进:“还有事?”
薛无折低头在他颈间轻蹭,“伤疼。”
郁安面无表情掰他的手,“忍着。”
这人的外伤过了遍铸清池水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内伤需要自己运功调理,比起在他面前撒泼打滚,还不如就地调息来得快。
但薛无折全然没有自己调息的自觉,抱着郁安不松手。
“我好疼,”他蹭着郁安的脖颈,唇瓣在那片肌肤上慢慢吻着,“师尊亲亲我。”
郁安觉得无奈:“……薛无折。”
听出这不是全然拒绝的意思,薛无折眸中暗光一闪,面上还是那副虚弱模样,低眉顺眼地跟着郁安进了房间。
房门是被术法合上的。
一进屋郁安还没来得及言语,就被薛无折压上桌沿,接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吻。
青年分明面色苍白,但亲吻永远又急又猛,手掌力道大得似乎要将人血肉都揉化。
一切未挑明之前就格外强势,如今更是全不收敛的霸道。
躯体紧靠,唇舌交缠,容不得对方有片刻喘息。
郁安呼吸困难,勉强别过脸躲开他的吻,“别亲了。”
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也不知对方是怎么愈伤止疼的。
单纯的亲吻根本毫无作用。
但薛无折揽着他的腰不松,抬手替他擦去唇上的湿润,轻柔得像是抹开一片雪。
只看五官确实是个清正君子无疑,但若细究那双曜黑的眼眸,只能窥见无穷无尽的沉暗。
如有实质的暧昧眼神让郁安接受无能。
他勉力后仰,避开了对方揉自己唇的手,“不要摸了。”
薛无折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闻言并不言语,指腹最后擦过对方红艳的唇瓣,开始在那白净的侧脸上摩挲着。
与此同时,搭在腰上的手慢慢放到了脊背上,寸寸上移,似乎在细数脊骨。
郁安觉得痒,皱眉想躲开他的戏弄,手刚一动就被轻轻执住,而后指尖勾缠,彼此掌心相贴。
这一过程仿佛被无限拉长,勾连相触的五指,毫无间隙的掌心,每一次指腹移蹭都体现出绵长的缱绻情意。
郁安思绪一乱,抬起眼睛看向薛无折。
青年眸如远星,垂眸与他对视片刻,又吻了过来。
这次的吻不再强势,透出难得的温柔。
郁安刚开始还能冷静自持,久而久之就头脑发昏,被放在床上亲吻时,最先望见的是薛无折幽黑如夜的眼睛,然后才是纹样淡雅的垂落纱帐。
纱帐轻晃,像晴日飞鸢。
郁安从眩晕中抽身,稍微恢复了些神智,觉得嘴唇发麻,赶在失陷其中之前推开身上的人要下床。
薛无折以为他想逃,牵住他的手腕就将他拽了回来,下一刻,绵柔的吻落在了纤白的后颈。
郁安腰肢一软,差点摔下床去,还是身后的人及时勾住他的腰,这才幸免于难。
揽在腰上的手不断收紧,落在后颈的吻也逐渐变了味道。
唇瓣彻底品过那片肌肤后,又流连到了耳后,正在慢条斯理地吮吸。
郁安捉住薛无折的手,偏过脸想要喝止对方,薛无折却眼帘一掀,又抚着他的下颚凑过来吻他的唇。
郁安被吻得没办法,唇齿间全是另一人的气息,连舌根都没放过,被里里外外尝了好几遍。
喘息声交杂,带着露骨的情欲。
扶住腰身的手屹然不动,那按住下颚的手却逐渐下撤,滑过漂亮的锁骨,而后解开了揉皱的衣衫。
肌肤暴露在清寒的空气中,郁安颤了一下,很急切地别过了头。
“别再继续了。”
薛无折低头吻过他脊骨,问出一句:“为什么?”
郁安撑着床喘息,闻言微微转眸,看向薛无折的眼睛里带着一层水色。
“这些事,只有彼此相爱才能做。”
“我们不就是?”薛无折困惑地皱了皱眉,用手替郁安拭去额角薄汗,顺势那滚烫的脸颊抚摸着。
“为什么不可以?”
眼前人说话永远半真半假,郁安眼神恢复清明,抿了抿肿胀的唇,缓缓开口:“我看不懂你。”
薛无折将他翻过来,分明情欲还未平复,唇边已漾开一抹浅淡的笑。
“只要师尊一声令下,弟子何止是愿意将真心剖给您看?若能讨师尊欢心,就是刀山油锅也去得……”
他笑着将郁安抱到腿上,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哑:“从前我轻薄无礼,对师尊多有冒犯,可时至今日还叫您猜疑不断,这确实是我失责。那我不妨说清楚些——”
凤眸轻抬,青年嗓音轻柔:“郁安仙君,我心悦你,喜爱你,恋慕你,钟情你,这一点绝无虚假。”
“每日每夜,我都在想你。你眉含冷色也好,满目挑衅也罢,我都喜欢得要命。你夸我骂我,摸我打我,都只会叫我心绪震荡,想亲吻你,拥抱你。我或进或退,皆是为了想法子引诱你,占有你,让你的喜怒爱恨,都系于我身。”
鼻尖相抵,彼此近在咫尺,气息纠缠不清,稍一动作就会再次越界。
郁安看清薛无折眸底沉淀的欲色,以为他又要吻上来,不曾想这人低敛眸光,竟捱着这一线之隔的距离,继续开口:“从前是我有眼无珠,说了很多不过脑子的混账话,迁怒怨恨,只想折磨你。”
“现在,我要你始终只在我身侧。我要你非我不可,我要你离不开我,要你朝夕相伴,要你只钟情我。”
说到此处,他低低地笑起来,“所以郁安,若将我放在心上,就要一直爱我,不离不弃,无改心意,我们生生世世做一对自在道侣。但若你变心……”
郁安眼神平静,“你待如何?”
薛无折蹭了蹭郁安的鼻尖,嗓音甜腻:“若是你变心,我会先杀了让你变心之人,再将你绑回身边,终日玄链加身,困于方寸之地,任你哭喊怒骂都不会心软。就算你恨我,我也要始终在你身边,床笫之上,山野之间,你身边有我一人就够了。”
他撤开几寸,执起郁安的手放在心口,弯眸一笑,“若你害怕想逃,就只能杀了我。”
郁安没回话,只抽回了手。
见他如此反应,薛无折笑得更温柔了:“师尊舍不得的,是不是?”
郁安并不接话,整理好衣衫就要起身,稍一偏移就被按住腰重新坐回对方身上。
郁安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但你先放开我。”
薛无折只是笑,眸中带着一层月纱似的朦胧情意。
郁安面无表情去折他的手,“再抵着我,我真的会动手。”
既然要温柔小意地说爱谈情,就该收敛一点偏执侵略的躯体动作,薛无折真是装得好不彻底。
何况人在床上说的话,本就不可信。
被冷淡地拆台,薛无折嘴角一动,觉得委屈似的:“师尊好凶……”
他垂下眼帘,手指轻轻在郁安腰上滑动,“此事因师尊而起,您该对弟子负责。”
这人倒打一耙的水平日渐提升,郁安后退几分,又忍无可忍地骂他:“薛无折,你脸皮真厚。”
薛无折点头,一副任君褒贬的和气模样,手下却不老实,牵住郁安的手,按揉几番,领着他往下去。
“师尊,郁安仙君,求您帮帮我——”嗓音沙哑,勾人耳热。
郁安没有反抗,看着薛无折额角隐忍的汗,联想起从前对方不可一世的冷漠样,不由微微笑了一下。
“薛无折,既然要哄我做事,就该说些好听的。”
薛无折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道:“郁安仙君,仙君大人,我身陷窘境,只有您能救我于水火,您摸摸我……”
郁安眉眼带笑,“继续。”
薛无折柔柔弱弱地靠上郁安的肩,声音哑得不行,却还是依言乞求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仙君大人,若您出手相救,在下会好好报答您的。”
温声软语换来了回应。
郁安手下的力道一松,薛无折终于如愿以偿,获得准许,将高傲仙君拉入了情欲泥沼。
欲望卷成漩涡,所有的处变不惊被稀释殆尽。
引领着五指轻巧动作,呼吸紊乱的亲近之余,薛无折在郁安颈侧轻咬一口,未收到警告,便继续得寸进尺,不轻不重磨着那片肌肤。
吻过郁安的喉结,他模模糊糊发出一点气音:“多谢、仙君大人。”
【作者有话说】
薛无折,你是这个[点赞][点赞][点赞]【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