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陨后他后悔了[快穿]》 1、旅途的开始 郁安死了。 但没完全死。 当抱住他的高大身躯彻底失去热度、力度也随之消失后,郁安崩溃空白的意识终于回归。 世界天旋地转,他脸颊残留着冰冷的泪痕,但眼前模糊的景象却逐渐清晰。 一片眩晕中,他没理会耳边建筑崩塌的轰隆声和周遭此起彼伏的尖叫,只是侧过脸,又看了一眼靠在他颈侧浑身冰冷的男人。 对方双眸安静轻阖,如果忽视那英俊面容上的点点血痕,旁人只会认为他是陷入了短暂的沉睡。 但郁安知道这人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材质特殊的致命箭矢穿心而过,饶是被誉为神选者的强大兽人也难以留下性命。 如是想着,他嘴角牵起一个怪异的弧度,声音干涩:“早就说了啊,别和我牵扯太多。” 饱含真诚的告诫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他抬眼看向远方席卷而来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无数山川和房屋如分子般消散,世界像是倾倒的巨大沙盘。 世界要毁灭了吗?位高者得天下、位低者卑微如蝼蚁,世道可笑让人毫无留恋。 郁安想着。 这份变数是何时发生的,他并不清楚,回过神来后,广场上扬言处死祸端的疯魔人群已经在天塌地陷的诡异环境里四散奔逃。 大喜大悲后情绪平淡,郁安没管脸上冰冷的泪水,继续支撑着身前兽人失去生机的身体,甚至因为没有烦人的苍蝇再来扰事而生出些许畅快。 几乎是转瞬之间,铺天盖地的黑暗已经近在眼前。 郁安没想过躲,只是在黑暗来临之前用手擦去了兽人脸侧的斑斑血迹。 指尖停在那人耳畔,像是最后的温柔抚摸。 原以为一切都结束了,郁安没想到自己没死成。 再次恢复意识,郁安站在虚空中,神色不明地听着面前所谓01的系统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位面神的化身遍布万千位面,支撑着宇宙稳定。化身陨落,失去维持位面稳定的能量,意味着这个世界将不复存在。 要复活那人就需要前往各个位面寻找祂的意识,用拼图的方法将散落的意识重聚。 系统01口中的一切听起来像天方夜谭,郁安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有在被询问是否愿意接受绑定的时候眉梢一抬。 “如你所说,他还能再活过来?” 这个问题01一开始就回答过了,于是它并没有迟疑。 [意识碎片重聚后位面神就会醒来,分身也是。] 又一次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郁安缓缓眨了下眼睛。 紧握的掌心松开,他淡淡道:“好,我愿意。” 生命的重量无可定义,那人是最不同的。 不管这是不是幻梦一场,也不管会不会竹篮打水一无所得,他都愿意为了那个炙热纯粹的灵魂跋涉千山。 抓住那一线生机。【你现在阅读的是 】 2、鸠占鹊巢 待撕裂时空的天旋地转结束,郁安睁开了眼。 此时他处在阴暗的室内,身上盖着一床薄被。 掀开被子慢慢坐起来,郁安看着自己略显娇小的双手沉思。 由手指的光滑程度而言,它年轻的主人应该是位养尊处优的角色。 [叮——检测到位面是文本衍生的产物,是否需要接收剧情?] 文本衍生。 郁安沉吟,原来宇宙中的位面也不完全都是自然生成的。 他将这份信息记下,对01点头道:“接收。” [叮!剧情接收中……] [剧情接收成功,请点击控制面板中的背包读取。] 郁安顺着系统的提示,点开了面前光屏里的背包,飞速将剧情过了一遍。 故事很老套,是典型的大男主虐渣升级流。男主陈姜是个爱耍小聪明又带着一点正义感的平凡人,和大多数人一样按部就班的过着自己的打工生活。无奈老板无良,压榨完他的所有精力就将其辞退。陈姜只能广投简历谋求生路。简历投到郁氏集团,应聘官对这份平平无奇的简历无动于衷,随手一扔,机缘巧合下被人发现,认出这是与总董事长有六分相似的面容。原来陈姜是郁广涛流散在外十几年的亲生儿子。 命运就此改写,陈姜摇身一变成郁氏的太子爷,由此过五关斩六将,广纳精英,坐拥千金、美人在怀,好不快意。 郁安寄宿的这具身体,不过是郁家夫妇为舒解失子之痛而领养的孩子,即使被当做亲子培养又享尽了荣华富贵,在正主回归后仍被狠狠踩在脚底,荣光不复。 见他关上背包,系统01撤回光屏,开始颁布任务: [神的陨落对影响到了各位面的意识分身,也造成了位面动荡、产生异变。请宿主在世界意识的许可范围内消除异变,确保位面的平稳运行。] [提示:当前位面异变值为70%(已超安全阀值40%),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0%] 机械音很快消失,郁安按了按太阳穴,开始处理脑海里错综复杂的信息。 躯体的记忆和他原本的记忆交杂着,犹如一团乱线,不分你我。 他花了一点时间整理记忆,将思绪捋顺后,侧身将床头柜上的那瓶安眠药丢进了柜子深处。 原主虽然和他同名同姓,性格却全然不同,内向敏感、喜怒不定。在所有人视他为掌上明珠时,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一个供人取乐的替代品。 从十四岁开始,他每半年都会收到一封匿名的恐吓信,一点点为他揭开身份的秘密。 否认、怀疑、惊恐、煎熬……整个过程对于少年人来说是不小的折磨。 从没想过自己受到的关注和爱都是偷来的,但偷偷做的亲子鉴定结果巴掌一样打在脸上。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父母与失而复得的孩子重逢的感人场景,自卑敏感的少年人站在一边,像是无人在意角落里的一丛枯草。 真少爷漫不经意瞥来的目光暗含恶意,一面拥紧满眼泪花的父母,一面冲他挑衅地笑。 今天是原身被关在房间里第七天,原因是对“哥哥”出言不逊。 事实上自小养成良好教养的少年根本说不出太难听的话,只因为一个不愿意承认对方是自己哥哥的理由,就被父母无情地禁足。 所有人的都知道这是对毫无血缘的兄弟,珍珠与鱼目从来无法比较。郁父郁母是这样想,别墅中做事已久的帮佣也是这样想。 刚满十八岁、精神已经极度衰弱的可怜人不敢回忆父母冷漠的目光,不敢想象此后的种种侮辱,最终服药而亡,这才有了郁安的到来。 郁安从不属于自己的回忆里脱身,吐出一口气。 他下床的同时顺手开了盏台灯,踱步到窗边,拉开了沉闷窗帘,发现今天是个艳阳天,原来此刻刚过午后。 敲门声打断了郁安的继续观察。 女佣的声音从门后传进来:“小少爷,您起来了吗?先生和夫人让您下楼。” 许久没得到回应,她又犹豫着大声重复一遍自己的话,心里的尊敬没剩多少,疑心这小少爷又要闹一场。 毕竟这几天来,每次来送饭的佣人都没得到好脸色。 大家更偏爱给新少爷做事,对方圆滑嘴甜,常常哄得一众女佣笑容满面。 不等她多想,房中已经传出一声沙哑的回应。 得到答复,女佣忙不迭下了楼,并不想管小少爷一贯清朗的声线为何发哑。 房间里,郁安喝了几口才倒的冷水润喉,在短暂的时间里已经做出决定不在郁家久留,因此这些人的态度都无关紧要。 他慢悠悠地离开房间,沿着旋转楼梯下了楼。 这场禁足开始得仓促,结束得突然,显得原身珍视了十来年的亲情格外脆弱。 郁家夫妻和陈姜正坐在沙发上笑吟吟地聊天,其乐融融的氛围,容不下外人插足。 郁安走上前去,小声问好:“爸爸,妈妈。” 交谈声突兀地停止了。 接收到一道不善的视线,郁安慢慢投去一眼,和陈姜对视的一瞬间就躲闪般垂下眼睫,让颤动的睫毛传达出主人纷乱的心境。 也不管回归的大少爷在心里有多嘲讽,郁安只依照着原身的人设尽职尽责开演。 郁家夫妇没注意到两人间的暗波汹涌。 几秒的沉默后,是郁父率先开口:“今天回老宅,你准备一下。我们主要是带小姜回去认人。老人家喜欢热闹,你们俩要把老爷子哄高兴。” 陈姜乖乖点头,抢先问道:“老宅还有其他亲戚陪爷爷住吗?” 郁父回答:“平常就老爷子和一个叫沈亦别的管家在,今晚在那儿住下,明天在和你二叔、三叔吃个饭就回家。老宅可比不上家里,你们做事要讲规矩,别耍性子丢我们的脸。不过丢脸也不算什么,惹老爷子生气才是万万不可。” 从没听过父亲如此轻柔的声音,郁安看过去,却见郁父没分给自己半个眼神,正拍着陈姜的肩膀微笑。 少年人像是被刺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 郁母理了理亲儿子的衬衣领,这才转过眼看向郁安,“要去老宅就别穿这套了,你穿件合适的。一天天也没个笑模样。” 母亲冷淡的语气让清瘦的少年神色一怔,像是一时忘了言语。 没听见回答,郁母见郁安还站在原地,不由觉得这个自己养育多年的孩子有些碍眼。 “还不去?” 郁安当然没漏掉郁夫人的眼里的厌烦,于是小声道:“知道了,妈妈。” 待少年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陈姜试探道:“郁安弟弟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的脸色好差。” 郁夫人摇头,递给他一杯水,“没事,这几年他都这样。” 这漠不关心的态度让陈姜脸上的笑容又扩大几分。 “原来是这样。”他语气乖巧地答道。 换衣服的过程中,郁安把脑中关于郁老爷子的记忆提了出来。 郁安在几岁时,被忙于工作的郁父郁母安置在老宅过一段时间。 印象里郁老爷子很严肃,也喜欢自娱自乐,最喜欢泡在书房和花房。所以小郁安大多数时候都是被佣人们照顾着的。后来郁夫人嫌工作太累就退了出来,安心当起了自己的贵太太,自然就把郁安接了回去。 后来他都是过年过节时才有机会和郁家夫妇回老宅,但与老爷子关系不亲不疏。这几年又因为恐吓信,他心态大变,就更不愿再见其他的郁家人,怕他们表面宠爱背后嘲讽的姿态。 这份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毕竟郁家二叔、三叔及其家室,都不是好相处的良善人。 去往老宅的路上一路欢声笑语。 郁家夫妻谈论的话题从生活细节到公司管理,无微不至叮嘱着快要进入公司的陈姜。 郁安静静听着,不用调动身体的记忆都知道这些话从前夫妻俩从没和原身说过。 原来在他们心里,养子终究是外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3、鸠占鹊巢 终于到地方了。 透过车窗远远地看见一扇风格古朴的高大铁门,两个男佣一左一右静立门前,车子缓缓驶入。 几人在欧式花园前下了车,有佣人上前接到钥匙去帮他们停车。 而花园的另一边,有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走来。 看清来人,郁父笑着打招呼:“小沈。” “先生。” 男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清润温和如微风拂面,透着从容不迫。 “爸今天没看书吗?”郁夫人问道。 见他们态度热络,郁安对这位沈姓管家的地位心里有了底。 被郁文涛和陈姜两人高大的身影一挡,他连沈亦别的头发丝都看不见,只能听见那道温润的声音说道:“老爷知道大家要来,已经在前厅了。” “爸已经在等了?还好我们早些来了。噢,小沈还没见过姜姜吧?姜姜快来打招呼……” 郁安没上前搭话,沉默地站在后面,也没兴趣去看其他的了。 介绍很快结束,几人也终于走过了花园,来到宅门口。 沈亦别在前面帮他们开了门,然后微笑着站在门边,“老爷已等候多时,各位请进。” 他的目光扫过几人,在末尾一直垂着头的少年身上停留一秒,最终收回。 对郁家养子的事情略有耳闻,沈亦别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是近几年才在郁宅做事,倒是没有见过这位郁小少爷的本人。 遗失在外的亲生子已经找到,对方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 但沈亦别此时见到也并没有特别的感想,最多只是礼节性地看一眼,记一下对方的样子罢了。 郁安等郁家夫妻和陈姜先后进了门才走到门边,路过那过分年轻的管家身旁时,忽然闻到一丝极淡的草木香。 这气息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郁安抬起眼睛看过去,终于得见对方的真容。 是一张格外英俊的脸,面部线条并不柔和,转折却温润,硬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 像是没想到怯懦的少年会突然紧紧盯着自己,那双镜片后的琥珀色眼眸露出诧异来,转眼间显出几分真假不知的温柔。 见是全然陌生的面孔,郁安定了定神,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想多了吗? 片刻的走神让他被门槛绊了一下,一时身形不稳向前扑去,但下一秒就一双有力的手扶回原地,背上靠紧了一片温热宽阔的胸膛。 被像是雪粹过的草木香盈满鼻尖。 “少爷小心。” 沈亦别握着那只雪白的手腕,声音带着点关切。 响在耳畔的声音低沉好听,但远没有鼻尖的香气动人。 郁安一时顾不了其他,立刻转头,注视着对方低垂看来的眼睛,心里熟悉的感觉卷土重来,“你是谁?” 男人将郁安扶正,对他有些失礼的言语也不生气。 “少爷,我是沈亦别,老宅的管家。” 郁安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表情有些恍惚。 前面的郁父等不及了,催促道:“快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一个。” 他想不通这个养在身边十余年的儿子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郁安收敛了不合适的表情,在系统提醒自己维持人设之前,往前走了几步,却又控制不住回过头。 “谢谢。” 他在为刚刚对方的帮助道谢。 “少爷不用客气,老爷应该在前厅等你们。” 沈亦别欠了欠身,说不出的优雅贵气。 郁安点头,不再犹豫的跟在郁父身后,去了前厅。 他没看见,身后的男人将握过他手腕的右手贴在身侧,良久,手指意犹未尽地摩挲了一下。 …… 郁老爷子果然在前厅等他们。 郁家夫妇恭敬的喊了声“爸”,得到了应允之后才敢绽开笑容。 “爸,这就是姜姜。”郁夫人急不可耐的把身后的陈姜拉上前去。 陈姜也会扮乖,立刻顺从的喊道:“爷爷。” 他以为会受到和父母一样的对待,至少能得到一个笑脸,但郁老爷子只是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视线移到三人身后的少年身上,不动了。 郁安抿抿唇,像是鼓起勇气一样走上前去,吐字清晰道:“爷爷,我来看您了。您最近还好吗?” 郁老爷子也没赏给他笑脸,脸色平和道:“还行。” “爸身体健康就好,这样做儿女的也更放心。”郁夫人笑着接下他的话茬。 得到了爷爷的回答,郁安眼里累积起一点笑意,被郁夫人挤开也没生气,而是听话地退在一边。 郁老爷子看在眼里,清了清嗓子,道:“都坐下吧。” 郁家夫妇依言在两侧沙发上坐下,陈姜也紧挨着郁夫人坐下,郁安则坐在了郁文涛身旁。 女佣恭敬地上了茶,又安静地退下了。 “今年的新茶,都尝尝吧。”郁老爷子道。 于是几人先后端起茶杯,或多或少喝了一口。 郁安也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品出其中带着微苦的清香。 “是今年新出的茶叶?”少年自言自语般出声,见几人看了过来,就有些窘迫地放下了茶盏。 郁父斥责他:“不要胡乱开口。” 郁老爷子摆摆手,问郁安:“你懂茶?” “不是很懂,我只会喝。”郁安老实回答。 郁老头子点头,评价道:“会喝也是一种本事。” 陈姜看着自己的替代品和老家主搭上话,暗自咬牙,面上却不显,偷偷扯了扯郁母的衣角。 相处了快半个月,郁夫人也大抵摸清了儿子的性子,有些争强好胜也不是坏事。此刻,她也懂了他的意思,又再喝了一口茶后,说:“这确实是好茶。小安年纪小不懂事、喜欢说胡话,爸您莫怪罪。我家姜姜对茶道也很感兴趣,但您知道,这孩子以前过得苦,一直没机会在这方面了解更深。他听我们说您爱喝茶,说也想来学学沏茶的手艺呢。” 她想巧妙的扭转话题,让重心回到陈姜身上。 郁安对此也很配合,眼中适时出现几分被母亲教训的委屈,很快又如梦初醒般遮掩过去,漆黑的眸子再也没有情绪传出。 显然是强迫自己习惯了父母的偏心。 郁老爷子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一眼就看穿了郁夫人的打算。 默了默,他还是给了郁夫人一个面子,说道:“陈姜这孩子在外面受苦了。” 陈姜挠挠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点苦不算什么的,爷爷。男人不可能总是待在家这个避风港里,总是要出去打拼嘛。我只不过是打拼的时间稍微早了一点,就当是历练好了。要是没有这些,说不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身强体壮,不容易被打倒!” 这话不仅让老爷子严肃的表情缓和下去,也引起了郁夫人的心疼,她看着自己孩子,心里的母爱都快要溢出来。 “这孩子……”郁父笑叹,“倒是会苦中作乐。” 郁安沉默地品着茶,心底冷笑。 陈姜说得每句话无疑都在对他放冷箭,嘲讽他总待在家族的荫蔽下,又是个废柴身子、心灵脆弱受不得打击。 有话题开了头,郁家人之间的氛围不再冷淡。陈姜说了一些曾经趣事,让郁父郁母忍俊不禁,老爷子看他的目光也忍不住柔和下去。 他已经老了,有个活泼开朗的后辈逗他开心,哪怕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喜欢的。 郁安当然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个道理。 除开外貌,男主活跃的性子为他本人增添了很多光彩,所以能在此次与老爷子会面中赚取好感也不令人意外。 时间一晃,到了中午。 沈亦别进了前厅在欢声笑语里穿行而过。 他来到了老爷子身边,躬身道:“老爷,午餐已备好。要现在用吗?” 郁老爷子沉吟一下,决定道:“摆上吧,我们马上过去。” 沈亦别应了声“是”,没有多看厅中的客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见他离开,郁安收回眼角的余光,继续扮演木讷花瓶。 陈姜很懂察言观色,三两句就将自己没说完的长篇大论概括清楚。 说罢,他对着身处上位的老爷子眨眨眼,又道:“爷爷,我有点饿了。” 这句话引得郁家夫妇笑了起来。 郁夫人用手指戳戳他的肩膀,宠溺道:“你呀——” “也该吃饭了。”郁老爷子说。 他侧身想拿靠在柜子边上的拐杖,郁安离得近就顺便起身拿来、双手递到老人家手上。 郁老爷子看他一眼就接过了过去,撑着拐杖缓缓起身,对几人说:“这就去饭厅吧。” 郁夫人示意陈姜去扶人,没等陈姜走近,郁老爷子就摆摆手拒绝了。 头发花白的老人挺直了脊背,撑着拐杖独自走在前面,一行人紧张他的身体,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饭厅离得很近,没几步路就到了。 佣人替他们推开门,沈亦别侯在一旁。 桌上摆了几份色相香味俱全的家常小菜,正冒着热烟。 等郁老爷子入座动了筷,几人也按方才的顺序坐下吃饭。 郁家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郁安用餐的时候耳根得到了清净,但也没忘记演戏。 对面的陈姜时不时能收获一筷子来自郁夫人的投喂,露出感动又幸福的神色。 无人问津的少年表情还算镇定,只是握筷子的手微微发紧。 沈亦别把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从始至终面容含笑。 偶而垂眸,瞥过郁安有些颤抖的笔直脊背以及因为用力泛白的指尖。 有点可怜啊,小少爷。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带着看客事不关己的冷漠。【你现在阅读的是 】 4、鸠占鹊巢 吃完午饭,郁老爷子询问两个小辈是否有午睡的习惯,在得到了两声肯定的答复后,吩咐沈亦别把他们带去客房。 而郁家夫妇则被老人叫去了书房,商量些事情。 郁安和陈姜被安置在了两间相邻的客房,展现出老爷子对二人一视同仁的态度。 到了地方,陈姜冲沈亦别道了谢,又对郁安道:“午安,弟弟。” 郁安嘴角撇了一下,像是想反驳什么,最终还是憋了回去,没有回应。 陈姜也不恼,无所谓地耸耸肩,接着合上了房门。 见郁安还没进屋,沈亦别笑问:“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少年人摇头,那对黑珍珠似的眼眸低垂着,看不清神色,“没什么。” “您不舒服吗?”沈亦别语气关切,眼神却没有波动。 郁安再次摇头,“没有。” 沈亦安向他走近一步,温声说:“可是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简直可以说是惨白。 郁安这具身体因为服过药伤了点底子,加之这几天送到房里的饭菜也都清汤寡水,于身体恢复无益,所以常常觉得倦怠、使不上力气。 大病谈不上,应该是生起了小病。 “没关系的,”郁安看向沈亦别,对着他短暂的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关心。” 两人是第一天认识,沈亦别出于礼貌还是其他什么因素,能主动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难得了。 更何况,对方给他的感觉有些不同,他心底隐隐有了个不敢确定的猜测。 “那么少爷就好好休息吧,祝您做个美梦。” 年轻的管家对他行了个礼。 …… 静谧的下午很快过去,郁安拉开窗帘,发现天暗了下来。 推开房门,已经有人在门口等他了。 郁安表情有些诧异,不自觉掩唇咳嗽一声。 “等我很久了吗?”他问。 “不久。” 走廊里没点灯,看不清沈亦别的表情。 只听他温和有礼地说道:“先生他们刚陪老爷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快到晚餐时间了,老爷就让我来接您。” 郁安轻轻点头,又问道:“为什么不敲门呢?” 沈亦别:“怕吵到少爷。” 少年抿唇,露出一个浅笑,“谢谢你。”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道谢,沈亦别也和之前一样,回了句“不客气”。 两人没再言语,一前一后的穿过了长廊。 客房在二楼,楼梯处点了灯方便视路。 郁安扶着扶手下楼,觉得背后有些冷,步伐一顿回头看去,发现楼梯口的小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应该是其他佣人开的窗通风。”沈亦别解释说。 见郁安穿得单薄,沈亦别几步回去关上窗,“初秋夜寒,少爷小心风吹。” 鼻尖飘过那抹特殊的清木香,郁安神色不变,说:“我知道的。” 小小的插曲很快被两人遗忘,他们抵达了饭厅。 见郁安进来,郁父面露不悦,“怎么才来?” 郁安站住脚,低头认错:“抱歉,爸爸。” “算了,”端坐上位的郁老爷子没在意,“我们不也是刚到吗?” 郁父连忙改口,顺着自家父亲道:“您说的是。” 陈姜在郁夫人身旁熟练地打起圆场。 他指了指另一边的位置,东道主般招呼道:“快来坐吧,郁安弟弟。” 这份姿态像是自己才是宅子的主人。 郁安没理他,走到郁老爷子身旁,一脸认真地说:“爷爷对不起,是我睡过头了。” 他漆黑如墨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在灯光下清透又真挚。 陈姜暗骂:惺惺作态。 老爷子却拍拍少年的肩膀,“孩子,一家人之间不用道歉。下午睡得好么?” “睡得很好,爷爷。”郁安乖巧答道。 “嗯。” 郁老爷子点头,见饭菜已经在说话间上齐了,便对着众人说:“那就开饭吧。” 郁安回到中午的原位坐下,看大家开始夹菜了才拿起自己的筷子,细细地吃着面前的饭菜。 晚饭后,郁安继续充当透明人,安静地听着几人聊天。 话题偶尔带到他这里,又被郁夫人不着痕迹的岔开了。 今晚的主角依旧是陈姜。 一切结束已经快九点了,这次沈亦别没送他们回房间,而是在老爷子身边侍奉着。 陈姜被郁家夫妇拉着单独说话,郁安对夫妻二人道了晚安,然后独自回到房间。 一进屋,他就控制不住咳嗽了几声。 轻拍着胸口顺气,卸下无害伪装后的少年眉眼沉静。 有点感冒了,他想着。 迅速分析了一遍收集的信息,将它们进行了利弊分析后,郁安洗漱一番就躺下了。 另一边,陈姜被郁父郁母带到了花园里。 “姜姜,明天二叔三叔来了,要乖乖叫人知道吗?”郁夫人叮嘱他。 陈姜笑了,“妈,我知道这些,又不是小孩子了。” “知道你懂事。” 郁父笑着拍拍他的头,“我和你妈也不想教你这些,只是你二叔他们讲究这些,所以才提起。” “原来是这样,”陈姜表示明白。 他笑了一下,像是不经意般开口:“可郁安弟弟那么内向,岂不是要吃亏?” 说到养子,郁夫人摆弄了一下耳垂上的珍珠耳环,没做声。 郁父笑容淡了下去,说:“他就是这种性格,以前还好,现在大了倒是越来越孤僻了。” 陈姜佯装可惜:“噢,这可是个问题。” “不提这个,”郁夫人厌烦地叹了口气,又很快对着陈姜露出笑容,“中午我们是和爷爷商量你的生日宴去了。” 生日宴,郁安也想到了这个。 不过是在脑子一片浆糊的情况下闪过了这个念头,他知道郁家会找个机会公开陈姜的身份,不是生日宴也会是其他什么洗尘宴之类的。 而第二天郁安没能见到郁家二叔等人,因为他病倒了。 躺在雪白床被里的人面色潮红,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眸看向沈亦别时像是蒙着一层雾。 “麻烦你了。” 少年人嗓音沙哑。 沈亦别收回停留在郁安那张几乎称得上姝丽的脸上的视线,接过了温度计看了看,轻声道:“您发烧了,少爷。” 但心里却不着边际地想着,原来那张脸染上其他颜色的时候这么好看。 想事的时候演技也会有纰漏,沈亦别镜片后的琥珀色眼睛情绪很淡,不含笑意时带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嗯?” 生着病的郁安反应有些迟钝,像是看不出他不甚走心的表演,只清楚一件事—— “今天还要见二叔他们。” 沈亦别晃了晃手里的温度计,声音很温柔:“可是您的体温有点高,需要休息。抱歉,昨晚因为我的疏忽让您吹了冷风。” 郁安知道他是指楼梯口那扇窗户。 “是我自己身体太弱了,”郁安咳了一声,“还要麻烦你来看我。” “这是我的职责。” 沈亦别很客气,“我这就去和老爷说明情况。对了,您早餐喝粥好吗?这样方便吃药。” “我可以下楼接二叔他们的。”郁安坚持说。 “陈姜少爷已经去了,您可以安心休息。” 已经走到门口的沈亦别回答。 话说太快,带了点正主亲临替身就无所谓了的意思。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 见郁安脸色不对,沈亦别立刻道歉:“抱歉,是我失言,您别在意。” 少年闭了闭眼,隔了很久才闷声道:“没事。” 担心沈亦别自责,他还强打起精神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我还是休息好了。其实配角到没到场都没关系的。早餐就准备清粥吧,谢谢。” 默了默,沈亦别走出客房。关门前,他又道了声抱歉。 郁安闭着眼,没有回答。 他没有真的生气,只是遵循人设给出反应。 懒得思考那对名义上的父母心底如何厌烦自己、其他人又有何反应,郁安自顾自躺在被窝里,闭眼假寐。 对他来说,这场病来的正是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叩响。 郁安揉了揉眼睛,哑声说了句“请进”。 端着托盘的女佣进了门,“小少爷,您的粥好了。” 她将那碗玉米白粥和一份感冒药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又倒了杯清水放下。 郁安努力撑起身体道谢,没在意来人不是沈亦别,对方可能在忙。 女佣低头,“您客气了。” 她对这个内向的小少爷感观还不错,觉得他和那些趾高气昂的客人不一样,一个人在房间里生着病也怪可怜的。 于是她不由多说了一句:“少爷,您多休息。有事吩咐就摇摇床边的铃铛。” 郁安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不远处果然挂着一个银色的铃铛。 他回过头,再次对女佣道了谢。 女佣欠身,然后退出了房间。 …… 转眼到了下午。 退烧药起了作用,郁安体温有所下降,恢复了些精神。 饶是如此,他依旧待在房间里没出去。 休息够了,郁安下了床,打开一点窗户透气。 透过玻璃,他看见院子里有几棵花树,不算很高。刚到花期,零星的白点和未绽的苞体和谐交错。 此刻,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树上,洗去了花瓣上为数不多的灰尘。而未开的花苞则左摇右摆着。 “少爷喜欢山茶花?” 郁安闻声回头,见沈亦别端着一杯水站在门口,眸光温柔。【你现在阅读的是 】 5、鸠占鹊巢 觉得有几分冒犯,沈亦别俊美的脸上浮现几分歉意的神色。 “请原谅我擅自出声。” 他指了指客房门,又解释道:“我来的时候,您的房门没关紧。”所以才没敲门。 郁安摇摇头表示不介意,看向沈亦别手里的那杯液体,“这是什么?” 虽然感觉好些了,但他声音里还残存着哑意。 “是蜂蜜水,”沈亦别温声回答,“起着润喉的功效。您的嗓子好像不舒服……” 又一次被对方的体贴细致震惊到,少年略显无措,“谢谢你,请进来吧。” 两人不约而同的没再提早上的不愉快。 得到允许的沈亦别进入房间,侧身关上门,便走近几步停在了不远不近的距离,躬身将手里的玻璃杯递给窗边的少年人。 郁安接过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的水杯,杯盏传递间察觉到对方有意避开了两人的肢体接触。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抿了一小口甜度适中的蜂蜜水,又对着沈亦别道了声谢。 沈亦别推了推滑落的金丝眼镜,微笑着回了句“不客气”。 又抿了一口蜂蜜水,郁安低声问:“中午老宅很热闹吗?” 沈亦别没有正面回答:“除了先生太太之外,来了一些客人。” “这样啊。”郁安轻轻应了一声。 不愿再提其此事,他侧了侧脸,目光又落回窗外的花树上。 “外面种的是山茶花吗?”郁安问。 这个位面与他从前的世界有很大不同,虽然科技滞后许多,但生物品种繁多,色彩齐全、千姿百态。 少年眼中闪动的好奇之色不似作假,沈亦别回答:“是白山茶花的品种。” 得到了答案的郁安弯了眼眸,赞叹说:“它们很漂亮。” 那抹外显的欣喜稍纵即逝,他喉咙一痒,手里的玻璃杯一松便打碎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郁安自顾不暇,猛然背过身掩唇咳嗽起来。 他背部紧绷,垂着头时那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颈脖鼓起青筋,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沈亦别上前一步,伸手想帮他顺气,在触碰到对方脊背的一瞬间被躲开了。 郁安一面躲着,一面语调不稳道:“不、不用了……咳!谢谢、你的好意,我怕传染到你。” 沈亦别懂得他的未尽之语,于是收手,安静地等着少年平复下去。 他视线下移,在地板上水渍里寻出了几点鲜红,发现少年因为躲闪而踩到了玻璃碎片上。 眉头一拧,这位管家唇角的笑意消散了。 郁安对此毫不知情。 颤抖着的肩膀被慢慢挺直,咳嗽声渐渐小了,他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抑制住症状。 感觉有些头昏,郁安靠在了半扇未开的窗上,枕着冰凉的玻璃恢复精力。 “您的脚受伤了。” 沉默已久的沈亦别开口,是肯定的语气。 郁安微怔,低头看见有玻璃渣扎进自己的拖鞋里,伤口被发现才后知后觉传来刺痛。 “对不起,我弄撒了你的好意,又打碎了杯子。”少年嗓音哑着。 咳嗽后,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薄红,显得病弱又可怜,谁也不忍心苛责他。 可沈亦别是例外。 他天生就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冷静的将少年的病与伤口联想起来,隐隐觉得对方是故意的。 可是,为什么? 只是郁安的表情实在无辜,见他没说话,不由忐忑地眨眨眼,又道歉道:“对不起,沈管家。你别生气。” 沈亦别敛去眼底的探究,“我没有生少爷的气。” 镜片后的桃花眼重新泛起温柔的光,他继续说:“甜水可以再调,杯子也不值钱。您还病着,理应多休息,是我考虑不周让您耗费心神了。” “不是你的错。”郁安抿唇。 沈亦别对他欠身,从旁边搬来一方小凳,放在他面前,“您的伤口还在流血,粘着蜂蜜水和碎片不处理会感染的。请您坐着等我一下。” 见少年听话的坐在凳子了上,沈亦别转身出了房间,应该是去取医药箱。 郁安把受伤的那只脚从拖鞋里挪出来,偏头看了看,发现伤口不算大,那点痛感不及他从前所受拷打的万分之一。 打碎杯子的声音不小,他猜已经惊动了楼下的人。因为不甚了解宅子的格局,所以他不知道是否打扰到了他想打扰到的那些人。 没过几分钟,沈亦别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医药箱。 他将双氧水和镊子拿出,略一俯身准备为郁安清理伤口却被拒绝了。 “我自己来吧,谢谢你。” 少年那双内敛无波的黑色眼眸注视着沈亦别,温吞中暗含坚定。 轻巧地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东西,郁安弯下腰,用镊子靠近伤口,小心取出玻璃碎片时指尖发着颤。 表现得有点怕疼。 处理伤口的手法初始有些生疏,但掌握了方法后他的动作快了起来。 夹出了所有碎片后,郁安轻轻移开托盘,用棉签粘着双氧水慢慢消着毒。 他绷着脸努力装作风轻云淡,但还是漏了馅,睫毛颤抖得厉害。 沈亦别垂着眼凝视着郁安,目光从那清秀苍白的侧脸滑至清瘦的肩膀,停在了对方莹白的脚面上。 身上好白。 沈亦别客观点评。 郁安无知无觉,还在认真消毒。 沈亦别静默着,只在对方需要时体贴地递上东西,姿态如松如竹。 终于处理完伤口,郁安松了口气,坐直了身。 沈亦别适时出声:“伤口不要碰水,晚些时候我来为您换药。” 郁安本想摇头,顿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地上一片狼藉,自己行动不便,只能求助似的看向高大的管家。 郁安:“可能要麻烦你一下了,沈管家。” 沈亦别收到暗示,知道对方是希望自己帮他一把。 于是他行了一个绅士礼,对着少年伸手,“我先扶您去床上休息好吗?” 郁安谢过他,将自己的手搭上去,被对方用礼貌的力道握住,借着力道站起身。 草木清香扑面而来,他敛眸,被扶着绕开碎片一瘸一拐来到了床边。 到了地方,郁安撤回手,轻轻坐在床边,看着沈亦别清理地上的玻璃残渣和水渍。 对方给他的印象很像某种被遗忘在时间长河里古老贵族,西装革履、神秘高贵,无时无刻保持着优雅,哪怕做这样细碎的活也从容不迫。 郁安的视线黏在他身上,像是能透过层层衣物和皮肉骨骼探寻对方的灵魂。 这份打量明目张胆又谨慎小心,总能在沈亦别察觉到不对、转眸看来时悄无声息地掩去。两人在无声中上演着猫鼠游戏。 待沈亦别擦干水渍,又铺了层地毯起身后,郁安启唇,“麻烦你了。”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被急切的敲门声打断。 屋内的两人看向门口,那边传来陈姜清朗的声音—— “郁安弟弟,我们在楼下听见了声音。是弄倒什么东西了吗?别担心,爸爸妈妈不会怪你的,只是让我来看看,顺便叫你下楼。” 沈亦别没有错过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涩。 郁安没理门口的陈姜,任由对方敲了半天门,才惜字如金地开口:“我没事,你走吧。” 敲门声停下,陈姜可惜的叹了口气,说:“那好吧,你快点下来,二叔他们要走了,我们也要回家了。” 半晌没等到郁安的回答,他扯扯嘴角,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去,屋内二人一站一坐,谁也没有先开口。 一时沉默。 窗外的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郁安坐的位置看不见山茶花了。 于是他不再向外看,只低声说:“我该走了。” 说是要走,人却坐在床边没动,显然是还有话说。 沈亦别不急不换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方手帕,细致地擦去手中因为刚才打扫留下的脏污,末了收了手帕,才又对上郁安黑亮的眼,客气伸手道:“我扶您下楼好吗?” 他没能重新握上那双白皙细嫩的手,因为手的主人不允许。 恢复了些许血色的唇瓣张张合合,郁安用暗哑的嗓音说道:“其实我还不想走。” 见沈亦别稍显诧异,他错开目光,苦笑,“你知道吗?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妈妈说陈姜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她和爸爸欠了陈姜十几年的陪伴和爱。我能理解他们,但是陈姜对我而言只是陌生人,他讨厌我。” 顿了顿,郁安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恨我。恨我抢了他的位置,霸占了爸爸妈妈这么多年。” “那里不是我的家了,”少年透亮的乌眸中蒙上一层阴霾,“从陈姜回来开始,我就知道爸爸妈妈会抛弃我。那里是陈姜一个人的家,我不想再回去了。” 沈亦别垂眸看向少年,听着对方的痛苦自白,眼神无喜无悲,注意力甚至跑偏到对方长而卷密的睫毛上。 好像振翅蝴蝶。 沈亦别问他:“那少爷想怎么办?” 那对小扇子般的睫羽颤动几下,郁安抬眼看来,浸水的眸子如湖面日影,波光粼粼。 “帮帮我好吗?沈管家。”【你现在阅读的是 】 6、鸠占鹊巢 说不清是出于微薄的怜惜还是别的什么,沈亦别最终答应了郁安。 郁安被安排着躺回床上休息,眉目如画的管家温声对他说:“睡一觉吧,少爷。” 愿望得到应允,全身心都放松下来的少年点头,乖巧地盖好了被子,只露出一张精致苍白的脸蛋。 见他闭上双眼,呼吸慢慢平稳,沈亦别出了门。 他很懂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张无懈可击的温和面容在面临质问时也带着笑意,一双琥珀眼眸波澜不惊。 “病情反复、又不慎摔倒受了惊吓……” 陈姜重复一遍他的话,心里嗤笑一声。 而郁父郁母对此也很是怀疑。 沈亦别微笑着坚持道:“是的,现在少爷吃了药睡着了。” “这都是你一面之词,我刚刚上楼还和弟弟说过话!” “可少爷现在确实睡了。” “我不信。” 陈姜眯了眯眼,不愿轻易放过这件事,对着郁老家主道:“爷爷,我上去看看弟弟。他要是还在生病,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郁夫人眉头一皱,刚想拦住自家儿子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往楼上去了。 郁父郁母只能跟上去。 郁老家主没参与这场闹剧,坐在沙发上喝着茶,视线一偏,见沈亦别还陪在一旁,问道:“那孩子的病严重么?” 沈亦别回答:“转成低烧了,老爷。只是少爷脚扎到碎玻璃上,受了点伤。” 郁老家主默了默,半晌叹了口气,道:“你去看看吧,必要时拦一拦他们。文涛一家人的性子还是太急了。” 得到授意的沈亦别颔首,抬步上了楼梯。 而先行一步的三个人已经来到了房间门口。 见房门没锁,郁父推开一点门缝,看见了被窝里的少年。 因为生着病,他的脸色不好,额头渗着冷汗,睡得不算踏实。 “真睡了。”郁文涛让到一边说。 郁夫人也扫了一眼郁安的睡颜,紧皱的眉头没松,“现在生病,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一家人等他病好?姜姜的生日宴还要准备呐!” 陈姜添油加醋地解释说:“没关系的,妈妈。弟弟只是不小心生病了,他也没想耽误我们,我们可以等……” “这可不行,不要说我们等不起。这还在老宅呢!你爷爷会怎么想我们?把他留在这里也不行。” 越想越不对,郁夫人将门彻底推开,抬脚想冲进去把人叫醒带走,却被一只孔武有力的臂膀拦下来。 “夫人,”沈亦别勾着唇拦住她,“病人需要静养,不宜奔波。” 郁夫人皮笑肉不笑,“这是我的家事。” “沈管家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吧!” 沈亦别将被打开的房门严丝合缝的关上,不论三人如何说,都用同样的理由回击。 他客气中带着几分强硬,将他们请下了楼。 此事最终以郁老爷子一锤定音——郁安留下养病,其他人回家忙自己的事。 陈姜不想把这个冒牌货放在老爷子身边刷存在感,挣扎着说:“我也留下照顾弟弟,顺便向爷爷学学茶道。” 这话被郁老爷子用“郁安有下人照顾。你刚回郁家,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回怼过去,陈姜暗自咬牙。 但不管如何不服,他还是被郁家夫妇带走了。 郁安躺下后没有立即睡着,在陈姜三人来的时候还意识清明。 熟睡是装的,他只想看看沈亦别是否会说到做到、又能做到何种程度。 而沈亦别也没辜负他的期望,效率极高,真的让他在老宅留下了。 这其中也不乏郁老爷子的授意,郁安猜不中对方的态度具体如何,索性博了一把。 事实证明,他这步棋走对了。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苦肉计倒也不是不能用。被动的听说和主动的发现,当然是后者更能激起强者的保护欲。 正是这个道理,内敛听话的少年形象才能得到郁老爷子这类久居上位者的善意庇佑。 事情落定后,郁安沉稳睡去。 再醒来已是黑夜,房间里亮着一盏暖色小灯,郁安借着灯光摇了摇床前铃。 很快有女佣为他端来一份温度适宜的清淡饭菜。 郁安谢过她,安静吃完了自己的晚餐后,打开了床边的药箱。 他发现身体的热度已经退去大半,不由摸摸自己的额头,试探了一下温度。 ——退烧了。 虽是如此,郁安还是乖巧的吃了剂感冒药。 身体因为出过大汗黏腻不堪,他拉了拉领口,起身去洗澡。 踩在地上察觉到一丝痛感,郁安这才想起脚上有伤的事。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步履不稳的走向洗手间。 架子上放了一套换洗衣物,郁安比量了一下,发现正是自己的大小,于是没再犹豫,飞快冲了个澡。 从氤氲的浴室出来,他将水擦干,取出消毒用品为自己的伤口换药。说是换药也不尽然,毕竟是小伤,只需要浅浅涂一层药膏。 几天就可以恢复如初。 …… 感冒的症状是在第四天彻底消失的,彼时郁安脚伤已好,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期间郁老家主来看过他,虽然依旧冻着一张脸,但看向他的时候眼底带着关切。 “我没事的,谢谢爷爷。” 郁安白着小脸弯弯眼眸,很会卖乖。 这谢的不仅是老人家的关心,也谢对方的收留。 而正如不常见郁老家主一样,郁安也不常见到沈亦别。他知道对方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郁老家主身边侍奉,偶尔会独自出门。 脚上的伤口也结痂了,郁安被允许可以在老宅的平地转转。 他挪动着下楼,在院子里找到了自己房间窗口可以看见的那几棵山茶花树。经过几天时间花开更盛,时不时飘落的残瓣。 郁安研究了一会花枝纹理,站累了就坐在一边的木秋千上。 老宅依山而建,院子后面还有大片空地,是一座巨大的玻璃花房的驻地。 他侧目瞥见花房一角,又有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远远从那边过来。 郁安从秋千上起身,轻轻对拄着拐杖走近的郁老家主打了声招呼:“爷爷。” 郁老爷子点头,见他脸色发红,淡声道:“病才刚好,少吹冷风。” “知道了,爷爷。我会注意的。”郁安乖乖应是。 他指了指旁边的花树,小声解释道:“我只是想来看看这个花。”还有您的大花房。 郁老爷子身后的沈亦别微笑:“少爷很喜欢山茶花。” 郁安看向他,不由露出一点笑,轻轻点了点头。 “白山茶。” 郁老爷子沉吟,嗅着空气中的馥郁香气,眼中带上了几分怀念,“寓意不错,你奶奶以前也很喜欢。” 郁安对郁老夫人了解不多,因为对方早已仙去,无论是世界剧情还是原身记忆里都谈及甚少。 于是少年略微茫然的眨了眼,反应过来后脸色微暖,“奶奶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 郁老家主在提及妻子时表情没多大变化,眼神却柔软至极。 “她很笨。”他最后说。 秋雨下过,温度又低几分。在窗外花树被雨打得摆动不已、残花满地时,郁安房间的花瓶里每天都会被悄无声息的插上一支山茶花。 是沈亦别令人换上的。 郁安不会自作多情,对此表达了感谢后,未作他想。 陈姜的生日是十一月初,要办宴会只有十来天准备时间,惹得郁家夫妇焦头烂额。 在他们忙得昏天黑地时,郁安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 感冒好了之后,郁安的脸色还是苍白,沈亦别不动声色地命人安排上了温养的药膳。 看着少年人苍白的面色逐渐红润,郁老爷子满意点头。 沈管家微微一笑,深藏功名。 身体养好的时间比郁安预期得还要短,可见原身并非天生体弱,只是被疏于照顾加上心结造成了亏空。 此外,郁安对沈亦别的观察也没有停止。 明明对方与那个人外貌、性格都大相径庭,但那股仿佛灵魂深处散发的草木清香总牵动着他的心神。 与那双天生盛满温情的桃花眼对视时,郁安总会不可控制地想起另一双眼睛—— 暗波汹涌,仿佛容载宇宙星河。 系统告诉郁安,位面神的化身受本土世界影响而性格各异,因此要仔细辨认。 收集意识碎片的方法,需要郁安自己探索,一时找不到关窍,任务进度也就暂时搁浅。 沾了郁老夫人的光,有时老家主允许郁安陪着逛花房。 这座巨大的花房里培植着各式鲜花,由花匠细心照看着,从不对外开放。 郁安从前学了些料理花草的基础技能,可以偶尔帮花匠打打下手。老家主让他不必做那些琐事,郁安笑着说:“照顾奶奶喜欢的花不是琐事。” 他已经知道这座花房是为谁而建的了。 于是郁老爷子动容,索性由他去了。 沈亦别来的时候,郁安正在修剪花枝。 今天是难得的晴日,阳光透过花房的玻璃洒进来,为娇弱的花草们镀上一层梦幻的光晕。郁安侧着头,在柔软的光线里剪掉了最后的病枝。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侧目看去,与静静站在花房门边的沈亦别对上目光。 郁安弯了弯眼眸,将手里的剪子放好,在一旁洗过手就几步来到门边替沈亦别开了门,动作带着难以察觉的轻快。 “沈管家,你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7、鸠占鹊巢 “少爷久等了。” 沈亦别对郁安牵起嘴角。 郁安刚开始在后院照顾花草的时候,身体还没好全,每次郁老家主就让沈亦别来接送。 这似乎成了习惯,哪怕郁安后来好了,沈亦别也会来接他。 玻璃被暖阳折射出绚烂的光,落在沈亦别琥珀色的眼睛里,漂亮至极。 郁安踮脚帮他挡了挡折射的光,似乎怕他的眼睛被日光灼疼。 注意到沈亦别今天没戴眼镜,他不由问:“不戴眼镜可以看清吗?” 少年人眼中闪动着好奇,全不似初见时的一潭死水。 沈亦别知道这份灵动来之不易,是对方信任自己的体现。 “轻度近视对眼镜的依赖程度不高,可以看清路的。” 沈亦别将挡在自己额前的手拉下来,温和地问道:“少爷要回去了吗?” 郁安点点头,将手从他手心抽回,转身关好了花房门,同之前一样将钥匙递到沈亦别手里,“麻烦沈管家交给爷爷。” 在沈亦别笑着把钥匙接过去。 温热的指尖不小心刮过指腹,有些发痒。 郁安没想太多,跟着沈亦别一前一后往前院走。 路过山茶花树时,郁安忽然开口:“这几天爸爸来过电话吗?” 沈亦别在他身后回答:“是的,先生昨天打过电话知会我们日期,是下月三号。” 不到三天了。 郁安脚步一顿,只听见沈亦别用低沉柔和的嗓音继续道:“少爷可以随老爷一起去。那边的礼服下午会送来,少爷要试试吗?” 短暂的沉默后,少年如梦初醒:“嗯,不用了。” 他声音莫名有些低。 沈亦别眸中划过一抹沉思,接着像是没看出来郁安情绪突然的低落,只温声道:“不试也没关系,是按少爷的尺寸做的,应当不会出错。” 一个话题结束,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好在前院近在眼前,他们进了大门就互道再见、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午饭时沈亦别又见到了郁安。 少年已经调整过来,黝黑干净的眼眸里只会偶尔显露出深藏于心的不安,像一只四处漂泊、永无归依的鸟雀。 这是……害怕又被抛弃么?毕竟病愈就意味着离开。 沈亦别若有所思。 而郁老家主也发现了少年频频的走神,稍一思考就猜中了对方的心事。但他有自己的思量,也就肃着一张脸,没有安抚对方。 翌日,沈亦别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匿名信。 没有寄信人的任何信息,只清清楚楚用打印字体写着收信人的名字—— 郁安。 郁安在看书时听见了敲门声。 他合上书,起身离开书桌去开了门,看见了门外的沈亦别。 年轻的管家对他微微一笑,道了声“下午好”。 郁安看着对方,偏了偏头,“下午好。有什么事情吗?” 午休时间,沈亦别从不会主动打扰。 沈亦别看人的眼神很柔和,轻轻道:“清理信箱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封信。好像是给少爷的。” 郁安脸上轻松的笑容僵住了,“信?” “是的,”沈亦别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但面上不露声色,“不清楚寄信方。但收信人是少爷的名字。” 牵起的嘴角被无形的下一点点拉平,郁安垂下眼帘,身形微微颤抖。 这反应不太寻常。 沈亦别轻声问:“您怎么了?” 没得到应答,他略一俯身,似乎是想伸手试探一下少年的体温,却被对方猛然回神般躲开了。 “信在哪?”郁安哑着声音问他。 几乎是在沈亦别拿出信件递过来的一瞬间,他就将信抢了过去。 郁安把攥紧信的手被到身后,对上沈亦别略带愕然的眼,几乎是语无伦次,“谢、谢谢。我,我有点累。先休息了。” 音量越来越小,到后面甚至用的是气音。 沈亦别启唇:“少爷……” 回答他的是少年毫不留情的关门声。 被关在门外的沈亦别站在走廊上一动不动,走廊尽头窗户透出的微光刚好照到他脚边。 他还维持着俯身递信的动作,俊美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半晌,沈亦别收回手,转身离开。 等脚步声彻底远去,郁安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信纸,此时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了。 他不紧不慢将褶皱理顺,这才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 这次的恐吓信同之前区别不大,在尖酸讽刺的句子里有用的信息少得可怜。 郁安挑挑拣拣的看完,知道了信件的大意:一是生日宴的事,对方把他讽刺一番后警告他别参加;二是骂他鸠占鹊巢,迟早要灰头土脸滚回自己的破败家族;此外就是重复恶毒的嘲讽谩骂,除了影响心情、浪费纸张外毫无用处。 看来寄信人对郁家和他的身世了解颇多,就连现在他身在老宅的事也知道。 或许寄信人和位面的异动脱不了干系。 郁安把皱巴巴的信纸塞回去,顺手把它们夹在了书页里,和那本书一起被放在了一边的小书架上。 做完这些,他捏了捏指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勾唇一笑。 老宅的晚饭大多数时候都是分开吃的,郁安在房门口将女佣的托盘还回去,白着脸对她道谢。 见他没吃多少、脸色又实在难看,女佣面露担忧,“需要帮您叫家庭医生吗?” 郁安轻轻摇头,然后关上了房门。 他洗了个澡,关了大灯躺到床上,任由棉被将他的脸捂得通红。 良久,他吐出一口气,揭开被子一角,感受到脸颊的热度一点一点散去,手脚的感知衰弱。 有点冷了啊。 在心底数到五百拍的时候,郁安等到了他想见的人。 沈亦别敲了敲门,声音温和又克制,“少爷,您休息了吗?” 房间里鸦雀无声,沈亦别侧耳一瞬,不知怎的回想起下午对方眼里化不开的恐惧,轻声试探道:“我可以进来吗?少爷。” “嗯。”屋内的郁安闷声回答。 沈亦别推开门,发现屋子一片漆黑,厚重窗帘被严密的拉上,透不出一丝光。 他夜视能力还不错,能勉强用走廊透进来的光线瞧见床上被褥微乱,少年正裹着棉被缩在一角。 “佣人说您脸色差,所以我来看看您。您还好吗?” 沈亦别将房门关上,房间里霎时间又陷入黑暗。 他没急着开灯,只静静地等少年适应自己的存在,主动开口。 过了一会,郁安的声音低低传来:“还好。” 房间里花香很淡,沈亦别挑了个话题:“今天新折的花谢了吗?” “没,”郁安抱膝缩在床边没动,多说了几个字,“这花两天才谢。” 话音落下,他听见了靠近的脚步声。 沈亦别站到了距他一米的地方,说:“靠近些少爷同我说话才不用费力。” 没等郁安回答,沈亦别又道:“可以开灯吗?” 半天没得到回应,他知道是对方默许了,于是缓步走到桌边开了盏小灯。 伴随着开灯清脆的响音,一室黑暗如逃命巨兽般无声褪去。 被子里的郁安像是被刺到,闭上眼发出一声短暂的气音。 待适应了光亮,他缓缓睁开眼,发现男人已经不知不觉站到了他的身旁。 一滴生理性泪水从眼眶滑落,几秒后,郁安抬起眼眸,看向沈亦别。 沈亦别也在垂眸看他,眼镜的金丝细框闪着冷光,像是不耐维持温柔的表象。 但眨眼间,对方唇角晕开一抹浅笑,像是春风送冬雪,冰冷不再。 “您感觉好些了吗?”他问。 由于高度差和光线明暗度,郁安分辨不出沈亦别的真实想法,想勉强凑出一个笑。 “好些了。” 他眼睛还湿着,另一边的眼尾也凝出水光,挂着一滴要掉不掉的晶莹泪珠。 郁安抬起头,泪珠就坠了下来。 流星似的。 眼泪最终滚落到衣襟里,浸湿了一小片领口。 郁安一怔,默默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水痕。 他一动,覆在身上的棉被就顺势滑下,露出了少年人只穿着睡衣的单薄身躯。 骤然失去热度,郁安瑟缩了一下。 但棉被很快被重新覆在身上,连同那股草木香一起靠近—— 是沈亦别帮了他。 身着西装的男人略一凑近,替他拢好了被子又退开了,灯光里那双桃花眸的视线落在郁安身上,多情又无情。 像是没注意到对方失态的流泪,沈亦别叮嘱:“少爷别着凉了。” 郁安白着脸裹紧被子,含糊应了声好。 “少爷今天不开心吗?” 沈亦别温柔地注视着他。 被问到痛处,郁安移开目光,“……没有。” 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口是心非。 沈亦别没多问,轻轻点头,“那就好。” 他缓步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回过身却发现少年一直眼巴巴看着自己,不由失笑,“您口渴吗?” 郁安犹豫着摇了摇头。 但那杯水还是递到了他面前,重新回到床边的沈亦别开口:“喝些水可以舒缓心情。” 郁安眨眨眼,最终接了过去,端着杯子没喝。 温水的热度透过玻璃杯传到手心,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他低头看着水波,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么少爷早些休息,觉得累的话明天不用去花房的。” 说完,沈亦别对着抬头看来的少年欠了欠身,又温声道了句晚安。 郁安张张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只沉默着把杯子放下了。 没得到回应的沈亦别以为无事,便转过身子往门外走。 身后传来一连串的响动,下一秒,少年暗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别走。”【你现在阅读的是 】 8、鸠占鹊巢 沈亦别身形一顿,回头就见郁安已经追到了他身后。 骤然接触到了太多冷空气,少年身体轻微发着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拽住沈亦别的一小片衣角。 他表情勉强保持着镇定,但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写满张皇无措。 “怎么了?”沈亦别轻声问。 郁安抬头与他对视着,不知为何在草木清香里恍惚一瞬。 他深吸一口气,眼睛还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像是生怕眼前人消失。 “别走,再陪陪我好吗?” 担心怕被拒绝,郁安的眼睫在轻轻颤动,目光不经意流露出一丝乞求。 沈亦别心头微动。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10%] 真的,是他…… 猜想被证实后,郁安的假面几乎要维持不下去。 他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像是支撑不住般身形摇晃一下,却被一双温热的臂膀接住了。 “少爷小心。” 沈亦别扶着少年的肩膀,感受到入怀的身体趋近冰凉,眉心一皱。 他垂下眼,见对方连鞋都没顾上穿,一时无言。 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圆润脚趾蜷缩了一下,郁安在草木清香里抬头看他,忽然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把你拖累得丢了命。 沈亦别不清楚他在为什么事情道歉,轻轻摇头并未在意,“您还有力气吗?” 见对方只是怔怔盯着自己不言语,沈亦别道了声“得罪了”,便轻巧地把人横抱起来。 好轻,他一边想着一边把人抱上床。 郁安从冗长的回忆里堪堪回神时,自己已经再次回到温暖被窝里了。 沈亦别用手帕擦去了他脚底沾染的最后一点灰尘,握住对方手感极佳的脚踝送进被子里。 “少爷睡一觉吧。”他道。 见沈亦别转身,郁安不由支起身子抓住他的手,哑声喊他:“沈……沈管家。” 他心神俱震,之前熟悉的称呼此刻格外觉得拗口,像是才第一天认识对方。 沈亦别只当他的异样是由于身体不适,于是对着郁安微微笑了笑,“我会陪着您。刚刚只是想去洗手。” 郁安慢慢放开了他。 沈亦别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床上的少年眼睛已经阖上。 但听到响动,郁安立即睁眼,成功搜寻到他的身影后眼神才由茫然变为安定。 像是一只离开不开依靠的雏鸟。 沈亦别朝他走近,声音很轻柔:“少爷,别担心。” 郁安点了点头,可眼神还是不自觉落在对方身上,直到对方走到床边。 “坐这里吧。” 他挪开一点位置,拍拍身旁的空位。 像是怕沈亦别不答应,郁安忐忑地眨眨眼,又补充说:“好不好?” 见沈亦别点头后坐在了他身旁,少年眼里的不安褪去,乖巧地为自己掖好了被角。 沈亦别唇边挂着笑,“不早了,您要休息了吗?” “嗯。”郁安在被窝里应声,但还撑着一双眼睛盯着沈亦别瞧。 沈亦别掩唇,替他理了理遮住眼睛的头发。 “少爷睡吧,我会等您睡着才离开。” 得到了承诺的少年这才闭眼,放心地进入了梦乡。 这是在那人离开后,郁安第一次毫无挂念地睡着。 他梦到了很久以前,他和那人初见的场景。 彼时他已经在计划着颠覆帝国病态秩序的事,听闻兽人禁地供奉着一块自古存在、有治愈能力的能量石,便起了心思。 治疗的功效怎么样郁安不关心,他只知道这颗石头的能源足以供他们星舰数年的航行了。 用特殊仪器改变了形态,郁安浑水摸鱼成功进入了兽族禁地。 那是一处百花盛放、连风都带着香味的避世山谷。 这个时代科技繁荣,动植物资源却匮乏下去,雅致的自然景观更难见到。 郁安没太多欣赏风景的心思,知道时间不多,往山谷更深处去找神石。 神石果然在尽头一个木枝缠绕而成的匣盒里。 在郁安得手的前一刻,一声直扣人心的鸟兽鸣叫自远方而来,穿过山谷的阵阵回声仿佛要将他的耳膜刺穿。 一道极强的精神力编织成网袭来,郁安眯眼闪躲过去,趁着这一空隙想将石头带走。 四周光线暗了下来,但郁安很清楚此时还是正午,于是抬头望去,一只小山似的乌雀掠过山谷上空,天光被他展开的巨翼挡得一干二净。 见事情败露,郁安眉心一跳立马捏碎转移装置想逃,却被巨力猛然拍到一边的山岩上,碎石粉尘落了一地。 郁安身体天生不好,被掐住脖子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于是他很聪明的做了个星际通用的投降手势,希望眼前这位变回人形的大冰块饶他一命。 但对方略微困惑的看了一眼他的手势,掐住郁安脖子的手不仅没松反而越来越紧。 在郁安以为自己将要阴沟里翻船、殒命于此时,高大的兽人放过了他。 “咳……”倒在地上的郁安咳嗽不停。 他白净的脸上沾了点灰,躬身咳嗽时脸颊染上红意,桃花一般艳丽。 但兽人却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一双墨色的瞳眸满是冷漠。 没再自讨没趣,郁安想转移话题,“你的名字?” “骞与。” 兽人眉心一拧回答了他的问题,身形一近,毫不留情地夺走了郁安又一次想偷偷捏碎的转移器。 那股草木香一进一撤,郁安恨得咬牙。 只见骞与垂眼看他,形状好看的唇起起合合缓缓质问:“谁派你来的?” …… 陈姜的生日宴办在了郁家别墅里,很早就派人来请了。 郁安扶着郁老家主上车,沈亦别含笑为二人关上车门。 老爷子每次出行都是由沈亦别陪着的,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这次郁安做了扶老人家上下车的活,沈亦别则负责开车开车。 上了车,郁老家主避开了搀扶,自顾自的在车后排端坐好。 郁安乖乖收回手,理了理身上西服的褶皱。 轿车开动,窗外风景几经变化,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那边有人来接,沈亦别先下了车为二人开门。 郁安小心地扶了一下郁老家主,在对方成功下地后,缩回了手。 站在熟悉的别墅外延,少年仿佛想起被忽略的经历,眼角划过的黯然情绪又巧妙地被他身边的沈亦别捕捉到了。 门口的郁父迎了上来,亲切地对着老家主问好:“爸,您来了。” 在郁老家主颔首后,郁父才扫了眼后方的郁安和沈亦别。 郁安喊他:“爸爸。” 郁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比起对待老家主冷淡许多:“病好了?” 郁安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低低回了个“嗯”。 “进去吧。”郁老家主敲了敲拐杖。 郁父换上笑脸,让到一边,“爸,您和沈管家先进去,我和郁安说会话。” 被老家主仿佛看穿一切的锐利目光一瞥,郁文涛笑容一僵。 但老爷子没为难他,“说完了快点进去。” 郁文涛自然应是。 待一主一仆进去,郁安收回视线,黝黑眼眸望向郁父时恢复了阴郁,像是任何事都无法让他掀起波澜。 在接触了开朗的亲儿子后,郁父最见不得郁安这副沉默样,当即皱了皱眉,“今天是你哥生日,你这个做弟弟的也该有些欢喜样子。” 见郁安表情无措,郁父扯扯嘴角,又道:“你妈妈在里面和你哥一起招呼客人,你没事就别过去添乱了。一楼有休息室你知道吧?” 这相当于明示了。 “没事就去休息室呆着吧,等会到点让人来叫你。” 还有宾客断断续续的来,郁文涛也不管郁安应不应,快速把后半句话说完转身就招呼客人去了。 郁安敛眸,和来客们一起进了大厅。 灯光高亮,音乐舒缓,衣着光鲜的男女们交谈着,时不时传来酒杯碰撞的声音。 糕点酒水在长桌上有序排列着,飘来阵阵香气。 郁安一进大厅,就被有些眼尖的人看见,收获了一众知情者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脊背笔直,表情镇定自若,像是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从侍应生的托盘里取出一杯酒,郁安含笑对身前的叔叔伯伯们问好。 陈姜被身边的人扯扯衣摆,喝酒的动作一停,侧目问:“怎么了?” 那人紧紧盯着才进门的郁安,沉下一张娃娃脸,“他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陈姜锋利的眉眼带上戾气,“哦,我弟弟来了。” “弟弟”二字的声调被咬得很重。 他仰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脸上挂着笑走到了郁母身边,软声叫了一声“妈”。 郁夫人正笑容满面地和一个贵太太聊天,见他来了就抓住他的手腕,对着自己的小姐妹介绍道:“林姐,这就是姜姜。你别看这孩子长得高大,其实可黏人啦!回来了这么久都还是不怎么离得开我和他爸爸。姜姜快叫林阿姨。” 陈姜对着妆容精致的贵太太笑了笑,“林阿姨好。” “欸——乖孩子。” 林太太应了一声,理了理垂落到肩膀的碎发,端的是优雅从容。 她半真半假地感叹道;“这孩子在外面受苦了……” “是啊!” 郁夫人眼神忧愁,张张嘴又准备倾吐自己多年的思子之苦,却被陈姜眼疾手快地打断了。 只见陈姜从一旁拿了杯酒递过来,郁夫人不由停下话头,看他动作。 “妈,郁安弟弟到了,我去看看他。”陈姜说。 听见这个名字,郁夫人眉心一蹙,接过酒刚想言语,却见自家儿子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在林太太看好戏的目光里,莫名觉得脸上挂不住,忙解释道:“郁安那孩子也不懂事,非要在老宅住着不回家……” 但她怎么解释,周围人都但笑不语,没有任何人相信。【你现在阅读的是 】 9、鸠占鹊巢 陈姜知道郁夫人很快就会跟来,于是又拿了杯酒,直接来到郁安身边,“弟弟,你回来了。” 彼时郁安刚刚和那天错过的郁家二叔打过招呼,面对刁钻长辈的乖巧笑容还没收住,落单后看向陈姜时敌意稍减。 男主今天也是一身定制西服,短发被利落的梳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 郁安看了一眼他,把杯子放到一旁擦得反光的银色托盘里,惜字如金地回答:“嗯。” 像是对待一个关系不冷不热的亲戚。 可陈姜不想和他做什么亲戚,对他这份做作姿态嫌弃不已。 他维持着和煦的笑容,意有所指道:“弟弟多和叔叔阿姨们相处吧。听妈妈说,你们好久没见了。哦对了,等会有大蛋糕,弟弟年纪还小,不如我让给你切吧?” “你自己留着切。” 郁安懒得和他虚与委蛇,视线在大厅里搜寻沈亦别的身影。 陈姜还不死心,企图刺激他,“看来弟弟在爷爷家的半个多月里想通了很多。” “不,”郁安摇头,漆黑眼眸里翻滚着厌恶,“我还是很讨厌你。” 过于诚实的回答让陈姜一哽。 回过神来后,他暗笑郁安分不清场合、在人声熙攘的宴会上说这些话,面上却满是受伤,“弟弟你怎么能这样说。” 此时,另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在陈姜身边响起:“这就是郁安小少爷?” 来人容颜勉强算是清秀,身材比陈姜稍矮些,此刻正对郁安笑着。 一对小酒窝显得人畜无害。 陈姜与那人对视一瞬,又转头回来,“嗯,这就是郁安弟弟。弟弟,这是我的好朋友,乔梓覃。” 轻易看出来者眼里隐藏的恶意,郁安偏了偏头,“好朋友?” 位面剧情里没出现过的这个名字。 “你们都在这儿啊?干什么呢?” 走近的郁夫人出声,她像是没看见郁安一样,对着陈姜招手道:“姜姜快来,妈妈有事和你说。” 郁安轻轻喊了一声“妈妈”,只收到了郁母漠不关心的短暂一瞥。 他眸子一颤,飞快垂下眼,不让自己情绪外露、失去风度。 乐于看面前养尊处优的豪门小公子伤神,乔梓覃笑着补刀:“哎,姜哥还挺讨阿姨喜欢的。你说对吧,小少爷?” 最后这个称呼不像是尊称,倒像是讽刺。 郁安抬眸看他,半晌没应声。 被那双幽深的黑眸直勾勾瞅着,乔梓覃笑容一僵,也不想和他多耗,转身去找陈姜了。 于是郁安再次落单。 这次宴会邀请了一些远近亲戚和生意上常有往来的合作伙伴,显得异常热闹。 但除了个别不知情的人想套秘辛看热闹,才会来和郁安说几句。 其他人都持着观望态度,对这个稍显多余的小少爷漠不关心。 郁安乐于如此,在应付完几个关系近点的亲戚后,走到了角落的窗口处。 早晨就透不出日光的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珠排在落地窗上,发出轻微的响音。 少年一身裁剪得当的黑色西服,眉目精致,腰身细瘦,避开人群显得孤僻。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风雨,像是克制不住一般,慢慢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指,隔着玻璃轻轻点住了被自然拍碎的水珠。 但水珠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飞快的四散滑落下去。 沈亦别来的时候就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莫名的,他觉得对方的手指不是点在了玻璃上,而是点在了他心上。 与此同时,系统01的提示音在郁安脑海里响起——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20%] 郁安:? 他收回手转身,发现沈亦别已经来到了自己身旁,不由抿出一个笑。 “沈管家。”郁安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依赖。 沈亦别琥珀色的眼眸里存起一点笑意,温声开口:“老爷让我来看看少爷。” 郁安点点头,“谢谢爷爷,也谢谢沈管家。” “这会夫人和大少爷也陪在老爷身侧,您要过去吗?”沈亦别躬身问。 “唔,”郁安眼神微黯,沉吟一下就拒绝了,“不用了。” “妈妈不想见到我。”他低声说。 但现在不是情绪外露的时候,郁安很快调整过来,微笑着对优雅温和的管家发出请求:“陪我在这站一会儿好吗?” 沈亦别自然应好。 两人沉默着看了会雨,之前喝了一点酒郁安酒劲上头,被滋养得雪白如玉的脸上泛起红晕。 他贴近沈亦别,在对方耳边轻轻说:“其实进来之前爸爸让我去休息室待着。” 见沈亦别轻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郁安眨眨眼,眸中透出几分小狐狸似的狡黠,“但我没听。” 闻到了少年身上的酒气,沈亦别:“您喝酒了。” 美酒是骄奢淫逸的上流社会畅销品,郁安从前会喝酒,在舞会上和军官、贵族们周旋时甚至千杯不醉。 但原身却不会,这具刚成年的身体酒量极差,一点酒精就让郁安思绪凝滞。 但郁安还能坚持,此时不过是想借着那点微薄的酒意逗弄对方。 他以退为进,将身子退开一点,眼含内疚道:“对不起,臭到你了。” “没有。” 沈亦别摇头,见郁安身形不稳,不由伸手扶了对方一下。 这些动作仿佛已经被练熟了。 意识到这点的少年脸颊发烫,像是觉得羞耻,“谢谢你。” 他知道自己要是真在这种宴会上摔倒了,丢的可不仅是自己的脸面。 沈亦别总是在帮他。 宴会的音乐不知何时停了,人声渐稀,四下陷入安静。 沈亦别示意郁安噤声,为他指了指大厅中央的小台子。 郁安乖乖看过去,只见郁家夫妇已经笑着站在那里。 他目光错了错,又看到了台下被安排着坐到贵宾椅上的郁家主,有陈姜和一脸无害的乔梓覃陪在老爷子身侧。 乔梓覃并不是剧情里出现过名字的任何一个男主好友,但为什么在这次宴会却能被男主单独邀请来。 好像很受重视。 郁安记得世界剧情里这次生日宴是个重要节点,没提到过男主好友的一点信息。 郁家借着宴会由头公开了男主身份,而在此之后郁安的处境则更加尴尬,没等到男主亲自打脸就被男主的几个兄弟处理掉了。 那么这个乔梓覃能从陈姜的一众好兄弟里脱颖而出参与宴会,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也许和位面异变有关。 郁安收回视线,发现沈亦别还扶着他的腰身,目光一错不错落在他脸上。 少年白皙的皮肤染着淡淡的绯色,饮酒后眼眸莹润,干净得不像话。 不明白沈亦别在看什么,郁安茫然地和他对视几秒。 察觉到脸上热度消下去,再借着那点酒意闹就不合适了。 于是他对沈亦别弯了弯唇角,表示自己没事了。 沈亦别一笑,却并不立即放开他,像是担心他自己不能站稳。 郁安动动唇想和他说话,但安静下来的大厅里传来了中年男人沉稳的声线—— “感谢诸位拨冗来参加郁家的宴会。” 郁安目光一滞,转过脸向台上看去。 说话的正是郁父。 只见他清清嗓子,在一众宾客的注视下,继续用难掩喜悦的腔调说道:“今天是我儿子郁姜的生日,这次宴会就是为他而办的。” 人群一阵窃窃私语。 有位挺着啤酒肚的男人发出疑问:“郁老板,贵公子不是叫郁安吗?” 被点名的郁安垂了垂眸,脸上的表情尽数消失。 “王总有所不知——” 郁父对这个暴发户出生的王总没什么好印象,但这时候乐于借他的由头,公开自己儿子的身份。 他笑着对台下的陈姜招手,在陈姜挺直腰杆走到自己身边后,才对着人群朗声道:“我说的是我那个流落在外面的大儿子,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吃苦,最近才找了回来。恰巧这孩子生日也要到了,就办个宴会热闹一下。” 陈姜也很上道,冲众人鞠了一躬,“叔叔阿姨们好,我是郁姜。” 他从善如流改掉了原来的姓氏。 “这孩子生得怪周正的,不愧是郁家人。” 在一流水的夸赞里,陈姜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出笑容。 他理了理自己的西装领带,招呼道:“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生日宴,酒水糕点管够,午餐也已经备好,祝大家度过愉快的一天。” 台下人一阵鼓掌。 陈姜笑容不改,在鼓掌声平复下去后再次开口:“还要特别感谢我的爸妈,他们这么多年没放弃寻找我,给了我很多爱。当然,最开心的还是爷爷能来陪我过生日。谢谢爷爷。” 这漂亮话赢来了郁家夫妇欣慰的眼神和郁老家主稍霁的脸色。 “哦对了,还有我亲爱的弟弟。” 像是突然想起一般,陈姜看向角落,众人顺着他看过去。 郁安在所有人的目光里缓慢抬起头,与陈姜对视。 “谢谢你,这么多年代替我陪在爸妈身边。”陈姜吐出了没说完的话。 一瞬间,郁安脸上这段日子被精心养出的血色尽褪,整个人摇摇欲坠。 沈亦别眉头一皱。【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鸠占鹊巢 一道道或好奇或看好戏的目光像是不断射出的利箭,陈姜也是其中一员。 被娇宠着长大的小少爷几乎要被这打在脸上的羞辱逼得要晕过去。 他眼睫轻颤一下,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突然,察觉到揽在腰间的手臂收紧,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木香透过布料传了过来。 郁安一怔。 与此同时,低沉的男声从他的身边传出,清楚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不是代替,谁都不会是谁的替代。” 这是句公道话,不存在偏袒谁的可能。但此情此景说出来,却像是另一种偏袒。 陈姜笑容一僵,不知道老宅的年轻管家在这里为一个假货出什么风头。 “沈管家的意思是?” 儿子难看的面色让郁母心紧,忍不住面露不悦,刚想发作却被下了台的郁父拍拍肩膀,示意她别乱说话。 但郁父脸上也是遮不住的烦躁。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认识沈亦别,再不济也知道他是郁老家主身边的人,老爷子走到哪都会带他。 面对质问,沈亦别态度依旧从容。 他扶在郁安身上的手还没收回,单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微微反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眸,“字面意思,大少爷。” 一语毕,他摆出自己无懈可击的微笑,声音极轻柔:“小少爷醉了,沈某可以带他去休息吗?” 喝了酒又受了气,怀中少年的脸色实在难看。 众人看郁安身体摇摇欲坠,这会要是没人扶着下一秒都要晕过去。 不想闹得太难看,郁父故作关心道:“那行,带小安去二楼的房间吧。哎,小安这孩子从小就身体不好。” 于是沈亦别揽着人带上了楼。 对这过于亲密的姿势接受无能,郁安小心翼翼避了几次,但箍在腰上的手臂不为转移。 向来体贴的沈管家像是成了不懂眼色的笨蛋。 郁安在心里叹气。 “您住的是哪一间呢?” 上了楼,沈亦别扶着郁安轻声问。 没得到回应,他站住脚,低头看向郁安。 避开了人群后,少年脸色回温,但一双眼眸氤氲着雾气,犯着隐隐绰绰的水光。 沈亦别将他松开,一边弯腰帮他把紧握的拳头小心分开,一边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 郁安的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几道月牙形的深痕。 沈亦别没碰那几道痕迹,只帮他理顺手指。 郁安眼神慢慢聚焦,直直地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沈亦别。” 声音颤抖,可怜得紧。 沈亦别垂在身侧的手一动,还是没忍住碰了碰郁安的脸颊。 入手的肌肤很软,像是一捧春雪。 “少爷。”他回应道。 觉得氛围走向有点奇怪,郁安眼中的水光敛去,后退一步。 “我住的是走廊最后的那个房间。” 沈亦别看出了他不自在,也后退一步,“需要我扶您回房吗?” 郁安略带局促,“不用了,谢谢。” 但沈亦别还是把他送到了门口。 半个多月没住的房间不一定有人打扫,郁安没放过这个卖惨的机会,在沈亦别的注视下,推开房门看清里面的情景时,适时表现出几分黯然。 “他们忘记了我会回来啊……”他喃喃。 沈亦别目光扫过房间里厚重紧合的窗帘和堆满杂物的地面,神色很淡,“这里确实不适合休息。” 郁安抿唇不语,又听沈亦别温声问他:“少爷愿意委屈一下去休息室吗?” 郁安轻声说:“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大厅。” 少年的眼神很落寞,但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了自我调节,于是沉重的表情没维持很久,很快露出一抹微笑。 沈亦别将他的转变看在眼里,眼眸静若无风的湖泊。 “少爷很勇敢。”他忽然道。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楼梯的位置还算隐蔽,他们下去没惊动看热闹的人们。 沈亦别把郁安送进休息室,这里环境还不错,开着小窗,桌上摆着糕点和水。 “您一个人可以吗?” 郁安点头:“我可以的,你去爷爷那边吧。” 沈亦别把人安置在沙发上,欠身道:“好的,您照顾好自己。时间差不多了,我会来接您。” 郁安笑着应好。 其实二人都知道今天能不能一起回老宅都成问题。 休息室的门被出门的沈亦别体贴关上,郁安脸上的乖巧神色消散无踪,从柔软的沙发上起身。 将小窗撑得更开,郁安站在窗前,看着小院里风停雨住后的草地。 他们下楼的时候并非没被任何人发现,郁安和拿着生日蜡烛的乔梓覃对上过视线。 对方看他的眼神耐人寻味,应该有话要说。 于是郁安在等。 乔梓覃果然来了,此时距离沈亦别离开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 “原来小少爷没回房间。” 清亮的少年音充满挑衅,郁安合上窗,转身看过去,“那里没人打扫。” “原来如此,”乔梓覃笑得露出一对酒窝,“是下人们疏忽了,也可能是没人吩咐打扫吧。毕竟又没人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郁安沉默地看着他,像是完全听不懂他话里的含沙射影。 没激起这假少爷的怒火,乔梓覃收住笑,走到桌边拿了个小蛋糕吃。 像是不合胃口,乔梓覃吃了几口就把东西放下,还不放弃语刺郁安:“姜哥刚切了蛋糕,给你端一盘尝尝?” “不用,”郁安低下头,觉得无措似的看着脚尖,“我没胃口。” 见他终于露出点情绪,乔梓覃心下得意,“怎么呢?” 郁安没理他。 但乔梓覃似乎很喜欢自说自话,继续说:“不过也是,被当众揭底心里确实不是滋味嘛。” 郁安猛然看向他,“你知道?” 陈姜之前说的话在一般人听来不过是挑衅,但在知道真假少爷事情的人听来就有意思很多。 乔梓覃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知情者的身份。 “知道什么?”他无害地眨眨眼,见窗边的少年神色紧张,不由笑出声来。 “知道姜哥的言外之意?还是——知道你是假少爷的事?”乔梓覃语气玩味。 “……” 郁安白了脸,淡粉的唇轻微颤抖着,表情比方才被当众嘲讽时还难堪。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般,“不是这样。” 乔梓覃勾着唇,“是不是这样你自己心里清楚。郁安,我劝你不要自欺欺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郁安白着脸按住胸膛,仿佛这样就能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 乔梓覃不想让他蒙混过去,径直朝他走过来。 郁安下意识后退,腿撞到了冰冷坚硬的墙。 “瞧你吓的,”乔梓覃在距离他一步处站住,“鸠占鹊巢久了,你是不是都忘记了自己只是一只山鸡啊?” 没听过这样直白难听的话,郁安短暂地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身体被气得止不住地发抖,“请你说话放尊重些。” 这个被虚假宠爱着长大的小少爷连反驳咒骂时都带着礼貌的语气。 “可事实就是这样,我又没说错。” 乔梓覃嗤笑,“既然一切都是真的,那就不要怪别人说话难听。” 郁安动动唇,刚要反驳,但又被对面的人截断话头—— 盯着少年清澈的眼眸,乔梓覃继续说道:“我说郁安,你该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吧?难道还想死皮赖脸留在这里占着姜哥的位置不走?被姜哥当众嘲讽的感觉怎么样?你当时的表情可真好笑啊!” 郁安神色慢慢颓败下去,肩膀微缩,像一只饱受风吹雨淋、羽翼沉重到再难飞行的云雀。 欣赏着对方变化的表情,乔梓覃啧声道:“啧啧,刚刚不是还很坚持吗?这就没底气啦?” “哈哈哈——” 他找到了乐子,眼中的恶意几乎都要溢出来,“你就像一只贪图享乐的害虫,非要人来赶?我要是你,根本不会再来宴会上自取其辱!因为没脸。” 知道这场羞辱躲不开了,郁安窘迫地闭上眼睛。 被他这幅无处可逃的可怜样取悦到,乔梓覃简直痛快地大笑一场。 止不住笑,乔梓覃来到了少年身前,“我早就警告你别来了。郁安,你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有什么权利来主人家乱叫?” 对方终于被半引导着说出了有用信息,郁安内心不为所动,惊惧万分地睁开眼,“是你?!” “我什么?”乔梓覃不买他的账,用手扒拉了一下刘海,又恍然大悟般,“啊,我好像知道了。” 见少年被他吓白了脸,乔梓覃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又靠近几分。 离得近了,他闻着对方身上的淡淡花香,再看见那张菟丝花似的脸,觉得有点恶心。 于是乔梓覃凑到郁安耳边,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僵硬,压低声音恐吓道:“是我又怎么样?这些年,小少爷还喜欢我写的信吗?” 郁安用力推开了他。 乔梓覃一时不察,被推得连连后退,险些仰倒在地。 他怒道:“你干什么!” 郁安恍若未闻,木着一张精致的脸蛋,眼中满是悲伤,“是你!都是你!” 少年双唇失去血色,额角冷汗连连,身体细密地颤抖着,像是受了巨大刺激般跌坐在地。【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鸠占鹊巢 郁安表现出来状态不对,乔梓覃心里一紧。 虽然知道这人并不是亲生的,也不受人重视,但现在在老爷子那儿混熟了脸,自己趟了浑水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休息室没监控,这会趁人意识不清醒,还是先走为妙。 于是乔梓覃转身就走。 这次轮到郁安不愿放过他了。 见娃娃脸的青年要走,郁安眸光一冷。 戏台搭好了,演员不能临阵脱逃。 地上的少年飞快起身,动作矫健地追上前去,不容拒绝地伸手揪住了对方的后领。 “你不能走。” 在乔梓覃不耐烦转过脸的一瞬间,郁安恢复成饱受刺激的模样,神志不清般呢喃:“你不能走。” 乔梓覃只当他是这么多年担惊受怕,如今被气得心理出了毛病,于是用力转身,想掰开他的手。 但少年人的力气出奇的大,顺着他的力道松手,钳制住他的手腕,下一秒就踢弯他的膝盖,做出标准的反剪动作。 “你疯了?”乔梓覃跪在地上扭脸瞪他。 郁安一言不发。 被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乔梓覃心底莫名恐惧,只得加大了手上的挣扎。 但怎么挣扎都于事无补,乔梓覃只好又说好话:“哎!我说小少爷打个商量,是郁家人翻脸不认人不要你了!又不是我的害你,你抓着我不放又有什么意思?除了那几封信咱们也没其他交集了,你放了我,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郁安低声重复:“不是你害的……” 以为他听进去了,乔梓覃心底生出希望。 却见郁安扯出一个神经质的笑容,继续说:“不是你,还能是谁?” 如果不是被年复一年的警告信,搓磨尽了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原身最后不会自杀。 对方骨子里保持着坚韧,哪怕离开郁家在外潦倒漂泊也不至于彻底打倒。 就像是路边的野草,你可以将它踩倒,却无法杀死它的生机。 但一切都结束了,还没来得及茁壮成长的野草已经被毒药浇烂了根。 没有长起来的那天。 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在乔梓覃又一次用力挣扎的时候,郁安装出脱力的模样,顺势松了手。 乔梓覃重获自由,在郁安单薄的肩头用力推搡了一把,“有病!” 郁安顺着那股力道往后退。 这次乔梓覃畅通无阻跑到门边,迫不及待地拉住把手就要出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玻璃破裂的声音。 乔梓覃直觉不妙。 他转头,只见少年身体被惯性甩得退开几步摔倒在地,碰倒了一边放满果蔬的钢嵌玻璃小桌。 金属掷地、玻璃碎裂,发出巨大声响。 看着倒在碎片旁面色苍白的郁安,乔梓覃一脸不可置信:“你……” 碰瓷! 他根本没用那么大力! 后半句被开门声打断。 门口的郁老家主一脸严肃,冷漠地看着休息室里的两人,他身后是笑容趋近冰凉的沈亦别。 “怎么回事?”郁老家主沉声问。 他是过来休息,顺便看看那孩子的,还没走近就听见了这不寻常的响动。 乔梓覃心里的担忧被坐实,知道要完,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想先发制人:“郁爷爷,是小安他……” “不是问你。” 郁老家主冷着脸打断他,侧头示意沈亦别去看看满地狼藉里的少年。 沈亦别颔首,绕开了愣在原地的乔梓覃,来到了郁安身边。 果蔬滚了一地,倒在一边的钢桌只剩框架,玻璃碎片四散开来,像是一地水晶。 而少年状态明显不对,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一片死寂,表情木然。 汗水打湿了他的鬓角,但少年仍呆呆地维持着摔下去时的姿势,仿佛连手背上扎了玻璃碎片的痛感都没感觉到。 沈亦别蹲下与他平视,“少爷。” 宛如风吹树叶,雨点水泊。 郁安眼珠动了一下,移到了沈亦别的方向。 仿佛才看清面前那张俊美的脸,他忽然伸手抱住男人的脖子,轻轻地将脸贴在对方颈侧。 颈侧传来湿润的触感,沈亦别动作一顿,脸上最后那点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扣住了少年纤弱的后脑,将人缓缓抱紧。 “他骂我。”怀中的少年发着抖,哽咽着开口。 镜片的光一闪,沈亦别将视线投向面露慌张的乔梓覃,“是这样吗?乔少爷。” 郁老家主撑着拐杖缓步走进了休息室,拐杖点地,让乔梓覃的心也跟着发颤。 “后生,这是你做客的礼节?” 乔梓覃连忙否认:“不是的,郁爷爷。我没说那种话。只是在前厅待得发闷才来休息室,没想到会遇到小少爷。是小少爷本来就不太对劲了……” 郁老爷子对面前的青年人没什么好印象,对方跟着陈姜来找他的时候,脸上的讨好和算计藏都没藏住。 于是他拐杖在地上用力一点,把乔梓覃吓得面如菜色。 方才巨大的响动也惊动了前厅贺生的人,郁家夫妇和陈姜姗姗来迟。 “爸!怎么了这是?” 看清了混乱的休息室,郁文涛几乎要气背过去。 还好劝住了宾客让他们别过来,不然笑话就大了。 郁老家主回头看他,肃着脸,“你还是问问你好儿子带来的朋友吧。” 陈姜与乔梓覃对视一眼,收到了对方的求救,立马打圆场道:“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阿覃又脾气软,我相信郁安弟弟他也不是故意的。” 一句话颠倒黑白,把矛头指向了受害者。 被cue到的郁安装作自己还在状态外,被沈亦别扶着站起来后,手指紧紧地拉住对方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最后的倚仗。 那手背上渗着的血珠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滴落在地。 见主角又是自己那麻烦的小儿子,郁父暗怪对方是个搅事精,安抚地拍了拍要发怒的妻子,对着郁安抬抬下巴,“那郁安你来说说情况。” 郁老家主不解地皱皱眉,审视了自己的大儿子一眼,仿佛在疑惑他是不是眼睛出了问题。 连受害者是谁都分不清楚。 对郁父的反应早有预料,郁安垂下眸子,半晌像是妥协一般,“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没站稳弄倒了桌子。” 语毕,他抬起那双已经蓄满眼泪的眼眸,一字一句执着道:“可是,他真的骂了我,要我滚。” 郁老家主眉间褶皱更深,忽的回想起少年在自己面前乖巧笑着的模样。 他一向亲情淡漠,但此刻见到对方的眼泪心底莫名不舒服,“他说了这些?” 对于他的问题回答只有一个。 郁父也后知后觉理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应该是有人挑衅,另一人反驳,两人又动了手才会闹成这样。 心底对乔梓覃打了减分,他开口道:“梓覃啊,怎么回事?就这么不把我们郁家人放在眼里?” “不是的!叔叔您听我解释……”乔梓覃想要辩解。 郁老家主沉声打断:“尊重是基本的。你既然来参加宴会,背地里却又看不起东道主、出言不逊甚至出手伤人,那么这里不欢迎你。如果再纠缠,就等着收故意伤人的传票。” 这是明明白白下逐客令了。 于是郁家夫妇不愿留他,陈姜也不敢留他。 乔梓覃还想辩驳,却被沈亦别的一句“请保安送你”轻飘飘给堵死。 他剐了一眼郁安,在众人注视下垂着头离开了。 一路走出别墅大门,乔梓覃都愤愤不平。 他本想借这个宴会多认识几个名流,开开眼界以后好帮衬陈姜,现在被郁安的事一搅都泡汤了。 乔梓覃恼怒极了,在别墅的围栏边久久徘徊着,想等等看姜哥会不会来捞他。 天气阴沉,不一会儿又下起了雨。 没伞的乔梓覃迫不得已躲到树下,但还是被淋了个彻底。 他趴着栏杆往院子里看,莫名觉得正对着他的那扇窗户很熟悉。 ——是那间休息室! 他正看着,突然发现窗前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下一秒,手包纱布的少年推开了窗。 乔梓覃咬牙,“郁、安!” 看见是他,郁安也有些意外。 但诧异很快褪去,郁安苍白漂亮的面容上忽然绽开了一抹笑。 宛如一只开得几近艳丽的白色山茶花,纯洁又勾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鸠占鹊巢 且不管乔梓覃看见自己的笑容作何感想,郁安转身离开窗边,重新坐回沙发上。 休息室已经被仆人收拾干净了,重新变得干净整洁。 沈亦别才替郁安包扎好伤口,这会去前厅为他准备温水去了。 而郁父也一边陪笑,一边又把郁老家主请回了宴会。陈姜和郁母则跟在两人身后,一个眼含算计,一个满脸烦躁。 休息室又只剩郁安一个人。 他没错过乔梓覃被众人“请”出去时,系统01的提示音—— 位面异变值降至60%。 乔梓覃果然与位面异变脱不开关系。 如果说对方几年前就已经知道了真假少爷的事,那为什么不早透露给陈姜、助他早回郁家? 可事实上,对方不仅按兵不动,反而来写信设计郁安这个不足以威胁到男主地位的配角。 从乔梓覃目前的年龄倒推过去,他写的最早一封恐吓信还是在十八九岁的年纪。 这倒值得斟酌。 已有的线索推理到此处就断了,郁安从沉思中回神,碰到了手上的纱布。 不得不说,沈亦别能把每件事都完成得细致妥帖,包扎伤口的好手艺更不必提。 休息室的门从外面敲了敲,郁安知道是对方回来了。 “请进。” 沈亦别依言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水。 斯文的管家走到郁安面前,俯身将水杯轻轻一递,“喝点热的会感觉好一些,少爷。” 郁安对沈亦别对视半晌,末了才伸出那只安好的手接过去,低头喝着。 这次他没道谢,只用那双水洗过般的眼眸看了一眼沈亦别,看不出之前受过多大的委屈。 喝完水,郁安准备把水杯放到一边的茶几上,还没动身杯子就被沈亦别接了过去。 沈亦别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以为他是还没完全从惊吓中回神,“需要我陪少爷坐一会吗?” 郁安沉默,慢慢点了点头。 沈亦别坐到了郁安身旁,但并未挨近对方,两人克制地保持了几拳距离。 少年始终低着头,像是在掩饰什么。 沈亦别看在眼里,转移话题般问:“少爷的手还疼吗?” 郁安摇头,声音很低:“不疼了。” 可方才取出扎进血肉里的碎片时,他分明眼睫剧颤,生理性的眼泪挂在眼眶里,聚成两汪清泉。 差点又哭了。 但好在眼泪最后没掉下来,沈亦别动作放轻又放轻,几乎像是对待易碎品一样为那只手上好药,又用纱布妥帖包好。 结束回忆,沈亦别轻轻一笑,夸奖道:“少爷很勇敢。”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 低头的少年一默,忽然辩驳道:“我一点都不勇敢,甚至还很胆小。” “还有,”他似乎想握拳,但还疼着的掌心让他嘴唇颤抖,“你可不可以别叫我少爷了?” 我又不是真的郁少爷。 沈亦别眸光一深,“什么?” 以为对方真的没听清,少年抚平了纱布上不存在的褶皱,还是不愿抬头与那双温和的眼睛对视。 鼓起的勇气像被扎破的气球一样干瘪泄去,他低声说:“没什么。” “其实少爷应该多点自信。” 沈亦别回答的是郁安说的第一句话。 他像一名温和有礼的师长,声音柔和,“在我看来,少爷情绪虽然内敛,但确实是个勇敢的人。您懂事少语,待人有礼,又很谦卑,甚至愿意参加宴会、接纳回家的大少爷。这都是优点。” 郁安慢慢抬头。 沈亦别对他微笑,循循善诱道:“多些信心不是坏事。更何况,少爷本就很优秀。一直向前走,不必听那些无关紧要的话。” “……好。” 文本衍生出来的世界总是透露出一丝不合理。 正常角色一旦靠近主角,理智在与感情的较量里总会占下风。 以郁家夫妇就是最好的例子。为了一个十几年没见过面、只在血缘上有关联的人,在一个月内迅速反戈,毫无道理地对陪在身边多年的养子弃如敝履。 但也有正常人,比如稍显薄情的郁老家主和面前的沈亦别。这都是可贵的助力。 事实上开导自己并不是沈亦别的分内之事,但对方确实又这样做了。 面冷心热,这点倒是和郁安记忆里的那人一模一样。 而郁安自导自演这一出,只是想用合理的方式转变自己的人设。 被无尽欺辱的可怜人,经过正确的指引,变得冷静自持、自立自强,这很符合位面的规则。 少年眼中的卑懦无声褪去,听着又起的细雨敲打窗门。 却不知身旁人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沉沉浅浅,几近缠绵。 阴雨绵绵中,天色渐暗,持续一天的宴会接近尾声。 宾客陆陆续续地告辞,已经返回前厅的郁安亦步亦趋跟在沈亦别身后。 “我该去老爷那边了。” 沈亦别笑着止住少年的脚步,“您要一起吗?或者休息一会吗?” 郁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我们一起去找爷爷吧。” 沈亦别自然应好。 两人并肩去往偏厅。 厅堂中央坠着一盏巨型水晶吊灯,在周遭的瓷器琉璃制品上折射,最终投落于大理石地砖。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少年的注意力一直在灯光里,又仿佛落到了虚空的某个点上。 在叩响偏厅门的前一刻,郁安低声唤道:“沈亦别。” 沈亦别敲门的动作一顿,转身看来,“怎么了?少爷。” 郁安的表情很冷静,并不是强装镇定,而是像真正下定了决心。 “沈亦别,”他轻声叫着男人的名字,眼神坚定,“带我回去吧,这里不是我的家。” 沈亦别并没有立即回复。 他当然知道少年养子的身份,也知道对方如今饱受忽视、将来也势必无缘郁家家产,始终寄人篱下。 虽说郁老先生对郁安带着几份怜惜,那微薄的情感不至于支撑老先生驳掉自家儿子的面子,将这孩子养在身边。 经过一点事情,郁安对他生出了依赖,如果答应对方,就意味着自己今后会多一个豪无意义的累赘。 这件事怎么看都是弊大于利。 沈亦别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对方因为他的沉默而忐忑起来,眼中划过不安,但翻涌的情绪很快归于沉寂,像是已经对结果有所准备。 终于,沈亦别动了。 他如往常一般对少年微微一笑,躬身一礼,是数不尽的优雅从容。 “我会带您走的,少爷。” 正如那个阴雨天他答应让少年留下一样,这次他也答应带他走。 无所谓负累利弊,随心而动。 沈亦别表现得过于温柔,就像不会拒绝对方的任何请求。 郁安的手指又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30%] 沈亦别说到做到。 他让郁安在门外稍等片刻,就敲门进屋。 不一会,郁家二叔三叔从房间里出来,郁安向他们礼貌问好,换来了两对白眼。 郁安对此毫不在意。 不久,沈亦别就来请郁安进去。 一进房间,郁安就看见了主位的老家主,于是乖乖喊了声“爷爷”。 “想和我回老宅吗?”郁老爷子开门见山。 被老人家锋芒毕露的眼睛这么一盯,寻常小辈首先就会心慌半截,不敢再提要求。 但郁安只是抿抿唇,便坚决道:“想的。” “为什么?” 郁安没搬出那套“这里不是我家”的理论,在沉吟一瞬后,缓缓道:“因为爷爷是个很好的人。” 好人卡颁得很走心。 郁老爷子对这句夸奖不为所动,沉声道:“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郁安垂下眼笃定道。 他的视线落到自己缠好纱布的手上,轻轻道:“爷爷和沈管家对我很好,我只想和你们一起。” 见郁老家主不应声,郁安急忙补充:“爷爷,我会很乖的。我可以帮您照顾花草,我也可以帮沈管家做很多零散的事。” “我不会打扰您看书和休息。您不喜欢的话,我连书房都不会再去。我会很小心,让自己不生病,不给您和沈管家添麻烦……只要您愿意让我待在您身边。” “或者,或者我搬出去也可以的,只要能经常来看您。我不想再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了。” 最后这句话说得很快,几乎没过脑。 他说完就咬了一下嘴唇,像是在后悔自己嘴快。 “被关在房间里?”郁老家主皱眉重复。 郁安慌张摇头,弱弱求情道:“您别怪爸爸妈妈。” 郁老家主拧眉,刚想再问却见送完客人的郁父郁母一起走进了偏厅。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将那件事暂时揭过。 陈姜跟在父母身后,一看见郁安也在,不由脸黑一瞬。 “爷爷。”他撑起笑脸打了招呼,勉强看向郁安,“弟弟也在啊。” 郁老家主一边思量着事情,一边和几人不尴不尬地聊了几句。 末了,郁父提出挽留:“爸,您今晚就住在这吧?天色暗了,小沈开车也怪危险的。” 郁母应声道:“是啊,时间也不早了。” “不必,”郁老家主接过沈亦别递来的拐杖,从位置上起身,“年纪大了认床,住不惯你们这。我还是回去,省得你们看见老头子碍眼。” “没有的事啊!爸。”郁父道。 见实在留不住人,几人只能将他一路送到门外。 沈亦别替郁老家主开了车门,郁老家主一时未动,忽然转头,对跟在最后的郁安招手道:“走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鸠占鹊巢 一句“走吧”,让郁安原本失意灰暗的眸子透出亮光,如暗夜中星辰闪耀。 他抬步欲上前,却被郁母皱着眉头拦下来。 “别去给你爷爷添麻烦了。” 这是她今天对郁安说的第一句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漠然。 郁安怔住,眼神陌生地看着面前绷不住优雅假面的贵妇人,无法再将眼前人同宠爱自己多年的母亲联系起来。 二者除了外表再看不出一丝相似。 而郁父也在郁老家主耳边劝道:“爸,这不行啊!郁安病都好了,也回了咱们家,就不该再去您那儿叨扰了。” 郁老家主瞥他一眼,“不是叨扰,我那里多住个小辈也未尝不可。” “我知道您爱热闹,”郁父叹息,“但是年轻人做事容易冲动,我怕郁安做错事惹您生气啊!” 郁母接话道:“郁安年纪小、爱耍小脾气,但姜姜就要成熟些,要是他在您身边,那还可以更好照顾您……” 被郁父提到的陈姜心念一动,往前一步,又巴巴地对郁老爷子喊了声“爷爷”。 说不清是在劝阻还是在自荐。 郁老家主拄着拐杖,没理会上前来的陈姜,兀自冲郁父道:“郁安听话内向,不见得就会惹我不高兴。 而且,要真让郁姜一直陪在我这个老头子身边,不见得你们会舍得。” 后一句戳中了郁夫人的心事。她情不自禁地看了眼自己的亲儿子,闭上了嘴。 郁父忙说:“爸,话不能这样说啊!陪您哪有舍不舍得的……” 郁母出声打断他:“舍得是舍得的。但是姜姜刚回来,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在爸那里和公司来回跑,恐怕会打扰到爸的清净、麻烦到爸呀!” 郁父听着也觉得在理,“也对。” 拦住少年的手臂慢慢收回,郁母转头看了看郁安,眼神略微复杂。 但她很快撤去难得放在郁安身上的注意力,扭头对郁老家主道:“爸,您三思啊!” 但无需多说,对于带谁走的问题,在场人的心中都有了答案。 于是在郁老家主不顾众人劝阻,又冲着郁安招手的时候,郁家三口虽然眼热心焦,但还是不得不给人放行。 郁安没再停留,迈步来到了老家主身旁,转身看向面色不佳的几人,只能低低道了声再见。 无一回应。 他扶着老爷子一起上了车,侧身与替他们关上车门的沈亦别对视一眼。 沈亦别对郁安轻轻微笑,像是在安抚。 郁安眸光微暖。 车子开动,窗外风景飞快闪退。 郁安如愿以偿,得到重新回老宅的机会。 但前路未知,完成任务还需要从长计议。 和之前很多次一样,在老爷子回房后,沈亦别亲自将郁安送回客房。 沈亦别为少年推开了卧房门,躬身道别:“愿您做个好梦。” 郁安走进房间,在昏黑的环境里转身看向他,黑曜石似的眼眸星光闪闪。 “沈亦别,谢谢你。”他语气认真。 讨好和卖惨都没起关键作用,郁安知道真正让老家主改变想法的是沈亦别。 因为哪怕是在推测出乔梓覃一个外人都能欺负郁家名义上的小少爷时,郁老家主也没多追究,不过是把人恐吓着轰出去罢了。 虽然不知道在郁家二叔三叔离开后,沈亦别在偏厅和老家主说了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此之后老家主漠视的态度有所改变,最终执意将自己这个与他毫无感情的养孙带回宅子。 面对感谢,温润的管家微笑不改,琥珀色的眼眸里落入走廊的细碎灯光,是万花筒般璀璨。 “您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动动手指,按亮了门内的灯,为里面的少年驱散一室黑暗。 灯光大亮,少年下意识眸子微缩,一股生理性水汽漫上眼眶。 一时模糊的视线里,他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知道对方再次对他欠身,清润好听的声音传来—— “晚安,我的少爷。” …… 窗外的几棵茶花树还直直立着,花期未过,花瓣飘落满地。 房间里每天仍会多出一枝山茶花,加上总是开着窗,室外室内都馥郁花香不断。 郁安时常会怀疑自己是否也会被腌入味。 手背被玻璃划伤的地方渐渐愈合。 原身不是留疤体质,所以纵然伤口狰狞,在伤口长好后疤痕脱落,那处皮肤光洁如新。 在老宅的日子无疑是轻松的。老家主偏爱独处,沈亦别不必在跟前待命,外出的时间也有所减少,和郁安的接触便多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意识碎片收集度已经涨到60%。 进度过半,郁安还没有完全摸清收集碎片的方法。 但也有突破点,进度上涨总是在自己示弱,或者是表现出全部信任依赖的时候。 也许收集意识碎片需要获得好感度? 他决定找个机会试探一下。 近来总是下暴雨,老宅偏远依山,基础建设虽然完备,但难免会受天气影响,偶尔停电。 午夜的时候打起了雷,大雨随之落下,噼噼啪啪的打在玻璃窗上。 郁安从梦中醒来,发现屋内漆黑,夜灯自灭,显然是又停电了。 一道闪电透过没拉紧的窗帘照在墙上,一片惊悚的惨白。 他借着时亮时暗的光线下了床,来到了对面的柜子旁。 因为特殊情况时有发生,沈亦别在郁安的房间也放了些用来照明的蜡烛。 郁安点亮蜡烛,跳动的烛火散出虚弱的光,带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举着蜡烛,他踩着闷雷出了房间,一路护着烛火照明,终于来到了沈亦别的房门前。 微弱的光线透过门缝,郁安知道对方还没入睡,于是抬手敲了敲门,“沈管家——” 一声闷雷遮住了他后面的话。 跟雷声相比,呼唤声实在太小。 郁安拿着蜡烛,思考着是否需要再喊一声。 没等他思考太久,屋内的脚步声向门边靠近,那人应该是听见了他的声音。 郁安将蜡烛小心倾斜几分,待滚烫的蜡油滴落哒哒地手背后,又将蜡烛扶正。 下一秒,沈亦别开了门,与门口一身睡衣的郁安对上目光。 “少爷?” 男人可能刚洗完澡,只围着一件浴袍,未干的水珠从饱满的胸膛滚落,滑入被布料遮住的更深地方。 他头发还湿着,此时被手指梳着背在脑后,只有零星的散落几根在额角。 在自己的私人领域,沈亦别摘了眼镜,英俊又带着棱角的面容暴露无遗。 跳跃的烛光里,那双标准桃花眼看不出一点平日的温和,显出几分冷酷。 面前的人给自己的感觉有些陌生,少年无措地眨了眨眼睛,捏紧蜡烛有些紧张。 “还没休息吗?”他低声问。 看出了他的局促,沈亦别温声回答:“看了点书,不知不觉熬晚了。” 说话间,男人眉宇间的冷淡消散无踪,如冬雪消融。 见少年人还怔怔盯着自己,沈亦别微笑道:“您也还没休息吗?” 郁安摇头,“雷声太大,我有点睡不着,就想来看看你。” 这是实话,但来此的目的更多是试探。 烛火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有微风吹过,叫人怀疑这点虚弱的火光下一瞬就会被扑灭。 但蜡烛的光芒还勉强支撑得住,跳跃几次还坚强燃着。 借着这点光,沈亦别看清了少年手上那些半干的蜡油。 难以推测出对方在门口站了多久才下定决心敲门。 沈亦别侧了侧身,让开一条路,对衣衫单薄的少年说:“您不嫌弃的话,可以进来避避风。” “谢谢。” 郁安对他道谢,顿了几秒又补充般开口:“别说嫌弃不嫌弃的话了,不用这样客套。” 见沈亦别笑着应是,郁安这才举着蜡烛进门。 屋内的陈设同样简单,黑白灰的配色,华丽的装饰不多,角落立着一架书柜。 人的生活痕迹也很淡,像一间驿站,可以随时抽身离开。 洗手间旁边的柜子上立着烛台,搭着一条毛巾,几根点燃的蜡烛映出火光。 沈亦别关了门,接过郁安手里的蜡烛,手指交汇触碰到一片冰冷。 他将蜡烛吹灭放去烛台旁,转眸看过来,“您需要洗手吗?” 蜡泪黏在手上体验感实在不好,郁安点头应好,在得到允许后往洗手间走。 “用热水吧,您的手太冰了。”男人在他身后提醒。 郁安步子一停,轻声感叹:“你真的很细心,沈管家。” 看得出来他早就想说这句话。 沈亦别对着他欠身,“少爷谬赞。” 热水冲走了蜡泪,也冲去了一身阴寒。 郁安出来的时候,沈亦别已经用毛巾把头发擦干了。 半干的发丝垂下,带着几分随性的性感。 沈亦别没关窗,电闪雷鸣不加遮掩,倾盆大雨没有阻拦的进入屋子,好在那里没有没有家具,只透湿了窗前的地毯。 “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关窗户。”沈亦别歉意道。 有风从窗口灌进来,惹得烛台的灯火不停闪烁着,屋内光线忽亮忽暗。 沈亦别放下毛巾,想先去关窗稳住烛光。 郁安看出了他的想法,“你继续擦头发吧,我来关。” 说完也不管对方答不答应,少年先一步来到了窗前。 风雨从这片狭小的窗口灌入,郁安伸手想将窗户合紧,被扑了一脸雨水。 郁安:“……”【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鸠占鹊巢 风雨交加的时候,关窗这个任务实在不讨好。 他用手随意地擦了擦脸,准备再试一次,忽然感受到窗前一股强风吹过脸侧。 房内跳跃的烛光不堪重负,无声熄灭。 四下陷入黑暗。 一道电光从天际闪过,借着这点光郁安成功阖上窗,将风雨连同闷雷一起关在房外。 他转过了身,听见了属于另一个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草木香萦绕鼻尖。 不必怀疑,要是再往前一步就会撞进对方怀里。 距离太近了。 黑暗中,沈亦别声音很温柔:“淋到雨了吗?” 衣裳被涌入的雨水打湿了一片,冰冷的黏在身上。 郁安斟酌道:“淋到一点点,没关系的。” 沈亦别默了默,喊他:“少爷。” 叫出一个称呼后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年轻的管家随意找了个理由:“我去点灯。” 雷声闷闷,他动了动身子,挪动步伐摸索着一旁桌子上的火柴。 郁安知道他的用意,却偏偏不愿如他的意,思维活跃起来。 “好冷。”他细声道。 沈亦别的动作果然停下,贴心问他:“湿衣服穿着确实不舒服,您要换下来吗?” 郁安偷偷弯了一下眼睛,说话声忐忑,“嗯,可以吗?” “别担心,我衣柜里有新的。” 少年迟疑着答应下来,感受到对方气息的远离,立即拉住对方的衣角。 但浴袍何来衣角,他伸出的手不小心刮到了对方的后腰。 沈亦别身形一滞,在黑暗里转眸,似乎是想辨认面前人的表情,看看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但此刻闪电渐歇,光线太暗,他视力受阻,只能听见少年满是惊慌的道歉:“对、对不起!” 他收回探究的目光,温声安抚:“没关系,少爷。您很怕黑吗?” 仗着昏黑的环境,郁安脸上表情很淡,但启唇发出的声音却细小模糊,仿佛很是窘迫:“有一点点怕,因为以前晚上妈妈都会为我开一盏灯。” 这话是空穴来风,郁夫人这几年根本没有机会踏入他的房间,更没有留灯一说。 但沈亦别知道这小少爷从前很受宠,也没怀疑,继续安抚道:“我没离开,只是想为您在旁边的衣柜里找衣服。您要是害怕的话,可以跟过来。” “好的。” 郁安乖乖应了一声。 离开窗边,两人在黑暗里走了几步,因为无法视物而耗时耗力。 沈亦别轻叹:“看来还是需要点灯。请您稍等。” 说着,他凭着记忆往柜台走去。 郁安抬步跟上,装作被桌角绊了一下,直直撞到沈亦别背上。 把笨手笨脚演得自然无比。 沈亦别步子一停,反手扶了一下他,待少年人重新站稳才转身问道:“您还好吗?” 捂着发疼的鼻尖,郁安语调模糊:“我没事,这里太黑了。我只是……想跟着你。” 最后一句话带着不加掩饰的依赖。 沈亦别眸子微闪,“不要过分相信别人,少爷。” 郁安:“沈管家不是别人。” 屋内一时静默。 窗外大雨还在下,带着重量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显得莫名吵闹。 郁安听见沈亦别似乎低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没来得及深究,只听对方又岔开了话题:“还是尽快点灯吧,少爷好换掉湿衣服。” 他回身欲走,郁安却伸手拉住对方的衣带,“沈管家。” 他说话时步子一动,不小心踩到了对方的拖鞋,沈亦别一时不察,被他带得身体失去平衡。 郁安拉住他的衣角没松,两人都一时失力、身形不稳,竟一起倒了下去。 好在沈亦别侧身揽住少年细瘦的腰身,自己垫底帮对方避开了直摔地面的苦头。 “咚——” 二人摔在了铺着一层地毯的木板上。 郁安趴在沈亦别身上,知道身下人替他挡去了大多数冲击。 “对不起,我太笨了。” 毕竟这次是真的不小心,他颇为抱歉,于是努力想撑起身子,好给对方减轻负担。 少年人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在裸露的胸膛上,沈亦别慢慢吸气,扶住对方腰身的手紧了紧。 他哑声回道:“没事的,少爷。” 郁安听这语气就不太相信他没事,干脆动手在黑暗里摸索,挣扎着要起来。 入手是一片光滑壮实的肌肤,他暗叹糟糕,好像把人家的浴袍弄散了。 在人家身上摸来摸去未免太流氓了。 郁安挪开手,想撑住地面借力起身,却不经意碰到了对方胸口处的一片崎岖。 记忆仿佛一瞬间被带回原点,面前高大兽人穿心而过的致命箭伤灼得人眼眶发疼。 郁安声音一紧,“这里是什么?” 沈亦别只当他在怕黑。 被问及胸口伤痕时,他眸中粹上一层冰,但感受到紧挨着自己的少年身体在止不住地战栗,眼中那层薄冰就飞快化开了。 他轻声道:“幼时贪玩,玻璃扎的。” 随着他话音一起落下的是郁安的眼泪。 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沈亦别觉得那滴砸在他胸口的泪珠虽小,却比炉火还要烫些。 他手上的力量一松,还了少年腰身的自由。 “少爷别怕。” 一声“少爷”让几乎要分不清曾经与现实的人回神。 郁安按着那道疤,感受到那层薄薄皮肉保护下的心脏在有规律的跳动着。 没有欺骗,没有死亡,这个位面的神明意识还活着。 他闭了闭湿润的眸子,压下了满腔的不安与恐慌。 神陨让各个世界动荡不已,神的致命伤出现在位面的意识分身上也解释得通。 郁安飞速调整好状态,没再拖延从沈亦别身上起来,跪坐在一旁。 对方只以为他养尊处优,见到这样狰狞的伤疤一时被吓住了,还在柔声安慰他。 “沈亦别。”郁安叫他的名字。 “嗯?” “别再受伤了。” 彼时沈亦别用手肘撑起身子,半干的发丝混乱的垂在眉眼处,听见这带着哭腔的一句话心头一动。 他笑着调侃道:“少爷在害怕吗?” 他以为害羞的少年会嘴硬反驳,或者像一贯那样沉默,但事实并不如他所料。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郁安回答:“嗯,我害怕你受伤。” 犹觉不够,他又补充道:“别再受伤了,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也不会再让你受伤。 少年很少有这样语气绝对的时候,沈亦别在微微诧异的同时,心里却生出一丝本该如此的感觉。 他知道对方内心坚韧,从来就不是菟丝花。 郁安说完就沉默下去,静静等待着男人回答。 半晌,沈亦别开口:“好。我不会再让自己受伤了,少爷。” 他想,一个承诺而已,就当是哄哄对方好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70%] 事情最终以沈亦别合拢衣服、起身点亮烛台,两人重新洗净自己结束。 被雨水打湿的睡衣被换下来,郁安穿着比自己身形大了几号的衬衣衬裤出了浴室,小脸被热汽熏得如枝上桃花。 “对不起,对您来说尺寸有点大了。” 沈亦别上前帮他将袖子挽了几圈,露出少年双手,方便对方行动。 形状好看的唇张张合合,郁安说:“没关系的。沈管家,谢谢你借我衣服。” 宽大的衬衣挂在身上,少年精致白皙的锁骨一览无余。 对方身上散发着和沈亦别同一出处的沐浴露清香,二人似乎亲密无间。 但沈亦别目不斜视,替郁安挽好袖子后蹲下身,又不紧不慢地为他整理裤腿。 他说:“少爷不用客气。” “我自己来吧。” 郁安后退一步,想告诉对方不用拿出这样恭敬顺从的姿态。 但温热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踝,制止了他继续后退的动作。 郁安身体一僵,觉得对方手掌的热度几乎要顺着脚踝爬上小腿、弥漫全身。 沈亦别抬头看他,半乱发丝遮蔽下的琥珀瞳眸里满是认真,“少爷,这是我应该为您做的。” 他的表情太过正经,少年将信将疑,最终不忍拒绝对方的好意。 “麻烦你了。” 沈亦别对他微笑,垂头整理另一侧的裤腿,脑海里却不断回味着那截脚踝细腻的触感。 上次他替少年擦灰尘的时候就想过,要在少年意识清醒的时候这样握一次。 太瘦了,几乎能被他单手握在掌心。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75%] 郁安:“……” 他不明白为什么进度又涨了。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终究是好事。 郁安没再纠结,在沈亦别帮他整理好裤腿直起身后,又礼貌地道了谢。 沈亦别眸中晕开一抹笑意,又一次彬彬有礼地对他欠身,“不客气的,少爷。” 撑着烛台,他将少年送回了二楼的客房。 一路上都没开窗,沈亦别不必担心对方受寒感冒,但到了目的地还是严谨道:“盖好被子睡一觉吧,少爷。明早要是不舒服,我会为您备好热水和感冒药。” “对不起,让您摸着黑和我耽误了那么久,希望您别受凉才是。如果确实不舒服,我会照顾到底的,不会让您受苦。” 他仔细叮嘱的模样太认真,惹得郁安心里止不住笑,面上却摆出腼腆的笑,“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鸠占鹊巢 好在郁安第二天没有感冒。 沈亦别放下心,转而从膳食和运动量上下功夫,想把自家瘦弱的少爷养胖些。 雷雨夜过后,两人的距离好像又拉近几分。 就连郁老家主也能偶尔捕捉到沈管家放在自己养孙身上的目光,而他听话的养孙往往会回以一个含蓄的微笑。 如果被老爷子发现,郁安就会有所收敛,只眼含笑意地与沈亦别对视一瞬,然后就挪开目光专注自己的事。 看得出来两人交情确实不错。 这天,沈亦别为郁安房间的花瓶里换入新的白山茶后,拿着被换下来的枯枝准备处理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亲自做换花这件事了。 这个时间段,郁安还在后山的花房。 还没到接人的时间,沈亦别拿着枯枝来到客厅,却遇上了从楼上下来的郁老家主。 “老爷。”他恭声问好。 郁老家主视线扫过那截半死的花枝,没多停留,只沉声说道:“放下手里的事,跟我来一趟。” 沈亦别应了好,将手里那截枯枝放在茶几上,跟着老家主去了书房。 他想稍后处理它,但这截枯枝的命运注定与其他兄弟姊妹不同了。 因为沈亦别去了很久,久到打扫卫生的女佣发现了它,不清楚这是不是主人家的遗弃的东西。 花枝最终没被碾成粉末、化泥护花,因为纠结再三的女佣将它丢进了垃圾桶,和其他无用物一起打包带走了。 郁安从花房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对方应该是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 站在玻璃花房门口,望着淅沥的雨水,他在冒雨回去和等雨停两个选项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他不想让才养好的身体再遭病痛,于是决定等一等。 远远的,郁安看见有人撑着一把黑伞从小路过来。 雨幕使得视野迷糊,他看不清黑伞遮挡下的那道身影,只知道对方步伐不急不缓,破雨前来也维持着从容得体的姿态。 那人慢慢走进,最终停下花房门口。 伞身一挪,沈亦别俊雅的面容就展露出来。 他对郁安道:“抱歉,我来晚了。” 郁安对他弯了弯眼睛,说:“没关系,我知道你在忙其他的事。我可以一个人等雨停了再走。” 沈亦别轻笑着摇头,“路滑,还是我来接您好些。” 他虽笑着,但眼镜后的桃花眼却透出古怪的冷淡,因为走过雨幕,此刻看人像是隔着一层山雾。 郁安直觉对方心情不佳。 不去细问对方的烦心事,他快速关了花房门,像只归家小雀,轻盈地飞到男人黑伞下。 “那我们回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把钥匙递过去。 沈亦别没接钥匙,感到有风吹过,撑伞的手略微发力,以防伞柄脱手。 对上少年诧异的目光,他沉着道:“少爷,以后不必将钥匙给我了。老爷让您自行保管。” “真的吗?” “是的。” 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郁安将这把古铜钥匙收回,郑重地放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 “这钥匙很重要,我会好好保管的。” 像是想起什么,郁安又问:“爷爷还在书房吗?” 沈亦别垂眸重复:“是的。” 雨慢慢下大了,重重砸在伞上。 他不愿多说,只道:“少爷,走吧。” 郁安自然答应。 雨越下越大,两个成年人共撑一把伞还是有些困难,不得不手臂相贴着前行。 就算郁安是少年身躯,沈亦别又贴心地将伞往他的方向倾斜,两人还是都淋了点雨。 进了老宅大门,外面已变成了瓢泼大雨。 沈亦别收伞入桶的时候,郁安看到他一侧的西服遇水后颜色变深,几乎是半个身子都湿了。 郁安皱了眉,“沈亦别……” 他想告诉对方不必总是照顾自己,但只叫出对方的名字,就撞进了沈亦别淡淡看过来的温和眼眸里,其中闪动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光芒。 默默咽下了未尽之语,郁安改口道:“你需要换衣服,别感冒了。” “谢谢少爷提醒。” 沈亦别唇边挂起一抹浅笑,随手脱下湿了大半的西装外套,将它挂在手弯里,上身只余一件贴身衬衣。 但那件衬衣也湿了,使得男人宽阔的背和蜜色肌肤再难遮掩。 他笑道:“个人私事暂时放在一边,请允许我先送您回房。” 郁安摇了摇头,对沈亦别展颜一笑,“一位合格的绅士应该时刻保持自己的体面形象。我可以自己回房间的,你还是先去处理自己衣着问题吧。毕竟,沈管家也不希望自己比主人家先一步病倒吧?” 在老宅的日子很舒心,他偶尔甚至会像这样和沈亦别开玩笑。 和之前的每次一样,沈亦别对少年的玩笑话并不反感,唇角的笑意反而加深。 “少爷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他说。 你来我往的言语间,他眸中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山雾消散些许,心情似乎好些了。 郁安略微放心,看着沈亦别对自己欠身告别,依言往一楼的房间去,应该真的去换衣服了。 待人消失在视野里,他转身上楼。 …… 晚饭的时候,郁安发现郁老家主和沈亦别之间的氛围很奇怪—— 往常用餐时偶尔言语的老家主今天一言不发,而本该侍立在老家主身侧的沈亦别今天却只站在餐桌旁,垂眸未笑。 郁安吃完了自己的食物,抬头看了看郁老家主。 往常老爷子会让他陪着在花园里散会步,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所改变。 老家主也用餐完毕,捕捉到少年眼神里的询问,大手一挥简短道:“吃饱了就去休息。” 沈亦别也抬眸看来,与郁安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瞬。 郁安知道他是在安抚自己,于是抿抿唇,乖巧对二人道了晚安,起身离开。 在踏出饭厅的前一刻,他听见老爷子沉着声音低语:“你真的决定了?” 这话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只能是对沈亦别。 离开的步伐一顿,郁安等了等,听见沈亦别回答:“我的答案不会变。”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郁安离开了饭厅。 他不去深究这对主仆说的到底是什么,毕竟这不符合自己此时的地位和处境。 虽说借着老家主的光,郁安能在郁家有容身之地。但男主陈姜……不,对方现在应该已经改了姓,现在叫郁姜。郁姜已经归家,想必也在慢慢接触生意上的事,不久就会被郁父公开承认继承人的身份。 而自己的处境愈发尴尬。 和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乔梓覃结下冤仇,他需要时间对理清对方和位面异变的关系。对方也不是大度的人,怕是已经在和郁姜讨论怎么把他踩到泥里去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寄人篱下始终朝不保夕,还是要出去自立门户才行。 郁安想了想,从两份记忆里挑挑拣拣,发现要在世界意识允许的范围内,最合理的独立办法就是重新拿起书本。 原来的郁安在高考过后大病了一场,彼时郁家夫妇忙着确认自己亲儿子的身份、没顾得上他,错过了养子报考高校的时间。 事后,郁安缠绵病榻,也没那么多精力上学,大学的事就这样搁浅下去。 直到服药自尽,那个脆弱的少年都没有亲眼见到自己理想学府的大门。 再学一遍重新报考,倒也是个离开的机会。 不过这样过于耗时,乔梓覃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您想重新上学吗?少爷。” 听着少年一脸认真陈述完自己的想法,沈亦别若有所思。 “嗯,”郁安点头,紧张地捏住自己的衣角,“我错过了太多事了,所以想重新开始。” 见沈亦别柔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眸光微亮,期待地问道:“沈管家,大学生活是不很真的美好?” 少年眼中透露出无声的向往,沈亦别微笑,替对方取下了一本放在书架高层的通史。 “当然,”在郁安接过书后,沈亦别回答,“大学的自由度很高,您可以很好的展示自己,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郁安抱紧了厚重的通史,“沈管家当时也是这样么?” 沈亦别眸光一凝,像是在思考或者回想。 半晌,他用一种轻快的语调说:“不,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的大学生活很枯燥,说出来少爷也会觉得无聊的。” 没等郁安再追问,沈亦别继续道:“如果真的要重新开始,只有半年时间了,您会很累的。” 毕竟快入冬了,距离下次高考不过半年多的时间。 郁安把上个话题的疑惑埋在心里,坚定回答道:“没关系,我可以的。中间断开的时间不长,那些知识我都还记得。” 沈亦别轻笑:“我知道,少爷很聪明。” 少年被这份夸奖闹红了脸,下意识偏了偏头,一抹发丝遮住了视野。 沈亦别用手帮他挑开垂落眼角的头发,“既然您已经决定了,我会跟老爷说这件事的。” 郁安脸上热度消退,黑曜石般的眼眸定定看来。 “谢谢你,沈亦别。”【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鸠占鹊巢 在郁安提出要重新学习的第三天,沈亦别就将郁老家主的反馈带了回来—— 老爷子答应了。 但郁安不必参与学校学习,而是保留着从前云燕高中的学籍,聘请家教在家看书。 对于在家自学,沈亦别给郁安的回复是:“您的身体不宜外出,在家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这也是老爷的意思。” 郁安乐于如此。 不管是老家主的授意还是沈亦别自己的争取,他都又欠下对方一个人情。 家教老师是个和蔼细致的中年女人,对方谈吐文雅,知识储备丰富,几乎是全能型选手。 郁安白天照料好花房的植物后就跟着家教复习功课,晚上则是自己做题背书,生活很是充实。 这也意味着他和沈亦别相处的时间变少了。 但对方最近好像很忙,出现在老宅的频率很少。 时不时下雨的秋天过去,已是十二月中旬。 天气彻底冷了下来。 结束了一天的复习,郁安收拾好课本,活动一下冰冷的手指,拿上杯子去楼下倒热水。 老宅里每隔一段路程就亮着一盏照明灯,他借着光下楼去往厨房,路过偏厅的时候遇见了沈亦别。 对方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摘下眼镜后的锐利眉眼带着不加掩饰的倦怠,中长款的黑色大衣沾满寒夜水汽。 没想到他这个时间段还在熬夜,沈亦别诧异道:“少爷,您还没休息?” 最近的一盏照明灯是在厨房门口,幽微的光线里,郁安发现男人脸上冷漠的神色褪去,很快调整回了平日里的温和面目。 是怕吓着自己吗? 郁安一边想着,一边扬了扬自己手中玻璃杯,说:“我有点口渴,所以下来倒点热水。” 沈亦别颔首,侧身为他让开一条路。 “您早些休息。” 郁安应了好,却没急着进厨房,“沈管家才忙完吗?” 少年漆黑的眼眸里是沈亦别小小的倒影。 被这样不含恶意的看着,沈亦别从曲意逢迎百毒不侵的状态里脱身,感受到身体慢慢回温。 他伸手替郁安拢了拢外套,温声道:“是的,忙太晚了。抱歉少爷,最近没能亲自照顾您。” 郁安眨眨眼,对他笑了一下,“没关系的,你忙你的。” “不过,”他停顿片刻,注视着男人稍显疲惫的眼眸,声音极轻,“不要太累了。” “嗯,我很快就会处理完那件事。”沈亦别低声道。 说是很快处理完,一直到元旦节,郁安也没能和对方多见几次。 沉重的课业让郁安难以得到机会休息。 好在原身固有的知识基础还不错,郁安一边用自己的习惯将它们重新构建成框架,内容学起来倒也不难。 元旦节郁安有一天假期。 毕竟是过节,其他郁家人也齐聚老宅,共用晚餐。 郁安刷完一套数学题,听见了敲门声。 “少爷,先生和夫人来了。”沈亦别的声音透过房门闷闷传入。 郁安开了门,与几天未见的沈亦别对上视线。 对方依旧保持着古老绅士般的雅致从容,架着细框眼镜,眉眼温和地看过来。 可郁安注意到了沈亦别眼中的红血丝和稍显苍白的嘴唇。 他难过地垂下眼,声音低低的:“你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 沈亦别没料到他会说这个,一时沉默。 片刻后,他主动道歉:“对不起,少爷。” 见少年还是垂着眼眸不看他,沈亦别只好不熟练的继续哄人:“对不起,我做事太慢了。那件事比我想得要复杂,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处理好。这次是我没听少爷的话,让少爷不开心了。少爷,您别生气。” “我没生气。”郁安反驳。 略一抬头,走廊的灯光就落进少年清亮的眼眸里,衬得那双眼眸如宝石一般的美丽。 因为家里开着暖气,他只穿着一件宽松的薄毛衣,白色的毛绒将他年龄衬得更小。 看起来很乖。 “你不用对我道歉。我知道你很忙,有时候顾不上休息。我只是担心你太累了。” 沈亦别静静地看着郁安,那双桃花眼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谢谢少爷,我会注意的。”他的嗓音很柔和。 郁安这才满意地点头,拾起了一开始的话题,“爸爸他们来了吗?” “是的,少爷。” “噢,”郁安抿唇,明知故问般,“郁姜也在楼下吧?” 一眼看出少年抵触的态度,沈亦别敛眸,“是的,在老爷那边。其他两位先生也在,您要现在下楼吗?” 郁安想了想,缓缓点头。 于是两人并肩下楼。 快要进入客厅时,沈亦别不经意般开口:“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您不想的话,可以等会再下来的。” “没事,”郁安对他微笑,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微光,“不可能躲一辈子的。” “沈亦别,我不能每次都要你帮我。” 他说着,一脚迈进了客厅。 沈亦别停步,眸光幽深地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 为什么不能呢? 我的少爷。 …… 沈亦别没跟过来,郁安对此并不在意。 他一进客厅就和郁家二叔打了个照面。 “二叔。”他打了招呼。 郁二叔这次没给他白眼,应付了他一声,不无好奇道:“你最近在读书?” 风声传得很快,对方知道也不稀奇。 郁安回答:“是的。”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沉默寡言的三叔也在,于是又打了声招呼:“三叔。” 郁三叔还是一如既往不怎么待见他,上前几步拍拍郁二叔的肩膀,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郁二叔挺着肚子跟了上去,临走时留给郁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显然不认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儿真的想重新读书,不过是争宠的手段罢了。 郁安微笑,装作没看到对方眼里的嘲弄。 他继续往室内走,到达目的地后先是向郁老家主问好,又依次喊了爸妈,最后才是婶婶们。 除了郁家老主以外,其他人态度都不冷不热。 郁姜主动和他打招呼:“郁安弟弟最近还好吗?” 作为继承人培养了一段时间,他身上的浮躁气质褪去不少,眼中的敌视与轻蔑沉淀下去,化成幽暗的光。 郁安看他一眼,“我很好。” “坐吧。”郁家老主适时出声。 郁安点头,坐到一边无人的沙发上,安静听着他们聊天。 大多数时候都是几个后辈在讲话,郁老家主端坐上位,冷着脸享受后辈们的簇拥。 婶婶们说的是些家长里短,不说话时眼睛里仍全是算计。 郁父和郁姜说的则是生意上的事,得到老家主时不时的指点。 郁母的话也不多,目光更多的时候是放在自家儿子身上,没分给许久未见的郁安一个眼神。 不久,沈亦别进来,躬身对众人说晚餐已经备好。 于是众人去往饭厅。 用餐的位置同样讲究,郁安不假思索坐到了最偏远的位置。 “郁安。”老家主叫住他。 聊得热火朝天的人们集体一默,终于后知后觉把目光落在了不起眼的郁安身上。 郁安从位置上起身,顶着无声的压力来到老人家身前,“爷爷。” 老家主指了指郁姜对面的位置,说:“你坐过来。” 郁安点头,听话地坐了过去。 这毫不推脱的态度让郁父皱了皱。 郁母收回目光,拉住丈夫在郁姜身边落座。 两个婶婶对视一眼,有眼识的往后挪了个位置,也为自家丈夫留出位置。 出去抽烟的两个叔叔很快回来,晚餐开始。 一大家子吃饭的时候也很难安静,活跃的郁二叔率先举杯祝酒。 其他人也陆续举杯。 郁安也举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和众人轻轻碰杯,说完祝词就抿了一口杯中酒。 侍立在郁老家主身后的沈亦别将宾客们对少年的排斥看在眼里,脸上始终存着未达眼底的淡淡笑意。 敬酒完毕,郁安听着他们天南地北的聊天,沉默地吃着饭。 因为酒量不行,他没再动酒。 饭桌上的话题不时变换,郁姜有意无意引到了郁安身上:“听说弟弟最近在家念书?” 饭桌上的目光都落在了低头吃饭的小透明身上。 郁安咽下了口中的饭,回答:“对,要考大学。” “要读大学费这功夫干嘛?费时费力不讨好。”郁二叔嗤笑。 家大业大买学来上是件很简单的事。 郁老家主瞥了一眼自己不太聪明的二儿子,清咳一声。 郁安缓缓道:“我想自己考。” “自己能考当然最好,”郁姜对着郁安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但是二叔也是好心提醒嘛,不要辜负二叔的好意。” 郁二叔扯了扯衣摆,喝了一口酒,“小姜是个明白人。” 郁姜脸上的笑容扩大。 “多些读书也好。” 说这话时郁老家主表情很淡,叫人猜不出是不是在维护郁安。 三婶很懂察言观色,急忙打圆场道:“小辈的事情他们心里都有数,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是别管那么多了。” 郁父也不想众人的重心再揪着自己的养子,于是起了个生意上的话头,问老家主设计方案是否合理。 晚餐时间就此过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鸠占鹊巢 晚饭后,郁安借口背书,在一众人的目光里离开饭厅。 他上了楼没急着回房间,而是站在了楼梯口的小窗处透气。 虽然有意避开,他还是喝了几口酒。 此时酒气过脑,郁安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弯腰将木质小窗推得更开,好让风吹进来给自己降温。 外面一片漆黑,冬日寒风争相从小窗灌入,带来一丝残留的花香。 身后传来脚步声,郁安站直身子,转眸看去。 一身西装的青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郁姜。 对方手里端着果盘,像是来送水果的。 “不是说看书?”郁姜语气嘲弄。 郁安转过身面对他,面不改色道:“借口而已。” 说来好笑,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 显然郁姜也意识到了这件事,都懒得维持兄友弟恭的假面,“你倒是会骗人。” 郁安微微一笑:“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不喜欢骗人。看书是这样,其他的事也是这样。” “少给我装,”郁姜冷笑,“我生日宴那天不是就很会演吗?哭哭啼啼,搞得像谁真的欺负了你一样。” 郁安举起恢复如初的双手,无辜道:“可是乔梓覃确实推了我。” 郁姜咬牙,“他根本没用力!是你害梓覃被赶出去,现在都不受我爸的重用。怎么?看不惯我就搞我兄弟?” 郁安唇边泻出一点笑音,像是被对方最后一句话逗笑了。 “你笑什么?”郁姜眉头一皱。 “没什么,”郁安眉眼弯弯地摇头,“我只是没想到大少爷对兄弟这么仗义。” 看着郁姜露出受到侮辱的表情,郁安眼中的笑意消散了。 他冷淡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管好你朋友,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 “郁安,你搞清楚状况!” 郁姜气极反笑:“你不过是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冒牌货!吃我家的住我家的,有什么资格在这乱叫?总有一天你会落在我手上,到时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郁安对青年狠厉的眼神不为所动,条理清晰的分析:“第一,我是爸爸妈妈养大的,不是不知从哪来的。第二,我只是在称述事实,并没有‘乱叫’。” “既然你已经放了狠话,”他歪了歪头,眼含天真,“那么我只好再努力一下,争取不落到大少爷手里了。” 郁姜扯扯嘴角,“由不得你。” 郁安不予作答,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了楼梯口出现的一抹高大人影。 脸上表情一收,他后退半步,撞上了窗框。 以为他后悔了,郁姜沉着略显锋利的面容,满眼阴鸷地逼近,“现在知道怕了?刚刚不是很会说吗?怎么不接着反驳了?” “你们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把郁姜吓了一跳。 思维僵硬片刻,他转身的瞬间就换上一副无事发生的神色,“是沈管家啊——我和弟弟开玩笑呢。你怎么来了?” 视线从窗口摇摇欲坠的少年身上收回,沈亦别悠悠看向郁姜,“夫人让我来叫您。” 男人脸上还带着笑,那过分温和的双眸却叫郁姜觉得身体发凉。 压下了油然而生的寒意,郁姜强笑,“是我耽误太久了,我这就下去。” 沈亦别点头,从楼梯口退开,为他留出下楼的路。 自始至终他都眉眼含笑,目光一错不错钉在郁姜身上。 郁姜被他看得恼火,但顾忌对方在老爷子身边的受宠程度,也就敢怒不敢言。 他撒气似的将果盘放在一边的台子上,也不管玻璃托盘与木台碰撞出的声响是不是大得惊人,抬步就走,很快就下了楼。 待人彻底离开,沈亦别重新看向窗边的郁安。 郁安也在看他,黑亮的眼睛闪烁着,像是在紧张。 沈亦别出现得太突然,郁安不知道对方听到了多少。 二人安静对视半晌。 终于,沈亦别动了。 他慢步上前,一步一步来到郁安身边。 郁安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垂下眼眸不去看对方眼睛。 沈亦别最后停在距少年一步之遥的地方,略略弯腰,身上的草木香扑了过来。 如雨洗森林的味道本该是清新的,但距离太近又莫名让人压迫着神经。 郁安一动不动,眼睫极轻地颤动着。 但沈亦别只是靠近了他,两人呼吸有一瞬间交错在一起,不分你我。 “咔”的一声,郁安身后的木窗被关上。 背后灌入的冷风瞬间消失。 少年杏眼微微睁大,带着几分茫然地看向沈亦别。 难得见到他呆住的模样,沈亦别轻笑,放柔了声线:“您还是少吹冷风,别冻着了。” 他神色柔软,一如春日微风,低垂眼帘轻轻看过来时,琥珀色的瞳眸里仿佛收纳了一片倒影入海的落日余晖。 与那双眼睛对视时,郁安莫名觉得心跳加速。 他眸光闪动,紧抿的唇角放松些许,开口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帮我关窗户。” 沈亦别回了句“不用谢”,从少年身前退开。 二人恢复了安全距离。 沈亦别主动提出送他回房,郁安心绪正乱,顺口答应下来。 他们并肩走过了走廊。 “您受委屈了吗?”快到房间时,沈亦别站定问。 郁安知道他是指刚刚郁姜的事,于是停下脚步摇了摇头,软声试探道:“沈管家听到什么了吗?” 沈亦别不答,只说:“少爷不用害怕,这里没人能对您做过分的事。” 那就是没听到了。 郁安放下心,暂时将真面目被抓包的失控感放在一边,专心卖惨。 他眼睛一垂,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知道大家都很不喜欢我。” 悲观的自苦让沈亦别眉头一蹙,温声道:“请不要这样想,少爷。您很好,理应得到所有人的喜爱。” 顿了顿,他冷下声音继续说:“如果是遇到有眼无珠的人,就像我之前说的,不必在意。有的人活着一心只为了追名逐利,又指望他们有什么高见呢?” 第一次听见沈亦别嘲讽旁人,郁安稀奇地抬起眼眸,想看看对方骂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带着笑。 但事实证明不是的。 沈亦别只是眉头紧锁,温文尔雅的面容紧绷着,吐出的字句像石头一样硬。 纵然看出对方骨子里都透着冷漠,平日的温柔平易都是伪装,就算是动怒也是保持着优雅的假面。 郁安还是从中品出了一丝可爱。 他觉得自己疯了。 见少年突然看过来,沈亦别眉间的褶皱放松了些,以免吓到对方。 “您感觉好些了吗?”他问。 郁安压下心头的痒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些了,谢谢你。” “不客气。”沈亦别对他展颜。 两人继续向前走。 终于到了房门口,郁安开了门,刚踏进黑暗的室内就又听见沈亦别开口:“其实……” “什么?” 郁安按下灯光开关,一脸不解地转头看来。 借着骤然亮起的灯,沈亦别看清了书桌上堆满的课本和习题册。 他推了推眼镜,从容的换了个话题:“您还要看会书吗?” 郁安弯了弯眼睛,“是呀。时间还早,我不能言而无信。” 看书是上楼的借口,但也不完全是借口。 沈亦别勾唇,“好的,少爷。但请不要熬到太晚,您还在长身体。” 最后一句关心让笑意融融的少年人表情一僵。 他吸吸鼻子反驳:“我已经成年了!虽然身高还是……” 不自觉将自己的身高和男人做对比,发现自己才到对方肩膀的事实后,他难免挫败,反驳的声音小了下去。 沈亦别从善如流道:“抱歉,是我说错话了。那么为了少爷的身体着想,还是请您不要熬到太晚。” 郁安这才应了声“好”。 见他终于答应,沈亦别唇角的笑加深,如水中弯月般动人。 赶在对方道晚安之前,郁安问:“沈亦别,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男人温和的眼眸,又喃喃自语道:“我总觉得你刚刚想说的不是看书。” 沈亦别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少爷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直觉。”郁安回答。 这是个合理又不合理的答案。 沈亦别眼眸暗了暗,“您猜得很准。” 末了,他把选择权交到对方手中,“您想听吗?” 几乎是不加思考的,郁安点头,“想。” 他不会再错过任何未尽之语。因为有些欲言又止,对说者和听者有可能都至关重要。 沈亦别收了笑,轻声道:“如您所愿。” “我刚刚是想对您说——其实就算这里的人都眼盲心盲对您没有善意,我也不会那样做。” 说着,他伸手帮郁安理了一下被夜风吹翘的发丝,又低垂视线继续和他对视,“少爷,您还有我。所以,在您需要帮助的时候,请不要忘记我。” 你想做的,我都可以帮你完成。 沈亦别定定地看着郁安的双眸,里面只有他小小的倒影。 他目光错开,一点一点描摹着对方精致的面部轮廓,流连忘返。 所以再多依赖我一些吧,亲爱的少爷。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0%]【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鸠占鹊巢 元旦过后,沈亦别还在忙碌着,每天难见人影。 郁安则更将重心放在了课业上。 两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难得相见。 即使是偶尔见面,他们也只来得及说几句话就又匆匆分开。 清楚地意识到每次见面沈亦别的状态都会比上一次疲惫些,郁安暗自皱眉。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如此消耗对方的心神? 这份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在一月下旬的某天,郁安从厚重书本里抽身,走到窗边放松自己疲惫不堪的眼睛。 院中花树的花期很长,朵朵雪白的山茶花此时还绚烂炽热,常挂枝头。 他推开窗,嗅着随风而入的花香,在头脑中整理着自己今天复习的知识点。 视线由远及近,他注意到了楼下走过的挺拔身影。 “沈管家——” 离去的步伐一顿,沈亦别寻声望去,看见了窗口探出头的清隽少年。 他缓缓出声:“少爷。” 郁安点点头,注意到男人西服上的一抹白色,目光一凝。 他迅速道:“等我一下。” 说完这句郁安就从窗边退开,几步出了房间,咚咚咚下了楼。 黑衣白花,透露出不祥的死亡气息。郁安直觉出了什么事。 他匆匆出了房宅,在侧院中发现了沈亦别的身影。 对方静立在几棵山茶树旁,眼神温柔地看见他过来,显然是在等他。 等郁安走近,沈亦别问:“您有话要说吗?” 一路小跑着过来,停下后郁安微微喘着气,白净的面庞泛着红。 他抬了抬漆黑水润的眼眸,盯着沈亦别西服胸前别着的一朵白花,轻轻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少年问得这样直白,沈亦别短暂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担心自己。 他看了看郁安绯玉般的脸颊,声音柔和:“您匆匆赶来只是想问这个吗?” 郁安小心翼翼点了头,眼中是切切实实的担忧。 沈亦别眸光闪了闪,不打算隐瞒对方,“是这样,我刚从父亲的葬礼上回来。” 没看出沈亦别的情绪起伏,郁安抿抿唇,迟疑道:“那之前……” “之前他老人家生了重病,我一直再跟前‘照顾’。” 顿了顿,他表情平静地继续道:“但是癌症晚期是救不回来的。” 奔跑过后的剧烈呼吸慢慢平复,郁安脸上的红晕褪去。 他正揣摩着沈亦别的态度,却见对方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又淡淡解释道:“或许您不知道,我是老爷资助着长大的孩子。” 所以做管家是为了还清这份恩情。 郁安推出了他的后半句话。 看着少年黑亮的眼眸,沈亦别轻声说:“在孑然一身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母亲身边。父亲这个角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薄情寡义、抛妻弃子的陌生人。他已经重新娶妻,儿女绕膝了,就算是最后合眼的时候,也有一大家子人侍奉着。所以少爷,您不必安慰我。” 他说到母亲时,眸光微暖,但下一句提及父亲,那点暖意就化作彻骨的冰凉。 对比太过明显,沈亦别懒得遮掩,甚至还恶趣味地对少年露出一个微笑,“让您失望了,我不是好人。” 他以为少年会被他的冷漠吓住,或者会煞白着脸后退,甚至有可能会和其他人一样质问他“为什么对亲生父亲这样冷血”。 但一切都没发生。 存着试探少年心思的沈亦别垂下眼眸,等了又等却迟迟没听见少年回话。 他看过去,与郁安闪动着的清澈眼眸对上,却只发现其中微光莹莹,柔和一片。 下一秒,郁安动了。 和沈亦别设想得截然相反,少年上前两步靠近了他,沁着温热花香的身躯贴近。 纤弱的臂膀虚虚拢过沈亦别的肩膀,郁安踮脚小心地抱住了他。 “不是的,”沈亦别听见少年软着声音否认他,一字一句极其认真,“沈亦别是很好很好的人。”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2%] “少爷……” 沈亦别闭了闭眼,伸手扶住了少年的双臂,似乎是想从这温柔的怀抱里挣脱出去。 看出了他的意图,郁安松了手退开,将知晓对方身世后的心疼尽数压下,“对不起,我失礼了。只是突然很想抱抱你。” 他眨了眨眼睛,坚定地补充:“你说的那些我都理解的。愿意在父亲重病时不计前嫌前去照料,又忙前忙后为他处理后事,如果换我也不一定会做的比你好。沈亦别,你做到了自己应做的,所以不要再说那种话了。” 沈亦别定定地看着少年漂亮的眼眸,半晌,唇角挂上了一个轻浅的笑,“如果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有利可图呢?” 看着少年秀气的眉微微皱起,神色变得为难,沈亦别心中并无快意,反而隐隐后悔。 他本意并非是刺探对方。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郁安已经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却并不觉得意外。 那个人一向如此,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做与自己无关的事不过是利益使然。 装模作样的为难几秒,他慢声道:“那也是应该的。” 沈亦别眉梢微扬,只听郁安继续说:“既然是对方不对在先,也已经重新组建了家庭,那么身前身后事自会有人帮忙料理。不管是出于道义还是别的什么,你还是去照顾了他。所以我认为,沈亦别你没有做错。” 温和假面悄无声息裂开了缝隙,男人眼神冷冽,唇边笑弧却慢慢扩大,竟低低笑出了声。 “感谢您为我说话。”沈亦别最后说。 …… 生父的葬礼过后,沈亦别又忙了小半个月才得了空,只偶尔才会出现深夜回来的情况。 在对方晚归的日子,郁安带上习题册等在客厅,以便在沈亦别回来的时候能有人照应。 大灯开着,一脸倦色的男人见他在茶几上做题,从最开始的惊讶劝解过渡到后来的微笑默许,没用到两周时间。 今晚沈亦别又回来晚了。 郁安背了书又做了两套卷子,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一段时间早起晚睡费心汲取知识,难免疲惫。 郁安揉了揉太阳穴,靠上了柔软的沙发靠背,视线久久落在门口的方向,等待着某个笑起来让人联想到春日微风的晚归者。 将知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终究抵不过睡意,一点一点阖上了沉重的眼帘。 沈亦别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家少爷已经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褪下厚重的外套把它挂在手弯,见少年在通亮的环境里睡得不安稳,伸手关了厅室大灯,只留一盏墙角的落地灯静静亮着。 借着微弱的光线,沈亦别向郁安走近,最终停在沙发旁。 茶几上是几本带着少年清秀字迹的书册,昭示着对方不久前还在刻苦好学的状况。 少年侧着脸倚在靠背上,身体微微蜷曲,整个人像某种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 好像察觉到了光线变暗,他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但神色并没有显得安稳,双眸紧闭,淡粉的唇哪怕是睡着了仍轻抿着。 落地灯光线太暗,但不影响视物。 沈亦别动作轻柔地为郁安披上了自己的外套,见少年雪白的小脸重新回温泛粉,这才放下心来。 立起身后他没急着走,而是在原地垂眼看着沙发上睡着的人。 他的视线几乎算是放肆,从少年小巧的耳垂到挺翘的鼻尖,再从细嫩的唇瓣滑至精致的锁骨。 这如有实质的目光让处在睡梦中的人也察觉到了不适。 长而卷翘的睫毛颤动几番,郁安若有所感般缓缓睁开了眼,入目是一双被西装裤包裹着的长腿。 视线上移,他看见了沈亦别半隐在昏暗的俊脸。 高大的男人对他彬彬有礼地微笑,“少爷,您醒了?” “唔,我不小心睡着了。” 郁安坐起身,身上披着的外套随着他的动作而滑落,他低头接住。 认出了衣服的主人,他看向沈亦别,礼貌道:“谢谢。” 因为还没睡醒,他声音带着点哑。 “不客气的,少爷。” 沈亦别欠了欠身,为他收拾好茶几上的书,柔声说:“抱歉,让您久等了。在外面休息容易着凉,我送您回房吧。” 郁安点点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秒针还在滴答滴答走,而时针则暂时停在了数字1和2之间。 已经是凌晨了。 他把衣服抱在怀里,动了动大腿想站起身。 但因为久而未动,他忽然站起身顿时觉得双腿发麻,身形一晃着要倒回去。 沈亦别一弯腰,及时伸手扶住了少年腰身,将摇摇晃晃的人拢进了自己怀里。 草木香和花香相互扑进对方心里。 对少年时不时表现的笨拙无可奈何,沈亦别低叹:“您小心。” 被扶住的郁安抱紧了那件外套,佯装窘迫地看向沈亦别,“对不起,我腿麻了。” 沈亦别也在看他,眼帘微垂,琥珀色的双眸在小灯幽光里显得深邃无比。 抱着人没松,他说:“您不用道歉,我应该扶您起来的。是我考虑不周。”【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鸠占鹊巢 后腰的手带着寒夜的凉意,郁安身体颤抖了一下。 他抬着头和沈亦别对视,欲言又止。 沈亦别用空手接过了他抱着的衣服,对他微微一笑,“怎么了?” 没了厚外套阻隔,两人都只穿着单薄的衣物,各自的体温通过或多或少的身体接触传过去。 郁安嘴唇微张,不知为何有点结巴:“有、有点冰。” “什么?” 像是没能理解对方的意思,沈亦别将人往怀里带了带,略一低头,用眼神示意对方再说一次。 不清楚他是不是故意的,郁安看着那双凑近的漂亮眼睛,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妥协般靠近他耳边小声重复—— “我说,你的手有点冰。沈亦别,你很冷吗?” 少年呼出的气体是温热的,像是雨林拂面的清风。 带着水雾的热气使得男人耳朵不甚明显地动了动。 眸光微暗,沈亦别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 “谢谢少爷关心,我不冷。”他低声道。 但郁安却不信,感觉到腿部恢复了点知觉,就踮起脚学着他之前的样子凑近,“你说谎,你的手都冰到我了。” 他说话的时候直直看着沈亦别,黑黝黝的眼眸透着幽光,仿佛任何心思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沈亦别别过脸清咳一声,末了,笑着转回来改口:“好,是我的疏忽。对不起,冻到少爷了。” 他扶着人的手放松些许,作势要松开对方,可怀中人却先他一步动作。 赶在沈亦别放开自己之前,郁安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身体相贴,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到最近。 少年人身量刚刚到沈亦别肩膀,踮着脚尖贴过来时毛茸茸的脑袋刚好挨着他的颈窝。 因为一直待在暖气充足的室内,对方体温偏高,紧抱起来像小火炉似的。 小火炉用力抱住他,声音还哑着:“不要再推开我了。你对我撒了谎,我要罚你。” 沈亦别维持着半拢怀抱的姿势未动,闻言失笑道:“少爷想怎么罚我呢?” 郁安歪了歪头,借这个机会紧抱对方占便宜,半晌才慢吞吞地回话:“罚你抱着我取暖。” 他说着明罚暗赏的语句时声线也是软的,像是在撒娇。 少年细滑的短发刮过沈亦别侧颈,沈亦别敛眸,轻嗅着对方身上自己经手的山茶花香。 “如您所愿。”他说。 随手将外套丢在沙发上,沈亦别一双手都腾出空闲,专心搂住了少年细瘦柔韧的腰身。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4%] 在天寒地冻的深夜里,两人静静相拥。 分开时,郁安眼尖发现沈亦别额角出了一层薄汗。 “又热着了吗?”他面露担忧。 沈亦别缓缓摇头,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对少年微笑道:“不早了,我送您回房好吗?” 郁安眼眸一弯,顺从道:“好。” …… 南方的冬天是湿冷的,阳光少见,阴天不断。 转眼到了寒冬,马上就要过年了。 往年几个主家的亲戚会聚在老宅吃顿年夜饭。但今年因为郁姜被认回,郁家夫妇有意在这类重大节日热闹操办一番。 年末的晚宴地点定在空间足够大的老宅,宾客则是郁家的一众亲友。郁老家主念在相聚难得,只要不碰自己的花房和书房,也就由他们去了。 越是要到时间,佣人们就越是忙碌,张罗布置进进出出,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家教老师已经休了假,郁安在房间里看书。 沈亦别敲了门,在得到进门的许可后,捧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礼品盒进来。 “这是什么?” 郁安放下书走过来,眼含好奇。 沈亦别将盒子往少年身前递了递,温声道:“您的新年礼物。” 看了看面前不大的盒子,郁安最终还是将目光转回沈亦别温和的脸上。 “是沈管家为我准备的新年礼物吗?”他轻轻问。 沈亦别颔首,“希望您能喜欢。” 清楚地捕捉到得到肯定答复后少年眼中绽放的光芒,他将手里的礼品盒递到对方手上。 接过了礼物,郁安想了想,又略带苦恼道:“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礼物。” 沈亦别眼中盛着盈盈笑意,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并不是所有的送礼都是想要回礼。至少在我给您礼物的时候,只是单纯的希望您能开心。” 郁安点头,郑重道:“谢谢你,沈亦别。” 沈亦别送给郁安的是一件宽松的基础款红色针织衫。 针脚绵密,做工精良。 郁安爱不释手,仿佛在它身上也能闻到独属于沈亦别的清香。 可收到沈亦别新年礼物的不止郁安一个,几乎老宅的主仆都有一份,只不过物品各不相同,有的是一只钢笔,也有的是围巾。 人人都夸沈亦别体贴。 但郁安知道自己对沈亦别来说是不同的。 他已经慢慢意识到了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和好感度挂着钩。 对方对他有好感。 而沈亦别对郁安而言也是不同的。 郁安在此方位面做的一切事情,演戏也好真情也罢,都是为了获取这片意识碎片,修复世界偏差不过是顺便。 换言之,他只是为他而来。 …… 举行晚宴的日子很快来临。 合身的西装衬得郁安身长腿长,比例极好。知道自己不是主角,他掐着时间下楼当起自己的小透明。 今晚来老宅的人很多,富贵风流的人物比比皆是。 倒也有几个眼生的,好像是郁父生意上的伙伴? 不过郁安早知道郁父那句“只有自家人团聚,不请外人”的承诺是说说而已。 如今郁姜作为郁氏继承人的地位已稳,一时风光无限,宴会上也左右逢源,连个眼神都没分给郁安。 郁安也不想和男主角周旋。 他和沈亦别一起守在老家主身侧,时不时吃吃糕点,偶尔碰到熟人就乖乖喊人,从头至尾滴酒不沾,保持神智清明。 又有人上前和老家主攀谈,郁安得空往郁姜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对方正和一个穿着红色礼裙的高挑女人有说有笑。 游走的目光一顿,郁安观察起二人的相处模式。 好像和普通情侣没什么两样。 虽然原剧情里郁姜掌权后身边莺莺燕燕不断,但继承人时期还是以事业为主。那现在仿佛陷入热恋的人是谁? 他四下搜寻一番,果然在角落里看见了某个姿态低调的熟人。 乔梓覃? 那一切都不奇怪了。 “夫人属意为大少爷找个门当户对的亲事。玉石起家的赵氏有位与大少爷相配的千金,是不错人选。” 郁安正走着神,被突然从耳畔传入的低柔声音打断思绪。 耳朵发痒,他不由看向发声源。 始作俑者一脸无辜,风轻云淡的笑容变都不变,“少爷也觉得他们般配吗?” 郁安不置可否,只低声说:“和赵氏联姻对郁氏有很大助力。” 郁家是做珠宝生意的,能联合开发玉石的世家,倒也拓宽了路子。 少年的通透让沈亦别略感惊喜,眼中泛起极淡的笑意。 他毫不吝啬地夸奖对方:“少爷真聪明。” 郁安对他时不时的夸赞已经无感,但还是觉得无奈,“沈亦别,你不要随便夸我。” 沈亦别垂眸微笑,从善如流:“好的,少爷。” 郁老家主刚打发走一个攀谈者,转头就看见管家和养孙又凑在了一起,旁若无人地小声交谈。 他清了清嗓子,见两人的注意力重新放回自己身上,这才面无表情道:“一直陪着我这个老爷子,你们这些年轻人也怪无聊的。不如随便去逛逛?” 沈亦别摇头,站回了老家主身侧。 郁安也忙摆手道:“没有觉得无聊,我想陪着您。” “罢了。” 郁老家主对他的卖乖不为所动,对沈亦别道:“扶我去休息会儿,然后带着郁安到处看看吧。” 沈亦别垂首应是,弯腰伸手扶住他的小臂。 郁安极有眼力地接过了老家主的拐杖,跟着这一主一仆上了楼。 待把老爷子安顿好后,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往回走,再次下楼时宴会已经接近尾声。 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郁安看向沈亦别。 “还没有结束,”看出了少年眼中的询问,沈亦别唇角一弯,“您想看烟花吗?” 郁安微怔。 他知道属于自己的那个位面有科技合成的烟花表演,但不清楚这个位面的烟花会不会有所不同。 原身的记忆里也没有烟花,因为他觉得那是没有价值的东西。 抱着求知的心态,郁安对沈亦别点点头,声音轻轻的:“想看。” “那么就请少爷再稍等片刻,”沈亦别微笑,“今年家主吩咐了准备跨年烟花。”【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鸠占鹊巢 跨年烟花对郁安来说是新鲜的组合词。 他所处时代年岁更迭不会有大型的庆祝活动,因为居民们寿命普遍偏长,一年时间对他们而言是白驹过隙,没有庆祝的必要。 而大型的烟花表演则是和帝国宫廷的喜事相关,也少见得很。 郁安想象不出二者结合会是怎样的。 十一点半的时候,一个满脸为难的佣人告诉沈亦别院子里的围栏被大风吹垮了,需要通知工人来修理。 围栏的位置很显眼,在出门的必经之路上,有心的宾客一眼就能看到,有碍观瞻。但跨年夜工人们都在休假,无人前去修理。 沈亦别吩咐他准备好工具,自己披上外套大步往门外走,看样子是要亲自去修。 透过窗户,郁安看见外面月光满地,树木枝条却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不想沈亦别一个人在寒夜里忙活,郁安当即跟上去,“我和你一起。” 沈亦别脚步一停,转头想要劝退他:“外面很冷。” “我想陪你一起。”郁安态度很坚决。 清楚他的固执程度,沈亦别放弃再劝,叮嘱道:“那您穿厚些,我在门口等您。” 郁安乖乖应好,转身回去拿衣服。 拎着外套下楼时,他有意避开了音乐悠扬的宴会厅,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他快步来到门边,却见玄关处除了沈亦别之外还有一个矮小些的身影。 郁安停下脚步,先把手里的外套披在了身上,然后站在原地按兵不动。 只听一道少年音被压得很低,模模糊糊的传过来:“不再考虑考虑么?……和我们合作对你百利无一害……” 这声音不算耳生,郁安眼帘一抬,不带感情地往那个背对自己的娇小身影瞧去。 沈亦别的大半身影则隐在拐角处用来装饰的植被里,面对来者眉眼冷淡至极。 “不必了。”他拒绝得斩钉截铁。 那人还在劝:“沈先生,你已经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最好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见对方几乎要贴到沈亦别身上,郁安嘴角一扯,调整好表情就走前上去。 “沈亦别……” 旁若无人地挤开挡路人,来到沈亦别身边时,郁安换上了一贯的乖顺表情。 终于等到人的沈亦别迫不及待将目光从乔梓覃身上挪开,认真检查了少年衣裳穿着的情况,满意地点头:“少爷做得很好。” 郁安对他抿唇一笑,这才转过脸,好像后知后觉才发现沈亦别对面的人。 看清对方的脸,他脸色一白,像是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是你?” 乔梓覃冷笑道:“小少爷,好久不见。” 这声招呼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郁安像是被吓了一跳,想要后退,但被沈亦别扶住了后腰,半揽进怀里。 不愿少年再想起不好的回忆,沈亦别握住了他瞬间冰凉的指尖,将自己身上的热度传给他。 郁安转眸望向他,嘴唇轻颤,仿佛在无声的求助。 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着,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心软。 沈亦别握着少年的手用了点力,将人又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看向乔梓覃的眼神冷了几度,“客人,请注意礼貌。这是郁氏的晚宴,或许老爷不会欢迎你的到来。” 乔梓覃面色一僵,“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请不要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沈亦别不再多说,反手开了厅门,“失陪了。” 不等乔梓覃回应,他已经牵着面色苍白的郁安离开了。 外面的寒风没停,呼啸而过时刮得脸颊生疼。 郁安一出门就缩了缩脖子,纵然如此,冷风还是飞快灌进了宽大的衣服里。 沈亦别松开郁安的手,弯腰帮他把外套拉链又往上提了提,“冷吗?” 郁安摇头,脸被外套挡住大半,对他弯了弯眼睛,好像慢慢从惊恐的状态里缓了过来。 他表现得太过乖巧,沈亦别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柔顺的短发手感极佳。 一路都有照路灯,两人并肩来到了损坏的花园围栏处,那里静静放着一个工具箱,应该是佣人提前准备好的。 “少爷稍等,很快就好。” 沈亦别说完这句就打开了工具箱,俯身忙碌起来。 木质围栏的损坏程度不大,很快就被修好了。 越来越接近零点,郁安听见了来自远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听起来热闹非凡。 郁安问:“快到十二点了吗?” 因为外套挡脸,他说话的时候不得不仰起头,看起来像一只企鹅。 沈亦别收拾好了工具,直起身对小企鹅造型的少爷微笑,“是的。” 他垂眼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还有三分钟。” “还好,”郁安不由眉眼带笑,“我们就在外面看吧。” 燃放烟花的地方距离老宅有段距离,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沈亦别愿意迁就对方,“一切随您心意。” “那我们找个空旷的地方。” 两人在冷风里慢慢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月光下玻璃花房如巨型水晶般矗立。 “好漂亮。” 郁安没见过夜晚的花房,一时眼眸微亮看个不停。 “少爷……”沈亦别出声叫住他。 郁安刚要转头看他,忽然被身后齐发的巨响吸引了注意。 零点了—— 郁安转过身,只见无数火星从远方幽暗的地面升上夜空,或直或曲,升到一定高度就如花朵般绽放,色彩不同,姿态万千。 花开花谢,最后如粒子流散四周。 郁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四起的烟花,倍感惊奇。 耳边轰鸣声不断,沈亦别没去关注其他,只注视着身边人的侧脸。 少年看烟花正认真,漫天火光照亮了精致的容颜,天际绚烂的光景尽数倒映进他的眼眸。 鞭炮齐鸣,烟花满天,一派升腾的热闹景象。 郁安被喧嚣的氛围感染,不再欣赏烟花,而是转头看向沈亦别,“好漂亮!” 但四周声响太大,他的声音淹没其中。 沈亦别从他晶亮的眼睛移到张合的唇瓣,没说话。 郁安以为他没听动,于是又大声重复:“烟花好漂亮!沈亦别——” 沈亦别像是终于读懂他的唇语,轻笑点头,算是回应。 郁安弯了眼,又看了眼满天烟火,转眸回来的一瞬间又捕捉到沈亦别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对方不看烟花只看他的行为让郁安略感疑惑。 他歪了歪头,指了指远处旋转上升的绚烂红光,对沈亦别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快看!” 沈亦别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就见一道红光上升到了顶点,“砰”的一声,化作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朵。 与此同时,少年清软的嗓音响在耳畔:“是不是很好看?” 沈亦别寻声看去,和已经凑到自己肩膀处的少年对视。 远天多彩的光芒折入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如百川归流,更添韵味。 其中的情绪不加遮掩,惊奇与欣喜并存,是少有的兴味欢乐。 沈亦别几乎是专注地看着郁安,直到看见对方的脸颊在明灭的火光里泛了红,这才语速极慢地答道:“很好看。” 虽然他连那朵烟花是什么样的都忘记了。 郁安被这不明意味的目光看得脸热,扯着外套退开一步。 见沈亦别还在看他,郁安干巴巴地解释说:“有点热。” 这点声音因为距离拉远,又被掩埋于烟花绽放的声响里。 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沈亦别笑了,决定放过他,望向了天中一朵朵接连绽放的花火。 但视线移开了,脑海里却还不可控地回想着方才少年惊喜的表情,一寸一寸,像电影似的分毫不落。 原来那双漂亮的眼睛瞪圆了也这么可爱。 白皙的脸颊被烟花火光映红了,好漂亮。 冷得嘴唇红红的,好乖。 对沈亦别此时的想法一无所知,郁安默默松了口气,庆幸对方终于收回了烫人的视线。 两人没再言语,各自安静地抬头看向满天盛放的烟花。 待最后的火光消散天际,四周也归于沉寂。 烟花表演告一段落,郁安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 摸了摸寒风吹得冰冷的脸颊,他想起了一开始的话茬,“看烟花之前,你喊我干什么呢?” 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个,沈亦别眼神一暖,轻声回答:“我是想祝您新年快乐。” “原来是这个……” 郁安眨眨眼,几步从沈亦别身侧站到他面前。 对上那双温和的桃花眼,他眉眼弯弯,“沈亦别,谢谢你的祝福。” 不等对方回话,他继续软声道:“也祝你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不,以后的日子都要天天快乐。”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笑意微收,神色认真,像是在做一件极为严肃的事。 沈亦别觉得这样的少爷也可爱极了。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这样真诚的祝愿了。 心中微动,沈亦别低笑着接受了对方的好意,“谢谢少爷。”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6%] 欣赏完烟花,宴会也就接近了尾声。 宾客陆续告退,老家主在楼上休息不便送客,由郁家几个先生太太帮着张罗。 沈亦别把郁安送到房间门口,手弯还挂着两人的厚外套。 到了地方,他温声叮嘱:“不早了,您尽快休息。” 郁安走在前面开了门,闻言,转过身看向他,“我知道的。” “少爷是听话的好孩子。”沈亦别微笑。 再次收获了夸奖,郁安哭笑不得,不厌其烦地强调:“都说了不要随便夸我。” 沈亦别欠了欠身,“好的,少爷。” 知道他又没听进去,郁安抿着唇要去接他手里自己的外套,“我先进去了。” 沈亦别垂眸,替少年拂去眉间在院落里沾染的粉尘后,这才将衣服递回给他。 郁安接过了衣服。【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鸠占鹊巢 待房门合上、少年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之后,沈亦别顺着走廊往楼梯口走。 远方偶尔传来一阵模糊的鞭炮声,壁灯下寂静的走廊里沈亦别的脚步声轻轻回荡。 拐角处站着一个人,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后,沈亦别眼中残余的笑意消散了。 那人靠着墙,“沈管家,等你好久了。” 沈亦别停在了距他几步远处,淡声打了招呼:“大少爷。” “你也知道我才是少爷啊?”郁姜嗤笑。 继承人的身份越来越稳固,他又得到了赵家小姐的欢心,也不愿再给这位年轻的管家一点好脸色。 沈亦别一眼看出他的心思,不为所动道:“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像是拳打棉花,郁姜一口气堵在喉头。 他深吸一口气,把涌到嘴边的骂句憋回去,耐着性子开口:“你真不愿意加入我们?要淌宋家那趟浑水,郁家会给你很大的助力,这远比你自己赤手空拳来得轻松。” 沈亦别微笑,态度油盐不进,“看来你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但是很抱歉,我并没有合作的想法。” 他很清楚,对方找上他不过是看重了他在老家主心里的分量。 对当工具人没兴趣,沈亦别语气漠然地继续说:“还有,宋家的事我不感兴趣,也并不想管。” “你倒是嘴硬,”郁姜冷笑,一张俊脸看上去莫名狰狞,“那就祝你这个外家子在暂代家主的位置上坐得久一些,别痛哭流涕的被那些兄弟踹下来。” 沈亦别忽然走近一步,古井无波的眼眸微垂,看着比自己稍矮些的人立马露出警惕的神色,唇角的微笑加深几分。 他说:“您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嘲讽,郁姜面色一变,“你——” 对方无懈可击的模样让他恼火,思绪翻涌间,他不顾一切想找出击败对方的方法。 脑中灵光一现,郁姜脸色由阴转晴,“我说,你和我那个冒牌货弟弟都是gay吧?” 见沈亦别眸子一眯,郁姜以为自己猜对了,不无得意道:“我刚刚都看见了。正常男人说话可不会凑得那么近,更别提和男人眉来眼去摸上摸下的。不过也是,那家伙长得也也确实漂亮,像个女人似的……” “偷窥不是值得骄傲的行径。”沈亦别沉下声音打断他。 背着光,一双多情桃花眸中满是风雨欲来的积云。 虽是动怒,男人表情反而沉寂下去。 他一错不错盯着出言不逊的人,面无表情,字句清晰道:“请大少爷态度放尊重些。毕竟此处并非无人之境,一言一行还请三思。” 被那阴翳的眼眸冷冷看着,郁姜莫名觉得害怕,下意识要往后退。 退到一半他又反应过来自己不必害怕,忙不迭止住脚步,将头一扬,恶狠狠道:“你在命令我?” 他声音还发着抖,显得底气不足。 沈亦别一脸冷漠,“不是命令,只是提醒。” 语毕,他收回自己放在对方身上的视线,抬步和郁姜擦肩而过。 男人沉稳的脚步声很快消失。 郁姜一人站在原地,气得一拳捶在旁边的墙上。 …… 郁安在新年第一天清晨,按照习俗给老家主拜过年,期间收获了沈亦别一个微笑。 他一一问候了包括郁父郁母在内的昨晚留宿老宅的亲戚们,在其中没有乔梓覃的身影。 对方应该是怕引人注意,昨晚就离开了。 吃过早饭,顶着郁姜分外不善的目光,郁安捏着老家主和沈亦别两人给的红包,低眉顺眼地回了房。 不去探寻男主对自己的怨气值为什么猛增,郁安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而郁姜他们没在老宅待多久,跨完年就急着回家了。 老家主并不强留这些后辈,身边人少自己也乐得轻松。 郁安的家教老师休年假还没回来,这几天都需要他自学。好在该学的都学了,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做的只是巩固复习。 过完了春节,天气一点一点回暖。 郁安抓紧最后的机会穿上了沈亦别送他的新年礼物。 明眸皓齿,雪肤红衣,少年人的形象鲜活而生动。 来为更换花枝的沈亦别见状微微挑眉,由衷赞叹道:“您很适合红色。” 郁安从书桌上抬头,对他展颜,“真的吗?” 少年笑的时候眉目舒展,仿佛将学习的倦怠也一扫而空。 沈亦别颔首,发现对方眼下乌黑的程度有所加深,眸光一敛。 他捏着新折下来的花枝走近对方,在书桌旁站定后,垂着眼与仰头的少年对视。 “有些事不必强求,您可以适当的放松一下。” 话题转得太快,郁安茫然地闻着凑到跟前的花香,慢半拍跟上对方的思路,“沈管家说的是学习吗?” 沈亦别点头,末了将枯枝拿开些许,以免浓郁的香味让少年觉得不适。 郁安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笑着回答:“学习不辛苦的,最近老师休假也不会管着我。我自己也有在休息,不用担心……” 沈亦别还是垂着眼睛看他,似乎早已看穿少年的故作轻松。 郁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错开了与男人对视的目光。 他低下头,慢吞吞地为手中的中性笔盖上笔帽。 短暂沉默后,他说:“其实我不觉得很累,也没有在强求什么。” 看不出他是不是又在嘴硬,沈亦别在心底低叹一声,替少年理了理微乱的头发。 见郁安抬起头重新看过来,沈亦别继续顺毛:“您做事自有您的道理,我不该多问。但还是请您注意身体,您太瘦了。” 最后这句不符合管家的定位,沈亦别本不该说,却还是情不自禁的感慨。 少年的身体偏弱,想必以前也没受到那家人很好的照料。虽说他是娇宠长大的,但如今也宠爱不复。 受了风雨之后的娇花,生命力连路边的野草也不如。 沈亦别费心费力养了几个月,养好了对方的气色,却怎么也养不胖那偏瘦的身躯,这倒让人焦心。 他舍不得郁安再受苦,也疑惑对方为何一定用尽全力重新读书,答案绝不是对方一开始所说的“向往大学”那样简单。 锦衣玉食堆出来的小少爷为何会如此决绝?就像是想孤注一掷找到出路。 这份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在二月末的某天,郁安如常去了花房,沈亦别做完了手上的事,被佣人问到是否需要处理少爷房间角落里的书本。 略一沉吟,他吩咐佣人不必去管,决定亲自去处理。 少年的房间里存着淡淡花香。 小书架上已经堆满了课本,而原来放着的书籍则被对方移到了角落里。 沈亦别来到了房间的角落,蹲下清理完书上的落灰后,检查了这些书目的内容,准备将它们送到书房。 堆积整齐的书籍很沉,他用了点力才完全搬起来,但最上面的书偏薄,因为高度骤然升起而放置不稳,直接从顶处滑落在地。 “啪”的一声,那本书纸张散着倒扣在地。 沈亦别弯腰把手里累积的书本重新放回地面,侧身捡起了那本开合的书。 与此同时,一封未署名的信从书页里飘落。 他沉思片刻,将信件捡起,拿在手里端详着。 回忆起这封匿名信的由来和少年收到信后的反常,沈亦别垂眸。 …… 沈亦别今天又迟到了。 郁安站在初春的花房外如是想着。 等了一阵还不见人来,他锁了花房门,将钥匙揣在口袋里,决定自己回去。 踩着石铺的小路,郁安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了那几棵茶花树。 枝头上的白山茶花稀稀落落,花香转淡。 它们的花期快过了。 郁安正默不作声地看着,突然感觉到一道陌生的视线,不由转头看过去。 是一个新来的花匠。 对方对他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少爷。” 郁安回了一个微笑,收回视线后陷入沉思。 自己衣着简单又与对方素未谋面,为什么会被一眼认出? 究竟是少爷的身份很好认,还是新入职的人都会事先清楚主人家的样貌? 这有些不合理。 留了一个心眼,郁安继续往宅子走。 快到大门的时候,他终于遇上了姗姗来迟的沈亦别。 郁安笑道:“不用沈管家接,我可以自己回来——” 他本意是在调侃,但目光触及对方格外深沉的眼神时,品出一丝不对劲,“怎么了?” 不等郁安细看,沈亦别那浅色的眼睛一弯,和往常一样对他微笑,“没事。少爷久等了,下次我一定会按时来的。” 转眼间,他眸中的其他情绪尽数消失,之前的不对劲就像是郁安的错觉。 郁安缓缓眨眼,顺着他的心意转移话题,“也没有等很久。路也不远,我就自己回来了。” “抱歉,”沈亦别眼尾低垂,看上去多情又认真,“请您相信,我以为不会再让您等。” “您不该被任何人绊住。”【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鸠占鹊巢 时间拉回半小时前。 起了探寻的心思后,沈亦别拆开信封的动作没有半分犹豫。 信中的谩骂触目惊心。 沈亦别自幼就听过不少,已经不为所动。但当那些恶心的词汇落到少年身上时,他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觉得寄信人该死。 嘲讽、辱骂、威逼,整封信没一处用词含蓄。 从郁安当时的反应来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这种信了。 沈亦别捏紧了信纸。 是谁? 不会是没脑子的郁姜,这事知情者太多,一一找出来难度不小。 但不是不可能。 雁过留痕,做过事就会留下痕迹。 直到用力到泛白的指尖弄破了纸张,他才从思绪里回神。 他终于知道郁安拼命看书是为了逃离郁家,对方应该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再次扫过信件的内容,确定不能再提炼出有用信息后,他一改阴郁的表情,动作几乎算是温柔的将信纸和信封交叠起来。 然后一起撕碎。 妥帖地处理将碎片处理干净、又将其他书抱回书房整理完毕,沈亦别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 推推眼镜,他懊恼地发现自己接人又要迟到了。 从回忆里脱身,沈亦别面不改色,继续对着少年温声细语:“抱歉,今天被一些事情耽搁了。以后我不会再犯。少爷愿意原谅我这一次吗?” 对方总是坚持准点来接自己,偶尔的迟到也会认真解释缘由,因此郁安并不生气。 但今天沈亦别的态度呈现出反常的郑重,郁安无法对方温润的面孔上看出什么,索性也不再去追问缘由。 他点了头,轻快答道:“好,原谅你啦。” “原谅”二字咬得极轻,郁安觉得两人的对话实在有趣,没忍住笑弯了眼。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0%] 不明原因,进度又涨了。 郁安抬头看了看沈亦别的表情,对方还无事发生般对他微笑。 沈亦别在他的注视下走近一步,伸手替他理了理衣服,一切妥当后,眼中才泛起几分真实的笑意。 “外面风大,我送少爷回去好吗?” 郁安自然应好。 直觉进度上涨和今天耽搁沈亦别的事情有关,郁安有意探究。 回到了房间,他敏锐地发现自己堆在角落的书不见了。 沈亦别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向空荡荡的角落,偏了偏头。 他收回视线,若无其事道:“我见那些书已经生了灰,为了不阻碍少爷,就把它们放去了书房。抱歉,影响您阅读了吗?” 那堆书没什么特别的。 郁安原本不以为意,停了一秒猛然想起几个月前自己随手塞的那封信。 脑中思维飞快运转,他嘴上没忘记回答对方:“没关系,我已经读完了。麻烦你了。” 沈亦别含笑回了句“不客气”。 不清楚对方整理书籍的时候有没有发现那封信,郁安按照人设,展现出几分忐忑。 于是在沈亦别面前,少年明亮的眼眸闪动几下,泛起一层极淡的水光。 想掩饰自己的心绪,他睫毛一垂,如蝶翼般轻轻扇动,看上去可怜又不安。 “怎么了?”沈亦别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郁安缓缓摇头,启唇像是想说什么,又本能般把所有的话咽回去。 结合信件,要想清楚前因后果并不困难。 道不清看见对方这幅模样自己是何感觉,沈亦别选择遵从本心,伸手小心碰了碰面前人柔软的面颊。 像是对待一件易碎品般,他放柔了声音:“您愿意抬头看着我吗?” 卷密的睫羽颤动频率加快,郁安依言抬起眼眸,眼神中透露出几分慌张。 虚虚搭在少年侧脸的手贴近几分,实打实的触碰了对方柔滑的肌肤。 手指摩挲着对方侧脸,沈亦别定定看着郁安的眼睛,“您在害怕。”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郁安抿紧唇瓣。 但沈亦别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靠近几分,但始终保持在一个不引起对方不适的距离,压低声音、半安抚半诱导着说:“不要害怕,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帮您。您想说什么就说,想问什么就问。一切有我,您不必担心其他的事。” “毕竟我……”说到此处,沈亦别顿了顿,像是在措辞。 两三秒后,他将这句话补充完整:“毕竟我们关系还不错,对吗?” 郁安恍惚点头。 透过薄薄的镜片,他直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清了其中的鼓励,慢慢鼓起勇气小声开口:“你……看了那封信吗?” 沈亦别闻言一笑,忽的将抚摸着对方面颊的手收回,在少年愣神的功夫已经站直了身体。 “如果您不愿意,我可以没看过。”他说。 那就是看过了。 这也许就是收集进度上涨的原因。 郁安心中了然,面上还在演。 瞳孔微微放大,他嘴唇发着抖,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 一瞬间,这个受宠小少爷仿佛又变回了几个月前的寡言小透明。 敏感小可怜的人设不倒,少年缓了好一会,这才弱声道:“我不愿意。” 说出这句话后,他才像是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又重复道:“我不愿意。我已经知道你看过了。” 主动拉起了对方放下的手,郁安将其珍视地握在两手手心。 对上沈亦别幽深的目光,他轻声问:“沈亦别,知道了这些事,你还会帮我吗?” 看不见野心和算计,少年眼中满是依赖。 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青涩鸟雀。 沈亦别眼眸微弯,缓声回答:“是的,我从不会拒绝您。” 其实沈亦别看了信,对郁安的好处反而更多。 好感度高了,对方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而看了信,除了为他抱不平,还可以涨涨收集进度。 当初他把那封信留下本意也是卖惨,只是看有没有契机。 事实证明世界意识待郁安不薄,也有意无意引导着神明的化身发现真相,不断向他靠近。 关于信的事情告一段落,沈亦别最后没告诉郁安会如何帮他,只让他一切照旧。 知道对方的身份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郁安并不担心。 点头应好后,他转头就投入书海。 家教老师很快结束了休假,继续指导着他梳理框架,复习知识点。 郁安的生活照常进行。 但唯一不同的是,在花房打理花草或是偶尔散步路过那边时,他总能察觉到一道若有似无的窥视。 这道窥视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更加大胆。 对视线主人的真实目的不得而知,郁安选择按兵不动。 春天百花盛开,玻璃花房里零碎的工作不算少。 有几个花匠在,他虽然不用每天来,但大多数时候都没缺席。 摆弄了一下花草,又将架子推整齐后,郁安的工作告一段落。 他擦了擦额头的薄汗,不出意外又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眼角余光所及,此时花房里还有另一个人。 郁安放下手,追着放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看过去。 只见那个皮肤黝黑、长相质朴的新花匠面朝着他,正拿着修剪花枝的剪刀在辛勤劳动着。 对上郁安的目光,花匠直起腰身,“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他声音沙哑至极,针刮玻璃般刺耳。 郁安摇摇头,表情无害,“我随便看看,你忙吧。” 花匠应了一声“是”,重新了投入工作,但没过多久就放下了手里的剪刀。 郁安一直留意他的动向,见花匠停下往这边看来,心头陡然升起一种预感。 他靠近了门边,准备话不投机就夺门而出。 娇少爷对上高大汉,怎么看都毫无胜算。 “少爷,”花匠出声叫住他,指了指旁边的空花盆,“管家吩咐了要栽些应季的花。” 从对方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善意,郁安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下套。 “需要我帮忙吗?”他问。 花匠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看起来憨厚可靠,“新购入的花泥被放在仓库里了,我一个人搬不过来,要跑好几趟。如果您不麻烦的话,能在我搬东西的时候帮忙照看仓库吗?” 郁安作迟疑状。 “不需要您亲自动手,”花匠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垂在身侧的手搓了搓裤线,又巴巴地解释,“只要看一下仓库就好。里面东西多,要是真少什么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少爷,您就当是做个证人。” 仓库修在半山腰,郁安曾透过窗户看见过。 装作不知道那已经超出了老宅的范围,郁安露出担忧了的神色,“我也很想帮你。只不过你有钥匙吗?” 花匠点头如捣蒜,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色彩暗淡的铁钥匙。 “我说明了原因,保证不拿别的东西,他们才借给我的……” 一切早有预谋,叫人很难不往坏处想。 郁安沉默。 那花匠却不给他拖延的时间,几步绕过了花架走过来,“事不宜迟,少爷,等会我就要交接工作了。” 郁安靠着门,脑中罗列出无数对策,“等一下……” “怎么了?” 体型魁梧的花匠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扫视着少年的脸,不漏掉对方一点细微的表情。 郁安抬了抬头,认真道:“我得跟沈亦别说一声,不然他会担心我。” “让沈管家知道我们下人竟然支使您做看门的活儿,一定会解雇我的。少爷,您行行好,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哭诉的话张口就来,男人说得可怜至极,但已经上手来拉人。 郁安动动身子,在又一次角度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的手后,忽然冷下声音:“别碰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鸠占鹊巢 既然已经快被欺负到头上,郁安不打算再装。 何况就算按照原身的性格,这个时候也该态度强硬些。 花匠一愣,定下目光看了看郁安的表情,只见对方撤去了笑,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少爷……”他还要伸手拉人。 “我说,别碰我。” 郁安不客气地打开他的手,另一手已经推开了玻璃花房的门,转身就走。 眼睛一横,男人不打算给他反悔的机会,紧紧跟了上去。 被比自己高壮太多的人远远跟着,郁安锁着眉,脚步越来越快。 身后的脚步却越来越近。 大力袭来,郁安被身后的人用力按住了肩膀。 “你到底想干什么?”看清了对方的表情后,郁安眯了眯眼。 伪装的憨厚全然不见,男人眼神不善的盯着他,声音沙哑难听:“跟我走一趟吧,小少爷。” 郁安被他黑厚的大手钳着,肩背动弹不得,只能用手费力去掰他,甚至还能抽出空想套话,“去哪?” “花匠”不答,冷笑着把少年瘦削的身板往身旁带,一边又扣住对方的手肘,叫对方使不上力气反抗。 并非没有脱身的法子,郁安不想落到这来历不明的人手里,就只能暴露自己的实力。 但这不知道能不能被世界意识允许。 眼睁睁看着这强徒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直直朝自己口鼻捂过来,郁安暗道罢了。 在郁安要还手的前一刻,一道劲风扫过,黑高的大汉像砍倒的大树轰然倒地。 “砰”的一声—— 天旋地转,郁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揽住腰身紧紧抱在怀里了。 紧贴着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他微微抬头,看见了沈亦别线条好看的下巴。 但沈亦别没看他,一张俊脸像是结着一层隐形冰霜似的,丁点暖阳般的笑意都无。 “谁派你来的?” 质问入侵者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冷。 被一拳捶倒在地,“花匠”用力呼吸几下才慢慢撑起身体,高肿着脸颊,眼神凶狠地看向来人。 看清了沈亦别的脸,他神色一变像是想起了可怕的事情,气势萎靡下去,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沈、沈……” 沈亦别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冰凉的眸光如暗夜灯火般闪动着,“你主子是宋家哪位少爷?消息是谁卖给你们的?是郁姜?” 没想到被一下就猜出这样多的信息,地上的人理智回笼,连忙埋下头沉声反驳:“我不知道。” 不用崩人设又能近距离吃瓜,郁安看看地上的“花匠”,又看看沈亦别,极缓慢地眨了眨眼。 察觉到郁安的视线,沈亦别垂下眼睑看他,琥珀色的眼眸情绪涌动着,让人不由联想起秋日里泛着粼粼波光的无人区湖泊。 怀里的人小脸发白,黑曜石般的眼眸静静看过来,仿佛被吓住了。 沈亦别敛眸,抬手碰了碰他的侧脸,以示安抚。 郁安猜到对方误会了,选择将错就错,甚至坏心思的让对方更心疼一点。 于是他抓住对方放在自己脸颊的手握在手心,又往沈亦别怀里缩了缩,活脱脱一个白脸红眼、受尽委屈的可怜虫。 好在“花匠”低着头,不然可能会被这人的两幅面孔气得吐血。 沈亦别默默把人又抱紧一点,看向地上那人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我想你会愿意说的。” 一开始的盛怒被暂时压住,他温声说。 通知过的保安很快来了,一左一右把垂头丧气的人架了下去,等待沈亦别之后的处理。 待小路上只剩他们两人后,沈亦别松开了郁安。 少年惨白的脸蛋在怀抱里回温,此刻粉若桃花。 突然脱离了怀抱,他稍显无措。 “您受惊了。” 沈亦别替他理了理衣服,见人还呆呆看着自己,不由又伸手,动作很轻地揉了揉对方柔顺的发丝。 男人眉眼如含碎冰般的冷淡褪去,显出几分柔和。 郁安这才如梦初醒,摇头道:“我没事。” 少年黑眸里暗淡微光流转,嘴上说着“没事”,表情却还恍惚着,仿佛还没从危机里缓过神。 手指轻抚着对方的后颈,沈亦别低声说:“我会给您一个交代。” 沈亦别适时的出现并非毫无道理。 郁安猜测,对方也许是恰巧那天心血来潮早些出门接他,这才撞上两人。 但无论如何,这场危机暂时解除了。 郁安揣摩着沈亦别那几句质问的话,关键词是“宋家”和“郁姜”。 联系撞破乔梓覃对沈亦别“好言相劝”的那次。 没有靠山乔梓覃不可能单独行动,只能是郁姜的意思。 他们想和沈亦别合作。冲这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来看,对方的目的是极具功利性的,唯一符合要求的是——郁家家产。 主意打到了老家主身边人的身上,只有可能是想从老家主这边捞到好处。或许是股权或许是遗产,都值得这群追功逐利的人满心满眼惦记。 从结果来看,沈亦别应该不止一次拒绝了他们。 所以他们联和了那个所谓的“宋家”,掳走自己不过是对于沈亦别拒绝的报复之一。 宋家的少爷为什么愿意同流合污?只会因为他们都有相同的目的。 郁安不会傻到问出“为什么掳走我会对沈亦别不利”这种问题,傻子都能看出他和沈亦别关系好。 郁姜也不傻,知道可以用郁安作为条件威胁沈亦别。 将原剧情里积极乐观、有勇有谋的郁氏继承人和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心眼做了对比,郁安发现二者相似之处少得可怜。 剧情落到现实里会有偏差,这也意味着他们作为书中人的结局有一定机会可以改写。 本该被男主踩到脚底的“郁安”可以改结局,男主同样可以。 郁安问过系统01:走完剧情、气运之子自然死亡之后,位面还能延续吗? 在说与不说之前摇摆,人工智能01沉默片刻,想到还要仰仗郁安复活主人,于是说明了真相—— [一代气运之子陨落,会有二代气运之子出现,衍生出新的世界剧情。] 哦,那郁姜也不一定总是主角。 郁安一边想着,一边拆下房间里又一次找出的隐藏摄像头。 花匠事件后,风波并未平息。 郁安总是能在房子里很多角落找到针孔摄像头,看来老宅还有其他暗线。 所幸他眼睛尖,见一个拆一个。沈亦别也是如此。 二人从没言明,但都默契的在做这件事。 除了摄像头,宅子里还出现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比如被剪刀刮得支离破碎的衣裳,又比如偶尔撒在一些必经之路上的碎玻璃片,或是一些玻璃日用品里面被替换上的硫酸。 但一波又一波佣人被换掉,此类事情有增无减,极具针对性。 老家主那边无知无觉,但郁安这边却是重灾区。 无数课本资料不翼而飞,字迹端正的笔记被撕得稀碎。 又一次看见满屋纸屑,送少年回房的沈亦别面沉如水。 “沈亦别,又要麻烦你买书了。”郁安无奈道。 沈亦别垂眸看他,已经竭力不去想对方又要花费多少时间去整理笔记,但还是控制不住般握紧了对方的手。 好像不明缘由,一切恶意都指向他们。 沈亦别不在意自己是否吃苦,但不能容忍少年也受此连累、被那些泯灭人性的渣滓中伤。 虽然小心谨慎,郁安身上还是会偶尔出现伤口,因为有的伤害防不胜防。 开门的时候郁安脸色微变,收回手看见自己几根手指都血珠滚落。 门把手的反面粘了刀片。 替他清理伤口、消毒包扎的全过程,沈亦别都眉头紧锁。 “少爷,我们报警。”抬眸看向少年苍白的脸,他斩钉截铁道。 “可以是可以。”被那样一双温柔桃花眼看着,郁安总是很难说不。 视线落在裹手纱布的蝴蝶结上,他声音轻轻的:“但……你是不是有别的安排?” 沈亦别收拾药箱的动作一顿,“为什么这样问?” “沈亦别,”郁安伸手想帮着他收拾,不答反问,“你是随母亲的姓吗?” 轻推少年细瘦的手腕不让对方做这些杂事,沈亦别很快收拾完东西直起身,这才给出答案:“被少爷说中了,我母亲是姓沈。” 郁安跟着他站起身,“那宅子里发生的这些事和宋家有关对吗?” 见沈亦别沉默,他又追问道:“兴师动众会影响你处理宋家的事情吗?” 答案是肯定的。 打草惊蛇的道理两人都懂。 但一味的忍耐只会得到变本加厉的施压,郁安看了看沈亦别的神色,犹豫道:“我是不是……拖你后腿了?” “没有。”这次沈亦别回答得很快。 他转眸与郁安对视,声音轻缓又带着莫名的认真,“您从不是负累。” “我会抓紧时间处理宋家的事,您放心。如果……真的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我也会安顿好您。” 包扎好的手指后知后觉发着疼,郁安看着沈亦别的眼睛,忽然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鸠占鹊巢 对于触及真心的问题,沈亦别微微一笑,一如既往地回避过去。 宋家的事情好像总是格外棘手。 接下来的日子,郁安很少在危机四伏的宅子里见到沈亦别,与之相反的,宅外巡逻的保安多了起来。 沈亦别告诉他,保安是绝对可靠的。 郁安从不怀疑他的话,继续在课本和资料上下功夫。 因为随时要面对被撕毁的风险,他批注很少,更多时候是在写卷子。 这样的形势下,郁安向老爷子申请了家教老师的暂时休假。 老家主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想必也从他们的表现猜到了事情的复杂程度,但却放任自流,应该是相信沈亦别能处理好。 在四月初,郁安的房间里失去了花香,雪白山茶花完全从枝头上剥落,花期已经过去。 郁安没心思去关心花的事,因为他已经快有半个月没见到沈亦别了。 心底升起忧虑,他直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在不知道天光微亮,他被敲门声吵醒。 进门后的沈亦别一边帮少年穿上外衣,一边温声道:“抱歉,打扰到您。” “你回来啦?”郁安语调模糊。 被吵醒后他没表现出一点恼意,眼睫半抬,乖乖的任对方动作。 耳边传来沈亦别轻柔的回答:“您久等了。” 不出几分钟,郁安被穿戴整齐。在洗手间洗漱一番后,他彻底恢复了清醒。 再次回到卧房,灯光大亮。 郁安看见衣柜开着,沈亦别没戴眼镜,长身静立床边,身旁的地面上有一个似乎已经收拾好的小型行李箱。 意识到事情不对劲,郁安目光一凝,只听沈亦别用温和有礼的语气问他:“您好了吗?” 郁安刚刚点头,沈亦别就已经单手提着箱子走过来,另一手拉着他往外走。 他问:“我们去哪?” 沈亦别不答。 “沈亦别!”郁安喊他。 但名字的主人牵着他的那只手紧了紧,向前的步伐却不停,甚至没侧目看过来。 沈亦别窄腰长腿,大步流星前进的时候,和他差半个头的少年要小跑才能跟上。 跑了几步就要到走廊尽头,郁安不愿再被蒙在鼓里,一时停下脚步,却没挣开两人相握的手。 “沈亦别,到底怎么了?” 身旁的人止住身后无法再撼动分毫,前进的脚步受阻,沈亦别也只能停下。 提着箱子,他转身看向郁安。 不远处的小窗透出熹微晨光,少年身姿提拔如松,被走廊长亮的灯一照,越发显得眉目清冽,不同以往。 此刻对方清亮的眼眸注视着他,其中暗含疑虑,仿佛在等他解答。 沈亦别挪开目光,唇角勾起一个如常的笑,“您学习太过辛苦,我选好了时间地点,想送您出去散心。” “出去?” 郁安没被这拙劣的谎言骗过去,视线落在沈亦别手中的行李箱上,复问,“去哪?” “y国,”沈亦别将目光重新放到郁安秀气的脸上,态度镇定,“抱歉,现在才告诉您这件事。事发突然,散心的计划只能提前了。必要证件已经备好,订的航班是九点,时间不算充裕,我们还是快些为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唇边还挂着笑,但没了镜片阻隔的眼眸里情绪翻涌,睫羽发颤,再难维持一贯的从容。 郁安伸手捂住了男人的眼睛,“不想笑就别笑了。” 掌心发痒,是沈亦别在缓慢眨着眼。 郁安保持着冷静,条理清晰道:“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才会突然要送我离开。但是无论是什么,你都要答应我——别对我演戏,也别骗我。” 喉结滚动,沈亦别闷闷应了声“好”。 郁安收回手,重新与沈亦别对视的时候,对方眸中恢复沉静,已经平复了所有心绪。 “又是因为宋家的事对吗?”郁安轻声问。 沈亦别唇边的笑消失,颔首道:“那边人多势众,一时不好处理。或许您已经猜到了,我的……父亲也姓宋。” 顿了顿,他松开了牵着郁安的手,“对不起,我之前骗了您。其实不是宋德抛弃我和母亲重新组建了家庭,是他在隐瞒自己已有家室的情况下,和我母亲结合了。” “我是宋家的私生子。母亲在得知真相后带着我离开。直到宋德重病,偌大家产无人管理,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这才想起了我。” 郁安反应很快:“所以宋家的人不服气。” “是的,少爷很聪慧。” 沈亦别从不吝啬夸奖他,但提到宋家时眼神转凉,骂人也保持着温和体面:“为了权和利,这些人不顾无辜者的安危,无所不用其极,是一群唯利是图的疯子。” 话题到此为止,沈亦别不欲多说。 从少年脸上看不出一丝知晓自己腌臜身份后的嫌恶,他心中微动,转而道:“老爷也应允了您出去散心的事,相信其他人不会有异议。y国气候宜人,管理有当。我已经安排妥帖,您过去会有人来接应,受到很好的照顾。如果您愿意,可以选择常住,也不必担心住处和学府。” “我不在乎那些。” 有柔和晨光自小窗撒入阴暗的走廊,郁安瞥了一眼就转过来,问:“是宋家的人闹得太大,你嫌我碍事所以才要送我走?” “不是。”沈亦别缓缓摇头,重新牵住他温热的手。 郁安没再拒绝,于是两人继续向前。 侧了侧脸,沈亦别眉目温柔,“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受伤。” 今天沈亦别让老宅的佣人集体休了假,他们路上没有遇见莫名其妙的阻碍,顺利到达了楼下。 不约而同,两人分开了相交的手。 司机就等门外,见他们过来就打了招呼,又躬身接过了沈亦别手里的行李箱。 待放好东西后,他一转身,就看见了重新关上的大门,“……” 将外人隔在门外,郁安看着沈亦别,认真问道:“你什么时候处理好宋家的事?” 时间是难以估计的问题。 但沈亦别敛眸真的思考片刻,给出答案:“三个月后,我会来接您。” “三个月……”郁安眉心微锁,喃喃自语般,“高考已经结束了。” 清楚对方无数次挑灯夜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振翅高飞,沈亦别指节慢慢收紧。 静静地看着少年漆黑的眼,他喉中干涩,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抱歉。” 投入的时间精力几乎付之东流,郁安本该恼怒。 但嗅着来自面前人的草木清香,他仔细瞧着对方稍显疲惫的苍白面容,心中一方角落塌陷。 不必怀疑,因为身份原因,沈亦别在宋家掌权不会好过。就目前来看,那边很会生事,总让沈亦别忙着敲打。 坚毅冷漠如沈亦别,想必也有些手段,但要真正坐稳掌权的位置还需要一点时间。 但看他被那些人渣折腾得这样憔悴,郁安感到生气。 那些人怎么配他这样劳神? 短暂的沉默后,郁安说:“我等你。” 沈亦别微怔,但很快调整好情绪,眸中星光闪烁着缓声回答—— “好。” “还有,”郁安在沈亦别的注视下走近一步,“不准再受伤了,你答应过我的。” 一句话让沈亦别回忆起那个潮湿的雨夜里,砸在胸膛上眼泪滚烫。 他的目光逐渐柔和,温热的手指轻捧着少年的面颊,克制不住低下头,一点一点拉近两人的距离。 呼吸慢慢交缠,已经突破了安全距离,几乎鼻尖相抵。 被他的举动搞得心慌,郁安下意识喊他名字:“沈亦别……” 沈亦别没有回应,眸光沉沉与他对视,几秒后开口:“郁安。” 这是沈亦别第一次叫郁安的名字,短短两个字被那道沉润的嗓音轻咀着,拖长尾调回味悠长。 郁安蜷缩了手指,被那低扫下来的晦涩目光瞥着,不由呼吸缓滞。 但沈亦别还在靠近,不过错了错方向,避免了继续下去会吻到对方。 耳边湿热的气息扫过,郁安身子一颤,只听沈亦别压低声音说道:“少爷,白山茶的花语,是我一直想对您说的话。” 花语什么的先放在一边,郁安只知道此刻自己莫名其妙心如鼓擂。 春末阳光明媚,既无料峭酷寒,也无夏暑闷热。 两人分别在这样好的日子里。 将人平安送走,沈亦别一边因对方不会受波及而放心,一边又因为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而烦躁。 于是他脸上的温情更胜,微笑着处理手中琐事,慢慢收网把宋家那帮杂碎各自送去该去的地方。 他虽笑着,但无人敢直视那双半分情绪也无的寂静眼眸。 钟表上的三针不断在走,很快由春入夏。【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鸠占鹊巢 当沈亦别踏上y国首都的街头时,已经是快11月了。 来来往往的浅色瞳眸、五官深邃的皆是他乡住民。 街上衣冠楚楚的绅士们偶然与沈亦别擦肩而过,或多或少会投来目光,对这个与他们气质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异国人好奇不已。 繁杂裙裾与质地上乘的风衣交错一瞬,一位贵族淑女羞怯回首,只看见那道修长身影脚步未停,已然越行越远。 不知道一颗芳心悄然破碎,沈亦别步履匆匆,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一国首都自然寸土寸金,梅斯诺尔街区占据一角,格局规整,鳞次栉比。 沈亦别停在街口一方红色邮箱处,眉眼冷淡,身形挺拔。 他食言了,处理完家族和集团里有二心的人不需要多久,但要让将倾大厦重新稳步发展,这需要太多时间。 沈亦别并不想管那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企业,亦不想做任人宰割的板上鱼肉,只能迎难而上,只当历练。 权利最容易腐蚀真心,他不想迷失自己,却也不愿再看亲近之人为他受苦。 距离约定时间又过去两个多月,他才能从重新运作的宋氏集团里脱身。 已经快半年没见到郁安了。 沈亦别敛眸,想起了那双漆黑灿亮的眼睛,心中密密绵绵升起一片艰涩酸苦。 或许这就叫思念。 在所有与对方分离的日子里,他从未停止过思念。 沈亦别在街口站了很久,无数金发碧眼的男女从他身边走过,他始终没等到要等的人。 这分明是对方的必经之路。 他侧目看了一眼红漆邮箱,耐心十足地等了下去。 雾都天色很快暗沉,沈亦别站在初秋的微风里,在不远处的街灯亮出昏黄时,终于见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几个月的时间,郁安长了个子,身形慢慢长开,已经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眉眼间稚气消退,他蓄了头发,乌亮的发丝长至颈脖,为主人增添了几分成熟。 最简单的棉麻衬衫和水洗牛仔裤,宽松套在小白杨似的身段上,就足够成为异国街头的一抹亮色。 对方并非孤身,身边跟着一个鹰鼻棕发的青年,正态度热切地同他说着什么。 而郁安态度则疏远许多,只时不时应和一句。 从他出现开始,沈亦别身形未动,目光却紧紧粘在了对方身上,像是想把错过的数日一一补齐。 郁安刚拐过路口就已经远远看见了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 被安排着搁置任务又背井离乡,他心中并没有过多怨恨,但随着时间推移,却也难免对对方延期而来的事感到烦闷。 故而郁安的视线只是简单掠过,没有为那寥落路灯下的独影停留分毫,只随意应付着下了学后执意与自己同行的斯蒂夫。 对少年的敷衍熟视无睹,斯蒂夫还在面不改色地喋喋不休。 两人步伐不慢,一左一右很快与眸光沉沉的男人错身而过。 快要步入巷口时,郁安听见了熟悉的低柔嗓音—— “少爷。” 郁安停步。 不懂华语的斯蒂夫不明所以,暂时止住了话头,问他怎么了。 郁安没回答,忽然转过了身。 沈亦别静立在他身后,黑色风衣衣摆被晚风吹得翻动,清俊的面容被柔暖光线照出几分温柔。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接,沈亦别眉眼含笑。 “我来接您了。”他对郁安伸手。 一如从前。 郁安慢慢吐了一口气,终究没再忍耐,走了几步扑进了对方温暖的怀抱里。 长而有力的臂膀扶住那细韧的腰身,沈亦别稳稳接住他。 昏黄路灯下,异国街头处,他们重新相拥。 草木清香萦绕周身,郁安闭了闭眼,此刻的安心就像是漂泊许久的飞鸟终于找到归处。 沈亦别紧紧抱着他,声音低哑:“您久等了。” 郁安身量高度已到沈亦别耳边,此刻抬眼看过来,曜石般的眼眸在灯下发着璀璨的光。 他嘴唇微张,刚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斯蒂夫打断:“郁?” 对方在叫他。 郁安转头,瞧见这过分热情的同窗此时脸上表情很不好看。 见他看过来,斯蒂夫费力挤出一个友善的笑,“这是你的朋友吗?他看起来很酷。” “是的。” 久别重逢时刻,郁安更不想和不必要的人过多交谈,只礼貌地解释一句:“是来接我的人。” 交谈间,郁安察觉到腰上属于另一人的臂膀有所放松。 他看了沈亦别一眼,以为对方又要退回主仆间界限分明的状况,索性从对方的怀抱里抽身。 习惯性保持绅士风度的沈亦别:“……” 怀中空落,他暗自懊恼。 半垂的眼睫微抬,一切情绪已经销声匿迹。 他彬彬有礼对斯蒂夫微笑,用流利的外语打招呼:“晚上好。初次见面,我叫沈亦别。” 斯蒂夫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两人都皮笑肉不笑,彼此交换了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敌意。 像是达成某种协议,二人齐齐移开目光,都看向中间的半大青年。 郁安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暗波汹涌,先是上前三言两语把斯蒂夫打发了,见人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这才转眸看回沈亦别。 郁安将垂到脸侧几缕的头发别到耳后,声调毫无起伏:“不是说好三个月?沈亦别,你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走的那天他就没再演戏,如今重逢自然也不会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沈亦别将他的怪罪奚落照单全收,“对不起,有事耽搁了。” 他上前几步,注意到对方脸色偏白,便行云流水地褪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拢在对方肩上。 看人时,他桃花眼半低,浅色瞳眸里散着微光,像是在试探。 被那示弱的眼神看得心慌,郁安偏开脸,“我不冷。” 他伸手要推沈亦别,却被对方用轻柔又不容拒绝的力道牢牢攥住。 入手一片冰凉,不知道已经在冷风里站了多久。 郁安眉头一皱,看了看沈亦别身上的单薄衬衣,没顾上再闹,“你手好冰。” 沈亦别从善如流地道歉,“抱歉,冻到您了。” 绅士礼节作祟,他想松开对方。 郁安猜到了他的意图,遂先发制人,捂了捂对方发冷的手,然后取下肩上的风衣还给对方。 “把衣服穿好。” 沈亦别退开一步,轻声拒绝道:“您的身体更要紧。” 他们眼神交错,都知道彼此的固执程度,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但对上面前的人,郁安总是先投降。 他收回手,将外套在自己身上套好,这才上前牵住那冰冷的手。 “现在可以了吗?” 沈亦别看着他穿好衣服,感受到手中属于另一人的热度传来,眼中积起一层浅淡的笑意,“嗯。” 雾都的夜晚气温骤降,郁安不再耽搁,牵着人就往住处走。 街区109号蜿蜒着上楼的木制楼梯,年过五旬的老管家站在梯口,路边灯牌照亮了他灰白的头顶。 见两人相携走到他面前,老管家福了福身,“少爷,沈先生。” 他已经事先接到了自己雇主要来的消息。 沈亦别颔首,算是回应。 郁安对老管家一笑,“您辛苦了。” 老管家笑眯眯地摆手,领着他们到了三楼公寓门口,便不再打扰告辞说明日再来。 被聘来照顾郁安的人从不在他的住处过夜,体现出对主人家最大的尊重。 郁安点头,提醒老人家路上注意安全,告别对方后,开了门让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沈亦别进去。 室内无风,温度适宜。 开了灯,两人在玄关处换了鞋。 郁安把身上属于沈亦别的风衣脱下,刚要挂上衣帽架,就被沈亦别接了过去,“我来吧。” 郁安侧目看他。 沈亦别微微一笑,将外套展开,在架子上细致妥帖的挂好。 “还冷吗?”郁安问。 沈亦别含笑着给出否定的回答。 郁安将信将疑,没过分纠结答案,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去个洗澡吗?去去寒。” 沈亦别应了好,抬步往卫生间走。 郁安在他身后提示道:“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和浴袍。” 沈亦别回眸,“好的,谢谢少爷提醒。” 快速洗了个澡,沈亦别擦了擦湿润的头发走回客厅,目光四下搜寻一番,没发现要找的人。 厨房里传来响动,他走过去。 郁安正系这围裙在灶台上装盘,听见脚步声便转头看来,“洗好了吗?” 视线在围裙细带勾勒的腰身上停留一瞬,沈亦别若无其事地问:“您在干什么?” 郁安眼眸一弯,耳后的发丝此刻散在脸侧,将他衬出几分幼稚,“我在给沈管家下毒。” 沈亦别忍俊不禁,“我的荣幸。” 他抬步上前,动作轻柔地帮对方把头发拢到身后。 被那沁着水汽的手指轻刮着,郁安面颊发痒,就转回头继续工作。 关了火,将锅中浓白的汤面倒进瓷碗,郁安尤觉单调,撒了葱花作点缀。 沈亦别把郁安高出半个头,在他身后看他动作,将视线从食物挪到郁安白皙的后颈上。 对方正低着头,发丝垂落后露出光洁脆弱的颈脖,一小块骨头形状突出。 压下了抚摸上去的念头,沈亦别低喃:“您学会了做饭。” 在照顾对方的那几个月里,对方从未下过厨。 从一窍不通到精通厨艺,是个人爱好还是生活所迫呢? 沈亦别将手搭上郁安的侧腰,咽下一声叹息。 委屈你了,我的少爷。【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30 26 鸠占鹊巢 ◎心意◎ 郁安对沈亦别的想法全然不知,发出试菜邀请:“要尝尝吗?” 半晌没等到身后人的回答,他疑惑偏头:“还没饿吗?” 对上那双闪动着莫测情绪的眼睛,郁安捏着筷子的手一紧,“怎么了?” “没什么,”沈亦别将那截细腰又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只是突然很想抱你。” 说话间,他眼中积云散去,月朗风清。 后背轻贴着对方滚烫的胸膛,郁安垂了垂眸,在草木清香与沐浴露的花香混杂中,忽然想起离别时两人的对话。 把事情放在了心上,他后来去查了白山茶的花语—— [纯洁无瑕的恋人。] 恋人? 郁安没想到沈亦别会用爱情来形容对他的感觉。 转念一想,只有爱才能解释对方看向他时微光闪动的眼睛,以及两人亲密到甚至有些过界的关系。 身为意识碎片的沈亦别是这样,那那个人呢? 骞与也是这样想吗? 对方为了救他而死,郁安心中有愧,但愧疚不至于让他每每回想对方死去的场景就眼眶酸涩、心脏抽紧。 眼泪都快流干了。 郁安想,他好像也喜欢这个人啊,不论是对方是清冷还是温和。 喜欢沈亦别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只有一个。 从沉思中抽身,郁安用手肘抵了抵身后的男人,“先吃面吧。” 沈亦别臂膀一松,慢慢放开了他。 恢复了自由,郁安小心端上碗往饭厅的小桌上放。 瓷碗隔热水平不佳,放在玻璃小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郁安捻了捻被烫的手指,转身回厨房拿了双筷子置在碗旁。 在他忙前忙后的时候,沈亦别退到一边以免打扰到对方,此刻跟着郁安来到了餐桌旁。 只见郁安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 瞥过对方泛红的指尖,沈亦别没再逾越,顺从地在桌边坐下。 瓷碗中面条细白,汤汁浓郁,几点葱花添了色泽,是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见他盯着食物不动,郁安解释道:“可以吃的,味道还不错。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不用管我。” 沈亦别抬眼看他,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是和那个送您回来的朋友一起吃的吗?” 郁安只当对方是顺口一问,便点头应道:“他人还可以。” 沈亦别微笑,不再多问,低头拿起筷子,无声进食。 他用餐细致却不慢,腰背挺直,举手投足从容优雅,仿佛吃的不是家常清水面,而是西餐厅的五分熟牛排。 郁安静静看了一会,没太关注他的吃态,更多时候是在观察沈亦别本身。 几个月的时光并没给那张温润的容颜造成多大改变,但那眼下淡黑已经显出疲态,彰显出对方口中“被事情耽搁”并非虚言。 看够了,郁安撤回视线从桌旁离开,“你先吃,我去洗漱。” 没管沈亦别有何反应,他回房间拿了换洗衣物,径自关了洗手间的门。 洗了个澡,又在卫生间吹干了头,郁安重新出去。 饭厅和厨房已经关了灯,是用餐者收拾好了残局。 脚步一转,他走进客厅。 沈亦别正立在落地窗前看静谧夜景,听见脚步声就转过身来,眼眸微弯地看着他走近。 刚吹过的蓬松刘海滑到鼻尖处,郁安反手将它们捋到脑后,换来视线片刻不受阻碍。 推己及人,郁安终于注意到了沈亦别头发半干,“要用吹风机吗?” 顿了顿,他忽然想起某个雷雨夜自己扮猪吃虎闯入对方的领地时,对方洗完头也是用毛巾擦着。 似乎没有用吹风的习惯。 于是郁安很快改口:“或者用毛巾也可以?” 沈亦别启唇,刚想说快干了,就见郁安利落转身,很快取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回来。 眸光微闪,他掩去心间思绪,看着快长成的青年重新来到自己面前。 “用毛巾吗?”清亮的声音划破了安静的夜。 对方眼睛漆黑如墨,其中倒映着他的身影。 沈亦别唇边溢出一声笑,应道:“嗯,谢谢。” 虽然对方道了谢,但郁安维持着递毛巾的动作,迟迟没等来他的接应。 看向沈亦别的目光稍稍困惑,郁安迟疑道:“需要我帮你吗?” 重逢后,沈亦别总喜欢一瞬不瞬地看他,原本静如湖泊的眼眸如今暗波汹涌,眼帘半垂看过来时隐隐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 郁安被看得有些无措,默默移开眼,只听见沈亦别沉润的声音传入耳畔:“如果不麻烦少爷的话。” 这是回答他的上个问题。 郁安点头,再与对方对视的时候竭力保持着心如止水,“噢,那你坐下吧。” 沈亦别微笑,像是没看出面前之人的紧张,顺着他的意思坐到了沙发上。 郁安跟着他过去,见对方长腿一收、乖乖坐好,这才弯了弯腰,试探性地将毛巾覆在他头上。 星际时代清洁后有专用仪器弄干头发,郁安很少使用原始的毛巾。 到了这个位面,他用的最多的也是吹风机,对毛巾的使用实在算不上熟练。 而且这还是他第一次帮别人擦头发,动作难免小心。 擦完了刘海轮到后脑。 隔着毛巾感受到对方轻柔的力度,沈亦别微微仰头,就着这个角度细细看着郁安。 顶灯光线明亮而柔和,细碎的光点撒落那琥珀色的眼眸里,像是落日余晖倾倒海面,美不胜收。 两个人面对面,被那双温情桃花眸紧紧看着,郁安呼吸不由放轻。 他尽力把注意力放到沈亦别头发上,视线转动时还是不可避免和对方对上。 几个来回后,郁安动作一停,忍不住开口:“你能不能……” 别一直看我。 话头被沈亦别伸手的动作截住。 男人手指修长却不过分纤细,是富有力量感的好看。 此刻那只好看的右手划过脸侧,把郁安因为弯腰再次散下来的刘海别至耳后,又轻捻住其他垂落的发丝,将它们束在后颈。 没了不知不觉间垂落发丝的阻碍,视线一时开阔。 郁安不自觉抿唇,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面对面帮沈亦别擦头发,明明从身后擦是更好的选择。 慢条斯理地替人理好头发,沈亦别没急着收回手,而是顺势将右手搭在青年脆弱的颈侧,说不清是在帮对方固住发丝,还是在满足一己私心。 “少爷。”他声音极轻,仿佛连启唇吐息都带着温柔。 被呼唤着,郁安不得不与沈亦别对视。 琥珀色的瞳眸天生透亮,带着能洞穿一切的睿智。 但距离近了,观者会注意到那上挑着的眼尾,品出其中莫名的蛊惑意味。 郁安也是如此。 紧张终于难以掩盖,他松开了手里的毛巾,下意识想直起身远离对方。 但沈亦别比他更快一步,右手抚着郁安的后颈,空闲的左手就将那截细腰勾住。 这样一揽一带,香玉满怀。 郁安毫无防备,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跨坐在对方身上了。 而沈亦别脊背笔直,深邃的眼眸正一错不错看着他。 沾湿的毛巾随着二人动作滑落在棉质沙发上,无人在意。 “沈亦别。” 郁安按在男人肩膀上的手指蜷缩一下,只能僵硬地叫他名字。 听出了他声线细微的颤抖。 沈亦别低低应了一声,左手勾着对方的腰不放,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郁安的后颈,像是在安抚。 郁安觉得这个姿势太过难堪,脸颊发热,却被钳制着不能挪动分毫。 他推了推沈亦别的肩膀,无声表现自己想要重获自由的愿望。 但不知是有意无意,对方好像理解错了意思,只哑着声音说:“少爷不要和别的人共进晚餐。” 郁安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慢了几秒回想起自己告诉沈亦别在外面吃过饭的事。 没想到他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说这个,郁安没顾上继续难为情,弯眸应道:“好,不和别的人。可以放开我了吗?” 得到应允,沈亦别眸中云翳化开,泛出温和的笑意。 他笑着摇头,闻着对方沐浴后身上的花香,放在郁安后颈上的手微收,将人一点点带拢过来,“您的沐浴乳是山茶花香的。” 眼看要过安全距离,郁安反应半了半拍,“嗯?” “香精味道还算还原,”沈亦别眼眸暗了暗,继续哑声说,“但比不上我每日为您送上的那些花枝。” 对方呼吸喷洒脸侧,郁安心跳失序,只能依靠无力地解释转移注意:“闻习惯了,所以才买这种味道的。” 胸膛起伏,沈亦别低低笑出声来,“少爷喜欢就好。” 暧昧气氛消散几分。 他移开手,终于放过了郁安可怜的后颈,转而把人抱紧。 这拥抱来得莫名其妙,但比起近在咫尺的眼神对视已经好了太多。 郁安松了口气,没有挣扎,选择了回抱对方。 两人分别了太多日子,这个拥抱消去了所有因为时间产生的无形隔阂,像是要把错过的时光尽数填补。 今日阴寒,此刻飘起了淅沥小雨,滴滴答答的声音透过隔音效果不明显的玻璃窗传入。 窗外是雾都细雨,室内二人无言相拥。 远处高耸的大教堂传来沉重钟声,已经是十一点了。 郁安正侧耳听着,忽然感受到属于另一个人的胸膛在轻轻震动,是沈亦别在喊他—— “郁安。” 郁安拥住沈亦别肩膀的手一松,挪开身想看清对方的表情,“怎么了?” 他起身的意图表现得明显,沈亦别沉默地将郁安重新按回怀里,搂住他腰身的手微微用力。 郁安疑惑地眨了眨眼。 下一秒,他忽然听到沈亦别用低哑的嗓音缓缓说道:“我很想你。” 27 鸠占鹊巢 ◎心意◎ 郁安一怔。 但发烫的脸颊很快唤回思绪,他闷闷“噢”了一声。 虽然惯会演戏,但郁安在感情方面还是显得笨拙。 理智告诉他可以游刃有余地把话茬揭过去。 但对象是沈亦别,郁安说不出半个字。 他正暗怪自己不争气,却听见不知为何沈亦别又笑了。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对方问。 郁安生出几分茫然:“什么?” 沈亦别松开了他,对上那几近天真的迷茫眼眸,不由失笑,“也许是我暗示的不够明显。” 重获自由,郁安一时间竟忘了站起身,“什么?” “那我说直白些。” 沈亦别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片刻后用轻柔的声音认真道:“我喜欢你。” 我爱你。 没想到告白来得这样突然,郁安一时没反应过来,脑袋空白忘了回话。 意识混乱间,他听见沈亦别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白山茶花很配你,这是从初见到后来我一直都有的想法。郁安,我的少爷,我很喜欢你。” “在很多个相处的时刻,你一心依赖我,我却只想趁人之危,进一步诱骗你。” “我的很多想法太卑劣,但好在最终没敢做出伤害你的事。因为我怕你害怕,怕你离开。这是我无论如何无法忍受的事。” “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份心意,我会每日准备一朵白山茶,献给你,我纯真无暇的恋人。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会献出一朵白山茶,不负春光,讨你日日欢心。” 郁安垂下眼,那搭在沈亦别浴袍领口的手,不自觉攥紧了。 沈亦别久久凝望着他的脸,像是一个引颈就戮的罪犯。 没让沈亦别等太久,郁安看向他,“好。” 觉得自己说法模糊,青年面容严肃地再次开口:“我愿意的,沈亦别。”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2%] 沈亦别凝重的眼神忽的放轻了,像是风吹云散,阳光重临。 他将人重新抱紧,卸尽力气一般低叹道:“那就别再躲着我了。” 这个重逢的夜晚,路灯下、厨房里,青年两次挣脱他的怀抱。饭桌旁、客厅里,对方两次决绝离身。 沈亦别怎么会看不出,这是时间带来的隔阂,也是对自己当初先斩后奏、自作主张的怪罪,郁安有意无意在躲他。 “我没有。” 像是经历过一场酣战,郁安身心俱疲,于是放松身体任由沈亦别抱着,说话却很自在。 沈亦别轻笑,“好,我相信少爷。” 两人都不再言语,安静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次日,郁安有晨课便起了早。 客房门开着,里面一片昏暗。 没想到沈亦别也起这么早,郁安看了一眼亮着灯的厨房,转身去了卫生间梳头洗漱。 再出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几份早餐,有中式也有西式,沈亦别穿着居家服站在桌前,像是在等他。 幸好老管家为郁安准备了各个型号的外衣里衣,即使沈亦别来得突然,也不至于没衣服穿。 “早安。” 沈亦别彬彬有礼对他微笑。 郁安回了一句“早安”,走上前去。 两人共同在桌边桌下,郁安看了看丰盛的早餐,笑问:“原来沈家主会下厨呀?” 叫家主是调侃对方暂理宋氏的事。 旁人屏息凝神不敢提及的事,被郁安把握着分寸地调笑。 没觉得被冒犯,沈亦别眼中笑意不减反增,“略懂一二,毕竟要照顾少爷。” 确定了关系,他们反而不愿直呼对方名字,像是达成了某种奇怪的约定。 见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郁安自觉理亏,默默低头吃东西。 习惯了独自生活,他吃得很快,解决了早饭就拿上书要走。 刚收拾完餐具的沈亦别拿着伞和外套追上来,“我送你。” 郁安乐于跟他多相处一会,欣然应允。 趁着时间还早,他们可以慢慢步行去学院那边。 昨夜下了一晚的雨,到了早上也没停。 石铺的道路上积着水,郁安穿着短靴小心走着。 沈亦别微微斜撑着伞,为他挡去大片风雨。 郁安拽了拽背包的肩带,已经无数次感慨他的绅士体贴,“不用把我当女孩子照顾。” 沈亦别侧了侧脸,温和的目光落在郁安脸上,“并无此意,我只是在照顾自己的男朋友。” 郁安一时不察,淡唇微张,未语脸先红。 自知失态,他兀自看向地面,像是更关注自己脚下的石路,“……不要强词夺理。” 沈亦别微笑,转回脸波澜不惊地目视前方,声音混着雨落伞面的声响:“好的,少爷。” 少爷二字被咬得很轻,带着一点缱绻的意味。 郁安总觉得关系改变后,“少爷”这个称谓变了意思。 叫人莫名脸红。 他没把这个奇怪的想法说出来,清咳一声换了个话题:“这边学校的事都定下来了,我可能暂时还回不去。” “我知道,”沈亦别回得很快,时不时带他避开一些横冲直撞的行人,语调却平稳,“今年华黎格尔大学推出了入学考试跨选专业这项新政策,少爷很厉害,名列前茅。” 新政策也是变数,若是基础知识不过关,即使有入学资格也会被退学。 郁安换到金融专业的事倒是出乎了沈亦别预料。 “我以为您会喜欢历史学。”他说。 阅读历史类书籍只是为了更好了解这个位面,郁安只不过是抱着新奇探索的想法。 沈亦别关注到了他读书的偏好,郁安心中一动,笑着回答:“总不能一直待在空中楼阁。” 他说这话的时候马路对面绿灯转红。 两人停在路边等待。 沈亦别撑着伞看过来,只见青年正眼神平静地看着前方的车水马龙。 “做自己想做的,不用管它是不是务实。”握着伞柄的手力道加重,沈亦别轻声道,“适当依靠别人并不是一件坏事。” 前后两句话没什么关联,但郁安却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他转眸看向沈亦别,“沈管家说的别人,指的是谁?” 郁安眼里的笑意太明显,沈亦别被感染着弯起唇角,“我。” 依靠我吧,我会为你扫开障碍,筑起一方巢穴。 你只管高飞,我的鸟雀。 郁安轻轻笑了。 他明白,沈亦别已经看出他要从商的意图。但对方怕他不是发自本心而是被迫而为,所以才这样相劝。 但郁安不会拒绝权势。 要面对已经撕破了脸的男主,加上一个和位面异变值息息相关的乔梓覃,他只有不断变强才能从容应对。 这些思量不必明说,他知道沈亦别了如指掌。 马路对面红灯开始跳跃,很快跳转闪烁成绿色。 郁安伸手挽住沈亦别握伞的臂膀,将对方拉着走上了斑马线。 见他闭口不言,沈亦别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敛眸跟上对方的脚步。 下一秒,他听见了青年凑到自己耳畔淡淡应了一声“好”。 沈亦别唇角弧度加深。 愉快的同行接近尾声,拐过街角已经可以远远窥见华黎格尔气派威严的大门。 沈亦别将人送到门口,刚好停了雨,于是便将伞收在手里。 “下午我来接您。” 在路上他已经知道郁安今天有几堂课,真正下课将会在下午三点半。 郁安点头,对他挥挥手,“好,下午见。” 来来往往都是异国人,沈郁两人都不矮,又是典型俊美的东方面孔,惹来不少注目。 沈亦别不甚在意他人的态度,只伸手替郁安理了理被风吹散的发丝,温声道:“下午见。” 琥珀色的眼睛宁静如海,低垂着看过来时,带着数不尽的温情。 没再从其中感受到压迫感,郁安知道是对方有意收敛,不由抿唇笑起来。 被对方的温柔而打动,也为自己过分活跃的心跳而无奈。 接近一天的课程很快结束,郁安婉言拒绝了斯蒂夫同行的提议,徒步来到校门口时一眼就看见了沈亦别与众不同的身影。 东方相,高身量,像是一位与世隔绝的贵族绅士,温和与淡漠并存。 郁安快步走上前,声音都带着笑:“等很久了吗?” 沈亦别摇头,对他微笑,“不久。少爷今天有所收获了吗?” 说话的时候,他很自觉牵起了郁安的手。 入手的肌肤是温热的,证明对方没有受冻。 郁安放下心,嘴上不忘回道:“嗯,当然。” 两人有说有笑往公寓的方向走。 原本不远不近跟在郁安身后的斯蒂夫看清了两人相携的手,默默咬牙。 同来时一样,回去的路程虽长,但两人时不时说着话,倒也不觉无趣。 回到公寓,郁安洗了手,回到客厅发现了茶几上的空花瓶被插上了一朵白山茶花,旁边放着一个多彩纸盒。 花朵新鲜娇艳,带着露珠,散发着淡淡香气。 沈亦别脱下外套走了过来,郁安扭头问他:“你买的吗?” 他看人时眼眸明亮如星,沈亦别抚弄了一下他柔顺的发丝,“少爷喜欢吗?” 郁安点头,“嗯。” 沈亦别心下柔软,手指蹭了蹭他的脸,“喜欢就好。” 收回手,他走到茶几旁,俯身打开了花瓶边上的纸盒。 里面包着一个造型简洁的小蛋糕。 【作者有话说】 小甜饼^_^ 28 鸠占鹊巢 ◎甜蜜◎ 端着小蛋糕直起身,沈亦别最终将它放到了餐桌上。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郁安,“晚餐还未备好,现在是下午茶时间。少爷要先尝尝蛋糕吗?” 对甜品谈不上厌恶,郁安点点头。 他来到桌边坐下,端详了几秒那份糕点。 甜点体表撒着可可粉,糕胚与慕斯交杂,呈现出令人食指大动的色泽。 沈亦别回厨房倒了两杯水,坐到了郁安身边的椅子上。 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的液体无色,郁安接过喝了一口,然后拿起蛋糕旁边唯一的小勺。 他转头看了看沈亦别,目光带了点疑问。 读懂了他的想法,沈亦别道:“分量不多,是单给您准备的。” 郁安捏着勺柄,“那你呢?” “您自己吃就可以,不必顾及——” 说话声一停,沈亦别含着满口清甜,哑然失笑。 “好吃吗?”郁安歪了歪头。 他眼中也是明晃晃的笑意。 喉结滚动,沈亦别咽下那口细腻的慕斯,“好吃。” 郁安收回手,又挖了一勺蛋糕往自己口中送。 冰凉清爽的口感,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亲自尝了一口,郁安赞同道:“确实还不错。” 眉眼一弯,他找准机会夸人:“沈管家很会挑东西。” 他看向沈亦别,却发现对方深沉的目光落到自己手里的小勺上,像是对它的构造感兴趣。 注意到郁安看过来,沈亦别转开视线,端着杯子喝了口水,“谢谢少爷夸奖。” 郁安看看男人若无其事的神色,又看看手里的勺子,觉得哪里不对又思考不出所以然。 于是他又问:“你还吃吗?这个我已经含过了……” 将玻璃杯搁置在桌上,沈亦别侧了侧脸。 细长多情的眼眸瞥过来莫名显得意味深沉,沈亦别伸手替青年擦掉嘴角的食物残渣,这才笑着回答:“如果少爷不嫌弃的话。” 被稍显粗粝的手指滑过唇角,郁安捏紧了勺子。 压下了心中异样,他缓缓摇头,又喂了沈亦别一口。 小小的慕斯蛋糕在时不时的投喂里消失。 终于吃完了食物,郁安避开沈亦别似笑非笑的眼神,不明白自己为何总爱脸红。 他将自己那杯水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沈亦别收拾着餐桌,看着青年搬出电脑才茶几旁敲敲打打,想起对方路上提及的评估作业,于是没再打扰。 退到小阳台外,他终于抽出时间看看短讯里的工作内容,顺带打了几个越洋电话。 郁安把作业发进专业课老师的邮箱,抬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起身活动手脚,目光在屋子里搜寻,片刻后停在了阳台上的背影上。 对方一手将手机贴在耳边,另一手搭着雕花栏杆,身旁簇拥着自己闲情栽种的绿植。 郁安走了过去。 棉质拖鞋踩着地板发出的声响很小,却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沈亦别侧过身看过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上一秒还在有条不紊交代着工作事宜,男人眼眸转来时仍沉静如海,带着点无机质的冷。 但对上青年清澈的乌眸后,沈亦别眸光闪动,刹那间冰消雪融。 郁安轻轻摆手,示意对方不用在意自己,靠在门边等他把电话打完。 沈亦别对青年极轻地弯了弯眼睛。 电话那边的人对二人无声的互动毫不知情,听见他话音中断,不由战战兢兢地问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 见郁安笑着别过脸去,沈亦别收回目光,沉声对电话那头道:“没事,就按我说的做。那批原石不必让给他们。” 那边的人将他交代的事情记录完毕,不敢耽搁,简洁、迅速地汇报完这两天的工作,又小心地征求了沈亦别对几个方案的意见,就说了再见。 通话结束,沈亦别收了手机。 郁安再没听见说话声,就踏过门框,来到他身边。 沈亦别用手将他颈侧的头发梳到后面,语调温柔:“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您不用回避。要是觉得枯燥,也可以不用等我。” 不知道听没听进去,郁安只顺从地点头,感慨道:“当家主好像很忙。” “还好。” 指缝间的发丝柔顺轻软,沈亦别将它们尽数梳理整齐也没收手,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发尾。 郁安觉得痒,往一边躲了躲,靠上栏杆问:“出了趟国会不会耽误工作?” 掌心空落,属于另一人的温度消失。 沈亦别收回手,落在青年脸上的目光如月光般柔和,“不会。” 停顿一下,他回想起自己承诺不再向对方说谎,又补充道:“来找少爷并不算耽误。” 郁安被这句补丁逗笑,视线流转,看向了后街的夜景。 停雨后的晚上静谧无声,灯火都显得宁静。 沈亦别正静静看着郁安俊秀的侧脸,冷不丁听见青年开口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这是……逐客令吗?”他佯装诧异。 自己也意识到那话的歧义,郁安摇头,转过脸辩解道:“不,我是只怕那边也需要你,做暂代家主不比管家清闲。” “少爷在担心我吗?”沈亦别含笑问。 对方关注的重点和自己产生偏差,郁安一默,被那温情如水的眼眸看得脸热,温吞回道:“嗯,可以这样说。” 他启唇,还欲将话题迁回去,却被沈亦别点住唇瓣。 未尽话语被封在口中,郁安一脸茫然看着沈亦别靠过来,睫羽缓缓扇动。 唇瓣上的食指透着凉,他甚至有闲心思考对方在初秋天气里受冻的可能性。 但容不得他多想,眉目温润的男人已经无声逼近,气息扑撒脸侧。 阳台没开灯,昏黑的环境里沈亦别眼帘半压,将面前人每分每刻的反应都尽收眼底。 原本琥珀般的色泽此刻像是混了墨,叫人联想到危机四伏的寂静深海。 即将入夜雕花栏杆也带着冷,郁安被困在栏杆和高大的男人之间,一直无法脱身。 后背发凉,他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前进一步,贴近了沈亦别。 像是被郁安的动作取悦,沈亦别挪开放在那柔软唇瓣上的手指,划过对方脸颊的肌肤抚上后颈。 “我很开心您愿意担心我,”他柔声开口,“但让少爷过分忧心就是我的失职。” 郁安顾不上躲开后颈的痒意,轻声道:“不是失职。” 他抬眸对上沈亦别低垂的目光,忽然一笑,“担心自己的男朋友不是应该的吗?” 万家灯火比不上他含笑的眼眸,泛红的白皙脸颊和毫不设防的狡黠笑容,都叫人心动。 沈亦别眸色深沉,将人紧紧抱进了怀里。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4%] …… 沈亦别在雾都待了三天,亲自照顾着郁安的起居,最终还是禁不住自家少爷的念叨和国内公事积压太多后下属们泪眼汪汪的小心试探,起身回国。 他答应郁安会很快来再看他,郁安笑着答应。 虽然心里对此不以为意。 新任男朋友快要变成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很快从自己的生活中隐退,除了时不时的信息联系和偶尔的跨洋电话,他的生活并没什么不同。 其实也有不同。 和刚刚来到Y国那几个月不能做任务的恼闷与隐隐思念不一样,郁安如今偶尔会盯着花瓶里新换的花走神,回神后怅然若失。 但沈亦别这次真的说到做到,在一个月后的某个周末再次出现在了梅斯诺尔公寓的门口。 娇艳欲滴的白山茶花被彩纸包裹着递过来,沈亦别柔润的嗓音带着风尘仆仆的哑—— “周末快乐,少爷。” 郁安没接花,几步上前就扑进了对方怀里。 将花挪开,沈亦别稳妥地将人抱住,眉目温和地提醒他:“您小心。” “你会接住我的,对吗?” 郁安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不自觉带上笑。 他自己都没发现,分别后心中的空落已经被这一个紧密的拥抱填满。 “嗯,”沈亦别揽着青年细韧的腰,眉目认真地答道,“我不会让您有任何闪失。” 娇艳的白山茶代替了花瓶里的旧花。 在飘散着的若有似无的花香里,愉快的周末很快过去。 又是分别。 郁安将自家男朋友送到机场,临别时收获了一个落在额头上的轻吻。 见他怔怔地按着额心,沈亦别神色歉疚,“抱歉,是我情难自禁,应该征求过您的同意才进行亲吻的。” 郁安后知后觉回神,耳朵发烫地回答:“没、没事。” “少爷的意思是,亲吻可以不用经过您的同意吗?” 眼中笑意几乎要倾泻而出,沈亦别略一敛眸,保持着一本正经。 大屏提示着航班信息,甜美的女声回荡大厅。 郁安被他的问题难住,只想转移话题,便指了指登机口的方向,“快到时间了,路上注意安全!” 沈亦别微笑,伸手碰了碰青年发红的耳根,惊讶地发现那处手感极佳。 郁安抿了抿唇。 直起腰,沈亦别不再逗对方,温柔地道了句“再见”,得到回应后就笑盈盈地去了安检处。 下次见面就是圣诞了。 【作者有话说】 恋爱日常好难写w 29 鸠占鹊巢 ◎圣诞◎ 天气转凉,转眼就到了十二月末。 上完本学期最后一次课,郁安给沈亦别回了消息就息屏将手机塞进衣兜,收拾课本起身离开。 斯蒂夫追上来与他同行。 “郁!在新年之前,让我再送你回次家吧?”棕发青年态度热切。 郁安脚步不停,侧过脸说:“谢谢,我可以自己回去。” 气温太低,他说话时吐出微薄的白雾。 雾气熏过的乌瞳清透无比,恍若烟笼茶山,尽显东方的含蓄美感。 斯蒂夫像是听不出他的拒绝,跟上郁安走路的节奏,半晌又起了个话题:“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敏锐地发现黑发青年唇角放松,不似往常拒人千里的冷静。 “很明显吗?”青年不为所动。 斯蒂夫笑着点头,“是的,因为有什么高兴的事发生吗?” 步履匆匆,郁安目光放在前方的建筑上,漫不经心地回答:“可能是因为要过节了。” 学府大门近在眼前,他快步走出,毫不费力就锁定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那人也看见了郁安,镜片后的桃花眸盛起几点寒冬难觅的春意。 郁安勾起唇。 “哦——是这样,圣诞真是个令人高兴的节日,郁你也这样觉得吧?”斯蒂夫没注意到身旁人的变化。 郁安心不在焉接过话茬:“更令人高兴的是这样的节日能和在乎的人一起度过。有人来接我了,提前祝你圣诞快乐,再见!” 没管斯蒂夫作何反应,郁安对他摆摆手,背好包向沈亦别的方向跑去。 两人很快会合,相拥时彼此大衣布料相贴,亲密无间。 沈亦别笑着抱住他的小少爷,察觉到一道特别的注视,倏地抬眼往大门的方向看去。 被抓个正着,斯蒂夫脸上笑容僵住,视线下滑到那人紧拥着郁安腰肢的手臂上,最后的笑意也消失了。 恨得咬牙切齿,他只想冲上去给这个时不时冒出来的情敌两拳。 斯蒂夫挪开视线,隔了几秒犹觉不服,气冲冲瞪回去,但却不能再吸引到瞪眼目标的一点注意力。 拥抱已经结束,沈亦别行云流水替人拢好衣服,就牵起了对方的手。 从头到尾,郁安都保持着安静,只弯着眼睛看他动作,被牵住后便顺从地回握。 “今天没等很久吧?手还是热的。”他凑近说,呼出的热气喷洒在沈亦别颈侧。 沈亦别牵着他的手往前走,趁着等红灯的时间抽空道:“嗯,少爷很准时。” “当然。” 郁安心安理得的接受夸奖,又扣紧那只指节分明的手,将掌心热度过给对方,“天冷,给你暖暖。” 春水般的眼眸瞥了瞥身旁人精致的脸庞,沈亦别拇指摩挲了下对方的虎口,声音微哑:“谢谢少爷。” 时间接近傍晚,来客和归人都无暇下厨,就近找了个西式餐厅。 用完晚餐天光已暗,街道上亮起无数灯牌。 距家不远,两人选择了并肩步行,权当饭后消食。 街灯暖黄,照在身上仿佛也带着温度。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擦肩而过,沈亦别牵紧了郁安的手,帮他挡开不必要的冲撞。 临近圣诞,商店橱窗里应景地贴着卡通装饰,摆上大大小小、挂满礼物的圣诞树。 郁安饶有兴趣看了几眼,在收到沈亦别进店逛逛的提议后,笑着摇头,“不用,我只是感觉很热闹。” 周围张灯结彩,四下都是欢声笑语。 腹中温饱,心下无忧,在意的人就陪在身侧。 一切都让人觉得幸福。 广场上放着欢快的音乐,中央立着一颗亮着彩灯的大型圣诞树,红衣红帽提着大袋的老人在笑着给人们分发礼物。 几个金发碧眼的小孩在他身旁讨礼物,个个都喊着“圣诞快乐”。 那边人太多,郁安拉着沈亦别不做停留,想绕开圣诞树往公寓的方向走。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喊声。 两人转身,就见圣诞老人抱着两个礼盒走过来。 他已经给孩子们发完了礼物,四下看了看,被这两个异国面孔吸引了视线。 “见者有份!” 白胡子老人笑着把礼物递给他们,“圣诞快乐,我的朋友们。” 清楚Y国人爽朗的性情,郁安没有推脱,真诚道谢:“谢谢您。” 沈亦别也温和地道了谢,上前接过了老人手里的两份礼物。 老人笑眯眯地行了个绅士礼,一边回到圣诞树旁,一边对他们挥手道:“那么,再见!我的朋友,祝你们有个愉快的新年!当然,也祝你们幸福!” 沈亦别微笑颔首,重新牵住了郁安的手。 两人安静地往公寓走。 走出一段距离,郁安牵着沈亦别的手用了点力,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不由露出一个笑。 “想不想看看礼物是什么?”他问。 见郁安清亮眼眸里闪动着好奇的情绪,沈亦别轻笑道:“想。” “少爷愿意帮我拆开看看吗?满足……满足我想看礼物的愿望?” 他松开两人相扣的手,将两份礼盒递给郁安。 知道对方又在逗自己,郁安险些笑出声来。 他轻咳一声,眼睛弯如月牙,“好啊。” 就着沈亦别的手为平台,郁安拆开了两份礼盒,发现礼物是两个小小的红毛绒吊坠。 两个吊坠有鹅暖石大小,顶端镶着金丝绳,尾部是针勾毛线做成的铃铛吊饰。 郁安微垂着头,葱白的指尖捏了捏红色针勾铃铛。 沈亦别目光在两个小物件上停留几秒,落在了青年卷密的睫毛上,语调是化不开的温柔,“少爷喜欢吗?很可爱。” 郁安抬眼看向他,将两个挂饰举起来展示,“嗯,很软。” 金色的细线穿插于他的指缝,宛若晴日映雪。 说不清自己是在看挂饰还是看人,沈亦别微微一笑,“您喜欢就好。” 他将礼物盒送进路边的垃圾桶,再转回身,看见郁安已经将一个毛铃铛装进书包,另一个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你的。”青年对他眨眨眼。 沈亦别将轻微滑落的镜框推回鼻梁,笑容叫人如沐春风:“谢谢少爷。” 他伸手欲接郁安手里的东西,却被对方扬了扬手轻巧避开。 “沈亦别……”郁安向沈亦别走近,压低声音叫他,“男朋友。” 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沈亦别眼帘微压看向自己近在咫尺的爱人,发出一声低沉的疑问:“嗯?” “我好像没和你说过,”他的爱人按住他的肩膀,板着脸认真说,“你笑得好公式化。”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广场边缘的小路上,中央的大灯和圣诞树照过来的光芒显得微弱,轻快的音乐也时隐时现,渐渐微不可闻。 沈亦别垂眼看着郁安,与那双在昏暗环境里也散发着微光的眼睛对视。 有人说眼睛是心灵之窗,通过对视就能窥见对方的灵魂。 他很早就发现他的小少爷很特别——对方的眼睛漆黑如墨却时常繁星点点,算计与真心、阴沉与希冀竟然可以相融得如此自然。 一个人却同时兼有冷漠与天真两种特质,有股让人沉沦其中的魔力。 思维有一瞬偏离,沈亦别音调压低:“是吗?” “嗯,”郁安点了点头,一错不错地看着沈亦别,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感受,“感觉有时候不是出自真心。” 就像戴上了面具。 沈亦别喉结滚动,被拆穿了也面不改色,“您一直都很聪明。” 郁安对这句称赞不置可否。 两人又默然对视了半晌。 青年轻轻叹了口气,试探着伸出手,小心翼翼摘下了男人的细框眼镜,他神色严肃又庄重,就像是在帮对方取下长久以来掩盖真心的面具。 “偶尔也要放松一下……” 摘下眼镜后视野有片刻的模糊,沈亦别垂眼未动,静静看着郁安动作,将对方的所有表情尽收眼底。 只见青年眼带笑意,薄唇张合将这句话说完:“放松一下,特别是在我身边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郁安已经无师自通解锁了情话技能。 没注意到沈亦别眼中晦涩渐浓,郁安后退一步还他自由空间,低头将眼镜镜架合好的时候,眼尖地捕捉到镜片上沾染的一抹白。 不知何时起风了,衣摆被吹得轻轻掀起。 他在寒风里抬头,只见漆黑的夜空已经开始飘落密密的雪花。 风吹雪落,白霜如柳絮纷飞。白点散落大地,有的落在房顶,有的落在街区路灯上。 鼻尖一凉,有雪扑在了脸上,郁安没忍住笑了一下,看向沈亦别:“真好,我们赶上今年的初雪了。” 不只是今年,不论是在此方位面还是星际时代,他从没真的看过雪。 比新奇更多是欢愉,郁安想将这份感受分享给身边人。 于是在漫天霜花里,容貌精致的青年对男人微笑,一双眼睛里容载着稀碎星光与无边银河。 理智在无声中分崩离析,沈亦别上前一步,几乎是珍重地捧住了青年的脸。 郁安被带着仰头,唇边的笑意还没消散,刚想开口问对方怎么了。 而沈亦别眸光沉沉,已经轻柔地覆了上来。 双唇相贴,郁安瞳孔微微放大。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6%] 【作者有话说】 终于! 30 鸠占鹊巢 ◎归◎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吻。 水洗过般的草木香萦绕鼻尖,郁安感觉到自己的唇瓣被沈亦别试探般的轻轻摩挲着。 心中震动,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上的东西。 半垂着的眼眸幽深晦暗,沈亦别手指滑过郁安的下颚,无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面对亲吻,青年睫毛颤动不止,满眼无措却没推开他。 不反感么? 沈亦别退开几分,哑声叫他名字:“郁安。” 原本清润的声线因为此刻情动而压低,说出的每个字眼都带着缱绻的意味。 郁安对上那双涌动着情愫的眼睛,平复着自己心跳,艰难回复:“怎么了?” “抱歉,我又有些情难自禁。”沈亦别低声道。 郁安启唇,一句“没事”已经漫上喉间,还没说出口就发觉对方放在自己脸边的手指游移往后,扶住了他的后脑。 沈亦别重新吻了过来。 唇齿被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尽数侵占,如风吹浮萍,夹带雨洗森林的清逸芬芳。 郁安闭上了眼。 贯会维持绅士礼仪,沈亦别在接吻的时候也温柔又克制,但偶尔又存在控制不住咬到郁安唇瓣的失态状况。 若是事后郁安问起,他会将这些归因于初次亲吻的生涩,而非袒露自己想将对方融入骨血的暴虐心声。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时候戴上谦谦君子的温润假面,又什么时候将伪装卸下,他都会在心中的天秤衡量妥当。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吻毕,沈亦别瞥见青年发红的眼尾慢慢想着,不能吓到他的少爷。 双唇发麻,要是没有沈亦别扶在腰上的手,郁安几乎要站不住。 不愿再同那双温和无害的眼睛对视,他狼狈地挪开视线,低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沈亦别的眼镜。 由于刚刚被其他事被夺去心神,郁安不小心碰到了细框里的轻薄镜片。 镜片上的雪水已经化开干透,只留下一些指纹和灰尘。 略带歉意地看着那两片可怜的镜片,郁抿了抿自己快要失去知觉的双唇,还是决定不给沈亦别道歉。 在沈亦别怀里平复了几下呼吸,郁安推推对方宽阔的胸膛。 后脑的痒意消退,是沈亦别收回了手。原来接吻结束后对方一直在把玩他的头发。 郁安将手里的眼镜和衣兜里的红铃铛一股脑塞还给对方,“……你的东西。” 沈亦别拿着两样东西不动,一双桃花眼漂亮得像秋日湖面,“少爷不怪我吗?” 他指的是刚刚自作主张的吻。 最初的羞窘感褪去,郁安脸颊不再发烫,“为什么要怪你?” 犹豫片刻,他还是没说出“氛围正好情难自禁也是正常的”这句话,而是神色自然地换了个说法,“我们不是恋人吗?” “恋人,”沈亦别咀嚼着这个词,露出一个笑,“对,我们已经是恋人了。” 他将东西收好,忽然抬手碰了碰郁安眼下,那处的绯红已经转成淡粉,呈现出三月樱花的色泽。 小雪落下,更大的雪花紧随其后,纷纷扬扬散落大地。 沈亦别替郁安拂去了发间的雪,眉眼柔和地提议:“我们回去吧?少爷。” 亲昵的触碰让郁安不自觉弯了弯眼睛,“好。” 他主动牵上对方的手,神色姿态传达出对眼前人无声的信赖。 沈亦别侧目看向他天真的恋人,“我想我还需要解释一件事。” “什么事?”郁安歪了歪头。 “其实……我想吻你并非是一时兴起。” 沈亦别敛眸剖析着自己心意,语调缓慢像是斟酌一二,又像是珍视万分。 “也是因为我爱你。” 好像很久以前,我就爱你。 …… 圣诞过后,长达一个月的寒假来临。郁安和沈亦别一起回了国。 重回故土,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变化。 老宅风波早已平息,新换的一批佣人训练有素,举止得体。 新管家接到消息就候在了门口,见到二人就态度热情地打招呼:“沈先生、少爷。知道二位回来,老爷在客厅等候已久。二位请进。” 他让开身位,对二人做出了“请”的手势。 相扣的手被小幅度拽了一下,郁安看向沈亦别。 男人轻柔眼神落在他们牵着的手上,又抬眸看他,透露出询问的意思。 要不要在老家主面前掩盖二人的关系呢? 这个问题摆在眼前,郁安不假思索地摇头,扣紧了沈亦别的手。 沈亦别眼中盛起一层浅淡的笑意。 两人往别墅里走。 宅子里陈设没有太多变动,他们过了玄关一路畅通,进入大厅。 郁老家主端坐主位,正挂着眼镜看报纸。 走近后,郁安乖顺开口:“爷爷。” 听见青年人打招呼的声音,老家主抖抖报纸,将纸张打理好才抬头看过来,“回来了?” 半年未见,老人头上又添白发,但一双眼睛依旧锐利。 没被这直穿人心的眼神吓住,郁安乖乖点头,“是的,爷爷。我放假了。这段时间您还好么?” “还好。” 老家主回答简短得几乎随意,但郁安明白对方的性格就是如此。 他毫不在意这份冷淡,笑道:“您过得舒心就好。” 在两人相交的手上不做停留,老家主将目光投向了郁安身边的沈亦别。 沈亦别对他微微欠身,“老爷。” “不用再这样称呼我了,”老家主摆手,“被你的人看见了不像样。” 沈亦别不卑不亢,从容道:“是我自己愿意的,无需在意旁人。” 不知有没有被这份说辞说服,老家主表情不变,冲一旁的佣人递过去一个眼神。 对方立即会意,谨小慎微地端上茶盏。 “坐吧。”老家主看向二人。 坐下后,三人安静品茶。 一直到老家主主动问起郁安的课业和沈亦别的,三人才结束僵持,交谈的姿态很快放松。 长了半岁,郁安对老人半真半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待人处事精准地把握着成熟与青涩之间的尺度。 演戏这种事已经做惯,即使隔了一段时间也能信手拈来。 要完成任务势必要在这个位面耽搁一阵,扮演原身未免束缚太多,他只能借着“成长”的理由,顺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展露自己真实的一面。 其实一直演下去也未尝不可。但他面对的是沈亦别,不管是为了对方还是为了自己,不能始终以假面示人。 以回国匆忙、还没来得及知会郁家夫妇为由,郁安假意要走,老家主示意他时间已晚、不必再奔波过去。 于是郁安顺理成章地住回了老宅自己原本的房间。 趁着郁老家主去了书房,佣人们又忙着收拾房间的空隙,郁安和沈亦别在花园里散步。 掌心发痒,时不时被修剪整齐的指甲小心刮动着。 沈亦别侧目看向始作俑者,嗓音无奈:“少爷。” 郁安收敛了动作,讨好般勾了勾他的小指,“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因为宋氏继承者身份的原因,沈亦别递上辞呈,卸去郁氏老宅管家的职位,专心处理那边繁重堆积的事务。 而已经卸职太久,沈亦别自然无法名正言顺陪郁安在老宅住下。 但他面色平静,甚至没多犹豫就给出答案:“明天。” 郁安好奇道:“用什么理由呢?” 沈亦别微微一笑,“陪老爷下棋。” 叙旧、理花、谈合作,只要稍稍思考一下就能想到,登门拜访的理由太多了。 郁安嘴角上扬,牵着沈亦别的手不紧不慢地绕过花坛,“难为沈家主费心。” “这不算费心。”沈亦别也微微弯起眼眸。 “况且,”他牵紧了身边人,声音轻缓地继续道,“我也想每天都能见到少爷。” …… 元旦过后又快到春节,今年郁家的年末晚宴定在郁文涛名下的一栋别墅里。 回国后郁安出于礼貌考虑,拜访了郁家夫妇两次,都只得到两份漠然的回应,也就装作心灰意冷的模样不再叨扰。 他没见到郁姜的身影,传闻对方是一心扑在了工作上,很少归家。 晚宴当天,郁安收拾妥帖后就跟在郁老家主身后出了门。 一路上他都关注着老家主的状态,知道对方的要强,只在上下车等必要时才虚虚扶一下对方。 对于给过他帮助的人,郁安从不吝啬自己的在意。 到了地方,几乎不需要递上请帖,郁老家主不怒自威的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过了大门就是一道装潢得体的明亮长廊。 郁父笑容满面地迎过来,“爸,您来了。” 老家主若有似无地点了头,“今天要辛苦你们了。” 自从去年开了年末办宴会的先例,郁家夫妻开宴的热情高涨。这次的晚宴也是此理。 众人欢聚一堂,虽然打着欢度佳节的名义,客气寒暄却只为谋利。 “我和夫人倒是没出什么力,”逐渐放权的郁父笑得舒心,“宴会主要是小姜在办。这孩子很有自己的主意。” 老家主杵着拐杖,表情淡淡的,“郁姜成长了很多。” 得到了旧家主的夸赞,郁父脸上笑容扩大,嘴上客套说:“还差得远呐。” 老家主没回应。 郁父也不尴尬,抽出空闲瞥了眼老人身侧的青年。 安静已久的郁安适时出声:“父亲。”【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31 鸠占鹊巢 ◎宴会◎ 数月的时间,原本清瘦的少年身量拔高,五官舒展,逐渐长成青年的模样。 眉眼精致却不显女气,带着一股散漫的秀气。 郁父向来对这种文弱的面貌无感,又因为对方养子的身份更加厌烦。 他简短的“嗯”过一声算是回应,换上笑脸扶着老家主要往里走,“来来往往的人多。爸,我先带您进去。” 老家主敲敲拐杖婉拒了他的搀扶,抬抬下巴,“走吧。” 郁父只能陪在他身侧,小心将老人领进去。 郁安沉默地坠在后面,跟着二人进了宴会厅。 大厅里灯光闪耀,长桌上酒水糕点一应俱全。 优雅的舞曲里,男男女女有说有笑,身穿燕尾服的侍者时不时端着托盘穿梭其中。 郁老家主一进大厅,郁家老二笑着过来接待,郁家老三紧随其后。 礼貌地向他们打了招呼,郁安还没得到回应就被几人挤开站位。 他保持着风度将位置让给他们。 老家主眼神落在他身上。 郁安对老人抿唇一笑,小幅度摇头,表示自己没关系。 见青年用唇语懂事地说了一句“不用在意我”,老家主才收回目光,由着几个后辈簇拥,被带去了一边。 恢复独身,郁安顺手拿了杯展台上的果酒,一面漫不经心喝着,一面寻找清静之所。 躲清静是没躲到,只见郁夫人挽着郁姜迎面走来。 郁安握着杯子,温吞地喊了一声“母亲”。 现在转身离开未免落人口舌,郁夫人只能收敛笑容,“哦,是你。” 而郁姜故作犹疑:“……郁安?” 一段时间没见,郁姜面容上的变化不大,言谈举止却带上几分贵公子的气质。 好歹是位面主角,他不仅有着普通人难及的外在,智力也不低,很懂如何展现自己的优势。 此刻郁姜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半眯着,表现出无声的审视与嘲弄。 郁安微笑,“是我。” “不好意思,郁安弟弟。我最近实在太忙了,都没注意到你回来了。” 目光触及郁安半扎起来的头发,郁姜笑了起来,“你留了头发,我刚刚差点错认成哪家的千金小姐。” 面对挑衅,郁安反应平淡,“郁姜先生事忙,一时眼花看错也可以理解。” 郁姜没回应这句带刺的话,自顾自说:“这样看你像个艺术家了。你在那边学的是文学?” “是金融。”郁安淡淡道。 一直淡漠地听他们说话的郁夫人皱了皱眉,立即联想到家产分割的问题。 对方难道有这方面的打算了吗? 她挽紧了自家儿子的手弯,看向郁安,“我记得你理科成绩一般,能学好这个?还是量力而行的好。” “母亲不用担心,”郁安唇边溢出一声笑,“我会努力的。” 自己的意思被曲解,郁夫人本该恼怒,但看着青年疏离的眉眼,心中怒气忽然如流沙般散落。 像是为了找回自尊,她刻意嗤笑道:“随你吧。” 郁姜也似笑非笑地随了句:“加油啊,郁安……弟弟。” 他很了解这种养尊处优的少爷,过惯了受追捧的日子,如今寄人篱下甚至要远走他乡,心中当然该愤愤不平。 况且身份的秘密几乎已经公之于众,来自他人猜忌的目光会成为枷锁,而至亲的嘲讽必然将其一击击倒。 但出乎意料的是,青年脸上的笑容未改,音调平缓:“会的。” 他虽笑着,但一双黑亮眼眸却古井无波,他人的嘲讽没有引起一丝情绪起伏。 不能看到对方出丑,郁姜略感失落,但还是摆出得体的姿态,落落大方道:“弟弟你心中有数就好。” 郁夫人不想在多停留,转过脸对郁姜柔声说:“姜姜。李总来了,过去打个招呼?” 清楚这是离开的信号,郁姜放开了郁夫人的手,对她眨眨眼,“妈您先去,我随后就来。” 自家儿子人高马大,却总爱时不时的撒娇。 郁夫人心中一软,拍拍他的手背,宠溺道:“你呀——” 但她到底没硬拉走郁姜,只在离开前低声叮嘱对方快些过来,没再分给郁安一个眼神。 偏爱得太过明显。 郁安垂眸,听着郁夫人脚步声远去。 待淡雅女士香水味彻底消散,他抬眼就对上郁姜虚假的笑脸。 摇晃着酒杯,郁姜走近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装模作样啊?郁安。” 郁安轻声回答:“彼此彼此。” “不过你学聪明了。”郁姜笑容发冷。 郁安弯起眼睛,“怎么说?” 黑曜石般的眼眸弯成月牙形状的时候不含算计,显得干净又单纯。 郁姜撇开目光,在心底骂了句“娘娘腔”,又不甘示弱地回视对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郁安收住笑,将手里的果酒搁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郁姜眯起眼睛,正想再敲打这只不知好歹的占巢麻雀一番,忽然听见了临近的高跟鞋踩地声。 他看向声源,英俊的脸上轻蔑一扫而空,浮现出温柔的笑意,“阿言,你来了。” 变脸的速度连郁安都要自叹弗如。 “嗯,没来晚吧?” 清脆动听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郁安挑了挑眉,转身看过去。 五官明艳的女人快步走来,天蓝色的修身礼裙衬得她身姿曼妙,颈脖处搭配着恰到好处的饰品。 郁姜笑着替走近后的女人理了理颈饰,“不早不晚,来得正合适。” “你就会逗我开心。”女人脸上挂起甜蜜的笑。 视线一转,她注意到郁姜站在对面的清隽青年,“这位是?” “你好,我是郁安。” 郁安含笑做了自我介绍,从来人的衣着和与郁姜的互动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赵氏集团的千金,也就是郁姜的定婚对象,赵言。 而郁姜勾起唇,开口坐实了郁安的猜测:“郁安弟弟,容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未婚妻,赵言。” 说话的时候,他很自然牵起了赵言垂在身侧的手。 赵言嗔怪地瞥自己的未婚夫一眼,转过脸对郁安微笑,“你好。” 郁安礼貌点头,温声说:“百闻不如一见,赵小姐。” 两人不尴不尬地寒暄了几句,赵言借口有事,便和郁姜一起离开了。 于是郁安又恢复了独身。 没了继续品酒的心思,他在音乐声里走了一圈,找到了一方休息的角落。 欧式小窗半合着,他伸手将其推开,让灌进的冷风吹散被暖气熏染的酒气。 果酒酒精含量不高,郁安没太多醉意,只是脸颊发烫。 背靠着窗台,他漫不经心的打量着歌舞升平的宴会厅。 觥筹交错间,宾客们或笑或肃,眼里尽是谋划。 郁安看了一会就兴致缺缺,正要索然无味地挪开眼,一抹眼熟的身影映入眼帘。 ……乔梓覃? 遇上了和任务挂钩的对象,郁安散漫的目光一凝,仔细观察起对方。 不同于去年的无人问津,在今年的晚宴上,精英打扮的乔梓覃身边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几人端着酒杯谈笑风生。 打着发蜡的头发造型精致,他遥遥对着几个合作伙伴举杯,清秀面庞有着几分精于人事的老练,连笑容都意气风发。 看得出来有着郁姜的庇护,乔梓覃过得顺心顺意。 郁安问系统要了任务数据,发现异变值不知不觉中降到了50%。 [当前位面异变值超出安全阀值20%,请宿主再接再厉] 听着耳边一成不变的电子音,郁安转回身看向窗外,在心底答了句“知道了”。 系统结束了提示。 寒冬的夜吹起冷风,他独自缓了一会,脸颊不再发烫后就抬手把窗户阖上。 在国外的几个月搁置了任务,但郁安对郁家的情况也并非全然不知。 郁家大大小小的晚宴乔梓覃都有参席,应该是还在郁氏工作。 一年的时光里,郁姜和赵言两人联系日渐紧密,在11月末办了场声势浩大的订婚宴,两家联姻成为定论。 有了郁父的授意放权,郁姜在郁氏集团处理了几桩大买卖树立起威信,而加上赵氏的支持,更加如虎添翼大有作为。 同样也是这一年,沈亦别力排众议坐稳了宋氏家主的位置,又作为总代理人裁员纳新,让宋氏产业几乎起死回生。 单从郁安偶尔聊及郁家时沈亦别的表现来看,对方似乎也对郁姜没有好感。 还有匿名信的事,郁安总觉得沈亦别已经看出了寄信人的身份。 他不能肯定沈亦别有没有暗地里替他出气。 所以异变值的降低是不是也意味着乔梓覃真的遭到报复,并非如表面那样舒心? 思绪在此断层,郁安看向玻璃窗里出现的另一个倒影,“……沈亦别?” 来人也在透过玻璃反射看着他,唇角浅浅勾起,“等很久了吗?” “没有。”郁安转回身,眼中带了点细碎的笑意,“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你?” 因为是出席宴会,沈亦别将头发梳在脑后,一张温润雅致但兼有棱角的面容展露无遗,一身裁剪有度的黑色西服衬得他腰细腿长。 此刻那双因未戴眼镜而显出锋芒的桃花眸一眨不眨,语气迟疑:“不是吗?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说】 郁安:我不敢肯定他有没有帮我出气。 暗戳戳给郁氏使绊子的沈亦别无辜脸:你猜:) 32 鸠占鹊巢 ◎散步◎ 说是迟疑也不尽然,沈亦别脸上表情很淡,只是声调微低,在一本正经地装可怜。 郁安又被可爱到了。 暗叹自己没定力,他笑着缴械投降:“没有自作多情,我就是在等你。” 沈亦别这才满意点头,笑吟吟走到郁安身边和他并肩,“等很久了吗?” “还好。” 难得见对方梳背头,郁安不由多看几眼,视线停在那张无遮拦的俊脸上不舍离开。 他的注视太过显眼,沈亦别将直视宴会厅的目光转过来。 “怎么了?” 琥珀色的眼眸静谧冷清,流转间自带韵味。 郁安与之对视,哼笑一声:“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美色误人。” 沈亦别失笑:“这是在夸赞我么?” “不过,”他回视郁安,语调别有深意,“美色当前,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 说话的时候,沈亦别目光滑过青年清透的眼和挺翘的鼻尖,在淡粉的双唇留连。 在言语上,郁安还能从容不迫的回敬,但隐晦的暗示却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不可控制地回想起雪夜里的那个吻,他面颊发热,下意识想跳过这个话题:“别说了。” 偏偏身边的人还不想翻篇,语气不无苦恼:“我惹您不开心了吗?” 桃花眼中笑意堆积,沈亦别饶有趣味地观察着青年染成红霞的面颊。 郁安吐出一口气,慢吞吞地说:“没有不开心。” 再逗下去容易将人惹恼,沈亦别见好就收。 他看向窗外,发出邀请:“宴会还有一段时间才能结束。要出去透透气吗?”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郁安这才注意到外面是亮着灯的长青庭院。 “好。”他点头答应。 考虑到宾客休息的需求,楼下设有休息室,庭院里也有供客人歇步的座椅。 侍者将他们领到院门口就礼貌地退回去,给两人留下相处的空间。 深夜风凉,郁安拢了拢大衣,很自觉就牵上了沈亦别的手。 那只匀称修长的手指也回握他,很快两人就十指相扣。 感受到对方指腹微凉,郁安担忧道:“会不会冷?” “不会。” 院落里柔和的灯光下,西装革履的男人眉目温柔。 “陪我散散步好吗?少爷。” 郁安一面点头,一面拉紧了沈亦别的手,想让对方暖和起来。 掌心的热度相互传递,沈亦别弯眸笑了一下,“谢谢您,我真的不冷。手凉也许是天生体寒的缘故。” 他一贯会掩饰自己,郁安没信,默不作声地将自己手心的热气传过去。 …… 潜入禁地被就地抓获,郁安被年轻的兽人押去了清问谷,由几个高官轮流审问。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兽人族虽隐居于世,但不是不清楚星际间的纷争。面对目的不明的闯入者,他们自然升起警惕。 这期间不是没想过用些手段逃跑,只要一出兽人领域就再难追查,但所有计策在实施前总能被骞与一眼看穿。 在又一次逃跑失败后,男人面无表情掐着他的下颚,“别耍花招。” 郁安不相信自己会栽,心中思量片刻,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掐着自己的手。 见兽人清冷的目光落下来,他抬了抬眼,轻轻开口:“没有没有,我很认真的在配合你们的。” 他压低声音打着商量,玉面愁容,抬眸间眼里像是粹着星光。 远比海妖动人。 与那双灵动的眼睛对视着,骞与没有丝毫表情变化。 二人僵持半晌,兽人忽然松了手。 没预料到他的动作,郁安下意识握紧那只想要撤离的手。 手掌相贴,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传来。 机械化时代的冰冷牢狱中,他抓住了一团火。 那团火冷漠瞥着他,轻轻一动挣开了他的手。 没觉得自讨没趣,郁安莫名回想起曾经听过关于兽人族的传言—— 原来兽人的体温确实要高些。 遥远的记忆浮现眼前,郁安垂眸,情绪忽然低落下去。 回忆中兽人的掌心是温暖干燥的,这个位面的神明分身却是凉润的。 或许和性格一样,分身们体质也存在差异。 逻辑能推理得通,郁安却并不觉得豁然开朗。 最初他觉得骞与和沈亦别是虽然相似但本质截然不同的意识个体,但如今他却否定了这个答案。 或许不只是相似,而是相同。 胸口的箭痕都能隔着位面间的阻隔达成同步,那为什么别的方面不能呢? 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思考无果,郁安只能将沈亦别的手掌扣紧几分。 “没关系,”他绷直的唇角放松下来,侧过脸看向沈亦别的眼睛,“不管是不是天生体寒,只要我在你身边就好。” 距离沈亦别说完那句话已经过去几分钟,两人也走出了一段路程。 在沈亦别以为话题就此揭过时,青年回答才姗姗来迟,前后两句话甚至没什么关联。 但沈亦别讶然之后心中微动。 停下脚步,他注视着自己年轻的恋人,嗓音温柔:“谢谢您。” 郁安摇摇头,补充着说:“觉得冷的时候就牵我的手,我很暖和的。当然,不冷的时候也可以牵。” “那可以抱您吗?” “嗯?” 自顾自说着话的郁安一愣。 但对上那双漂亮到有些锋利的眼眸,他还是点点头,“当然可以。” 话音落下就有温热的躯体覆过来,清雅脱俗的草木香溢满鼻尖—— 沈亦别抱住了他。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郁安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回抱,“你冷了吗?” “不冷。” 沈亦别揽着青年细瘦的腰身,声线暗哑,“不冷也可以抱吗?” 对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脸侧,郁安抬起头看他,笑着回答:“可以呀。” 两双风格各异的眼眸静静对视,皆是满含笑意。 背光后沈亦别清俊容颜显出几分深邃,郁安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感叹美色误人。 感受到腰上的手有所收紧,他正疑惑着,就听见沈亦别在耳边低叹:“场合不对,但我还是想吻你。” “……” “怎么办呢?我的少爷。” 这句话的尾音带上无奈的笑意,沈亦别的眼眸半垂,像是真的在为此苦恼。 但下一秒,郁安就沉默地踮起脚贴近。 呼吸交错间,他轻轻吻了一下沈亦别凉润的唇瓣。 像是蜻蜓点过水面,雨打橱窗。 撤开距离,郁安看着那双稍显诧异的桃花眸,欣赏那运筹帷幄的假面裂开一道仅他可见的缺口。 没顾上自己失序的心跳,他率先笑出了声:“只亲一下,这样可以了吗?” 沈亦别弯唇,低低应了一声“嗯”。 计划得逞,郁安后撤想离开他的怀抱,却被腰上的臂膀带着不能闪退分毫。 相扣的手分开。 沈亦别将手轻搭在郁安后颈,将对方更紧密地按进怀里。 郁安缓缓地眨了眨眼。 紧贴着的胸膛轻微震动,是沈亦别在说话:“谢谢少爷。” 后知后觉感到脸热,郁安抿抿唇。 这个姿势他不能抬头看对方的表情,只能听见沈亦别用低哑的声音继续说:“其实我是个容易贪心的人。少爷对我心软……” 只会叫我忍不住更想欺负你。 在感情方面显得迟钝的郁安没听出他的未尽之语,只摇摇头,喊他:“沈亦别。” 清润的嗓音念出这个名字,带着不易察觉的柔软。 沈亦别没再说话,将人拥紧。 寒风里的拥抱没维持多久,沈亦别放开郁安。 郁安对他弯弯眼眸,“还走么?” 沈亦别应了好。 于是两人牵着手继续往前走。 寒冬腊月难见绿叶,在宴厅里看到的只是院落青绿的一角,真正的庭院并不大,但对于透气散心而言足够了。 宴厅的歌舞升平偶尔从没关紧的玻璃窗传出。 两人走到了院子尽头,又心照不宣的往回走。 注意到郁安眉眼流露出几分倦怠,沈亦别温声说:“要送您回去吗?宴会过半,或许可以提前离开了。” 就着沈亦别的右手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了。 他抬头向漆黑无月的天空,“再等等。” 没问青年在等什么,沈亦别点头,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回走。 不多时,郁安开口道:“我刚刚在大厅里看见了乔梓覃。” 这是没有一丝迟疑的肯定句。 沈亦别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他在郁氏谋了个不错的职位。” 不远处长椅旁的路灯投下惨白的光,因为距离原因落到他们脚边就显得晦暗。 郁安偏过脸看向沈亦别,没在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瞧出特别的情绪来,一切都那么云淡风轻。 他刚要转回视线,就听见旁边人用若无其事的声音说:“那种人不配分去少爷的心神。” 秋叶般的琥珀眸转过来,透出浅淡的冷意。 郁安与自己彬彬有礼骂人的男朋友对上视线,不由一笑:“嗯。” 牵人的手微微一松,转而与对方十指相扣。 沈亦别启唇道:“您不必在意无关紧要的人,一切有我。”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下前面的错字。最近太忙了又卡文qwq 33 鸠占鹊巢 ◎春◎ 紧扣的手掌传递体温。 短暂的怔忡后,郁安停下脚步,“也不能太依赖你了,不是吗?” 沈亦别跟着他停下,天生含笑的眼眸半垂着,“为什么不能呢?” 他问出了这个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 郁安缓缓摇头,“有些事情我想自己来。” 看出男人情绪走低,他用空闲的手摸摸对方的脸颊,凑近说:“不过有时候也需要沈管家帮帮我。好不好?” 有意放软的声线配上眼眸里的微光,撒娇似的。 沈亦别握住了停留在脸上那只手,凝眸道:“好。我不会食言。” 他借着这个姿势吻了吻青年泛凉的鼻尖。 对于郁家和乔梓覃的事,两人终于达成了共识。 沈亦别会在郁安不在国内的时间继续留意郁姜等人的情况,必要时管一管郁家的事。 郁父完全放权,郁家二叔、三叔却还在郁氏占着位置,在外人面前对新上任的郁姜颇多赞赏。不过这其中真正有多少看好的成分就不得而知。 毕竟上位者总会有或多或少属于自己的野心。 对于久处高位者来说郁姜到底还是稚嫩,郁姜又要强不会认输,所以短时间内这三人周旋的不会停歇。 沈亦别要做的不过是偶尔的推波助澜罢了。 凛冬过后是万物复苏的春天。 跨完年就需要继续完成自己的课业,郁安和肃容的郁老家主告了别,给对自己爱答不理的郁家父母发了离别祝好的简讯,就被沈亦别送着乘上出国的飞机。 他没有对沈亦别眼下的青黑视而不见,对方在宋郁两家奔波忙得不开交,对他展露温润笑颜时郁安也不免心疼。 “不用亲自送我过去,你很忙了,身体要紧。” 如是叮嘱过好几次,最终打消了沈姓男朋友坚持要护送他去Y国的念头。 饶是如此,郁安还是在升起挡板的车后座里被沈亦别抱着亲了个狠。 初春的阳光时不时透过车窗撒入,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郁安被那双晦暗的琉璃眸晃了眼。 他腰肢发软地抱住了沈亦别的颈脖。 “抱歉。一想到又要一段时间不能见面,我就没能忍住。” 事后,沈亦别指腹按着郁安微微肿起的唇瓣轻声道。 一吻结束,郁安还有些喘,闻言笑着回答:“没、没关系,我理解的。” 郁安说话时,那轻轻停留在他发烫唇瓣上的手指不可避免的错位,划过了唇齿沾到一点津液,眼看又要朝着暧昧的方向偏移。 沈亦别及时撤开,泛凉的指腹从郁安的唇角收回,半阖眼眸感受着两人紧贴着的体温,“是么?” 郁安捉住他收回到一半的手。 沈亦别抬眸,一对秋夜冷湖般的眼睛盛着一点微薄的不解,“怎么了?” 但郁安又放开了他,凑过来碰了碰他的眼睫,认真道:“不要因为分别而不开心。沈亦别,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沈亦别一怔,回神后不由失笑。 他启唇正想说什么,却被前座司机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 “沈先生,机场到了。” 这句话冲散了谈心的氛围,沈亦别牵住郁安的手,在后者含笑的眼神中冲着前座简短道:“好。” 正如郁安第一次去往Y国一样,这次也是独自踏上他乡的领土。 但他的心情已经迥然不同。不再是按部就班无聊至极,他对乐于收获来自某人不期然的惊喜,也开始期待以后的日子。 这边的生活照旧进行。 因为上期的课业完成得不错,几篇专业论文的选题足够特别、论述又恰到好处,郁安赢得了院里一位老教授的青眼,对方对他的问题总是格外耐心,助教实习或是学习交流的机会也愿意给他。 郁安在老教授的帮助下学到了更多东西,更加游刃有余地处理完当前的学习任务,又通过预习和自学顺利完成了跨级考试,可以提前完成本科阶段的学业。 相关证书都考得七七八八,在学业上有所成就的同时,郁安斟酌着投了笔钱进入股市,利息翻滚又卖出买入,慢慢在这个位面积累属于自己的财富。 每隔一段时间沈亦别就回来看郁安,频率把握着尺度,既不令人觉得经常见面而生出没有自由空间的厌烦,也不让人品出久不相见而产生无话可说的生疏,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 他没有通过旁人了解郁安在国外的生活轨迹,因为这些郁安都会亲口告诉他。 彼时郁安刚好提到下半年可以投入三年级的学习,很快就可以结束这边的事情。 没有面对其他人时的冷淡,郁安步履轻扬。 牵着自家神采奕奕的小少爷,沈亦别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少爷很厉害。无论是在学业上,还是生活中。” 郁安笑着看他一眼,“你好喜欢夸我。” 沈亦别摇头:“您很优秀。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郁安侧着眼睛看他,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但我也有私心——希望少爷听到夸赞能收获开心。” 沈亦别将郁安往怀里带了带,借此让对方躲过一个踩着滑板掠过他们的金发少年。 狭小的地界里滑板少年如鸟雀般飞过,抽空对二人声音轻快地道了声谢谢,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 郁安顺势靠了一下沈亦别的肩膀,抬头说道:“没有夸奖也没关系。” 沈亦别露出诧异的神色,像是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郁安眼眸弯弯解答了他的疑问:“因为和你在一起就已经很开心了。” “……” “这份开心不是因为你经常性的夸奖产生的,只是单纯因为在你身边。” 靠近的时候,俊秀青年漆黑如墨的眼睛清楚地呈现出男人小小的倒影,仿佛所有心绪一眼就能望到底。 情不自禁的,沈亦别俯首吻了吻他的唇角,在后者短暂的失神时温声道:“我明白了。” 几天的相逢后又是离别,对此郁安已慢慢习惯。 他继续自己的生活,在校区和公寓之间循环。 这个学期日益忙碌,郁安很少参与到学业和控股之外的事情,和斯蒂夫的联络则更少。他总觉得对方过分热络的态度有些奇怪,索性借着跳级自学的理由拒绝了对方一次又一次的邀约。 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单纯的股市活动已经很难满足金钱再生产的要求,总要寻个其他健康可反复循环的生财之道。 郁安一面思索着这个问题,一面把自己手上上涨势头趋缓的股票抛出。 问题的解决之法很快寻到。 结束了半个下午的课程,郁安背着包去了图书馆。 对他而言不用多费力就能够破解军方星舰主控中心防盗墙,这个位面金融方面的知识就更简单。课后的图书馆自学也不需要持续多久,更多的时间郁安是在看着历史类的书籍发呆。 他确实对这里物种和文学的繁花似锦感到惊讶,但也仅此而已,了解历史并不是必要项。 但相比于星际时代对历史的虚无主义看法,这个位面对历史的重视程度高得多。位面旅行看不到终点,位面间的发达程度又不尽相同,他所学的东西还远远不够。出于有备无患的看法,学点历史演进之类的知识百利无一害。 估摸着时间够了,他关上书页,把这本古朴极具收藏价值的史书放进了书架,收好东西离开。 华大的图书馆在世界文学界饱受赞誉,格局之大、历史之久、藏书之多,几乎到了无可比拟的地位。 郁安穿过了几道长廊,来到了一片楼栋相接的空地。 彼时夕阳西下,远天红霞和渐暗的蔚蓝一起晕成美妙的色彩,低垂的日光倾泻满地。 郁安取出手机将这一幕定格,顺手发到了隔着千山万水另一端国土的某人手机里。 做完这些他收了手机,正要继续踏上返回公寓的路,突然听到了模糊的说话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当初送我来的是你……” “……” “钱的事情在想办法了……我也没想到梓覃哥会言而无信,但事已至此我……” “……” “您先别急,我……我会尽快回来的……既然不能再学不下去……我还有办法,机票的事情不用担心……” 在异乡听到来自故土的语言本就稀奇,更别说其中还夹带了某个熟悉的名字。 郁安离开的身形一顿,视线很快搜寻到角落栏杆边的发声源—— 那是一个身形瘦长的青年,正举着手机对着远方的夕阳打电话,压低的声音几乎要和颓下的脊背同频颤抖,显然情绪起伏很大。 不确定世界是否就狭小到所有剧情人物的关联隔着天涯海角都能相连,郁安退开几步低眉沉思。 他退到了一个不能听清说话声的距离,耐心地等待着。 乔笠挂断电话后就捂住了的双颊,难捱的呜咽支离破碎地透着指缝传出。 成为设计师的梦想破没和亲近之人的背信弃义,电话里母亲的哭泣还回响耳畔。 一朝由吃穿不愁的公子哥变成捉襟见肘的穷光蛋,所有苦痛好像一起席卷了他。 他承受不住般蹲下身,隔着铁质雕花栏杆呆呆地看着江水奔腾。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身旁。 “需要帮助么?” 清润好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作者有话说】 卡文结束,存稿空空。争取过年之前开启下个位面,加油~ 34 鸠占鹊巢 ◎夏◎ 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乔笠堪堪被这道声音唤回心神,愣愣抬头看向来人。 眉清目秀的青年对他微微一笑,乌发及肩,温润又无害。 “你是谁?”乔笠张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已经如沙粒磨冰般沙哑。 对这张窘迫的脸有些眼熟,郁安在脑海里搜寻着在何时何地见过对方,对蹲着的乔笠伸出一只手:“起来吧。” 没搭上那只细白的手,乔笠拧着眉毛站起来,视线终于与面前的青年持平。 趁着这个空档,郁安已经想起来那份面熟缘自何方。 “需要帮助么?同学。”他又问了一遍。 而乔笠也后知后觉想起了面前人的身份——郁安,商学院炽手可热的新秀,所学科目几乎满分又接连跳级,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华大都脱颖而出。 他参加社团活动听过很多次对方的名字,同是华人便留了个印象,彻底将名字对上人是因为在偶然在学校论坛里瞧见过的一张不算清晰的侧影照片。 “不用了。” 想不清楚这样的先进代表怎么会留意到自己,乔笠选择了拒绝。 心中苦涩,他自嘲道:“别叫我同学了,我很快就不是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郁安视线停留在乔笠满是失意的脸上,又雁过无痕般移向江水,“但放弃当下得到的一切重新开始,不是很可惜吗?” 乔笠苦笑:“如果不是走投无路……” 这话没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的衣摆被江风吹得摆动,斜阳将收。 郁安靠上栏杆,微风将他的发丝吹起,丝绸般轻扬着。 “你的设计很特别。” 两人曾在行政楼遇见,郁安帮对方捡起过散落的设计稿。 但乔笠已经不记得这件事,“谢谢你的赞美。但已经没必要了……” 郁安微笑着打断乔笠的话:“还没到放弃的时候,你说对吗?” 乔笠愣住。 转头时一缕头发被风扬着扫在脸侧,郁安慢条斯理将发丝别在耳后,看向他的眼眸里闪着微光,“不要留下遗憾。或许……我能帮你。” 乔笠在这双静谧黑眸的注视下鬼使神差的应了好。 在日后一点一滴的接触里,郁安从寡言的乔笠口中拼凑出对方遇到的事情。 对方电话里提及乔梓覃和郁安知晓的,果真是同一个人。 乔笠,乔梓覃的表弟。在乔梓覃父母意外去世后,乔梓覃就以寄养的名义来到乔笠家,被乔笠的父母视如己出般一起生活。 幼年失怙的乔梓覃性格孤僻,却意外的与内向的乔笠合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对表兄弟几乎是无话不谈。 乔梓覃不止一次立下豪言壮语:“要是以后我事业有成,一定让姑父姑母和你过上好日子。”但因为资质平平,乔梓覃到了大四时连实习的机会都没能争取到。 转机出现在两年前,寒假回家的乔梓覃忽然性格大变,开朗健谈又精通世事,让乔家父母以为侄子一夜之间长大了。 但乔笠却觉得表哥像是换了一个人,看人的眼神很陌生。对方总是不问原因的出门,也开始喜怒无常,说自己不想去名不见经传的公司工作,却又依旧挣不到大厂实习的机会。 但去年乔梓覃突然进了郁氏,一路从实习生做到主管,身价水涨船高。 事业有成后,他也确实给了乔家父母很多钱财,又让助理安排着让表弟乔笠出国留学的事。 “你学设计,成绩又好。在国外混几年,毕业了就来郁氏当设计师,咱哥俩一起工作。”对方说这话的时候野心勃勃。 乔笠只能表示自己会努力,在国外这几年投身学业,也确实获得了不错的教育。 但几天前,母亲忽然来电说乔梓覃失联了。刚安慰完担忧对方人身安全的父母,乔笠就收到学院的通知,说近期大排查检查到他的入学证明有问题,要暂停他的所有课业。 失联两天后乔梓覃回了乔家,一见到乔家夫妻就冷着脸要他们还钱,要他们看自己脸色行事,言语间尽是一年来照拂乔家的优越感。 对乔家夫妻问他是否缺钱的担忧视而不见,乔梓覃冷笑着几乎搬空了乔家的东西,扬言不还钱就将他们告上法庭。 乔家夫妻无奈,只能将多年的存款连带着一年来那堆乔梓覃硬塞的保养品一并交给对方。 两位年过半百、已经退休的老人生计都成问题。 国内的事一团乱麻,自己学籍的事也因为迟迟理不清楚即将被学院劝退遣返,兜里的钱财告罄,乔笠无法,只能决定回国。 在即将离开的最后一天,他遇见了郁安,那个几乎影响了乔笠很长一段生命历程的人。 在异国他乡遇到任务相关的人或事,未免太过巧合。 出于谨慎的态度,郁安查过乔笠的来历,又联系了国内的一些人查了乔家的背景,验证了对方所言非虚。 乔梓覃性格大变的说辞,倒让郁安产生了兴趣。在充斥着逻辑剧情的位面,一切好像都不能按照常理看待。 比起因为磨砺导致的性格变化,郁安结合自身经历更倾向于乔梓覃的身体里,也住着一位外来者。 至于那位外来者原本是不是属于此方位面,还有待考察。 推理到此中断,郁安仍对乔笠表示感谢。 自己作担保人,郁安和行政处的老师做了几番交涉,多方手段并用解决了乔笠学籍和国内乔家夫妻生存的相关问题。 这其中少不了沈亦别在暗处的帮助。郁安对此心知肚明,决心回报些什么。 但男朋友的事很快被放在一边,他用手里积累的一部分资金,又和乔笠开了一家设计工作室,招揽各式设计人才。 郁安认为这间工作室或许对沈亦别也有帮助,毕竟宋氏也是做玉石生意的,和珠宝设计都是生产链的一环。 值得庆幸的是,乔笠的几个朋友也表示对二人新成立的工作室感兴趣,纷纷加入。他们最初是看在乔笠的面子上,但渐渐也对眼光独到、行动果决的郁安感到叹服。 一切都很顺利。 随着设计稿的订单由小到大转变,陆续又有名气大大小小的设计师加入,这一过程中工作室也在设计圈打响了名号。 郁安忙了一整个夏天,和乔笠一起学校和工作室两头跑。 两人脚不沾地完成了一项又一项任务,比起合作伙伴更像是朋友。 又解决一份单子,工作室的人走了七七八八。 郁安起身活动了筋骨,摁开手机屏幕看到了某条消息,唇角放松。 从茶水间回来的乔笠喝两口马克杯里的热水,“郁安,你笑得好开心。” 郁安指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飞快地回复着某人的消息,嘴上回道:“不用熬夜提前下班,不值得开心么?” 很少见他视线不离手机,乔笠挠挠脑袋,“也对。” 郁安回完消息就收了手机,步伐不停与乔笠擦肩而过的时候,声音还带着笑:“当然最值得开心的是,我男朋友来接我了。” “哦,男友……” 乔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过神来震惊回头:“男、男朋友?!” 几个月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好朋友是单身来着! 但乔笠只能看见郁安匆忙又透着欢喜的背影,耳畔传来的那道关门声算是对他问题的回应。 且不论乔笠是如何吃惊,郁安已经快活地出了工作室所在的大楼。 隔着大厅净澈的玻璃,他远远看见静立着等在路边的人。 单方面的注视没持续几秒,那人若有所感,微抬着望着大楼的眼睛垂了垂,直直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沈亦别用指腹推了推细框眼镜,唇角勾起清浅的弧度,像是在隔着距离无声问好。 想象出那人叫他“少爷”的语气是何等轻柔,郁安低头笑了一声,加快脚步。 出了旋转门,他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沈亦别身边,展臂抱住对方的肩膀。 “你来啦。” 语调是自己都为之惊叹的飞扬,只叫人联想到春日晴空高飞的风筝和夏日扑面而来的海风。 沈亦别含笑接住青年,轻巧又珍重的程度像是接住了一只高翔归巢的爱雀。 侧了侧脸,沈亦别在郁安耳旁低语:“嗯,因为很想少爷。” 耳廓被温热的气息吹拂得发颤,白皙的耳垂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染上绵绵的粉。 全然不知自己的情绪已经被耳朵出卖,郁安表情镇定地回复:“我也是。” 沈亦别笑着为他拭去夏末的薄汗,又整理好那后颈散落的头发,“这样就好。” 拥抱结束,沈亦别问郁安晚上有没有安排,得到郁安否定的回答后,就自觉地承担起安排行程的任务。 两人打车去了一家中餐厅用晚餐,在明亮温暖的灯光里享用着他乡不可多得、味道正宗的中餐。 从日渐西沉到华灯初上,晚餐时间因爱侣间时不时的交流近况而拉长,无人觉得是浪费。 用餐完毕,郁安正擦着唇角,就见沈亦别起身离席,临走温声道了句“少爷稍等”。 账已经结了,突然独自离开实在奇怪。 【作者有话说】 专业知识是我瞎掰的,不要深究哈 35 鸠占鹊巢 ◎夏夜◎ 郁安没多问,只放下纸巾顺从点头,“好。” 这份全然信赖的态度让沈亦别眼神一软,想要暂时离开的脚步也滞了一下。 但他及时收敛了外泄的情绪,还是转身离开了。 沈亦别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束雪白可亲的白山茶。 修长手指带着凉薄的夜雾,递到郁安面前的花纯净无暇。 郁安不假思索地从那只好看的手上接过花枝。 收了花,他对沈亦别展颜,“真是持之以恒啊。” 原以为告白时沈亦别所说的每日献花只是烘托气氛的戏言,但他们在一起后的每一天,郁安都会收到一朵白山茶,或是分别时差人放入公寓花瓶,或是相见时亲自赠与,一天不少,风雨无阻。 饶是郁安没有多少浪漫情怀,在一次次见到白洁的花朵时也难免会心一笑。 或许送花是小事,送满一年也不算费力。但要是岁月累计,每个三百六十五相加,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每天的鲜花和在一处,将会汇聚成一座小小的山茶花园。 若用余生践行告白的诺言,沈亦别将送给郁安一个永不逝去的春天。 那对琥珀色的眼眸满是坚定,郁安知道对方能做到。 理不清心中情绪,不是单纯的酸涩或者甜蜜,像感动又像怅然。 郁安只觉得他好像越来越离不开眼前这个人了。 不能离开,也……不愿离开。 思绪天马行空,现实的时间不过短短一瞬。 沈亦别察觉到了自家少爷片刻的走神,只耐心地注视对方。 待郁安的黑眸重新聚焦到自己脸上,他才温声开口:“还算不上持之以恒,差太远了。” 在有些方面沈亦别有自己的执着,郁安也不辩驳,了然地点点头。 他捏着花枝起身,很自然牵上了对方的手,笑道:“走吧。” 时间还早,他们可以在这片陌生又繁华的街区散会步。 八月的尾巴燥热还没褪去,入夜后清爽的晚风吹散了部分暑气,漫步街区倒也惬意。 路上的行人很多,擦肩而过显得拥挤。 沈亦别牵着郁安拐入了相对寂寥一条的街道,这才避开了吵闹的人群。 郁安对他一笑。 两人踩着清亮的月光,继续慢慢前进。 这条街商铺不多,隔一段路程才有一两家亮着夜灯的小店。 行至街尾,郁安被一家装潢复古的酒屋吸引了视线。 不规则的菱形酒柜靠近橱窗,暖色的灯光一照,那些来自不同年代的酒瓶散出色泽,漂亮至极。 “少爷感兴趣吗?”沈亦别注意到了郁安停留的目光。 蝶翼般的睫羽缓缓扇动,郁安看向沈亦别,半晌说出一句:“唔,想喝酒了。” 对郁安酒量有大致猜测,沈亦别没有立即答应,只弯起眼眸问:“要进去逛逛吗?” 郁安视线转向玻璃橱窗,但因为对酒类没有太多要求所以瞧不出所以然,又默默转回来,“不了,就买一瓶。” 那扇动间轻微颤动的睫毛太过可爱,沈亦别细微地摩挲一下郁安的手背,便放开了他。 “我明白了,您稍等。” 说完这句,他推开了这家酒屋的门。 风铃发出清脆响音,郁安透过玻璃窗看着沈亦别进了店内,面带微笑和金发碧眼的老板交涉。 昏黄的灯光照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仿佛天生受爱戴似的,周遭一切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郁安忽然觉得沈亦别是唯一的完美,连对方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金丝眼镜都仿佛自带流光。 没过多久,沈亦别就从酒屋里出来。 “红酒可以么?”他抬手向郁安展示提着的酒盒。 月光下的那双琥珀眼眸更加温柔,郁安被注视着思维不由卡壳,许久才慢声回答:“可以的。” 思维回归正轨后,他上前亲了亲沈亦别的唇角,“好累,想回去了。” 温热的触感一触即离,沈亦别笑容不变,提着酒盒的手却无意识地用力。 “好。” 两人没再闲逛,打车回了公寓。 进屋后,郁安注意到了玄关的行李箱,猜到沈亦别是把行李放下就马不停蹄的来见自己了。 “抱歉,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身后的沈亦别也看到了行李箱。 郁安按亮了客厅的灯,转眸看他,“你先去洗澡,累了一天了。” 沈亦别放下酒盒,又一次伸手替郁安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夏季闷热,您先洗个澡降降温。我把衣服收拾好再去。” 郁安乖顺答应,回屋拿上衣服去洗澡了。 再从盥洗室出来,玄关处的行李箱已经消失不见。 客厅开着温度适宜的空调,花瓶里是新换入的白山茶。 沈亦别刚好从客房出来,“洗好了吗?” “嗯,”郁安点头,指了指浴室,“水温很合适。” 这次沈亦别没拒绝,耐心叮嘱他要吹干头发后,就进了浴室。 热水洗去了舟车劳顿的疲惫感,沈亦别披着浴袍出来的时候,没在客厅里看到熟悉的身影。 两间卧室灯光都没亮,青年不在其中。 在皱眉之前,他听见郁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找我吗?” 沈亦别转身,就见一身睡衣的青年站在几步开外。 米色的真丝睡衣领口有些大,露出青年大半形状好看的白皙锁骨。 目光错了错,沈亦别把注意力放在郁安殷红的脸上,“少爷?” “嗯?”郁安应了一声。 声调平稳,却又带着点不同以往的绵软。 “头发吹干了吗?” 沈亦别向他走近,摸着青年顺滑的头发检验干湿度,鼻尖嗅到一缕浅淡的酒香。 是新购的那瓶红酒的气息。 瞥见了小桌上已经开封的酒瓶和旁边还带着红酒痕迹的杯子,沈亦别眉头不甚明显地一挑,“您饮酒了?” 郁安握住他搭在自己头发上的那只手,轻轻说:“喝了一点。” 其实郁安意识还算清醒,只是视线有些模糊,要看清东西必须凑近才能实现。 比如此时他看不清沈亦别的表情,又握着人家的手不能再凑近些,只能依靠声音辨认对方的情绪。 “您还好吗?”沈亦别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郁安斟酌着回答:“还行。” 他知道喝醉的人都爱说自己没醉,索性跳出此理说个程度中等的。 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沈亦别回握郁安的手,发现他掌心发烫,“我准备了一份礼物给您,但现在好像不是时候……” 他没料到郁安今夜会执着于酒,认为礼物还是要在对方清醒时相赠才算合时宜。 “您还能认清我吗?” 郁安点头,松开沈亦别的手,一双漆黑眼眸一瞬不瞬看着他,“嗯,你是沈亦别。” 沈亦别低笑出声,然后轻轻摸了摸郁安的脸。 郁安比较在意他方才鲜少郑重的语气,好奇追问:“是什么礼物?” “在这里等我。” 沈亦别将他安置在沙发上,留下这句就抽身进了客房。 郁安安静坐好,目光却紧紧追随着他。 待沈亦别身影消失,他就垂下眼帘盯着花瓶里的白山茶。 不多时,郁安视野里出现一双白净的手,一方墨色礼盒静静躺在掌心。 沈亦别重新回到了他身边。 “要打开看看吗?”男人温润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低沉。 郁安顺着那富有美感的小臂望上去,对上了沈亦别看过来的眼睛。 酒意当头看不清对方那双眼睛里具体的情绪,郁安也不去深究,伸手接过盒子。 见他接了,沈亦别浅笑着收回手,“希望少爷能喜欢。” 郁安低头,指腹拧开锁扣,小盒就此打开。 一只血红玉镯安然地躺在黑绸的内衬里,体表莹润凉泽,在客厅明亮的光线照射下更显透亮。 郁安关上盒子。抬头看向沈亦别,“谢谢,我很喜欢。” 这么一会功夫,他眼前景象的模糊程度加重。 郁安眯了眯眼,下意识站起来,想更好地看清沈亦别的脸。 沈亦别扶住了青年因为猛然起身而站立不稳的身体,声音里带着点担忧:“你还好吗?” 郁安没回答这个问题,顺着沈亦别的方向一倒,在得偿所愿被对方轻柔抱住后,抬着眼睛反问道:“为什么会想到送这个?” 不留给沈亦别回答的时间,他拽着男人的浴袍,仰头又问:“为什么喜欢送红色的东西?” 沈亦别一手揽着青年细瘦的腰身,一手替对方将垂到脸侧的碎发理到后面。 “红色很适合你。”他回答。 郁安盯着沈亦别说:“我以为,你会觉得白色更配我。毕竟……白色很干净,不是吗?” 青年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固执探寻一件自己都认为没有结果、毫无意义的事情。 眼角余光瞥见桌上的洁白花朵,沈亦别奇异地跟上了对方的脑回路。 理清前因后果后,他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 是在担心自己喜欢上的只是伪装的假象吗? 恋爱进行了快一年,如今才忧虑这个这未免太晚了些。 他的小少爷平日冷静自持,在醉酒后却意外的直白。 “少爷在想什么?” 沈亦别点了点郁安的额角,得到了一份迷茫的注视。 36 鸠占鹊巢 ◎夏夜◎ 沈亦别道:“白色纯良,红色张扬,这是世人的刻板印象。谁又能说浓烈的白一定比浅淡的红干净?” 一面说着话,沈亦别理了理郁安弄乱的头发,“郁安,不要自我怀疑。不论是白是红,纯洁也好张扬也罢,你都只是你,是我的爱人。” 郁安一直很安静地待在沈亦别怀里听他说话,听着听着眼帘不由垂下,只余下卷翘的睫毛无声震颤。 沈亦别留意着青年的状态,见状安抚般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郁安……” 男人启唇还想再说什么话,只叫出一个名字就被郁安接下来的动作噤了声。 郁安抬起眼睛看他,身体上倾就着沈亦别的怀抱吻住了他的唇。 简单的双唇相贴只持续了三秒,郁安后撤几分。 从始至终那双暗藏星光的眼眸都一错不错地看着沈亦别,像是在探寻又像是在确定。 事实上,这样的距离醉酒中的郁安还是很难看清沈亦别的表情。 但他仍坚持这样做。 “不要忘记你今天的话。” 沈亦别半垂眼眸看他,语调沉缓:“一言既出,绝无悔改。” 这次郁安没回话。 他只是攀着男人的脖子,重新贴近对方,加深了方才未尽的吻。 寂静的夏夜里,运作着的空调机箱发出轻微的响动,传入屋内也无人在意。 郁安在这个吻里表现出不同以往的热烈。 恋爱关系刚确定时,沈亦别担心他吃不消,常常深吻片刻就会留下几秒的空挡供他换气。但郁安学得很快,没几次就掌握平衡呼吸的要领。沈亦别看在眼里,之后的日子里也就没有收敛,不再生硬地打断节奏。 但今晚或许是看他状态不太对,郁安又久违地享受到亲吻时节奏中断的待遇。 在稍作休息的几秒空隙,郁安微微低着头呼吸。 脑子里的酒气早就一扫而空,视野也逐渐清晰。 他的眼神逐渐聚焦在了对方颈部凸起的一处。 “还来吗?” 男人素日清润的声音已经染上明显的哑,哪怕在此刻也照顾着伴侣的感受。 说话的时候,那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郁安受蛊惑着凑近,一呼一吸间,用唇瓣试探着对方喉结的温度。 沈亦别放在青年腰肢上的手下意识发紧,“在干什么?” 郁安冷眼瞧着那无法捕捉的喉结又在滚动。 这样的距离属于男人的气息溢满鼻尖,他怀疑那股草木香渗透在对方的肌肤里。 维持着这份莫名的怀疑态度,郁安探出一点舌尖飞快地擦过对方的喉结,然后做贼心虚般猛的后撤。 干完这些,他才抽出空回答沈亦别的话:“在亲你。” 刚结束一吻的眼睛水光未褪,坦然看过来时还带着一点酒后的情动与迷蒙。 沈亦别阖眸不去看,再开口时声音彻底哑了下去:“郁安——” 他无可奈何地喊着作乱之人的名字。 郁安用指腹擦去沈亦别喉结上暧昧的水痕,语气平淡地问:“做吗?” “……?” 纤长睫羽一掀,重新睁开的秋色琥珀眸隔了层不为人知的欲望迷雾,像是乌云笼罩的海面。 交往到现在,亲密的行为总是止于亲吻拥抱之类,他们始终没做到最后一步。 这个话题被两人有意无意避开了。 沈亦别只是在等他的少爷准备好,但斟酌于此时对方醉酒的状态而变得迟疑。 郁安猜到他的想法,指腹有一搭没一搭滑过对方的喉结,脸上绽开一个轻巧的笑容。 “我现在很清醒,也知道男人之间应该怎么做。不用担心其他的,我卧房里准备了东西……” 剩下的字句消失在无间的亲吻里,沈亦别已经重新吻了过来。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郁安被抱回房间,躺在柔软的大床时手腕上被轻捏起,环入了一个冰凉的物体。 迷茫的意识有一瞬间清明,他错了错眼,看向手腕上尺寸适宜的玉镯。 质地上乘的血红玉石环在白皙的手腕上,红白两种颜色格外相称,雪映红梅红梅称雪,不外如此。 他没有思考沈亦别为什么要顺手把镯子带进来,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为他戴上这两个问题。 只是莫名觉得自己被套住了。 这点思绪持续到郁安收回视线、注意到褪去浴袍后的沈亦别展露心口痕迹结束。 线条分明的肌肉上本该光洁,却生生长出一道崎岖丑陋的伤痕,在光滑的肌肤上盘根错节。 “别怕。” 沈亦别俯身低声哄他,想起了雷雨夜郁安误触伤疤时流下的眼泪。 郁安摇摇头,视线停在伤口处没收回,“我不怕。” 不愿再看青年眼眸里几乎掩饰不住的悲伤色彩,沈亦别遮住他的眼睛,再次吻住那柔软红润的唇瓣。 气温好像逐渐升高,在吻过嫩皙的颈侧一路向下抬起青年的腿时,沈亦别听见对方沙哑破碎的嗓音—— “唔,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沈亦别……” 叫着这个名字的时候,郁安语调认真又缱绻,像是做出仅此一份的承诺,又像是念出一句解封恶魔的咒语。 …… 沈家主今天很开心,因为他心爱的鸟雀要回家了。 木窗台被敲两下,他立即打开窗,一眼就看见停留在窗口的爱雀。 常常高飞在外的鸟雀羽毛光滑,此时睁着黑乎乎的大眼睛看着他,“我回来啦,主人。” 一派天真无邪的狡黠。 “怎么了?”沈家主担忧它昏沉的状态。 鸟雀摇头摆脑发出“啾啾”声:“尝了一点小酒~” 平静的眼眸不见喜怒,沈家主如往常般,对它伸出一只手。 鸟雀摇摇晃晃却轻车熟路地跳上他的掌心。 感受到身上的羽毛被主人理顺,困顿席卷鸟雀的脑袋。 几乎舒服得要睡过去,它听见自己的主人说:“最喜欢你了。”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鸟雀的小脑袋清醒了一半。 半眯着的黑珍珠似的眼睛“唰”的一下睁开,它问:“只喜欢我吗?” 沈家主的眼神很温柔,“只喜欢你。” 不清楚人类口中的喜欢能持续多久,鸟雀啄啄那只放在自己翅膀上的手指,“说话要算数的。” “会的。” 沈家主点点头,然后为它戴上了自己亲制的光滑脚环。 鸟雀疑惑地眨眨眼睛,不明白这个装饰的含义。 沈家主微笑着没解释,只亲了亲它的小脑袋。 被这个亲吻打得不知所措,鸟雀歪了歪头,短暂丧失了思考能力,只晕晕乎乎地任由主人摆弄。 主人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鸟雀的每一根漂亮羽毛,像是在贴心帮它整理羽翼。 但整理完羽翼后,主人并没有收回手。 鸟雀只感觉到被摸完了翅膀又被摸胸脯,一寸一寸,连身上最细小的绒毛都没放过。 它气喘吁吁地被从上到下翻来覆去摸了个遍,有的部位被揉得发疼,不自觉昏昏沉沉大汗淋漓。 正迷茫间,它听见主人说:“对不起,你需要洗澡了。” 鸟雀摇摇头不想让主人内疚,“没关系,只是我没力气了。” 主人沉吟道:“那我帮你好吗?” 天真的鸟雀开心地答应了:“好,辛苦你了。” 于是在浴室里它被主人一脸正直的一点一点、从里到外清洗了个干净,身上被弄得更疼了。 这个过程好像持续了很久,醉酒的鸟雀意识朦胧,但想到那句“只喜欢你”就脑袋发晕,默不作声忍下一切的不舒服。 一切结束后,主人温柔地用毛巾把它的所有羽毛轻轻擦干。 已经接近天明。 沈家主捧着心爱的鸟雀回了房间,将它疲惫的身躯放入小窝里,静静注视着它的睡颜。 “晚安。” 这句饱含珍重的话语随着空调微风一起吹到了鸟雀黑甜的梦里。 沈亦别逗留在Y国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说是宋氏有意发展国际贸易,需要多加考察。 郁安没去探究其中真伪,还在忙工作室和学校的事。 但因为能够经常见到沈亦别,他适当收敛了自己本就不多的工作欲,从而抽更多的时间待在对方身边。 但有时梦醒腰正酸着,郁安抬眼就看见沈亦别西装革履,架着眼镜在整理领带,完全是一副斯文模样。 那双桃花眼平静淡然,完全看不出床上时翻腾如海面的危机。 被他这两幅面孔欺负得彻底,郁安开始怀疑自己多陪男友的决定是否正确。 而见郁安醒了,沈亦别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温和向他问好:“早安。睡得好吗?” 怀疑的情绪因为这句“早安”消散得一干二净,郁安哑着嗓子回复:“早安。” 躺回被窝拉起被子盖住脖子,他一边暗唾自己心志不坚,一边回答了沈亦别的问题:“睡得还行。” 沈亦别弯起眼眸,凑过来亲亲他的眼尾,“那就好。” 郁安红了脸,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替他扶住了斜落的镜架。 白皙的手臂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红痕。 工作室的工作在秋月末暂时告一段落,国外的单子不多考虑,郁安更倾向于接国内的设计单,毕竟市场定位是在国内。 作为新起之秀,很少有大公司会交给他们散单,要在国内市场占据位置属实不易。但因为特殊情况,有些公司的散单也很常见。有一就有二,他们在国内的口碑渐渐也立起来了。 有趣的是,工作室有一天接到了郁氏的设计订单。 【作者有话说】 给审核大大递茶,辛苦了qwq 37 鸠占鹊巢 ◎合作◎ 这事还要从几个月前郁姜刚上任执行总裁不久开始说起。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郁姜坐上交椅自然想要做点什么立威。他想从郁氏珠宝附属的设计工作室开始改起,在乔梓覃等几个帮手的助力下推行改革的新政策。 由于缺乏经验,新政策显得激进。钱少事多自然引发了一众设计师的不满。这些不满累积了几个月,在甲方越来越过分的压榨后爆发成了大规模的辞职。 直到附属的工作室分崩离析,郁姜方才觉得后悔,想用更好的工薪福利挽留他们,但遭到了惨烈的拒绝。设计师们积怨已久,迫不及待要逃离郁氏,是郁姜能给出的“高薪厚利”留不住的。 丢了工作室,又要面临交春的新品发布会,郁姜急得团团转。加上二叔和三叔轻飘飘的嘲讽,他恨得咬牙,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四下寻觅合适的工作室提出合作申请。 综合考虑下,他们找上了无别工作室——对方在Y国时尚圈盛极一时,又有进军国内市场想法,刚好能解郁氏的燃眉之急。 看完郁氏充满合作意向的邮件,乔笠一脸为难地看向郁安,“这……还接吗?” 时间不能冲刷一切,郁家两个儿子的真实身份在圈子里已经人尽皆知。 因为郁安如今很少在国内。郁姜行事又逐渐张扬,某次醉酒后“无意”吐露出自己被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占了二十年的身份的真相,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连媒体都惊动了。 事后他佯装愧疚,对郁父郁母道了歉,担忧道自己不小心把真相闹开了弟弟回国后该如何自从。 处理完媒体的事,郁父不在意地摆手,认为男人的声誉没那么重要。倒是郁夫人欲言又止,几番纠结后索性也丢开了手。 此事虽就此作罢,但也闹出不小动静,连身在国外的乔笠也略有耳闻。 他现在正是担心自家小老板的心情。 但郁安表情瞧不出异样,对上乔笠视线的时候甚至还笑了一下,“别和钱过不去。” “虽然要和老企业搭线,但我本意不是和郁氏合作,”郁安倾身关闭了邮件接着说,“是宋氏。” “是原石开采的宋氏?据我所知,他们的产业应该还没涉及到设计方面。” “马上就要涉及到了。” “嗯?有什么内部消息吗?”乔笠有些惊讶。 郁安对他眨了眨眼,“知道他们的家主有这个意向,这算内部消息吧?” 乔笠茫然。 “这不算空穴来风,宋氏最近也公布了招募工作室的公告,” 郁安拍拍他的肩膀,“是时候要休假了。学长你事情少想提前回国,那就劳烦帮我跑一趟啦!要在郁氏和宋氏的合作从中选一,还需要你考察一番。” “我来?” “嗯,凭你的感觉行事。” 这份交付工作的信任把乔笠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呆愣着完成了一系列请假手续,踏上了回国的航班。 直到几天后他穿着正装,端茶浅酌等在郁氏会客室,与推门而入的乔梓覃撞上视线时才猛然品出郁安那句话的意思。 要在积攒了恩怨的乔梓覃所处的郁氏和素未交涉但声名在外的宋氏之间选择,又全凭乔笠感觉行事,虽未言明,但郁安几乎已经给了他答案。 可乔笠不想将多余的情绪带到工作里,他还是决定在二者之间实际考察才给出答案。 见无别工作室的派来的代表是个意料之外的熟人,乔梓覃表情变得耐人寻味,“乔笠,是你?” 乔笠放下茶杯,不咸不淡打了招呼:“梓覃哥,好久不见。” 再见面是工作场合,他的表现自然,完全没有被背叛后的怨怼和失望。 “好表弟,我就知道你会有出息。果然没看错人。”乔梓覃笑呵呵地说。 乔笠没接茬:“我们公私分明的好。” “好好……”乔梓覃应了声,娃娃脸恢复到公事公办的表情,“私事先放在一边。既然这次是你代替工作室来谈合作,我也会展现出我们最大的诚意。” 他转头给助手一个眼神,对方会意,立即取出包里的文件递上来。 于是乔梓覃扫了眼合同,上前仔细和乔笠谈论具体事项。 商谈结束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乔梓覃笑着将乔笠送出门,“表弟,有时间咱们再叙叙旧吧?之前我和姑父姑母之间可能有点误会,大家聚一聚,让我有个赔礼道歉的机会好嘛?” 乔笠颇为费解的看他一眼,不明白对方闹出那些事后还腼着脸同他搭腔攀亲是出于什么心理。 这份合作对表哥真的如此重要?重要到能让他对所有人笑容以对乃至奉承?原来他的表哥真的是这样追功逐利不顾手段的人吗? 乔笠只觉得恶心。 他绷着脸说:“别说这些了。工作的事要紧,我这次并没有代签合同的任务,一切要看我们主理人的意思。工作室的属意对象不止一个,你做好心理准备。” 乔梓覃看出他的排斥,于是见好就收:“嗯嗯,我明白的。那还要麻烦乔笠表弟在那边美言几句。你这跑一趟也辛苦,我就不送你了,早点回去陪姑父姑母吧,我有空也去看看他们。” 乔笠扯扯嘴角没回话,夹着公文包就离开了郁氏大楼。 他并没有如乔梓覃所言回家,而是招了个出租车去了宋氏。 那边的约谈也定在今天。 不同于极尽华贵的郁氏,宋氏大楼是新装不久的低饱和度商业风,连来往工作者的表情显得冷淡许多。 但接待人员倒是温和,从容得体的把乔笠安置在会客厅,全程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宋氏的交涉人是位精干的中年女性,听取了乔笠的来意后,大方亮牌,简明扼要列举出和宋氏合作各种利弊,又询问乔笠无别工作室自身的优势,是否能在与众多工作室的竞争中脱颖而出。 乔笠镇定地回答了她的种种问题,又提出合约中自己不解的地方。两人有来有回说了很久,又结伴走过一些大大小小的办公区,算是了解环境。 最后那位女士对他微笑:“我们会再联系你。”乔笠回了一个笑:“我们也是。” 此番考察就此结束,对于工作室的合作对象,乔笠心里已经有了考量。 虽然和乔笠一家有了嫌隙,但乔梓覃也并有赶尽杀绝。那段时间在察觉有人在暗处帮乔家夫妻,他就及时收手免得惹火烧身。 反水归反水,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如今再见到乔笠,乔梓覃并不觉得心虚,他心情不好要拿回本该是自己的东西又有什么错?对方若是有廉耻心就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缠他。更何况这个世界弱者不过是强者的附属品,那些人又有什么话说? 今天的合作谈得很顺畅,虽然乔笠没有立即表态,但也没有否定郁氏。乔梓覃打听到了自己那双姑父母的现住址,又急着匿名送了东西算作补偿。 他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已经畅想到为郁氏招募到最有潜力的合作工作室后,会如何更受郁姜器重,又如何从几个高官那得到青眼。 于是在郁姜问起此事进度时,乔梓覃含蓄又不失得意地说了句:“放宽心,一切在计划中。” 后来他又和乔笠见了几面,每提到合作的事对方就避重就轻略过去,顶着一张正直面容却圆滑至极。 但乔梓覃仍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合作十拿九稳。 这份自得持续到接连发送到无别总工作室的邮箱石沉大海,而乔笠也渐渐用理由搪塞并拒绝和他见面。 且不论乔梓覃如何处理自己心里陡然升起的不安,冬天悄无声息的临近。 时间在走,在郁安到这个位面的第三年,华国迎来了最冷的雪天。 刚下飞机冷空气就扑面而来,沈亦别为郁安理好围巾,“别着凉了。” 吐息间白雾侵染,温暖无害。 郁安弯了弯眼睛,有飘飘洒洒的雪花落在他卷密的睫毛上,凝成将化未化的白霜。 沈亦别伸手抹去那点霜雪,俯首吻了吻青年微凉的脸颊。 郁安等沈亦别温热的唇离开,这才牵住他的手,“回去吧。” 沈亦别颔首,检查了一下郁安手套是否戴好,确认无误后放下心来牵好他,滑着箱子往机场外走。 由于郁姜已经彻底把真假少爷的事情闹开了,郁安这次回国也没好意思再去叨扰郁老家主,而是在沈亦别那里暂住。 做了家主后因为工作需要,沈亦别的名下的房产多了起来。但他住的仍是一座装修简易的公寓。 公寓面积不大,但胜在温馨,也处处是生活痕迹。 到了地方,沈亦别进门打开暖气,为郁安取下围巾。 “这是我大学时住的房子,一开始是租的。” 见郁安晶亮的眼眸看过来,沈亦别含笑解释道:“后来有了工作就存钱买下了来。” “很辛苦吧?”郁安问。 “其实还好。都是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何况本该如此。” 沈亦别笑了一下,又轻声说:“老家主的恩情是我这几年的效力不能还清的,但现在他老人家已经不要我为他做事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啊啊这个位面还没写完,会加快速度的,不过细节经不起推敲大家看过了就好。 祝大家新年好—— 38 鸠占鹊巢 ◎选择◎ 沈亦别的语气平淡又伤感。 郁安摸了摸沈亦别的脸,“并不是一定要陪伴左右才能还恩。” 沈亦别眸光微闪,凝眸看他。 轻度近视使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带着点朦胧,像是隔着一层遥远缥缈的山雾。 郁安的手还停在沈亦别的脸侧,此时微微上移,指腹点点他的右眼眼尾。 这个略带安抚意味的动作让后者眼中积蓄了轻浅的笑意。 “我知道了,多谢少爷。” 这句话没得到回应。 沈亦别只看着他的少爷眼眸半弯,然后凑近,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了他的唇瓣。 “说起来,又有段时间没去看爷爷了。” 郁安退开一段距离,继续低声说:“虽然郁家的事已经被闹得人尽皆知,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去看看他。” 他没有忘记老人曾给过他的庇护。初来这个位面时对方的善意和沈亦别的诸多关照,郁安都不会忘记。 沈亦别揽住他的后腰将人往怀里带,在抱实之后摸摸青年的后颈,“好,我们一起。” 郁安自然答应。 大雪下了两天,天寒地冻没改变都市的车水马龙,只让穿梭于人们之间的空气变冷。 第三日是晴天,他们带了礼品前往郁家老宅。 在老宅大门按了门铃,报了名字和来意后,二人被准许进入。 来接客的宅院管家仍是上次那位,态度热切不改,只是路上的仆人看向郁安时眼光各异。 别墅里隐约传来人声。 在进入大厅前,郁安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捏了一下。 他看向沈亦别,而沈亦别也侧目看他。 一切有我。 郁安读出那双桃花眼要表达的意思,联系一路进来对方有意无意挡在他身前替他隔开一众目光的行为,不由弯起眼睛。 他笑着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没事的。 几乎是在他们进去的一瞬间,大厅里的交谈声就戛然而止。 郁父和郁姜坐在同一侧沙发,反应各异。郁父皱眉看向两人,而郁姜则是立即看向主位的老家主。 郁安没多观察他们的反应,走近后乖顺地对着老家主叫了声“爷爷”,视线偏移落到郁父身上,顿了顿,喊了声“郁总”。 这声“郁总”让郁父紧皱的眉头褶皱加深,嘴唇一张几乎要将斥责的话语脱口而出,但因顾及自家父亲还未表态也就不敢多言。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老家主。 郁老家主的神情素来严肃,此刻也没多大变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听不出喜恶但也不见敷衍,像是什么也发生过。 但在场之人都知道有的东西已经变了。 郁姜的视线投向郁安。 “是三天前的回国航班,”郁安没在意他的注视,只对着老家主温声说,“我……我只想来看看您。” 郁老家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这次没等到父亲表态,郁父忍无可忍地反问:“三天前就回国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因为那个称呼憋闷,看清了两人相牵的手,又听见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回国几天却在外鬼混着不归家,郁文涛一时气怒,率先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他等待的是一个饱含歉意的真诚解释,可微垂着眼的俊秀青年抬眼看来时,其中的情绪是郁文涛从未见过的淡漠。 “你……” “我想您误会了一件事,”郁安松开沈亦别的手,打断郁父的话,“我这次只是来探望爷爷,并非要在此住宿,所以不必用‘回来’这个词。”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无意打扰爷爷的生活,此行的目的只是看望,目的达到我就离开。能在这里遇见您,确实是个意外。抱歉,我没考虑到您也在。希望这不会影响到您的心情。” 郁父眉毛拧得死紧:“你在说什么?” “……让您不开心,并非我本愿。放心,大家都介意的话,我以后不会再贸然造访。只希望这段插曲不打扰到您。” “郁安!”郁父愤怒拍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亦别不动声色前进一步,以一种不令人过分反感的保护姿态挡在郁安前面。 他回眸看了看郁安,又迫使自己转眸看向前方。 郁安接住男人即将撤回的目光,对他短暂的弯了弯眸。 怕亲爹真的气出个好歹,郁姜一面拍着郁父的背替他顺气,一面开口道:“郁安……弟弟,别说气话了,在外家人面前给长辈耍小性子未免太难看。大家都是成年人,哥哥相信你对自身言行有正误判断,不会真的不分好歹。” 外家人指的自然是郁安身旁的沈亦别。 单从郁安和沈亦别从前与如今的相处模式来看,郁姜已经对二人的关系猜出了个大概。 他乐得见郁安对所有郁家人都阴阳怪气,好叫这些人看看他们这些年精心养育的假少爷是多么难登大雅之堂,而他郁姜又是怎么以德报怨,鱼目和珍珠一比就知。 当然,能激得对方把和男人厮混的事抖出来就更好了。 只有把郁安真正踩在泥里,才算是乔梓覃所说的打脸成功不是么?况且,郁安本就是抢他位置的可耻小偷,跌回泥潭不是理所应当吗? 沈亦别看出了郁姜眼中那点算计,眼神微冷,启唇吐出的话语倒是温和:“沈某此番前来亦是为了看望郁老爷,和郁安少爷都无意深究郁家家事,也没兴趣过多纠缠其他的。目的是再单纯不过的,不用把事情说得那样严重。” 郁安跟着他的话说:“况且真要论什么内家与外家,我和沈亦别站在这里,就已经是外来客,又何来外家人面前耍小性一说呢?” “我并没有理由和权利对大家耍性子,只是在称述已定的事实。毕竟这才合乎身份,不是吗?” 空气冷寂一秒,郁姜表情歉疚道:“原来弟弟是因为这件事在闹脾气。是我一时失言,才酿成大祸——不但让其他人看了笑话,还把郁安弟弟逼得不愿回家。那天实在是我喝多了。要是弟弟实在介意,我这就道歉……” 郁父听不得自己人伏低做小的卑微话,转头低斥道:“道什么歉?说这些没用的话做什么?被闲人说几句又不会掉块肉。那些人说说笑笑也就过了,又有谁会真的记在心里?大男人怎么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郁安笑了一声:“您看,您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么?” 看向郁安时,郁父眉头就没放松过,“什么选择?” “您说流言蜚语不足以伤人、不值得在意,”郁安面带微笑地向他解释,“那要是这些东西加诸到郁姜身上又会怎么样?您还是满不在乎吗?” “我当然……” “您当然会在乎,毕竟这是您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亲生孩子不是吗?” “你心疼他的漂泊之苦,不想让他再受一点委屈,要把他错过的东西都还给他。所以哪怕是一点对他不利的东西都要规避,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在你眼里就变得可有可无,甚至是碍眼。” “对于养子和亲生子的问题,你们早就给出答案,只是心照不宣。” 不愿浪费十几年精心栽培的养子,又想兼得能力上乘的亲生子,情感自然偏颇严重,孰轻孰重心里早有答案嘴上却冠冕堂皇,何其虚伪。 郁父猛然起身,“郁安!” “够了。” 沉默品茶的郁老家主终于出声打断几人的争执。 场面骤然安静。 老人鹰一样的眼睛扫过众人,片刻后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都先坐下。” 郁父憋红了一张脸,又坐了回去。 郁姜若有所思地替他顺气。 而沈亦别和郁安一起坐在了另一侧沙发上。 待所有人入座,郁老家主沉声道:“吵得不可开交的,别让人看了笑话。” “爸!”郁父想要争辩,却收到了父亲一个制止的眼神,只能忍耐。 郁老家主将视线转向一旁并肩而坐的沈、郁两人,“快到中午了,吃了饭再说。” 于是所有人一起不尴不尬吃了个不尴不尬的午饭。 饭后郁老家主将郁父和郁安叫去了书房,让仆人带沈亦别和郁姜去偏厅休息。 到了偏厅,仆人下去备茶。 郁姜不冷不热地和沈亦别寒暄,像是完全忘记和对方曾经的不愉快。 清楚他如此只是看在如今宋氏地位的份上,沈亦别表情很淡,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 碰了一鼻子灰的郁姜笑容都要维持不下去,找了个借口就上了楼。 二楼也备好了属于郁姜的客房,他不想打开电脑去处理那些让人头痛的工作,加上又对书房的谈话格外好奇,于是踱步上了三楼。 老宅的隔音效果很好,郁姜最终也没能听到一点书房里的谈话内容。 他无聊的看了窗外晴日雪融的风景半晌,自讨没趣正要下楼,就听见了身后的开门声。 回头看清了出来的人,郁姜舌尖顶顶犬牙,露出一个笑:“郁安……弟弟。” 完全出来后的郁安阖上门,以便不打扰书房里的另一场谈话。 他慢慢走到了郁姜所在的楼梯口。 “一起下去?”郁安问。 39 鸠占鹊巢 ◎收尾◎ 郁姜扬起笑脸:“好啊。不过,你不敢走前面吧?” “何以见得?” 灿烂的笑容带上邪气,郁姜眼神不善地看向郁安,“你不怕我把你推下去?我可不是好脾气的人。” 郁安垂眸看向楼梯。 深棕色的楼梯线条清晰向下蜿蜒,危险的棱角被绵延不断的温柔颜色覆盖,安静蛰伏时像暗夜毒蛇,一眼扫过只让人觉得眩晕。 等了半晌也不见郁安有什么害怕的反应,郁姜耸耸肩,“那我先走。” 说完这句他率先踏上楼梯,拖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很轻的响声。 下了几阶后,身后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郁安正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郁姜问:“你们在书房聊了什么?” “这个问题是出于好奇还是担心?”郁安的声音淡淡的,带着点到为止的距离感。 下楼脚步不停的郁姜皱了一下眉,“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郁安答得很快:“担心我不能近身出户继续赖在郁家,会影响到你的地位。” 郁姜嗤笑,立即否定道:“这不可能。” “我也觉得,”身后的郁安轻轻笑了一声,“可就是这微小的可能性让你身心不安,甚至追到了书房门口。是不是?” 闲散的脚步一停,郁姜没回头,“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不,是你很看得起我。” 青年声音清亮,说话时宛若一泉流水:“是你在心底揣测我留下的可能。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才是货真价实的郁少爷,虽然已经得到了郁家夫妻的全部爱护,也得到了郁氏公司的一切,但你却还是不可控制地担忧,担忧我这个变数有翻盘的可能。” “……” “郁姜,你有着刻进骨子里的不自信。这可能是天生,也可能源于……” 这句话没说完,郁安被郁姜提着衣领摁在了墙上。 压着他的人一字一句狠狠道:“你、放、屁。” 处于被动姿态的郁安对上对方阴郁的眼睛,缓缓把自己的话说完整:“也可能源于成长的环境。” 不待郁姜再发作,他猛然发力推开对方,“我只是有一个问题。” 对郁安的反抗猝不及防,郁姜后退一步撞上了楼梯扶手。 身体一时后仰,失重感让他后背顿时冷汗直流。 勉强稳住身体,郁姜回过神后扬起拳头就要冲上来,却被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按住胸膛。 手的主人还在一本正经地提问:“那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一开始就针对我?” 被这个发问搞得怒气泄去一半,郁姜脸上不屑的情绪更多,“你还没搞清楚状况?能为什么?你本来就是个冒牌货!是个可耻的替代品!作为小偷为什么还回来?想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来到郁家并非我本意,父母虚假的爱随时都能收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以为我过得轻松吗?” “给予者高高在上,从来不在乎被给予者是否愿意。知道真相后我终日惶惶不安,谁有问过我愿不愿继续夹在你和父母之间当个局外人?” “你回来之后一直态度不善,我自认也不是好脾气的人,自然不想与你好好相处。” “对我而言,你是个突然闯入我生活的陌生人,拿走了我曾拥有的一切,又穷追不舍想得到更多。你应当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不应该让无辜的生命为你的成功路垫脚。” 在郁姜被质问得短暂愣神时,郁安收回手,眸光沉寂,“你回来之后,我私下里也调查过你,虽然建树平平,但品行不坏。那为什么在所有人里,你只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对你来说,我应该只是个父母领养的孩子,没有血缘,微不足道到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 郁姜冷哼道:“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郁安笑了,继续分析道:“以你的性格,不该把我这种小角色放在心上。那你为什么这么恨我?究竟是你自己想不通要找个发泄怨气的对象,还是……有人在暗地教唆呢?” 郁姜不答话。 “是乔梓覃对吗?”郁安忽然抛出一个准确的名字。 郁姜立即想反驳,却见郁安忽然露出一个好看至极的笑,一时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郁安也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收回视线,郁安先郁姜一步下楼。 “我已经决定脱离郁家,也不会回头。书房里谈的就是这个。郁姜,不要再被教唆着无意义的针对无辜的人,做点有意义的事吧。” 愚蠢自负偏执善妒,世界意识真的会一直偏爱这样的“主角”吗? 郁姜沉默着没跟上来,郁安独自下了楼,根据佣人的提示去了偏厅,见到了站在落地窗前自己想见的人。 听见脚步声,沈亦别回头看来。 窗外银装素裹,暖阳洒落万千银花之上,冰消雪融,让空气里也带上水汽。 男人眉目俊美,唇角的弧度比外面的阳光还温柔。 郁安快步上前牵住他的手,绽开一抹柔和的笑,“该回家啦。” …… 临近年关,无别工作室总算在国内落户。乔笠找好办公楼,郁安确认代理人又忙着处理国内国外一众设计师的事,两人前后忙了接近一个月。 在此期间无别工作室已经确定了和宋氏的合作,乔笠出面拒绝了郁氏的合作请求。 被当面拒绝,乔梓覃感到不可置信,一直追问乔笠理由,又再三强调自己可以开出更好的条件,又能为无别提供更多的国内资源。 没选择郁氏不叫乔梓覃舒心,乔笠笑得无比和善:“不是因为这些,我们已经有了其他属意合作的对象。” 说完他收了笑脸,不顾乔梓覃对合作对象相关话题的继续追问,用一种礼貌但不容拒绝的态度把郁氏派来的人全部请出无别工作室的办公区。 由于先前胜券在握的想法,乔梓覃被工作室的无情拒绝打得头脑一片空白。 他灰头土脸的带着人回到郁氏,面对郁姜关于新品设计的询问,只能无奈地说出实情。 年轻又自负的掌权者已经很久没栽过跟头,闻言大怒,吓得乔梓覃连连表示自己一定在十天内找到靠谱的合作方。 海口是夸下了,郁姜却并不怎么相信,冷笑道:“最后要是拿不出方案把发布会搞砸,郁老二和郁老三又要在老爷子那边参我一本。我不好过,你也等着滚蛋吧。” 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他们之前从来就只有利益罢了。 乔梓覃擦去冷汗,强笑着讨好道:“郁哥放心。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一直都是为你考虑着的,这一点你也清楚。所以这件事我一定会办好!” 打下包票打发走了郁姜,乔梓覃急忙让人改了合作合同,多加了休假和奖金相关的福利,第二天又找上了无别工作室。 他还是很眼馋无别设计师们独树一帜的设计风格。要是能和无别合作,知名度和受众都有了保障,不愁郁氏不在春季发布会出风头。 来到无别工作室前台,他展示完自己的证件,提出了要见工作室总理人的申请。 前台小姐让他稍等,拨通电话后与什么人低声交流几句后,笑容得体地说:“主理人的行踪不定,今天会不会来还未可知,但刚刚乔先生说晚点主理人会和他一起过来。您要是时间充裕的话,可以在那边的沙发稍作等候,我去为您准备饮品。” 乔梓覃一时为难,进退维谷间心里要出人头地的念头还是占据主位,好胜心让他一定要拿到与无别合作的机会。 他索性抱着公文包坐到了旁边的商务风沙发上,而前台小姐也如约为他倒好茶水送过来。 可直到茶水和糕点都吃得差不多了,乔梓覃还是没见到主理人的影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又抬头想问问前台主理人的相关消息,想起前台已经不下十次微笑着告诉他:“不清楚主理人来的具体时间,如果您等不及要离开,可以留下您的联系方式,总理人有见面的意图会联系您。” 乔梓覃闭上了嘴,拧着眉毛看向门口。 又是一段枯燥的等待过后,乔梓覃因为坐太久双腿发麻血液不畅,而心中也因为合作的事焦灼万分。 实在坐不住了,他拿着包站起身,却突然听见了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交谈声由远及近。 这个点不会是迟到的工作人员,只会是前台口中要和乔笠一起来的主理人。 乔梓覃惊喜万分,不由提着包走到门边,以便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郁安一踏进无别工作室的门,险些和迎上来的西装男撞个满怀。 才刚稳住脚步,乔笠已经忍不住护在他身前,声音冷淡地对着来人开口道:“乔经理,你又来了?我想我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是的,但是我还是想和主理人进一步解释一下我们的合作事宜。我相信经过详谈,你们也许会改变自己的想f……” 最后一个字只发出一个音节,乔梓覃对上了乔笠身后清秀青年的眼睛后,到嘴的话也卡壳了。 “……郁、安???” 乔梓覃世道精明的假面出现裂痕,一瞬间出现接近空白的表情,像是白日见了鬼。 “是我。” 郁安微笑,缓声道:“乔先生,好久不见啊。” 40 鸠占鹊巢 ◎秘密◎ 这句话乔笠回国时也对乔梓覃说过,那时乔梓覃不以为意,却不知道同样的话从积攒了旧怨的郁安口中再说出来是这么骇人。 为什么和乔笠一起来的是郁安?为什么和自己有恩怨的人会混到一起?难道郁安就是是无别工作室所谓的主理人?难道这一切是圈套? 那一刻乔梓覃脑海里闪过很多想法。 但他还是强装镇定,怀揣着一丝希望干笑道:“好久不见了,郁安。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 郁安像是看出了他笑容背后的咬牙切齿,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你来这里,不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再多的侥幸也被这句话浇灭,乔梓覃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是、是啊。我是想和你谈谈合作的事。” “这件事没什么可说的,”郁安淡淡摇头,“但要是说其他的事,我们可以在楼下的咖啡厅谈谈。” 饶是乔梓覃没有“其他的事”,但为了争取到最后的机会拿下合作,他还是同意了郁安的提议。 把目光担忧的乔笠留在工作室,郁安领着乔梓覃下了楼。 各自点的饮品上了桌,面对面的两人都没动。 乔梓覃打破沉默:“关于合同的事我们还可以再商谈一下,条件可以由你来开,只要不超出合理范围太多,我们都好商量。” 郁安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找无别?” 乔梓覃思路一断,顺着他的问题干巴巴地回答:“一是因为无别有足够的实力,二是因为时间……” 他不会说自己在时间充裕时自大到看不上那些不请自来的小型工作室,以为和无别的合作是十有八九是事,如今想要回头,照着那些小工作室的工作效率,能不能在二月交上好的设计稿都难说,更别提做出样品了。 这些只会引来郁安的嘲笑。 但郁安没有笑,只是喝着咖啡听他说话。 可乔梓覃不能把灭自己威风的话说出口,看着郁安的脸哽了半天,忽然站起身来:“算了,工作室的老板是你,能成功合作的可能性已经是零了。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郁安放下咖啡杯,不紧不慢道:“我不会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里,没选择郁氏只是单纯出于贵公司考核情况考虑。” 离开的脚步定住,乔梓覃嘲讽道:“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是主理人,一口咬定谁不好,底下的员工又敢有什么异议?我可不信你是什么好人。” “我确实不是好人。” 青年的嗓音叫人联想到皎洁月辉,透着股无可辩驳的坦诚意味。 乔梓覃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恶劣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郁安没理会这句话,道:“把咖啡喝了再走吧。” 于是乔梓覃放下包坐了回来。 但他很快就因为这个决定感到懊悔。 短暂的安静后,郁安启唇:“如果无别真的和郁氏合作的话,郁姜要经常和我打交道,恐怕不会开心。” “嗤——别说废话。” 乔梓覃后仰着靠上沙发靠背,停了几秒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浓烈的苦味侵占口腔,他刚要后悔自己喝得太急,就听见郁安继续说:“郁姜好像很讨厌我。” 乔梓覃讽刺的话几乎不过脑子:“谁会喜欢一个小偷?” “小偷。” 郁安咀嚼着这个词,黑眸深沉,渐渐带上了一抹奇异的光。 “他说我是替代品。” 乔梓覃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下意识接道:“难道不是?” “可是郁家夫妻从没说过收养我,只是为了弥补亲子走失之痛,也从没说过谁是谁的替代。” “事实上,郁姜出生和遗失的知情者都很少,更妄论知晓我被的收养原因了。那么这个‘替代品’的说辞到底是谁传出来的?”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乔梓覃心中慌乱,佯装不解:“你在说什么啊?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 “一般人不会在意,但我只是抓住了一点细枝末节,不由在此基础上想得更多了。”郁安笑容无害,“所以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什么?”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告诉别人我是‘替代品’?这分明是郁家夫妻两人都没言明的秘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砰”的一声放下瓷杯,乔梓覃顶着周围其他人的诧异目光猛然站起身,声线不受控制的放大:“猜的不行?这很难猜?” “只凭猜测就毫不顾忌散播流言,而且让包括郁姜在内的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乔梓覃,你真是好本事啊。” 郁安缓缓起身,与乔梓覃隔着桌子对视,“你不止一次教唆过郁姜厌恶我吧?我一个养子又掀不起风浪,为什么你要在郁姜面前反复提及?还是说,在你看来,我对整个局面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乔梓覃胸膛剧烈起伏,想要通过怒骂打断对方接下来的话:“你是不是臆想症发作……” 郁安忽然撑着桌面靠近娃娃脸的青年,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闪动着暗芒,仿佛天生洞察人心。 “你,真的是乔梓覃吗?” 乔梓覃也是穿越者。 这是听了乔笠的经历后,郁安的第一反应。 而因为郁姜口中的“替代品”这个细节顺藤摸瓜抓到的另一破绽,是乔梓覃居然对郁家秘辛掌握得比郁家人自己还清楚。 这倒是奇怪。 只有真正看过所有剧情的人才会第一时间就把“郁安”这个角色归为“郁姜”的替代品。而常人只会觉得“郁安”是郁家夫妻情感的慰藉或是转移注意的幌子,而非因过分怀念亲子而领养的完全替代者。 在跳脱出事不关己的全局思维后,郁安假设,既然这个世界由文本延伸,所以乔梓覃也得到了类似于系统给出的世界剧情蓝本也不让人意外。 只有这一条推理能顺利延伸成一条通畅无阻的直线,能解释夫妻心照不宣的秘密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了解得一清二楚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 原来这个外来者也不是这个位面的人,而是一个……全知的穿书者。 旁观者陡然成了局中人,拥有掌握全部故事情节的背景,不物尽其用实在可惜。于是乔梓覃站在了身为主角的郁姜那边。 他来到这个位面是几年前,而开始和郁姜交涉却是这两年。 为什么乔梓覃反而把精力更多的放在“郁安”这个配角身上?是为了向郁姜表忠心?可那时主角对身世还一无所知。 换种假设,在拥有几乎预知世界未来的能力后,这个穿书者也拥有了更大的野心。 他并不满足于做主角身边权势最大的配角,而是想要更多。 比如说,取而代之。 所以他开始写信恐吓假少爷,争取在真假少爷事发之前击退对方的精神堡垒,借此短暂吸引郁家人的注意力。在这漫长的过程里,狡猾的穿书者又和真的主角接触并建立友谊。 穿书者做好了两手准备:在郁安那条线,他竭力避免主角与亲生父母想见的可能,打倒假少爷后,他顺势出现,顶着全新面孔、用书里的所有细节打消郁家夫妻的戒心与疑虑。要知道,整容技术和亲子鉴定在绝对的金钱加持下都不成问题;郁姜那条线则是下策,是作为传统配角辅佐气运之子扶摇而上的设计,也能获利良多。 但郁安一直精神正常地活着,乔梓覃的一手准备显然已经失效。于是他走上了第二条路。 而位面异变值与乔梓覃相关,也是因为对方穿书者的身份。 世界本能的排斥外来者,更何况是通晓剧情走向又满怀算计想要扰乱秩序的人。 所以要完成降低异变值的任务,只能从乔梓覃身上入手。 凝塞的思维被打通后,关于“你是谁?你要做什么”的问题,郁安已经不需要乔梓覃的亲口回答。 娃娃脸青年的瞳眸有一瞬间收缩,是长久秘密被道破后的惊骇。 所以之后无论他的语句是若无其事还是色厉内荏想要再掩盖那片刻的慌乱,都已经无济于事。 郁安脸上挂着一抹淡笑,伸手将乔梓覃按回座位。 他的力道很轻,而对方却像是受到极大打击一样瘫坐了回去。 于是郁安也收敛了笑意坐回去。 他说话时很温柔,可也就着这叫人如沐春风的语调一点点揭开对面人几乎要焊进灵魂的面具。 剥落虚假的外壳,留下无形的鲜血淋漓。 乔梓覃神思不属地回了郁氏,在同事有关和合作工作室的询问声里堪堪回神。 “您不舒服吗?乔总监,您的脸色好白。” 脑海里还在自动播放离开前面容俊秀的青年的温声软语,乔梓覃恍惚地看向助理,张张嘴想说“我没事”,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不是所有人都会被蒙在鼓里,你也不会受到世界庇佑。” “明明是不属于这里的人,却费尽心机想要谋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切真的会如你所愿么?” 潺潺流水般清润的嗓音仿佛还回响耳畔,他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湿。 在十日约定的最后一天,心神巨震后陷入迷茫惊慌的乔梓覃还是在无数申请被拒后,联系到了一家规模中等实力较可的设计工作室。 郁氏的春季发布会如期举行。【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41 鸠占鹊巢 ◎尾声◎ 巧合的是,一向专注于原石开采的宋氏也有意进军玉石设计的相关领域,举办的首次新品展示会也定在初春。 和郁氏相差不过三天,在时尚圈带来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不同于郁氏毫无新意的展品带来的平淡,宋氏这边根据玉石不同色泽材质而衍生的设计样品要亮眼得多。 配色新奇却不跳脱,款式简洁大方细节处又格外讲究,带着一种令人过目难忘的魅力。这也是无别工作室一贯的设计风格。 在进一步宣发后,宋氏珠宝的预购订单塞满了网络官旗和线下专店,公司股票大涨的同时无别工作室的知名度也有所提高,可谓是实现了双赢。 相比之下,郁氏那边的光芒就黯淡许多。那少数几个带来水花的样品在月底的时候甚至流出设计抄袭的传闻,这让一些老顾客大失所望。 原来是乔梓覃好不容易找上的那所水平中等的工作室有过分借鉴其他公司设计稿的前科,在时尚圈短暂销声匿迹后用新的名称复出,换汤不换药有时又干回了老本行。 这次郁氏发布会的时间紧,设计稿又催得急,那间工作室有几个设计师日夜赶工画稿后实在难凑齐稿数,索性从稿库里抽了几张临摹应付。 偏偏是这几张应付的稿件掀起了水花,还被实锤出设计抄袭和版权纠纷。 抄袭的界定很模糊,但那几乎一模一样的设计稿还是叫郁氏珠宝吃了苦头。 输了原创的官司,又臭了老牌子的名声,郁氏高层对一手操办此事的郁姜诸多不满,郁父关键时刻还是力排众议站在自家儿子一方,他的两个弟弟忍无可忍对其一顿嘲讽。 郁家三兄弟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把事情捅到在老家主面前。 而与郁氏联姻的赵氏也受了影响。买家们信奉“近墨者黑”,认为赵氏恐怕也不干净,于是让赵家的原石订单也只减不增。 赵言的父亲打来电话,有意无意提到联姻的事,暗示自己要再考虑考虑和郁氏的合作了。 郁姜此前已经透露出自己要在春秀做出名堂的消息,此番丢尽面子,又被老丈人敲打,不免郁结万分。 在电话里敷衍地安慰完未婚妻,郁姜冲进乔梓覃办公室,大发脾气一通怒骂。 还在状况外的乔梓覃汗毛倒竖,立即诚惶诚恐地求他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饶是最后保住了在郁氏的工作机会,乔梓覃已经从信息部总监变成了一个普通职员。 且不管他如何调整饱受重视降成无人问津的心理落差,郁姜的拒不见面和周围人看好戏的眼神已经够叫他无地自容了。 和郁安见过面之后,乔梓覃出于心虚已经不太敢直视他人的眼睛,生怕别人再通过对视读出他灵魂深处的秘密。 降职所带来的各方面短缺和担心秘密公之于众后被视为异端的精神折磨让乔梓覃饱受煎熬,日夜难眠体重急速下降,发黑的面容上日渐严重的黑眼圈和红血丝常常叫同事惊吓出声。 有人劝乔梓覃回家休息好再来,但乔梓覃避开他的目光,用嘶哑难听的声音自言自语:“不,那我就没机会了……我还有、机会,那些东西本就属于我!” 所有人以为他精神错乱,但他完成的工作却出奇的规整。 郁姜也听说了乔梓覃的事,但在公司高层和一些要求解约的合作方的周旋里自顾不暇,也就忘了要找人谈话的事。 但乔梓覃却主动找门来。 娃娃脸上的婴儿肥消失得一干二净,站在郁姜面前的人面色蜡黄,情绪陷入了不正常的兴奋,“我们还有机会。郁姜,你是剧情主角,主角一定会成功的。要相信这个真理……” 郁姜“啧”了一声,不耐烦听他再说这些,已经不止一次从对方口中得知世界剧情,最初的震惊新奇与庆幸自得早就褪去了。 只说废话的眼前人实在碍眼,郁姜打断道:“好了!还用你说这些?没事就出去,实在不舒服就请假。你现在这样算什么样子?!” 最后乔梓覃还是请假了,在身心俱疲的焦灼中昏倒在工位被救护车抬走后,假条还是部门经理出于好心代写的。 对于郁氏这边的鸡飞狗跳略有耳闻,郁安收到了老家主的邀请。 管家将他一路领进老宅,推开了三楼书房的门。 虽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对老宅的结构了解清楚,郁安还是在拜访时让管家一直引路,乖顺地扮演客人的身份。 书房里透出明亮光线的落地窗让郁安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偏移。 冬日夜晚在另一处窗边无尽缠绵的回忆涌入脑海,郁安偏开视线,轻轻咳嗽一声。 推门而入的老家主拄着拐杖刚好走到桌边,“感冒了?” 郁安神色自若地摇头,“没有感冒,爷爷。” 看出他不欲多说,老家主没再深究,只招手示意他过去。 郁安走近后才看见书案上的一叠文件,最上面一页纸写着醒目的标题—— 股权转让书。 能让三个儿子展现出尊重和忌惮,退位后又仍能在郁氏有充分话语权,老家主靠的不只是曾经的威严,还有实打实的重要股份。 郁安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 见青年视线扫过文件不做停留,老家主叹息道:“孩子,收下吧。这是我们郁家欠你的。” 郁安回答:“您没有欠我什么,郁家也没有。我不会想报复,也并不想要补偿。” 老家主摆摆手,拿起桌上的转让书,“这次郁氏动荡只是郁姜年轻气盛,少了经验又压不住场。不是你做的,我当然知道。” “我叫你来也不是为了说公司的事,我既然已经答应了让你独立门户就不会再多挽回,也不会再干涉你要做的事。你喜欢沈亦别也好,喜欢其他男人女人也好,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我们没有权利管你了。” “这几年,文涛夫妻俩做的事确实对不住你。人非圣贤,怎么会没有怨恨?你不说,大家也没问,想必心里一直难受着。” “你是个好孩子,没有怨言、真心真意陪了老头子我一段时间。老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这点股份,在有需要的时候能帮得上一点忙就好了。你就收了吧。” 转让书和签字笔一齐被递到手边,青年垂眸看着,片刻后在老家主的注视下轻轻推了回去。 他抬起眼睛,对上老人略显诧异的眼神,“爷爷,我不能收。郁家其实并没有亏欠我,要离开也是我自愿的。” “感谢您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手拉我一把,愿意包容我照顾我,这些我会铭记在心。情感的互动是双向的。相处时,我们是在相互陪伴,并不存在附属关系。” “您给了我足够的帮助,我不需要更多的外物。人不能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一点我很清楚。所以恕我拒绝这份礼物,对不起,辜负了您的好意。” 将要离开房间时,郁安步伐一停,回头看向尚且在沉思的古稀老人,“可能不久后我和沈亦别就要在国外久居了,但偶尔也会回来。” 老家主掀起眼帘看过来,和青年对上视线时,后者露出一个柔和良善的笑。 恍惚间,老家主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山茶树边仰面看花的少年。 略显稚嫩的少年已经长成内敛的青年,只是笑起来还是透着股真挚顺从的意味。 “我们以后还可以来探望您吗?”他用难舍的语气礼貌询问。 老家主向来冷肃的面容在那一刻染上几分春日的温度,声音也放轻了:“你们要是有时间,就来看看老头子我吧。” …… 挺过了抄袭风波,郁氏经过一段时间的内部整改后重新步入正轨,和之前的工作室解约,在新工作室的甄选方面更加注意,一朝蛇咬怕十年井绳,虽然已经竭力避□□于大众的设计,但很难再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之后郁姜尽全力投身工作又协调各方,确实也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推进公司持续顺利运转。郁氏高层纵有不满,但也挑不出大错处将这位年轻的掌权者打下去。 到底是老品牌,重新振作的速度很快,发展方向由求快转而求稳,只是声望大不如前,渐渐竟然也和新兴品牌打成了平手。 与之不同的是蓬勃发展的宋氏,在采石和设计产出两方面占到市场巨头,又凭着珍稀的原料和自有特色的设计走向国际,并在此基础上不断细化,实现了公司转型。 无别工作室和宋氏发展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合作关系。 在开学前的半个月,郁安回了趟郁家,带走了自己连同独立成册的户口本在内的所有东西,算是斩断了和郁家的最后一丝联系。 独自在家的郁夫人沉默着看他在积灰的房间里收拾,张嘴了好几次都没说出一个字。 待把箱子交给等在门外的沈亦别后,郁安抬步走出困住了原身十几年的家。 “小安……” 站在门后阴影里,郁夫人终于犹豫着叫出了这个她曾经最熟悉的称谓。 郁安停步,转身看过去。 接收了那冷静到几乎陌生的眼神,郁夫人咽下嘴边那句“你恨妈妈是不是”,眼眶忽然红了。 青年对她最后颔首道:“保重,郁夫人。” 郁夫人看着他毫不留情的上车离去,一直到车尾灯都看不见还没收回目光。 这场离别没有声嘶力竭,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平静。 她知道,那个曾经扬着笑脸满是信赖叫她“妈妈”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她亲手推开了他。 …… 乔梓覃还是不顾医生劝阻从医院回到了工位,日夜心忧后虚脱的身体没有药物疗愈,很快又垮下去,在公司不止一次出现昏倒的现象。 共事的职员几乎要被他的神叨叨吓得精神衰弱,联名向上级反映。由于乔梓覃是从上面调下来的人,经理也拿不定主意,出于责任心还是忐忑地向郁姜提出了此事。 郁姜也被乔梓覃烦得不行,听够了对方阴魂不散般在自己耳边灌输的那套世界中心论,索性给他批了长假让他回家待着冷静几天,自己则转身又投入到枯燥繁重的工作里。 庞大的郁氏慢慢平稳运转,郁姜和赵言的婚事自然顺利提上日程。 而乔梓覃被迫居家休息,整日无所事事荒废度日,还是从电视新闻里得知了郁赵两家即将正式联姻的事。 捏扁的啤酒罐被暴力砸到电视屏幕里郁姜英俊的脸上,乔梓覃怒火攻心:“郁姜个狗东西竟然过河拆桥!” 他赶去公司不出意外又被郁姜拒之门外,对方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那态度像是已经把乔梓覃拉黑了。 乔梓覃一气之下递了辞呈,离职单却批得却很快。这阵冲动过去,他心底开始后悔。 但覆水难收,乔梓覃为了生计只能四处求职。因为学历一半业务水平也只是勉强过关,他辗转多家大型公司都被拒绝,最后只能栖居在一家小公司混个管理的职位。 小公司待遇一般,薪水不能再支撑起高级公寓昂贵的租金,乔梓覃只能选择搬去一套老旧单身小区。 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暂时远离了主角和所有配角,乔梓覃要面临的只有生活压力。 但在午夜梦回听见隔壁邻居的说话声时,愤恨和恐惧就一起席卷乔梓覃。 他恨郁姜出尔反尔甩下他,他也怕郁安把他的秘密公之于众。 无数个失眠日子里始终再现的回忆,食不知味后体重秤上不断减轻的数字,都沉沉压在了乔梓覃的脊梁上。 他也渐渐支撑不住,通过酗酒获得精神短暂的松懈。 于是洗手台镜子里的人日渐消瘦,后来变成了皮包骨的模样,甚至有人怀疑他是瘾君子。 有时乔梓覃会和镜子里精神萎靡的脱相者对视,回过神来疑惑道:“这还是我吗?是乔梓覃?” 但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只能继续昏昏沉沉得过且过。 乔梓覃最终没能如他所说那样和郁姜一起走向成功,而是在名为野心的石头上摔了跟头,堕落于暗夜里。 位面异变值在断断续续降低,最终停在了5%,已经远远低于警戒阀值。 第一个任务顺利完成,而收集意识碎片的进度却始终是雷打不动的99%。 郁安承认自己在和乔梓覃谈话的过程中下了道心理暗示,放大了对方心底细小的不安,短时间内会有点易受影响的神经质。 这些情绪会随着时间推移消失,但乔梓覃心理素质比郁安预想的要低,竟从郁氏辞职然直接和郁姜分道扬镳了。 没了气运之子的庇护,这个外来者的下场已经可以预见。 但现在值得思考的是怎么完成第二个任务。 他和沈亦别彻底在一起之后,碎片收集度就不再变化。 郁安不清楚任务完成后自己是否需要立即抽身离开。 在没有任务时限的前提下,为了杜绝那微小的可能,他反而不着急集齐最后的一点意识碎片。 毕竟时间还很长不是吗? 在郁安成功完成在Y国的学业后,沈亦别递给他一枚款式大方的银戒。 还穿着学士服的郁安问:“你是在求婚吗?” “不算求婚,”沈亦别琥珀色的眼眸里是青年的倒影,“只是……我又一次的情难自禁。” 他不清楚青年是否会接受,只是看见对方对他展露笑颜,就心跳失控地取出了自己反复摩挲过的戒指。 很失礼,很冒昧,但也就像亲吻一样无法克制。 “这不绅士——”短暂的沉默后郁安绷着脸开口。 直到沈亦别向来沉静的眼睛里升起忐忑,郁安才笑出声来,“但是我很喜欢。” 戒指被接过,松紧合适地套进了无名指。 在郁安毕业的第二年,他们举行了婚礼,宴请的宾客只有各自为数不多的好友,乔笠也在其中。 乔笠始终记得郁安在他走投无路时伸出的那只手,早已下定决心要做郁安一辈子的打工人。 这位打工人在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笑着祝他们幸福。 郁安和沈亦别也确实幸福地一起生活了五十年。 他们垂垂老矣,沈亦别早些年不顾身体忙于诸事如今不免疾病缠身,难得清净。 郁安陪在他身边,片刻不离直到最后。 弥留之际,沈亦别睁开眼看向床侧,意料之中地与郁安对上视线。 俊秀的青年也已经老了,皮肤松弛满脸皱纹,却脊背笔直陪在一旁,目光流转不难看出年轻的风姿。 此时,他正担忧地看向沈亦别。 沈亦别动动嘴唇,却无力发出一点声音。 郁安猜到了他的意图,慢慢探过身问他:“你想说什么吗?” 惨白的嘴唇挣扎着颤动几下,泄出几声厚重的呼吸。 郁安闭了闭眼,忽视掉心底的无力感,再睁眼时黑眸恢复平静。 “放过自己吧。”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空荡的病房里还是显得沉重。 于是沈亦别放弃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一如既往的听话。 再度靠近后,郁安终于读出他眼神里的浓烈眷恋和浅淡遗憾。 眷恋是不舍,遗憾是为什么? 郁安回忆了一遍数年的相处,问题的答案清晰可见。 他垂下眼眸,与沈亦别无声对视。 半晌,郁安说:“沈亦别,你已经很累了,该睡了。” 没等到自己想要的,沈亦别心里的遗憾反而消散些许。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少爷陪了他太久,所以他能再多求其他。 他扯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微笑,自觉回天乏力只能作罢。 那总让人联想到秋日湖泊的眼眸已然浑浊,光彩渐渐黯淡显示出主人消逝的生机。 郁安握紧拳头,吐出的字句还是轻柔的:“再见了,沈亦别。” 耳边话语不能翻译成具体的意义,病床上的人眼帘不堪重负般阖上,意识即将陷入永恒的黑暗。 一团与冰冷截然不同的温热停留耳畔,是郁安靠了过来—— “我也爱你,一直都是。” 曾经被逗弄欺负得最狠时也缄口不言的句子此刻无需威逼也轻易出口,低缓的嗓音充满了认真。 这句低语裹挟着微风,透过四合的暮色席卷而来,是沈亦别最后的耳所能听、目所能及。 愿望圆满,最后的遗憾消散空中。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100%!当前世界进度100%!恭喜宿主顺利完成此次任务。] 一滴泪落在已故之人逐渐冰冷的脸颊上,风干后只留下一道浅痕。 第二卷 42 月照沟渠 ◎阿姊◎ [叮!位面载入成功。当前世界进度20%,任务数为2,可随时打开系统背包进行查看。] 脑海里响起的机械音唤醒了漂泊时空的灵魂,郁安从冗长的黑暗里醒来。 纤长细密的睫羽震颤几下,桌案匍匐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 面前刮过一阵带着冷香的微风,他撑起身子在陌生古朴的房间里四下打量,只看见斜侧半开的扇窗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直觉告诉郁安,方才有人站在他面前。在他睁眼的前一刻,那人就藏匿了身形。 从他意识清醒到睁眼不过几秒,对方速度如此之快,只有极淡冷香弥散空中,可见是个身手极了得的人。 不容郁安多想,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翻涌而来。 他按着额头消化猛增的记忆,试图将它们以时间顺序进行有条理的分类。 良久,郁安吐出一口浊气,终于理清了原身的身份和经历。 如今正处大宣王朝第三任帝王统治年间,比电力时代还早了千百年。 原身也名作郁安,是正一品太尉的公子。 不同于第一个位面的假少爷,这个位面的“郁安”是真正受到众人宠爱的公子。父亲守职刚正,母亲温良慈爱,此外还有一位同胎阿姊对其亲近有加。 由于已故祖父两朝元老的身份,郁家在本朝仍受重用。 皇帝膝下无子,对直率骄矜的郁家公子颇有好感,时不时召其进宫谈心下棋,甚至为护其周全,将自己的影卫都指了一个给他。 昨日慕信小将军回朝述职,皇帝大手一挥办了个洗尘宴,让众多文武大臣及其家眷也入宫同乐。 郁家也在其中。 宴会上大臣们相互劝酒,这位郁家少爷自己酒量浅薄不曾贪杯,倒是替母亲和长姐喝了很多。 最后皇帝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就让慕信将军先带他回住处休息。 将人送到,慕信本想留下照顾自己的幼年旧友,却被旧友以“身为宴会主人怎可一走了之”为由推出了房门。 原身把自己关进房间,过量饮酒后只觉天旋地转浑身不畅,不料一觉睡去竟魂归西天。 回忆结束,郁安对方才瞬间隐匿的人的身份也有了答案—— 是皇帝派来的影卫,估计是看他面色苍白昏死许久而前来查看情况。 郁安醒得及时,不然对方就算再镇定恐怕也会被他死而复活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吓出好歹。 空气中另一人的气息早已消散无踪,发软的四肢也恢复了力气,郁安从桌边站起身。 一身微皱的锦绣华服展开绵延,他不再看向窗边,调整好合适的神色和姿态,然后不紧不慢行至门边。 房门打开,有婢女候在门口,一看见他立即躬身行礼:“郁公子,梳洗罢?” 郁安颔首道:“有劳。” 如云的婢女呈入水盆方巾等一系列洗漱用具,小心侍奉着他梳洗。 上个位面了解了许多大同小异的历史文化,郁安对更早时期的语言表达和生活方式适应得还不错。 虽然不太习惯别人伺候,但碍于世界意识设立的人设,他只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按下,换上一副娇贵公子模样。 一切完毕后,郁安垂眸看向最开始和他说话的婢女,“慕兄呢?” 彼此的父亲是故交,慕信和郁安算得上半个竹马。 后来慕信成了小将军,常年驻关在外,两人难得相聚但感情还是实打实的好。 婢女低下头恭敬道:“此刻将军还未下朝,公子若要相见,可稍作等候。” “不必。”郁安淡声拒绝。 顿了顿,他又道:“慕兄初回朝堂,理应事忙。替我带个话,让他不必挂念我,我过几日再找他叙旧。” 婢女自然应是。 郁安点头,拿起雕花架上的披风搭在身上,转头问:“阿姊昨夜可是在贵妃娘娘处安歇的?” 叶贵妃与郁家有亲,姐弟俩都唤她表姐。贵家子女曲终宴罢后留宿宫中的情况不算少见,郁家长女总会在叶贵妃处留宿。 婢女道:“正是,贵妃娘娘那边传信来说姑娘已经收捡好了,只等着和您一同归家。” 念在慕信将军暂未立府,皇帝拨了一处远殿给他暂住,昨夜原身也是留宿在此。 都在宫中,倒也顺路。 于是郁安系好披风的带子,留下一句散漫的“多谢”,然后头也没回就离开了这处偏殿。 正是春初,红墙黄瓦上不见雪晶,时不时有枝柳冒出,看出生机勃勃的绿意。 借着记忆,郁安缓步来到叶贵妃处,宫人们恭顺地迎上来,其中一个则入内通报。 外男身份让郁安不能也不愿迈入内殿半步,只脊背笔直地等在外殿。 很快就有几个宫女太监引着一位妙龄女子出来。 看见那女子的一瞬间,一股难言的熟悉与亲近油然而生。 郁安知道这份熟悉感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句身体。 原身是真的很在意长姐。 随着郁宁走近,那张少有的美丽面容在郁安眼前逐渐清晰。 对方肤白面粉端庄雅致,是典型的贵家淑女的长相,一瞥一笑都与标准礼仪分毫不差。 簪花不多却胜在精致点缀,杏色衣裙裁剪得当不染纤尘,一切都浓烈得宜。 “阿姊。” 郁安自然而然地唤出这个显得亲昵的称谓,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 郁宁却看着少年略显苍白的侧脸,秀眉微蹙,“昨夜贪杯,又头疼了?” 她说话时语速不快字句清晰,是透出力量感的温柔。 恰到好处的温柔里带着一半情绪担忧,“贪杯”只是委婉说辞,郁宁是在担心弟弟替自己挡酒后的身体。 郁安连连摆手道:“未曾如此!我昨夜一到慕兄那就睡过去了,一睡醒就赶来接阿姊了,一点都没疼。” 郁宁温和的目光停留在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幼弟脸上,“是么……” 恰逢宫女呈上幕篱,郁安手指一挑就拿起来递到自己长姐面前,劝哄道:“不说那个了,快戴上回府罢。太晚了会叫母亲挂念的。” 知道他是借着由头逃避追问,郁宁一面在心里无奈摇头,一面接过了幕篱。 郁安帮着郁宁处理好四周垂落的白纱,确保外人无法通过缝隙窥见其中真容,便放下心和姐姐一起并肩往宫门外走。 有宫女自觉跟来,默不作声为二人引路。 郁宁不是话多之人,走在青石路上更不会多语,只有行动时裙摆会轻轻掀动发出声音。 郁安也目不斜视地走着,并不在意一路上的春日风景。 远远看到了阳光下闪着金光的宏大拱门,两侧侍卫肃容而立。门外停着众多世家派来的马车,显然是来接留宿宫中的公子小姐们的。 宫女出示了令牌,将两人送到宫门口,福了福身就顺从地告退了。 凭着身高优势,郁安一眼就看到了属于郁家的马车。 他侧目对郁宁说了一声,便领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走。 宫门到马车的距离不长,两人走过时吸引了一众目光。 是来自其他贵族子女的,出于好奇或艳羡的心理,都想进一步看清这对受宠的出色姐弟。 郁宁罩着幕篱不受这些视线的影响,郁安同样也牵着嘴角不在意,只对偶尔几个相熟的人颔首示意。 来到车边,车夫已经铺好台阶。 郁安掀开布帘,扶住郁宁纤细柔软的手让她先上车。在郁宁优雅地入内坐好后,他才几步跨上马车,坐在了自家姐姐的另一侧。 布帘放下遮挡了一众目光,直到马车开始缓缓前进,静坐着的郁宁才恍然回神般掀起了白纱。 郁安看出她的想法,伸手替她将不太方便的幕篱取下,从头到尾都没弄乱那梳得整齐的发髻。 郁宁翻飞的思绪不由落在弟弟身上,形状好看的眼眸弯起一个弧度,“今日怎么这样懂事?” 出于借用身体的感激,郁安存了替原身保护家人的心思。 于是他看着郁宁的眼睛认真道:“只是想让阿姊更舒心些。” 向来娇纵散漫的胞弟今日不知为何成熟几分,虽然也是懒洋洋的洒脱样子,但做事却可靠了许多。 郁宁只能把这归因于对方长大了,眼神柔和道:“你能懂事,我自然舒心。母亲见了也会欣喜。” 郁安笑着不言语。 熙熙攘攘的人声传入马车,看来他们正路过街道。 揭过了话茬,郁宁把取下来的幕篱搭在一旁的小案上,不再继续之前的思考,不也掀开绣花精致的窗布看外面风景,只安静端正地坐着休息。 在沉默的空隙,郁安暗自查看这个位面的资料和相关任务。 不再是文本衍生,这次是自然生成的一方世界。 而最受世界意识宠爱的是郁太尉家千金,郁宁。 关于这位气运之女的介绍不多,只有寥寥几行:郁宁出身高贵,天资聪慧,善良雅正,自幼就受到父母的细心照料和各方的严厉教导,二八年华嫁与所爱。所爱亦是身居高位,为人谦逊饱读诗书。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恩爱到老。 家庭、身份、姻缘无一不好,一生安乐,顺风顺水,完美得像是一曲早被谱好的命运之歌。 任务还是解决位面异变和收集意识碎片两个,本不必再看。 但那迅速跳动着起伏变化的位面异变值太过惹眼,郁安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 再发一遍是因为改了错字!!(鞠躬) 43 月照沟渠 ◎同行◎ 异变值时涨时退,从1%跳动着上升到了35%。 郁安没见过数值变化如此剧烈,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的郁宁,不清楚此时还年芳十五的气运之女是何情况。 在轻微颠簸的马车里,对方正垂着眼睛看着衣裙,难辨情绪。 可在原身记忆里,长姐外出坐马车也保持着礼仪,要么闭眼假寐要么无声品茶,从不会出现走神的举动。 数值还在涨落,郁安唤了郁宁一声:“阿姊。” 位面异变值涨跌的状况一顿,郁宁慢半拍地抬起眼睛,“嗯?” “你……遇见了什么烦心事吗?好像在走神。” 状态被戳破,对上弟弟黑曜石般的眼眸,郁宁很快地眨了下眼,有些羞窘道:“未曾有什么烦心的。” 她有意隐瞒,郁安便不追问,思考了一下就换了个话题,“听闻得了圣上允许,小姐们昨日都和贵妃一同在御园赏花?才到初春,花园里就有花了么?” 他脸上的好奇不似作假,郁宁不由露出一个微笑,“有的,只是很少。说是赏花,不过是大家欢聚着叙旧罢了。” 郁安索然无味地叹息道:“人多口杂,未免太受限了。不过,萧姐姐也来了吗?阿姊和萧姐姐可玩得开心?” 他口中的萧姐姐,是指和郁宁交好的萧语蓉,二品尚书令家的独女。 郁宁点头道:“人多自然不能多说,离了人私下聊聊倒也不碍事。但语蓉体弱,我们只在园里逛了几步就回去了。” 郁安又问道:“所以阿姊玩得欢欣吗?” “自然欢欣,久不相见能够一叙已是难得。”郁宁温声回答。 她朱唇轻启还欲再说什么,顿了顿,又尽数按下不表,薄面泛起一层红晕。 这份欲言又止隐在光线昏暗的马车里,郁安看在眼里,猜测对方没有言明的东西就是位面异变的原因。 郁宁在御园和闺中挚友信步闲谈时,应当是遇见了什么牵动她心神的人或事,以至于在今天还让她频频走神。 郁安没再多问,若无其事道:“阿姊能够开心,倒也不虚此行。” 这一会闲谈的功夫,人声已经稀疏下去,马车晃动的频率减弱,应当是要到太尉府了。 马车很快停下,车夫在外面小声提醒二人该下车了。 郁安如方才一样,替郁宁戴好幕篱,又细心扶好对方。 姐弟二人依次下车入府,而他们等在院中的母亲也含笑迎了上来,问他们昨夜是否安眠、一路上是否辛苦等等。 二月容易倒春寒,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郁宁都待在立着花架的别院里,每日在房里抚琴练字、读诗绣花。 郁安时不时去看她。 不同于第一日的魂不守舍,郁宁近来打起了精神,总专注于自己的事,侍奉父母、教导弟弟都挑不出错处,像是回归了往日的稳定生活。 而位面异变值也最终停在40%的地方不再上涨,显示出气运之女平静的心绪。 如此安稳地过了半个月,一封来自尚书府的信件送到了郁宁手上。 启封信件细读文字后,郁宁脸色微白,眉目瞬息间染上忧愁。 正在练字的郁安停下动作,抬头关切道:“阿姊?” 郁宁已经站起了身,温和的声音竭力保持从容:“语蓉染了风寒,我要去看看她。” 郁安眉头一皱,立即放下笔,“原是萧姐姐的信,她怎会……” 郁宁也凝眉道:“是我大意,那日让她在外逗留太久。她身子弱,又怎能多吹冷风?” 说话的间隙,她对一旁侍立的侍女示意,在侍女走近后低声嘱咐对方去知会人帮自己备好车马。 如是嘱托完,郁宁看向郁安,“我即刻出府。安儿,母亲那边可否替我解释一二?” 郁安点头安抚道:“阿姊莫急,我来命人准备车马。” 语罢,他追上郁宁的侍女,来到院外对着自己的小厮下了命令,又吩咐他们立即去办。 车马准备要一段时间,郁安转身快步回到房里。 郁宁在整理衣妆。 郁安取下架子上的幕篱递给郁宁,“尚书府立在城北。阿姊,我不放心你一人出去,势必是要同行的。” 见郁宁露出犹豫的神色,郁安又道:“底下的人已经去准备出行了,此时我们先去和母亲商量此事。” 郁宁接过幕篱,应了声好。 两人去了郁家夫人的院中。 郁宁向和善的母亲说清了事情原委,又交代了回府的时间。 夫人沉吟片刻,念在女儿和萧家小姐是自幼相识的玩伴,以己度人也能明白她的着急。郁安保证会护人周全,所以长夫人只好叮嘱郁宁在外处事一切小心,也就放了他们自由。 闺中女眷出行不能高调,车马从简,自然难以保证安全性。 郁安知道郁宁骨子里的固执,执意相送可能引来长姐不快。 于是他挑眉道:“慕信的练兵场也在城北,他回来这么久我还未再找过他。所以此番我顺道也过去看看,阿姊带我一段路可好?”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郁宁明白弟弟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才如是说,心中微动。 眉间褶皱放松几许,她温声应“好”。 于是两人乘上摇晃的马车,共同向城北行去。 路上郁宁依旧带着隐忧的神色,郁安安慰了她几句,并未明显改善对方的情绪。 马车先到练兵场,郁安衣摆一掀就下了马车。 他回眸对上郁宁担忧的视线,扬起一个短暂的笑:“阿姊不必管我,先去看萧姐姐罢。回来时记得来接我!” 小公子无忧无虑的笑容比春日里的阳光还闪耀,下车的姿态故作轻松,像是要维持自己在姐姐面前的潇洒形象。 郁宁忍俊不禁,心中积攒的情绪消散几分。 她柔声答应:“会来接你的。” 布帘放下,马车继续向前行去。 此处距尚书府不过半里,郁安无需再担心郁宁的安危。 白日还长又实在无处可去,郁安只能如自己先前所言去找慕信。 慕信果然在练兵,一听郁小公子来了,立刻咧着笑脸把人接进来。 “稀客呀稀客!” 慕信啧声道:“有些人留信答应要来找我叙旧,我等半天也不见踪迹。今日怎么不请自来了?” 郁安眨眨眼,“家中事忙,一时耽搁了。慕兄不会在意吧?” 几年不见,好友不仅是外在气度,连怼人的水平都提高了。 慕信默默把“我当然在意”咽回肚子,夸张地大笑道:“当然不!本将军会在意那些?” 慕小将军常年驻守在外,受过风吹雨淋也打过仗,身材高大皮肤偏黑,带着一股野性的俊美。 但此时尴尬大笑的样子实在辣目,郁安伸出一根手指停在对方面前,“一坛昭嵩楼美酒,此事就此揭过罢。” 止住大笑,慕信试图和他讨价还价:“十坛。” 郁安眉头一挑,“成交。” “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好郁兄——”慕信这才真情实意地笑起来。 “说起来,你还没见过我练兵的模样吧?哦,我底下的那些兵你都很少见到。行了,本将军今日就带小少爷开开眼!” 于是慕信带着郁安往练兵场内部走,一路上都有话题,一动一静倒也气氛融洽。 看完兵器库和武打场地,他们往排兵布阵的空旷地带走。 慕信叮嘱他:“场上风沙大,莫要迷了眼。” 郁安笑着点头:“嗯。” 场上将士不多,几乎都是战场或大或小的引领者,也有数百号散兵在听候差遣。 真正多的兵卒还远在边关,驻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容敌人侵犯一寸。 慕信带着郁安走了一圈,还在自顾自介绍自己平日练兵的威风与智勇,突然发现好友落后了半步没跟上来。 “怎么了?”他疑惑道。 不理自己耳边异变值涨动的提示,郁安神色如常地回道:“无事。” 他一步来到慕信身边,刚想问对方说到哪里了,就听见一旁有将士在叫“慕将军”。 不是单纯的问好,对方显然是有事要说。 慕信只能为难地对郁安解释说自己要失陪片刻。 郁安道:“我在此处等你。” 看着慕信和将士走到一边详谈,郁安收回视线,不再看远方士兵操练的场景,而是细细听着脑海里系统关于位面异变涨跌的提示。 40%、35%、41%、47%、45%、50%…… 眼看着数值要突破60%,他眉心一蹙,抬起眼睛看看风景转移注意。 一阵携沙的风吹来,刹那间四下惊呼。 沙粒入眼带来一阵刺痛,郁安眯起眼用手挡了一下大风。 下一秒,冷兵器破空而来的声响和脑中的机械音几乎一致出现。 “锵——” 是兵刃交接的声音。 两种兵器猛烈相撞,稍弱的一个被迫折转,空中停滞一秒,最终无力地跌落在地。 眼中尖锐的疼痛感褪去,郁安放下手,只来得及看到那迅速收回的长剑的冷光一角。 冷香盈鼻。 护住他的人一语不发,足尖轻点就避入不远处的树中,墨色衣诀掠过空中时宛如一只黑色雀鸦。 视线没在瘫落在地的箭羽上停留,郁安转头看向那抹翻飞树间的身影,“等等!” 那人身形不停,透过碧绿的枝叶向他垂来一瞥。 是一双阳春时节也叫人遍体生寒的冷冽凤眸。 【作者有话说】 见面啦见面啦 44 月照沟渠 ◎风波◎ 那双眼睛里闪动的光芒太过熟悉,郁安一时失语。 遥远的回忆重现眼前,一个名字漫上齿间—— 骞与。 不等他回神,那人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被方才的变故结结实实吓一跳的慕信跑了过来:“郁兄,实在对不住!我当时离得远赶不及过来,还是多亏了你家影卫……” 意识回归现实,郁安只能继续扮演娇少爷。 刚刚受了惊,娇少爷冷着脸不说话。 慕信又道歉了几句,捡起了地上的箭矢,沉下脸冲着兵场怒喊:“谁这么不长眼啊?!” 那只箭在惊呼声里乘风射来,那时郁安被风沙迷眼戒心失守,若是无人相救势必受伤。 瞧那方向,轻则射中臂膀,重则射中胸肩,很可能危及性命。 想通这一茬,慕信脸色难看,吼声更大:“到底是谁干的!!!” 场内操演彻底停下,远处的兵将不明所以,近处亲眼目睹此事却没能赶来救人的将士们面面相觑,心中愧疚。 几个呼吸过后,有个瘦小的士兵哆哆嗦嗦地走出来。 面对着慕信冷硬的目光,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将军,是、是属下一时失了手。” 慕信怒气冲冲走过去,一脚踢在他颤抖的肩膀上,“失了手?箭靶在东边你往北边射个什么劲儿?北边可都是人呐!兄弟一场,谁受伤都不好受吧!练这么久没出过大岔子,我郁兄一来观演就闹这么一出是吧?!你到底一时失手还是有意谋害啊?!” 那士兵被踢得身体后仰也不喊痛,只疯了一样在地上磕头,“是属下一时疏忽发箭发歪了!属下、属下并不是有意谋害,请将军明鉴!一人做事一人当,属下甘愿受罚。只、只是还请留属下一命,我家中还有年迈的母亲……” 血肉之躯与坚硬的地面不断接触发出“砰砰”的响声。 慕信臭着脸看他磕着头又结结巴巴说了半晌,没接他话,只冷声道:“你可知方才差点误伤的是何人?是当朝太尉之子。这样的身份杀你百次也不多。” 士兵听罢,只觉天都要塌了。 他抬起那张涕泗横流的脸,挣扎着跪爬到一旁久未言语的少年面前。 “太尉少爷!是我鬼迷心窍箭支脱手冲撞了您!不是有心之举,就算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谋害您啊!求求您大人有大量!” 说着他又开始疯狂磕头。 血水淌进沙土里,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停下。”少年的嗓音暗含愠怒。 他完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第一想法。 在一众将士的注视下,郁安垂眸看向地上长跪的士兵,“抬头。” 士兵吓得一令一动,慢慢抬起了头。 是一张极其稚嫩的脸,莫约十六七岁,黝黑粗糙饱受风霜,此刻满是眼泪和鼻涕,磕烂的额头血迹和沙石混在一起,怎么看都显得脏污。 被郁安沉默地看着,那士兵漆黑的眼睛满是惊恐和无措。 良久,郁安道:“既然做错事就应该受到惩罚。” 士兵身体一抖,自知再所难逃,不由颓然地弯下脊背不再辩解:“属下甘愿受罚。” “好。那就把你逐出军营,立下字据后罚你家中之人也永不为兵。” 上一刻还在等死的士兵瞬间睁大眼睛。 郁安还冷着一张脸,哼了一声:“怎么?不服气?” 像是还觉得不解气,他又冷嘲道:“你这样疏忽大意的士兵就算上了战场也只会拖后腿,遇事只知道磕头求情,今日失手射箭冲撞我,明日岂不是也要失手伤害更多无辜之人?我可不敢继续放你在军营里祸害其他一心报国的好将士。” 瘦小士兵的眼睛睁得更大,隐隐闪着泪光。 娇公子皱了眉,不可置信道:“看什么?说了不再让你为国效力,把你气哭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憋着!你难道不满意这个惩罚?” 瘦小士兵压住汹涌的泪意憋得一张脸通红,又开始猛烈磕头,“满、满意!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郁安不解道:“罚你还道谢?” 他摇摇头,对一脸复杂的慕信招手道:“把他带走吧!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 慕信命人把那个士兵拉下去消军籍,又冲场上那些还处于震惊中的将士们吼道:“都看什么看?来军营不是让你们发呆的!还不给我赶紧练!” 那些将士如梦初醒,不再看向这边,继续投身艰苦的训练里。 处理完闲人们,慕信走到郁安身边,没多问他怎会这样高拿轻放的惩罚人,转而道:“要再逛逛不?刚刚我们还没逛完……” 郁安点点头。 于是两人又继续沿着练兵场边缘走。 郁宁如约来接人的时候,慕信正陪着郁安立在门口,两人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说地。 虽说是弟弟的好友但总归是外人,郁宁掀起车帘的动作微顿,不由侧了侧脸。 “怎么在外面?”这话是在问郁安。 慕信虽然自认五大三粗,但也清楚未出阁女子的顾忌,于是移开目光不去看马车里的人,只看向郁安。 从郁宁露面起,郁安就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慕信正惊讶于能在对方散漫的脸上看到这样乖顺的笑。 只听对方欢喜道:“只是因为想早点见到阿姊!” 慕信:“……” 没想到他能言善辩的郁兄在姐姐面前竟然这样粘人! 但郁宁对此却接受良好。 对这样的甜言蜜语很受用,她声音带笑地回道:“外面风大,快上来。” 于是郁安欢欢喜喜地上了马车,在路过慕信时受到一句“郁兄慢走”。 他脚步没停,只抽出空看了慕信一眼,点点头算是回应。 慕信:“……” 感受到人与人的不同。 且不管慕信是如何一脸牙酸地看着姐弟俩的马车渐行渐远,郁安一上车就收到了来自姐姐的一盏热茶。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笑着说:“谢谢阿姊。” 递茶时指尖交接,郁宁注意到他手指温度偏低,便温声问道:“冷不冷?” 热茶见底,郁安摇头道:“不冷。萧姐姐怎么样了?” 提到好友,郁宁温婉的面容上浮现几分难过,“不太好。风寒来得急,药石见效又慢。她是病了多日才能勉强提笔给我写信。” 眼见她要陷入情绪低迷的状态,郁安只好顺着她的话继续问:“萧姐姐见到阿姊开心吗?” 郁宁被这句有些稚气的问句逗得眉目微弯,又有些忧愁:“应当是开心的。但我过去了,她怕过病气给我,便不许我近身,只肯隔着屏风和我说几句。” 郁安劝道:“阿姊放宽心。萧姐姐吉人天相,既然已经见好,想必不用多久就会恢复如初的。” 郁宁幅度很小地点点下巴:“但愿如此。她常年喝着调理身子的药,已许久不曾病,此番大病叫人怪忧心的,难免让我失了分寸。安儿,多谢你宽慰我。” “阿姊不必言谢。” 郁安放下茶盏,复问道:“阿姊突然造访,尚书府的人待阿姊可还和善?” “不必担心,语蓉待我自然是好的,其他人……” 郁宁含笑的语调一顿,又态度自然地接上了上一句话:“其他人待我也不差,未曾怠慢。” 郁安敏感地抓住她语气里的微妙成分,“若有人敢仗着阿姊脾气好就欺负人,阿姊一定要和我说。不必心软,我来做坏人就好,定叫胆大包天的人好看!” “傻安儿,说什么呢?”郁宁轻斥着,眉眼的笑意都要隐藏不住,“脾气好不意味着就会任人摆布。况且,谁敢欺负高官千金呢?他看上去也不是那种人。” 最后一句话语调很低,不细听就会错过。 一直留意着姐姐的郁安问:“谁?” 没想到弟弟抓住自己的无心之言不放,郁宁稍显诧异。 吃惊的神色不符合名门淑女的身份,郁宁敛去神色,轻声回答:“一个奇人。” 是结束话题的语气。 于是郁安不再追问,心里已经断定郁宁口中的“奇人”和好不容平复下来的异变值脱不开关系。 能引得郁宁说了这么多已经足够,更多的信息可以慢慢收集。 回到自家府上,姐弟俩暂时分开。 郁安还记得和慕信的约定,便派了小厮去昭嵩楼买酒再送去慕信的武场。 交代完事情,他回了自己的住处,又以自己要休息为由遣退了一众下人。 待精巧雅致的小楼只剩自己一人,郁安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几棵古树枝繁叶茂的立在窗边,却不遮挡视线,在二楼辽阔的视野里近处的一片绿意只会叫人更加心情舒畅。 在窗边看了会远方的天空,他忽然出声道:“你还在吗?” 既然是圣上亲拨的影卫,理应常伴身侧护主人周全。 出于身份的特殊,对方多会隐匿在常人难发现的暗处里,沉默冷静地注视着主人一举一动,必要时出手,无论何时都来去自如。 郁安相信那个救下自己的人也是如此,应当是在不远不近的暗处始终跟着自己。 对方只有在自愿时才能出现在人前,所以郁安试探性地问出口,想看看是否会有人应答。 但意料之中的,这句像极了自言自语的话没得到任何回应。 45 月照沟渠 ◎呛酒◎ 郁安也不气馁,又用不大不小的声量说道:“不管你能不能听见,我只是想说声谢谢。” 吊儿郎当的小公子道谢的时候语气倒是郑重。 立在檐角的黑衣影卫漠然地看了一眼窗外烛光映出的少年剪影,隐在面具后的薄嘴抿起,没发出半点声音。 那声谢也没得到回应,郁安不再看向虚空,转身进了房间。 原身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这位影卫的内容。对方被皇帝派来之后从未露过面,这让原身一度以为圣上所说的派影卫来只是一句戏言。 但他也同样明白君无戏言,渐渐也能从一些很小的细节里推断出真的有人一直藏在暗处保护着自己,只是从不在人前出现。 原来只有亲身遇险时,那人才会不得不露面。 这个推论在脑子里过了一圈,郁安回忆起那双冷淡的眼,在心底想着对方是否就是意识碎片之一。 还需要验证一二才能确定。 三月初,在小将军府快要落成时,慕信又要回边关了。 心知自己肩上的重任是一回事,和亲近之人分离而难受又是一回事。 在昭嵩楼喝得一塌糊涂的慕信大着舌头揽过郁安的肩膀。 “郁兄!此番一别不知又要何时才能再见!” 自见面起小将军的哭诉就没停过:“又要和那些硬邦邦的兄弟们混在沙土里!” “太阳好大暴雨好多!盔甲又要和汗水一起粘身上了!” “一帮汉子骂人难听打架又狠,哪里比得上能嘘寒问暖的美娇娘!”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郁安拍拍他的手背,不甚走心地安慰道:“慕将军官位高责任重,睿智大方、英勇无比,哪会被艰苦恶劣的环境吓倒?将士们跟着你走南闯北,心底是服气的,想来也不敢对将军不敬。” “当然!” 慕信举起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干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郁安也抿了口杯子里的酒,夸奖着醉鬼:“还是将军深明大义。” “那是!都是一切为了大义啊!为了大义!”慕信咧着嘴笑了。 他自顾自斟酒:“当初本将军打得蛮夷落花流水,不敢再犯……那么艰难都过来了,而今不过守、守一守关要,不足……不足为惧!为了吾辈家国,死也无憾了!” 迷迷糊糊打翻了酒杯的小将军陷入了正能量的自我鼓舞中,红光满面地诉说着拳拳忠心。 不出半刻就人事不省的栽了桌上,发出欢畅的鼾声。 郁安看着他如此转变,失笑着把那只搭在肩上的手放回慕信身边,然后起身开了窗户,让微风吹散屋内酒气。 今日郁宁又去了萧尚书府,数不清是这一个月来第几次了,郁安照例把姐姐送到地方,然后就被慕信拉来了酒楼。 因为郁宁每次都是探病的正经由头,不能无端阻拦。 那份担心友人的心态不似作假,但对方每次去萧家,位面异变值都会不同程度的上涨,想来是和那位“奇人”有关。 调动的数值无声催促着郁安尽快采取行动。 窗边的少年端着酒盏,决定等会去接郁宁的时候再谈谈对方的口风。 沉思不过一瞬,他侧目看了一眼睡得昏天黑地的慕信,对方暂时没有醒过来的趋势。 撤回视线,郁安仰头喝尽了杯中酒,少量透明的液体顺着下巴流过,滚进了衣襟里。 像是也起了喝酒的心思,他又倒了一杯清酒,没多细品就仰头喝下。 如是喝了两三杯,在又一杯酒水入口后,已经传来烧灼感的喉间一时吞咽不及,猛烈地呛住。 白瓷小杯滚落在地,少年猛然弓起身,颤抖着脊背趴在窗边,陷入了窒息的莫大痛苦里。 这个时候总要依赖于他人伺候的小少爷身边无人,自己在危机面前显得笨手笨脚。 他呼吸不畅,手指发力攥紧窗框,上身无意识冒出完全打开的木窗,像是一只濒死求生的稚雀。 颤抖不止,脆弱不堪,仿佛下一秒就会陨落尘世。 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落在稚雀的身后,像是一只沉默的鹰,又像一张暗藏危机的大网。 一无所知的稚雀还沉浸在痛苦里。 黑鹰伸出一只手按着那文弱的肩膀将摇摇欲坠的人拉了回来。 失去呼吸又被迫转回身,少年腿脚发软,失去意识般跌撞到了身后之人的胸膛上,然后被拥入一个没有温度的怀抱。 不顾怀里人是如何惊慌,来者毫不留情地掐着少年的下颚,迫使他张开紧闭着的唇齿。 “咳出来。” 是一道沙哑难听的命令,听不出一点温柔。 困境中的人却立即照做,脊背微弯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静谧的包厢里只有一连串咳嗽声。 渐渐的,郁安咳嗽声小了,一点一点恢复了过来。 喝了酒又咳嗽半天,他的嗓子完全哑了。 郁安抬起头想看清对方的脸,嘴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多谢你。” 抱住他的人脸上罩着一面布制面具,瞧不出容貌,只留一双冷漠的眼睛暴露在外。 此刻,他凤眸半垂,极具压迫感地看着郁安。 作为郁家的双生子,少年具有极为出色的容貌,笑眼挺鼻,五官无一不好,和姐姐相似又能瞧出不同,是天生无害又富贵的长相。 无害的小公子咳了好一阵子,刚刚缓过来眼眸里的慌张还未退去,脸颊呈现出三月桃花的色泽。 但这都不是来者关注的重点。 他只是冷淡地盯着那只攥着自己衣袖的染血指尖,声音嘶哑:“放手。” 郁安听话地收回手,“抱歉。” 与此同时,来者也松了那节一手就能揽过的腰肢。 他眸光淡淡,似乎就要转身就走。 郁安追着他的脚步说:“谢谢你,已经两次了。” “不知道上次你有没有听见我的道谢,所以这次我要说两次,谢谢、谢谢!” “你每次都来得好及时,是就在附近吗?要是我想见你的话,你会出来吗?” “我……” 难得的聒噪让来者面具后的眉毛一皱,停下脚步冷漠地看向郁安,“还有何吩咐?” 郁安无害地纠正他:“按照礼仪的话,你应该叫我公子……” 来者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窗户,像在思考跳窗逃走的可能性。 郁安看出了他的意图:“先别走!你不想叫就不叫。我还有事问你……” 这句话没说完,桌上睡死过去的慕信嘴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嘟囔,脑袋一动就要醒过来。 郁安视线被吸引过去一秒,再收回时只见眼前黑影一闪,那面具人已经移到窗口,长靴一蹬就跳窗隐去。 动作干净利落,走得毫不眷恋。 窗扇轻轻晃动,少年只看一眼就不再过问。 嗅着空气中残留的点点冷香,背过身的郁安无声一笑。 而慕信悠悠转醒,醒来后的第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好友眼里还未褪去的兴味盎然。 慕信:“……”眼花了?他一定还没睡醒。 敛去那份不属于自身角色的情绪,郁安走到桌边看着再度趴下的人,“快到时辰了,回练兵场么?我顺道去接我阿姊。” 是熟知的骄矜小公子形象。 慕信觉得自己清醒了,于是站身道:“走。” 结完账出了昭嵩楼,有小童牵来两匹马。 慕信大步一迈翻身上马,又冲郁安示意道:“上去。” 两人来时就是骑马,郁安也不推脱,也迅速而敏捷地跨上马背。 二人正欲回走。 郁安眼尖地瞧见郁府的一个小厮急匆匆地向酒楼赶来,看见他眼神一亮。 转头示意慕信稍等的空档,那小厮就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郁安的马前。 听他简洁地交代清楚状况,郁安握紧了缰绳,“你说阿姊已经回府了?是尚书府是人送的?” “千真万确!” 小厮抬头看着神色变化的自家少爷,汗如雨下,“小姐传信让您吃完酒就直接回府,不必再白跑一趟。” 慕信也觉得稀奇,尚书府的人向来鼻子朝天,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他一面攥了下缰绳安抚焦躁的马匹,一面说:“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看看。” 郁安点头。 于是两人各自驾着马行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回到太尉府,郁宁果然已经在家了。 一进院门,郁安就看见了花架旁的郁宁:“阿姊!” 郁宁闻声望来,“安儿回来了?” 郁安带着一股极淡的酒气走近,问她:“阿姊回来很久了吗?” “不久,”郁宁轻轻摇头,柔美的眼睛看向他,“又饮酒了吗?” 郁安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又忽然注意到什么,笑容一顿。 “怎么了?”郁宁目露疑惑。 只见郁安伸手在郁宁头发上一捻,在郁宁略带紧张的注视下,取下一朵开得极艳的小花递到她眼前,“阿姊,有落花掉在头上了。” 深红花朵安静的躺在白皙的手掌中。 郁宁恍然道:“还好有你,我竟不知。” 目光错开,她注意到郁安指尖破皮的血痕,睫羽一颤,“为何受伤了?” 【作者有话说】 郁安:每个位面都善于用咳咳咳卖惨,屡试不爽。 46 月照沟渠 ◎私情◎ 郁安假装不知道姐姐在利用自己的伤转移话题,又把手里的花往前递了递,说:“呛到了一时没注意,这花阿姊还要么?” 郁宁心底羞愧,摇头道:“另一只手也伸出来。” 郁安乖乖照做。 少年两只手的指尖都不同程度见了血,隐隐看见有木刺扎进皮肤。 郁宁顾不上再想其他,心疼道:“傻不傻?伤得这样深也不知道说。” 她牵着郁安的手腕进了房间,强拉人的时候力道都很轻,只是皱着眉头不太开心。 郁安微微一笑任她牵着,行走时另一只握花的手垂下,那朵深色的杜鹃就落在地板上。 然后被小公子的鞋底无情碾过。 一进屋,郁安就被安置在小凳上坐着,看着郁宁取出银针在点燃的蜡烛上一烫,然后小步来到身为前又牵起他的手。 从头到尾都小心地避开了伤处。 她轻声哄道:“忍一忍,我替你挑出刺条。” 郁安笑着点头。 银针刺进指尖,才肌肤外层游离,很快将深处的木刺挑出。 两双手的工作大差不差,郁宁却做得格外认真,对每根手指都珍视至极。 看着她神色专注,郁安不经意般问道:“是尚书府的人送阿姊回来的?” 挑针的动作一停,郁宁“嗯”了一声算作答复,然后继续活动银针。 郁安又问:“萧姐姐好些了吗?” 这个问题好回答得多,郁宁捏着郁安的指尖开口道:“日日吃着药,如今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那就好。”郁安弯起眼睛,“阿姊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很漂亮。” 话题跳转得太快,郁宁刚好挑完木刺,便抬起眼睛看向他,“嗯,闲暇时的观赏罢了。安儿若是喜欢,可以派人移几株过去。” 郁安笑容加深:“不用麻烦,我时长来这边看也是一样的。只是……” 郁宁放开他的手,收捡着针线准备起身:“只是什么?” “只是阿姊院中并没有栽种杜鹃,”郁安看着女子总是情绪安宁的眼睛,笑容消失了,“那么阿姊头上的杜鹃落花是从何而来?” 说是落花已经是委婉,那朵娇艳的杜鹃分明是别在郁宁乌黑的发间,与旁边那几根发簪颜色相近,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郁宁身体僵住,半晌不言语。 于是郁安猜测道:“是不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奇人?还是尚书府送你回来的人?或者,他们其实是同一个?” 弟弟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看破了一切,郁宁眼神沉寂下去,红唇微动,却并没有说出“是语蓉送与我的”这类自己听来都可笑的理由。 送花已是越界,而别花发间就更加暧昧了。 郁宁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做出私相授受这类出格之举,还被最亲近的人抓个正着。 从前所受的诗礼鞭挞着生出悔意的心脏,郁宁避开郁安的目光,原本红润的面色逐渐变得惨白。 “是他。”这两个字卸尽了所有力气。 在郁宁彻底陷入无尽的悔恨羞愧之前,郁安在温声呼唤她:“阿姊。” 郁宁沉默地看向郁安,却惊奇地没从对方脸上看见一点责备和失望。 没有恨铁不成钢也没有嘲笑,依旧天真的小公子用柔软的手掌轻轻碰了碰她的脸,眼中闪着微光说:“阿姊别怕。” “别再多想,别被困住。不管是诗书礼教还是那个人,你都不用管。你只是你,不是谁的附属,无须在意旁人或者圣人。” “不要怕,我会帮你的。杜鹃花也好,其他的什么也好,这些都不会被外人知道。” “告诉我他是谁好吗?把一切都告诉我。” 郁宁被那双好看的眼睛看得失了神,点头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事情的起点在洗尘宴。 郁宁与萧语蓉在御园赏花归去时,萧语蓉贴身手帕掉落急得要哭。为了好友身体考虑,郁宁让对方等在凉亭,独自返回找东西。 手帕落在了一个容貌俊美的登徒子手里。对方出言不逊调侃郁宁,被郁宁堵得哑口无言,便笑吟吟地把东西还给她。 折转时,郁宁被路边杂草绊倒就要摔伤,那登徒子不知从何而来,竟身手矫健地救下了她。 虽化解了风波,但郁宁从未与男子有过如此亲近接触,一半是气一半是羞,自然心绪难平。 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但郁宁去尚书府探望萧语蓉时再次见到了那人。对方居然是萧语蓉的表哥,且这次相见表现得与宫中的轻浮不同,虽还是能说会道,但沉稳了许多,倒是个奇人。 两人在萧语蓉面前说开,才发现一切都是误会。萧语蓉解释说表哥只是爱招惹人的性格但本质不坏。 细细相处下来,郁宁也发现对方人品尚可,虽不懂诗书但却广游山川见识颇广。 在探病期间一来二去的相处后,两人暗生情愫。郁宁虽觉私下相处不妥,但在那人直白热烈的挑明心意后也颇受感动,遂就这样时不时相见,互诉心声。 在说完一切后,郁宁揣摩着弟弟的神色,又低声道:“玮郎是个好人,别为难他。” 将“萧玮舟”这个名字记在心底,郁安冷笑道:“好人就不会做让阿姊为难的事。” 若是真心爱慕,又怎会把心爱之人留在暗处?遮遮掩掩的私情是这个时代公认的不合礼数,流言蜚语何其可怖。 扣留手帕、送花别发、送人回府,做些事的时候那个人到底想的是为郁宁好,还是在坏心思的逗弄她? 要真是能让郁宁一生顺遂的好人,这跳动着涨到70%的异变值作何解释? 萧玮舟的所作所为无益于那永远在阳光下最为特别的命运,最终会毁了郁宁。 而当下郁宁对潜藏的危险还无知无觉,抬起那张温婉标志的脸在辩白:“他并非你想的那样。” 郁安不反驳她的话,只说:“我会去查清这个人。在此之前,希望阿姊别再和他见面。” 郁宁最终妥协于弟弟少有的强硬态度,美丽的眼睛黯淡下来:“好。” 从郁宁院子回到自己的阁楼,郁安撤下随从,把房门猛然关上。 虽然一直对郁宁已经写好的完美命运持保留意见,但就郁宁的天定姻缘方面而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萧玮舟显然更可恨。 不明不白就想抱得美人归?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好事? 在不算长的相处里,郁安对郁宁印象很好,加上原身记忆的影响,此番也不免真的有些动怒。 冷静过一段时间后,他重新打开门,立即吩咐人动用各方手段,不遗余力清查这人的来头和本性等等。 到底是远古的年代,信息资源的收集力度有限,效率更是低下。 动用了身份的优势,郁安在好几日之后才收到了清查的结果。 萧玮舟,来自江南一带出了名的富绅家族,祖上出过科考状元,和当今尚书同属一家,又是受宠萧嫔的表亲。 家大业大有权有势,不过如此。 打着来长见识的名号,萧玮舟入京两月有余,常住萧府,闲暇时则在勾栏瓦舍流连,看履历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公子。 郁安遣退了交差完的人,慢慢在脑海里理清思绪。 已知的信息有限,若是纸上得来难辨真假,还需要真正见一见本人才行。 郁宁也很快得知郁安查出了结果,只安静地等待弟弟前来找自己。 郁安果然来了。 不能以门户不登对为理由,少年硬邦邦地抓住一个细节不放:“这人不洁身自好,常年留恋烟花巷柳。阿姊你不要喜欢他。” 郁宁被他时而成熟时而幼稚的举止弄得哭笑不得。 她又看了一遍纸上记录的信息,解释说:“并非狎妓,只是为了听曲。” 郁安咬牙反驳:“他说听曲就是听曲?这些男子惯会骗人,阿姊不要被轻易迷惑。” “安儿不也是男子么?”郁宁笑了起来,“怎么也把自己说进去了?” 少年一噎,一时找不到话说,脸都气红了。 郁宁掩着唇笑得更加开心。 自觉丢脸,他别过脸不再看郁宁弯成月牙的眼睛,“我不管,阿姊不要去见他。我不许你见他。” 以理服人行不通,要拦住外柔内刚的郁宁,只能暂时依靠撒泼打滚了。 红着脸的少年忽然站起来,蒲公英一样飞进自家姐姐的怀抱。 到底男女有别,郁安刻意留了一层缝隙,没有真正接触到郁宁的身体,只虚虚地抱住对方。 “我不喜欢他!阿姊不要和他见面,答应我好不好,答应我嘛……” 轻轻摇晃着姐姐的肩膀,少年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在意。 没料到他会一本正经的撒娇,郁宁没忍住笑出了声。 拍拍弟弟的背,她柔声劝哄道:“安儿乖,不能没有理由的厌恶他人。” 这话只是在教导弟弟,没有答应。 此计不通。 于是郁安不再演戏,缓缓低语道:“一定要是他么?” “什么?”郁宁一时没听清。 郁安从郁宁怀里直起身,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是问,阿姊一定要和他一起吗?” 【作者有话说】 很久以后,郁宁扶额: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47 月照沟渠 ◎请求◎ 不给郁宁作出回答的时间,郁安又道:“万花丛中过,很难片叶不沾身。他既沉溺烟柳之地,又怎会干净?若不亲眼见到,我不会相信他如阿姊所说那样好。” “阿姊啊,”他放轻了语调,眼眸里含上隐秘的水光,“你我一母所出,又是同胎姐弟,理应是彼此世上最亲近之人。你知我如我知你。阿姊待我好,是最好的阿姊。所以我怎会阻拦你寻觅良人?” 稍作停顿后,郁安阖上眼睛继续说:“我不担心阿姊终会出嫁离我远去,只怕阿姊被歹人蒙蔽,不得善终。” 最后这句太过悲观,悲观到极致竟像是某种恶毒的预言。 郁宁却并未觉得被冒犯,只是心有触动,沉下眸光陷入了思考。 睁眼看着女子的表情,郁安知道自己终于说动了对方。 沉思过后,郁宁重新与郁安对视,眼神镇定道:“也罢,就让安儿见见玮郎,好叫你放心。” 商量好彼此的条件后,郁安就出了小院。 郁宁希望他莫要冲动伤人,郁安则希望自己在和萧玮舟交涉时郁宁不要现身。 两人谈了半天才敲定好准则,这会儿天都快黑了。 一路踩着昏暗的光线,郁安在日落之前回了自己的小楼。 阁楼里已经有侍女点了盏灯,烛火闪烁跳跃,像只无忧无虑的小兽。 见他回来,侍女又点亮几盏屋内的灯,房间慢慢亮起来。 知道公子不喜他们侍立在前,点灯侍女对少年恭敬行了礼,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郁安一人待在室内。 像是觉得闷,他来到窗前推开窗户,灌入的冷风吹动着少年的发丝。 今夜无星无月,外面一片漆黑,但少年却饶有兴趣地看了半晌。 直到冷风吹灭了桌上的一根蜡烛,他回头看了一眼光线暗了几分的房间,又转回来重新看向窗外。 没有再看风景的兴趣,郁安自言自语般问道:“你在吗?” 这句话没得到回应。 于是他又加大了声音对着窗外问道:“你还在吗?” 清澈朗润的声音穿过夜色,与春夜里的冷风共舞。 虽然还是没人回应,他却笃定了对方就在这里。 “我不强迫你喊我公子了!” 郁安看着窗外的虚空,自带笑意的眼睛此刻情绪冷静,好脾气地打着商量:“所以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 “我说,你能不能听到啊?影卫哥哥能不能理理我呀?” 身后悄然落下一道黑影,像是一片落叶无声落地,又像是涓流涌入江河,没有惊动任何人。 于是少年也像是没察觉,因为对着空气说了半天话也没人理睬,不由表情失落,转身就要返回房间时被身后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吓了个结实。 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后,他面色苍白地靠在了窗台上,“下次来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突然?” 黑衣人凤眸依旧情绪寡淡,没接他的这句话:“何事要帮忙?” 还是异常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叫人嗓子也跟着疼。 少年对此并不在意,一听他说要帮忙,眼睛一亮,又沉吟着说:“你总跟在我身边,应该也知道一点我阿姊的事吧?” 黑衣人沉默地看着他,像是在反问“为什么要知道”。 郁安从那双冷漠的眼睛里读出了这句话。 他轻咳一声,不再拐弯抹角:“是这样,我想知道那个萧玮舟更具体的事。影卫哥哥神通广大,想必查人这种小事不在话下。所以可不可以帮帮我?” 少年平日里无疑是骄矜的,但在求人的时候就显得格外顺从,低眉顺眼什么好话都能说。这与在慕信面前的懒散,和郁宁面前的可靠乖巧都不同。 每一面都如此特殊,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黑衣人面无表情地想着,而郁安还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复。 于是他问:“理由?” 郁安笑起来:“因为影卫哥哥想帮我,不然怎么会愿意现身?” “……”黑衣人面罩后的表情一言难尽。 像是心有灵犀般,郁安又猜到了他的想法,立即认错道:“我逗你的,别生气。你愿意帮忙的话,条件可以随便提。” 面前的人无动于衷。 郁安在心底暗笑,面上却一派天真:“钱财?官位?都可以的。” 黑衣人惜字如金道:“都不必。” 郁安问:“那要什么?” 看着那双在昏暗烛光里的晶亮眼眸,黑衣人再次沉默。 他忽的回想起那日练兵场上,少年处理那名冒失士兵的事情。 明明是自己险些丢了性命,在看清对方和自己一样的少年人之后竟生出恻隐之心,选择了从轻处罚。 对于一个家有老母心不在此的平民独子而言,逐出军营到底是罚是赏? 不必再受风雨侵袭之苦和沙场征战之痛,常伴亲人身侧又解了思亲思乡的愁绪。 被偌大的惊喜砸中,那胸无大志的士兵最后甚至露出了恍如梦中的神情。 匿在暗处的黑衣人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信郁安会不清楚其中要害,即使如此,对方还是那样做了,分明做着好事却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真是引人发笑。 这位纨绔少爷有一颗不合时宜的善心,这份善心没有助益,只是对方天真又愚蠢的象征。 见他久久不语,郁安有些疑惑:“影卫哥哥?” 黑衣人回神,那一刹那脑海里竟然也浮现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郁安对他展颜一笑:“你还没说你要什么?” 弯起的眼眸里暗闪着纯粹的光芒,看上去脆弱又无害。 看着少年毫无防备的笑容,黑衣人鬼使神差的回答:“自由。” 他下意识说出了那个荒诞可笑的想法。 大概是,受到了那名冒失士兵的影响,他现在也只得到这个天真公子的罚赏。 怪异的,漫不经心的,出人意料的罚赏。 但是不是自由都没关系,只是恰好想到这个词,就如是说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10%] …… 影卫的效率果然很高,不出三日就给了郁安答复。 和郁安命人查到的信息相差无几,只不过多了几条更鲜为人知的。 一是萧玮舟名下有一家生意不错的花楼,每月十五定期去察看,不能探察具体做了什么,楼里的莺莺燕燕在掩饰楼主的行踪方面精明万分。 二是萧玮舟去勾栏瓦舍也全凭心情,次数不定,但真的是去坐着听歌赏舞的,叫好些烟柳姑娘大感失望。 但他倜傥多情的形象确实给了那些姑娘小倌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慷慨到任撒钱财,风流却不下流。 还查到他有一些大大小小常人难以理解的癖好,比如屋内不能放镜、喜欢看人哭等等。 郁安看完了纸上的内容,抬起头对立在面前一身黑袍的人露出一个笑:“辛苦影卫哥哥啦,多谢你!” 黑衣人垂眸看他,凤眸里没什么情绪。 郁安也不在意,细心地收好纸张,拍拍自己衣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站起来。 “还有一件事。” 他笑着绕过书案向沉默的影卫靠近一步,看清了对方眸中骤然升起的冷意就很乖地停下步子。 于是郁安站在距对方五步开外的地方,把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还有一件事就是,能不能帮我查查萧玮舟最近一次要去勾栏是什么时候?” 全看心情的事怎么能被探察到? 大抵自己也觉得强人所难,郁安抿了抿嘴唇,商量性地说:“啊,不需要很精准。只要看他有动身的意图,就知会我一声就好。” 这也需要有时刻守在萧玮舟身边的人通风报信才行,对一个只受过武道训练的影卫来说太难了。 但少年不知是真的不谙世事的愚笨,还是已经看出了他身份不简单,在肆无忌惮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黑衣人眸光渐深,并未回话。 郁安便又拿出了那夜求人的架势。 “影卫哥哥英明神武神通广大,一定可以做到的对不对?区区一个浪荡子,还不是任影卫哥哥拿捏?哥哥气质出众武艺高强,是最最最厉害的影卫!……” 好话一筐接着一筐,小公子说得毫无负担。 这个时候罚人时的凶狠利刺消失不见,少年黑珍珠似的眼睛满是顺从,仿佛面前人是自己唯一的依傍。 见黑衣人还是没什么反应,郁安收了笑,又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允诺你的条件我不会忘记的。事情结束之后,还你自由。” 嗓音不再黏腻,尾句断得干净利落。 小少爷能屈能伸地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可无论如何也没消磨掉面前之人眸底的寒冰。 不为所动的人指出他话语里的盲点:“为何一定要我去查?” 声音还是风沙磨过一般。 少年像是把这句话理解成了推拒,天生带笑的眼睛闪烁片刻,简短道:“那算了,我派其他人跟着姓萧的。你不必再管。” “你只需要保护我就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门边走去,显然真打算派别的人去。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郁安听见了对方不含感情的声音—— “愿为公子效劳。” 【作者有话说】 郁安(星星眼):影卫哥哥帮帮我 影卫哥哥(冷漠脸):不 郁安(若无其事):那我找别人 影卫哥哥(口嫌体正):还是我来 48 月照沟渠 ◎萧官人◎ 答应下来的一瞬间,黑衣男子的心情难以言喻。 可在见到少年短暂的惊愕后,笑吟吟地对他说“谢谢影卫哥哥”,又觉得能不断挖掘出对方的崭新面倒也有趣。 虽然还是对堂堂太尉公子总爱使唤影卫做与本职毫无相关的事感到不解,但已经无意再深究了。 方才他只是在思考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郁安派其他人去蹲守时,姿态也是温软顺从的吗?或者是一副趾高气昂的纨绔做派? 还没思考出结果,他就答应了少年的请求。 就当是,维护对方在其他下属面前的颜面好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20%] 避开了“你为什么总找我”这种致命题后,郁安喊“哥哥”喊得更没压力了。 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影卫哥哥真的很善良!” 被亲热叫着的影卫哥哥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自己好像中了什么圈套。 敛眸沉思不出结果,索性不去想。 笑了一会,郁安道:“那么,这事就由影卫哥哥命人去办!相信你的人会比我的人办得更好!” 是全然交付的信任语气。 …… 在月底的某日,萧玮舟那边有了动静。 派去的人一传来消息,黑衣影卫就直接将消息转达给了郁安。 于是郁安立即动身,去了郁宁的别院把姐姐带上。 郁宁对此感到困惑,不明白郁安为什么拒绝光明正大的约谈,却故意制造偶遇。 可是弟弟一句“只有出其不意才能捕捉到那人真实的情况”,把她想说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郁宁于是闭上嘴,换上了弟弟选择的简素衣裙,簪花都没戴多少。 饶是如此,瞧着还是清丽至极。 郁安叹息,又为姐姐取出幕篱戴上,这才放心地把人带出了府。 还未入夜,金春阁的姑娘们就躁动起来。 申时刚过,就接连来了两位出手阔绰又长得极好的官人,一位是相熟的萧官人,另一位是带着人的生面孔。 阁中的姑娘梳洗上妆完毕就在廊道里张望着,等待妈妈叫到自己的名号,而洒扫的小厮各自忙碌,为即将到来的夜晚做好准备。 先到的郁安选的是萧玮舟常订的那间上房,和隔壁的一间。 见老鸨面露难色,他亮出身份塞了点银子,又拿出“若是他来,可共处一间,都是男子又有何惧”等说辞,还是成功订下。 郁宁被安置在隔壁。 郁安为姐姐取下了幕篱,又叫人奉上茶水糕点,叮嘱她莫要现身,只隔墙听着便是。 到底是古时,房子隔音不好。金春阁的房间根本隔不住笙歌和话音。 郁宁从没来过这类地方,又被方才的老鸨用奇怪的眼神瞥过,不免局促。 完全没有闲逛的意思,她点头道:“好,见到玮郎,安儿你……切莫冲动。” 郁安把已经准备好的拳头藏在衣袖里,表情良善:“好。” 回到天字一号房,桌上已经摆满了美酒,边上立着三个抱琵琶的美人。 见郁安进来,妆容艳丽的三人一齐福了福身。 其中一个美人软着嗓子问:“小郎君,要听什么曲?” 郁安斟了一杯酒躺到一旁的软榻上,“你们随意,要清新些的。” 太浓艳的,郁宁听着也难受。 那美人勾唇一笑,娇声应是。 几人坐下开始拨动琴弦,清新明丽的曲调流淌而出。 郁安背靠小榻,右腿散漫的搭在榻边,眼神沉醉像是在沉迷享乐、专心听曲。 手中小杯的酒水却一口未动。 不多时,萧玮舟也来了。 老鸨紧张尴尬的解释说不知他来,上房已订出去了,萧玮舟眉头一皱,片刻又放松下去。 他态度温和地问订房的是谁,那老鸨不好明说,只好把郁安先前给出的说辞都抖了出来。 听见对方不介意共用一间时,萧玮舟露出了一个不明意味的笑:“有趣。” 他招了几个熟识的乐姬,几人一起上了楼。 房门打开,入眼的是一展山水屏风,模糊的看见榻上的人影。 萧玮舟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榻上是一位极年轻的漂亮公子,听见乐声停了不由睁开了半阖的眼睛。 视线落在萧玮舟身上,漂亮公子问:“你谁?” 萧玮舟暗自观察了对方的衣装气度,猜测这可能哪家大户人家里翻墙出门的少爷。 他莫名觉得对方的面容有些眼熟,但印象里的傲慢纨绔有没有一个有这样出色长相的。 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萧玮舟见漂亮公子神色已有不耐,不由道:“占了在下的房间,公子还不知我是谁么?” “哦——”漂亮公子把酒杯放在案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萧大官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并不觉得对方真的听说过自己,萧玮舟自我介绍道:“在下姓萧名玮舟,字陆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承让承让,叫我余二就行。” 了解到的朝中重臣没有姓余的,看那纨绔公子真诚的样子又不像说谎,只能猜测对方确实出身世袭的小官之家。 于是萧玮舟稍稍放下戒心,爽朗一笑:“原来是余兄,失敬失敬。” 从萧玮舟露面起,郁安就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对方。 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身量足够,衣着倒也光鲜,像是无论在哪都会招蜂引蝶。 让人傻站着说了半天,郁安消解了千分之一的气。 后仰着靠实软榻,他让小厮备坐,下巴一抬道:“萧官人客气了,快快坐下歇息一二。” 视线移到萧玮舟身后几个抱着乐器的女子身上,郁安展颜道:“后面的几位姐姐也辛苦啦,快坐快坐。” 隔壁的声音闷闷传来。 郁宁没太关注萧玮舟说了什么,只是从没听过弟弟如此吊儿郎当的说话语调,不禁蹙眉,也不知对方是从何学来的。 虽然明白都是在演戏,她还是决心回家之后要好好敲打一番幼弟。 对姐姐的想法一无所知,郁安还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纨绔。 在萧玮舟同意共赏歌舞后,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坐着。 乐姬们也纷纷落座,巧笑嫣然地拨弄曲弦。 原本清新脱俗的乐声被艳丽浮躁的曲调取代,听得人心绪起伏。 郁安慢慢做出沉醉的模样,不似作伪地在享受。 萧玮舟看了他很多次,确认对方是表里如一的耽于享乐,心中戒备又松下些许。 两人品着美酒欣赏乐曲,都没再开口。 又是一曲终了,郁安眯着眼睛感叹道:“美酒入喉,美人相伴,得此仙乐,人生无憾!” 萧玮舟端着酒杯笑道:“此言差矣,人生乐事何其之多,余兄怎么听几首曲子就心满意足了?” 乐姬们也娇笑出声,不再看这位言语稚嫩的小郎君,继续奏乐。 郁安摇摇头,屋内窗扇未开,暖炉熏得如玉的面颊染上醉态的薄粉。 “萧官人有所不知,”他苦恼道,“我爹不许我出来厮混,每日只逼着我读书。能喝酒逛楼、听曲赏乐已经是很难得了。实在是翻墙太难……” 说都最后话音一顿,郁安自觉失言地捂住嘴,露出更加苦恼的神色。 萧玮舟的笑容也仿佛出自真心:“原来余兄过得如此不如意,看来官家的身份有时候也是束缚。” 郁安叹气,又眼神微亮地看向萧玮舟,“听萧官人的意思,你并非出自官家?原来也有人从未一举一动受人制约么?这是何等的美事!” 浮沉的乐声里,萧玮舟的表情不变,“也不能如此说,我家落魄些,自然管教不严。我自幼也不服管,总爱天南地北的乱跑,虽没学过多少诗书,倒也会了些其他东西。” “萧官人见多识广,余某佩服!” 萧玮舟笑着回掉了那句不走心的夸赞:“言重了。” 郁安也在笑。 漫不经心地喝了几口酒,他又状似不经意般开口:“既然萧官人爱好游历,可否和余某说说见闻?除了听曲看舞,人生还有何种美事?” “譬如赏花看月、西湖泛舟、沙洲看鼓……” “诶诶,也对!”郁安高兴地应着,眼中充满向往。 俨然是个足不出户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公子。 见萧玮舟对他的崇拜很受用,郁安眼睛一弯:“但我有一疑虑,不知当不当问?” 萧玮舟和气道:“但问无妨。” “萧官人看着不像已经娶妻的人。这些年你行过南北,又长得一表人才,难道就没有适龄小姐芳心暗许、大胆示爱?” 漫长的虚与委蛇后,终于到了重点。 郁安眉眼带笑,像是在单纯好奇,可却全身心都在留意对方的状态。 不放过那人脸上出现的任何表情。 萧玮舟正在品酒,闻言杯中酒一口饮尽,勾唇道:“若我说没有,余兄会信么?” 郁安:“自然不信。” “既然不信为何还有此一问?” 话题到这里本该结束,但萧玮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我无意沉溺女色,平生所愿不过赏尽山河。若是遇到能知我懂我之人,也能为她改易志向,只求与所爱共度此生。” 这段告白像是由衷而发,说得深情至极。 但郁安已经看清了那双多情眼眸里的薄凉。 对方明明在说真挚愿望,表情却很平淡,甚至隐隐带着玩味。 49 月照沟渠 ◎明珠姑娘◎ 真是个,游戏人间的混账啊…… 郁安笑容灿烂地想。 他一边在脑海里比较二人的武力值,判断把人大揍一顿的可能性,一面扶着榻站起身。 见郁安表情不对,萧玮舟疑惑挑眉:“余兄?” 话音刚落,长廊外传来一阵喧哗,隐约听见几声“明珠姑娘”的叫喊声。 萧玮舟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拂袖起身。 “恕萧某失陪了。” 丢下这句,他毫不犹豫的向屋外走去。 想弄清这人突然离去所谓何事,郁安让乐姬停下演奏稍作休息,然后也走出房门。 屋外的长廊已经被拥挤的人群填满。 各个年纪阶段衣着或富贵或褴褛的男人趴在栏杆上,争着吵着在往下望,发出闹哄哄的声音。 一眼望去没看见萧玮舟,郁安被推搡着进入人群。 四下都是声音,他很难从那些人的吆喝声中分辨出除了“明珠”这个名字之外的东西。 汗味体味和别的气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郁安屏住呼吸,挣扎了几下,终于挤到了栏杆边,获得短暂的清新。 眼前敞亮,他费力呼吸着,终于看清了下面的情景。 原先的杂物已经不见了,此时留出一方空旷的台面,有位白衣女子在上面兀自跳舞。 台面周围点着不大不小的花灯,不算明亮却足以视物。 四面绕着红纱,看不真切那女子的容貌。 只依稀瞧见她的舞步落在一众乐曲声里,身形随着音调转动,宛若一朵盛放的脱俗昙花。 郁安看了一眼就不再看,转身望着人群,想着怎么挤出去把郁宁带走。 萧玮舟不知所踪,二楼的人们也陷入了狂热状态,郁宁又是独自一人,这样下去难以确认安全。 恰逢那女子舞毕,四面红纱散落露出其真容,人群一阵喧闹。 思虑事情的时候,郁安撑着栏杆的手不由放松,在激动的人群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身体一时不稳就栽入前方的虚空里。 锦衣少年失控的从红木栏杆上翻了下去,像只折翼蝴蝶般直直坠向大地。 目击的人群发出一阵惊恐的喊声。 “出人……命……啦?” 此起彼伏的惊呼没发完,却见一道黑袍加身的人影骤然出现,敏捷利落地接住那只断翅蝴蝶。 那身手快得只剩残影,姿态却轻巧得像是接下了一片雪。 于是人们又发出一阵欢呼,“好!!!” 每个人都笑容满面,像是看完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昂贵杂耍。 在连绵欢呼声里,郁安缩在黑袍来者的怀里,已经安全下来却不肯下地。 他抬起头,如往常一般道谢:“影卫哥哥,多谢你。” 黑袍来者态度冷漠:“下来。” 虽然叫着下去,但还是拦腰抱着人,没有强硬丢开对方。 郁安恍若未闻,又扬起笑容自顾自接着说:“这是第三次了吗?之前帮我做事的时候,我许诺你自由,这次就再许诺一个吧!两个自由,你一个我一个,好不好?” 黑袍来者没理会怀中人念念有词的歪理,抱着对方来到了清净些的地方,远离了那些看热闹人群的视线。 怀中人揪着他的衣襟问:“影卫哥哥有听见我说话吗?” “嗯?” 方才一心观察周围,来者确实没细听这位聒噪少爷又在说什么。 一个带着哑意的单独字音,听上去莫名性感。 郁安晃了晃腿,重复道:“我是在问影卫哥哥的名字。不能一直哥哥哥哥的叫你呀。” “诶诶诶!等等等等,我不问了不问了!先别放我下去,带我去找一下我阿姊!求求你了,影卫哥哥影卫哥哥……” 眼见着来者已经放开自己的腿弯,郁安抓着他的衣襟往人怀里缩,为了示好一叠声叫着哥哥。 来者像是被他吵得心烦,便抄起少年的腿弯又重新抱住他。 顺利留在对方怀中的郁安弯起眼睛,“影卫哥哥,带我去找阿姊好不好?阿姊一个人在二楼的隔壁房间。” 哥哥叫得多了也就越来越顺畅,越来越没有心理负担。 一面抱着人轻松地跃上树梢,又踩着树梢落上房顶在瓦砾上如履平地,黑袍来者一面声线平稳地开口:“秋烺。” “什么?” 像是没跟上对方的思路,郁安抬起头看他。 “我的名字是秋烺。” 是一句低哑认真的回答。 来者一心看路没对上少年的视线,自然就错过了那双无害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为了逗人多说几句话,郁安着实煞费苦心。 秋烺话音落下的一秒后,郁安扬着笑颜,诚心诚意夸奖道:“真好听。” 说话间,周围的场景再度变化,秋烺也停下了脚步。 郁安探头看了一眼,发现两人已经到了郁宁所在的房间门口。 这么一会功夫明珠已经下了场,看热闹的人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两人倒也不算惹眼。 又道了声谢,郁安被秋烺放下,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任务完成后,秋烺悄无声息的匿去。 而郁安在清浅的留香里敲了敲门,唤道:“阿姊?” 无人回答。 推开未上锁的门,点着灯的厢房里空无一人。 郁宁答应过不会出去乱跑,所以只能是有人闯入带走了她。 郁安的表情一瞬间冷了下去。 他转过身就要去找人,还没踏出房门就与罩着幕篱迎面进来的人撞上。 他扶住后仰女子的小臂,“阿姊?” …… 时间退回一刻钟前。 萧玮舟从天子一号房出来,看见外面人挤人的盛景,就果断放弃观舞的想法。 眼下人越来越多,他立即决定暂时避一避。 几个武夫路过身旁,一股难闻的汗臭直冲脑门。 萧玮舟眉头皱得更紧,在人群的欢呼声里随便进了个没开灯的厢房。 隔壁的说话声和乐声都消失了,应当是事情告一段落。 外面很吵,郁宁记得与弟弟的承诺,便静坐等着对方来接。 可四下天色已暗,屋内难以看清。 她找了个火折,摸索一下就成功打燃火星,刚要把火星过到蜡烛上,就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 因为低调出行一切从简,郁宁一身淡色衣裙,不着粉黛,只有发间别了一支白玉簪。 此刻她神色淡然地看向门口,却让人觉得惊为天人。 推门而入的萧玮舟一愣,不确定道:“……宁儿?” 郁宁没料到来者是他,“玮郎?” “宁儿,你怎会……” 一见到郁宁,萧玮舟终于想起来为何会觉得素昧蒙面的余二为何眼熟了,对方分明和郁宁有八分相似! 联系到郁宁提过自己有位同胞弟弟,他忽然把一切都想通了。 余?郁?家中又排行老二。原来余二就是太尉家的郁安! 他道对方为何有意无意和自己搭话,原来是替自家姐姐来试探他的,而郁宁就在隔壁听着! 回忆了一番自己方才滴水不漏的回答,萧玮舟此生已经是第无数次感谢自己的警觉了。 在心里把想法都过了一遍,现实却只过去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萧玮舟面上又浮现出惯有的从容神色:“宁儿,此地鱼龙混杂,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说着话来到郁宁身边。 而郁宁手中的火折子刚好点燃了蜡烛。 她拿开火折将火星吹灭,这才启唇道:“什么不该来的地方?玮郎,你不是也在此处吗?” 微弱的烛光下,气质出尘的美人看向萧玮舟,神情像是真的在不解。 饶是早已看惯,萧玮舟还是被她的美貌镇了一下,慢半拍地回道:“……我以为良家女子对这样的地方都不屑一顾。” 郁宁轻轻摇头:“并非如此,她们也不过是为了谋生罢了。我无意指责他人。” 但萧玮舟已经断定她是因为自己逛青楼而在吃醋赌气,所说的大度话都不是出自本心。 于是他唇角勾起笑,“宁儿,我知你大度开明,并不介意我来此享乐。你也见到了,我听曲是真,观舞也是真,并非是沉溺美色。如今相信我所言非虚了吗?” 因为不能眼见只能耳听,郁宁被方才萧玮舟所说的“只求与所爱共度此生”震动了心神。 回想起来难免羞腼,她垂了垂眼,轻声道:“我……我相信你。若玮郎所说皆是出自真心,不曾欺瞒,那郁宁也会无畏人言,坚守到底。” 对她的回答感到很满意,萧玮舟继续柔声哄道:“我也相信宁儿会说到做到。但已然入夜,这里人多眼杂,一直待着实在不好。我先送你回府罢。” 郁宁正欲摇头,却被萧玮舟拉住了手腕,以一股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气牵动着前进。 眼前着要被带出门,她下意识拿上幕篱罩在头上。 白纱顺滑地倾落而下,在郁宁出门前尽数遮住了她的容貌。 被硬拉到了楼梯口,郁宁始终挂念着弟弟,在萧玮舟的钳制下挣扎了几下都没挣开。 “且住!我还要等人。”她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嘈杂的乐声里。 萧玮舟听了,脚步都没停。 郁宁提了点声音:“玮郎,我还不能走。” 萧玮舟回头看她:“为何?” 马上就要被带着踏下楼梯,郁宁使了点力气终于甩开了他的手。 隔着幕篱,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我不能走,我要等安儿。” 50 月照沟渠 ◎求情◎ “为什么?”萧玮舟露出了不能理解的神色,“宁儿,你阿弟已经不是三岁稚子了,还不会自己回府么?我不打算追究方才他诓骗我的事,只是真心想送你回去,所以可否给我这个机会?” 萧玮舟也不傻,郁宁知道对方想必也猜出了今日事情的始末。 自知理亏,她也就不反驳对方的话,只说:“玮郎,我并无推脱之意。不过我确实不能走。不仅是因为我答应过他,也是因为我是他阿姊。” 萧玮舟沉默片刻,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掀起幕篱的白纱。 这是个十分冒昧的举动,一但成功,女子容颜展现人前,无异于失去清白。 郁宁若有所感,立即后退一步,“玮郎!” 素来轻和平缓的嗓音此刻沉了几个调,显示出主人的惊怒。 萧玮舟收回手想要安抚她:“宁儿……” 而郁宁已经转过身去,白纱被夜风吹得轻轻扬起。 她固执地往回走。 萧玮舟立刻要去追,而金春阁的小厮刚好哒哒哒地跑上楼来找他。 “萧爷,明珠姑娘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您是现在过去?” 萧玮舟收回前进的腿,眼睁睁看着长廊上那抹倩影渐行渐远。 …… 后来从郁宁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郁安冷笑道:“他居然敢强求阿姊?真是好大的胆子!我真该给他一顿教训。” 郁宁用纤细的手指戳戳他的头,“哪里学的野蛮做派?君子上达,文理为重。” 被姐姐教育的少年垮着脸应是,片刻后又忍不住说道:“他如此不通礼数,阿姊你还喜欢他吗?” 这话问得直白,郁宁面色微凝,叮嘱他:“慎言。” 没正面回答。 郁安清楚了她的意思,便不追问,而是把秋烺后来调查的结果一一与她说了。 郁宁听罢,温声道:“我知晓了。” 郁安道:“他经营的那间花楼生意尚可,但总是十五去看倒也奇怪。事出反常,我们找个时机去探探吧?” 郁宁面色未有波澜:“都是谋生手段罢了,不分贵贱。若是安儿担忧,便去探。” “那阿姊呢?” 郁宁摇头道:“我无意探究他的私事。” 金春阁掀纱一事后,她心乱如麻,需要静下心再考量考量和玮郎的事。 郁宁这一考量,位面异变值又开始波动,起起伏伏好不混乱。 郁安明白她有顾忌,也就给了她充足的独处时间。 不日,慕信领兵出京回边。 半个月来他又处理了些琐事,这才收到御旨开始整军出塞。 郁安在城门口送他,郑重道:“此行一切小心。小将军英勇善战,驻守关要,定叫敌人不敢来犯。” 慕信扬起笑脸,身后的马尾甩得很欢。 “必然如此!必然如此!”他朗声道。 时辰到了,他跨步上马,回头看向郁安:“慕某就此告辞,郁兄保重!” 郁安笑回:“保重!”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行在最前,身后领着一众威风将士,脚步齐声向外并进。 马蹄踏沙飞起风尘,将士们背影雄赳。 郁安登上城楼,和兵将家属们一起看着他们快步离去。 军队渐渐行远,身后传来一道满是调侃的声音:“郁小公子重情重义,在下佩服。” 郁安回头,就见萧玮舟一身暗紫云纹长袍,正摇着扇子看他。 不想和来人交谈,郁安把头转回去。 萧玮舟上前一步站到郁安身侧,“听闻郁慕两家交好,我就猜到小公子会来送行。果然如此。” 郁安没理他。 萧玮舟便顺着郁安的视线扫向远方的长队,想起某件辽远的旧事眼神瞬间阴郁下去。 那抹情绪很快消失,他嘴角擒着笑转过脸,“那日不过误会一场。小公子真情真意为姐试探,萧某能体谅小公子的苦心。” 郁安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看向身侧的人,冷哼一声:“你能体谅?心里还不知怎么骂我。” 像是已经把对方当做了小舅子,萧玮舟态度很好:“小公子误会了。萧某不是狭隘气短之人,怎会迁怒公子呢?实在是……” 郁安打断他:“少说废话。” 不同于金春阁初见时的散漫痴愚,今日的郁小公子骄矜又冷硬。 萧玮舟收住声,只能好脾气地迁就他:“小公子为人爽快,萧某明白。只是那日,萧某和郁小姐闹了场误会,苦于小姐常处家中不能当面赔罪,这才找上了小公子你。” 见郁安没说话,他趁热打铁道:“公子可否向小姐带句话?就说萧某是无心之失。多日来萧某实在愧疚难当,便买了这支玉簪,作为给宁儿的赔罪。” 一支小巧精细的红玉簪递到面前。 郁安看都没看,笑道:“我阿姊的闺名也是你能叫的么?” 没想到说了这么多对方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萧玮舟哽住。 “大庭广众下叫得这样亲,我阿姊和你又有何关系?萧玮舟,你真的一点都不知礼数吗?还是说自江南而来游历万山,你所学到的都是勾引人的手段?” 嘲讽他人时,郁安笑得更好看了:“我阿姊端庄淑静,千金之体。你不过一个将衰富绅之子,又怎么敢肖想她?还是说,你根本不想让她名正言顺?” 这些话说得不留情面,巴掌一样打在听者脸上。 还没走完的三两军属也都看了过来。 顶着各路目光,萧玮舟脸色红红白白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他最终言语苍白道:“我并无此意……” 郁安一声冷笑,走得毫不犹豫。 城楼上的事自然没和郁宁说,郁安不想让对方心软。 四月里的晴日很多,天气渐暖后,萧语蓉的病终于好全。 病愈后她送信来郁府,说自己病中不止一次乞求过神佛的庇佑,如今复原要去上香还愿,邀请郁宁同行。 尚书府的信封里有两张信纸。 郁宁看完了字迹娟秀的那张,把另一张豪放潦草的丢了妆台的缝隙里。 她知道这是来自另一个人的,求情信。 但那日被冒犯的记忆还清晰至极,郁宁也就没有看信的心思了。 她修书和萧语蓉定好具体的还愿日期,此事就此掀过。 上香日下着小雨,郁宁出府的时候拒绝了郁安的相送,只带走了几个精通武艺的护卫。 姐姐的马车才出发半刻,郁安就命人备好车马,和秋烺一起追着郁宁离开的方向去。 黑袍面罩一样没落,秋烺冻着脸和郁安坐在狭小的马车里。 光看那双凝着寒冰的凤眸,郁安都能猜出对方此刻心情不愉。 一向藏于暗处突然被强拉着现身人前,虽然带着面罩,想必这位影卫哥哥还是浑身不适。 倒不是怕暴露影卫的身份,对方的武力值已经不怕仇家找上门。他只是习惯独身隐匿,不愿再被俗人用好奇或是害怕的目光紧紧盯着。 郁安明白他的想法,便腆着笑脸道:“秋烺哥哥,忍耐一下好不好?只有今日一次。” 见秋烺的凤眸漠然看来,郁安眨了眨眼,无辜道:“街上人多,若是遇到什么事,你赶不及来救我呀。” 这是无稽之谈,以秋烺的身手就算是再危险的情况也能不拖泥带水的摆平。 但大街上突然飞出一个黑衣人恐怕确实会引起骚乱。 秋烺向来算不准少年的心思,也就不再去猜。 他冲郁安略一颔首,算是应答对方的话。 郁安眼睛一弯,找准机会就夸他:“秋烺哥哥真的很善良!” 从未有人敢将善良这个词安在秋烺身上,郁家小公子却几次三番如此说他。 那双天生含笑的清隽眼眸里闪动着不难猜的情绪,干净得像是一眼就能望到底。 秋烺只觉可笑,便阖眸不去看对方。 郁安不觉恼怒,反而笑意加深。 脑海中意识碎片收集度上涨的数值,已经足够代表面前之人的心情。 你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哦,秋、烺、哥、哥。 二人一路无话,不远不近的坠在郁宁所处的马车身后。 郁宁先去了尚书府接萧语蓉,两个女子掩着面容上了马车,共同往京都香火最旺的佛寺去。 一路过了闹市,马车行行停停,耗费了近一个半时辰才到达地方。 郁宁的马车停在山寺下,两人相携着和其他香客一起上山。 郁安透过窗户看见了,便探身嘱咐自己的车夫也把马车停在她们的车不远处。 车夫恭声应是。 略显颠簸的马车停下,郁安掀起布帘,望了眼天色。 有沁凉的小雨被微风吹到面颊上。 郁安又折回去在小案底下取出一把纸伞,这才看向秋烺。 秋烺已经睁开了眼,眸光冷淡地看着他不明目的的忙前忙后。 郁安解释道:“上香还愿要做的事很多,阿姊她们一时半会还不会出来。所以……” 像是有些心虚,他拉长了话音,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低了几分:“所以,我们先下去逛逛吧?” 分明是身高权重的名门公子,在自己的影卫面前提起要求来却显得底气不足。 他也知道闲逛不是在做正事,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要求影卫现身陪着。 真笨,竟不会用身份的便利施压。 秋烺嘲弄地想,全然忘了最初时少年是如何趾高气昂地命自己去查人。 【作者有话说】 口嫌体正直的笨秋秋【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51 月照沟渠 ◎还愿◎ 可郁安的表情实在可怜,瞳眸清澈而情感真挚,纤密睫羽上沾染的一滴雨珠甚至在幽幽反光。 被这种自然的漂亮烫了下眼睛,秋烺缓声道:“全凭公子吩咐。” 得到了他顺从的允诺,郁安一笑:“那好,我们先下去。” 他先下了车,然后立在青石板地面上,双手发力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 秋烺跳下来的时候,眼前视野一暗。 他看了一眼头顶的米白伞面,转眸看向郁安。 从没听过贵族给下属撑伞的。 但郁安并没有半点介意或是屈辱,坦然地握着伞柄,对他露出一个浅笑。 少年睫毛上那点清透的雨光已经消失不见了。 秋烺看着,说不出此刻的感觉是遗憾还是顺畅。 郁安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挪开一点伞,看向静立一旁的黝黑车夫:“麻烦你在此等候,我们逛逛就回来。若是阿姊出来了,你就沿着这条街来找我。” 车夫连连应好。 郁安撤开视线,淡然道了声谢。 虽然还是轻慢的少爷做派,礼数却周全。 交代完毕,郁安便和秋烺一齐沿着街区走着。 寺庙外沿商贩不多,往前走了半里路渐渐听见了闹市的人声。 飘飘细雨渐渐大了,敲着伞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很少有这样随意逛街的机会,郁安双眸明亮,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周边的商贩小铺。 哪怕隔着一层朦胧的雨雾都看得很开心。 这份轻松的情绪也通过空气传染给了秋烺,让那双藏着寒冰的眼眸冷意稍融。 因为还下着雨,周遭的行人脚步匆匆,很少有人注意到黑衣男子带着面罩,并不把他当做怪人。 于是秋烺本人也就没收到多少怪异的目光。 这一切都归功于身旁的人。 最开始下的雨很小,根本无需撑伞。对方却还是打开了伞,不知是真的娇贵还是又出于那总是显得多余的善心。 无论如何,是这伞替他挡去了绝大多数行人的注视。 这么一会沉思的时间,雨下出了声音,在打湿的青石路上溅起水花,又因为地表凹凸不平重新聚成水洼。 街边摆摊的小商小贩纷纷收摊避雨,唯有郁安还气定神闲地逛着。 纸伞的珠尾哗啦啦地淌着水流,秋烺侧目看了郁安一眼,留意到对方另一侧臂膀的杏色衣料颜色更深,竟是濡湿的。 收回视线,秋烺抱着手臂向上看,这才发现这把小伞是倾斜的。 郁安把更多的伞面偏向了他那侧。 做得悄无声息,不为人知。 握着伞柄的手被另一只稍大些的手握住,郁安偏过脸去:“秋烺哥哥?” 为什么要若无其事做这些? 为什么要对不相干的人这样好? 为什么……是我? 太多问题想问,对上那双清亮眼眸时,秋烺却什么也问不出了。 他就着郁安的手把伞柄扶正,沉默片刻问出一句:“你……为何要唤我哥哥?” 没想他纠结半天会问这个,郁安没忍住笑了一下。 这抹不合人设的笑转瞬即逝,远胜过精心雕琢的假面。 秋烺喉结微微滚动。 郁安整理好状态,又露出独属于矜贵小公子的神色。 他笑着反问:“你不喜欢?” 秋烺默默收回手,移开视线看向前路,到底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无法再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想法,郁安道:“我说笑的。只是瞧着你好像比我年长些,又安静可靠,不自觉就这样叫了。若是你听不惯,我就叫你名字好了。只是这样怪生疏的……” 秋烺忽然停下脚步,转过眼睛看向他。 郁安跟着他停下,有些不解地偏了偏头,但还是接上了自己没说完的话:“……因为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始终伴我左右,又护我周全,真的是最最最好的影卫!我并不想像对其他人一样对你,我们不该那样生疏。” 见秋烺不语,他试探性地征求对方的意见:“你说,对不对?” 秋烺只是眸光淡漠地看着郁安,心中情绪千回百转。 满天大雨倾洒而下。 始终得不到回应的少年抿抿唇,对着眼前人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轻声唤他:“秋烺哥哥。” 世间万物皆是模糊,唯有伞下的少年是清晰的。 清晰的笑,清晰的眼,清晰的倒影,干净澄澈,像是能洗去一切污浊的清泉圣水。 他独有的圣水。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35%] “随你。” 留下这句,秋烺继续向前,大步一跨眼看就要步入雨中。 郁安笑着跟上去,举高伞面替他挡去风雨侵袭。 秋烺勾了一下他的肩,将人彻底拉进伞下,这才继续往前走。 郁安笑得更欢了。 回程的时候雨小了,见到庙宇塔尖的时候甚至停了声音。 郁安提了提被雨水溅湿的衣摆,收了伞和秋烺回到马车上。 掀开窗口的锦缎帘子,他看了看山顶的金塔,估摸着郁宁也快出来了。 与郁安推算得别无二致,郁宁正被萧语蓉挽着走下在佛寺外的长阶上。 萧玮舟陪着笑跟在她们身后。 “我很欢喜,阿宁。有情人能冰释前嫌,在我看来着实是桩美谈。” 素白面纱后,萧语蓉清秀苍白的脸上挂着笑,像是真心为好友觉得开心。 郁宁看着向下的台阶没接这话,只说:“未料今日有雨,快些回去罢,免得又受了凉寒。” 萧语蓉不甚在意地回答:“不妨事,我并未觉得冷。” 郁宁还欲再说,追在她们身后的萧玮舟就迈步上前与她并肩。 他柔声道:“若是宁儿觉得冷,我们就先回去。” 于是萧语蓉也改口道:“也是,身体要紧。” 郁宁的语调波澜不惊:“嗯,那便先回去。” 微风将她的幕篱纱沿吹得飘动,恍若一片祥云。 祥云中,蓝衣女子莲步轻移,哪怕是和其他一样垂头下山,姿态也优雅万分。 萧玮舟最爱她这副拒人千里的矜持模样,脸上的笑容不由真切几分:“都听宁儿的。” 郁宁脑袋都没偏,继续向下走着。 “宁儿,这些日子我愧疚难当,寝食难安地担心你,怕你生气不理我,也怕你气坏身体。如今你能不计前嫌,我实在开心……” 萧玮舟一面满脸深情地诉说衷肠,一面从大袖中取出一根簪子递到郁宁面前。 被挡了路,郁宁停下脚步,看向萧玮舟。 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萧玮舟收了笑,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声音说:“一见到它,我便想起你。这些日子,我也是靠着此物疏解相思之情。只有将簪子握在手中,我才觉得是你陪在我身侧。” 郁宁默然。 萧玮舟将簪子往前递了递,“宁儿,你是知晓的,我的心意从未变过。从前所愿是游历大好河山,如今只是求得一人心。而你的心意,我也是知晓的。若你还愿垂青,就请收下这根玉簪。”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萧语蓉小心摇了摇郁宁的手臂,像是在劝她。 郁宁不禁回想起方才在佛寺后院的荒谬情景。 奉完神佛上尽香,又捐了香油钱,外面下起了滂沱大雨。 小僧将她与语蓉带到后院避雨,可未料萧玮舟早已候在那处,一见了她就急匆匆上来致歉,说自己那日是无心之失一时冲动云云。 郁宁并不想在肃穆的清修之地谈这些,这未免有亵渎神灵的嫌疑。可萧玮舟却没有这种顾忌,好话说尽只为求她宽恕。 而萧语蓉也在劝她,说自己表哥是万里无一的深情种如何如何,求郁宁再给他一次改过机会。 郁宁左右为难,这才知道这趟佛寺之行是他们兄妹串通好的,只是为了求她原谅。 这太荒谬了! 她立即想逃,却在萧家兄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攻势里失了力气,最后居然无奈答应了萧玮舟的和好请求。 毕竟萧玮舟那天也确实没做什么,就算一刹那有什么不对的想法,事后却也如此放低身份求她原谅。 她真的大题小做了吗? 这个问题到萧玮舟送出红玉簪时,郁宁都还没想明白。 但不容她再想,眼前的俊美男子已经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神色。 仿佛在孤注一掷,为了重获她的心意。 一瞬间,郁宁思绪万千,回过神来已经将手伸出幕篱,接过了那只簪子。 萧玮舟的声音带着惊喜:“宁儿?” 事已至此,郁宁不得不承认,她心里还有对方。 对方的承诺做不得假,而她也说过她会坚守到底。 郁宁吐出一口气,轻轻唤出一声:“玮郎。” [叮!当前位面异变值80%,即将过载。请宿主注意!] 脑海里突然响起了系统的警告,郁安坐直身子,看向了窗外。 遥远的山梯上,三三两两的香客在来往。 陆陆续续降下60%的异变值猛增了这么多,应该是郁宁又和那个人见面了。 事情起自萧语蓉,而她和萧玮舟又是表兄妹,难免叫人联想。 郁安能猜到此番还愿的事不简单,但却低估了萧语蓉对萧玮舟的重视程度,更没想到这两人会联手来算计郁宁。 原来多年的友情也抵不过那点浅薄稀疏的血缘关系么? 真是出人意料。 52 月照沟渠 ◎雨后◎ 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后,小少爷眼睛里的融融笑意凝成了碎冰。 对面的秋烺若有所感,眸光淡淡地看过来。 一向擅长捕捉他视线的人,这次却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只是兀自抿着嘴唇不开口。 秋烺半晌没等到他说话,便启唇问道:“湿衣服穿着难受?” 奇异的是,他缄默静坐时没有任何存在感,一旦出声就叫人不由自主将目光牢牢定在他身上,再容不下其他。 那声音仍是沙哑粗粝的,却莫名带着安定人心的魅力。 郁安被唤回了心神,脸上不由重新带笑,“并未觉得难受。” 而秋烺已经探过身,伸手碰了碰少年方才淋过雨的右肩。 质地上乘的衣料触感冷凉,显然还是湿的。 被过分轻柔的动作弄得发痒,郁安往后躲了一下,脊背碰到了车厢。 对上那双情绪浅淡的深色凤眸,他又低声重复:“没有难受……” 秋烺坐回原位,凤眸直直地盯着他的肩膀,惜字如金道:“湿的。” 言下之意是问他衣服是湿的怎么会不难受。 郁安清楚他要表达的意思,看着对面人端正自持的坐姿还是忍不住弯起眼睛。 一被躲开就默默收手坐回去,只用一双眼睛眼巴巴看着,怎么会这么可爱? 不是不能猜出秋烺用武时是何种冷酷模样,但郁安还是不可控地觉得对方很可爱。 被这么一打岔,郁安倒是转移了放在位面异变上的注意,语调如常地笑道:“嗯嗯,回府就换。不妨事的。” 看不出半分敷衍。 得到允诺,秋烺撤回了视线,恢复到透明人的身份里。 车厢陷入静默。 一刻钟后,郁安在下山的香客里看见了郁宁的身影。 萧家兄妹一左一右陪在她身侧,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 将两位小姐安置上了马车,萧玮舟大步上马,不远不近跟在缓缓前行的马车后。 姿态舒挺放松,像是一位闲情雅致的公子哥。 郁安放下窗布,对着外面的车夫朗声道:“回府吧。” 不必再跟着郁宁,因为重得芳心的萧玮舟如今急着表现,想必很乐意拦下这份差事。 郁安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太尉府。 刚下马车,阴晴不定的四月天又开始飘起绵绵细雨。 郁安回头看了看,马车车厢里已经没有了那道黑色身影。 他已经答应过仅此一次,旅程结束对方自然又该避匿起身形。 还真是重诺。 郁安收回目光,歇了回车上拿伞的心思,拒绝了上前来侍候的人,就这样淋着淅沥小雨穿过庭院回到住处。 春风和雨是温和无声的,但并不意味着毫无威力。 不把淋雨湿衣放在心上的郁安当晚就发起热,白玉般的面容绯红一片,呼吸都微弱了。 陪护的侍女小厮被吓了个够呛,赶着请了大夫又通知了夫人和小姐,最后甚至惊动了郁太尉。 毕竟是娇宠着长大的亲子,郁太尉和太尉夫人或隐或显都是心疼得不行;郁宁则从与恋人冰释前嫌的欢欣里猛然回神,对幼弟的身体忧心不止,一时把自己和玮郎一事都抛之脑后。 翌日,宫中圣上欲派出御医来府中为郁安把脉,郁太尉诚惶诚恐劝道何至于此,一再推脱可无奈盛情难却,只好客客气气礼重有加地把御医请来了。 御医摸完脉又看了床上困病之人的面色,沉声道少爷是积热遇凉才感了风寒,需地好好调理方能痊愈。 他写下药单背上医箱,就又在郁太尉的好言招待下离府回宫去了。 终是男儿身,女眷们不便长时间陪侍左右,而郁太尉公务繁重也无暇照看亲子,更多时候郁安身边只有一众下人谨慎伺候着。 退了热后,郁安意识清醒几分,隔着一层床纱看见有下人端着托盘呈药进屋。 “公子,该喝药了。”侍女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床上之人。 烧退后喉咙干渴,郁安阖上双眸,哑声回了句:“放那吧,我等会喝。” 他不去看,只听那侍女应了是,接着传来一声盛药的瓷碗轻搁在桌案上的轻闷响声、关门声,脚步声远去。 无人在侧,郁安也就懒得起身,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郁安看见床前立着一个黑色人影。 郁安:“……” 短暂的惊讶后,他半撑起身,张口就想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但少年将将启唇尚未发声,静立着注视他睡颜的人已经开口:“为何不喝药?” 郁安咽回那声“哥哥”,垂下眼睛迟疑道:“……困得难受,便又睡过去。忘喝了。” 他的声音还是哑的。 秋烺没回话,凤眸微凉地从少年略显苍白的顺从面容看到他单薄的肩。 锦绣软被因为少年起身的动作滑落,露出了对方白净的里衣。 秋烺收回视线,转身几步行到架子上取下一件对方的外衣,递到对方床前。 郁安抬眸看着他动作,期间视线偏移到窗户,见它被关了大半,只留出小小的缝隙透气。 此刻透过那点缝隙能辨出已是黑夜,窗扇轻响外面正哗哗地吹着风。 屋子里点着一盏小灯,郁安在昏黄的灯光里掀起那层纱帐挂在一旁的银勾里,然后接过了秋烺手里的外衣。 病中无力,他勉强将衣服披在肩头,一抬头又对上那双冷凌凌的眼睛。 郁安开了个话题:“多谢你,现在是什么时……” 无奈喉咙干哑,他话没说完就掩唇低低咳嗽起来。 白颈一垂,瘦削的肩膀轻微颤动着,咳嗽声断断续续地透过指缝压抑地传出来。 秋烺看着,心中没由来地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酒楼那次亦是,仿若在何时何地也见过一般。 眼前一花,模糊中好像见过个更细瘦娇小的人背身垂首咳着,一副风吹就散的脆弱模样。 秋烺凝神,只当这飞快闪过的片段是幻觉,走到桌边为郁安斟了一杯热水,又反身回来递到对方身前。 “酉时。”这是回答郁安刚才没问完的话。 郁安渐渐止住了咳,接过秋烺手里的杯子。 交接时,两人指尖有一瞬间的触碰,秋烺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蜷了一下。 郁安没发现他的异样,喝了口热水后真心实意地道谢:“多谢你了,秋烺。” 苍天可鉴,纵然他骗人成瘾,方才也不是存心咳的,是真的病了,所以此时道谢也是真的道谢。 秋烺眼神淡淡,像是没注意到他改变了称呼,又像是根本不在意。 事实上,郁家的小公子怎么叫他都无所谓,不过是称谓罢了。 雨天的那句“我们不该如此生疏”还尤记在耳,但又仿佛隔了一层薄雾,所以秋烺选择性的遗忘了,只觉得无论怎样一切都由对方心意。 毕竟这是个心思多变的小公子。 他伸手接回郁安喝完的杯子,问:“还要么?” 见郁安点头,秋烺回身又去倒了一杯。 端着杯子,他站在桌案边,指尖在一旁的药碗外侧一抵,仔细的试探温度。 瓷碗光滑冷凉,漆黑的药汁已经失了热度。 后知后觉想起进屋的目的是让人喝药,秋烺沉默,早已冷硬的心忽然生出一点微薄的愧疚来。 因为郁安是为了帮他遮伞,才打湿衣裳染病的。 但微薄的愧疚无须言说,而傻站在桌前在毫无作用,郁安还在等他。 于是秋烺端着热水,重新回到床前,将杯子递给郁安。 郁安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在他身上,见水杯再次递来,眼中渐渐透出柔润的笑意来。 他又道了声谢,然后接过杯子慢慢喝起来。 喝水的动作幅度不算大,但肩头的外衣偏偏还是滑落了下去。 看出郁安一时无暇他顾,秋烺倾身,动作极快地替他接住落下的衣衫,将那柔软的衣料又覆回对方肩膀上。 这一过程中,两人有一段时间靠得极近。 冷香袭来,郁安睫羽翕动,不去看那双寒星似的凤眸,咽下了口中温度适宜的水。 很快,秋烺退回床外,无声看着郁安。 如果谁也不开口,他恐怕就要注视着郁安一点一点喝尽杯中水才罢休。 郁安不在意他紧盯的目光,却也不能视若无睹。 他放下杯子,对秋烺微微一笑:“多谢你了,秋烺哥哥。” 秋烺敛眸,回道:“不必言谢。” 不问郁安为什么又叫哥哥,也不问他为何这次自己靠近就不躲。 郁安点点头,继续慢慢喝水。 他自觉话尽,但在秋烺看来,话题似乎还没结束。 黑衣影卫静静看了他片刻,突然道:“以后别再淋雨,也别饮酒。” 这两句话让郁安自动联想到佛寺之行的雨和昭嵩楼呛的酒。 他笑道:“我会记得带上伞,也保证不会再呛酒啦!” 秋烺听了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十几秒后,才缓缓道:“我……并非是说酒楼那次。” 郁安这次是真的不解:“嗯?” 看清少年黑珠般的眼眸里闪动着困惑,秋烺垂在身侧的手又蜷了一下,这才语调缓慢地斟酌道:“其实那日我看见了。” 洗尘宴的第二日,他立在房中,看见郁家的小公子从呼吸已停的状态里喘息着苏醒。 睁眼的一瞬间,那满面的青灰死色恢复成白玉玫瑰般的色泽。 【作者有话说】 秋烺(一脸认真):我看见了哦。 53 月照沟渠 ◎病◎ 饮尽的空杯从手中下滑,落在被子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郁安对上秋烺的眼睛,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与此同时,长久将目光放在气运之女身上的世界意识若有所感地转过眼,分出一缕意识落入这间气氛凝滞的阁楼里。 窗扇不再摆动。 风声停歇,烛火燃烧的声音也消失了。 万籁俱寂中,郁安心脏停跳几秒,身体一阵发寒。 久久没等到他的回答,秋烺又启唇解释道:“洗尘宴次日,在宫中……” 郁安猛然扑到秋烺身前,伸出一只冷凉的手隔着一层薄罩紧紧捂住对方的嘴。 “别说出来。” 背后升起冷汗,郁安竭力保持着嗓音平稳。 被这个位面的人道破外来者的身份,世界意识纵然与系统有合作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更别提道破者还兼有神明化身这个特殊身份。 真的把事情说开了,难保还能留在此方位面做任务。 清理位面异常的工作刚有起色就又重蹈覆辙,神明意识的收集进度也不算多,他不能放下郁宁和秋烺。 一时间,郁安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而那缕世界意识还在淡淡地注视着两人。 少年的靠近是意料之外,但并非无迹可寻,所以秋烺潜意识里没有想过反抗或者躲开,只是站在原地任由对方扑来。 靠着自己的那具身体在细细发抖,覆在秋烺唇上的温度是冷凉的。 秋烺闭了嘴,少有的迟疑了一下,就伸出臂膀将那具单薄的身躯按近了怀里。 身体在温热的怀抱里回温,骨子里的冷意却没有消退。 郁安知道世界意识还在看,一面死死与秋烺对视着,一面开口道:“好……我会少喝酒,秋烺哥哥相信我吗?会相信我的对不对?我很乖的。不相信也没关系,只要秋烺哥哥在一旁监察我就好。” 嘴上没个把门,他飞快地说完这几句,企图把话题引开:“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秋烺在郁安不停说话时就一直安静地垂着眼睛看着对方。 他知道郁安在紧张,直到眼前那苍白的容颜带上拘谨,才顺着对方的话给出反应,想问他好奇的是什么事。 郁安微凉的手掌还覆在秋烺嘴上,秋烺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透露出询问的意味。 郁安没放下手,轻声道:“我……我只是不明白,秋烺哥哥为何总以黑布覆面?你们影卫皆是如此吗?” 话说出口,郁安就自觉问得太直白了,虽然有转移话题的意图在其中,他心里也真的对秋烺蒙面的事情有些许不解。 倒不是好奇对方的容貌,在这方面他并不在意多少,美丑只是外在罢了。 他是怕其中另有隐情。 怀中人提出的问题难以预料,秋烺缓缓放松了搭在对方腰肢上的手,侧过脸一时无言。 好在空气中莫名的威压慢慢减散,窗外重新吹起了风,世界意识离开了。 危机解除,郁安也就不再纠结秋烺的答案,以免对方为难。 他正欲收回手,不料秋烺刚好转回脸,那修剪整齐的指甲就擦过了对方覆面的布料,勾起一根不甚明显的丝线。 没想到自己的指甲没磨平,郁安停住动作,略带尴尬地看向秋烺:“对不起,秋烺……”哥哥。 哥哥二字还未言明,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公子醒了?您要现在用晚膳吗?”下人恭顺的声音从外面传入。 秋烺瞥了郁安一眼,彻底收回环住郁安的手,几步绕过桌案就破窗而出。 郁安看着他身影消失,默默捡起落在床铺上的外衣披上,这才对外面的人哑声说道:“嗯,端进来吧。” 下人依言呈入饭菜,见瓷碗里的药汁没冒热烟就自觉端回去重热。 重热过的药碗被端上桌,郁安撑着身子勉强吃完了饭,便端起来一口饮尽。 下人们收拾好碗筷后躬身退去。 房间里又只剩郁安一人。 他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没去管唇齿间弥漫的苦涩药味,踱步到窗边。 将窗扇用撑杆撑好,郁安被一道扑面而来的夜风吹得掩唇轻咳。 咳了几声,他脸色更加苍白,说话的语调不由低了几度:“秋烺哥哥,外面风大的话可以到房间来。夜里挺冷的。” 这句话没得到回应。 无月的夜晚里只有屋内烛火的淡黄光照,窗边的少年垂了垂眼,犹在病中的白玉面孔色泽浅淡,显得情绪脆弱。 “我答应你,带伞和戒酒都答应。其他话是嘴笨瞎说的,你别生气,是我任性。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无论对错,将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小楼房顶瓦砾上的黑色身影沉默而立。 为何被指出时分明在害怕,却说是自己任性? 矜贵公子做到这种程度,只为了讨好一个无关紧要的保护者,倒是令人费解。 面罩后的嘴唇微动,但他最终没出声,只是抬着一双冷眸困惑地望向远空。 郁安知道秋烺就在附近,也可以听清他的话。 问及人家装扮的问题总归越界,要是是禁忌就更不好了。 郁安心中有愧,此刻歉意被言明,也就放下一颗稍悬不安的心,转身往室内走。 吹了几阵风,他头脑又有些昏沉,正欲坐回床边躺下入睡,就听见窗台发出一声轻响。 背后隐隐透来的冷风也消失了。 他回头一看,发现大开的窗扇已经被人从外面合上,而撑杆则规矩的放在一边,在轻轻滚动。 讶然片刻,郁安无声笑了起来。 明明在照顾人却不愿露面,也不怕别人不记你的好。 但显然郁安是会记好的。 不仅是这份暗戳戳照顾他的好,还有其他的好,郁安都一并记得。 那个人是不同的,外冷内热又爱照顾人,沈亦别也是,秋烺也是,总是如此。 病来山倒病去抽丝,虽有御医来过两次,药也坚持喝着,郁安还是病了大半个月。 这期间秋烺一次也没现身,郁安也不急,只由太尉夫人和郁宁陪着专心养病。 皇帝派来御医着实兴师动众,但这也是圣宠皇恩的体现,推脱不得。 圣上重视至此,真的是好事吗? 郁家人明白此事不可一言蔽之,风头能避则避,可很多时候还是不得不被皇帝拎出来在人前“风光”。 太尉夫人忧心忡忡地摸着自己儿子的额头,“儿啊,快些好起来罢。” 郁宁坐在一旁,柔美的脸上也满是愁绪。 每到此时,郁安只能对二人露出无所谓的笑,安慰道:“母亲、阿姊,我无事的。小小风寒,能耐我何?切莫忧心过甚,不仅于身体无益,我也会伤心的。” 他说得轻松,太尉夫人和郁宁忍俊不禁的同时,还是对着那张黯淡容颜暗自心忧。 好在郁安的病真如他所说那样很快就好了,在五月初已经可以面色红润地四处活动了。 穿着一身锦缎云纹衫,郁安骑在红棕马匹的脊背上,看着湖边谈笑郁宁和萧家兄妹。 病好得很是时候,他如是想。 萧府送来的出游邀约,郁宁已经推约了几次,这次终于应承下来。 郁安打着不放心萧玮舟的名义跟来,郁宁沉吟片刻,想着幼弟大病初愈心中郁结也就借着这个由头让他出来散散心。 这位大家闺秀完全没意识到这次出游是情郎为与她幽会的借口,或者说意识到了,但出于礼数考量多带了几个局外人好叫人放心。 萧玮舟才把人哄好没多久,此番被连番拒绝也能保持风度,像是什么都顺着她。 见郁安也来了,萧语蓉表现出几分惊讶,萧玮舟面色有短暂的僵硬,很快神色自如同他问好,一口一个“郁弟”叫得亲切极了。 郁安皮笑肉不笑,不怎么搭理他。 萧语蓉很会察言观色,知道自家表哥和这位郁小公子似有龃龉,便借着赏景拉着郁宁一直往前走,萧玮舟自然跟着。 郁宁转眸看向没跟上的郁安。 郁安骑着马说了句不必管他,大家赏景便是。 郁宁这才任由萧语蓉往前带。 郁安远远坠在几人后边,隔了一段距离,看见两位女子取下了面纱,正低声交谈,而萧玮舟则摇着扇子跟在两人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上她们的话。 那个游戏人间的萧姓混蛋笑得实在恶心。 郁安眸光一冷,在春夏交接的鸟雀声里懒懒地拽了拽手上的缰绳。 小公子心情不虞展现得很明显,隐在树干背后的秋烺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紫衫浪荡子,又风轻云淡地重新看回郁安。 嗯,闹脾气的小公子还是比装模做样的风流子好看些。 当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盯紧郁安,排除危机护他周全。 且不管黑衣影卫到底是怎么想,他冷淡的目光始终萦绕在马背上的人身上,如有实质寸步不离。 众人一前一后绕着景湖走了半刻钟,慢慢汇合后见到湖边停了一芥小舟。 萧玮舟向众人解释道:“奔走疲惫,可乘舟散散热气。” 仅供两人对坐的小舟漂在清亮的湖水上,水波荡荡。 郁安勒住马匹,含笑道:“萧官人真是体贴入微,在下佩服。” 四个人却只有一条船,这声“体贴”不知是在夸赞还是在嘲讽。 【作者有话说】 三次元有点忙,存稿告罄,没时间更新抱歉抱歉。明天更新! 54 月照沟渠 ◎游湖◎ 被马上的小公子打了脸,萧玮舟还能保持坦然的面色。 他一收扇子,笑了:“郁弟谬赞。只是此地天清风朗、景色绝佳,泛舟湖上想必别有风味。萧某认为风雅之事少而精即可,湖中一芥舟子就足矣。” 郁安也不明意味地笑了一笑,问道:“这么说,萧官人是有意为之?那么舟子只容两人,其余人又当如何?站在岸上看你们?” 这话说得不客气,郁宁稍显诧异地看向郁安,幼弟一改平日里的乖顺模样,正拿出咄咄逼人的态度堵人。 这无疑是不合君子礼仪的,但郁宁望着那张血色浅淡的与自己相似的容颜,就舍不得喝止对方了。 于是郁安仗着长姐无声的纵容,抬了抬下巴,看向萧玮舟的眼神很不客气。 萧玮舟倒是对这姐弟二人的反应不算意外,被讽刺了一番还能摆出笑脸。 “萧某并无此意。” 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又道:“向东百步外有一方别亭,萧某已遣人备好茶点,郁弟若是愿意也可以去小坐片刻。泛舟是乐事,而凉亭赏景也是乐事。有人喜欢乘舟,有人则喜欢静坐,相信并无冲突,萧某也是出于两方面考量。” 郁安冷笑一声,没回话。 郁宁目光转向萧玮舟,温声道:“有心了。安儿不懂事,玮郎你莫怪罪。” 萧玮舟怜惜地看了看郁宁,“啪”的一声又打开扇子,道:“自然不会。郁弟也是忧心宁儿,我知道的。” 安静已久的萧语蓉也出声道:“我们都明白,阿宁,你不必过多解释。可我这身子太弱,怕是无福吹吹湖风,想来小亭暂坐也是极好的。只是不知郁小公子愿不愿意送我一程……” 这话说得犹豫,却很自然的把乘舟的位置划给那对爱侣。 久不行动,棕马有些焦躁地踏了踏蹄子。郁安摸了摸它的脖子,这才勾唇对上萧语蓉望过来的眼睛。 少年的眼神很直白,没有面纱遮蔽的萧语蓉下意识低了低头,想躲开他的注视。 好在郁安看了她一眼就移走了目光,显然对她的脸不感兴趣。 也许是看多了郁宁那样的美人,对自己这样的清粥小菜不感兴趣罢。 萧语蓉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郁结。 但没等她再多想,就听郁安毫不客气地说道:“语蓉姐姐,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想和我阿姊一起游湖?就这么把我阿姊推给你的好表哥,我也会不开心的。” 萧语蓉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什么?” “语蓉姐姐,不然你和你表哥一起去亭里歇着?有亲人陪在身边想必也叫你开心些罢。”郁安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我呢,生性就爱缠着我阿姊,病了好久也没机会同她亲近。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游玩,语蓉姐姐可不可以把阿姊让给我呀?” 见萧语蓉僵着脸不说话,郁安又把视线移到萧玮舟脸上,笑着说:“游湖听起来就很好玩,我相信我和阿姊都会喜欢的。萧官人也不会不愿意成人之美吧?” 计划被全盘打翻,萧玮舟暗自咬牙,表情有些为难:“这……” 吞吞吐吐了半晌,还是郁宁拯救了他。 仪态端庄的女子抬起眼睛看向弟弟,轻声斥道:“好了,休要胡闹。” 郁安收住了笑,委屈地喊她:“阿姊——” “不必再说,”郁宁摇头,“你今日太任性,只叫旁人难堪。安儿,我问你。你平日都懒于东奔西跑,怎么突然对乘舟游玩一事上了心?是真心要坐舟,还是在闹性子?” 郁安争辩道:“自然是真心的……” 郁宁问:“当真?” 看着阿姊漂亮的眼眸,少年想坚持自己的说辞,但被沉静的目光一看就泄了气,索性撇开视线不说话了。 这件事情最终以萧语蓉说的那样结束,一对爱侣乘舟共渡、游山玩水,郁安则负责领萧语蓉去亭里休息。 萧语蓉在垂着纱帐的雅亭外站定,转过身微笑着对他道谢:“多谢你了,郁公子。” 郁安看了她一眼,“不必言谢。既然语蓉姐姐的好表哥已经顺利和我阿姊待在一处了,想来你也就能安心在这休息了。” 萧语蓉的声音很温柔:“郁公子这是何意?我只是盼着阿宁好,并非出于私心。” 郁安道:“我看见了阿姊的新簪子,工艺倒是特殊,是萧玮舟有心了。” 萧语蓉没料到他陡然转变的话题,下意识接道:“表哥是一心扑在了阿宁身上,自然细致些。” 捕捉到清秀女子瞳眸里闪动的晦涩情绪,郁安追问:“正因萧玮舟求而不得,所以语蓉姐姐才撮合我阿姊同他和好么?” “并非如此!”萧语蓉心口一跳,细声反驳道,“我是为了阿宁好……” 不等她说完,郁安索然无味地移开了目光,“我想四处逛逛,语蓉姐姐不必管我了。” “可是郁小公子——” 郁小公子没理会萧语蓉的挽留,兀自拉了缰绳调转马头,就这样慢慢朝着林子里的行去。 不必担心萧语蓉的安全问题,因为尚书府的人就守附近。 重新回到湖边,水中的小舟已经晃晃悠悠游到了湖心,看不清舟中人是何状况。 郁安下了马,把马儿拴在一棵大树旁吃草,然后独身沿着湖畔走。 云藏日光,水光清亮,确实是一年里最悠闲的时日。 他走了一段路,林中起了微风,连衣衫都吹得摇摆。 郁安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一片下摆沾到湖水,繁重地垂在一侧。 他俯下身,拾起那截下摆用手拧了几下,衣料里的湖水滴滴答滴答地落进了草地。 放下那截衣料,又把拧皱的地方拍开,郁安直起身掏出怀里的手帕擦了擦手。 丝绸布料一点一点拭尽了指缝里的水渍,郁安将目光投向远方山水一线之处,湖中小舟已经越行越远了。 听着脑海里的位面值又开始在85%起起伏伏,郁安淡声说道:“我讨厌萧玮舟。” 周遭空无一人,少年像是在对湖边清新的空气说话。 他自言自语道:“骗我阿姊就这么好玩么?真过分啊。” “要是他死了就好了,这样阿姊就不会一门心思扎在一个会毁了她的人身上,我也会放心很多。” 郁安继续说着,如玉面庞神色平静,但手中的帕子已经擦干净指缝,被攥紧在手掌里。 “可不可以让他消失呀?”少年攥着手帕叹出一口气,脸上绽开一抹淡淡笑意,“我知道秋烺哥哥能做到的。” 无声无息出现在少年身后的人垂首回道:“愿为公子效劳。” 郁安将看着湖水和远山的视线收回,轻巧地放在了身后人身上。 清缓如水,又带着点日光的暖。 秋烺被这份目光看得错了神,但很快恢复自如,垂下凤眸等待对方的命令。 一番好意被长姐冷脸呵斥,小公子心有怨怼也是理所当然。杀了从中作梗的外人,只为了让姐弟和好如初。 小公子能开心,这就算本划算的买卖了。 秋烺等着这位任性的公子随意挥霍旁人性命的指令。 但出他所料,郁安松开了手中染上污水的手帕,一面理平帕子的褶皱,一面云淡风轻地说道:“我说着玩的,秋烺哥哥别杀他了。” 见秋烺眼神复杂地看过来,郁安又笑了:“其实阿姊说得没错,我很任性。说了这么多,只是想扮扮可怜引秋烺哥哥出来见我。” 秋烺眸光微动,却没并不像以往那样沉默应对,而是用他独特的沙哑嗓音笃定道:“不是。” 郁安挑了挑眉,像是在疑惑:“不是?” “你不是任性,”秋烺解释道,“你是真的厌恶那个人。” 郁安弯起眼睛,问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眼睛是这样说的。 秋烺沉默地转过眼,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郁安也不纠结他的答案,笑着夸他:“好啦,秋烺哥哥真的很聪明。” “我是讨厌萧玮舟,但一下要了他的命也不是什么好事。事事周到的情郎突然暴毙,只会叫阿姊念念不忘一辈子。” “我要让他的真面目一点一点暴露人前,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风流公子是什么德行,好叫我阿姊彻底死心。” “真心错付,我阿姊或许会伤心一段时间,但最终会缓过来,恢复自己正常的生活,并一点一点把这个人渣抛之脑后。” 少年说这些话的时候用着一种低柔轻缓的语调。 仿佛不是在安排那对爱侣的结局,而是几句酒鼾宴乐时半认真半玩笑的戏言。 但秋烺直觉对方所言皆是出自内心。 黑衣影卫的视线从湖边青绿的草叶里移回,像一场冬雪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被这么直勾勾的看着,郁安的表情几乎称得上单纯。 他忽然上前一步,顶着秋烺冷漠的注视,伸出一只细白的手碰了碰对方的侧脸。 说是侧脸不算,郁安只是碰到了那层棉质面具,并不能直接接触到内里的肌肤。 但他还是轻轻按了按那截面具,感受到身前人身体紧绷,竟牵起唇角极快地笑了一下。 “这里,还有一点痕迹。抱歉,我会负责的。” 原来他碰触的是那夜自己指甲刮坏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就是要贴贴! 55 月照沟渠 ◎私逃◎ 原先被刮出的细线已经被处理掉,棉质布料上只剩一条凹痕。 一身锦缎的小公子指着这点痕迹,言之凿凿地要对黑衣影卫负责。 本该是有些可笑的画面,但秋烺看着郁安认真的脸,以及那双比他身后湖水和远天还干净的眼眸,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这和纸伞下的那截湿掉的少年臂膀一样,升腾起朦胧迷惑的雾气,又化作飘雨零零散散落在心田的土壤中。 无法阻止,无法拒绝。 他不再躲避这雨,也不躲开和少年的对视,只问道:“公子要如何负责?”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0%] 郁安没理会这突然上涨的数值,收回手说:“总有机会的。” 话锋一转,他唇边的笑意冷落下去:“但当务之急还是查清萧玮舟的底细。” 受到秋烺沉默的注视,郁安一面将手里那块帕子折好,一面说道:“看来还是要去他的那间花楼看看。” 话音落下,将要被收回怀兜里的丝绸手帕从掌心滑走,一片白花似的落在杂草上。 郁安垂眸看了一眼,叹息般道了句“算了”,便漫不经心地转过身,重新眺望着湖中的小舟。 与此同时,脑海里的位面异变值瞬间窜到了90%。 萧玮舟那厮又干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完全没留意身后的影卫并未如往常一般无声退去,而是俯下身体用极快的速度捡起了草地里的那块手帕,然后收进了衣兜里,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是对方自己都觉得鬼迷心窍的程度。 不知过了多久,湖心小舟不再远行,而是慢慢向岸边靠回。 郁安再回首时,秋烺已不知所踪。 他对此习以为常,便回程牵上马快步去接郁宁。 下了船的郁宁面色还算正常,妆容衣衫也完整无缺,只是眼神时不时有些涣散,说话时心不在焉的。 几人去亭子里接萧语蓉,对方已经扬起浅笑在等他们了。 一行人没游玩多久,郁宁像是支撑不住般,想要打道回府。 她一说累,萧玮舟立刻安排车马要送她回家,萧语蓉也忧心忡忡地让她不必勉强。 兄妹二人都殷切至极。 郁安推开两人欲搀扶郁宁的手,将郁宁拉到身后,道:“两位好意我阿姊心领了,只是亲自送阿姊回家的任务,还是我这个家里人来比较好。萧官人也不想落人口实吧?” 萧玮舟自觉的忽略了这最后一句,只听出了他的拒绝:“那好,我就去安排马车。” 态度好极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郁安扶郁宁上了雅致宽敞的马车,自己则跨步上马跟在车夫后面。 回到太尉府,一连几天郁宁很安静,连平日里得心应手的女红都扎了几次手指。 “是发生了什么吗?”郁安帮她处理院子里有些倾落的花架时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彼时郁宁这扶着一株架子上的黄花,闻言扎破的手指不自觉就捻过坚韧的花枝。 “为何这样问?”她神色自若道。 郁安弄好架子,从花坛里挪身出来,“只是感觉阿姊心事重重的。” 郁宁迟疑一下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 郁安看出她神色有异,又问道:“出游那天,是不是萧玮舟和阿姊说了什么?” 被直接道破心事,郁宁一怔,搭在那节花枝上的手指不由收紧。 水天一色的玉湖中,摇动的雅舟内,玮郎神色中的多情调笑悉数褪去,口中所言字字句句都穿进了她心里—— “宁儿,我觉得郁弟很排斥我。说来也是,我与你交心至此,却与你的亲人相知甚少。他厌恶不喜,也是我意料之中。” “我慕恋你在先,自然该多受些苦。我也甘愿吃苦,因为宁儿千金之躯,理应得到最好的对待。” “宁儿,相识不过数月,我看你却像是相处经年的旧人般。从前岁月不可追,我此后惟愿与你长相厮守,当不负这大好年华,也不负这冗长人生。” “可如今但是你幼弟知情,就已反对至此。想来太尉大人也是不许的。我真恨自己出身低微,无法亲自面圣求娶太尉千金。若是有比我更好的郎君上你家提亲,太尉大人怎会拒绝?” “你若嫁与他人,我无法与你相恋相守,此后也不会再娶。不是不能奋力一搏,只是蜉蝣撼树,想必事情转圜的余地不多。可为了你,让我做什么都值得。我是无惧外界阻力的,只怕你在其中饱受蹉跎。” “我待如何?区区富绅之子也妄求得到太尉千金么?我待如何呢?宁儿!我不愿与你分离。” 那张英俊风流的面容满是痛苦。 最终萧玮舟告诉她,要是二人想要长相守,世间只有一个方法—— 私奔。 这是多么天方夜谭的法子! 郁宁从前不是不知道有些官家小姐会为了和情郎同在一处,背井离乡改名换姓,使得自己的家族沦为同僚甚至是京圈的笑柄。 可从没听过一品官家会闹出这样的笑话。 她很清楚,若是自己真的如此做了,从此父亲仕途必定受阻,最亲的母亲和幼弟也会伤心至极。 郁家的所有人都会成为整个上京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此耻辱加身再难抬头。 自幼饱受诗书教导的郁宁知道自己万不可如此,不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家族的荣誉。 三世的官宦之家,不能毁于她一人之手。 可玮郎当如何呢?一心与她相守的玮郎又能怎么办呢? 郁宁心乱如麻,在舟中一时竟忘了反应。 直到发现萧玮舟离自己越来越近,两人的呼吸都交错在一起。 这是前所未有的亲密,郁宁少有的慌了神,在那个吻落下之前偏了偏脸。 萧玮舟只来得及吻到她唇角。 美人带着馨香的身体近在咫尺,萧玮舟仿佛已经心满意足,又温柔地开口道:“宁儿,我们逃吧?逃到无人知晓之处,成亲作伴朝暮相守。” 郁宁没答应他的私奔请求,却也没拒绝,只说自己要再想想。 这一想,从船上就开始,一直到今日郁安问起也没有答案。 玮郎只给了她两条路,一是分离,二是逃离。 家族亲人,深情情郎,又待如何选择呢? 郁宁沉默了太久。 郁安从她的反应里读出答案:“看来我猜对了。” 任何秘密都无法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逃脱。 郁宁难堪地挪开眼不与他对视,道:“不过说些寻常琐事,安儿不会想知道的。” “什么琐事啊?”郁安好奇道,“莫不是又是说些让人牙酸的话?还是有更过分的?” 稍作停顿后,他语气转冷:“真是如此,那姓萧的真是好大胆子。阿姊,你冷静些,莫被那人坑蒙拐骗了去。” 郁宁的视线停在手里的花枝上,没做声。 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郁安继续说:“他远不如看上去那么简单,很多事情我们都不知情。比如那间他名下的花楼,又比如那些怪癖,谁又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弟弟的语气急切又满是关心。 郁宁将花枝搭回架子上,终于重新看向郁安,缓缓道:“我知道了,会再多考量考量的。不管是花楼的事,还是其他的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可以,我会亲自去了解那些。” 郁安放心地笑了:“这是自然。” 但放心是不可能放心的。 一离开郁宁的小院,郁安便嘱咐下人留意她的行踪,若是对方出府便立即知会他。 郁宁性子温和,但有些方面却很固执。所以不排除她不通知弟弟,就出府和一些人见面的情况。 距离十五还有几天,郁安踩了暮色出了府,直奔萧玮舟的那所花楼。 花楼名作眠柳楼,规模不大,但胜在精致,上到房梁建构下到花木装点,无不体现出高雅巧丽的特点。 楼中的姑娘个个花容月貌,又大多卖艺不卖身,吟诗作对、弹琴跳舞,文雅之事皆不在话下。 见到生面孔,一个衣着低调的中年男子笑着迎上来,“哟!客官是听曲还是试文呢?” 郁安勾起一个笑,问道:“何为试文?” “一看客官就是第一次来这眠柳楼,”中年男子对着面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解释,“所谓试文,便是我楼中最有文采的姑娘陪您一道赏识文章,要做对子,甚至是比写文章,都是可以的。” “哦?”郁安的目光从台上抚弄琵琶的少女身上移开,稀奇地看向中年男子,“你们楼里,还有可以比试文章的才女?怕不是半吊子的!若我说我早已苦读诗书数十载,自认文章无人可及,那姑娘还敢同我比吗?” “有何不敢?” 恰逢一个掩着面纱的白衣女子路过二人,没忍住驻足反驳。 中年男子被她吓了一跳,连忙给郁安陪着笑脸:“客官莫怪,客官莫怪。” 见郁安慢悠悠地说了声“不妨事”,那男子这才接着之前的话头道:“客官有所不知,我楼里的姑娘也有自幼饱读诗礼的,说起话来连章成句,文采也是一等一的好!客官若是有意,玩着比试一番也是不在话下。” 说完,他几步过去拉着欲出去的白衣女子低语:“哎哟,我的明珠姑娘,你怎么出来啦?不是在准备晚上的歌舞吗!小祖宗诶……” 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作者有话说】 打个补丁:阿姊不是恋爱脑 56 月照沟渠 ◎面具◎ 明珠姑娘,这倒是个耳熟的称谓。 金春阁与萧玮舟初见,郁安曾在二楼喧闹的人群里听见过“明珠”二字,也亲自在栏杆处瞥见过对方的舞姿。 只不过他突然坠楼引走了大多人的注意,似乎抢走了明珠姑娘谢幕时应有的热闹。 在心底默默道了句抱歉,郁安不去看管事者是怎么好声好气和明珠说话,继续四下打量着这栋花楼。 台上的琵琶女弹唱结束,起身对着台下的观众们福了福身,然后卑怯地退下了。 听众们悠闲地磕着葵籽,在歌姬们中场休息的间隙三三两两自由的谈笑着。 这氛围不像是勾栏花楼,倒像是普普通通的歌舞瓦舍。 不同在于,表演者个个都貌美如花,宛如一盏盏虚幻空洞的纸灯。 不过来自金春阁的明珠姑娘却很鲜活,饶是面纱遮面,露在外面的一双柳叶眼光滑流转,柔秀中带着点英气。 只是对方不知为何会成了萧玮舟的人,她于金春登台献舞,萧玮舟恰好着急离去,二者一联想就没什么好疑惑的了。 萧玮舟用了点手段把人请来了自家,也不知是出于生意考虑,还是出于美色。 没错,美色。 这短暂的会面里,透过那轻薄的白纱,郁安已经推测出明珠有着一副毫不输给郁宁的长相。 萧玮舟这种人又怎么会放过? 管事的中年男子很快回来,而明珠则转身上楼。 洁白的裙角消失在拐角,只留下一阵清淡的花香。 “想来这位客官对歌舞更感兴趣些。” 见少年的目光在明珠身上停留过,管事者继续笑着说:“方才那位是一舞动京城的明珠姑娘,晚些时候会有一场夜演。您若是感兴趣,我给您备个视野好的雅间?要知道,明珠姑娘的舞曲可遇不可求,谢幕时还有机会一睹其芳容……” 郁安道:“求之不得。” 这趟眠柳楼之行,虽然没找出萧玮舟的具体勾当,但也算收获颇多。 郁安在雅间里等到日暮上灯,装模作样地欣赏完明珠的舞蹈之后,发现房里作陪的乐姬自觉已经完成任务掩门离开了。 楼上楼下的男子们喧闹起来,想来是谢幕时明珠不再掩面的缘故。 郁安没怎么在意楼下沸腾的人群,甚至没刻意去看明珠的脸,只是转身进了室内,很快就离开了眠柳楼。 这里给他的感觉太过不同,让人越来越好奇萧玮舟精心策划这一切到底意欲何为。 对方绝不是有闲心经营文雅场所的人,且在江南已有万贯家财,又何必千里迢迢赶来上京? 为了谋个一官半职?为了和上京名流搭线?还是为了游乐?亦或是为了……藏匿什么? 喜欢游山玩水之人不会喜欢在上京宦官名流中处处受限,所以前两种可能性不大。 至于后两种,还有待推敲。 独身出来的好处之一,就是街上闲逛也没人会阻拦。郁安没有闲逛的心思,可在路过一间点着灯的杂货铺时却停住了脚步。 进店出店,用了快一炷香时间。 手里多了个包装齐全的木盒,他重新走上回府的路。 回了自己的住处,郁安将木盒放在桌上,然后推开窗户。 嗅着晚间微风和空气里的淡淡冷香,他弯起唇角问道:“秋烺哥哥觉得那间花楼如何?” 问完这句,郁安就不再言语,望向远方的山间月色。 像是根本没把自己提出的问题放在心上。 但在一分钟的静谧后,有道低沉嘶哑的声音从暗处传出:“不雅不俗。” 郁安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很中肯。” 他偏了偏头,又笑了:“那管事的看我的眼光很平淡,像是见多了无理取闹的纨绔似的。想来也是,那么多漂亮姑娘,又怎么会不吸引一些采花的呢?” 秋烺没理会他这几句感慨。 郁安并不感觉挫败,反而很高兴似的,又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么秋烺哥哥也看了明珠姑娘跳舞喽?她是不是和我阿姊一样好看?” 这话问得很多余,毕竟他自己都没怎么太关注明珠,不说脸,连舞姿都没怎么细看。 但郁安还是这样问了,存着点微不可查的幼稚试探。 无论秋烺怎么回答,他都有话反驳。 所以半晌也没等到秋烺的回应后,郁安便自觉换了个话题:“好啦,不说这个了。秋烺哥哥,你可不可以出来一下?” 又是一阵静默,黑衣影卫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原来这人一直蹲在房梁上。 郁安觉得他四处找隐蔽角落的行为有点可爱,没忍住笑了一下。 秋烺寒眸中带着点迷茫,像是不知道他为何发笑。 但郁安很快止住了笑,冲他招手道:“秋烺哥哥快来。” 屋内灯火摇曳,郁安站在暖光里,看向秋烺时眼睛里闪着银河般细碎的光。 秋烺心尖微微一动,抬步向他走过去。 靴子踩到木质地板上,却没发出一点声响,带着鹰一样的机敏慎重。 郁安留意到这个细节,也明白对方时刻的小心顾虑,知道要进入对方的心房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他仰起头,展露出无害的笑颜:“快来,我给你买了东西。” 说完,他便兴冲冲地把秋烺往屋内领。 很少见到郁安这样开心,秋烺没有摆出冷脸拂掉他的好意,只是一言不发地跟着对方来到紫檀桌边。 上面躺着一方手帕大小的木盒。 郁安将木盒捧起,回身递到秋烺面前。 他抬起那双闪烁着的漂亮眼眸,小声道:“希望秋烺哥哥能喜欢。” 秋烺沉默,没接盒子,只是淡淡地和郁安对视。 久久等不到他表态,郁安的表情有些忐忑:“不看看是什么吗?” 秋烺还是没接盒子,目光扫过少年捧着盒子的泛白指尖,漫不经心地问道:“是什么?” 郁安以为他在看盒子,便把朱色木盒往前面推了推,“看看吧。” 末了,他放轻呼吸,又在秋烺的注视下抿了抿唇,说道:“看看吧,秋烺哥哥。” 这声哥哥语气放得很低很柔,像风吹就散的流沙,又像是软绵衣料里的藏针。 不足以伤人,但够给人留下一道又疼又痒的记忆。 秋烺终究还是接过盒子,在郁安略显紧张的注视下打开锁扣,揭开了木盖。 一个做工精良的银制面具躺在红色丝绸的内衬里,在跳动烛光里闪着无双利刃一般的冷光。 “那间杂货铺里的面具不多,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个,”郁安将手背到身后,想象着秋烺半垂着的眼睛里是何情绪,“没有多特别,我只是觉得它很适合你,好像本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停了几秒,他弯起眼睛,又开口道:“路过杂货铺只是碰巧,而我也只是恰好想到了秋烺哥哥,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才进去逛的。没想到真的有收获,真是上天眷顾。” 秋烺将端详面具的目光上抬,落在了郁安脸上,没有温度,也看不出情绪。 郁安没被唬住,说道:“我说过,我要负责的嘛。今天没找到合适的,我就继续找,总会有机会找到适合秋烺哥哥的面具。一次就找到,其实不是上天眷顾我,是上天眷顾着你。” 面罩后的薄唇扯起一个嘲弄的弧度,秋烺哑着嗓音反问道:“是吗?” “是。” 郁安点点头,认真道:“正因为上天舍不得让秋烺哥哥久等,才会将它这么快送到我手中。” 秋烺不言语。 郁安默了几秒,忽然问:“秋烺哥哥不喜欢这个面具吗?” 其实谈不上喜欢与否,秋烺的注意力还停在“上天眷顾”那个话题没移开。 几乎是话题一出口,他的思绪就被牵扯回蛛网密布的污浊旧事里。 上天眷顾? 若是老天真的垂青,他怎会被父母遗弃自幼在刀光剑影里求生? 恶语相向无可辩白,受人欺凌无人在意,无论奋起多少次都会被无情踩回泥里,他走到如今,是靠自己手中利剑辟出的生路。 世道危机四伏,你死我亡,所谓的上苍,从来都是冷观旁观。 而现在,在这一方小小的雅楼里,这个坐拥几世荣勋的太尉家的公子,对他说上天是眷顾他的。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但那双眼睛实在干净,没见过一点浊淖,像是一汪清泉。 太尉公子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只因为没得到自己的回应,就流露出几近悲伤的情态来。 不喜欢他的礼物吗? 秋烺无心思考答案,甚至想冷下心说出那句“我不喜欢”,想刺激这位无忧无虑的小公子露出更多难过的表情。 或者,对方与他接触从来都是出于玩心,如同曾经和那个萧玮舟相见的时候一样,拿出精湛的演技把所有人蒙骗于鼓掌之中。 思考这些的时候,秋烺眸光冷冽如冰,落在郁安身上时又水一般的融开。 最终,在郁安越来越无措的眼神里,秋烺喉结一滚,发出沙哑沉重的声音—— “没有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秋烺(恶狠狠):我要让他更难过! 郁安:秋烺哥哥不喜欢我的礼物吗:( 秋烺(面无表情地飞快倒戈):没有不喜欢。 57 月照沟渠 ◎小情侣的把戏罢了◎ 在秋烺看来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语,却让郁安黯淡的情绪一扫而空,眼中透出黑水晶般的光华。 “真的吗?”他不确定地问。 秋烺目光落在少年精致的脸上,直到对方被看得睫羽颤了几下,这才低声回道:“嗯。” 在做出回答后,秋烺心中积压的阴云轰然消散。 甚至没带来一点雷鸣。 郁安重新弯起眼睛,像是彻底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只要秋烺哥哥不讨厌就好。” 他话音一停,接着轻声说:“要现在试试吗?别担心,在你换好之前,我……我保证不偷看。” 秋烺看着郁安露出心虚的表情,知道对方是又回想起犹在病中时冒失的提问。 到如今对方都还以为他因为那个问题置过气。 他没去刻意纠正对方的想法,只是将长久地将目光停在那张天真的面容上。 半晌,秋烺哑声回答:“好啊。” 郁安没想到他会答应,有些诧异:“秋烺、秋烺哥哥?” 与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眸对视一瞬,秋烺只觉有趣。 他没再多看,就将右手扣在自己的面罩上,指腹捻住棉料边缘作势要摘。 不料秋烺说做就做,郁安慌忙地移开视线,生怕又惹对方不快。 但还是迟了。 他余光所及处,出现了一张苍白模糊的脸。 不待看清,秋烺已经侧过身,看样子是把将朱红木盒放在桌上要取出其中的银面具。 郁安别了过脸。 直到听到秋烺无甚感情地唤了他一声“公子”,郁安才慢慢转回脸,重新将目光投向黑衣影卫。 原来对方棉质面罩下,真的拥有着一张不见血色的容颜,此刻虽也被银质面具挡了大半,但下半张脸仍有一部分露在外面,是光滑无瑕的冷白。 下颚流畅,嘴唇白且薄。 配上那狭长的凤眸,这个人冷得像冰。 郁安目光滑过银面,在那线条完美的下半张脸流连,又泰然自若地收回。 “还挺好看的。”他真心实意地夸奖。 秋烺垂下眼,暴露在外的薄唇勾起一点弧度,“多谢公子。” 那点弧度不像在笑,语调也一如既往的平板无波。 郁安缓缓眨了下眼,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回道:“不必言谢。这……本就是我欠你的。” 第二句话放得很低,几近叹息。 原以为秋烺会继续沉默着扮演空气,但就在郁安话音落下的下一刻,秋烺沙哑的声音忽然传来—— “公子。” 郁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秋烺抬起那双冷冽如冰的眼眸,几乎算是锐利地看过来。 郁安被这个眼神看得心中一跳,“……怎么了?” “为何说是欠我的?” 秋烺一错不错地盯着郁安,将对方刹那的紧张收进眼里,又重复着追问:“公子欠我什么?” 心脏猛烈跳动着。 郁安被那双冷漠的眼睛逼问,心中的熟悉感快要溢出来。 欠你什么呢? 欠你一颗心,也欠你一条命啊,骞与。 这些都不能说,郁安后退半步,勉强笑了一下:“欠你……一个面具。上次是我太不小心了。” 是他疏忽了,这个位面的秋烺和骞与太过相似,就像是本人亲临一般。 所以在平日里的接触中,他总是无意识拿出熟稔的姿态,笑嘻嘻逗弄对方。 觉得可怜也好可爱也好,都是基于对骞与的感情。 但是二者终究是不同的个体,生长环境人生经历都是全然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论。 或许他应该跳出这个错误的思维,用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位面体。 就如对待之前的沈亦别那样。 想起上个位面的斯文管家,郁安思维跳脱一秒,没由来一阵恍惚。 在他思绪纷飞的时候,秋烺已经一步走近,垂眸看着少年眼中飞快闪过的各种情绪。 清淡的冷香变得浓郁,是距离在拉进。 郁安抬起头,对上那张无机质的银面,一时失语。 秋烺打住动作,就着这一尺距离同郁安对视。 黑衣影卫想问的事有很多,比如公子为何要对自己这样好,比如公子为何说自己欠他,又比如,公子为何紧张又到底在想什么。 但捕捉到少年眸中淡淡的哀伤,他脑中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你在难过,为什么? 但秋烺没问出这个问题,因为猜到对方一定会搪塞过去。 所以他抬起手,盖住了郁安闪动的眸光。 “别哭。” 淡薄的水意消失了,连同少年明亮的双眸一起被盖在掌心。 秋烺不能再与之对视,目光不可避免就落到了对方殷红的唇瓣上。 像是没来得及适应黑暗,郁安嘴唇微微张着,白净的牙齿隐约可见。 “唔。”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就闭上嘴,蝶翼般颤动着的睫毛时不时刮过秋烺掌心。 躬起手背,秋烺匆匆移开视线,看了一眼深木地板,又看回自己的手背。 “你不欠我什么,”他最终开口,“能护卫公子,已是我之幸事。” 郁安轻轻摇头。 秋烺担心伤到他,便要收回手退开。 但郁安像是猜到了他的意图,在眼前掩盖的黑暗褪去之前,先伸手盖住了那只覆在自己眼上的手掌。 秋烺动作一顿。 郁安思维已经冷静下来,此刻心平气和地盖住那只手,低声道:“不要那样说,你与我不必说那种话。” 手被紧紧盖着,秋烺便没有反驳:“嗯。” 郁安牵起一点唇角。 那笑弧太浅,让人疑心自己是否在眼花。 但秋烺明白自己没有眼花,因为郁安声音里也带着细微的笑,仿佛一场携着花香的春风。 春风拂面,温热指尖。 “你没有否定我的话,我很欢喜。” “……” “我方才好像说错了什么话,惹你生气了。所以我很怕,怕你不接受这个面具,也怕你拒绝我。” 红润的嘴唇张张合合,秋烺看着,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为何会觉得上天在眷顾?” 郁安没有立即回答,只扣住秋烺的手掌,将它从眼睛上拉了下来。 刚睁眼时不能适应屋内灯光,郁安眯起眼睛,过了两秒才聚焦到秋烺脸上。 “因为我觉得本该如此。”他弯起眼睛,半真半假道,“话本里的主人公天生受到眷顾,不论出身如何,在经历了种种事件后终会有所成就,拥有幸福完满的人生。在我看来,秋烺你也是如此。无论从前如何此后又会怎样,你的命途终将会是完满的。” 秋烺看向那双烛光里的朦胧眼眸,问道:“既定的完满命途么?” “不是既定的,”郁安摇摇头,双手将秋烺粗粝的手掌裹住,“没有所谓的既定,命中的变数很多。” 郁宁与萧玮舟的事便是例证。 秋烺没急着抽回自己的手,又问:“你,为何会觉得我是你口中的‘主人公’?” 郁安语气笃定道:“直觉。” 神明创造的位面里,祂的意识分身怎么能不是主角之一呢? 就算没有写入所谓的世界剧情里,他们的命运都不该是苦难深重的。 “直觉并不可信。” 说完这句,秋烺收回自己的手,一双凤眸冷淡依旧。 郁安掌心空落,眼中的笑意却不减,“你说的很对。但若我把你视作世间万物的中轴,你便是我话本里的‘主人公’了。” 秋烺目光微凝。 郁安在他的注视下还在微笑,语调放得很轻:“独我所见,仅我所有。秋烺哥哥正是我生命话本里的‘主人公’。” 少年的笑颜不同以往,不能归属天真纯善,也不符合世俗邪气,带着看清一切的精明通透,足够引人注目。 也足够真实。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60%] 察觉到面前的人有什么地方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秋烺凝固的目光一点点化开,扯扯唇角似乎想说什么。 但郁安已经先他一步开口,语气自若道:“若是秋烺哥哥不愿意,就当我在说笑罢。” 秋烺冷静道:“没什么愿不愿意之说。” 郁安歪了歪头,只听对面的黑衣影卫用一贯的沉哑腔调继续说—— “我本就是你的影卫。” 本就独你所见,仅你所有。 郁安从那双冷眸里读出了未尽之语,心中怦然,便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秋烺怎么还一本正经地撩拨起人来了? 但他知道对方并无此意,笑笑也便过了,“那秋烺哥哥怎么又不唤我公子了?” 秋烺被这角度刁钻的关注点弄得晃了下神。 郁安看清那双凤眸里一闪而过的迷茫,又笑道:“难道说,秋烺哥哥只有在严肃时才公事公办唤我公子么?平日里就以‘你’‘我’相称?” 摸不准骄矜的小公子所言为何,秋烺谨慎地收回目光,矮身行礼道:“属下逾越。” “没有什么逾越不逾越的。” 郁安伸手想将人扶起,想了想又打住念头,板着个脸道:“要真算逾越的话,那我唤你哥哥岂不是也不合规矩?” 秋烺垂首不言。 只听郁安继续道:“我提及称谓一事,本意并非问罪于你。之前我便说过,不想与你生疏。所以,此时你也不必如此。不妨抬头看看我。” 黑衣影卫依言抬头,撞进了华服少年带笑的眼睛里。 “秋烺哥哥,或许你可以直接唤我名字——郁安,郁郁桓桓,随遇而安。”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65%] 【作者有话说】 前一张章改了个bug。 这两天有点卡文,鞠躬.jpg 啊啊抱歉,我又修了一下 58 月照沟渠 ◎探寻◎ 秋烺最终没如郁安所说唤出他名姓。 郁安其实理解,因为这个时代直呼其名似乎是不太礼貌的行为。 他让秋烺叫“公子”不过是出于逗乐的心思,而互叫名字却代表着别样的含义。 不光是相熟的标志,也传达着重视。 但秋烺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太尉公子将不合礼数的要求说得直白又坦荡,莫名执拗又莫名真诚。 心尖发软,像是拂过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又下了一场无声细雨。 秋烺维持着淡漠的表情,克制地直起身,没唤出郁安的名字,也没再叫他公子,只是又行了个礼,便几步撤离跳出了窗。 留下郁安站在温暖的灯火里,对着屋外晃动的古树枝条笑个不停。 端午佳节期间,上京管制松懈些许,白天黑夜都热闹非凡。 郁安得知郁宁简装出府的时候,正靠在窗边哄着秋烺一起看月亮。 打发完院卫,赏月心思也就全无,郁安几下套上外衫,将衣服里的长发掀出衣领的同时,转头望向窗外。 “秋烺哥哥,陪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不放心阿姊。” 这话无疑问得多余,影卫的职责便是时刻待在主人身侧,不用郁安多说,秋烺也会沉默着跟随他。 可话既出口,秋烺只能出声应答:“是。” 郁安得到许诺,眼中短暂带了点笑意,想起郁宁的事后又很快冷寂。 他收拾好自己便立即抄近路出府,依着下人对小姐行踪的指向,一路步履匆匆,终于在进入市口前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郁宁出府的理由是与尚书千金有约,因为正值十五在办灯会,这个理由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虽说郁宁出府时间稍晚,但她端庄持重、心地良善的小姐形象实在深入人心。 下人们没有任何异议就放她离开,甚至答应对方不去惊扰已经就寝的太尉夫妻。 于是郁宁靠着口中莫须有的约定,顺利出了太尉府,走上了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大街。 大大小小的精巧灯笼挂了满街。 郁安视线穿过晃人眼睛的盏盏灯光,依稀看见郁宁穿着一身少见的绯色衣裙,头上罩着幕篱,每到拐弯处就和路边商贩短暂交流一下。 根据那些小贩对着某个方向指点的反应,郁安推断出郁宁是在问路。 看见郁宁后,郁安也不急着走近,只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对方走走停停。 街上的花灯越来越多了,周遭是小贩叫卖声和行人欢笑声,每张笑脸在暖色的火光里都显得格外亲切。 郁安坠在郁宁身后,从行人稀疏到人群擦肩,目光始终定在自家姐姐细瘦的背影上。 一直到了城边浅河,人群还喧哗着。 清澈的河水上架着一道小桥,连接着热闹卖市和寻乐场地。 桥上人来人往,提着花灯的姑娘和高大威武的汉子兼有。 才过拐弯,就有大批人群汇入汹涌的人潮。 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 郁安原还留有和路人擦肩的空隙,此番被涌入的人们一挤,自然分毫间隙也没了。 他朝着边上让了让身,被路过的八尺汉子无意撞了一下,还没长开的消瘦身体一时不稳,险些栽进荡着灯船的河里。 一只有力的臂膀拽住少年的细腕,稍稍一带,就将倒向河水的人拉到自己身侧。 郁安被拉回来的时候,顺势撞进了带着淡香的黑色怀抱里。 不必抬头,他已经乖乖喊出一声“秋烺哥哥”。 那横冲直撞的汉子被相会的娘子揪了下耳朵,认命地转过身冲二人道歉:“小公子,对不住、对不住了啊!” 郁安在秋烺的怀里露出头看他,态度随和道:“无事。” 汉子挠挠脑袋,尴尬地笑了一笑,被自家娘子挽住手弯往家走,口中还念念叨叨的。 郁安模糊听见“怪人”、“断袖”、“胆大”等几个词汇,不用组装成句也能猜出对方的意思。 但他全当没听见,抬起眼睛只能看见秋烺冰冷的银面。 一句“秋烺哥哥好会照顾人”之类的甜言蜜语就要漫到嘴边,郁安眉头一拧,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撑着秋烺的肩膀踮起脚尖看向秋烺身后。 人来人往中已经没有那抹红色的身影。 因为少年骤然的靠近,秋烺呼吸一滞,就要将人推开,却听对方用沉了几度的声音喃喃:“我阿姊呢……” 对弟弟那边的兵荒马乱一无所知,郁宁顺着拥挤的人潮过了桥,踏上了独属于花街柳巷的街道。 满街的脂粉香气,郁安躲开了几个跌跌撞撞的醉鬼,绕了几个弯,终于进了一家装潢高雅甚至与这条街道格格不入的楼栋。 门口是烫金的“眠柳楼”牌匾。 楼中客人也多,郁宁一进去,就看见了高台上软语唱曲的美貌姑娘。 她没多看,有位中年管事迎上来道:“姑娘可是有事?” 来往皆是男客,突然进了个袅娜的姑娘,自然吸引了一众关注。 在那些看好戏的目光里,郁宁温声道:“劳烦,我找萧郎君。” 声音掷地,如月光倾洒,没有直言姓名,但已足够形成暗示。 管事会意,多打量了一下这个蒙着幕篱的女子,笑得别有深意。 “郎君今日恰在楼中理事,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便领着您去厢房内稍作等候。待官人处理完琐事,便会来见您。” 郁宁应了好。 管事脸上笑意更深,眯起的眼睛闪过一抹轻视,但眨眼睛间又只剩真诚。 郁宁看出眼前人的表里不一,白纱内的唇角轻抿,却没出声驳斥对方。 放下矜持私会男子,本就不是件好听的事。 她自觉难堪,只好强打着精神跟上管事在前引路的步伐。 与几个妆容精美的歌姬错身而过,一路到了二楼的厢房,郁宁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了点来自那些女子的花香。 她嗅着混杂的花香,被中年管事安置在了一间雅致的厢房,告知过名字后被示意稍作等待。 外面的柔腔透过不厚的墙壁传入室内,郁宁没心思细听,幕篱都没摘又推门而出,视线将将捕捉到那管事拐弯处的衣角。 凭着直觉,她跟上了管事的步伐,遥遥听着对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往楼上去。 郁宁跟着他上了相对空旷的三楼。 楼道里不再有行来行去的美娇娘,甚至听得清绣鞋踩在木板上的细微声响。 幕篱白纱飘动,郁宁摘下它放在地上,借以减轻负担。 没了阻碍,她脚步放得更轻,在每一次中年管事回首之前,先一步侧身躲到柱后。 朱红木柱将绯色衣裙挡了个彻底,管事并非习武之人,捕捉跟踪者的水平与常人别无二致,自然没察觉到一点异常。 于是郁宁默不作声地跟着管事,直到对方走到走廊尽头,敲击两下就推开一扇了雕刻精细的门扉,众多女子的欢笑声瞬间涌入寂静的廊道。 管事闪身而入,门扉一合就为长廊隔绝了笑音。 郁宁放缓步子地走到那扇门边,透过雕花缝隙的麻纸,依稀瞧见室内的光景。 只见中年管事立在屏风前,对着里面的人拱手道:“少爷。” 无人理睬,只有一个含着笑意的娇俏女音透过屏风传出来:“李管事今日怎的如此不懂规矩?不知此时官人不会见你么?” “正是,”另一个清冷的女音也混了进来,“官人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倒会来搅兴致。” 娇俏些的女音道:“姐姐怎么又是一副夫子的说教腔调了?莫不是来了这么久还没改过来?官人可不喜欢。” 几个女声同时嘻嘻地笑起来。 李管事用袖子不停在脸上擦拭,似乎已经汗如雨下。 正进退两难时,有道散漫低哑的声音在一众女子的嬉笑声里解救了他。 “何事?” 那道声音从房中模糊传出,落在郁宁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开。 从未听过玮郎用如此玩世不恭的语气说话,她心中莫名恐慌,玉手下意识搭在了雕花木门上。 而屋里的李管事已经向萧玮舟说明了来意:“有个姑娘来此寻您。” “哦?”还是一开始的娇俏女音先接话,“哎呀呀,官人又给咱们添一个妹妹?” “芙儿,不得无礼。”萧玮舟声音带笑地斥了一声。 屏风后一阵低闹。 萧玮舟声音重新传出来的时候又哑了几分,“什么姑娘?” 李管事道:“是位穿着红裙不喜多言的姑娘。” 没一点属于郁宁的特征,萧玮舟放下心来,又傲慢道:“我倒是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 清冷的女声接道:“官人日理万机,忘记不要紧的人也在情理之中。那女子莫不是来占咱们便宜的?” 萧玮舟道:“那她是如何得知我是此处的主人?” “谁知道呢?这种人真是惹人生厌!”娇俏女音道。 你来我往了一个来回,萧玮舟也生出了几分兴致:“那姑娘说了什么?可曾说自己姓甚名谁?” 李管事的冷汗慢慢止住,思索道:“别的倒是没说,我问过那女子的名字。她说……她说她叫郁宁。” 【作者有话说】 萧玮舟(危) 下章阿姊的官配出场 59 月照沟渠 ◎失踪◎ 李管事话音落下的几秒里,不知屏风后的萧玮舟是何反应,娇俏女声已经笑着先开口道:“郁宁?听起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名字。怎么也干得出这样厚面皮占便宜的事?” 一众女子被她逗得嘻嘻哈哈,郁宁在欢笑声里骤然推门。 房内众人被这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 最靠近门边的李管事被一袭红衣晃了晃眼,没想到那找上门来她竟会跟过来。 视线上移,郁宁愠怒的脸在他视线范围里只停留了一个呼吸。 饶是李管事看过美人无数,也要感叹一句:好一张大家闺秀的端正容颜! 却似乎在哪见过一般。 在绯裙女子目不斜视绕过屏风后,李管事屏住的呼吸才松缓过来,退到门边把大开的房门关好,这才屏息凝神地跟了进去。 郁宁推门那刻是羞愤交加的,在踏入房中进到屏风后,看清其中情境时脸上慢慢呈现出空白的表情。 近十个衣衫轻薄各有特色的美人侍奉在萧玮舟身侧,或靠或跪,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以几近献祭的姿态奉到萧姓官人面前。 一看清来者的容貌,原本潇洒靠在软垫上的萧玮舟下意识推开一个美人喂到眼前的葡萄,站起身来。 美人们见他表情有异,一时也敛去笑颜,各自朝屏风前的女子看去。 然后被那张脱俗的脸牢牢吸引住目光。 萧玮舟慌神道:“宁儿,真的是你……” 郁宁缓缓吸了口气,“这便是你口中所言的不近女色?” 看她漂亮的眼睛里似有水意,萧玮舟抬步上前,想先将人哄住再做打算。 “宁儿,你听我说,事情并非如你所见那样……” 郁宁避开了他拉过来的手,冷静地后退一步,侧过脸道:“萧大官人还是穿好衣衫再说话吧。” 萧玮舟将大敞的衣襟胡乱合上,又急切地过来拉郁宁。 然而又扑了个空。 郁宁再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很少,“你为何要说谎?” “宁儿,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心悦你,只心悦于你!我只会有你一个妻,其他人不过是逢场作戏……” 没去管对面那些神色各异的女子,郁宁抬起头直视萧玮舟,再次问道:“你为何要说谎?” 萧玮舟匆忙地抱上来:“宁儿,我来此真的只为查账,不会是为了别的!你会理解我的吧?我只是醉了酒一时鬼迷心窍。我从未想过骗你。你会明白的,对不对?” 郁宁用力推开他,生平第一次用这样失态的颤抖声音开口:“我不在意你三妻四妾,可是你为何要骗我?” “宁儿……” 郁宁吐出一口浊气,不愿再看这个装模作样的人,转身就走。 而萧玮舟心慌意乱,直觉放她离去此后再难与之相见,立刻拽住那截纤细的手腕,想将人硬生生拉回身边。 “宁儿,我并非有意!你会明白我的苦衷,你会明白的。原谅我这一次……” 郁宁被萧玮舟这番言行弄得几欲作呕,用力挣扎好几次,手腕却在对方掌中纹丝不动。 眼见着要被萧玮舟强硬地拥入怀里,郁宁殊死一搏般猛地抽手,手腕终于重获自由。 萧玮舟被她甩得后退半步,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端庄小姐。 郁宁则被后坐力带着撞到一旁的架子上,发髻松散下来。 一根鲜红如血的玉簪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后,碎成两半。 是那日萧玮舟的求好所赠,亦是他们情定之物。 …… 这是郁宁消失的第二日,郁安一夜未眠,让人在把那些满是花灯的街道翻了个底朝天,没寻到半点长姐的身影。 脑中位面异变值从昨晚开始降至85%,此后一直起伏不定。 大抵能猜出郁宁的目的地,郁安马不停蹄地往萧玮舟的地方赶。 眠柳楼白日里归于安静,郁安被笑容满面的李管事拦在一楼。 李管事一见到他,就想到昨夜硬闯的红衣女子,两人容颜如此相似想来关系不浅,自然不会透露出任何消息。 “公子,您又来了啊?白日里咱们楼不营业,您这是来早了……什么姑娘?我们这只接男客,可从没见过什么陌生姑娘……啊呀真是不巧,咱们萧官人今日不在楼中,您若是有什么急事我给您向官人带个信?” 无论说什么,那管事总有办法四两拨千斤地堵回来。 郁安冷冷笑了一下,道:“你们若是识相,便把她放回来。否则,后果不会是你们萧官人承担得起的。” 李管事对他的狠话不为所动,“您真是冤枉我了!我们当真没扣留什么姑娘啊……” 郁安不再听他胡扯,抽身离开纵马直奔尚书府。 忽然得知太尉公子的约见,萧语蓉虽然不解,却碍于身份与情面,还是把自家心情不虞的表哥领到了偏厅见客。 萧语蓉离开后,面对郁安的质问,萧玮舟显得很无辜:“小公子在说什么?萧某昨天可没见到你阿姊。想来郁小姐是去寻友觅乐了罢。怎么何事都赖在我萧某身上?” 被他一口一个“郁小姐”说得心烦,郁安面无表情道:“这件事情你该心知肚明。怎么?想攀高枝的时候就唤我阿姊闺名,如今出了事就想拂袖而去?萧玮舟,你当真是好不要脸。” 萧玮舟慢声道:“公子何来的火气?我与小姐不过萍水相逢,又何来攀高枝一说?既然人不见了,小公子不四处去找,怎的有闲心赖在我这?我看,公子也并非如表面那般着急罢。” 这场谈话最终没有结果,郁安离开尚书府的时候突然有些懊悔没让秋烺真的杀了姓萧的。 后悔只有一瞬,他还是决定要郁宁真的认清这人。 郁宁不会是执迷不悟的人。 小姐不见了,郁府人心惶惶,太尉夫人知情后泪如雨下,在太尉的安抚下稍稍压制但还是不住抹泪,夫妻二人都为唯一的女儿担忧。 郁安向他们保证会将阿姊安然无恙地带回来,暂时安稳住二老的忧心。 太尉千金失踪的消息被郁府死死封锁,但不知如何,京中还是流言四起。 郁宁消失的第五天,郁安已经不动声色翻完了整个上京的街头巷尾,盘问过大大小小的街头地痞,没有得到一点郁宁的消息。 灯会那夜人潮拥挤,谁也没注意到那抹红色究竟去了何方。 可位面异变值还在断断续续地下降,这事绝与萧玮舟脱不开关系。 而郁宁也暂时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是一回事,但好端端的小姐离家失踪这种事在京城传出了不同的版本,人人都在暗地讥笑,轻看郁宁乃至整个太尉府又是另一回事。 郁安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却也不想郁宁在内的其他郁家人收到各方的嘲弄。 当务之急是把人找回来。 为此,他好言好语拜托秋烺让人在尚书府搜了一番,但仍没有结果。 倒也情有可原,毕竟萧家本家的小姐都不知道这事和萧玮舟有关。 萧玮舟没把人藏在萧府,在京中又没其他的去处,那么摆在郁安面前的最大线索便是那间唤作“眠柳楼”的花楼。 硬闯只怕打草惊蛇,连累郁宁和郁家。 郁安决心稍作伪装,趁着夜晚客多混入其中。 打定主意后,他换上了一套低调的装束,连轴转了好几天也没气力再骑马,索性坐上马车往那边赶。 摇摇晃晃的车厢与闹市人声构成极佳的催眠曲,郁安撑着桌案,阖眸假寐。 意识飘浮,他做了一个亦真亦幻有关往事的梦,梦醒后惊觉四下安静,马车已经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掀开车帘,郁安的目光在车前横木上靠坐的人影处定住,“秋烺哥哥?” 对车厢内的响动早有感知,秋烺在这一声呼唤后转过头。 那双凝着碎冰的狭长凤眸与梦中人渐渐重叠。 郁安怔了一下,慢半拍才恢复到属于郁小公子的状态。 他挪开视线,看向夜幕降临后翻动着的漆黑河水,出声道:“到了地方为何不叫醒我?” 秋烺道:“您未曾吩咐。” 不直言自己想让对方多睡片刻,黑衣影卫用了个最正经的理由。 休息了这么一会,郁安积攒了精力,眼下仍是青黑的。 他完全不受影响,掀着车帘就要往下跳。 秋烺长臂一伸,将人拦住。 被按回车厢里的少年面露疑惑,“怎么了吗?” 秋烺淡声道:“天色已晚,通桥近日修葺四处杂乱,公子贸然前往恐会伤到。此处尚有光亮,想必是合公子心意的赏灯佳地。” 前后两句没什么关联,郁安却很快明白了秋烺的意思。 他被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逗乐,眼中出现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修葺不影响通行,我也自会小心。” 敛去了笑意,他语调低了一点:“阿姊下落不明,我何来在此赏灯的闲心?若是不能把她接回来,我……” “我的意思是,此行我愿为公子代劳。” 秋烺忽然打断郁安,薄唇启合间沉哑的嗓音倾落而出。 “……什么?” “我说,我愿代公子前往。而公子只需观灯赏月,不必再担忧其他。” 【作者有话说】 咳,高估了自己,阿姊官配还要再等等哈。小情侣的戏份没刹住车。 60 月照沟渠 ◎出逃◎ 这话说得太像某种虚幻得永不兑现的承诺。 郁安与秋烺对视着,在那双幽深冷凝的眼眸下不自觉走了下神。 他勉强把思绪放回事件本身,婉拒道:“这是有关我阿姊的事,我想还是亲自去为好。” 遭到拒绝,秋烺本不该再做无用功,妄图去改易他人的想法。 隔岸灯火火光明灭,在少年脸上投射出温暖光线,像是照亮了一块无暇暖玉。 秋烺看着这张白皙却难掩疲惫的容颜,却再次开口:“我是公子的影卫,理应为公子排忧解难。” 郁安掀着车帘的手指微微蜷起,低声问道:“你、你为何……” 话只说一半,他回忆起涨到70%的意识碎片收集度,就把“为何这样照顾我”的问题咽了回去。 “你确定么?确定能将我阿姊平安无事地带回来?”郁安最终这样问。 秋烺道:“可以。” 犹觉不够,他又很快补充道:“我可以向公子许诺。” 黑衣影卫的眼睛叫人联想到月隐日未出的晨昏,带着朦胧的认真与情深。 郁安垂下眼眸,沉默片刻,缓声道:“此事过后,我有话与你说。” 少年平日也常用“有话要说”这类理由哄他现身,但今夜的语气却与以往迥然不同,格外郑重似的。 秋烺淡淡答应了。 替少年合上车帘,他足尖一点就掠入了夜色,径直往对岸的花街去。 与此同时,郁宁正被一位白衣女子带出多日未出的房间,被动地闪躲着楼中安插着的各个眼线。 到了二楼拐角,白衣女子先是把郁宁推进了一件空房,观察了一番周遭环境也闪身而入。 房门关闭,郁宁正要开口,白衣女子眼疾手快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直到屋外的长廊走过几个有说有笑的乐姬又重归静谧,白衣女子才松了一口气,解释道:“外面那些大多都是萧官人的姘头,不好应付。我们小心为上。” 郁宁看着眼前人面纱未遮挡处的精致眉眼,轻声道:“多谢姑娘。” 这几日她被萧玮舟囚禁于此,只能偶尔与送餐的人打个照面,却也不能详谈。 这位姑娘曾来看过她几次,今日忽然提出要带她离开。 郁宁虽有怀疑对方的动机,但她对外界的事情感知甚少又实在忧心家中众人,只想快些归去,也便不去探寻对方的真意了。 白衣女子挑眉道:“别人关你,你却道谢。你们这些小姐都是这样吗?” 她目光在郁宁淑雅的脸上停留几秒,又兀自转过头去观察屋外的情形。 “既明事理,理应分得清孰好孰坏。”郁宁轻柔镇静的声音在白衣女子身后响起,“郁宁不知他人作何感想,只愿凭自己的判断行事。” 没发现长廊外有其他的身影,白衣女子重新转回头,没接她的话,而是问道:“对萧官人和这眠柳楼,你当真没有一点要问的?” 突然到访将情郎的真面目看得一清二楚,这位小姐除了一开始表现出愤懑,却很快平静下来。 白衣女子本着事不关己的眼光看待对方,却不由对对方漠不关心的态度产生出好奇。 郁宁的视线落在女子蒙着面纱的脸上,简短道:“不。” 白衣女子被她决绝的语气逗笑了,“是么?” 见郁宁点头,那女子也不再多说,确认过屋外无人,就推开房门谨慎领着郁宁避开人群,往人烟稀少的后门去。 正是入夜,眠柳楼迎来客忙时分,她们此行没引来任何人的注意,毕竟谁也没料到会有自己人要放走郁宁。 将人平安送出后门,白衣女子为郁宁指了个方向:“顺着此路往灯火通明处走,便可看到通桥。” 郁宁顺着她纤长的手指望了眼身后洒满月光的小路,又转回眼看向对方,“多谢姑娘。” 语气充满郑重。 那女子弯了下眼睛,声音带笑道:“不必言谢。只是,我想我该向郁小姐讨些报酬。” “这是自然。”郁宁表示理解,“姑娘想要什么?” 她认真倾听的表情不似作假,白衣女子不由多看了她几眼,确认没在那双眼睛里瞧出任何不甘或敷衍的成分。 女子收了笑,一面心底感慨这倒是个不错的人,一面低声道:“我要你助我脱离贱籍,许我个平凡人的身份。” 郁宁想都没想,立即应好。 她答应得太痛快,白衣女子眨眨眼,有些诧异。 只听郁宁用轻缓的语调问她:“敢问姑娘名讳?” “明珠。”白衣女子回答。 顿了顿,她又道:“这并非风月化名,是我自己取的,以后也不会变。” 郁宁点头:“好,多谢明珠姑娘。” 话题结束,她刚准备向对方告辞,却见对方忽然取下那覆面的白纱,露出一张白昙般清丽的容颜。 未等郁宁询问,明珠就走近一步,将自己摘下的面纱覆在了对方脸上。 仔细为郁宁扣好珠质边夹,明珠笑着解释道:“将就一下吧,郁小姐。你这张脸太惹眼了些。” 她笑得轻松,表情舒展开来更显得美貌惊人。 郁宁嗅着她身上的花香,又道谢道:“多谢。” 工作完成,明珠退开一步,摆手道:“不必,快走。” 说完,她回身跨步进门,顺手带上了低矮的后门。 郁宁则转身,沿着小路往光亮处疾行。 上了街区,人声熙攘。 郁宁敛着神色,默不作声与各色男女擦肩而过。 越是远离眠柳楼,她沉重的身体越加轻盈。 置身于温暖的灯火中,周身寒气虽褪去大半,但回忆起萧玮舟此人,郁宁还是背后发凉。 她或许真该听阿弟劝告,不该将那个心思深沉的花蝴蝶看成洁身自好的风流公子。 事实真相是如此令人恶心。 “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纷杂的思绪被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打断。 郁宁回神,视线停到挡在面前身着布衣的黑壮男子身上。 对方正歪嘴笑着,目光紧紧黏在她蒙着面纱的脸上。 布衣男子身后站了两个瘦小些的黝黑男人,皆一个劲儿地盯着郁宁瞧。 三人周身的胭脂酒气,像是刚从附近的某家花楼出来。 可惜明珠的心意了,即使有了面纱,她依旧遇见了麻烦。 见郁宁不做声,为首的布衣男子又故作风流地笑了一下,追问道:“去哪?要不要爷儿几个送送你?” 郁宁被那些放肆打量的目光看得厌烦,虽久处闺阁却也不是不通世事,自然明白眼前几人的不怀好意。 她撇过脸,简短道:“不必。” 看样子这几人是这几条街出名的地痞,周围普通平民一见他们的脸就自觉躲开了,根本没胆子管他们围住姑娘的事。 所有人都觉得,这条花街不会是良家女会来的地方,而风尘女子也不用他们操心。 所以郁宁没祈祷会有什么从天而降的英雄。 黑壮男子笑得露出散着冷光的牙齿,叫人联想到狡猾的鬣狗:“别急着推拒嘛,这位小娘子。这天都黑了,你一个人出行也不太安全。不如与爷同行,大家都快乐快乐如何?” 郁宁侧着脸不看他,又拒绝道:“不必。” 到底是武官之女,她对武义并非一窍不通,而眼前几人也不像是会武的人,她并非没有胜算。 视线不甚明显地搜寻着下四周可用的自卫武器,郁宁注意到墙边堆着的木柴。 其中不乏有可做兵器的细棍。 而为首的黑壮男子被郁宁接连推拒两次已经有些不耐烦,多看了她精致的眉目几眼, “小娘子,天色太晚还带什么纱?大热天的,我替你解解闷罢!” 越说越心痒,那男子很快走上前,伸出手来想亲自掀起面纱看看其中真容。 郁宁猛然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冷声道:“请自重。” 黑壮男子笑嘻嘻地紧逼过去,“自重?爷只是一片好心,小娘子怕什么?” 而黑壮男子身后的两人也围上来,表情蠢蠢欲动,一人一句“别害羞嘛”“装什么清高”将空气都逼得稀薄。 郁宁退无可退,视线漂移,寻着空隙想将墙边的细棍握在手里。 那几人却以为她怕了,各自笑开。 黑壮男子自信满满伸出手去够郁宁的面纱,以为再无阻碍却又扑了个空。 郁宁侧身躲开,并找到机会闪到墙角。 她弯腰捡起柴堆里的棍子,忽然被人大力按住肩膀,别有意味地摩挲了一下。 带笑黏腻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小娘子这是做什么?” 郁宁转头,只看得见迎面伸来的粗粝大手。 她欲侧过头躲开,准备用手中武器给这群人一个教训。 而那只伸到一半的粗粝大手在半空中被另一只修长匀净的手钳制住,不能挪动分毫。 目光上移,郁宁与一双温润的眼眸对上视线。 对视的一瞬间,那双眼眸微微怔忡,又很快恢复平静。 来者是白面书生的长相,头顶白玉冠,衣着云纹袍,腰间一片清透玉佩,一派与世无争的优雅贵气。 对方毫不留情将地痞的手反手一拧,在地痞吃痛放开郁宁后,才丢脏东西似的将地痞甩到地上。 那地痞的手下急忙接住他。 而白面书生则看向站直身子的郁宁,镇定问道:“姑娘,你无事吧?” 【作者有话说】 阿姊官配!【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61 月照沟渠 ◎回归◎ 郁宁到达通桥时,才看见了桥头上堆积如山的破乱砖块。 她脚步一停,落后三步的人便自觉为她解惑:“此桥尚在修缮,姑娘可乘舟而过。” 极目远眺,流淌的河水上漂着一只往返河岸的点灯客船。 郁宁回眸,与身后的玉面郎君对上目光。 对方又怔了一下,默默偏过脸去看河岸边亮着的灯笼。 他表现得无害,郁宁却回想起方才对方和那些人交手时身手是何等的利落。 待看清了他腰间玉佩的纹字,那群地痞突然没了战意,反而吓得不住赔罪,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解决了麻烦,对方没急着走,也没如那些攀权富贵的人那样巴巴报上自己姓名要她铭记于心。 对方只是来到她身前三步开外的地方,温声问她是否需要自己相送。 姿态竟有些小心翼翼。 郁宁态度温和地表示拒绝。 诚然,这人救过她。对方若是不出现,她最后要脱身也必定费一番功夫。 而如今她只需站在一边,任由此人解决完所有事情,然后对他轻飘飘地表示感谢。 然后彼此交换姓名,此后常常来往,好一出英雄救美的金玉良缘。 郁宁对这份熟悉的套数感到悲哀,不可控制地想要逃离。 眼前这人也好,萧玮舟也好,她都无意再应付。 瞧出了她抵触的态度,那郎君并未失望,而是通情达理地表示接受,放她离去。 事情到此尚未结束,二人要走的方向出乎意料的一致,仿佛天公作美要成就良缘。 为了避嫌,玉面郎君有意落后郁宁几步,也以免她为难。 于是郁宁也没有理由驳斥此人,或是刻意与对方分开。 她已是归家心切。 回忆结束,郁宁方觉自己停留在对方脸上的时间太长,便垂下了眼帘。 灯笼的红光照在二人面颊上,分不清是不是有人真的在怕羞。 那郎君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提醒道:“姑娘,船来了。” 郁宁侧身去看,果然见之前尚在远处的客船已漂停近处岸边。 她对身后人道了句“多谢”,便踩着长木板,提裙上了那只空船。 坐在船中的软垫上,她抬眼回看,发现身后人并未跟来。 云袍玉面的郎君端正地站在河岸边,见她看来便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要目送她离开。 郁宁知道对方也是要乘船的,不与她共渡小舟只是为了叫她安心。 也不知这份恪守礼节究竟是真是假。 船夫收了板子,将船桨往岸边的石头上一抵,船只偏离了河岸。 郁宁在小窗处看了一眼岸边的郎君,光线暗下去不能再看清那张温和的脸,只瞧见对方润泽的玉冠。 倒像是真要等下一趟船的架势。 郁宁周身重担放松些许,却没忍住出声道:“且慢。” 船夫和善地问她所为何事。 郁宁说了自己的请求,对方好脾气地接受了,调转船桨往岸边靠近。 见离岸不过几丈的小船复返,玉面郎君露出诧异的神色。 郁宁探出身来,对岸边的人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公子若是事急,便也搭上这船罢。” 二人最终坐上了同一只船,相距几尺全程无言。 河水静静流淌,船桨掀动其中,声音倒也和谐。 靠岸了,郁宁理好裙摆,起身欲走。 玉面郎君忽然叫住她:“姑娘。” 郁宁停下步子,转眸看来。 对上她疏离的眼,那郎君一默,语调一低,像是羞于启齿般:“敢问……敢问姑娘芳名?” 见郁宁眉心微蹙,他稍显无措,担心惹她不快,“在下自知失礼。若是、若是姑娘不愿明说,在下亦不强求。唯愿姑娘一路顺风……” 说话时那双温善的眼睛似有不安。 郁宁看着,忽然不明意味地笑了。 她失踪多日,饶是郁家有权势占据一方,京中想必也是流言四起。 郁宁这个名字想必早就沦为权贵们的笑柄了。 她到底是连累了家中众人,枉顾诗礼,不孝不义不忠不贞,无不占全。 她已经毁了。 面前此人瞧着非富即贵端正持重,一但知道她的身份恐怕会立即露出厌恶的神色。 幽暗的念头渐渐占据心底,郁宁笑得弯起眼眸,在对方渐渐迷茫的目光里,低声开口:“你可以叫我郁宁。” “……郁宁?” 玉面郎君喃喃,眸光如十五月色。 最终,他并未如郁宁所想那般惊讶万分或是嫌恶退避,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然后真挚开口:“这个名字很配姑娘。” …… 郁安在马车里等了不知多久,将岸边灯火和天边月亮都看了个遍,听着脑海里的位面异变值跌到70%。 郁宁那边又出事了么? 他下了马车,见车前的马匹等得躁动,便摸了摸它们顺滑的鬃毛。 马儿拱了供他的手。 郁安拍拍它,望向旁边无尽的河水。 有道黑影落到他身边,像是一片无声的枯叶。 郁安回头,只看到黑暗里那张银面与半露的苍白下颚。 对方虽不见喘息,但呼吸还是重了几分,似乎是马不停蹄来回奔忙所致。 视线上移,郁安对上那双冷清的凤眸,其中难见疲惫,“秋烺哥哥。” 秋烺却只当他在出声催促搜寻的结果,将眼帘一垂,哑声回复:“小姐不在楼中。” 郁安眨眨眼睛,抬步向他走近。 距离尚未拉进,他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柔女音。 “……安儿?” 郁安眼前一花,只见黑衣影卫飞身而去,避匿于不知名的地方,一片衣角都不再显露。 他收回视线,转身去看,果然瞧见郁宁提了一盏灯笼沿着河岸向他快步走来。 “阿姊?” 郁安讶然,脚步一转飞快地迎上前去。 扶着郁宁的肩膀,他才有了实感,不住问着她的情况。 郁宁眼含泪光,却保持着镇定一一回他。 即将入夏的晚风吹得她肩膀颤动。 郁安察觉到她的状况,便急忙将人扶上车,又取出披风和吃食,细细照顾她。 将郁宁略略安顿下来,郁安掀了帘子,自觉地坐上前板,一甩马鞭,马车就快而稳地往太尉府赶。 一路上,郁安和郁宁隔着一层厚重的帘布说话,也慢慢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郁宁语气冷静至极,像是已经对萧玮舟彻底死心。 郁安看了看高悬过线的异变值,对这个猜想持保留意见。 大小姐回来,郁府一阵兵荒马乱。 院子里亮起大大小小照明的灯笼。 太尉大人严肃的面容满是关切,而太尉夫人将女儿拥进怀里,泣不成声。 院子里围着一大圈红着眼睛的侍女小厮。 郁安将空间留给众人,退到了屋檐下光线幽微处。 视线从被簇拥着的郁宁身上挪开,郁安靠上侧墙,低声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影子一样的人无声出现在他身边。 郁安侧过脸,望了一眼与自己并肩的人,在阴影里只看得清对方轮廓分明的下巴。 他忽然直起身向对方靠近。 已经渐渐习惯了少年的近距笑闹,秋烺没躲,任由那张如画的脸慢慢接近。 两人的呼吸第一次交错在一起。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唇瓣上,秋烺身体骤然僵硬。 郁安松开了攀住影卫肩膀的手,退开一步,站回光亮里对他笑了笑,“秋烺哥哥,辛苦你了。” 他转身,不再去管那双更胜寒星的凤眸里翻涌着何种情绪,笑意盈盈地往郁宁身边走。 不经意某一回头,屋檐下的黑衣影卫已不见踪迹。 郁安也不在意,将时间留给对方慢慢消化方才的事。 太尉千金失而复还的消息又在京中传开,贵族豪绅们议论纷纷。 对郁宁故事的解读流传着不同的版本,更多则是断定郁宁欲与情郎私奔却惨遭抛弃,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归家。 饶是郁宁回府之后闭门不出,也对此颇有耳闻。 郁安将那些爱叫舌根的下人赶出了府,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家长姐日渐消瘦。 他知道对方是在自责,自责自己一人离家失踪酿成丑闻,也自责四起的流言对所有郁家人的耻笑。 郁宁灯会出行的最初目的,只是想同萧玮舟表明自己的想法。 私奔无论如何都不是明智的决定,她不敢赌,亦不能赌。 她想劝萧玮舟再想想别的法子,不论是奋力一搏求得父母同意,还是向圣上求情自降平民只为长相厮守,她都不怕。 可若是真的别无他法,她也只能道是缘分已尽,自此桥路各归,与萧玮舟一刀两断。 一切思考妥帖,未曾想会在那眠柳楼见到截然不同的玮郎…… 郁安又来小院劝她放宽心,郁宁低叹:“一切因我而起。” 郁安摇摇头,道:“不是因为阿姊。” 正是初夏,两人向对坐于花架下的石桌旁。 郁安搭上长姐冰凉的手背,认真道:“不是因为阿姊,是因为萧玮舟。” 提到这个名字,郁宁目光落了下去,陷入沉默。 郁安继续说:“阿姊没有错,错的是他。是他先来招惹阿姊,也是他一步一步将你置于这等境地。” 弟弟的手是温热的。 郁宁感受着这份温热,苦笑着摇头:“若非我忘记正直坚守,便不会与他由此私情。到底是我做错了。” 【作者有话说】 姐姐平安回家,之后是小情侣的恋爱时间! 被亲后的秋烺(心脏砰砰跳但保持冷脸费力思索):公子为什么要亲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62 月照沟渠 ◎茶楼◎ 从郁宁的住处出来,郁安顺着羊肠小道往前院走。 气运之女因萧玮舟的事生出心结也在情理之中。 她饱受教导却违背礼义私会男子,如今背上世人骂名,心里必定不好受。 郁安在与女子沟通这方面并不擅长,只知晓如何讨人欢心,却不明白如何叫人宽心。 郁宁一事,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想通。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郁安倒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应付。 他畅通无阻领着几个小厮去到一馆规模盛大的茶楼,一踏进门就碰上台上说书人唾沫横飞地编造着太尉千金的风流事。 郁安往台边一站,对着台上人懒懒一笑:“张书生又开始了啊?今日要怎么编排我家?” 楼上楼下的听客闻声看来,果不其然瞧见郁家这小祖宗张扬肆意的脸。 喝茶的听书的各自转回脸不去看他闹,齐齐生出此地不宜久留的想法。 将将把故事说了个开头就被抓个现行,台上的张书生一噎,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郁小公子今日怎么有闲心来饮茶?” “喝茶倒是次要,”郁安掀起眼皮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主要是想来看看书生你口若悬河的精彩讲演啊!” 对上面前这位惹不起的主,张书生干笑:“郁小公子折煞小生。” “诶,我也是实话实说,毕竟实在是佩服张书生你。能将莫须有的事如此绘声绘色为大家演出来,就跟事件发生时本人亲临似的,这种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呀!” “……” 郁安笑吟吟道:“我生性愚笨,自知也学不会书生你的本事,唯有日日来此,多多瞻仰书生你。” 当着一楼人被嘲讽得面红耳赤,张书生额角终于不住冒出冷汗,“郁公子说笑了,小生、小生……” 见他讷讷说不出话,郁安也就不等他,向茶楼小二招手示意,由对方领着自己和小厮们上楼。 刚踏上一节楼梯,郁安又笑着回过头来:“啊,书生你继续,不必在意我。” 张书生战战兢兢地应了好。 但郁安往二楼的听台处一坐,撑着下巴冷冷看来时,那书生还吞吞吐吐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郁宁的事是说不下去了,张书生尴尬半晌,换了个话本故事张口就说起来,流畅至极。 郁安收回目光,端起一盏清茶送入口中。 楼下慢慢恢复了热闹,他不再去瞧,自顾自饮着茶。 自郁宁归家起,京中各大茶楼就开始轮番将她的故事讲演出来,将捏造的□□形象展现人前。 渐渐到了京中百姓都一清二楚的地步。 郁安知道这是萧玮舟的杰作。 无论是按不住的流言,还是压不下的讲演,都是对方想毁了郁宁的表现。 金屋之娇逃离身边,事情完全超出掌控,这个萧姓的富绅之子没有胆子找上门,只敢在背地里使阴招。 摘除自己,将郁宁一道拽入泥中,然后用“事已至此,除我以外谁还愿娶你”这类说辞逼她下嫁就范。 卑鄙至极。 郁安冷笑,不嫌麻烦一一找去各大茶楼,将众多说书人怼得体无完肤,更过分的砸钱闭馆也不是没做过。 但光这样是不够的,无论是用钱还是用权,都无法停下那一波又一波新上台的说书人口中的捏造之词。 于是他便找家最热闹的楼馆一坐,又令人去到其他处茶楼坐阵严待,彻底遏制住这场荒诞可耻的闹剧。 这样做无疑是有成效的。 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故事很快不再关于郁宁,更多关注那近来高调现身人前的太尉公子,猜他每日是何打扮,又要去哪里踢馆。 毕竟太尉公子实打实生了一副惹眼的样貌。 郁安不在乎这些人的注意,只要郁宁那边情况稳定。 此刻他喝着茶也如是想着,甚至还生出闲心思索如何再用其他事转移大众精力。 多日饮茶让他看见茶水就毫无兴趣,只当喝水似的不去品味。 一盏茶见底,郁安放下杯子,撑着额头在小案边听着楼下张书生抑扬顿挫地编故事。 半晌,他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自语般问道:“是不是很无聊?” 理所应当的,没得到回答。 郁安直起身子,又问道:“你在吗?” 这已经是直白的呼唤了。 房梁上的秋烺无法,只能跳下来,鸦羽般轻盈地落到地板上。 这是那晚过后,郁安第一次呼唤他。 这些天小公子不叫他,秋烺也不主动现身,只沉默无言地跟在郁安身后,看他笑意融融,看他忧心忡忡,也看他横眉冷对逼问好事者,或是漫不经心戏弄旁人。 郁安明白秋烺不出现的原因。 对方或许因为那天的事还感到别扭,这一点光从渐渐涨到75%的意识收集度就可以预见。 多日未见,秋烺依旧戴着郁安赠予的那张银面,凤眸冷若寒冰,薄唇轻抿,肤色苍白。 郁安看不出他的具体想法,便笑着对他招招手:“秋烺哥哥,快来。” 秋烺站在原地未动,视线垂落在对面人那张微微牵着的水润双唇上,心绪忽的偏回到屋檐下阴影里的一吻中。 唇瓣如羽毛刮过,带着轻浅的呼吸和春日微风的香气。 独属于郁小公子的气息撤离得没有丝毫犹豫,那人站回光亮里又对秋烺若无其事的微笑。 好像只发生过一场无端幻梦。 但秋烺清楚那个吻不是梦,却不知对方这样做的是何意图。 这是比“上天眷顾”还难理解数倍的难题,让他始终思考不出答案。 只余心跳纷乱。 但在这茶楼的一方雅间里,屋外小厮侍卫安守下,郁小公子再次扬起温良纯善的笑颜,轻轻叫他秋烺哥哥。 是和嘲讽说书人时截然不同的态度。 在那双黑曜石般眼眸的注视下,秋烺并不觉得自己受骗,只是一时不知该感慨于公子的演技,还是该先让自己失序的心跳平静下来。 黑衣影卫呆站的时间有些长,而意识收集度又在以每个呼吸0.5%的速度上涨,最终停在80%。 郁安笑得眼睛弯起来,出声提醒他:“秋烺哥哥?” 稍显涣散的凤眸微凝,秋烺从沉思中回神,在少年又一次冲他勾手时,抬步向对方走去。 郁安指了指小案一边的座位,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秋烺顺着小公子的意思坐下。 郁安取出托盘里的崭新杯子,斟好茶小心推到秋烺身前。 “其余地方空间狭小,秋烺哥哥光明正大坐着听。” 事实上,秋烺不管是先前还是现在都并未细听楼下说书人口中所言,更多时候是将视线投到郁安白净的脸上。 于是他没回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小公子对那晚的事闭口不提,秋烺也便当做什么也发生过,态度如常同他相处。 看着黑衣影卫喝了茶,郁安好像更开心了一点。 他笑眯眯道:“这家的茶口感尚可,每轮的说书人编排人水平也最高超。” 后半句话不像是夸奖。 秋烺将对方这些日子为郁宁名声一事的奔波看在眼中,始终冷眼旁观不予置评。 但眼下与郁安相对而坐,那张无瑕面容上的表情一览无余。 镇定惬意,却难掩倦怠。 秋烺不知如何回话,只好继续喝着茶。 郁安不介意他的寡言,索性揭过了话茬,歪着脑袋朝楼下看去。 台上的张书生正滔滔不绝说着一出英雄斗歹人的情节,接收到郁安的视线,声音一卡,讲故事的音量低了一度。 郁安勾唇,移开了目光。 张书生紧绷的声线这才放松下去。 郁安转回头,捕捉到秋烺飞快撤离的探寻目光。 少年眼中生出切实的笑意,没向对方探究缘由,只起了个话题道:“你瞧,底下那书生说起话来一环扣一环,但胆子实在小。” 秋烺回忆起郁安揪对方胡子的画面,扯扯嘴角一语不发。 郁安这次却好像误解了他的沉默。 眸光微动,纤密的睫羽一垂,他语气半低道:“秋烺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又任性了?” 秋烺放下茶盏,说出了相见后的第一句话:“未曾。” “是么?” 郁安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搭在案沿的手指上,继续缓声道:“若是阿姊知道此事,又要气着训我,念叨非君子所为云云。我怕阿姊动气,却也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秋烺看着对面的少年剖明心事,顺着对方的话问道:“为何?” 郁安回答:“因为我想为阿姊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他慢慢抬起眼睛,清澈透亮的黑眸里凝聚了淡淡水光,宛如暗夜升烟,云遮星辰。 “我知道嚣张跋扈以势欺人是不对的,但我实在不能接受他们随意评判我阿姊。这些人任意编排,凭空捏造,将什么脏水都泼到我阿姊身上…… 待我最好的阿姊,理应受到所有夸赞。她教我诗书,也引我执剑,从来都善良纯真,待人温和。可是如今为何背上世人骂名?她什么都没做错,不过是受人蒙骗,是最最无辜者。 那些人对她大加羞辱,究竟意欲为何?既如此,我也不会手软。不为此后悔,因为我不过是想为阿姊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尾音发颤,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63 月照沟渠 ◎真心与假意◎ 郁安最终没有哭。 眼眶发着烫,他只是狼狈地偏过脸,像是不愿对面人看清自己失态的模样。 可秋烺已经将他由始至终的表现看在眼底。 一如初次见对方眸中的水雾那样,秋烺生出捂住那双眼睛的冲动。 因为他不愿在那双眼睛看到伤感的情绪,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 秋烺捏住茶盏,遏制住自己向对方伸手的动作,稍显无措地出声安慰郁安:“我知……我明白公子的烦忧。此事要追本溯源不难,只要公子一声令下,秋烺在所不辞。” 语句浅薄无力,已经是不善言辞者做出的最大努力。 郁安丝毫不怀疑,自己此刻违背前言命令秋烺去杀人,对方也会照做不误。 他伸手捂住眼睛,险些从方才沉浸的情绪里脱身。 指腹拭去眼尾水意,郁安正欲睁眼,手背忽然碰到一片柔软丝绸。 是秋烺递来的手帕。 他道了声谢,接过帕子的途中指尖不小心刮过对方粗粝的掌心,察觉到那人动作骤然僵硬。 郁安在心底暗笑,面上分毫不显,镇定自若地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这才慢慢睁眼。 秋烺已经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坐姿端正,嘴唇绷直。 秋烺哥哥意外的正直纯情。 郁安歪了歪头,又一次被对方可爱到,这次却无关其他。 他观察发现手中的帕子材质滑软,正是自己平日常用的那种。 仔细看,款式也很眼熟。 没再细想,郁安抬起头对秋烺真挚道:“谢谢秋烺哥哥。” 秋烺道:“不必。” 郁安微微笑了一下,撑起身子要将手帕递还回去,手伸到一半,又在空中停住。 这一停让一向镇定的秋烺莫名忐忑。 将公子遗弃的手帕收好洗净,并随身带在身上,又刚好在对方需要时顺手递出,他自恃谨慎,怎会再三做出此等失格之事? 若是郁安问起,他又待如何回话? 对秋烺的纠结一无所知,郁安停下动作后迟疑道:“我洗干净才还给秋烺哥哥好吗?它被我弄脏了。” 不敢担保郁安清洗时会不会想起这是他遗失的帕子,秋烺毫不犹豫道:“不必。” 郁安为难地摸了摸帕子湿处,眉头一皱,“可是……” 单手在桌案撑久了有些发麻,他晃了晃身子。 秋烺抬手稳住郁安的小臂,略一起身视线与对方齐平。 “小心。”他提醒道。 郁安弯起唇角:“嗯。” 距离近了,又维持着向对而拜的姿势,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秋烺苍白的唇瓣上。 他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嗯?” 将手帕自然而然取回自己手中,心底放松些许的秋烺回了个鼻音。 沙哑如风刮落叶,又带着不加掩饰的性感。 郁安耳朵发痒,还是忍着没往后缩,一面与秋烺呼吸交缠,一面直直盯着那两片唇瓣问道:“薄唇的人是不是都很薄情呀?”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秋烺一默,后知后觉察觉到对方视线过分炽热。 身体绷紧,黑衣影卫淡色的唇微抿,不予作答。 郁安怕惹恼对方,便不再看着对方的嘴唇,抬起眼睛与那双狭长眼眸对视。 不想让秋烺太紧张,郁安又道:“这话我也是听说的,秋烺哥哥不想回答就不回答。” 但话已至此,秋烺只是稍觉怪异,却并没有不回答的理由。 于是黑衣影卫放松嘴唇,开口道:“薄情与否与外貌无关。” 不提自己,是单纯的实事求是。 郁安不觉挫败,反而极好奇似的:“可是有一个说法叫相由心生。” 秋烺漠然道:“也有说法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 “也对,”郁安小幅度点头表示认可,满脸认真,“还需要实证才可以。” 他视线下移又落到对面人的嘴唇上,忽然用极低的声音道:“我知道秋烺哥哥一定不是薄情之人。” 秋烺表情无甚变化,问道:“为何?” “因为……” 趁着说话的空隙,郁安反手搭住秋烺的小臂,像是不愿他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秋烺这才记起两人还维持着极近相对的姿势,目光触及那低垂的浓密睫羽,心口忽的痒了一下。 而郁安已经说完了自己的未尽之语:“秋烺哥哥的嘴唇是软的。” 秋烺一怔,脑中纷乱思绪轰然炸开。 但郁安还在补充:“也很暖。所以秋烺哥哥不会是薄情之人,我能感觉到。” 纤密的睫毛一抬,少年那双黑珍珠似的眼睛看向秋烺,惹得后者身体僵硬。 郁安轻轻一笑,声音和缓道:“秋烺哥哥要不要确认一下?” 秋烺僵着脖子问:“……什么?” 扶着自己的人几乎和冰雕没有区别,郁安在心底低叹一声,生出了欺人太过的愧疚心思。 但此刻氛围太好,他只能一边暗道抱歉,一边面上带笑,语调下压道:“确认一下我是否薄情。” 这句话的暗示意味太强了,秋烺措手不及,只好沉默。 少年却只当他在默许,微微扬起下巴,一点一点向他靠近,像是真要给他求证。 天生笑意的淡绯双唇逐渐接近,远比那夜突如其来的吻叫人神经紧绷。 秋烺呼吸滞缓,却因郁安还搭着自己,不能强硬避去,只能眼睁睁等着那张精致容颜的接近。 这刹那被无限拉长,秋烺叩问内心,却没在其中发现除紧张茫然之外的反面情绪。 不仅没有抵触,甚至在期待对方的靠近。 这是不对的。 相见是错,相拥是错,相吻更是错。 他知一切都是错,却不知源头在哪,也不知如何制止。 于郁小公子而言,或许只单单出于逗乐戏谑的心思,与下人牵扯不清并非大事,也无需在怀;于秋烺自己而言,任务从始至终只有护主周全,绝无相亲相近之理。 就主仆身份而言,他们早就越了界。而秋烺也并没有对此表示拒绝。 如同此时此刻,秋烺分明可以推开对方,却不解自己为何僵直不动,由着对方靠过来。 那个生来华贵的少年骄矜任性,却机敏聪慧、善良护短,会爱笑着喊他“秋烺哥哥”,在雨天为他斜过伞说“我们不该如此生疏”,也在晴日触碰他面,说“我会为你负责”。 时而易碎如瓷,时而飘逸如风,抓不住,套不牢。 这样的郁安于他,到底有几分真心? 如是想着,秋烺别过脸去,只叫那绯润的双唇吻住那冰冷的银面,像是吻住一片冰。 黑衣影卫松开握住郁安小臂的手,哑声道:“不可。” 郁安从那块冰上撤离,小声笑了一下:“好啦,秋烺哥哥会不好意思。我明白。” 他亦松开攥住秋烺袖子的手,忽视了小臂被对方紧握后的痛楚,撤回身子,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 “我明白的。” 他又低声说了一遍,好像明白的远远不止秋烺的退避缘由。 而少年的表情太过平淡,像是完全没把这份拒绝放在心上。 秋烺垂眸看着,不知怎的就失去了与对方对坐的意愿。 原来真的并未出自真心么?所以才如此满不在乎。 如是自嘲的想着,秋烺将那方手帕收回衣襟里,从座位上起身退到一边,极知情识趣般道:“属下告退。” 郁安掀起眼帘看向他:“要走了吗?” 被那平静幽然的眼睛注视着,秋烺莫名觉得自己才是不负责任的那个。 喉头一滚,他回道:“嗯。” 小少爷这次没用惯用的撒娇手段挽留他,只弯了弯唇角,乖顺地对他扬手:“好。” 说罢,郁安就又靠近栏杆,像是对楼下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很感兴趣。 本该就此无话,在秋烺跳上屋梁的一瞬间,却听见背向他的小少爷用一种很苦恼的语气自语道:“那么,秋烺哥哥什么时候才能不害羞呢?” “……”黑衣影卫成了房梁上的哑鹰。 郁安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不只是这日,在往后的半个月都没得到回应。 一连多日又被躲,他实打实的觉得懊恼,反问自己是不是把人逗得太过。 可就以往的经验而言,这属实不算过分。 要知道,某人的化身对他做过更过分的,他不过是,小小欺负了一下这位尚且稚嫩的位面体罢了。 这样想着,郁安便也不觉愧疚,只遗憾不能经常见到自己的银面影卫。 长达数日的坐镇茶楼颇有成效,说书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人前人后却鲜少再提及郁宁的事。 像是背后推动者已经歇了心思。 郁安没有掉以轻心,因为知道萧玮舟还蛰伏京中。 对方只不过减少了去花柳巷的频率,更多时候都安分待在尚书府里,也不知是何意图。 郁安一面令人留意着萧玮舟的动向,一面继续守着茶楼,确定不能再让人掀起水花才作罢。 太尉府都知道小公子成日在忙的事,上下都被打点,嘱咐不能将此事透露给大小姐。 可郁宁见郁安总往外跑,不免疑惑:“安儿在忙什么?” 一月有余的静心修养让她惨白疲惫的容颜恢复了血色,在美目半垂时,还透出几分憔悴失意。 64 月照沟渠 ◎明心◎ 位面异变值降到60%,显然郁宁已经将错付的痴心收回大半。 面对姐姐的询问,郁安讨好地笑笑:“好阿姊,近来我寻了个乐子,正新鲜着,便总想着出门。” 追问郁安口中的“乐子”无果,郁宁便不再问,只语重心长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切莫耽于玩乐。” 她认真说教的模样太熟悉,几乎与几个月前,郁安初入这方世界时别无二致。 郁安心有感慨,轻轻应道:“我都听阿姊的。” 茶楼风波彻底过去,初夏亦一去不返。 天气渐渐热起来,郁安出府次数少了,常常待在自己的阁楼里,开着窗坐在摇椅上看古卷。 这个位面爵位可世袭,但子承父业要继续做官却仍要通过科考。 他在无意官场中周旋,但太尉夫妻和郁宁却对他寄予厚望,倒不是说要和父亲一样做个一等官员,只求谋个不大不小的闲职,也好继承家族荣光,聊以度日。 郁安被家中长辈叮嘱着读书要义,索性终日将自己锁在楼里看书,四下无人就丢开古板乏味的经义,研究些古籍。 古人诗书兵法各有要旨,他学起来并不觉得乏味。 夏日衣衫轻薄,小公子举起书卷时长袖滑落,露出一截皙白的小臂。 摇椅晃动,衣摆垂在纤尘不染的地面。 看完一卷,他放下书,揉着疲乏的手臂,后仰着窝在椅子上。 太尉夫人顾念幼子读书辛苦,令人在屋内放了降温的冰盆。 所以此时郁安并不觉得热,视线投向窗外被烈日照得耀目的绿意。 “外面热不热呀?”他仰头问道。 持着严谨的态度,小公子又扬起声音加了个称呼:“秋烺哥哥?” 古树下,黑衣影卫如亘古冷石般静立。 听不见回答,郁安后仰着晃动摇椅,衣摆犹如飞虫扑花,在地面一触一分。 “秋烺哥哥——”他拉长声音喊。 下人们早被遣退,各自寻了阴凉处避暑,所以郁安的喊声只有窗外的秋烺能听见。 是独唤他一人。 逃避不过,秋烺扬声回复:“何事?” 依旧是磨人的哑,郁安听多了却觉得好听又顺耳。 终于等到了回应,小公子将搭在腹上的古卷放回桌案上,坐起身来邀请道:“进屋来罢,外面怪热的。” 又是一阵静默。 午后的阳光强烈,注视那一大片发亮的绿叶太久,郁安不由眯起眼睛。 只见窗边黑影一掠,劲瘦修长的人就站在了屋内木质地板上。 郁安顾不上再去瞧绿叶,立即扬起笑容,“秋烺哥哥!” 见他只因自己的出现就如此欢喜,秋烺不解地蹙了蹙眉。 但一切隐在面具后,并不叫小公子发觉。 郁安笑着从摇椅上起身,快步迎过来:“外面太热,快来歇一歇。” 靠得近了,黑衣影卫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有意同他拉开距离。 郁安立即察觉到这份疏远,上前的步子一顿,定在了三尺之外。 他站在那里,带着几分愕然地看向秋烺:“秋烺哥哥……” 靠近窗台,几缕入室的阳光在后背灼烧。 秋烺顶着这份炽热,语气淡淡道:“属下位卑,不配与公子亲近。” 郁安脸上的笑意褪去,轻声道:“不要说这种话,你答应过我。” 小公子眸中闪动着的情绪并不难猜,是未顺心意的茫然与伤怀。 秋烺移开目光不去看,停了几秒,默默道歉:“属下知错。” 郁安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叫我什么。” 秋烺当然知道,甚至可以说记忆犹新。 送出面具那夜,少年曾欢喜地允许他可以直呼其名。 说话时,那对眼眸亮若繁星,远胜一切人间灯火。 回忆里的双眸如今粹满伤感,是因为他的远离。 秋烺说不出自己心中是快意还是不忍,心脏犹如一望无际的永夜平原被夜风肆意吹挂刮着。 终于,他出声唤道:“郁安。” 这是郁安第一次从秋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无甚感情,却如水携流沙,说不出的好听。 郁安极轻地勾起唇角,抬步向秋烺靠近一步。 这次黑衣影卫没有后退。 于是少年仿佛得到鼓励似的,小心向对方伸出手,勾住一截冷玉般沁凉的小指。 见秋烺抬眸看来,郁安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又低声喊他:“秋烺哥哥……” 小公子笑得乖顺,生机勃勃的模样像是夏日风中摇曳的常青树枝。 秋烺看着,心原之上的狂风渐渐止歇,风停雨住之后之余宁静。 他任由对方勾着自己的小指,指尖微蜷,伸出另一只空手擦去了少年额角的一抹汗珠。 原来靠近窗边,屋内的冰块就不管用了。郁安不耐热,在不自觉冒汗。 察觉到额头的湿气被拂去,少年一怔,回过神后眼角眉尾寸寸染上欢欣。 “快进来吧。” 他勾着秋烺的手往屋内走,靠近那片带着冷意的空气。 而秋烺则由他拉着,凤眸半垂,视线从那道欢快的背影落到两人逐渐相牵的手上。 两种截然不同的白,或冷或暖,却因为大小原因,一方能将一方轻易包裹。 秋烺顺从心中所想,反扣住那截小指,顺势上移,指腹刮过平软的掌心,彻底拉住对方的手。 感觉到秋烺将自己紧紧牵住,走在前面的郁安短暂地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处理好情绪。 他笑着感慨道:“秋烺哥哥很耐热吗?手还是凉的,很舒服。” 秋烺道:“我素来不怕热。” 到了摇椅旁,郁安稍作沉吟,便小心松开秋烺的手,从旁边搬来一个木椅,将竹编摇椅让给秋烺。 他一弯腰正欲在木椅坐下,忽然被人扶住腰身。 少年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抬头时一张白面染上艳若桃花的色泽。 扶住人的秋烺面无表情,未等郁安开口,便将他安然地按在了摇椅上。 “公子坐。”他淡声道。 显然是将少年先前看书时不时晃动摇椅的惬意情态看在了眼中。 想通这一点,郁安脸上红意更甚,被按回椅子上就乖乖不动。 他嗫嚅道:“谢谢秋烺哥哥。” “不必。” 小公子少有脸红,秋烺目光不自主在上面多停了片刻,思考着对方害羞的阀限。 银面影卫俯视的角度给人以居高临下的倨傲感,郁安只觉主动权有所颠倒,自己似乎也沦为对方逗弄的对象。 但这没什么不好,礼尚往来而已。 他对此接受良好。 估摸着秋烺看够了,郁安轻轻咳嗽一声,拍拍一边的木椅,对面前人道:“秋烺哥哥快快坐下。” 秋烺依言坐下。 而郁安已经躺回摇椅上,舒张身体微微摇晃着椅身。 那片衣摆又开始若即若离与地面相亲,恍若某种好动的竹林小兽。 秋烺端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在不知是第几次被那节垂落的青色衣衫吸引目光后,终于起身低腰将其拾起。 晃着椅子的郁安定住动作,像是被抓住了命脉。 他张开半眯的眼睛望向秋烺,“怎么啦?” 秋烺没回答,兀自蹲下身将那截衣衫放在摇椅的踏板上,郁安的视线随他而动,仰视变成了平视。 半蹲着的秋烺目光与郁安齐平,能轻易捕捉到小公子晶亮眼眸里的任何情绪。 出乎意料的,里面干净无尘,只有那张银质的精巧面具,是秋烺的脸。 秋烺不能在其中窥探对方的真实想法,索性放弃,用探寻的语调启唇道:“郁安小公子,你究竟……”想干什么。 一句话没说完,忽而止声。 郁安倾身靠近他,笑意盈然,睫毛弯翘,“秋烺哥哥喊出我的名字,真好听。” 是一贯毫不吝啬和无根据的夸赞。 秋烺脑海中的困惑消退了,或者说,不再是他思索的重点。 他目光定在那双含笑的真挚眼睛里,再说不出一句话。 从不知自己是瞻前顾后的懦夫,秋烺陷入深深的怀疑中。 你怎知他不是在装模作样?倘若一切都是假的,你又待如何? 他的想法他的目的你从来看不透,那就严厉地质问他啊!在犹豫什么? 是啊,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可是质问了对方就会回以真话么?他究竟是怕受到欺骗,还是怕……被对方厌倦? 怕那双眼眸不再停留于他,亦怕对方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他好像越来越离不开小少爷了,以保护的名义常伴那人身侧,只想听对方亲昵地喊他“秋烺哥哥”。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心悦郁安。 久久等不到秋烺反应,郁安觉得好玩似的,抚了抚对方形状流畅的下颚。 [叮!当前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0%!] 耳边炸开的机械音让郁安指尖一抖,不小心触上薄而软的唇瓣。 秋烺被唤回思绪,眸色深沉地看过来。 郁安也不挪开手,在那薄唇上摩挲了一下,笑吟吟地问道:“秋烺哥哥方才想问什么?” 秋烺将那只作乱的手拉下来,紧紧握在手中,像是抓住了一只喜爱高飞的云雀。 看着少年微颤的睫毛,秋烺知道对方亦是心绪不平。 想明一切后,他心中豁然开朗。 小公子是假意也好,认真也罢,他都不愿再放开这只向自己伸来的手。 65 月照沟渠 ◎远行◎ 七月底,宫中传来圣上将去往行宫避暑的消息。 一天的看书工作结束,郁安按照惯例去主院用晚饭。 刚要进院,一个卷着袖子的小厮从中走出与他擦肩。 灰袖掩饰下纸面的烫金纹样一闪而过。 郁安停住脚步,转头,“等等。” 小厮还未走远,急忙转过来向他行礼,恭顺地唤他公子。 郁安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是承正王府递来的拜帖。” 承正王能文能武,战功赫赫,年轻时是在军中又做军师又做主将的人物,战后留了病根行动不便,已经数年不曾出现人前。 圣上与之并肩而战,顾念旧情与其朝中威名,亲封他为唯一异性王。 郁太尉和此人毫无关联,对方怎会有结交之意? 他皱眉道:“突然递了拜帖来?” 那小厮还跪在地上:“并非突然如此。这是这两个月的第三封。大人让小的去回了那边的人,就说他日会带着亲眷亲自去拜会。” 原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郁安想不出这位异性王是何意图,“帖子给我看看。” 接过黑边烫金帖,其中字迹寥寥,雅正别致,叙事清晰。 不过说些久仰大名想要拜会的空话,下角附上递帖人的名姓和一个鲜红的王印。 邝橼? 据他所知,承正王姓邝,却不是拜帖上的这个名字。那么这个邝橼承得其姓,能下拜帖,又能盖王印,定与承正王关系匪浅。 听闻承正王育有一子,鲜少见于人前。 郁安猜测道:“是承正世子下的贴?” 那小厮摇头:“小的不知,这帖子是那边管事送来的。” 即是管事人,想来还在府外等消息。 于是郁安把拜帖还给他,放他出去回信,自己则回身进了主院。 上了桌,郁太尉提及圣上迁居行宫的事,说是接到吩咐的大臣也要随行,各自家眷也可陪同前往。 不日就要去往消暑山庄,郁安需要回住处,简要收拾一番。 临走前,他问起承正拜帖的事。 郁宁也对此并不知情,露出稍显迷茫的表情。 郁太尉道:“王府如今是世子主事,拜帖也是他送的。不明其意的攀交,能避则避。我们如今自当谨慎,不好与异性王扯上关系。若是实在回不过,我便与世子见上一见。不必担心。” 他们都知道邝橼世子是承正王唯一亲子,将来会继承王爵,不好随意打发。 于是郁安便不再问,点头应和。 …… 消暑山庄坐落在距离京都百里外的清谷中,那处天晴草绿,飞燕常停。 一连坐了快十日的马车,每日晴空高照。 车中无冰,郁安觉得燥热,视线一转,看见郁宁安静看书的侧颜,像是全然不受影响。 不去打扰对方,他小心靠近门边,掀开一点车帘,看向前板上沉默赶车的银面侍者。 这次出行,他存了不想让秋烺颠簸隐匿的私心,让对方作侍卫打扮陪在身侧。 受宠小公子的决定没有引起任何异议。 郁安压低声音喊了一声:“秋烺哥哥。” 其实无须出声,秋烺已经察觉到他的靠近。 视线投向车影重重的前路,秋烺启唇问道:“怎么?” 不说车里闷热的情状,郁安讨好地笑了笑:“我出来看看你。” 再说下去打扰到郁宁,郁安又拉下一点帘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瞅着银面侍者。 看出少年在硬撑,秋烺在前板的另一边空位上一拍,道:“坐。” 郁安弯起眼睛,听话地出了车厢,一掀衣摆坐在了秋烺身边。 车帘一起一落,郁宁抬眼,透过帘布缝隙看着幼弟与那以面具示人的影卫亲近,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的傻弟弟似乎对谁都这样,还是要看紧些才是。 郁安对郁宁的想法不得而知,在前板坐好后就安安静静看着秋烺挥鞭赶车。 银质面具为那张脸增添神秘的魅力,对方举手投足简明利落自有要理,不算优雅,却足够叫人难移目光。 郁安吹着微风津津有味看了一会,腰间忽的一紧,本人已经又向银面的赶车人靠近几分。 对上小公子茫然的目光,秋烺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道:“晒到日光了。” 郁安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果真发现上面一片滚烫,显然是日头直照的缘故。 他又向秋烺那边靠了靠,一脸认真道:“谢谢秋烺哥哥。” 小公子抬头时几乎要贴上秋烺的下颚,靠得太近,不知是真怕热还是单纯又要戏弄他。 秋烺无言,转回视线继续驾车。 郁安弯起唇角,嗅着淡淡冷香,没忍住又抬头看向那形状完美的下颚。 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秋烺呼吸依旧平顺,对所有风雨都不为所动。 “你不热吗?秋烺哥哥。” 如是问着,郁安伸手,登徒子似的摸了一把那截好看的下巴。 秋烺转眸看来,似有冷脸的趋势。 郁安及时缩回手,义正言辞地解释说:“我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出汗。” 这个理由破绽百出,出汗与否不必手量,目测即可。 秋烺没去追究小公子言语的漏洞,不厌其烦地漠然道:“我不怕热。” 郁安手撑板面坐直身体,感慨道:“真好呀!” 烈日炎炎,坐在马车前板不受日照,迎面是马匹驾车带来的轻风。 挂在边缘的铃铛叮叮当当响着,奏成一曲永不断歇的和谐乐章。 郁安静静听着,手掌后撑,看向湛蓝的远天。 却不知原本专心驾车的人,微微侧目,视线时时停在他身上,透露出点点珍重。 那分特殊的情绪和拂面的风一起,掺杂在铃铛声里,消弭于少年身侧。 抵达山庄时已是夕阳西下。 郁安在前板没坐过一个时辰,就借着犯困的由头脑袋一点一点倒向秋烺。 不知道有没有看出这份伪装,银面侍者不发一言,只在他靠过来的时候放松肩膀,给他留出最舒适的位置。 郁安忍住笑意,还没在那宽厚的肩膀上靠实,就听见车内郁宁的呼唤。 独处时刻结束了,他只是遗憾地对秋烺道句失陪,撑起身子进车厢继续看书了。 所以郁安没看清后一段路的风景,在听见秋烺沙哑的声音后,从车厢里探出身。 望着被天边红霞照出色泽的山庄大门,他自语道:“到了吗?” 先下车的秋烺对他伸出一只手,回道:“嗯。” 郁安知道这是要扶自己的意思,也不逞强,很顺从地搭上那只冷玉般的手,轻巧地跳下马车。 待他站稳了身形,搬着梯子宫人才姗姗来迟。 摆好阶梯,罩着幕篱的郁宁才掀开车帘,慢慢下了马车。 自她露面,车边二人牵着的手立即心照不宣地分开。 郁安若无其事地迎向郁宁:“阿姊。” 姐弟二人商议着先和太尉夫妇汇合,再寻住处安顿行李。 一架又一驾马车停在门口,一波一波达官贵人下车走来,郁安不着痕迹将郁宁护在身后。 郁宁忍俊不禁地喊了他一声:“安儿。” 郁安认真道:“我要保护阿姊的。” 郁宁心有触动,也知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的名声不怎么好听,难保不会有人前来挑衅,弟弟如此做也只是担心她。 说不出呵斥的话,她抿起唇角,轻声道:“先去找父亲和母亲吧。” 郁安应了好,对不远处的秋烺递去一个眼神。 银面侍者对他颔首,示意自己会避开人群跟来。 太尉夫妻的马车还在后面,姐弟俩在下了车的人群里穿行,郁安惹眼的脸吸引了一众目光,嘲弄的,不怀好意的,都不怎么善良。 郁安只当没看到,领着郁宁走到边上的树荫下,等着新来的马车带来双亲。 不出片刻,又一架豪华的马车抵达。 郁安看着上面尚书府的标志,暗道不妙。 他正想带着郁宁避一避,只见那架马车车门一开,蒙面的蓝裙少女已经从中出来。 她先是望了眼天色,低声咳了一下,视线就往这边投来,眼尖至极地看见来两个离去的相似背影。 她双眸一动,慢声喊道:“阿宁。” 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能让附近的人都听清。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郁宁定住脚步,隔着幕篱看向郁安。 知道是躲不过了,郁安低声安抚她:“阿姊莫怕。” 长幼颠倒的错乱感让郁宁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眼眸酸涩。 她点了点头,和弟弟一起转过了身。 而萧语蓉已经下了车,提着裙子小步跑到二人面前。 走近了才觉得无措似的,萧语蓉顶着郁安冷漠的注视,涨红了脸和郁宁寒暄:“阿宁,你也来了啊……” 这话说得不怎么走心,未免有奚落郁宁处境的嫌疑。 郁宁明白这位多年好友的不善言辞,也便不去计较:“是。” 萧语蓉松了口气:“你能来,我很欢喜。这些日子我忧心难寐。如今见到阿宁平安无事,我也放心些……” 语句因为身后笼罩的阴影断掉。 萧语蓉转身,看见了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萧玮舟。 她下意识露出一个笑:“表哥。”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真甜啊! ps:山庄之行是萧玮舟在郁宁面前最后的戏份 66 月照沟渠 ◎山庄◎ 萧玮舟目光黏在郁宁身上不放,像是能透过那层薄纱窥视其中真容。 郁宁侧过脸去。 郁安则向前一步,为自家姐姐挡开那叫人反胃的目光。 萧玮舟收回眼,对萧语蓉笑道:“舟车劳顿,语蓉要好生歇息才是。” 一说到自己的身体,萧语蓉又咳了一声,慢声道:“表哥所言极是,语蓉这就去休息。” 简单地和郁宁告了别,萧语蓉搭上侍女的手,被引着往山庄内走。 尚书千金的背影消失不见,郁安的目光落回背对晚霞那张逍遥公子的脸上。 他冷声道:“你居然还敢来?” “小公子说笑了。” 萧玮舟大方的一展扇子,摇摇扇柄带来一阵拂发,“萧某行事端正磊落,又有何不敢来?” 少年郎被这份无耻态度噎了一下,眉头紧锁,“你想干什么?” 萧玮舟道:“不过是想和小姐打打招呼罢了。小公子这样紧张作甚?” 眼见着高自己一头的人又要越过自己,肆意扫视长姐,郁安冷笑一声:“你也配?萧玮舟,你真是好不要脸……” 他上前一步,正欲把这人骂个狗血淋头,却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身后人轻轻拽了一下。 到嘴的骂声止住,郁安被迫保持安静,只是冷漠地看向萧玮舟。 郁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在回绝萧玮舟。 从没听过她用如此陌生的语气同自己说话,萧玮舟急切地唤出一声:“宁儿!” 郁宁从郁安身后走出,素色衣裙被夕阳染成绯色,一如那夜独身在眠柳楼与众人对质时的不让分毫。 轻纱浮动,里面的人似乎抬起了头。 萧玮舟立即柔声解释道:“宁儿,之前是我一时冲动,只想着你别走,忽视了你的想法。我知错了,你知道的,我并非有意……” “够了,”郁宁轻轻打断他,语气平淡,“此时此地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宁儿,你知道的,一切都是出自真心。你……还在怨我吗?” 萧玮舟想上前拉人,惹得周遭一众看好戏的目光更加炽热。 郁安心平气和地打掉他的手,笑了一下:“自重啊,萧公子。” 郁宁则是摇了摇头,对萧玮舟说:“我不怨你,只是不明白……” 后半段话淹没于四起的喧哗声里,萧玮舟能没听清,只听得见周围关于承正王府也参与了山庄之行的议论声。 这趟远行真是热闹。 郁安分去了一点注意,瞧着一架白木马车靠边停下,一道修长身影从中下来。 那人未理会四下的交谈声,被卑顺的宫人领着往大门走。 白玉冠,锦绣袍,眉目端正,举止大方,好一个俏郎君。 俏郎君被众人簇拥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若有所感般,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然后定在了某处。 怔然一秒后,他立即做出了决定,快速打发了那些涌上来的人,抬步往这边走来。 喧闹的人群陷入安静。 郁宁有些疑惑,偏了偏脑袋,终于看见了逐渐走近的人。 隔着白纱对上那人的目光,几乎是一瞬间,她的思绪又回到星月夜,客船中,那顶莹润的玉冠,以及那声发自内心的夸赞上。 失控冷言相对,却换来由衷的温柔笑颜。 是那个最让她记忆犹新的,玉面郎君。 时隔多日,玉面郎君站在距离他们几步开外处,克制地唤她:“……郁姑娘。” 郁宁攥紧了衣袖,为自己那晚的莽撞而自羞。 她欲发声:“你……” 萧玮舟却看出二人颇有渊源,忍无可忍地质问来人:“你是何人?” 不用玉面郎君发话,郎君身后的下人就自觉呵斥道:“大胆!见了承正世子,为何无理?!” 承正世子,邝橼? 郁安对来人的身份有了认知,感觉到长姐又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他俯身下去,只听郁宁低声道:“此人曾对我伸以援手,本性不坏。” 郁安了然地点头,却没立即放下戒心。 邝橼救过郁宁,若说萍水相逢,却又三递拜帖,恐怕居心不纯。 但能不畏人言,倒也算有自觉。 那厢萧玮舟一听来者身份,气势就低迷三分。 他摇着扇子,笑道:“原是世子,失敬失敬。真是误会一场。” 咄咄逼人的态度在眨眼间就已转变。 邝橼神色未变,如玉面庞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任谁见了都道一声好脾气。 萧玮舟却觉得这分笑意是活脱脱的嘲讽,脸上和善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下去。 邝橼道:“我久不参与京中事,不知公子姓氏,还望海涵。” 他说话的声音叫人联想到远天星光,不算惊艳,但胜在轻缓不突兀。 萧玮舟强笑着报上了自己的身份,两人维持着表面的宁静攀谈了几句。 郁安则留意到太尉夫妇的车马终于停靠一旁,便低头知会郁宁。 郁宁了然地点头。 姐弟俩客气地对着两人道别,转身就往太尉夫妻身旁去。 萧玮舟还想挽留:“宁——” “萧公子,”邝橼出声打断他的话,温善的眼眸显出几分锋芒,“不顾佳人意愿,非君子所为。” 萧玮舟被这句说教训得表情难看,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这位异姓世子。 见邝橼对他无害的笑了一下,而郁家姐弟渐渐行远,萧玮舟气得咬紧牙关。 和太尉夫妻会合后,一家人便被宫人指引着进了山庄。 这座消暑庄园规模宏大,设计别出心裁,一砖一瓦都有其深意。 郁家人被安置在一方小院,太尉夫妻住正厢房,姐弟二人被安置在两侧偏房。 郁安把稍大些的偏房让给郁宁,用一句“好男儿不拘泥住行”将姐姐的拒绝堵了回去。 待吃完晚饭,下人们也就打理好房间、收拾了衣裳饰物。 郁安舒舒服服进了浴桶,多日舟车行劳终于得以畅快洗浴。 晚间山中气温降了许多,他沐浴后披上衣服,靠在窗边抬头望着天边闪烁的星星。 夜风吹进尚有余热的房间,冷热交织让郁安打了个喷嚏。 正捂着脸缓身,一方手帕静悄悄地递到面前。 郁安看着窗前矗立的黑影,那张银面在星光夜里闪着冷光。 他不做犹豫,道了谢就把帕子接过来。 这次的手帕似乎与上次有所不同,材质无差,只是款式陌生。 收拾好自己,郁安没把帕子还回去,笑着同秋烺搭话:“秋烺哥哥怎么站在外面?” 问出这句,他想起自己方才在沐浴的事,又觉得自己问出一句废话。 对方这样怕羞,自然不屑在房里看他的。 秋烺却不在意郁安的没话找话,眸光淡淡地答道:“避热。” 可你分明说自己不怕热。 这句话在唇齿间过了一遍,郁安没选择去拆台,反而很喜欢两人互说废话的感觉。 他撑着窗台,探出一点身子更靠近秋烺,问出一句:“外面凉快么?” 无疑是凉快的,冷风已经把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吹得有些战栗。 知道公子又在强撑,那双眼睛离自己太近,秋烺忽然舍不得对方再撤回身去。 于是他说:“嗯。公子要出来试试么?” 郁安果然说好。 但他没回身往正门去,而是就探身的姿势伸出手来,奋力搭上了银面影卫的肩膀。 所幸窗扇是侧边开的,不然郁小公子此番闹,必然是要撞头的。 秋烺扶住对方有些失重的肩膀,将人按进了自己怀里。 郁安也就顺势双手抱住窗前的人。 温热的体温遮去灌入的夜风,他抱着秋烺,感受到对方也在紧拥自己,没忍住笑了起来。 声音压低怕打扰到其他郁家人,但带着热气的呼吸尽数洒落秋烺颈侧。 听着这欢畅的笑音,银面影卫不觉得莫名,反倒舒心。 就像听了一场冬日落雪,整夜酣眠。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2%] 除了忙于政务的皇帝与官员,其他在消暑山庄的人行程并不拥挤。 各自赏花逗鸟游山玩水,好不快意。 但郁家人却无意外出,一方面是不喜同他人攀交,一方面是躲开那些居心叵测的好事者。 纵是如此,仍有不死心的人找上门来。 郁安挡在院门前,目光不善地看向萧玮舟,“大清早的,你又想干什么?” 对此见怪不怪,萧玮舟摇着扇子道:“小公子何必如此呢?我不过是来此拜会小姐。” 郁安冷笑:“阿姊与你已经毫无关系。你还不死心?” “此言差矣,萧某……” 不想听这人在这冠冕堂皇地胡扯,郁安冲巡视的侍卫招了招手,简要说了诉求。 侍卫点头,表示不会再让无关紧要的人靠近他们的院子,然后毫不留情地把萧玮舟请开了。 耳边清净了,郁安心情轻松,趁着日头还没出来,便在附近转转。 不期然遇上了邝橼。 这位承正世子穿得极端雅,顶着初升的太阳望向小院的方向,目光怔忡。 见到郁安从那边过来显然也发现了自己,邝橼忽然咳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道:“郁公子,晨安。” 虽无措窘迫,但顾及礼数周全。 【作者有话说】 撞上小舅子的邝橼(紧张):我该说什么?要怎么做才能给郁家人留下好印象?算了,先问好吧。 67 月照沟渠 ◎轻浮◎ 这位承正世子表现得太一本正经,好像误入他人地域的并非自己,而是郁安。 但郁安知道邝橼在紧张,这一点从那端正君子不自然的站姿就可以看出。 伸手不打笑脸人,郁安一面向邝橼走近,一面礼节性的回道:“世子晨安。” 见他态度和缓,邝橼似乎松了口气,在少年走到面前后就自然地开启话题:“郁公子这是在晨练?” 郁安家中排行第二,听惯了很多人唤他“郁小公子”,却鲜少听见有人去掉“小”字,客客气气的单称公子。 对这人生出微薄的好感,郁安简单解释了一句:“闲来无事,随便逛逛。” 邝橼道:“公子一表人才,却不自矜,又严于律己,实属难得。” 华衫世子神色温和,话语从容,连夸人都恰到好处。 郁安笑了一下,有意挑刺道:“他们都笑我男生女相,世子居然会夸我一表人才。” 邝橼看着少年那张精致的脸,一脸认真:“公子莫要自嘲。” “这可不是自嘲。” 郁安摇头,笑得更灿烂了,“我不在乎他人怎么说。双生胎而已,我像我阿姊并不是坏事。” 邝橼对郁家姐弟的事情知之甚少,认为旁敲侧击的打听属实难上台面,若是有意结识,不如坦荡地与之攀交。 灯船一别,他对那双冷清平静的眼眸难忘分毫。 邝橼饱读诗书,翻遍卷宗,自诩并非看重容颜外在的肤浅之人,亦不信什么一见倾心的佳话。 可他却在昏暗的街角,晃动的小船中,因那双眼眸的疏离一瞥而方寸大乱,心如鼓擂。 短暂的相遇太过印象深刻,邝橼一心想着与佳人再会,却也不愿唐突对方,只敢时隔数日才谨慎之至递去一封拜帖。 但却被太尉府四两拨千斤地回复了。 邝橼心中空落,却不愿放弃,隔些日子便又送去一封,希冀太尉大人拨冗相谈。 这份希冀无论被拒绝多少次,都不会消失。 也正因一直不得而见又不愿四处打听,他对郁家的事认识有限。 所以在听了郁安的话后,邝橼双眸微微放大,有些诧异:“你们是……双生子?” 郁安笑着点头。 见他承认,邝橼不自觉撇开目光,竟有些不太敢直视其容颜。 郁公子说自己与阿姊长得很像。既是双生,容貌相似也在情理之中。 那么可以从郁公子的长相推出郁姑娘的外貌…… 邝橼制止自己再想下去,为揣度佳人而感到羞愧。 正如那晚他不敢直视郁宁那样,他如今也不敢在看郁安的脸。 郁安注意到他的躲闪,问道:“世子怎么了?” 邝橼盯着青石地面,温声回答:“我无事。” 郁安觉得眼前人有些呆,不复第一次见面时清正雅贵的形象。 他顺着邝橼的目光看向地面,没看出个结果。 于是郁安又盯回邝橼的脸,“邝橼世子……” 突然被点名,邝橼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偏了偏脸,却还是不敢看他。 “方才我就想问,”郁安慢慢说道,“世子来这里做什么?” 没想到郁安会用这样平淡的语气把已经躲过的问题再提出来,邝橼心跳快了几分,难得心慌。 他道:“晨起无事,四处走走。” 郁安微笑:“世子怎么借我的话堵我?” 邝橼:“……” 好在郁安并不需要他回答,只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此处未有人烟,向西百米外是太尉院,也就是我们郁家的住处。若我没猜错,皇室住地应当在最东边。此刻尚早,世子哪来的闲心跨了大半个山庄来这里散心?” 邝橼被问得说不出话,自知理亏不愿辩白。 见他闭口不言,郁安下出结论:“你是为我阿姊来的?” 这次邝橼不再沉默,回道:“是。” 承认得太快,颇有斩钉截铁的意味。 郁安不由多看了邝橼一眼,问他:“为何?” 不等邝橼开口,郁安又追问道:“你想见我阿姊是么?特别想?” 心事被道破,邝橼握紧拳头,再次认真应道:“是。” “为什么?” “从心而已。” 郁安笑了,并不相信,“你是为了看美人?” 邝橼道:“不,我想见郁姑娘,无关皮相。” “你可知她如今处境难堪受人唾弃?就算再不食人间烟火,恐怕也对那街头巷尾的流言有所耳闻。此时见她,会有损你世子美名。” 邝橼自然听过一些不妙的传言,却也不愿自己未有决断就轻信旁人。 他知道郁宁曾失踪几日的事,也知或许一切并非他想象那般。 但邝橼的回答还是毫不犹豫:“为何要在意旁人所想?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郁安冷漠道:“若流言是真呢?” “是真是假,明眼人自有决断。” 话语停顿片刻,邝橼又道:“况且,白玉有瑕,人无完人。郁姑娘为何就不能犯错?” 郁安笑了一声:“说得这么好听,你是喜欢我阿姊?” 邝橼沉默。 他并不相信一见钟情,却也不能掩饰自己每次见到郁姑娘就猛烈的心跳。 虽未见其全貌,单是那双眼眸就足够叫他沉沦。 在相思达到鼎盛时,他轻轻喊出那个名字,像是不得皎洁白月,只敢窥窃水中月光。 如果快速心跳是喜欢,时刻思念是喜欢,手足无措是喜欢。 那么邝橼已经坠入这场倾心幻梦里。 而郁安还面无表情地等着他回答。 邝橼的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于是他抬起头,对上少年郎清亮干净的眼眸,缓缓应声:“是。” 郁安反驳道:“你不过才见我阿姊几次!” 细细看来,郁公子眼睛偏圆透着稚气,而郁姑娘眼型偏长显得疏远,二者有明显的区别。 邝橼不知怎的就卸去心中重负,不再躲避与之对视。 他温和地说:“与人相会不过全凭心意。若是下定了决心,一面与千面又有何区别?” …… 夏夜虫鸣,郁安沐浴后又撑在窗边看星星。 今晚有些不同寻常,他在窗边看了半天,没数清遥远天空星辰几许,反而莫名走神。 直到月上中天,远星被云翳遮住,郁安感觉到周身气温降低,默默朝院子里张望一眼。 偏房和主厢房都关了灯,郁家夫妻和郁宁已经休息了。 一道山风从院外灌入,叫人不自主打寒战。 郁安缩了缩脖子,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声冷,就感觉到肩头搭上了一件薄披风。 他回头,并未发现身后有其他人的踪迹。 知道秋烺又躲在暗处,郁安也不拆穿,低声道:“谢谢秋烺哥哥。” 这声感谢没得到回应。 郁安对此习以为常,关了半扇窗隔去冷风,然后系好披风往室内走。 “秋烺哥哥听见白日里邝橼与我说的话吗?” 他一面问着,一面漫步到桌边坐下。 安静站在角落里的秋烺回答:“嗯。” 银面影卫一出声,哪怕在阴暗角落里如灰尘堆积,也骤然生出微光降临的存在感。 郁安望向声源,对上那双如冰如水的凤眸,“秋烺哥哥也相信世子说的‘一面与千面’之论么?” 秋烺淡声道:“我不信。” 顿了顿,他看着郁安的眼睛,又简要解释一句:“这个因人而异。” 郁安被这份找补逗笑了,手搭在桌上轻轻叩击几下,止住笑继续说:“那人不过与我阿姊有过几面之缘,就说喜欢。秋烺哥哥不觉得轻浮么?” 没给秋烺作答的时间,郁安又道:“说来可笑,我似乎也是这种轻浮之人……” 秋烺眸光微凝,没出声打断,只待不远处的小公子慢慢把话说完。 关了窗屋内又有浮热,郁安站起身来解开披风,将其在架子上搭好。 处理完披风,他回眸道:“若我说,初次见到秋烺哥哥就心中欢喜,你是否会觉得我刻意说谎?” 秋烺明白这句“心中欢喜”或许只是对救命恩人的短暂崇拜,久而久之就会消散无形。 饶是心中清明,他却仍不愿让对方伤心。 所以他回答:“公子不会说谎,我也相信公子口中所言。” 郁安看出这份信任口不应心,也就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只对秋烺露出一个笑。 他朝秋烺走近几步,问道:“我能不能摸摸秋烺哥哥的脸?是……摘下面具的那种摸。” 是征询意见的语气。 对上秋烺漠然的眼神,郁安低了几分:“我不看,就摸一下。” 高深冷静的公子变回单纯无辜的少年郎,转变得自然至极。 如是转变着,郁安又指了指旁边的烛台,还没遭到拒绝就打起商量:“秋烺哥哥不信的话,我可以闭上眼睛,或者吹灭烛火。” 秋烺没回答,只抬步往郁安的方向靠近。 离得近了,少年忽然生出胆怯来,站到烛台边不再动作。 而秋烺还在向他走近。 最终,两人隔着两尺距离面对面站立着。 秋烺沉着眼眸一言不发,忽然伸出手来。 凭着莫名的直觉,郁安立即揭开灯罩,侧身将蜡烛吹灭。 那只冷白的手挑开了面具,捏着一角银面碰了碰少年的手。 郁安僵在原地不动。 秋烺则扶着郁安的肩膀将人转过来,然后执起他的手缓慢上移,轻轻放在了自己脸侧。 68 月照沟渠 ◎进展◎ 郁安被秋烺一系列动作弄得心跳加速。 今晚有云,此刻遮住月光,室内无灯,他入眼皆是黑暗。 在一片漆黑里,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为了缓和气氛,郁安决定说些什么。 秋烺的手掌还覆在自己的手背,温热又不容拒绝。 郁安被迫摸着那张泛凉的面颊,小声开口道:“秋烺哥哥揭的好突然,吓到我了。” 声音不自觉发颤。 秋烺似乎笑了一声,“公子怕黑?” 惊吓被有意误解,是对方在帮他缓解尴尬。 郁安被这份无言的体贴闹得脸热,“……不怕。” 像是要找回主动权,他轻咳一声,挣了挣手想从秋烺的掌心滑出,“秋烺哥哥一直抓着我,我不好摸。” 秋烺道:“周遭太暗,属下是怕公子难辨方位。” 如是说着,他还是放开了郁安。 郁安得以重获自由,却不觉放松,甚至隐隐后悔自己提出摸脸的事。 然而提出要求的是自己,他只好再次伸出手,摸索着要往秋烺的脸上放。 好在很快就触摸到那片光滑的面容。 这次秋烺没再说话,只是任由郁安的双手覆上来。 郁安用指腹与掌心代替目光,细细描摹那张神秘的容颜。 光滑紧致,没有任何伤口。 他放下心来,终于排除掉对方不以真面示人是由于伤疤的可能性。 摸完皮肤就到了骨相,由额头到颧骨又慢慢下移。 眼窝很深,鼻梁高挺,外貌就算不出众也必不会丑。 但人的美丑,从不是以外在定义。 郁安只关心秋烺这个人,倒也不甚在意他的外貌,今晚如此,不过是感于白日邝橼的话。 说到底,相见次数数不胜数,他却从没见过这个位面秋烺的真容。 不能看的话,摸一下也算不留遗憾。 摸完一遍,云遮的明月隐出,清白的月光透过没关紧的窗口洒入室内。 郁安眼前出现光亮,也渐渐能看清身前的人。 他喊出一声:“秋烺哥哥。” 秋烺很快回应:“嗯。” “不管你信不信那份‘一面与千面’的说辞……”郁安垂下眼睛,不去看那被微光照亮的容颜,“我是相信的。所以才没反驳那位世子的话,也准许他靠近小院。” “……” “而我只想和你说,不论我与你见一面还是一千面,心意都不会改变。但能长相见自然最好,我总是欢喜与你相见。” 说到此处,他彻底闭上眼,指腹一滑,不经意碰上了秋烺的额角。 在那里摸到一片崎岖。 郁安忽的睁开眼,望向那逆光的人。 只听银质面具落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而秋烺已经将他拉进怀里,扣住他的后颈,微一俯首,贴上了那柔软的双唇。 带着冷香的空气袭来,郁安呼吸停滞一秒,不做犹豫就抱紧了眼前人。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4%] 这场亲吻并不持续很久,全知全能的秋烺哥哥也有知识盲区,在外唇不得章法地摩挲了半天,就稍稍后退,似乎仅仅满足于此。 郁安被这份生涩弄得心软,抱住眼前人的脖子不愿松手,在对方退却后又追着贴上去,末了咬了一口那薄薄的唇瓣才作罢。 秋烺果然又僵住动作。 郁安知道这人又在思绪翻涌,忍着笑放开对方,压低嗓音喊他:“秋烺哥哥。” 还没来得及再说出什么调笑的话,黑衣影卫已经松开郁安,身形一闪就掠窗而出。 郁安笑盈盈地看他离开,待人彻底消失眼前,才借着月光打燃火折。 屋内重新亮灯,他瞥见地面反射的微光,俯身捡起那张银质面具,拂去灰尘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秋烺哥哥,你急得东西都忘拿了。” …… 闭门不出实非长久之计,郁宁终日侍奉父母照顾幼弟,极少时候也会和太尉夫人一同在附近走走。 就在这极少外出的时间里,她没见到被侍卫们拦开的萧玮舟,却碰上了意料之外的人。 彼时郁宁正扶着太尉夫人在花圃外的树荫下小歇,对上撑伞而过的承正世子,不免诧异。 日头太晒,邝橼顾及她们母女无依,便用一种温和又坚定的态度将自己的伞送出。 太尉夫人对这位谦谦公子印象太好,让郁宁都拒绝无能。 而后邝橼顶着烈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固执地将她们送回住处。 到了地方,郁宁先安置好母亲,然后转身拿着伞追上还未走远的邝橼。 邝橼没料到她会追出来,愣了一下,就温声叮嘱她不必着急。 郁宁将伞还给他,利用二人独处的时间,表达了自己那晚出言不逊的歉意。 “我那时心情太糟了,语气有些不对……” 邝橼微笑着听她说完,垂眸看来眼神几近温柔。 罩着幕篱的女子没留意到这份温情,在陈述完自己的错处后,认真地道了歉。 说完一切,她抬起头,透过薄纱看着邝橼,听见对方回答:“郁姑娘不必介怀,邝橼明白。” 语调微低,那人又含笑道:“何况姑娘愿意将名讳告出,已是邝橼之幸事。” 知礼妥帖,同初见时的表现别无二致。 之每次偶然外出,郁宁总能遇上邝橼。 比起初时的无措尴尬,她对这位承正世子倒是改观许多。 对方的温和有礼与处事稳妥并非伪装,脾性是表里如一的好。 偶遇时,郁宁会同邝橼会聊上几句,每次都有新的发现。 原来这位与世隔绝的世子不仅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知晓天文地理,而且武艺亦不输文采,行兵打仗恐怕也不在话下。 两人心知他们可说的话题很多,可相处时却常常沉默。 郁宁是因为情伤过后无意与其他男子再牵扯不清,邝橼则是看出郁宁无心交谈的疏离态度,便不着痕迹地顺应她的心意。 饶是两人交谈不多,郁宁也从邝橼那认真委婉的语句里得知了在花街遇上对方的缘由。 对方是应约去那带酒楼寻友的,只是自己到了,友人却已经酩酊大醉,早被酒馆的人抬回去了。 他自知白跑一趟,欲返身归家,却遇上地痞围困女子的不义之事,心有不平才出了手。 这些话完全不必要说,郁宁不知邝橼为何这样大费周章地向自己解释。 思来想去,她得出结论:承正世子是怕外人误会他是夜逛花楼的浪子,影响承正王府的名声。 郁宁对此表示理解。 可为何每次相遇说话时对方耳朵都那么红呢?是天热发闷吗? 原来邝橼世子也是不耐热的体质么?和她家安儿一样。 …… 秋烺又开始躲着郁安了。 这一点从郁安晨起时,发现桌上的银色面具消失不见可以看出。 以往秋烺从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出现又消失,并捎带上什么东西。 哪怕这东西是他自己的。 郁安觉得这份笨拙的躲避很可爱,也便尊重秋烺的意愿不常喊他,给对方留出缓神的时间。 减少相见后,郁安照旧时不时在山庄里转转,每日观景看书倒也清闲。 在山庄小住数日,盛夏已过去大半。 气温依旧高,郁安白日里懒得出门,只有用完晚膳到了黄昏日落时才出院走走。 某日心血来潮,他半下午端着椅子到院里的阴凉地看书,郁宁的身影映入眼帘。 “阿姊要外出吗?” 面对弟弟的询问,郁宁点头解释说自己要出去一下,缘由是与人有约。 她态度泰然,完全不惧追问。 郁安也不为难,只笑着要姐姐早去早回。 在郁宁出门不久,郁安便收了书,跟上对方的脚步。 倒不是说不信任,他只是怕碰上某些不死心的人前来纠缠郁宁,使她不得脱身。 怀着隐忧,郁安远远跟在郁宁身后,然后就瞧见了静立在古树下的邝橼。 真是此不死心人非彼不死心人。 郁安看了半刻,瞧着邝橼隔着一拳距离为郁宁指指手中书卷某处,眉目认真地解释什么。 郁宁了然点点头。 微风拂过,吹去两人额角细汗。 郁宁似乎说了什么,看着邝橼露出迷茫不解的表情,忍俊不禁。 天气热了,她不再罩幕篱,换上轻薄些的白纱掩面。 眼眸微弯的模样,令邝橼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廓泛红。 两人相处始终保持客气的距离,也没什么亲密接触。 看邝橼那小心珍重的态度,也不会做出对郁宁不利的事。这一点从郁宁愿主动赴约,并且不表现出半分抵触也能看出。 郁安放下半颗心,转身回了小院。 而郁宁不久后也回来了。 恰逢太尉大人处理完公务,给郁家人捎带回了一个消息—— “暑夏将过,圣上顾念我等随行臣子公务劳苦,将于返京前笙歌办宴,意在一解这多日辛劳,也好辞夏迎冬,接着推行国政。” 事实果然如郁太尉所说,又过去几日,此方行宫众宫人开始为举行宴会而忙碌。 正宴定在十五夜,于赏清殿布座。 赏清殿是这消暑山庄最大的专宴地,殿内布置齐全气派威严,殿前是庄重石阶,殿后是一汪清凉玉湖。 离宴会开始还有几个时辰,郁家人来得不算晚,偏殿已有些京中贵族在兀自笑谈。 这些人一见到郁太尉身旁的郁宁,都停下自己口中所言,彼此对视一眼就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69 月照沟渠 ◎喜欢◎ 郁宁知道这些贵族在笑什么。 在一众讥笑声里,她神色镇定地跟在郁太尉身边,说话时声线平稳。 见殿中的掌权女官登记好郁家人的名册,郁太尉同自家夫人开始同相熟的官员及家眷寒暄,郁宁也有了独处的时间。 顶着一众目光,她欲寻个不招眼的角落安静待着,忽然被自家弟弟扶住手弯。 “阿姊。” 郁安站在郁宁身侧,略略倾身,替她挡开那些好事者不善的眼神,表情自然,“阿姊,这里太无趣了,陪我去后面逛逛好不好?” 郁宁明白这是弟弟替她脱身的借口,眼神微暖,便轻声答应。 来到殿后清湖边,周围低声交谈的达官贵人也少了许多。 郁安领着郁宁坐进一方凉亭,那里既不远离喧闹世俗,又能获得悠闲观湖的雅静。 桌上瓜果茶水齐全,郁安为姐姐斟了一盏茶,见郁宁脸上还微微发白,便笑意盈盈地逗她开心。 如是几番,郁宁的心情也放松下来。 她放柔声音与弟弟说着话,忽的听见一道婉转又清晰的女音—— “郁姑娘,别来无恙。” 郁宁寻声看去,与一身素雅白衣的蒙面女子对上视线,与之相关的记忆也接踵而来。 清丽面,浓花香,轻扣薄纱,艳若明珠。 郁宁站起身体,看着白衣女子缓步走近,温声回答:“别来无恙。” 待那女子走近,郁安也自觉起身,看了看对方有些眼熟的眉眼,笑道:“姑娘与我阿姊相识嘛?敢问该如何称呼?” 直问姓名未免失礼,郁宁看向弟弟。 白衣女子却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快速回道:“你可以叫我明珠。” 郁安点头,笑容更甜:“原来是明珠姐姐,久仰久仰。” 两人对视几秒,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二人初次见面。 明珠倒是见过对方为寻人多次来眠柳楼闹事的景象,可由于关注的重点不在这位郁小公子身上,便也不拆穿对方,只表示自己有话和郁宁说。 见郁宁都点头应好,郁安极懂事地转身走开,将凉亭留给她们。 走出数百步,彻底远离那垂着纱帐的凉亭,郁安停下脚步,靠在树边看向清澈湖水。 看了一阵觉得没意思,他收回远眺的视线,抬头望了望头顶绿意盎然的树叶。 日渐西沉,郁安随意用袖子扇了扇风,一面看树一面出声道:“秋烺哥哥,树上凉快吗?” 他断定自己的影卫就蹲在树上,因为附近确实也没有其他可以藏身地方了。 他的态度太笃定,站在树梢的秋烺不能视而不见,疑心小公子有火眼金睛才轻易看出他的藏身之地。 听不见秋烺作声,郁安慢悠悠冲树上伸出一只手,“秋烺哥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见秋烺还是沉默,郁安晃了晃举起的手,拉长声音喊他:“秋烺哥哥——” 一声还未喊完,只听树叶沙沙响动,树梢一动,黑衣影卫已经跳下树来,一双凤眸冷淡如水。 他手臂一勾,将树下的少年人带入怀里。 两人一起藏进隐蔽的树后。 树干粗壮却不能将两人的身形完全挡住,郁安揪住秋烺的衣袖,在受限的空间里,小心向对方靠近。 秋烺将他按进怀中,将他们的身影彻底藏好。 郁安听着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中的心跳怦怦,抬头看向秋烺,小声道:“秋烺哥哥。” 乖巧安稳的模样同方才招手时的散漫截然不同。 秋烺揽着他的腰身,对上少年蠢蠢欲动的眼神,眉心微动,直觉对方又要闹。 他不由低声警告:“公子还是注意些。” 郁安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没事,不是有你吗?我们不会被发现的。” 他垫了垫脚,伸手勾住秋烺的脖子,一面加深这个拥抱,一面惬意开口道:“要拜托秋烺哥哥留意我阿姊那边的动向,她和明珠说完话,估计就要来找我啦。” 脖子被柔滑的面颊贴着,秋烺揭力维持着冷酷自若的态度,根本无心在关注其他。 可公子下的命令,他也不得不听,只好抽空留意远处凉亭的动静。 看不见其中情景,只能看见亭外纱帐迎风飘飞。 郁安很喜欢看秋烺认真做事的模样,视线黏在对方的面部不放,虽然看到的多半是面具,却完全不受影响,依照着记忆描摹对方的容貌。 这目光如有实质,叫秋烺难以维持镇定远眺的状况。 在少年又一次凑上来的时候,秋烺垂眸,忍无可忍地唤他:“公子……” 郁安被冷眼看着,还不知悔改,抬头在对方流畅好看的下颚亲了一口。 秋烺眼眸微沉,欲出言制止。 郁安贴着他,表情无辜地提醒道:“秋烺哥哥,做事要专心。” 于是秋烺只得作罢,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凉亭。 眼神像结了一层霜。 郁安弯唇,心情极好地贴着那冷玉一般的肌肤,倒也不觉得热了。 体表一但舒适,他又生出作妖的心思,一边勾着秋烺的脖子,一边伸手在眼前不时滚动的喉结上轻点。 拨弄琴弦似的。 秋烺被怀中人闹得心慌,偏了偏脸,左手搭上对方后颈使人不得动弹,右手又上移拂上对方脊背,略略发力将人更紧地按在怀里。 从头到尾冷淡又克制。 这下郁安不能再闹,只能安静地贴在秋烺的胸膛处。 听着银面影卫有力的心跳,郁安低头笑了一下,“秋烺哥哥,你心跳好快。” 秋烺:“……” 他默默放松了这个拥抱。 郁安却不许,仰头慢声道:“被放开的话很容易被其他人发现的!” 秋烺动作停住,似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郁安被他耳根软的属性弄得发笑,轻声感叹道:“秋烺哥哥好可爱呀。” 秋烺虽对这话里的某个词汇感到陌生,却也能猜出大意。 安静数秒后,他重新把人抱实,垂眸问出一句:“公子很器重属下么?”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明心思的试探意味。 郁安回答:“当然啦,你可是我唯一的影卫哥哥。” 秋烺心底一沉,犹如暴雨突临。 却听对方话锋一转,又用天真的语调继续道:“不过——” “……?” 郁安与那双半垂的凤眸对视,低声道:“不过我现在同你站在一起,并非只是出于器重和感激。还因为我很喜欢你。” 心间暴雨止歇,秋烺语气依旧冷淡:“公子莫要捉弄属下……” 郁安抓住重点,忽然道:“你觉得我做这些只是为了戏弄你?” 秋烺反应平平,并不反驳。 郁安不由睁大眼睛,实打实地感到诧异:“秋烺哥哥,你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最后居然不认账!” 完全没料到小公子的关注点如此奇怪,秋烺猝不及防被倒打一耙,但由于对方说的全是实话又无力反驳。 郁安挣开他的怀抱,做了几个深呼吸。 静下心来,他很快明白了秋烺的脑回路,眉心微皱,“你是觉得我对你并非出自真心?” 见郁安如此反应,秋烺退开一步靠上树身,心底根深蒂固的想法不知怎的开始动摇。 他声音不确定了几分:“……并非如此吗?” 郁安严肃摇头:“并非如此。” “许是我之前觉得太过理所应当,也忘记明说……”他自我反省片刻,咬了下唇瓣,额角又开始冒汗。 离了仿佛在自动制冷的秋烺,他心烦意乱。 想通一切后,郁安抬步走向秋烺,没留意脚下石子,被崴了一下就向前栽倒。 秋烺及时扶住没站稳的人,拧眉叮嘱:“小心。” 郁安反捉他的手,微仰着头,语速飞快道:“秋烺哥哥,你听着——我如此对你,都是因为喜欢你,不是上对下主对仆的喜欢,也不是对亲人朋友的喜欢,是……” 卡了一下,他决定入乡随俗,用出属于这个时代的表述:“是男女之间那种。当然我不是说你是女子,我自己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心慕你,想和你同在一处,牵手拥抱,做什么都可以。或许这应该叫……断袖?” 少年人说话时微微抬头,晚霞洒在他白皙的颈部,照得那片肌肤暖莹至极。 比肌肤更耀眼的是那对墨色琉璃般的眼眸,看人时微微发亮,饱含情愫又莹润无辜。 饶是秋烺心中有千百个理由证明郁安此刻并无真意,但直面那双漂亮眼睛时,仍大脑空白。 在明心之后,秋烺不是没想过将此人裹挟而去,藏到一个远离世俗尘烟的地方。 日日相见,一生不离。 他并不为自己多年筹划布局感到可惜,也无心再在权力场求谋,不怕自己后悔,只怕他的小公子会思乡念故再难欢颜。 可这些或明或暗的想法在那些直白大胆的字句里烟消云散。 秋烺本想堵回那殷红唇瓣吐出的每字每句,可又带上莫名的期待,终究将少年的自白听完。 末了,郁安眼眶酸涩,还在努力强调:“所以,我说的喜欢,是真的喜欢。秋烺哥哥你明不明白?” 秋烺扣住他的手,将少年人拉进怀里,力道之大,像是拥住了自己的所有。 “明白。”他回答,声音完全哑了下去,“我明白了。” 原来枉自揣测是假,彼此心悦是真。 他或许从不该怀疑对方的话,是真是假又有何关系,只要对方开心就好。 我不该让你如此难过的,郁安。 【作者有话说】 告白组上大分 70 月照沟渠 ◎宫宴◎ 听见秋烺极为认真在答话,郁安心中郁气消散几分。 他在秋烺怀里抬起头,小声问道:“真的吗?” 秋烺颔首道:“嗯。” “那秋烺哥哥也喜欢我吗?是想牵手、拥抱、接吻唔唔唔……” 剩下的问句被秋烺伸手尽数捂回。 郁安于事无补地挣扎几下,无果,只好睁大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秋烺。 秋烺不为所动,视线投向远方,提醒他:“小姐出亭了。” 郁安立即不再闹,侧过头遥遥朝凉亭的方向望去,只依稀见着一杏一白两道身影相与出亭,慢步小道往花坛处去。 正是郁宁和明珠。 还没来得及看得更清楚,夹带着冷香的轻浅呼吸就已袭来,秋烺微微俯首,银色面具贴上了郁安的侧脸。 郁安被这份突如其来的亲昵唤回注意,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秋烺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上移,此刻正在蝴蝶骨处抚摸着。 捂嘴的手也被撤开,郁安重获言语自由,却梗着脖子维持着远眺的姿势不愿转头。 因为转头恐怕就要亲上对方了。 刚刚才严肃地挑明了心意,郁安力图维护自己一本正经的形象,虽是这样想着,发出的声音却不由自主露了怯:“秋烺哥哥,你做什……” “我也很喜欢公子。”秋烺哑着嗓子打断他。 再多的话都会被这一句直白的告白堵回去。 郁安缓缓眨着眼,暂时无心过问郁宁那边的事,只语气不太确定地问道:“你也喜欢我吗?” 说着话,他转回脸,唇瓣擦过那张冰冷的面具。 秋烺撤开一点距离,凤眸一瞬不瞬地注视怀中人。 少年眸中是他的倒影,他眼中亦只有对方一人。两情相悦已是世间难得,又何必再探寻其他。 于是他态度庄重地回答:“嗯,我也想对你负责。”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6%] …… 终于秋烺被放开后,郁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快步顺着凉亭小道往前赶。 他还是担心郁宁。 天色渐暗,前殿传来嘈杂响音,宴会要开始了。 郁安脚步不停地赶了会路,终于在一道光线昏暗的矮墙边找见郁宁的身影。 郁宁身边一左一右站着明珠和萧语蓉,那两人的气氛有些奇怪,在隐隐对峙。 此处人烟稀少,几位女子都没再掩面,美得各有特色。 郁安没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喊道:“阿姊。” 郁宁看了过来,一见到弟弟,下意识展露亲近的笑颜:“安儿。” 多了第四人,明珠与萧语蓉也不再对视,一人靠着矮墙,一人掩唇咳嗽。 咳了几声,萧语蓉艰难道:“不论如何,阿宁没必要和你这种人混在一处,败了品德又坏了名声,没有好处。” “这位小姐自恃高洁,我等自然不敢高攀。”明珠笑了一声,完全没把对方轻蔑的话语听进心里,“可是阿宁就喜欢与我结交。你又能绑她不成?” 不到一个时辰时间,对郁宁的称呼就从“郁姑娘”变成了“阿宁”,也不知是真心亲近,还是单纯为了气萧语蓉。 果然,听见明珠叫出这声“阿宁”,萧语蓉看向郁宁,见后者没有反驳,脸色立刻难看下去。 隔着一段距离,郁安无意探究这两人争锋相对的缘由,只呼唤郁宁要同她一起回大殿。 出于礼节,他又问两人:“明珠姐姐和语蓉姐姐要一起吗?” 明珠则摆手,一张清艳的脸写满了兴致缺缺:“不了,你们去就好。” 萧语蓉一如从前般怯怯点头,对郁安应道:“好。” 在这位尚书千金慌张带面纱的时候,明珠拍拍郁宁的肩头,轻声道:“别忘了答应我的事,阿宁。” 郁宁戴上面纱,眼神沉静地看向明珠,“放心。” 二人不清不楚的对话让萧语蓉面露狐疑,奈何无人为她解答,也只能疑惑在心。 告别了笑吟吟的明珠,郁家姐弟和萧语蓉顺着大道往正殿走。 姐弟俩时不时耳语几句,萧语蓉插不进话,只好闷头作哑。 萧语蓉已经知道了郁宁失踪的真相,却也能明白表哥的苦心。 她想问郁宁对表哥是否还有眷恋,也想向对方再求求情。玮舟表哥已经够苦了,何况又一直真心相待也未曾越界,会做出那件事,不过是因为太心慕阿宁了。 心慕一人,也算错吗? 还有那个明珠姑娘,不过是表哥楼里的卖艺人,又怎么会和阿宁搭上关系?阿宁也会像待她一样,待那个明珠吗? 萧语蓉头脑混乱地想着,到了正殿和郁家姐弟分开后,才惊觉自己只顾空想,一路上竟没和郁宁说上一句话。 这厢郁安带着郁宁远离了萧语蓉,终于得空和姐姐自由说话。 郁宁先开口道:“虽说快要入秋,可却还热着,安儿要注意避暑。今日叫你久等了。” 入夜后暑气尽退,颇为凉爽。 郁安如实回答:“没关系,阿姊。我不热。” 郁宁指了指他的嘴唇,不赞同道:“此处红肿干涩,难道不是积热不疏火气过旺的缘故?安儿,我素来知道你是怕热的,也娇气些。” 郁安一愣,反应过来后咳了几声。 他不好向郁宁解释,便以父母担忧为由,拉着姐姐往中间走,很快找到了属于太尉府的坐席。 姐弟二人坐在了太尉夫妻旁边,不久就见四下安静,一道明黄身影被众人簇拥着入殿。 郁安随着众人行礼,被叫平身后,才起身望了一眼主位的皇帝。 方脸亮眸,不怒自威,倒是很符合上位者的形象。 皇帝准许臣子们重新入座,又说了几句大方得体的漂亮话,无非是众卿辛苦、今夜畅饮美酒共赏歌舞聊以舒心之类。 臣子们皆呼圣上英明,个个笑容满面起身向皇帝敬酒。 高阶官员携家眷轮番向国君敬完酒,国君笑劝他们不必多礼,众人便各自安顿下来,开始欣赏台上的歌舞。 官家乐师坐于外侧,潺潺流水般的乐声倾泻而出,台中心是彩裙漫舞的舞姬,腰肢细软,顾盼生姿。 不碰酒杯,郁安靠近桌案,一面托着下巴看歌舞,一面听着附近大臣们谈乐。 皇帝左右由郁贵妃与萧嫔侍奉,他发妻早亡后位空缺,这些年后宫诸事中都是唯一的贵妃搭理。 郁贵妃温婉可人,处事得体,很受皇帝看中。 很多人认为圣上最后会将郁贵妃扶上后位。 而萧嫔则是这几年诸多嫔妃里较为受宠的一个,年轻娇俏,很会讨君主欢心。 此刻她正笑意盎然地同皇帝说话,让皇帝紧绷威严的表情放松下来。 郁安抬了抬头,望向自己那位贵妃表姐,对方着端坐副位,不去看身边相谈盛欢的两人,像是更关注台下歌舞。 见表亲弟弟看过来,郁贵妃不甚明显地对他颔首,算是打招呼。 郁安回了对方一个浅笑。 仿佛被这个不设防的笑感染,郁贵妃极淡地弯了弯唇角,发间步摇被夜风吹得轻摇。 点到为止的打了招呼,郁安正欲撤回目光,却留意到皇帝身边的萧嫔有一搭没一搭往郁家人这边看。 郁安转过眼,看向了静坐在自己身边的郁宁。 对方垂着眼睛,像是对来自四面八方隐秘的嗤笑不得而知。 郁安道:“阿姊……” 将将喊出一个称呼,语句就被高位上萧嫔落下的声音掐断。 “早听闻郁家有一对容貌极佳的双生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一开口就把话题引到了太尉府,随之而来的是源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乐声渐歇,表演者们知情识趣给大人物们留出说话的空间。 郁贵妃看向出声的萧嫔,眉头微锁。 皇帝则对萧嫔笑道:“你久居宫中又如何见得?这对双子并非徒有其表,长姐端庄幼弟机敏,都是不可多得的奇人。儿女双全,是太尉家有福。” 郁太尉急忙携妻儿起身行礼:“陛下谬赞,卑职空有一对不肖儿女,聊以传家而已,何德何能受此等赞誉。” 皇帝示意他们起身,道:“朕不过从心而论,郁卿又何必谦逊?” 郁太尉弓着身子,不住道:“陛下言重。” 萧嫔笑了一下,“太尉大人未免太谨慎了些。” 她目光落到遮面的郁宁身上,又不轻不重道:“儿女双全本是一大快事,只要安然守规平稳度日,必当余生顺遂,人人羡慕。” 听出萧嫔在含沙射影,郁安暗暗冷笑,心道萧玮舟那厮竟将那些破事闹到宫中去了。 萧嫔公然说起郁家,恐怕也是在为那个混蛋出气。 脑海里思考着对策,他掀起眼帘,正欲辩白。 不料皇帝对萧嫔的话起了兴致,率先问道:“爱妃如此说,是有什么体悟?” “体悟谈不上,”萧嫔笑了一笑,眼中别有深意,“只是听闻了一些太尉千金的事,颇有些想法罢了。” “哦?” 这下皇帝倒真疑惑起来,看向下方郁太尉身边亭亭玉立的杏裙女子,重复道:“郁小姐的事?” 在场官员大多都听说过郁家千金失踪多日突然回来的事,茫然的只是少数。但无论是知情还是不知情,这些人都忌惮郁家久矣,便心照不宣地看热闹,无一开口。 郁安将郁宁惨白如纸的面色看在眼中,心中着急。 见萧嫔张口就要将郁宁的事娓娓道来,郁安立即出声道:“陛下——” “陛下,臣有一言!” 另一道清润的嗓音同时响起,属于抬步入殿面色焦急的承正世子。 【作者有话说】 护短的小哥哥两枚呀~【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71 月照沟渠 ◎大火◎ 入殿的是生面孔,一身华服气派非凡。 皇帝从来人腰间的玉佩识别出对方的时身份:“……你是承正王家的儿子?” 邝橼躬身行礼,“正是。” 皇帝笑了,看看郁安又看看邝橼,语气稀奇:“你们都有话说?” 两人又是齐声应答。 萧嫔闭上嘴,不甚欢喜地看着这两位坏事精。 皇帝则笑出来,连声应好,正欲让他们一个一个开始说,就听见殿外骤然变得嘈杂喧嚣。 他眉头一紧,敛去笑颜:“出了何事?” 恰巧有个管事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近大殿,闻言往坚实的地砖上一跪,颤抖着身子回答:“秉陛下,走、走水了!!” 殿内事不关己的众官员们听了,都不受控制站起来。 皇帝站直身冷脸喝止躁动的人群,又质问道:“什么走水,说清楚!” 管事太监抬起被烟熏黑的脸,着急得声音都在抖:“不知、不知哪位守夜宫人打翻了烛台,火从西宫烧起来,一路燃着枯枝竹木,往大殿来了!!!” 终于把事情说清楚,事态严峻,这下原本安心看戏的贵族臣子们都坐不住了,都推搡叫喊着要往外逃。 皇帝皱着眉头冷斥众人,但收效甚微,坐上龙椅多年第一次压不住场。 两位妃子牵着劝着,使这位真龙天子走向暗道,像外围安全地带撤离。 夏火随枝燃,很快大殿也弥漫起焦味。 没了主心骨,贵族们也就乱作一团,不顾一切朝外奔逃,犹如成千上万只蝶蜂同在一室,挣扎着拥挤着,漫无目的地蜂拥出门。 四周一片喧哗,郁安被人推着出了大殿,与其他郁家人分散。 外面同样混乱,宫灯被打翻,或明或暗的地界在夜色里显得可怖。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惊恐的人群,看不见郁宁等人的影子。 太尉尚武,自会照顾好自家夫人。但郁宁武艺略疏,又没有侍者傍身,又有谁帮她呢? 一出大殿,贵族四散奔开,宫人们则捂面提着水桶往绵延的火光出泼。 郁安转身想回大殿找郁宁,无奈逆着人群实在难以归返。 他捂住口鼻,眼眸被宫外燃烧着的上好木质牌匾照亮。 那牌匾发出咔咔响动,同房梁一齐燃烧。 郁安踏上石阶,在进入房檐的前一瞬间,被人大力拉回。 “嘭——” 烧得黑焦的圣上亲写的殿匾应声而落,砸在两人面前。 郁安不去看着团火光,撑在秋烺的胸膛,急切道:“秋烺哥哥,阿姊、要找到我阿姊。她还是一个人……” 秋烺指腹擦了擦他脸颊上的乌黑,应道:“我知。” 他松开郁安,一边将人往火场外沿带,一边快语道:“此地不宜久留,公子要先顾及自己的安危,属下才能放心折返寻人。” 郁安被领着大步向前,徒劳地挣了挣对方的手,“不行,这样太慢了。你送我走了,阿姊那边怎么办?她……” 秋烺步伐毫不停顿,强硬地拉着他绕过复杂的宫路,冷静分析着局势:“可若你贸然回去,也于事无补。据我所知,公子并不精通武艺。倒不如去到安全之处静候佳音。” 郁安道:“我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可与其心焦如焚地干等,还不如放手一搏!我只是太担心我阿姊了……” 徒步前进终究太慢,秋烺停下脚步,转身勾住少年细瘦的腰身,将人轻松抱起,像是抓住一只不乖扑蝶的幼虎。 “公子还是安静些,这样更快。” 惊呼被咽回口中,郁安呛了口浓烟,红着脸咳嗽起来,也分不出神再反驳。 于是时不时提水来往的宫人完全没发现,一道低调黑影怀中抱着华衫少年郎,踏上松散的砖瓦踩入夜色。 彻底出了行宫,山庄大门处已经三三两两站着带着劫后余生表情的狼狈贵族,皇帝和两位后妃也在其中。 他们站在门外一角,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郁安被放在干冷的地面,前方是火光明亮的山中庄园,身后是寂静深寒的远人山岭。 冷风阵阵,吹起满天火光。 秋烺将人平安放下,见少年盯着哗哗燃烧的山火不说话,心中微陷。 “郁安。”他低低喊出少年的名字。 郁安闻声看向秋烺,只听银面影卫用沙哑的声音郑重道:“我曾向你许诺,永远为你排忧解难。这次也不会例外。” 语毕,秋烺不再与小公子忡然的双眸对视,转身重新掠入黑暗,往光亮处赶去。 然而他折返入园,在几乎被火焰包围吞噬的赏清殿中却没寻到郁宁的身影。 银面影卫沉着眸光,立即在附近奔忙寻觅,像一种永不疲惫的黑鹰。 而庄园的另一角,郁宁此刻正撑在宫墙边,艰难地呼吸着。 邝橼亦步亦趋伴她左右,想要出手相扶又默默退却。 郁宁看出他的纠结,脑海中浮现出惊慌人潮中对方不顾一切来到她身旁的场景,眼神微暖。 “谢世子好意,郁宁无碍。” 将面前人额角的冷汗看在眼中,邝橼心中急切,声音竭力保持着温和:“患处可是疼得厉害?” 殿中大乱时,郁宁曾被人推倒在地,伤了脚处筋骨,此时行走显得十分费力。 火越烧越大,遇木则燃,渐渐侵袭园林各处。 空气中飘起烟雾,一股呛人的气息无声弥漫,让人难以呼吸。 郁宁捂着面纱咳了几声,仍旧道:“郁宁无碍。” 她撑着墙要往前走,恰逢一卷火丛被夜风吹得从高处坠下,将将从手边的墙壁滚落。 郁宁立即收回手,身体没了支撑要往下坠,好在轻微晃动后还是站住了脚。 “郁姑娘!” 邝橼被这番变动惊了一下,没能再保持沉着镇静的态度,大步上前扶住了郁宁的小臂。 郁宁身形一顿,看向近在咫尺的邝橼。 邝橼被她的目光烫了一下,下意识要撤回手,却又不知缘由地停住动作。 他态度少有的强硬,“抱歉,请容许邝橼越界一次。火势逼人,姑娘有伤在身,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这位承正世子此番言语未曾带笑,被浓烟熏得呼吸沉重,扶着她的手力道却很轻。 自己都快支撑不住却还在担心别人的安危,未免太过善良了些。 郁宁注视那双坚定的眼睛,终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有劳世子。” 没被拒绝,邝橼心底放松,温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于是接下来的路程,郁宁不再扶墙,而是借着手臂上属于另一人的力气往前走。 走出一段距离,山庄大门却依旧未见踪影。 救火的宫人们来来往往去往主殿,这条直通大门的狭长宫路稍显荒凉。 宫灯未亮,一路却被火光映得光明。 空气中的烟雾越发浓郁,两人走得越发吃力。 郁宁伤处钝痛难忍,加上呼吸不畅,身体不由阵阵发软。 她意识混沌几分,轻声道:“世子可放下郁宁,若再勉强行善,恐会被郁宁拖累。” 邝橼看向双眸微微涣散的郁宁,手臂发力,任由对方卸去力道靠向自己。 “我不会丢下郁姑娘,无论如何都不会。” 郁宁勉强被他撑着向前走,慢慢苦笑:“你又是何必……” 她轻颤的话音未落,被一道兵器破空而来的声音打断。 邝橼反应很快,立即勾着郁宁的手弯侧身闪躲。 他转眸看向来人,眉心一蹙,“是你?” 一波进攻未成,萧玮舟举剑指向邝橼,沉声道:“放开宁儿。” 平和庄严的氛围里,他或许会忌惮身份偏差带来的权势压力,但在漫天大火里,他不必再怕,所有人都如草芥蝼蚁般,再大的权势钱财也无济于事。 他们已无尊卑之分。 听见了这有些熟悉的声音,郁宁在邝橼肩边费力抬眼,在明暗的火光里看清了来人的脸。 萧玮舟对上她有些空洞的视线,嗓音立即放柔:“宁儿,到我这来,我带你走。从前或许做错了事,但我已知错。咱们冰释前嫌可好?你知道的,玮郎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你。我们不是约好了吗?宁儿……” 这番话说得情深至极,不单是说给郁宁听,还有此刻与郁宁举止亲密的邝橼。 他在借机警告这位突然跳出来的世子,他与郁宁情深不寿不容插足。 邝橼对此毫不不理会,只垂下眼看向郁宁,等待着她的回答。 本就昏沉的头脑被这套听倦的说辞弄得刺痛,郁宁闭了闭眼,唤道:“玮郎?” 久违的称呼让萧玮舟心底升起希望,举剑的手一颤,“宁儿,你……” 只见郁宁继续道:“你走吧。” 几句言语叫她又吸进浓烟,不由闷闷咳嗽着。 邝橼扶住了她倾倒的身体,掀起眼帘看向满脸不可置信的萧玮舟,声音极其温和:“话已至此,萧郎君还要纠缠么?” “我不信。宁儿是违心之言,不过是受你蛊惑!定是你……” 他怒不可揭的时候,邝橼已料到终有一战,便将虚弱的郁宁安置在一个远火的水缸边。 “郁姑娘稍等,让我处理这件事。” 面对他的低声叮嘱,郁宁眼中愧疚与感激交杂,最终道:“有劳你了,邝橼世子。” 72 月照沟渠 ◎大火(下)◎ 郁宁靠在水缸边,眼前一阵发黑。 吸了太多浓烟,她气力散尽,连左踝的痛楚都无暇顾及,自然也没去注意那两位男子的打斗场景。 她早已经知晓结果。 风声嘈杂,刀剑声停住,传来几声骨头错位的轻响。 “郁姑娘。”是邝橼舒缓如风的声音。 郁宁抬了抬眼,果然瞧见对方正面不改色地将萧玮舟反扣在地。 紫袍落地,染上燃灰。萧玮舟被按着半跪在地,长剑打落一遍。 他回过头发狠地盯着邝橼,怒吼道:“世子阁下夺人妻子,这便是君子所为吗?郁宁是我的!她要跟我走!!” 满面烟尘,血丝暴出,目眦欲裂,再不复风流公子的形象。 这又是郁宁从未见过的一面。 她莫名疲惫,缓了会力气,然后撑着水缸粗粝的边缘站起身。 邝橼手下用力,将萧玮舟又往地上按几分,在对方的惨叫声里神色淡淡道:“萧郎君未经允许便夸大事情,未免太过自负。” 他回首,看见郁宁一瘸一拐地靠近,不由目露担忧。 郁宁对邝橼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来到萧玮舟面前,哑着嗓子唤出一声:“玮郎。” 萧玮舟挣扎的力度加大了,从地上勉强抬头望向郁宁,杏裙女子所立背光,瞧不出表情。 他便凭着自己的心意,慌张解释道:“宁儿!宁儿你跟我走,我所做一切都是出自真心,你相信我……” 郁宁忽然打断他:“那么,你愿为我抛掷花楼遣散妻妾么?” “我!——” 萧玮舟犹豫了。 郁宁不语,垂眸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在头脑又一次发昏前,揭下了自己不再光洁的面纱。 邝橼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一闪,急忙像是躲避日光一般匆匆移眼。 只听郁宁沉静地问萧玮舟:“玮郎喜欢的,是我的脸吗?” 萧玮舟急忙开口:“不,并非如此!” 郁宁却微微笑着,自顾自道:“有人与我说,你楼中那些姑娘是你走南闯北娶到的妻子,自愿随你入京在楼中卖艺。那些姑娘身世各异,我也见了,也知她们千姿百态。不过这其中似乎缺了高官之女名门闺秀模样的……” 听着自己从前最爱的轻声细语,萧玮舟背后发寒。 饶是方才被反扣着跪在地上,他心中也没有一刻害怕,更多的是不服。 此刻他终于看清微光里郁宁深邃的眼眸,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你的心悦与喜欢,是不是也对其他女子说过呢?”郁宁认真地问,“你并非忠我一人是么?既然不是非我不可,那为何又要苦苦纠缠?这是我心中一直不解之处。” 在烟里说了太多话,她掩面咳了几声,引得邝橼眉目微动欲劝未劝。 郁宁没分神注意他,兀自道:“但方才我突然想通了。因为缺我一个,你的花楼缺我一个。因为我的身世,还有我的脸,是不是?” 隐秘的心思被道破,萧玮舟挣扎着要脱离邝橼的钳制,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成功了。 邝橼对郁宁的话一知半解,却也能凭着这些琐碎的信息拼凑出大致的事实。 松开萧玮舟并不意味着要放过他,只是因为邝橼心中的轻视完全转变成了另一种情感。 无人可见,那双温润的眼眸中短暂升起了阴郁黑云。 一得自由,萧玮舟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要拉郁宁的手,“宁儿,不是的,并非是这样。你误会了,且听我说!” 当面质问完毕心中的重担卸去,疑云全消后,郁宁头脑发昏,一时只觉天旋地转。 见萧玮舟贴过来,她慢慢后退一步,身形一晃被另一人紧紧搀扶住。 她迷茫地侧过脸,看见了面容冷凝的邝橼,动动唇瓣想说什么,却终是意识一沉昏了过去。 邝橼扶着郁宁退开几分,足间一踢,挑起地上的剑指向萧玮舟,“萧郎君,请自重。” 声音恍若一月夹雪的冷风。 亲身的佩剑被反指向自己,萧玮舟前进步伐生生顿住,目光死死盯住邝橼怀里的郁宁,“放开她——” 邝橼换了个姿势,虚虚扶着郁宁的腰身,让她更舒服的靠在自己怀中。 他抬眸时,表情恢复成一片冷硬:“郁姑娘已经做出了选择,你何必自欺欺人?还是说,你要凭一个逃兵的身份,接着祸害旁人?” 没错,逃兵。 同萧玮舟交手的过程中,邝橼躲过阵阵致命刀光,将对方的剑击落在地之前曾短暂地使了使那兵器。 邝橼将冷剑把控得很好,反刺向萧玮舟时用了轻手,只划破他背侧的衣衫,让一道不甚寻常的烙印透过缺口显现出来。 是从军受罚的印记。 邝橼对萧玮舟的身份略知一二,知晓对方是富绅之子乐于云游,却不知这人为何会与官军有牵扯。 但稍稍思考后,他得出答案——既然喜好云游总爱轻装出行,这位浪荡子想来不屑显露家世,这样一来被作为壮丁抓去从军也不足为奇。而对方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不能适应军中生活,恐怕总盘算着逃出军营。 没有深谋远虑,只靠一次尝试是不能成功的,所以才被长军官留下这道罚印。 但无论如何,萧玮舟最终还是逃离了军营,所以才能如此气定神闲地混在京中贵族中,又趾高气昂地勾搭良家女子。 心底埋藏的秘密被面前的男女一前一后彻底揭开,萧玮舟表面再如何硬气,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将警告说得色令内荏,却在邝橼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慢慢泄了气。 最终,他只好卸去惊怒,低声下气请求邝橼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又咬牙同意了邝橼让他不再纠缠郁宁的要求,这才灰头土脸地离去。 事情解决,邝橼已经将失去意识的郁宁背上肩头,小心勾住对方腿弯,又保持着分寸不去碰其他地方。 这半盏茶的功夫,大火已经逼近周遭的丛林,眼看要燎到面前。 黑烟弥散,几乎遮挡了视线。 邝橼稳稳背着郁宁,凭着记忆快步前进,一路往山庄大门直行。 背上的人呼吸越浅,他步伐就越急,最后竟然不顾一切地小跑起来。 邝橼甚至懊恼自己和那萧姓懦夫拖延太久,让自己放在心尖的金枝玉叶多受了苦楚。 可祸患不除终究后患无穷,他不后悔自己参与这件事,只后悔自己没有快刀斩乱麻。 但一切想法都消散夜风,在看见山庄大门时,邝橼心中一松,脚步却更快了。 那厢,郁安心急如焚地守在太尉夫妻身边,在庄园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折返的秋烺。 那抹轻盈的黑影落到郁安身旁,发出沙哑的声音:“小姐与邝橼世子同在一处,正往门边赶。” 郁安略略放下心,询问了郁宁的状况后又皱起眉头。 门口人多,他不好同秋烺多说,只好伸手碰了碰秋烺冰冷的银面,小声道:“辛苦你了,秋烺哥哥。” 秋烺微微摇头,一如往常般的沉默低调,重新匿身于暗处。 郁安转回视线,却发现了皇帝那边的异动。 原来是贵族们纷纷逃出山庄后,各自在空地上或站或坐的休息着,皇帝和两位后妃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有着还算体面的坐席,想来是护驾的侍卫搬来的。 此刻皇帝刚读完从侍卫长手中接过的匿名信,本就因宴会失火暗愤,又知晓了一桩非人哉的荒唐事,不由勃然大怒。 两位后妃也读了信,神色各异。 郁安挪身往那边去,准备听个热闹。 皇帝连道了几声“荒唐”,命人去查明事情原委,萧嫔劝他息怒说其中定有误会,而郁贵妃则在一边微笑,要萧嫔以己度人,说她既会编排郁家事,就不要怕别人朝萧家泼水,毕竟树大招风谁都不易。 郁安不知贵妃娘娘瞧着端庄少语,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厉害人物。 他心底敬佩,自知郁家此事算是扳回一城,而信中所指估计与萧家脱不开关系。 事实正如郁安所想,在满身狼狈的萧玮舟从山庄逃出,就吸引了一众目光。 皇帝问出这人的身份后,怒目圆睁道:“你便是萧家那个混账?!” 哦,原来是关于萧玮舟的事。 未署名的信件在贵族手中传了几圈,终于到了郁安的手里。 他先是留意到那潇洒利落的字迹,略显柔细,多是出自女子手笔。 看完内容,郁安只能道句精彩。 信中不仅有关于萧玮舟这些年四处勾搭女子任意娶妻的事,也将眠柳楼的事揭了个彻底,原来楼中姑娘之所以卖艺不卖身,是因为早就与萧玮舟有染,嫁做人妇自然不会再委身他人。但这是个驳论,既然都是萧玮舟的爱妻,为何又会流入风尘,供人尚乐? 萧玮舟那混蛋真是恶趣味。 至于写信人么,也不算难猜。那没进大殿又恰巧是眠柳楼中人的明珠姑娘,不就有动机么? 萧玮舟多行不义,总会惹来正直者的报复。 被圣上厉呵,萧玮舟情绪被刺激了一晚上,一时慌张急忙跪下,磕头不止,几乎算是不打自招。 萧嫔只好不住为他求情。 皇帝气得不轻,也不理自己爱妃声泪俱下的请诉,命人去砸了眠柳楼的招牌、散去众女,又降下口谕令萧玮舟永不入京。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郁安看完一出好戏,便也没兴趣再观赏萧玮舟如丧家之犬被拉走,只朝山庄大门张望。 而此时,邝橼恰好背着双目紧闭的郁宁大步踏出山庄大门。 郁安心中一紧,急忙带上在人群里忙前忙后的太医迎了上去。 73 月照沟渠 ◎回京◎ 皇帝也注意到了背着郁家千金出山庄的邝橼,这位波澜不惊的世子眉目透着隐忧,到叫人稀奇。 对皇帝的若有所思不得而知,郁安在太医看诊的功夫,留意到郁宁的面纱散落在侧,脸颊被蹭上灰尘难见真容。 心知那点尘土是被有意装点,不让外人看去未出阁女子的真容。 他替姐姐擦去尘土又戴好面纱,这才抬头看向守在一边的邝橼。 “多谢你了,承正世子。” 谢的不止是对方对郁宁的救命之恩,也是谢对方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也不忘照顾郁宁的隐私。 快要天明的时候,大火才被扑熄。 宫人们汗流浃背,能救的殿宇都尽力在救,但这避暑山庄的亭台楼阁还是被毁去大半。 发落了萧玮舟后,皇帝烦厌的情绪平复下来,又恢复到平易近人的状态,从容地安置完门口等得疲惫不堪的贵族们,便由郁贵妃陪着往东边受损最小的殿宇去,而无人问津的萧嫔只能巴巴地跟在二人身后。 经此一事,郁安觉得圣宠实在虚假,当朝皇帝随时人人称道的圣明,却也并非全然的好脾气,有些时候是升是贬全凭心意,并不稳定。 郁家受到这样的君主重视不是好事,处处受限不说,招来君主的忌惮与算计才是大难临头。 需要想个方法剥去这份“恩宠”,郁安在心底暗暗有了考量。 但回到现实里,条件所迫,郁家人与其他贵族被安置一处未受火灾的僻静小院,庭院狭小容纳几家人显得十分拥挤。 郁安将两个房间分别让给了太尉夫妻和昏迷不醒的郁宁,自己则在院子里对着花架走神。 一夜未眠,众人一到住处就洗漱一番各自歇下,剩郁安一人眼神清明地站在院中。 旭日东升,闪耀的阳光撒落大地。 郁安晒了一会,便受不住地躲到背光的屋檐下。 他抖了抖沾灰的袖子,一侧身就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秋烺。 “秋烺哥哥。” 少年眸中的笑意如流水倾洒,带着毫不设防的依赖。 秋烺看着,心头不知怎的有些发痒,像是被轻轻勾了一下。 见银面影卫眸光渐深,郁安鬼使神差地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看破不说破,他默默转移话题道:“邝橼还守在外面吗?” 安排好住处后,邝橼执意亲自将郁宁送回来,郁家人对他点到为止的体贴热络拒绝无能,只能同意。 但到了地方也做出告别,郁安走到最后,回头张望时还见邝橼面色凝重地站在院门口,一副想看又不愿看的模样。 倒是真对郁宁有几分上心。 秋烺目光从郁安一张一合的唇瓣上移开,眼神恢复成薄凉。 消肿了么? 银面影卫不着边际地想着,见郁安还等着他回话,便淡淡回答:“嗯。” 郁安笑了一下,道:“日头盛了,他站在外面也不嫌难受么?” 秋烺对其他人的事漠不关心,只垂着眼眸不回答。 有侍女从郁宁的房间走出,碰上郁安便匆匆行礼,告知小姐苏醒的事情。 郁安点点头,吩咐侍女去煎药,自己则动身去看看姐姐。 侍女应是撤离,郁安也走到了郁宁房门口,正要抬手敲门,手腕就被一只从背后伸来的大手握住。 他转过头,对上秋烺冷沁如冰的眼睛,不由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事实上,在侍女出来的时候,他就以为秋烺又像往常一样匿去了。 眼下,并未离去的秋烺沉默地牵着郁安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足够将人带得侧身回来。 郁安顺着秋烺的动作转过身,抬着头更近距离看着秋烺的眼睛。 那双凤眸因为逆光而显得晦暗,读不出其中情绪。 但也无须读明,因为下一刻,秋烺微微倾身的动作已经摆明了自己的意图。 郁安忍着笑按住银面影卫的宽阔肩膀,轻轻摇头。 诚然,互明心意后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在浅尝辄止的试探了几番后,秋烺哥哥解锁了新属性,郁安没忘记自己被按在树干上嘴唇发麻的感觉。 虽然并不讨厌甚至可以说有点喜欢,但显然此时此地不适合重温。 秋烺察觉到少年的拒绝,凤眸半垂,略略退开了距离。 显然也知道这不是适合亲近的时机。 手腕上的力道放松了,郁安及时反握住对方的手,在掌心小小地刮了刮。 见秋烺看过来,郁安弯着眼睛笑笑,启唇无声道:“再等等。” 不说等什么,也不说等多久,只是遥遥无期的假设。 饶是如此,秋烺还认真颔首,像是和眼前人达成了什么君子协议似的,眸中的墨色烟海不再翻涌,心平气和地撤回手抽身离去。 郁安被他听话的离开逗得心痒,不知是第几次发自内心觉得秋烺可爱。 当然,发狠亲他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可爱了。 但瑕不掩瑜,秋烺哥哥在他心里确实是独一份的特别。 郁安在原地笑了一下,不再深想,叩响的郁宁的房门,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细微的答音便推门而入。 郁宁吸了太多浓烟,嗓子发哑精神不佳,郁安陪姐姐说了会话,临走前让她安心养病,郁宁自然应好。 告别郁宁,郁安出了院子,又同傻等在外面的邝橼说了会话。 听闻郁宁转醒,邝橼松了口气,这才在郁安的礼貌相送下,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如是过了两日,山庄正式开始修葺,而皇帝则下令回京。 整顿行囊又闷闷坐了十日马车,郁安重新住回自己太尉府的小阁楼里,感到了由衷的舒心。 郁宁回了自己的小院养病,终日待在闺房不常外出,常常神色倦怠,下人们都不知是何缘由。 萧玮舟被勒令不再入京,而眠柳楼一倒,各色美貌女子由京四散,不受约束后就将楼主的风流事传了出来。 这事在民间各处掀起轩然大波,这楼主养了一花楼的妻妾,倒比皇帝还逍遥自在。 赞道的只在少数,更多的百姓骂声一片,对这种作乐人间的荒淫事不耻至极。 再联系告示栏张贴的无数驱逐令,人们自然而然将此事与尚书萧家联系,对高官贵族大为轻看。 到底是件不堪的奇闻,爱看热闹的人对哪家千金疑似私奔的失踪便完全不关注了,讨论更多的是这位最后惊动了圣上的萧郎君。 郁宁对萧玮舟的丑闻略有耳闻,却低垂眼帘不予置评。 此人与她再无关系,或好或坏都不必在放心上。 往事不可追,她勒令自己不再去想,可清除了此人的痕迹后,却觉脑中空空怅然若失。 不是因为留恋什么,只是觉得不值,痴情恋慕不过如此,此人彼人也并无区别,倒叫人乏味。 郁宁将从没放在心底最深位置的情爱之事拂得更远,专注做些其他的事。 托人去办的户籍一事终有着落,给明珠姑娘的承诺也能兑现了。 郁宁推进此事落成,以为此后再也不会与那耀如明珠的女子有相交的机会,所以在收到对方信件时感到几分讶然。 明珠在信中仍客气得体地称郁宁为郁姑娘,用心谢过郁宁出手助自己脱籍的事,又说自己不日将要动身前去西北寻亲,此番一别可能再难相见。 字迹娟秀,语句真切,看不出那日同萧语蓉斗嘴的张扬。 郁宁读着信,由衷祝福明珠姑娘此行能一帆风顺,此后无拘无束潇洒快意。 读至末尾,有一段试探的语句:郁姑娘同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姐们大有不同,是适合结交的人。郁姑娘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如果可以,我也可以叫你阿宁吗?我觉得这样亲近些…… 郁宁看罢,不由会心一笑。 她回忆起那双明亮的眼眸,在心底默默回答:当然可以,郁宁很愿意成为明珠姑娘的朋友。 回信自然是来不及了,且不论她对明珠如今的住处不甚了解,就从看到信的时间而言,明珠恐怕已经离京了。 但容不得郁宁继续想明珠的事,就见自家弟弟进了小院。 “阿姊——”是独属于郁安的清朗声音。 站在窗边的郁宁慢慢收好信件,抬头对走近的少年微笑。 郁安来到窗边,歪了歪脑袋,“阿姊在读信么?是……语蓉姐姐?” 说到那个名字,他眉头不甚明显地皱了皱。 回京前后,萧语蓉找过郁宁几次,有时见面有时写信,言语间回忆过两人的过往,又在维护萧玮舟甚至怪世人不能明辨是非,央求郁宁不要轻看表哥。 郁安偶然遇上过她纠缠郁宁的场景,见这人实在好笑,便冷笑着反问:“是众人不明是非还是语蓉姐姐你不明是非?语蓉姐姐你这样护着你表哥,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究竟是为什么?你不想我阿姊轻看他,要阿姊一直原谅他也继续喜欢他,为何要如此?到底该是我阿姊喜欢这人还是你喜欢这人?” 最后这几句几乎要将萧语蓉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摆在人前。 萧语蓉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半晌,憋出一句:“……郁小公子怎么会这样想?” 郁安看出了她心神俱震,只微微一笑,道:“语蓉姐姐,你看,你自己都没第一时间反驳我。” 因为自己高享尚书千金的身份,又与萧玮舟是表亲兄妹,便不敢越界也不敢下嫁,所以撮合央求好友与之相好,只为讨心上人欢心。 郁安最初只当萧家这对表兄妹是亲近有加,后来觉得这份亲近并不是相互对等的,萧语蓉对萧玮舟的态度实在奇怪,总有些过分讨好。 直到萧玮舟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整个尚书府以之为耻,萧语蓉却始终不离不弃态度不改,这就更引人遐想了。 这种不求回报的单方面付出,不像是亲情,倒像是……爱情。 【作者有话说】 这个星期在忙一个考试,所以更新频率会有一点点拉胯:( 74 月照沟渠 ◎苦甜◎ 面对弟弟的询问,郁宁神色未变,只将头摇了一摇,发间步摇轻微晃动,恍若平湖涟漪圈圈绽开。 她动作优雅地收好信件,见郁安还看着自己,这才回道:“是你明珠姐姐的信。” 不提萧语蓉,而有意将话题往别处引。 郁安知道郁宁此番亦是对这位多年好友失望至极,不愿提及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他顺着郁宁的话头,问起明珠的近况,郁安一一说了,又说起曾受过对方照顾的事。 末了,郁安感慨道:“明珠姐姐真是个不错的人。” 不光是因为私放郁宁,也是这几面之缘带来的印象。 毕竟不是谁都有胆量给圣上写举状信。 郁安陪郁宁隔着窗说了会话,见她面露倦色,就自觉告辞。 拒绝了郁宁的相送,他转身欲往小院外走,没走出两步又默默折返。 没等郁宁问他回来的缘由,郁安唤了一声:“阿姊——” 郁宁有些不解:“安儿有事忘说了么?” “唔,也不是什么要事。” 郁安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偏圆的眼睛微微弯起时,像是一对月光下的水晶。 他笑着问道:“只是,那个缠人精世子又来了,阿姊要见见他吗?” 郁宁迷茫重复:“……缠人精世子?” 问出这句,她忽然从那个象征身份的词汇里获得灵感,将这个怪异的称谓同自己相熟的某人对上,想明白后觉得诧异又好笑。 郁安笑眯眯道:“是呀,阿姊已经猜到是谁了对吗?他今日来府中拜会父亲大人,此时可能还在偏堂。” 要说对方是有意结识太尉大人也没错,可奇就奇在这已经是众人回京后,邝橼第三次来了。 他每次来都是在偏厅坐着陪郁太尉谈天说地,极少时候能收到郁太尉漫步府中的邀约。 交谈中,他也并不主动向郁家人提郁宁,只在某不经意时才问一问郁宁的病情,态度有礼。 可太尉夫妇能猜出一点这位谦逊的玉冠青年前来拜会的意图,毕竟都记得那夜这人将女儿带出大火山庄时的情景—— 承正世子明明自己衣衫染灰难掩狼狈,却最先关注昏倒的太尉千金,一贯温和的眉目暗含急切,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在意。 郁安对邝橼屡屡到府的事也知情,知道这人是想来看望郁宁,只是碍于礼数,每每路过郁宁小院时都目不斜视从未踏入一步。 到如今,他不得不佩服表情达意含蓄至极的世子阁下,也便起了推对方一把的心思,将此事向从不知情的郁宁提起。 只是提一嘴罢了,郁宁愿不愿意见全看她心意,郁安不会再干涉。 而郁宁自然听出了弟弟的言外之意,推断出邝橼世子或许在她不知情时来府不止一次。 她沉默片刻,将手中折好的信件收进一旁小柜中,然后转眸看向郁安,“有父亲作陪,希望世子能尽兴而归。” 这是对前去见面的委婉拒绝。 郁安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纠缠,又笑了一笑就再次告辞。 这次他顺畅地离开了郁宁的小院,走出不远刚好遇上了话题的另一主人公。 拒绝了下人相送的邝橼踩着石子路,似乎正要离开。 走石子路会经过郁宁的住处,却是通往太尉府大门的最远路途。 郁安心中明清,面上却一如所知般地和邝橼打了个招呼。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各自错身离开。 没走出几步,郁安回头张望,恰好看到邝橼怔忡地注视着郁宁院前的一片竹林。 郁安收回视线,往自己的住处走。 夏热渐退,这方阁楼撤了冰,每日清风由窗而入,也算舒爽。 让侍女们各自去休息着,郁安拿着书卷躺回自己的摇椅上。 静静看了会书,乏味的内容叫他有些走神,脑海中不免浮现出方才邝橼的眼神。 “不愿靠近,只远远看着,这样也能满足么?” 郁安不明意味感慨了一句,又回想起那渐渐退到50%的位面异变值,还没来得及下出只要郁宁平安无事就好的结论,就察觉手中一空。 泛黄厚重的古卷被抽走了。 冷香在侧,郁安不必回头都能猜出来人的身份。 但他还是以腿支地停住晃动的椅子,撑起身子看向对方,“秋烺哥哥来啦?” 一身劲装的秋烺冷淡道:“读书须专心。” 意思是一心向学时就别说些无关的话。 郁安知道对方又把自己的自言自语听了进去,不由眉眼带笑。 他看着秋烺将古卷合上放在桌边,又把桌案上散落的卷籍理好,从始至终眼神沉静如海,动作却小心细致。 秋烺把东西收好,侧过身对上已经从摇椅上起身的少年的视线,对方目不转睛,也不知看了多久。 见银面影卫看过来,郁安浅浅地笑了一下,很自然地对他伸出手。 秋烺意会,眸光沉沉地上前牵住那只白皙干净的手,又流畅地搭住少年的后颈,而后倾下身来。 双唇相贴,郁安乖乖仰起头,安然承受着这个水到渠成的亲吻。 山庄那次之后,他并未叫秋烺久等,二人常在一处便总是显得亲近。 经过时不时的练习,秋烺哥哥的吻技有了很大提升,让人体验感很好,只是没有了最初那份生涩的可爱,倒叫人怪遗憾的。 郁安在心里默默点评着。 秋烺注意到他的走神,眉心一动,含了一下某片柔软的瓣唇,将探出的舌尖一抵就要往回撤。 郁安被引起了一点兴致,自然不愿放他回去,没忍住追了过来。 他抬起眼睛,准备无声表达自己的谴责,却撞入一双如云雾翻涌的深沉眼眸,气势不由软了三分。 趁着少年晃神的功夫,秋烺将他的手略略松开,转而扣紧那细韧的腰身,用力地回吻对方。 这不知是郁安第几次被这人逼得面红耳赤方寸大乱了。 一吻毕,他双手抱着秋烺的脖子,靠在对方胸膛处平复呼吸。 恢复了点力气后,他双臂收紧,额头微仰就碰上那片冰冷的银质面具。 郁安抬了抬眼眸,对上秋烺低垂的目光,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得到了短暂的满足,秋烺眼中情绪重归稳定,浩瀚翻腾的烟海降凝成冰,暗波浮动其中。 他不再一如从前般沉默,认真回复了怀中人单纯的呼唤:“公子,我在。” 得到了回应的小公子眼眸一弯,伸手隔着面具摸了摸他的脸颊,开口道:“秋烺哥哥,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脸?” 秋烺的怀抱无疑是温凉舒适的,郁安心中却始终记挂着那个月夜自己指尖在对方额角碰过的崎岖。 秋烺嘴唇一张还未作答,郁安又伸出一节手指盖住那两片薄唇。 银面影卫眸中露出询问的意味。 只听郁安声音轻柔地说道:“秋烺哥哥,我并无他意,只是想知道……” 尾音一断,他将放在秋烺唇边的手指上移,停在了接近额角的地方,神色微凝。 “……只是想知道,你这里是不是受过伤。” 秋烺哑声道:“公子果然机敏。” 与那双漂亮清透的眼眸对视着,遥远的森寒回忆还未漫上心头就被尽数压退。 他不由收紧右臂加深了这个拥抱,将少年更紧密地拢在怀里。 郁安没在意腰间那几乎让人难以喘息的力道,从秋烺的眼睛里没读出拒绝的意味,便将手往面具边侧探去。 解开系带,将颇有重量的面具一揭,黑衣影卫的面容就完全展露眼前。 抛开久不见天日的冷白肤色不谈,这已是一张出色的容颜。 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粉,让人联想到夏夜的山风与鸟鸣,冬日极寒时候的雪与月。 配上那双冷光闪动的眼眸,锐利也自然,像未经雕琢的利刃。 郁安的视线只在那好看的五官上停留一秒,就准确地投向自己的在意之处。 本该光滑的额角处留着两寸左右的褐色伤痕,扁长突兀,像是某种锋利武器所致。 伤口未得及时救治,经年久月祛疤已无可能。 郁安目光停在那道疤上,指腹轻轻从不平的区域滑过,在心里不止一次告诫自己不要去追究对方的陈年旧事,但还是不可抑制被负面情绪裹挟。 看出了小公子情绪的转变,秋烺能猜出一点缘由,自觉嘴笨说不出安抚的话,只好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郁安这次却不依,收回手撑住秋烺的肩膀,执拗地盯着那道疤,没忍住喊他:“……秋烺哥哥。” “公子,”黑衣影卫侧过了脸,似乎想躲开怀中人的注视,“不好看就不看。” 郁安反驳道:“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见秋烺转过眼看他,少年扯扯嘴角短暂地笑了一下,继续说:“若我追问这伤是如何来的,你会不会说?” 面对爱侣唯有坦诚才能不负彼此心意,这是秋烺早就认定的。 他于郁安,是影卫亦是伴侣;郁安于他,是珍重亦是恋慕。 可若真谈及从前,谈起在成为武艺绝佳的影卫之前的记忆,只能是沉重痛苦的。 回忆那份苦楚,对秋烺而言是家常便饭,可若是要坦白给钦慕之人,他的答案只能是否定。 因为这除了带给对方延时的怜惜和难过外,别无益处。 长夜已过,何必再让始终处于明灯之下的人看到污黑呢?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啦! 75 月照沟渠 ◎坦白◎ 郁安从秋烺的沉默里读出了对方的答案。 对上那双寒星点点的凤眸,他知道自己猜中了对方心中所想,却并不为此感到开心。 他又弯着眼睛笑了一笑,用轻柔的语调说道:“果然,秋烺哥哥想瞒我。” 秋烺环着少年腰肢的手臂一紧。 郁安不愿看对方紧张,便微微踮脚凑近亲了亲那薄如纸片的唇瓣。 双唇相贴一刻,他退开些距离,柔声问:“秋烺哥哥是不是好多事都瞒着我呀?” 秋烺一直配合着郁安动作,此刻略略低着头,注视着几乎要与自己鼻尖相抵的人,简短回复:“并未。” 郁安笑了:“骗人。” 见秋烺垂着眼眸还要再说,他再度凑近吻住对方,意味不明地摩挲几秒,轻轻咬了口那淡色的薄唇才撤开。 “我好像真的不太了解你的事。” 彻底撤开距离后,郁安抱着秋烺的脖子,歪了歪脑袋,又道:“所以可不可以给个机会,为我解开一些困惑呢?秋烺哥哥。” 少年人温热的呼吸尽数扑洒颈侧,秋烺呼吸放缓,开口时声调很低:“公子——” 本就沙哑的声音因为低下来的音调更显出摄人的魅力。 郁安耳朵发痒,保持着镇定的语气道:“放心,我不会问很难的问题。而且……” 尾音拉长,他松开秋烺,从对方的怀里退开,“而且秋烺哥哥答得好的话,会有奖赏。” 秋烺站在原地,视线却随少年而动,问出一句:“公子想问什么?” 这是答应了。 郁安笑容更盛,抬手将垂落在黑衣影卫脸侧的面具取下,妥帖地搁置到旁边的小案上。 放好东西后,他转身靠着屏风,“就从秋烺哥哥的声音开始吧。我猜,秋烺哥哥原本的声音并非是如今这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朝不远处秋烺勾勾手指。 看着秋烺抬步走近,郁安眉眼弯弯,嗓音更柔:“当然啦,秋烺哥哥的声音是怎样的都不影响,我都很喜欢。” 秋烺对小公子时不时的撒娇习以为常,却还是对这过分直白的情话觉得受用。 他来到了少年面前,回道:“我的声音,是幼时高烧未得饮水的缘故。” 是令人难过的原因。 郁安心底一沉,面上却露出一个更温良的笑,用出一贯哄人的语气:“秋烺哥哥答得很好。” 他搭住面前人的肩膀,又一次在那双唇上浅吻了一下,算是奖赏。 三番五次不带旖旎的亲吻勾起了秋烺心海的涟漪。 黑衣影卫覆掌在那节细瘦的腰身上,不想让对方再抽身而去。 郁安察觉到他的意图,眸中笑意加深,却还是挪开那只手,自己往后撤去。 躲过了屏风,少年最后站在了一丈外的床边小桌旁。 “下一个问题是:秋烺哥哥真的天生体凉么?” 不明白小公为何几次在这件事上存疑,秋烺透过屏风看向那道模糊的人影,在对方又一次冲自己勾手时抬步上前。 沉思着走近后,他斟酌回道:“自我有清醒记忆起便是如此,似乎确实是天生。” 难得见秋烺用不确定的语气,郁安目光在那张美玉微瑕的脸上多停了几秒,承认自己在心疼对方。 不想让面前人再陷入搜寻记忆的苦闷,他伸手抱住对方,偏着脸亲了亲那冷白的颈侧,才又开口道:“秋烺哥哥答得很好。” 带笑的嗓音混着温热的气息扑洒在肌肤上,凝成了几不可见的薄珠。 水汽本是冷的,秋烺却觉得拿出肌肤被火烤着似的。 哪怕猜到小公子这次也不会乖乖待在自己怀里,他还是下意识又抱紧对方。 出乎意料的,郁安这次没再逃开。 任由秋烺有些僵硬地抱着自己,郁安问出第三个问题:“秋烺哥哥的名字很好听,是谁取的?” 秋烺回答:“我自己。” 话语刚落,他感受到背后的异动,声音不由发紧:“公子——” 郁安笑着停下自己画圈的手指,撑起身子由对方紧绷的下颚吻到滚动的喉结。 仰面对上秋烺深沉如墨的眼,他无辜道:“这是奖励呀,秋烺哥哥。” 察觉到秋烺呼吸加重,郁安含笑抚过对方光洁的侧脸,突然伸手将人一推。 秋烺任由小公子将自己推到了柔软的床榻上,混沌的思绪炸开了一道灵光,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他眸光晦暗地凝望对方,然后慢慢撑着上身坐起来。 还未成功,一袭蓝衫的小公子就已经扑进他的怀中,低笑着又问出一个问题:“我好像还不知道秋烺哥哥的生辰呢。” “我、我……不、记得。” 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黑衣影卫看着近在咫尺坐在自己腿上的人,吐字实在艰难。 郁安刚刚将面前人完好的腰带解开一点缝隙,闻言抬眼看向对方,半晌笑了一下:“秋烺哥哥好诚实。” 他将手里的腰带彻底解开,放轻声音道:“没关系,秋烺哥哥若是喜欢,每日都可过生辰。” 渐渐衣衫散开遮不住紧实精壮的肌肉,郁安垂着眼眸,目光凝于那冷白胸膛上最靠近心脏处的崎岖疤痕。 遥远的记忆又一次复现,他问:“……这里的伤,也和你额上的同出一处么?” 秋烺少有的迟疑了一下,回道:“不是。” 事实上,他早忘了这伤的来由,但唯一能肯定的便是这处与其他的伤口不同。 郁安不说话了。 小公子眸中翻涌着的情绪太多,多数都是秋烺看不懂的。 但他能分辨出那些感情的好坏,清楚对方陷入了低迷的心绪。 能做的太少,秋烺凭借本能扶住郁安的下颚靠近吻他。 这个绵长又带着安抚意味的吻唤回了郁安的理智。 看着小公子清明的眼睛,秋烺哑声道:“别怕。” 怎么会怕呢…… 郁安摇摇头,重新展露轻松的笑颜。 他抛开那点伤感,神色如常地问道:“秋烺哥哥总是这样体贴么?” 很少被人用“体贴”这个词形容,纵使秋烺有一刹觉得新奇,也做不出回应,只能在游走在肌肤上的亲吻里呼吸愈沉。 偏生郁安察觉到某些悄无声息的变化,还坏心思地问他:“秋烺哥哥为何不说话?” 乐衷于欣赏秋烺隐忍难捱的神情,郁安再说话时,直起身凑近了对方的耳畔,“那我换个问题,你是不是只对我如此呢?” 一句话刚刚问完,他腰肢一紧,下一秒天旋地转,再回神时背后已经抵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压住他的人表情冷静,只一双眼眸波涛汹涌,像是酝酿了一场盛大风暴。 在骤雨降临之前,郁安听到了对方低哑的嗓音—— “你知道答案的,郁安。” 黑幕降临后,有条清澈的溪流自高山下淌,路上畅通无阻流至中游的河中湖时,卷起了一块亘古沉湖的巨石。 四面水花裹着那块黑色岩石,欢乐的溪流对巨石说:“跟我走吧,石头哥哥。要听我的话,石头哥哥。” 早就远离世俗喧嚣的巨石不言,被强行带上了这条水之旅途。 任由清亮的水流冲击身体,它自始至终沉默着。 它和溪流一起看过月亮也受过日晒,彼此陪伴着往旅途的终点去。 溪流问它:“石头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收不到巨石的回答,满心好奇的溪流誓不罢休。 于是它用更猛烈的水波冲击着巨石坚硬的躯壳,试图通过嬉闹找出对方的弱点,引诱对方开口。 巨石任水流滑过自己每道体表缝隙,仿佛向来逆来顺受似的。 渐渐的,溪流习惯了巨石的沉默,也便不忍心再欺负这闷葫芦,只温柔地推着这块石头往大海去。 平静的日子在某夜被打破,本该进入旅行后半段的溪流来到了河道狭窄处,一路裹挟的巨石刚好堵在唯一的出口处。 水流凝滞,在石头上方聚成平河。 从未受阻的溪流感到难受,对巨石撒娇道:“石头哥哥放我走吧——” 素来迁就它的巨石这次却态度强硬地堵在出口处,冷漠地看着陷入滞缓困境的溪流。 它问道:“很难受吗?” 溪流来不及惊讶这块石头居然会开口说话,身体不能自由流动,只能发出颤抖的回音:“当然……当然难受啦……” 巨石不退不让堵在原地,耳边是溪流逐渐藏不住的呻吟,不免由内而外地紧绷着身体。 难捱的溪流没再有闲心关注对方的状况,只走投无路地拍打着石块坚硬的体表,妄图从那偶尔冲过石面的水流里获得安慰。 但这点安慰远远不够。 溪流只能徒劳地靠着那块石头,由一开始的挣扎到后来脱力的轻抚,难受到极致只能发出可怜的哀求:“石头哥哥,你放了我……” “前方就是下游平原了,那时你的力量不足以再带动我。” 看出同伴已经快到极限,巨石没将心底的心软丝毫表现出来,只用更沉哑的声音说着话,“所以有两个选择摆在你面前,一是把我留在平原之前而你获得自由,二是我们一起堵在这里,谁也不用再前进。你要选哪个?” 停泊的溪流痛苦得只能发出呜咽,却还是认真听完了巨石的话。 说话只能靠蓄力,它带着哭腔回答:“……我要和你留在这里。” “……为何?” “是我带你来的,我会为你负责。” 巨石道:“可若你被堵在这里不能汇入江海,最终只会被烈日照成干河。而我,在哪里都是一样。” 溪流虚弱得声音完全低了下去:“……不行,我不能把你留下。” “为何?” “因为、因为我很喜欢你。” 一句真假难辨的告白,让如山伫立的巨石让开一条缝隙,积攒的水流立刻从那道出口倾泻而出。 重获自由的溪流向前淌去,巨石也再次放松自己,随着水流而去。 “我……也喜欢你。” 良久,巨石说。 溪流和巨石重新踏上旅途,前路是坎坷还是顺遂?最后又能不能汇入江海共看波涛呢?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 给审核大大递茶~ 76 月照沟渠 ◎明月◎ 在邝橼造访太尉府的第七次,郁宁终于愿意与对方相见。 彼时已近十月,她穿上稍厚的衣衫,走向了竹林外的人。 心心念念的人骤然出现,原本呆立在林外的玉冠青年惊了一下,保持着镇定同郁宁寒暄。 郁宁对他态度并不冷淡,却也不算热络。 邝橼询问着病况,郁宁认真地答了,此后无话。 许久未见,两人之间生疏了许多。 郁宁顾念着对方许常常造访却始终没打扰自己,便提出要陪他走走。 邝橼自然应好。 两人离开竹林往外走,一路时不时说着话,最后停在了某地连绵的花丛边。 见邝橼目光长久的落在花上,郁宁温声解释:“世子见谅。家母喜花,府中便多种了些花树草丛。” “不妨事,很有雅趣。”邝橼回答。 说话间,他将看花的目光移在了面前人身上,一对上郁宁平和的眼眸,声音就不由自主轻了很多:“郁姑娘也喜欢花吗?” 戴着面纱的郁宁说:“谈不上喜欢。” 邝橼附和道:“也好,都好。” 一时无话,场面又冷了下去,两人各自看花看云。 在又一次捕捉到邝橼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后,郁宁掩唇咳嗽了一声。 邝橼立即劝道:“外面风大,姑娘又在病中,不宜久立。” 全然放弃了自己要与对方多些独处时间的最初想法。 郁宁放下袖子,眼神沉静地看向邝橼,见对方因为自己的注视而白面泛红,心底的猜想不由加深几分。 她垂眸道谢:“多谢世子提醒。” 邝橼敏锐地察觉到面前人态度的转变,感到无措的同时下意识地回话:“郁姑娘不必言谢,身子要紧。我送姑娘回去可好?” 话一出口,他又觉越界,怪自己吟诗布阵时聪明至极,面对心悦之人时却像个不会思考的傻人,只会惹人嫌弃。 果然,郁宁听了他的话并未表现出舒心,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浅色步摇随着微风晃荡,替主人显示出不平的心绪。 在邝橼因为这尴尬的沉默忐忑到想致歉时,郁宁出声道:“多谢邝橼世子。” 这郑重的语气没有让邝橼松一口气,心中的不安反而加剧。 他再次回答:“郁姑娘不必言谢。” “世子仪表堂堂,温文尔雅,是真正的好男儿,”郁宁抬起眼睛看向邝橼,神色认真,“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世子对郁宁没有轻视,反而照顾有加。点拨护送也好,救命之恩也好,郁宁都铭记在心无以为报。只是……” 眸中忽的流露出伤怀,她继续道:“只是恕郁宁不能给出世子想要的。” 前面那些类似诀别的话早已叫邝橼心底泛起了波澜,听到最后一句,他满心的苦涩几乎要溢出来。 “我……我从未想从郁姑娘那里得到什么。只是心中常常挂念,就总是贸贸然来此。若是惹姑娘不快,邝某此后便不再叨扰。” 郁宁听出了他言语的颤抖,狠下心偏过了脸,回道:“能得到世子的理解,是郁宁之幸。” 邝橼冲她拱手道:“能结识姑娘才是邝橼之幸。” 他敛去了眉眼的沉痛,白玉容颜恢复了镇静:“秋日风凉,姑娘早些回去罢。若姑娘不弃,邝橼愿陪姑娘走一程。” 才对面前人说了过分的话,郁宁不愿再在这种小事上拒绝对方:“劳烦世子。” 那双温润的眼眸因为得到应允而泛出微光,像是获得了不可多得的珍宝。 郁宁注意到了这点特殊的转变,回程时纵使不去看,脑海中也一直复现着那双眼。 她知道这也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心中关于对方的记忆就不由自主地涌现。 河岸上灯火中的玉冠,指在书卷字行间的手指,夏日树荫下微红的耳廓,带着她穿梭火海的脊背…… 到了分叉路,向左数百步是郁宁的小院,向右是直通太尉府大门的捷径。 无需多言,郁宁知道邝橼不会陪着自己向左去。 已经是分别的时候了。 于是她说:“再会了,承正世子。” 说完,她抬步走向了左边的青石路,将将走出数十步,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离得近了,那脚步声一停。 郁宁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去,对上了几步开外邝橼的视线。 白纱被微风吹起一角,露出其中端正美丽的容颜。 邝橼挪开眼,问道:“我以后还能再见郁姑娘么?” 郁宁被他尊重的举动搅得心乱,却说不出什么逼人的话:“世子为何想见我?” 问题的答案漫上唇齿,向来能言善辩的邝橼犹豫了:“我……” 一句话没说出来,郁宁已先开了口:“郁宁骂名在身,世子还是少见为妙。” 这次邝橼答得毫不犹豫:“世人迷茫,大多人云亦云。我不信那些乌有之事,也不会受其影响。” 那阵微风停下,他重新看向郁宁的双眼,“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知郁姑娘并非传言中那样,就更不用在意谣言所说。” 郁宁被这决绝笃定的语气说动,错开眼不再看邝橼,“若我说,那些都是真的呢?” 邝橼一怔:“……什么?” “我说世人所言不假。私相授受是真,准备出逃是真,失踪多日也是真。唯一有误差的,不过是我归家的原因,倒不是被赶出来的,而是因为一些事改变了心意。” 一口气说了很多,她笑了一下,自暴自弃般继续说:“至于情郎,世子在山庄时不是也亲眼见过了吗?铁证如山,郁宁不会抵赖。” 视线久久停在路边的草木上,郁宁以为邝橼会被她搬出的事实吓住,心底生出后悔与她结交的想法,然后退避三舍。 但在沉默了几个呼吸后,那端雅俊逸的玉面郎君说道:“不是的。” 又是一次出乎意料的回答。 郁宁定在草木植物上的目光动了动,缓缓移到了邝橼的脸上。 邝橼看着她的眼睛,重复道:“不是这样,郁姑娘。我不知真相究竟为何,但知道郁姑娘绝非世人所说那样。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无论他人如何,我都不会怀疑姑娘的品性。” 那对明亮的瞳眸里闪着温柔的光,郁宁隔着几步的距离与之对视,忽的回忆起那阵阵浓烟里,不顾一切带着她前进的可靠脊背。 她恍然一瞬:“你就不在意我曾经……” 树叶沙沙,有阵强风自远方接近。 邝橼立即向郁宁走近几步,右臂一掀披风,锦绣披风如翼张开,为怀中人遮开大多数的劲风。 只剩烟尘迷眼。 在风声里,邝橼回答道:“不在意。” 见郁宁仰着头过来,他唇瓣微掀,又道:“这话说来像陈词滥调,但自邝橼见到郁姑娘第一眼起,便觉得姑娘你是天上明月。 月照大地,照平地也照沟渠,无论阴晴圆缺都高悬中天,供人尊重追捧。 姑娘也是如此,或许从前做错过事,但始终秉持心中准则不会退却,为人克制守礼,待人亲和妥帖,如月光映人,半点不偏差。 摘月是空谈,院中晒月才是常态。邝橼不奢求得姑娘青眼,惟愿偶然的相见畅叙,除了这点头之交外再不敢要求其它。明月只需高挂苍穹,姑娘亦不必做什么。 民间无根据的流言是该到了管教的时候,我不会让姑娘背着骂名,明辨是非的人应该说该说的话。 言尽至此,若是姑娘不愿再见我,我亦无憾。” 你是不可求,我从不敢冒昧上前。 若停在原地也是冒犯,我便再退一步,由院中退回屋檐下,只隔着窗看看月亮就好。 这次郁宁沉默了很久。 强风停歇,蓝裙女子面色仍显得苍白。 退回原地的邝橼解开披风带子,想将自己的披风为对方披上挡风,动作进行到一半突然停住。 终究觉得直接靠近不合礼数,他将披风叠好,小心递给郁宁,“郁姑娘……” 郁宁摇头拒绝了这份好意。 邝橼正为难间,只听郁宁缓缓开口道:“我想我该收回之前那些不合适的话。” 邝橼思绪一断,怔然唤道:“郁姑娘?” 而郁宁眼神平和,认真问他:“世子方才所言是否出自真心?” 见她如此,邝橼几乎是一令一动,诚实答道:“发自肺腑,不敢有半点虚假。” 郁宁眸中沉重的黑云褪去了,呈现出天气放晴的轻松。 “那就以时间为证罢。”她最后说。 真情不因岁月偏移,邝橼世子若是真心,便用此后漫长光阴为她证明。 过往的经历叫郁宁不愿再轻易相信某人,但她愿意给那双清透温和的眼睛一次机会。 不单是因为这人的卑微甜言,也是为了那不止一次坚定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77 月照沟渠 ◎月色入怀◎ 在郁宁与邝橼感情峰回路转的时候,郁安正趴在小阁楼的桌案边看秋烺画画。 事情的起因是:太尉府藏书室的古卷在郁安高强度的阅读下已经所剩无几,因为对科考所需的刻板文章实在不感兴趣,郁安终日闷在楼中颇觉无趣,便开始提笔画丹青。 郁安画技尚可,只是疏于使用这个时代的工具,成品总是差强人意。 在又一次绘画失败后,他望向了靠在一边书架上翻书的秋烺。 而秋烺对他总是有求必应。 事实证明,秋烺哥哥果然无所不能。 郁安撑着桌子,在秋烺起身去净手时,细细看着桌案上墨迹半干的梅花映雪图。 “秋烺哥哥画得真好!”他感叹道,并且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夸人。 “公子喜欢就好。”独属于秋烺的沙哑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郁安笑了一下,抱着观摩学习的心态,又倾了倾身仔细看着画。 色彩简明,笔触恰当,寥寥数笔就勾勒出意境,确实值得夸赞。 大雪扬纷纷,覆盖红梅三两朵,远山近灯错落,画得实在可爱。 郁安继续笑盈盈地夸人:“文武兼备的全才不过尔尔,在我见过的人里面,秋烺哥哥是独一份。” 秋烺的声音从身后更近的地方传来:“原来公子不知属下略同画技,是我失职。” 互明心意后,秋烺很少再自称属下。 偶一入耳,沉迷看画的郁安只觉得有些奇怪,暂时没想到怪异之处究竟在哪也就作了罢。 他将干透的画纸拿起来,想对着窗边的亮光再看看,不料一将后背挺直就撞上了另一人紧实的胸膛。 被郁安撞上的人伸出手虚虚环着他的腹部,把他更紧密的抱进怀里,然后垂首靠近他耳畔:“那我主动坦白,会有奖赏么?” 一提到奖赏,郁安脑海里某些不太妙的记忆就争相涌现。 有一秒时间的沉默,他回顾起自己作妖不成反被教训的经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可立马察觉到什么变数,又将到嘴的话尽数咽回。 抱住郁安的罪魁祸首贴着他的每一处都在发热,不留退路地将人抵在桌边,而后语气淡淡地问道:“公子为何不回答?” 郁安被这一出始料未及的调戏弄得腿软,手里举着的画纸一松,不留神就让轻薄的纸张飘落地面。 他无心再留意那画,说话时声音已经微微发颤:“秋烺哥哥……” 环腰的小臂加紧,秋烺倾身靠近骤然紧张的小公子,彻底将人拥入怀中后,才安抚般的哑声喊他:“郁安。” 饶是郁安心中有万般忐忑推拒,也不免在这声低哑的呼唤里败下阵来。 他不会不记得,情浓至深时,对方眸中酝酿的点点微光,如墨云中的隐星,而后珍重之至地唤他“郁安”。 再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下意识扶住了那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 背后束好的乌发散落,郁安偏过脑袋看向秋烺,然后接收了一个炽热的吻。 内敛寡言的影卫吻过他的唇,滑过侧脸到了颈脖。 身后人眉目染上欲色,郁安仰了仰脖子,不由自主低喊了一声:“秋烺哥哥……” 是在请求对方别在明显的地方留痕。 秋烺稍稍挪开唇,声音喑哑地回答:“我明白。” 唯一的担忧被抚平,郁安彻底放松身体,顺从地塌下了腰。 衣衫散下,犹如绿叶剥落。 笔砚错位,案上颜料被打翻,青色与朱色混杂,在白纸上开出各色的花。 已是深秋,窗外树叶繁茂,室内却恍如入春,花香与鸟鸣不绝。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0%!] 时间不受人为控制地向前走,爱侣间情意更深,验情者则心智更坚。 在第二年冬天来临时,初入朝堂的邝橼长跪理政殿外,求圣上赐婚于太尉独女。 这倒是奇闻,文武官员们虽为男子却也乐得见人喜事,对这对金童玉女津津乐道。 彼时有关郁宁的谣言早已澄清,人们都知这位金枝玉叶端庄温婉,只是从前险些受歹人所害,幸得福大命大脱困其中,被亲弟救出,姐弟情深成为一时美谈。 描述或许与事实有所偏差,但对于不知真相只爱热闹的人们而言,已是个难得圆满的故事。 风向一改,从前吓退的求亲者又纷纷上门,一对上同处一堂的承正世子,再次知难而退。 邝橼与郁宁进展缓慢,但感情平稳,如此细水长流最终也修得了真情。 对这位表里如一的谦谦君子了解越深,郁宁心中的感激之情就越发转变为欣赏,爱慕当然也有,只是不再是孤注一掷的浓烈,而是不能被轻易割舍的平淡如水。 她常想,若在真心错付之前就遇上邝橼,自己的感情或许真的不会再为其他人偏移。 邝橼世子确实有这样的魅力。 对方展现的真心很多,她能回报却很少,所幸这点回报足够换取邝橼的感动。 他总是如此,一分的回应就表现出七分的欢喜,又往往因一时欢欣失了礼数感到羞窘,只好耳廓发红地看着她。 原来不是怕热,是怕羞。 很久以后的郁宁如是想着,会心一笑。 两人心意明朗后,邝橼立即带着无数贵重的聘礼造访太尉府,真诚郑重地对端坐主位一脸复杂的太尉夫妻言明诉求。 他决心求娶郁宁,此生唯她一人,斗转星移天崩海枯也不改心意。 邝橼来时,郁安也在偏堂,一见到聘礼中那道玉屏风,诧异地挑了挑眉。 他调转脑海里有关气运之女的命途描述,从稀少朦胧的字句中拼凑出一个不得不说的事实—— 二八年华嫁与所爱。 心中所爱以千金求娶,成亲后房中玉屏常立,寓意二人情意长存。 郁安看了看面板上的文字,又看了看那送来的号称圣上亲赐的暖玉屏风,在心底默默感叹:“原来你就是那位‘心中所爱’。” 倒真是命运弄人了。 对于承正世子这特殊的身份,太尉夫妻仍有顾忌,但也早就将家女与对方点到为止的时时相见看在眼里,情愫作不得假,品性也作不得假。 他们不忧心其他,只有唯一的顾虑。 所以在女儿与世子长拜身前时,郁太尉对邝橼开口道:“世子之真心,我心中有数。只是高官之女,嫁娶从来不是只由父母做主。” 于是邝橼这才求到了皇帝面前。 辉煌大殿外,如玉佳公子长跪落雪中,在数个时辰后如愿求得一道圣旨。 皇帝并非是被他的决心打动,只是碍于昔日战友情面,又顾及郁家三世基底,这才以明君的假面许给两个小辈婚约。 婚旨是下了,两座实力庞大的大山靠拢,皇帝日夜难眠,在心中算计着要如何削去这两家人的气焰,又该如何把那在朝中人脉甚广的郁太尉拉下马。 一接到赐婚圣旨,郁家人心底各有考量,都知道此事恐怕埋下了隐忧。 但未发生的事不必长久占据胸膛,太尉夫妻便着手准备郁宁在次年春天的婚事了。 婚期一定,两家人各自忙碌。 最好的绣娘昼夜不停地赶工,一套精美绝伦的嫁衣呈入府中。 郁宁将其换上,引得一众侍女的惊叹。 出于习俗,邝橼在成亲之前不能再与郁宁相见。 纵使心中思念,他亦不会抱怨一句。 事实上,自郁宁说出那句“我愿嫁你”后,他只觉一切恍如梦中,再不能更满足。 自知责任重大,邝橼与王府中人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嫁娶事宜,在侍奉父亲时也时不时露出笑颜。 承正王年事已高,却很少见得儿子如此开心,含笑打趣对方的同时,也对将入门的儿媳抱有好意。 他很感谢这位郁家小姐让情绪内敛的儿子喜形于色,原来,一心只晓得读书的闷小子有朝一日也会开窍。 在众人的期盼中,春天来了。 大婚之日,公子上宝马,迎亲队伍如龙长。 百姓围满街,看千金掩面朱裙上喜轿。 到地下脚,周遭红绿一片,锣鼓喧嚣,喜庆非凡。 吉时已到,跨火盆,拜天地。 大礼既成,举座欢庆。 才子佳人,眷侣天成。 …… 在郁宁成亲后的第一个夏天,郁安入宫面圣。 近来郁太尉朝中屡屡受阻,先是被参公务疏忽不时犯错,后又因属下失职令皇帝大怒。 有心人都道郁家好景不长了。 郁安面见圣上是为此事,也为另一件事。 进了秩序森严的理政殿,高坐龙椅的皇帝若无其事地同他寒暄,慈爱至极地问他近况。 郁安礼貌地答了,自始至终面带微笑。 并不冷场的对话持续了快两柱香,直到皇帝先问他:“郁小郎君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啊?” 郁安等到了机会,便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堂中,对高位的君主谨慎地行了个大礼。 在皇帝含笑又暗带提防“快快平身”的命令后,郁安却未依言起身,只脊背笔直跪在中央,一脸认真地请求圣上罢除自己的官子身份,降为平民。 郁家的小儿子来此不是求官,而是请降? 谋划已久的皇帝对这个不合常理的请求感到匪夷所思。 他板着脸说这事非同儿戏,又询问郁安为何这样做,得到的理由却是无才读书又无心官场、只想要游历山河一类。 郁安知道自己所言在他人看来实在不可信,郑重地对主位之人磕了个头,又说出了另一个理由。 太尉之子是天生断袖,将来不留后代,无法承袭任何官职,与其官位空缺倒不如留给其他人。 皇帝被这直白的理由震了一下,好几个呼吸里表情都是僵硬的。 直到那郁家小郎问他,拨出的影卫是否会被收回,皇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明了一切。 怪不得,原来起因竟是自己的无心之举…… 说不出震惊更多还是讽刺更多,皇帝严肃地要郁安再考虑考虑这事的利弊,摆足了明君的架势。 郁安却说自己考虑得很清楚了。 太尉夫妻刚知情时,也觉得震惊可笑,怀疑幼子昏头中邪,为何执意同毫无身份的人混在一起。 他们是知道儿子身边有位始终以银具覆面的侍从的,也知对方从前是保卫安全的影卫,而今成了寸步不离的侍卫。可无论如何,这种人和高官之子都不该有半点越界的联系。 长居在承正王府的郁宁知晓后,却并未表现得过分惊讶。 她对弟弟身侧时不时出现的那人颇有印象,也知对方为弟弟做的事太多太杂,产生情感倒也不稀奇。只是理解是一回事,挽起长发更显华贵的郁宁还是劝郁安三思,不必要连身份也抛弃。 虽说官位不能世袭,但官场轮替,补位的也多是高官荫蔽亲属。若自降身份沦为平民,可就连回头的机会也没了。 可无论他们怎么劝,郁安都没回转心意。 秋烺注视着对此事格外倔强的小公子,似乎想告诉他不必做到这份上。 但郁安笑盈盈地靠在他怀里,会读心声似的,“秋烺哥哥不想和我出去玩吗?京城太热闹了,我早待腻啦!” 不提身份的负累,只表达自己想同爱侣一起出游的愿望。 于是秋烺便不再有异议,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组织主位及各类公务悉数传下去,一身轻松的留在郁安身边。 所有人都觉得这两人疯了。 亲子叛离,太尉受创,朝中失信,诸多要紧官位将要空悬。 皇帝乐得如此,装模作样的犹豫很久,终于松了口,下了降除的圣令。 郁安心满意足地叩拜接旨。 他不去管摩拳擦掌预备扶起各类新官的皇帝,顺畅地离了宫。 圣旨已下,不得悔改。 郁安同太尉夫妻彻夜谈心一场,终于彻底将自己将来的打算告知二老。 郁太尉自然知道亲子此举会打消圣上的戒备之心,心疼的同时,也颇有无可挽回、早退还乡之感。 他扶住垂泪的太尉夫人,最后对郁安道:“既如此,你便去吧。不必留恋,我与你母亲会安心留此。” 郁安收拾了行囊,告别了含泪的郁家父母,又再拜会了一次郁宁与邝橼,不日就坐上秋烺亲驾的马车离了京。 任旁人如何编排嘲笑,这对爱侣乐得逍遥。 郁安乐于享受和秋烺的独处时光,哪怕是沉默着共处一室也觉得欢喜,尽情地说想说的话,做亲密的事,再无需顾忌旁人的眼光。 这个年代车马缓慢,他们走走停停,时而安歇于民风淳朴的小镇,时而又栖居于烟雨蒙蒙的湖海扁舟。 两人悠闲地下了趟细雨江南,此后又惬意北上,看过漫漫黄沙和鹅毛大雪。 极尽肆意,极尽痛快。 在第三个年头,及冠之年的郁安带着不再以面具示人的秋烺回了京城。 马车停下,车夫在帘外提醒目的地已到。 郁安掀帘探身,车铃叮当响着,那彻底长开的眉眼展露在外。 候在太尉府门外的家仆多是新面孔,恍然见到这样一位明耀的面容,都呆了一下。 呆愣只有一刻,他们又想起太尉大人的嘱咐,便有人恭敬地迎上来。 已是平民身份,郁安拒绝了这些人的簇拥,转身对着慢半步下车的秋烺伸出手。 一袭黑袍的冷面男子轻轻握住他的手,像是捧住了一汪为他而流的溪水。 郁安弯起眼睛,并不理睬家仆们的神情是如何诧异,兀自牵着秋烺往府中走。 几年过去,太尉夫妻容颜依旧,身子健朗,一见到阔别已久的儿子都有些动容。 他们关心了一番郁安的状况,又问起他这几年的行踪。 郁安绘声绘色描述了自己的经历与所遇趣事,自始至终拉着秋烺的手没松,时不时将话题带到秋烺身上,给父母留留印象。 太尉夫妻将小儿子的心思看在眼底,并不戳穿,只偶尔淡淡地看几眼那寡言的男子,也算是招呼。 秋烺虽多数时候都是沉默,但胜在礼数周全,来去都对高堂问好行礼,严谨规整的模样倒叫人挑不出错处。 太尉夫妻如今一见他的真容,找麻烦的心思都各自淡了,只胸中还有些不顺畅,挑剔地看看那额角痕迹,又不好戳人伤疤,只能各自憋闷。 郁安明白二老的别扭,又笑盈盈地将话题引到几人都能参与的地方,助力他们破冰。 顶着如今的身份,他们再入太尉府是用的过客身份,不能久留。 待过半天,郁安便提出告辞,告与双亲自己明日再来。 太尉大人问及儿子的住处,郁安指指秋烺,道:“秋烺哥哥在京中有处房产。” 事实上,两人旅途里的支出银两大多来源于秋烺。 每每郁安要取出家中人为他备好的盘缠,秋烺瞥见,便面无表情地将厚叠的银票摆在他面前。 “公子的存着罢,用我的。” 是认真的语气。 郁安乖乖应了好。 总之,听说是要住这人的房产,太尉夫妻最终没说什么,只叮嘱儿子照顾好自己。 从郁府出来,郁安又马不停蹄去看了郁宁。 承正王府依旧气派,仆从众多,秩序井然。 小厮在府中传了话,很快送来回音,恭身领着郁安和秋烺往府内走,一路到了花草繁茂的小园。 远远的,郁安看到院中亭里一左一右坐着一青一蓝两道娉婷身影。 风度翩翩的沉稳青年守在亭外,淡笑赏花。 离得近了,郁安同邝橼打过招呼,说话声不可避免吸引了亭中两人的注意。 正处于小亭外延的郁宁率先看见弟弟的身影,撑着身子靠近亭栏,“安儿——” 青丝高挽,珠钗点缀,粉面红唇,仪态万千。 清婉善良的少女长成了端庄温柔的妇人,岁月厚待,只沉淀气势不蹉跎外貌。 郁安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读出了宁静平和的情绪,知道姐姐没在此地受委屈,心中稍稍放心。 虽说那已经降到30%一下的位面异变值完完全全可以说明郁宁的状况,郁安还是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所见不虚,他对姐姐扬起一个笑脸,“阿姊!” 此时,与郁宁对坐的青衫女子缓步上前,露出一张清丽张扬的脸。 两张极为出色的脸放在一起,各有特色,赏心悦目至极。 郁安凭着来人的眼睛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明珠姐姐?” 已然从西北寻亲折返的明珠笑了一笑,“郁小公子还记得我?” “明珠姐姐是好人,我自然不会忘。” 郁安点头回了,又道:“还有,我已不是郁家的小公子了,明珠姐姐可以直接叫我郁安。” 对郁安求旨自贬的事略有耳闻,明珠没在这个话题上细说,只含笑道:“那我便随阿宁唤你安儿?正愁缺个乖模样的弟弟玩,你便来了,你说巧是不巧?” 孪生的姐弟因为各自履历与心境不同,曾经相似的容颜渐渐长出差别,分开时都是一等一的相貌却不会叫人想到一处,相聚时却能让观者轻易猜出两人的身份联系。 这便是血缘的奇妙之处么? 明珠好奇地想着,没忍住撑着栏杆俯身要去摸郁安的脸。 一直站在郁安身后的秋烺沉默上前,想为他挡开那只属于女子的手。 但明珠的手只伸出一半,就被郁宁微笑着挽住了。 “莫闹他了。”温和的世子妃这样说。 这些年郁宁同明珠也有书信来往,书信时而不通,二人的友谊倒是一直没断。 因此此番稍稍越界的行为,并没引起明珠的不适。 相反的,明珠顺势挽住那只白皙的手,笑嘻嘻地看了看底下的几人,叹息道:“好吧好吧,看在阿宁的面子上。” 此事就算作罢。 一边的邝橼看出姐弟俩都有想要交谈的意愿,做了个请的手势,“花园多风,不如去偏厅叙旧?” 见郁安没提出反对,郁宁看向邝橼。 夫妻二人一经对视,眉眼皆倾泻出温柔的笑意。 相视而笑后,郁宁道:“也好。” 明珠看得牙疼,默默挽紧了那节白玉似的小臂,在郁宁幽幽看来时,为她扶正了偏斜的发簪。 而郁安则自觉牵好秋烺的手,对上黑袍男子镇静的眼眸,微微一笑。 叙旧持续了半天,接近傍晚的时候,郁安告别了王府三人,和秋烺一起坐上归家的马车。 这个“家”郁安从未去过,据说是秋烺处理公务的暂住之地,但无论去没去过,只要能和心爱之人安居,都算是家。 他们在京城停留了半个月,拜会了几年才带兵返京的慕信,各处都逛过,便又收拾着启程了。 临行前,郁安最后一次去太尉府,郁太尉告诉幼子,自己不久便要告老辞官,带着夫人探故还乡,届时如要再会,便来故乡寻他们。 为官数载,尔虞我诈凡事都要思量再三,郁太尉终于觉得疲惫。他与夫人辛劳一世,育有的一对儿女都各有打算,已无须他们再操心。 如今辞官离开,他乐得清闲,倒真能兑现和夫人一起赏景观花的承诺了。 郁安明白太尉所想,郑重地点头,表示自己和姐姐会常回去看他们。 太尉夫人笑着摇头:“你二人都少有相聚,还谈何一起回来?” 郁安道:“虽少相聚,但有机会的。母亲、父亲,我与阿姊都会挂念着你们。” 他态度实在坚定,太尉夫人只能信了,感动之余瞥向静立在郁安身边的人,忽然轻声道:“这位……也来罢。若是你有心记得我们,便来做做客。” 太尉大人挽着夫人的肩膀,也默认了这份邀请。 郁安一怔,而后露出一个笑,“好。” 秋烺则抬眸认真地看向二老,哑声道:“……多谢夫人,多谢大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亲近,他表情从容,身体却微微僵硬,颇有些无措之态。 郁安将这份紧张看在眼中,不由侧了侧身,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勾住对方的小指。 无声地表达安抚。 太尉夫妻都没漏过他的小动作,可看见了只当没看见,为幼子备好盘缠,又叮嘱他照看好自己。 郁安一一应了,搬好东西上了马车,又掀开帘子看向车边的父母。 “父亲、母亲,再会!我们会安全回来的!” 五官舒朗的青年对二老挥挥手,在风中扬起笑脸,像一只蓄势高飞的鸟。 太尉夫人又一次叮嘱小儿子注意安全,太尉大人则祝他一路顺风。 郁安笑着应好,然后看向坐在车前的秋烺,“出发吧!秋烺哥哥。” 于是外形简单的马车缓缓向着城门行去,看似轻盈,却载满了很多人的感情。 高飞的鸟雀从不形单影只,它自有同伴。 爱侣在侧,谈笑风生,前路漫漫,彼此相伴。 将心中牵挂握在手心,已是人生无憾。 【作者有话说】 进行了一个二合一的章节!写了好久好久好久,我总是卡住,尽力在描绘我想要的结局。 好啦,第二个位面结束啦!第三个位面还在构思,想尝试单纯的感情流,更新时间不定,预计下周开始。最近三次元太多事啦,我会努力抽时间攒稿! 大家晚安~ 第三卷 78 笼中之鸟 ◎雨夜◎ [叮!位面载入成功。当前世界进度40%,任务数为1,可随时打开系统背包进行查看。] 无机质的机械音破开混沌迷雾,刚刚恢复意识的青年有片刻失重,就近扶住了一片冰冷坚硬的物体。 待失重感褪去,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他才发现自己正撑在设计简约的洗手台边,水池中残留着水痕,显然是才被使用没多久。 郁安慢慢抬起头,对上了对面干净光滑的镜面。 镜中的青年有一张极为出色的脸,相较于前两个世界有过之而无不及。 皮肤白皙,身材修长,外在分明足够优秀,却给人一种寡淡之感,仿佛别无所求,对世间一切一视同仁。 郁安与镜中人对视几秒,收回视线后试图在这具身体的脑海中搜索出记忆。 思维一经调动,自己过往的记忆同这具身体本身涌现的记忆突然相撞,一时混乱不堪。 郁安对这种混乱已经习以为常,没花多长时间就将记忆理清,梳理出有关原身的部分。 依旧是个和他同名的人,经历甚至与他颇为相似。 同样是父母早逝,自幼吃苦,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如今。可不同于他招摇撞骗美梦做大到甚至妄图拨正世界秩序,原身选择了一条更平稳的路。 无权无势又身无分文,想要养活自己总是很难的。于是原身在兢兢业业打零工攒学费的时候,抱着尝试的心态接受了有个装扮奇怪的人的邀请,参与试镜,获得角色,凭着极高的天赋和优越的外形一炮而红,签上公司,一路通告不断,金奖拿满,成为当代最有名气的影帝。 成名之后,原身却并不感到快乐,并非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在财富累积到一定程度时就对其无感,不必担心温饱,努力也似乎失去方向。 他不记得自己最初的梦想是什么,或许从未有过,于是只好在无数粉丝的期待与呼吁中,尽己所能参演了很多影片,作为对那些喜爱的回报。 所有人都说他热爱演戏,而他本人只感到疲惫。 生活越来越无味,随着新生演员的出现,原身因为倦怠渐渐退居幕后,很少再参演电影,但名气却不降反升。 日子日复一日,已经很少有人能牵动他的思绪,直到某天出席某场活动时,被某个闪耀开朗的笑容吸引住目光。 倒不是因为什么爱情,他只是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这样笑得开怀,竟破天荒为自己觉得可悲。 他想将这个笑容留在身边,就当是为生活增添一点趣味。 于是他问对方:“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那人愣了一下,开口时嘴角的笑意莫名有些冷:“郁老师是想包养我么?” 圈子里的风气并不怎么好,原身略有耳闻却无意深究,自己都解释不清自己的动机,最终只留下了一张自己的名片。 出乎意料,这位笑容好看的新星真的带着名片来找他了。 本着公平原则,他们拟定了协议,原身许诺条件,新星许诺陪伴。 饶是原身强调过二人的关系并非包养,新星也点头应是了,但两人的氛围依旧奇怪。 出于协约,两人必须同住一处。 新星搬来了原身的别墅,吃穿不愁一应俱全,完全算是拎包入住。新星住一楼,原身住二楼,除了起居相遇,几乎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看出这一点后,新星的表情似乎好看了一点,又似乎没有。 原身一贯不懂看人眼色,因此回忆中也是模糊的,郁安从来看不清这位“同居对象”的脸。 但这并没有任何影响,郁安飞速过了一遍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然后点开了系统面板。 这次只有收集意识碎片唯一的任务,他看了一眼0%的任务进度条,又看了看40%世界进度,选择接收位面剧情。 这又是一方由文字衍生的位面,气运之子家中富贵,权势滔天,却是个独立自强的人。他不愿靠着父母的钱与权在圈子里横行,从小到大低调至极,一心要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在成年之后循着自己的爱好隐姓埋名进了娱乐圈。 家中父母对此自然知情,只道自己的儿子年轻贪玩,不以为意,只要他多几年回家继承家业就好。 谁知气运之子在演戏方面颇有天赋,又因为性子讨喜,颇受各种演技大佬的青睐,一路都受指点顿悟颇多,各种角色都试过,将国内国外的奖赏都拿完,最后成为了当代最年轻也最负盛名的国际巨星。 偏生对方天性好玩,在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女之前,已经同圈中各类美人传过无根据的绯闻,是真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看似来者不拒,实则坚守底线,倒是有趣。 而郁安寄居的这具身体只是和这位气运之子的绯闻对象之一,可那所谓的金主与金丝雀的传言倒也不是全无依据,毕竟协约是真的,同居也是真的。 他的结局,同多数和气运之子传过绯闻的明星一样,被气运之子的家族势力压迫,或站出来澄清绯闻然后干脆拿钱隐退,或贪得无厌不愿罢休最后只能被雪藏不再出现在公众眼前。 而故事的最后,气运之子收获了真正的爱情,功成名就后贵族少爷的身份得到公开,公众一片哗然,感叹对方演技已足够让人嫉妒,出身则更让人望尘莫及。 郁安看完了位面剧情,吐出一口气,又看向面板上唯一的任务。 这个世界没有发生位面异变,是因为受到神陨的波及最少,还是……因为那个人的意识在这里最稀薄呢? 一想起那个人,郁安不可控地回想起那伴他半生的冷面影卫。 在数年的游山玩水后,他的生命走到了终点,虽然已经尽可能减缓碎片收集的速度,也努力陪在秋烺身边,但衰老与死亡最终将他们分开。 临别之际,郁安靠在对方的怀中,看着早已刷满的任务进度,又抬头望向眸光冷寂死死抱他入怀的人,已无力说出一个字。 可饶是如此,秋烺一接受到他的目光,就立即明白了郁安的意思。 古井般的眼眸翻起波浪,他最终只是说:“睡吧……我会很快来找你。” 郁安关于上个世界的最后记忆是那个紧紧相贴的温暖拥抱。 紧密又珍重,不舍又无奈。 郁安费力从回忆中抽身,对系统问出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问题:“这具身体的主人去哪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这具身体尚存生气,并非已死之人。 [原主自愿用身躯与系统交换转生机会,放弃当前一切所得。]系统回答。 转世再生,似乎也是“郁安”会做的选择。但愿对方重头来过,在下次会有圆满的结局。 郁安在心底祝愿。 待完全掌握了身体的自主权,他松开撑住洗手台的手,站直了身体。 郁安能知道“自己”正身处某场电影杀青宴的饭局,离散场还有遥遥无期,此刻不过是借故来洗手间缓神静思的。 缓神结束,也该回到饭厅了。 郁安拿起反扣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屏幕翻转双眸被微光照亮。 屏幕上跳跃着不止一条未接来电的通知,还未细看,又是一通静音电话打来。 郁安看清来电显示,指尖一滑接通了来电。 经纪人陈一柔和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你去得有些久,现在还好吗?知道自己不能多喝就别逞强了,我替你在孙导那告了假……小承刚好回来了,我让他来接你回去……” 说话声与笑闹声闹作一团,陈一的声音夹杂其中,叫人听不真切。 知道对方已经努力在避开隔墙之耳与自己通话,郁安表示理解,出声答应对方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远方传来几声闷雷,在安静的洗手间里显得可怖。 郁安完全不受影响,兀自将陈一口中的“小承”同自己已接收到的信息对上,而后收好手机洗手离开。 既然已经早退告假,他自然不必再回饭厅,一面关了手机的静音模式,一面戴好口罩往饭店出口走。 “叮”的一声,有新消息接入。 郁安垂眸看了一眼名为“XC”的发件人,然后将那句简短的“我在侧门等你”读过,这才调转了脚步。 他顺利找到侧门的方位已是半刻钟之后了。 期间在询问工作人员时,对方看清郁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就不由眸光发亮,显然是已经认出他的身份,强压下激动的心情,热情地为这位国民偶像指明方向。 郁安依照原身的人设对她道谢,从始至终客气疏离。 因为路并不熟,他来到侧门时并没有在此发现自己要见的人。 夏夜闷热,闷雷带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晚风夹雨吹去了暑热,行走其中不免染上凉意。 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下周边环境,路灯了了,人烟稀少,但也不排除暗处有狗仔蹲点的可能。 剧组庆功找的餐厅虽然隐蔽,但架不住原身知名度太高,行事又低调,被抓拍到恐怕一秒就要上热搜。 郁安把口罩往上拉了点,取出手机正考量着是否要发消息询问那人的确切位置,目光忽的被街角走来身影吸引。 昏暗街灯下,那人身形高挑,面容被鸭舌帽挡住大半,衣着简单,身材比例却堪称完美。 郁安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 对方若有所觉,伸手抬起一点帽檐,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就这样看过来。 对视的一瞬间,郁安口罩后的唇瓣一动,叫出他的名字。 “卓承。” 79 笼中之鸟 ◎笑容◎ 停隔已久的闷雷在远方响起,轰隆隆,不轻不重敲在听者的心上。 卓承在郁安三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取下口罩,对他露出一个笑。 “郁老师。” 这人身量太高,站在台阶上的郁安堪堪与他平视,视线持平便顺势观察起他的样貌。 男人五官标致,眉目收敛时冷峻逼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却很亮,叫人联想到草原晴夜里远天的星星,旷远,明亮,不含杂质。 模样极具反差,不愧是迷倒过圈中无数美貌男女的人。 见郁安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卓承短暂的沉默后,不甚走心地又说道:“郁老师怎么自己出来了?该在里面等我的。” 郁安看着那张耀眼又极具欺骗性的脸,回道:“我自己出来也可以。” 而卓承同样在观察他,心中异样。 在第一次见到这张脸的时候,连向来不在意容貌的卓承也心中感慨,不管是在银幕里还是现实中,郁大影帝这张脸都太好看。 可惜那双眼睛太木了,叫人想起寸草不生的荒原。 可此时此刻,在远离路灯的昏暗光线下,在躁人的雷声里,那双细长的眼睛闪动着细碎的光。 那片荒原长成了一片绿意青葱的无边森林。 北方的黄沙被热带的微风取代,一个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卓承觉得好奇,话再出口时又夹带上笑意:“怪不得渔粉们都夸郁老师好脾气呢,郁老师你真是没有架子。” 渔粉是原身粉丝团的名字,同他们的偶像一样与世无争,却个个都是夸夸群群主。 提到喜爱自己的人们,郁安眸光稍融,那抹温和转瞬即逝,眼神很快恢复平静,“大家都是平常人,摆架子没有意义。” 他实在守礼得过分,说话的时候目光不会从听者脸上离开,哪怕被对方暗含锋芒的眼眸刺中,却不会闪退分毫。 于是卓承便也不挪开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双眼眸,心中存着不自知的探究。 他对眼神清冷的青年招手道:“车停在巷口,要麻烦郁老师走几步了。” 招手这个动作在亲密好友之间很常见,而用在在雇佣者与雇主之间却显得轻慢。 但郁安却仿佛习以为常,甚至没留意到这一细节般,直接走下台阶来到了他身边。 离得近了,那双眼睛显得更漂亮了。 漂亮眼睛的主人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不知道喝了多少。 卓承懒得去思考和自己无关的事,和郁安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一起往巷口走。 一路无话。 看见车子,他自觉替郁安开了副驾驶的门,又行云流水地绕去另一边坐上驾驶座。 郁安遵从着原身沉默寡言的人设,安静地坐上了副驾驶位。 卓承在他面前一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看见他系好安全带,就干脆踩下油门,往城郊的别墅区驶去。 车里一阵静默。 郁安摘下了遮脸的口罩,一面在脑中梳理着有关卓承的各种情况,一面问道:“拍戏还顺利吗?” 对方在三个月前就飞去南方某个风景如画的城市拍戏,作为儒雅多才的男二号为那部历史剧添彩。 原身和那部戏的总导略有交情,看完剧本之后觉得那个角色很适合卓承,饰演温善大义的性格需要演技,而角色本身与卓承本人有很大反差,若是演得出彩将是全新的突破。 可他做的不过是与那边交涉过几句,通过试镜顺利拿到角色的还是卓承本人。 这在原身看来自己不过借花献佛,至于卓承和其他人是如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的车辆正路过红绿灯路口,红灯长亮。 卓承停车,含着笑看向郁安,“顺利拍完了,托郁老师的福,赵导没骂过我一句,大家都对我不错。” 用的是一贯的调笑口气。 郁安摇摇头,表情淡淡:“不是因为我。” 赵导为人耿直,拍戏精益求精,不会因为个人私交对谁放水,不被骂只是因为对方演技好。而卓承能受剧组的人欢迎,靠的也是个人的魅力。 卓承如此说,不知是真心在表达感谢还是在逗弄他。 签订协约同住一处后,二人交集不多,原身倒是真的担起“郁老师”的称呼,对卓承的演技方面多有指点。 郁安亦自认问心无愧,于是眼神坦然地回视对方。 哪怕在昏黑的雨夜里,他的眼睛亮得出奇,其中微光闪动,像是静谧的银河。 心中的疑惑不断加深,卓承收住笑,眼中的探究几乎藏不住,“好久不见了,郁老师像是……” 变了一个人。 这话没说完,后方传来一连串表示催促的喇叭声。 卓承止住话头,看了一眼已经跳成绿光的交通灯,将车重新启动往二人的住处直行。 郁安躲过不太妙的追问,在心中感叹对方的敏锐程度,面上却是表情寡淡,“是不是什么?” 卓承操纵着方向盘,没抽空往他这边看,想要询问的念头一过,又嘴角带笑地回道:“没什么。只是感觉郁老师今天有些不一样。” 他喊老师喊得自然至极,清亮爽朗得像夏夜的风。 郁安不为所动,淡声道:“我酒精不耐受,请见谅。” 将自己异常的表现归为喝酒,他飞速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眉眼半垂地说完话就靠在座椅上,路边的一道一道灯光透过车窗,照亮了半张粉若桃花的容颜。 终究是与郁安不常相处,卓承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此刻只是一笑而过,也不知信了还没信。 车内重新陷入静谧。 车辆驶进别墅区时已经是凌晨,卓承解开安全带再看向副驾驶的位置,只看见一张安然阖眸的睡颜。 清澈得不同以往的眼睛被那层薄眼皮遮挡,带着肉感的唇瓣呈现出绯红的色彩,领口外的脖子纤长白皙,叫人联想到无害脆弱的羔羊。 很少见与世无争的人这样不设防的模样,卓承多看了一眼,然后知情识趣地收回目光。 快到凌晨,车库昏黑安静,只有墙边小灯亮着微弱的光线。 卓承开门下车。 杀青前连轴转了几天,好不容易赶上飞机飞回C市又被指派着来接人,饶是卓承身体素质极佳,也不由觉得身心俱疲,当务之急是早点回去洗漱入睡,明早还有封面要拍。 英俊疲惫的青年吐出一口气,然后折身走到另一边,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车窗,“郁老师。” 靠着车窗睡着的人脑袋一晃,而后直起了身子。 缓了几秒后,郁安解开安全带开了车门,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时面色如常,眼神也恢复清明。 森林和荒原都消失了。 是……酒醒了么? 卓承漫无目的地想着,锁了车迈步走进别墅。 郁安默不作声地与卓承并肩而行,却因为梦中惊醒后脚步虚浮,被路边的石块绊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向前扑去。 他没摔在雨后潮湿的地面上,而是手臂一紧,下一秒被拉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属于另一人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郁安抬起头,看向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 卓承沉默地注视着他,一双狐狸眼情绪不明,眼帘半垂的模样恐怕会让他的任何粉丝发出疯狂尖叫。 怀中的青年矮他一头,仰面看向自己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迷茫,呼吸都慢了半拍,像是没搞清状况。 卓承乐于在这张冷静自持的脸上看到特别的表情,就像是白纸染色,木头美人被注入了灵魂。 他垂着眼眸欣赏着对方难得的失态,甚至在对方嘴唇微张时,留心用耳朵去听对方将要发表的见解。 但郁安没有立即说话,嘴唇一张,在某个呼吸间牵起了唇角,露出一点清浅的笑痕。 这一瞬间拨云见日,冰消雪融。 他靠在卓承的胸膛,像是后知后觉因为没走稳差点摔倒而感到羞耻,耳朵和脸都带着粉。 像是三月枝头开得最好的桃花。 接着,这个眼眸水润的人小声道:“谢谢。” 那一瞬间,卓承甚至怀疑自己在高强度工作后出现了幻觉。 什么荒原什么森林全都去见鬼,他竟然头昏脑涨地觉得这人在自己怀里笑着道谢的样子乖得要死。 完了,他打工打疯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 没去理会卓承内心如何天塌地陷,郁安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在那温热宽阔的胸膛边多靠了两秒,而后退开距离,从他的手掌中挣脱。 对上卓承看过来的眼睛,郁安说道:“该回去了。” 是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露出了笑容。 郁老师果然是酒还没醒。 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卓承心如止水笑着点头:“好。” 他们一起进了别墅大门,而后不带感情地道别,在各自的房间洗漱完毕后一夜安歇。 第二天郁安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很少接戏后,生活倒算清闲,不必被催促着做什么。 郁安穿好衣服,搭着楼梯扶手下楼,一楼卓承的房门紧锁着,房间主人早已出门。 事业正处上升期的气运之子是很辛苦,总在赶通告积累名气,是被公认的事业心强,能天天见面才是有鬼。 郁安对此接受良好,独自吃完了阿姨准备的早饭,然后转身去了二楼书房。 他如今已经很能从一方世界的书本里娴熟地获取知识,对各方历史了解有余,天文地理也多有涉及,以应对不时之需。 多学总是有好处的。 【作者有话说】 把前面的内容全部重修了一下,大家好久不见! 80 笼中之鸟 ◎剧本◎ 虽然住在一起,但一连几天两人都没见对方一面。 郁安参与了新电影的宣发工作,手中又收到陈一塞来的一沓名导剧本。 事实证明,哪怕退居幕后,要维持自己正蓬勃发展的工作室顺畅运转,身为老板的郁安每年还是要有至少一部影视作品增加曝光量。 今年已经拍过一部了,郁安没有增加工作量的打算,但闲来无事还是随意翻了几页剧本。 这一翻倒是翻出一个意外之喜。 卓承在华灯初上的时候返回别墅,推开大门,只看到一室冷清。 他只当自己又和那位郁姓雇主行程岔开了,于是反手带上门,换好鞋就往二楼书房去。 今天的工作相对轻松些,经纪人手里的剧本收了很多只选出最有利的几个,要他带回来看看。 书房可以算是两人的公共区域,只是二人都很少在那里遇见罢了。 整栋别墅安静无比,卓承本来已经断定郁安不在,在拿着剧本推开书房门发现里面有人时难免露出了几分意外。 办公桌边的青年一身舒适的真丝睡衣,正戴着一副银框眼镜翻阅着资料。 他身后是满墙书架,一侧是飘纱的半开玻璃窗,一侧是不知年份的古朴油画,灯光打在他身上,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听见开门的声响,郁安抬起眼睛,目光轻巧又准确地落在了门口的卓承身上。 镜片阻隔不了那双细长眼眸的风采,正如薄雾无法盖住一片青翠山林。 被扑面而来的美色闪了一下眼睛,卓承松开门把手,缓缓笑开了:“原来郁老师在啊。” 郁安颔首。 他眼神清明,全然不见那夜被拥入怀中后的清浅笑意。 一问一答的对话太过尴尬,卓承却像感受不到似的,继续道:“我以为郁老师今天也有工作……” 郁安:“电影杀青之后,工作就少了很多。” 他说话时习惯直视对方,修长的手指搭在暗色的书页上,如白桦枝柳,干净又有力。 卓承将视线从那双白得晃眼的手上移开,笑道:“空闲得让人好羡慕啊,郁老师。” 他笑起来眉眼俱弯,但眼尾上扬着,给人以纯善勾人的假象。 这种笑常常引起很多人的好感,面前的郁老师似乎也很喜欢。 卓承没有刻意讨好对方的意思,不论是一时兴起签下那份儿戏般的“包养”条约,还是那天若无其事地把要摔倒的醉鬼拉进怀中,都是随性而为。 可此刻并非出于讨好本意的笑容却起了效果,让原本那眼神平淡注视自己的人神色柔和下去。 薄薄的眼皮一垂,郁安指着书桌斜侧供人临时休息的沙发,主动道:“坐下吧。” 卓承假模假样地问:“我会打扰到郁老师吗?” 看见郁安摇头,他才走进书房,到沙发边坐下,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的小桌,撑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起了自己带来的剧本。 姿态散漫,但落在白纸黑字上的眼神却认真,倒算是拿出了自己的工作态度。 快将手里走向颇为无趣的几个本子翻完的时候,卓承趁着翻页的间隙,掀起眼帘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郁安。 思绪放空一秒,他忽的回想起前几天挂上热搜的稿子—— “惊!卓承雨夜会佳人!经粉丝认证,佳人神似某郁姓影帝……” 郁姓的影帝不多,极富灵气最有天赋又最被人们熟知的却只有那么一位。 每日圈子里爆出的绯闻多如牛毛,光是有关他卓承的不在少数,可涉及郁安的却少之又少。 卓承向来不在意狗仔是如何编排自己,而经纪人也觉得这类炒作无伤大雅,索性放任自流,这次也不例外。 卓承本无意深究稿子内容,可一看见文中有关郁安的字眼,却还是抱着看稀奇的态度点了进去。 稿文无甚逻辑,却因为图文并茂没被两家粉丝喷得体无完肤,那些人将他和郁安昨夜相遇交谈、同车远行的点滴拍得清清楚楚,若不是最后被别墅区的保安拦下,偷拍者甚至要跟进他们的住地。 而全凭那口罩没遮住的模糊眼睛认出郁安,真不该说是这群人火眼金睛,还是郁安的外貌太有辨识度。 这些都无关紧要,读完那篇写得稀烂的文章,卓承本该像往常一般一笑而过,为这场信口胡说的闹剧画个句号,但又总是莫名回想起这事,觉得好玩。 也许是因为那晚的那抹带着酒气的笑,也许只是单纯因为他想看热闹。 入怀的身躯是温软的,转瞬而逝的笑意是轻柔的,同卓承熟识的木头美人完全不同。 卓承不得不承认,他想再看一遍那个全新的、完全生动的郁老师。 不自觉盯着人走神了半天,卓承飘飞的思绪终于回归,然后对上了郁安的眼睛。 没想到偷看会被抓包,他咳了一声,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 但郁安贴心地先给他递了台阶:“在看什么剧本?” 卓承立即顺坡下驴:“张姐给了我几个本子,我还在选。” “是哪些角色?”郁安循循善诱。 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卓承答道:“一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一个吊儿郎当的民国少爷、还有一个……” 说到最后一个角色,他久违地感到难以启齿,“呃,痴心追爱的便利店小老板。” 这个文本衍生的世界,故事线才刚开始不久,主角进入娱乐圈的时间尚短,哪怕外形和演技都一流,拿到的剧本都很难有好的。 郁安非常理解,但是看卓承尴尬得想挠头的样子还是觉得想笑。 前两个位面,这人都是一副游刃有余成熟稳重的面孔,乍然见到他稚嫩拘谨的样子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他抿了一下唇瓣,把隐隐上扬的唇角压下去,一本正经地问:“挑出来了吗?” “……没有。” 莫名的尴尬持续时间很短,卓承恢复八风不动。 他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世家公子的出场很少,是背景板的角色;民国少爷人设扁平,剧情也没有新意;小老板是小成本制作,剧情又太创新了,走向有点奇怪。” 这么快就能找出几个剧本各自的缺点,这人眼光老练,将来登顶也在情理之中。 郁安不置可否,摘下眼镜站起身来,拿起桌上挑出的一本册子来到卓承面前。 “看看这个。” 他将册子递给沙发上抬头看过来的卓承。 卓承挑了挑眉,倒也不客气,从他手里接过册子随意地翻了几页,“剧本?” “嗯。” 见沙发旁边铺着厚厚的地毯,郁安索性坐下,补充道:“是乔放导演的新剧本,演员还没定。” 乔放,娱乐圈鼎鼎有名的文艺片女性导演,以大胆的立意和细腻的镜头语言出名。 她对角色契合度要求很高,只要符合要求,才不管你是国际巨星还是无名素人。 原身拍过一部她的片子,饰演的是一个因为原生家庭影响而永远活在幻想里的病患,一个场景能被乔放反反复复磨几十遍,只为符合她要的感觉。 拍病患的那三个月,甚至连向来能吃苦的原身都觉得难熬。 但无论如何,从那一沓纸张里,郁安只相中了乔放这一个剧本。 《远山雾色》是一个关于逃犯自我洗脑与被救赎的故事。 主角出生在最下等的贫民区,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他跟着嗜酒好赌的父亲长到九岁。 在十岁生日那晚,每次喝酒回来都会大发脾气对他拳打脚踢的的父亲坠楼了。 剧本并没有直写父亲坠楼是意外还是人为,只采用了隐晦的叙述。 被砸破脑袋醒来的主角缺失了记忆,看着楼下父亲的尸体,决定把自己放逐成为逃犯。 十岁的他成了孤儿,此后十多年辗转各地,最终长成了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光芒万丈的大人。 逃犯成了镁光灯下的新星。 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但他知道自己从十岁起就病了,这十来年没做过一天正常人。 他偏爱残缺的东西,喜欢畸形的贝壳、残缺的玉石等各种奇怪的死物。 但他不养活物。 瘸腿的流浪猫狗能逗他发笑,却不能让他停留。 他可以善意地给他们喂食,也能冷眼旁观它们死去。 逃犯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无聊度过,但命运不会放过他。 一个中年妇女找上门来,是住在贫民区曾经和父亲一起进场的哑巴邻居。 她如今依旧贫困,知道逃犯闻名世界,找上门来是寻求逃犯的帮助。 但看到她的一瞬间,逃犯脑海中灵光乍现,时隔十几年又想起父亲死去的那个夜晚。 这次他记起了一个细节,记起自己在洗手台洗去了一手鲜血。 血是从何而来?他完全想不起。 于是逃犯将哑女关了起来,作为他养的第一个宠物。 这个宠物很乖,只会呜呜求饶,只是眼泪和口水混在一起的模样有点恶心。 逃犯养的第二个宠物是一个叫季远的青年。 季远先天性失明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很符合逃犯的审美。 但季远总是不乖,所以逃犯决定驯化他。 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得到一个驯化成功的季远,最后却发现自己错得过分。 原来驯化宠物的同时,宠物也在驯化他。 【作者有话说】 回来填坑啦宝宝们! 最近修了一遍文,大家看的时候发现错误可以帮我指出来,谢谢宝宝们!【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81 笼中之鸟 ◎剧组◎ 乔放的剧本不长,目前结局未定,算是个半成品。 她一贯的风格是这样,边拍边找感觉,偶尔灵感爆发就爆肝剧本,拍到最后结局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卓承垂着眼睛,认真翻完了这本《远山雾色》,视线停到最后一页没抬起来。 见他半天不发表见解,郁安只好先开口:“觉得怎么样?” 声音来源近得可以。 卓承目光从那句“他的眼睛像远山,世俗却觉得那片山雾丑陋”上移开,发现郁老师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抬着脸看向他。 由于沙发和地毯的高低差,卓承几乎是在俯视郁安。 虽然平常也是半垂眼看对方,但此刻更大的高低差让视角又开阔了一些。 冷淡矜贵的五官一览无余,脖子纤长而光洁,睡衣领口不小,连那节有点深的锁骨的末端小痣都能看得清。 这是一副宛如献祭的姿态,地位颠倒的错觉叫人心中发痒。 见郁安表情已经露出几分询问,卓承抽离视线,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剧本。 他徐徐开口:“故事很新奇,逻辑也在线,但内容有点大胆了。” 乔放的片子就是这样,头脑一热就能写出大半剧本,边拍边磨,却因为叙事大胆最后能不能过审上线都是未知。 能上院线的都大爆获奖了,不能上的就是剧组演员的一切心血都付诸东流。 郁安道:“是这个道理,但乔导磨演技的功夫不错。你还是新人,去试试也好。” 听出他有举荐的意思,卓承笑了,“郁老师要给我走后门吗?” 他笑开的样子像星星一样的耀眼。 郁安忽视掉他有些阴阳怪气的语调,一本正经地摇头:“不,你自己去试镜。时间和地点到时候会发给你。” 看他态度认真,卓承乖乖答应了:“谢谢郁老师。” 毕竟“金主”的好处不占白不占,虽然他只是有名无实的金丝雀。 想了想,卓承又开口:“郁老师觉得我该演哪个角色?” “你可以试试主角。”郁安回得很快,显然是早就想好了。 完全不考虑番位,只论角色契合的话,卓承确实太符合“镁光灯下的巨星”的描述。 对方外在太耀眼,风格不属于当下流行奶油小生,透出一股子野性,而不笑时又带着一点冷漠,倒是很适合逃犯病态的特质。 这和卓承的想法不期而合,他将剧本合上放在一边,“这是乔导给郁老师的本子,那郁老师怎么办?” 郁安倾身靠着沙发,用手点了点剧本封面上的山字,“我演季远。” 靠得近了,卓承的目光又不可控制地落向郁安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形状太漂亮,是少见的单眼皮,眼皮很薄,配上那双凌凌的眸子韵味无边,连睫毛的卷翘弧度都恰到好处。 这模样确实适合被人豢养把玩,想来对方出道初期恐怕在一众资本里不太好过。 卓承本该觉得事不关己,但此刻看着那张盈润安宁的脸靠过来,又隐隐觉得不舒服。 不得不承认,卓承无法将现在的郁安和那些腌臢事联系到一处。 这人合该做高高在上的皑皑白雪,积在雪山上,不要曲意逢迎,被污泥脏身。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10%!] 不知道卓承臭着脸在胡思乱想什么,郁安用手撑了一下沙发,从地上起身。 动作幅度有些大,睡衣领口下闪过的风光无限。 回忆着那一瞥而过的腊梅白雪,卓承额角一跳,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郁安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卓承觉得脑子一片浆糊,像是被炮仗炸了:“衣服……” 郁安面露不解:“嗯?” 卓承深吸一口气也跟着站起来,伸手把这人快滑出扣眼的扣子死死扣好,又替他压了领口。 “天气凉了,注意保暖。”他皮笑肉不笑。 大夏天的,天气很凉吗? 郁安被他严肃的模样唬住,自我怀疑了一秒。 他呐呐道:“哦,好。” 表情有点呆,叫人忍不住想掐他脸。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15%!] …… 《远山雾色》的试镜现场人不算多,来试逃犯的都是圈里有名有姓的演员,当然也有导师推荐来试试运气的院校学生,卓承混在其中自认不算突出。 他抽到的戏份不难,顺利地演完了全程。 乔放的表情一直很严肃,每进来一个演员只是点头示意。 一视同仁,态度都不算热络。 卓承内心很平静,对这个角色的执念不强,能演当然好,不能演也没事。 但他最后收到了乔导的回音,试镜通过了。 拿到了角色,卓承在经纪人要他抓住机会好好演的念叨声里冷静闪人,坐在保姆车里思考一秒,让助理把车开回郁安的别墅。 两边的经纪人和助理都清楚他们的关系,但不知道两人背地里清白得可以。 当卓承换了鞋,踩着别墅楼梯往上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此时才过中午,郁安不一定在家。 他觉得自己昏了头,居然因为拿到个角色,就头脑发热地跑回来见郁安。 这事明明在手机上也能说。 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啊? 卓承自我反思着,一边拿出手机打字,一边掉头往下走。 [郁老师,我] 身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卓承扭头,看见了正要下楼的郁安。 像是才午睡结束,青年的头发有些乱,表情是一贯的冷淡:“回来了?” 声音带着沙哑的软。 卓承看着这人,脑海里那点莫名其妙的烦躁消散无踪。 “嗯。” 他简单应了一声,看着郁安搭着扶手下楼,很快来到他旁边。 两人一起往楼下走,郁安问道:“今天这么早?” “等会还要走。”卓承回答。 他终于面对面把事情说出来:“郁老师,我的试镜通过了。” 郁安脚步一停,转头看向他,“恭喜。” 顿了顿,他又认真地加上一句:“我们可以演对手戏了。” 卓承弯着那双狐狸眼,低声笑了起来:“合作愉快,郁老师。”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16%!] …… 之后的日子郁安和卓承见面的机会同样不多,随着人气进一步上升,对方忙得天昏地暗。 郁安保持着人设与卓承维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收集进度有一搭没一搭涨到20%就不动了,距离完成任务遥遥无期。 好在二人的电影马上开拍,以后接触的机会只多不少。 由于是主演,卓承在电影开拍后就进组了。 郁安作为配角,其实不用早去,但还是和卓承一起收拾了行李飞去了c市。 他以演技指导的身份,站在乔导身后从显示器后面看着逃犯的故事展开。 乔放是按着剧本的写作顺序拍的,先拍逃犯年幼时的场景。 饰演幼年逃犯的是个名叫“牧洋”的小童星,眼睛很大,黑黝黝的让人想起打翻的墨水。 化妆师加重了阴影,给那带着婴儿肥的小脸画出点憔悴。 这场戏拍的是小孩在灶台边上给父亲做晚饭的情景。 镜头从漆黑的窗口扫进屋里,一路扫过昏暗房间里寥寥几件的破败家具,拍到了亮着小灯的厨房。 先入镜的是矮小的背影,不合身的衣服被洗得发白,有点长的头发垂在脑后,发尾发黄。 随着他掀开锅盖的动作,有炖菜的白烟冒出来。 小孩将菜起锅,踮起脚从破了扇门的柜子里取出碗筷。 时针停在接近10的位置,楼下传来几声犬类的狂吠,伴随着踢翻垃圾桶的咒骂,咚咚的脚步声上楼来了。 小孩盛饭的动作僵住了。 钥匙噼里啪啦地响着,撞进生锈的锁扣,锁芯轮转,铁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回来了,带着又不知从何而来的铺天酒气。 “臭小子,还不滚出来接你老子。” 小孩终于转身,露出一双麻木的眼睛。 “咔——” 乔导大喊:“OK,这条过了。中场休息半小时!” 工作人员匆匆忙忙进入搭建的场景里,改场景的改场景,换道具的换道具。 拍的是夜戏,白天还磨了大半天孩子独处的情节,大家精神都有些疲软。 最近已经拍过好几条幼年逃犯的场景,牧洋今年八岁,演一个营养不良的十岁小孩,外形和演技都不突兀。 但除了演戏,对方表情都拽拽的,被几个年轻的实习生戏称小酷哥。 小孩从场地里出来,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只有一个年轻助理在旁边陪着。 他妈妈就是他的经纪人,级别很高平常也忙,拍戏这几天只来过一次。 郁安瞧着可怜,路过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累了?” 牧洋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绷着脸没说话。 年轻助理打圆场道:“不好意思啊,郁老师,洋洋累的时候不爱说话……” “没事。” 郁安理解地点点头,冲一边的助理小徐招了招手,低声说了两句就走向自己的保姆车。 过了一会,牧洋收到了一杯热牛奶。 牧洋还呆着,他的助理倒是千恩万谢。 小徐摇摇头,笑着走开了。 捧着牛奶的牧洋思考了几秒,扭头去看郁安的保姆车。 恰好郁安正靠着车窗透气,见他看过来,于是极轻地弯了一下眼睛。 82 笼中之鸟 ◎醋和拍戏◎ 另一边也候场的卓承把郁安的笑眼看得清楚。 好奇怪。 怎么在这样没有星星月亮的晚上那双眼睛还能那么亮呢?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刚好休息时间结束乔导又招呼大家准备,干脆不紧不慢拿着剧本走过去。 喝完牛奶的牧洋擦了嘴,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刚好看到卓承站在郁老师车窗前,拿着剧本正笑眼盈盈地说着什么。 他歪了歪头。 郁安耐心地分析完卓承随意指到的剧本片段,看卓承站在车前不动,“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 卓承合上剧本,很无害地说:“不早了,郁老师,你要先回酒店休息吗?” 俨然一副尊重前辈的后生模样。 郁安被他演得有些好笑,偏偏还要维持一脸平静,镇定地摇摇头。 他侧身拿起小徐热好的另一罐牛奶,递给窗前的卓承,“喝吗?” “我也有?”卓承有些诧异,动作行云流水地把牛奶接过来。 顿了顿,似乎不想被发现自己偷看他们互动的事,他又苍白找补:“我的意思是,刚刚看到牧洋在喝。原来是郁老师给的啊。” 郁安轻点了一下头,“晚上风大,要上来等吗?不关车门。” c市四季如春,晚间确实凉些,何况初秋的天气卓承身上还穿着件清凉的打歌戏服。 逃犯有一把好嗓子,成年后做的是歌星。 卓承:“好啊。” 郁安推开车门,让出一个身位方便卓承上来。 卓承上了车,如郁安所说不关车门,不给有心人留话柄。 也没管卓承喝没喝那罐奶,郁安随意地翻着车上的时尚杂志。 卓承扫了一眼,发现是自己最新的男封。 戴着耳钉,穿着大而宽松的潮牌外套,居高而下睨着镜头。 看上去很凶。 很凶的卓承咳了一声,拨开牛奶罐把奶咕咚咕咚喝完了。 两人又沉默地坐了一会。 半晌,郁安开口道:“等会结束,我等你一起?” 这几天主要还是小演员的戏份,卓承今晚只有个逃犯成年后出席活动的戏,只需要在闪闪发亮的舞台上释放魅力,本色出演倒也不算难。 进组之后,两人住的酒店都是巧合的在同一层,关系稍微好了一点,一起回去也正常。 卓承佯装为难:“不好吧?” 郁安从善如流:“那我先走了。” 只是想客套一下的卓承:“……” “好的。”他咬牙回答。 郁安撇过脸掩去笑痕,这才淡淡道:“还是等你吧,我已经让你助理把车开走了。” 卓承捏了一下空掉的奶罐,转过头对着他笑,“郁老师,你好坏。”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30%!] …… 送了牛奶之后,郁安发现牧洋总是时不时偷看自己。 被发现了,牧洋就抿紧嘴巴,装作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又一次抓包之后,他来到小孩身边,蹲下问他:“一直看我做什么?” 牧洋表情很倔,不说话。 郁安没得到回答也不生气,伸手帮他理了理翘起的头发,听见乔导在叫于是站起身来。 牧洋抓住他的小手指。 郁安低头看他。 “你长得好看,我想和你一起演戏。”牧洋绷着脸说。 看得出来小孩有点怕逃犯父亲的角色,连带着对饰演老师都一直态度躲闪。 郁安忍住没摸他的头,轻声解释:“别怕,李刚老师人很好,不会打人。” 他又叮嘱:“少生点气,健康长大。参演的戏够多,我们不缺搭档的时间。” 小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了眼他的脸转头跑了。 郁安后来叮嘱小徐天天给牧洋热牛奶,提醒小孩不要胡思乱想生闷气。 牧洋的戏份很快结束了,杀青这天牧大经纪人送来了一捧向日葵,人却没到场。 在一众工作人员的吹捧中,牧洋捧着花跑到郁安身边,垫脚将拍立得递给他:“拍照。我们一起。” 没想到他最先找自己,郁安露出几分惊讶,还是温和地配合他在几个场地都拍了照。 拍完照郁安把拍立得还给他,“恭喜杀青,牧洋小朋友,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牧洋郑重点头,忽然凑上前,一个云朵般亲吻落在郁安脸上。 默默围观的卓承:“……” 这小子天天捧着牛奶喝喝就算了,怎么还亲上了? 心里莫名不爽是怎么回事。 另一边,郁安抿了一下唇瓣,摸了摸牧洋的头。 牧洋亮着眼睛去和其他演员拍照了。 轮到卓承时,牧洋象征性地和这个主演哥哥拍过一张就要走。 冷着脸的卓承挤出一个笑:“怎么不亲我?” 牧洋很直白:“不想亲。” “那其他人呢?” “都不想亲。” 卓承笑容僵硬:“只亲郁老师?为什么?” 牧洋思考了一下:“他很好,我喜欢他。” 然后被主演哥哥无情地用纸巾擦了嘴,“你嘴上有奶沫。” 牧洋:“……”不可能! 他板着脸,勉为其难道:“你吃醋的话,我也能亲你。” 卓承把纸丢了,“不用了。” 幼年逃犯的戏份拍完了,轮到主演卓承没日没夜地拍戏了。 郁安没什么事的时候都在片场,表情淡定地看卓承演大明星。 剧情很快到了哑女上门的片段。 监视器后面,乔放和郁安一前一后坐着。 逃犯开着车进小区之前,留意到有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蹲在门口。 他很少把目光放在无关的人身上,这次也不例外,兀自开着车刷脸进门,临近转弯之际从后视镜里扫到女人转过来的脸,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踩下了刹车。 再三确认过逃犯肯定的表情后,女人才瑟缩着身子进门。 没对女人比划着道谢的举动有何反应,逃犯面无表情地合上门。 女人又做了个谢谢的手势,局促地站在玄关处,急切又快速地挥动着双手。 [你还记得我吧?在贫民区的时候,我们见过好几次的] 这女人是个哑巴,交流只能用手语,逃犯年幼时很少和她打交道,后来混过很多地方,倒也看得懂手语。 “当然记得。”逃犯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和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别无二致,“赵阿姨怎么找到我的?” 明明已经和曾经那个瘦小孩天差地别,怎么还会被认出来呢? 逃犯冷静地分析着自己遗漏的地方。 女人比划着[四处托人问的,地方有好多,我一个一个碰运气] 逃犯不置可否,请她进去坐。 女人脚跟粘着地板没动,尴尬地和他叙旧[你长大了,变了很多,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电视上放过你的节目,我看第一眼都不敢认,但是你的眼睛还和从前一样……] 准确来说是眼神,像是一口望不到底的井,漆黑的,能把人吸进去。 这话她咽下没敢说。 啊,原来是眼睛。 逃犯眼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 他带着伪装的热情又说了一遍:“赵阿姨,进去坐下喝杯水吧。” 女人不好意思再推托,小步进到客厅,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像是一只突然迷路的过街老鼠。 看着地毯上自己踩出的鞋印,她发黄的面颊红了个彻底[不好意思啊我没注意,如果要赔,我实在……] 虽然她做出为难的样子,但其实心里知道对方不会索要赔偿。 这人小时候就乖得可以,任打任骂像个闷葫芦,现在有钱了看上去也不太像多强硬的性子。 果然,面前帅气成熟的男人没提赔钱的事。 逃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没关系的,赵阿姨。您专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女人松了口气,表情放松了一点。 [我也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实在是没有办法] [是这样,我和我丈夫借钱搞了点生意,把区里那间房子卖了也还不上] [你看你现在混得多好呀,我就想能不能找你帮我们一把,我很快会把钱还给你的] 她看上去很窘迫,但还是很顺畅地自己的意思完全表达了出来。 表现拘谨,眼神贪婪。 逃犯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见他没有拒绝,女人终于抿出一个笑,像是想到什么,又试探性的继续。 [我们都是好人啊,结束后不会纠缠你的,你放心] 她做保证的动作弧度大了点,甚至咿呀咿呀地想开口说话。 [你还记得你孙叔吧?经常和你爸一起打牌那个,你爸喝了酒跳楼还是他报的警呢] 逃犯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变,只有在女人提及最后这件事时眸光闪了闪,像是陷入了一段恍惚的回忆。 回过神,他笑道:“孙叔啊,我还记得他。你们放心,我会帮你们的。” 看出了女人大松一口气,逃犯礼貌地示意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往开放式厨房的吧台走。 哑女动作拘束地坐下,看着他背过身倒完水很快向自己走过来。 将水递给女人的时候,逃犯若无其事地问:“孙叔他知道您来找我的事吗?” [我们最近都在忙着筹钱,没见过几面] 女人毫不设防。 逃犯脸上的笑容扩大,目光黏在女人脸上,像是在观察什么。 玻璃杯里的水被慢慢喝完,女人拿着卡离开了。 逃犯哼着自己新发的曲子,开始收拾地下室。 有客人要住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下午好! 83 笼中之鸟 ◎甜饼◎ 这场戏的台词不多,主要考验两位演员的微表情和肢体动作。 卓承演得内敛,只有在偶尔的细节里才表现出几分没掩盖好的病态。 哪怕被乔放来来回回拍了好几遍,他依旧稳定发挥,状态甚至越来越投入。 终于被乔导点头通过,全场休息半小时。 化妆师匆匆过来给卓承擦汗补妆,卓承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水,抬眼环顾片场,在角落里找到了郁老师的背影。 对方似乎在接电话,像是一点都没有留意这边的拍摄情况。 卓承移开了目光。 电话是陈一打的,问了几句拍摄近况,又用工作室的一些工作处理方案询问郁安的意见。 挂断电话,郁安转回身,一眼就看见椅子上补妆的卓承。 这人生得高大,端坐在椅子上被几个化妆老师围着,垂着眼不说话看上去生人勿进。 参与了几次剧组聚餐和剧本围读,两人又熟悉了一点。 于是郁安随心走过去,淡声问他:“拍完了?” 卓承掀起眼帘看他,眼睛被阳光照得澄澈,“嗯,过了。” 补好妆,两个化妆师和郁安打了招呼,麻利地走开了,只是八卦的眼神还往二人身上放。 两位老师关系好像不错。 去拿遮阳伞的场务终于姗姗来迟,伞面一开就遮去了大片日光。 “紫外线强,两位老师当心晒黑。” 郁安道了谢,从旁边拿了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递给他。 场务连声说谢谢,接了水就夹着几把大伞去其他组。 待伞下只剩他们两人,卓承说:“郁老师和这些人还挺熟的。” 郁安:“”到底谁更熟啊。 卓承在圈内人缘很好,是每个拍过戏的剧组都在夸会做人的程度。 在《远山雾色》剧组也是如此,每天去化妆间的时候卓承一路都收得到工作人员热络的招呼。 以为郁安是不想回答,卓承转过脸看他,又追问:“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郁老师。” 郁安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转到了这里。 隔了几秒,他才判断出卓承说的是刚刚自己给工作人员递水的事,慢慢回答:“出于礼貌而已。” 卓承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郁老师真是个好人。” 郁安斟酌道:“还好。” “那郁老师怎么不给我送水啊?”卓承表情很无辜。 郁安看出了他在没事找事,干脆把自己捏在手里没来得及喝的水递给他,面无表情道:“现在送了。” 卓承没接,退开一步,望天道:“还是避嫌吧,郁老师。” 郁安:“” 大概是觉得他欲言又止的表情有趣,卓承唇角的笑容加深了,狐狸似的眼睛里闪着恶劣的狡黠。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35%!] 剧情走得很快。 哑女成了阴暗地下室里的第一个客人,由崩溃大叫到害怕求饶,最后每天只能扒着笼子看着常亮的昏黄小灯发呆。 问过不止一次为什么,那个英俊又可怕的男人从来不回答。 他只是将饭递进来,如果哑女发疯打掉的话,就按着她头去吃地上的饭菜,严谨地对她说:“要吃干净,不能浪费。” 哑女的眼睛流不出眼泪了,就用通红的眼睛充满恨意地盯着他,用手语骂他当初怎么没被父亲打死。 逃犯视而不见。 快到自已的角色出场了,郁安最近白天很少出现在片场,去和专业老师学了盲文,在自己房间里熟悉着角色的生活。 季远是先天性失明患者,生下来眼瞳就覆盖着一层薄而蔽目的白翳。 他的世界不是完全的黑色,能看见光,却无法视物。 郁安戴上特制的眼罩,像往常一样在房间里摸索。 刚开始的时候经常撞到,现在很少了,只有走路需要盲杖,动作也比健全人迟缓些。 他来到桌前,小心抽开椅子坐下,摸到了一边的盲文板和笔,照例练习盲文的书写和阅读。 练习的时间过的很快,他听见了房门被敲响的声音,取下眼罩的一瞬间被灯光刺了一下眼睛。 “郁老师。”卓承低沉的声音透过门户穿进来。 郁安不去管眼睛的刺痛,来到门边将门打开一条缝。 微光随着开门的动作洒进眼睛,将一点微薄的水光照得很清透。 卓承衣冠整齐得站在门边,手里抱着剧本,脸上干干净净的,像是卸了妆就过来了。 对上郁安带着湿意的眼睛,卓承愣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往走廊监控的方向挡了一下。 背对着监控,他目光紧紧盯住郁安的眼睛,一边揣摩他的情况,一边不受影响地开口:“郁老师,可以一起对戏吗?” 语气中充满对前辈的尊敬以及对演艺事业的热爱,背影应该也看上去正气凛然。 郁安没有犹豫就退开身位,“进来吧。” 卓承依言进门,又听见走在前面的人转过身丢给他一句“记得关门”。 郁老师神情自若,把卓承走廊里对他的担心衬得很多余。 于是卓承当作什么都发生,跟着郁安一路走向落地窗前的小桌。 “郁老师刚刚在干什么?” 郁安淡淡答道:“融入角色。” 他脚步没停,到地方了就先找了把椅子坐下。 “季远吗?” 卓承毫不犹豫地坐在他对面,两人搁着小桌对视。 郁安没否认。 江面对岸的高楼灯火照在二人身上,营造出适合谈心的氛围。 “郁老师觉得季远是个什么样的人?” 郁安给出几个形容词:“干净,倔强,正直。” 微暗的灯光将他俊秀的侧脸衬得锋利又冷漠,卓承的目光不可控地落在他脸上,细致描摹着他的五官。 被夜景吸引,郁安看向窗外,短暂的停顿后继续道:“季远还很孤独。” 抬起的睫毛浓黑,在眼尾画出一道深刻的阴影。 卓承忽然开口:“那么我呢?” 在郁安转过视线看向他的时候,他又默默补充,“我是说,那么逃犯呢?” 你觉得逃犯是个什么样的人? 郁安听懂了他的话,回得也很认真:“优秀,偏执,有点可怜。” 是的,可怜。 剧本没写尽的东西在拍戏的过程会被完善,他们都知道逃犯十岁生日那晚发生的事,哪怕乔放只拍了几个似是而非的镜头,暗示出事实。 最爱酒后施暴的父亲是自己坠楼的,他却困在童年,自我审判做了一生的逃犯。 卓承对他的回答轻轻笑了一下,“除此之外,我觉得他也是孤独的。” 郁安下结论:“孤独的人才会相遇。” 他眉目沉静的模样太一本正经,卓承心里那点觉得郁老师乖得要死的邪念又隐隐冒头,于是匆匆别过脸也去看夜景。 两人在小桌边安静地看了会窗外,郁安想起来卓承进门时的理由。 “要现在对戏吗?”他问。 卓承自然答应,随意挑了一场两人后期相处的对手戏,就着小桌开演。 两人演技在线,有来有往对了几个场景,心满意足的郁安问他:“喝水吗?给你倒。” 卓承说:“好啊。” 于是郁安起身开了盏窗前的大灯,在充足的光线下去水吧处接了两杯水过来,将水递给卓承的时候,袖子上抬了几寸,露出一片青紫。 卓承眼尖极了,拧着眉头就握上他的手腕,把两杯水都接过来搁在一边,问他:“手怎么了?” 郁安任他拉着,垂着睫毛,“之前撞到的。” 卓承匪夷所思:“这怎么撞的?” 看他不信,郁安叹了口气,指了一下书桌角,“撞的那里。” 书桌上还摆着没合上的盲文阅读书目和练习本,看得出对角色的用心程度。 郁安以为卓承在看桌上的丝质眼罩,巴巴地继续解释:“蒙着眼睛的时候看不清路,就撞到了。” 卓承没说话,站起来拉着他的手腕走到书桌前,似乎在丈量那片青紫和桌角的匹配程度。 其实已经用不着再怀疑了,这确实是撞出来的。 入手的肌肤是光滑而温热的,卓承摩挲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觉得骑虎难下,干脆硬撑着强硬的姿态多摸一会。 他看了桌角,又看那节手腕,干咳一声放开了郁安,觉得再摸下去就不礼貌了。 细腻的肌肤触感一消失,他立即恢复正人君子的状态,不想表现得很在意。 但那片白手腕上的青紫实在扎眼,卓承眉头又忍不住拧紧,“什么时候撞的?” 郁安想了一下,“前天?” 撞到的地方太多了,身上的淤青大大小小好几个,他没仔细记过时间。 看他表现得不确定,卓承觉得头疼:“还撞到其他地方没有?” 郁安不说话。 “郁安老师,”卓承深吸一口气,没忍住连名带姓叫了他,“疼不疼啊?” 郁安不是很在意:“过几天就好了。” “这不行。”卓承垂着狐狸眼看他,表情有点严厉,“还有哪里?” 郁安迟疑着说出答案:“腿上。” “小腿?我能看看吗?” “……大腿也有。” 卓承沉默了,过了一会,张扬帅气的脸红了个彻底。 什么啊,搞得自己像在耍流氓。 卓承脑袋被这个念头炸得一片空白。 郁安被他的尴尬感染,自己也觉得脸热,“没关系的,不用看!” 匆忙拒绝后,他又忍不住重复一遍:“不用看了。” “嗯……”卓承表情木木的,显然还没从羞耻中回过神来。 但他还记得叮嘱郁安:“要擦药,或者用热水敷一下。” 声音低低的,像是哄小孩。 【作者有话说】 卓承日记1: 今天牵了郁老师的手,但我是直男。 虽然老是觉得郁老师乖得要死,但我还是直男。 84 笼中之鸟 ◎戏内初遇◎ 卓承压低的嗓音听得郁安心里有点慌。 他别扭地侧过脸去,闷声答应了。 卓承比郁安还紧张,甚至来不及再看他的脸,稳着声音说了句“郁老师晚安”,匆匆拿上剧本就离开了。 脑海中关于意识碎片收集度的提示音滴滴响个不停,郁安站在原地,半晌,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可爱啊,卓承老师。 卓承对郁安身上的淤青很上心,在其他人面前只和他维持平淡如水的前后辈关系,但每天都会找到不同的独处时机,仔细检查他手上那片淤痕,问他擦药热敷没有。 这人好像练出了能一眼看破郁安在说假话的技能,一旦感觉到郁老师不上心的态度,就板着脸亲自找一条热水烫过的毛巾给他捂上。 态度强硬地把毛巾按在郁安腕上,他脸又有点红,“其他地方也要记得敷。” 郁安平静地说好。 被着重看顾的淤青散得很快,不出几天就消失了。 卓承没有理由再私下找郁老师了,只能挂着笑和郁安退回最纯洁的金主和金丝雀的关系。 只是眼角眉梢里偶尔透出一点自己都没发现的焦躁。 与此同时,乔放拍到了逃犯和季远相遇的戏份。 逃犯是在参加完巡演活动回来,被粉丝簇拥着回到公司时遇上的季远。 彼时他刚进大门,对被拦外外面的一众粉丝微笑着挥手,像个真正完美的耀眼偶像。 但转过拐角在背对监控的地方,他脸上伪装出来的所有表情都消散无踪。 甚至百无聊赖地想,自己给地下室宠物的存粮是否够用。 不过够不够都无所谓。 因为不重要。 逃犯的情绪一直都稳定,所以在被撞到肩膀的那一刻,第一反应不是不快,而是脸上条件反射般呈现出虚假又温和的神色。 他接住了摔在他身上的人,关怀道:“你还好吗?” “谢谢。” 矮他一头的人有着出人意料的声线,清凌凌叫人一下就联想到无人涉足过的深山峡谷。 其中泉水叮咚,扣人心弦。 不明缘由地摸索了一会无果,那低着的脑袋抬起了起来,来人将脸对着逃犯的方向,开口道:“抱歉,能请您帮个忙吗?” 那是一张安静清隽的容颜,细而长的眼睛里覆着一层冷白的阴翳,大厅四散斑驳的灯光撒进那片阴影里,照不出光亮。 五官的美感被无光的阴影破坏,观者只能感到不详。 是惊悚片里才能见到的形象。 逃犯的目光几乎是一瞬间就黏上了那双眼,带上少有的认真态度,一寸寸细致入微地观察—— 好美。 没听见回答,青年又说话了,声音中充满歉意:“对不起,我吓到您了吗?” 态度自然,像是对旁人的嫌恶已经习以为常。 这个道歉依旧没得到回应,只是扶着自己的那双手臂力度不断加大,变成了钳制。 在青年逐渐疑惑迟疑、准备挣开的时候,逃犯终于开口了:“没有。” 他声音暗哑,完全听不出录制专辑里悦耳柔和的影子了。 “没吓到您真是太好了,”青年松了口气,不自觉又往他的方向侧了一下脸,“能麻烦您帮我找一下手杖吗?我不知道摔哪了” 你来我往的对话里,逃犯更加仔细地盯住那双眼睛。 层叠的白翳后只看得见一点墨色的瞳眸,寂然无神。 他看不见。 这个结论让逃犯脸上虚假的关切消失了,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毫不费力地帮青年捡起掉在一边的盲杖,逃犯把东西递给他,换来了青年感激地道谢。 “谢谢您,您是个好心人。” 他将盲杖点在地上,敲敲打打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感受到拉着自己的手没松,又有些疑惑:“您” “啊,不好意思。” 逃犯立即放开了他,将青年那点还没完全升起的戒心掐灭在摇篮里。 他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你去哪?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青年婉拒:“那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过现在最好先别出去,外面我的粉丝太多会挤到你。” 绷紧的嗓音被放缓放轻,逃犯的声线恢复如常,带着歌手自有的韵律。 青年讶异道:“嗯?您是艺人?” “是的。” 引导着他继续放下戒备,逃犯嗓音放得更柔:“粉丝等会才会散,现在要去待客室休息一会吗?” 礼貌把握着度,不会引人反感。 青年同意了:“好的,谢谢您。” 他们在待客室独处了一段时间,离开的时候青年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对了,我的名字是季远,先生您该怎么称呼?” 从始至终视线没离开那双白翳眼眸的逃犯终于勾起唇角。 我是逃犯。 你好啊,我的新宠物。 意料之外的,这场初遇的戏居然一条就过了。 不止如此,后续的戏份也拍得异常顺畅。用乔导演的话来说就是,一旦卓老师和郁老师同框,感觉自然而然就来了。 两人在一起好像就会发生某种的化学反应。 乔导对此非常满意,甚至叮嘱他们多多接触培养戏感。 于是工作人员中彼此相熟的就对视一眼,各自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片场弥漫着一股全员嗑cp的奇妙氛围。 卓承并不知道这事,只感觉最近自己和郁老师独处的机会突然多了起来。 大家像是突然对自己的工作生出莫大的热情,纷纷埋头做事,没空理会两位老师在做什么。 爱八卦的几个小姑娘也不找卓承聊天了,只偶尔休息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笑得脸颊通红。 卓承找到机会,又一次蹭去了郁安的遮阳伞下,手里没忘假模假样拿上剧本。 “郁老师。” 郁安也刚从乔导那边回来,听了一通温柔似水的问候,此刻正端着被子喝水。 听见卓承的声音,郁安表情平静,“来了?” 等会还要继续拍戏,他眼睛里的特质美瞳就没摘,身上还带着季远的影子。 气质很安静。 “坐一会吧。”他指了一下旁边的空椅。 卓承没坐,凑到郁安面前,低声问他:“眼睛疼不疼?” 为了贴合角色外形,造型师试了好几款美瞳都达不到乔导的要求,最后剧组干脆定做了美瞳。 美瞳里一层又一层的白色如云朵厚积,看上去很真实。 镜片厚了之后角色贴合度上去了,只是舒适度就大打折扣。 这事没两天就被卓承发现了。 起因是他发现郁安眼睛老是红,就追着问怎么回事。 知道是病理性的原因后,卓承二话不说就戴着口罩去药店买了眼药水,然后天天守着郁安用。 郁安乖乖用了。 其实特制的美瞳材质无害,戴久了除了稍微难受点,也没什么太大问题。 卓承严肃的态度让郁安咽下“只要不影响拍戏就没关系”这句话,闭嘴用药。 要是再出状况,郁安都担心他去麻烦乔导。 事实上,卓承还真因为这事私下问过乔放,得到乔导对于美瞳无害身体的再三保证,这才将信将疑地把事情按下不提。 这美瞳太厚重,有点影响视物,但对诠释角色还算有用。 郁安感受了一下,这才轻声回道:“眼睛不疼。” 卓承道:“今晚没夜戏,早点摘了。” 停了几秒,他又说:“晚上我能来找你吗?” 觉得这句话说得像某种暗示,卓承立即补充:“想和郁老师一起揣摩角色,可以吗?” 这理由和对戏差不多。 郁安表现得非常好说话:“可以。” 在答应的下一秒,他听见卓承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郁老师,可以抬一下头吗?” 郁安虽然不解,却还是顺着他的要求抬了一下脑袋。 透过层叠的镜片,他看到了卓承的轮廓,对方在静静看他。 “没有红血丝了。” 啊,原来是在看他的眼睛。 卓承不知道郁安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人一令一动、听话仰头的样子很乖。 以为对方不会对自己的废话发表见解,却见对方淡色的唇瓣掀开,煞有介事地说:“按时用了药,自然好的快。” 卓承听着那认真的语气,眼尾弯起了一道笑痕。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45%!] …… 《远山雾色》的故事还在继续。 经过了几场精心安排的不期而遇,逃犯和季远的慢慢相熟了。 季远对这个温和的好心人观感很好,觉得对方耐心又博学,是个不错的朋友。 全然不知每次见面,对方都堪称着迷地看着他的眼睛,不会被其他人事分去一点注意。 逃犯搜集了季远能被挖出的一切信息,对方是福利院长大,从事着配音员工作,随缘接项目。 季远没有亲人,寥寥几个朋友目前都在其他城市很少有交流,人际关系干净到有些单调。 做好万全准备后,逃犯决定收网了。 他对季远发出了进餐邀请,地点是自己近郊的别墅。 季远没多犹豫就答应了。 这是个艳阳天,逃犯邀请季远进门的时候,对方的脸颊被太阳晒得有些粉。 皮肤光滑莹润,像玉石一样通透。 【作者有话说】 卓承日记2: 和郁老师退回生疏关系我会不开心,但我是直男。 坚决保护郁老师不让他受一点伤害,但我是直男。 85 笼中之鸟 ◎逃犯的宠物驯养法则◎ 整个过程中,逃犯都保持着温和的态度,热络和亲近都显得礼貌。 他表现得太正常,季远从未起疑。 所以在听见某个方向隐隐传来不寻常响动的时候,坐在在沙发上的季远也并不多心。 “您养了宠物吗?”他笑着问。 逃犯语气很自然:“是的。” 看着季远寂然的眼睛,逃犯忽然不明意味地开口:“想去看看吗?” “我看不见的。” 季远表情中甚至带着几分抱歉,为辜负朋友的好意而自责。 “这不是你的错——” 逃犯的嗓音很温和,让季远联想到春日里拂面的暖洋洋的微风。 “眼睛看不见,可以用手来感受。你不好奇我养的宠物吗?季远。” 被温柔叫着名字的青年害羞地笑了一下,“嗯,好奇的。” 养宠物的地方太乱,逃犯将他安置在椅子上,请他稍等片刻。 季远答应了。 过了一会,脚步声来到身旁,有一双温热的手牵住了季远。 逃犯声音放得很低:“要走楼梯,我扶你吧。” 季远说“好”,任由自己的新朋友扶着自己起身,站直后下意识要去拿靠在椅边的盲杖。 “没关系的,我会一直扶着你。”逃犯适时出声。 季远的动作迟疑了,片刻后,收回了摸索的手。 “那麻烦您了。” 逃犯视线从他微笑的唇边移开,扶着季远慢慢下到了地下室。 从阶梯到平地的路上,迷失方向感的季远贴着逃犯的肩膀,像是在无意识地寻求庇护。 逃犯一直柔声安慰他:“别怕。” 季远心下稍定,渐渐有余力去感受周围的环境。 地下室的气温有点低,甚至可以说是阴冷。 什么宠物会养在这里呢?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逃犯说道:“我养的这个和平常的宠物不太一样。” 声音响在空荡的室内,回音阵阵。 季远知道他正在打预防针,于是点头表示理解:“好的。” 他听见了锁链拖动的声音,对逃犯口中不平常的宠物有了更多的猜测。 是体型很大的某种冷血动物吗? 所以才把它单独关在地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逃犯已经停下了脚步,牵着他的手很用力。 季远回神,听见逃犯在耳边问他:“ta就在这里,你想摸一下吗?” 在季远点头同意后,逃犯站去身后虚虚环住他,握住他的右手引他向前。 季远最先碰到是冰冷的笼子,手指不由蜷缩了一下。 “别怕,”逃犯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继续。” 被不容拒绝地领着继续向前探去,季远摸到了一手蓬乱的毛发。 他被粗糙的手感吓了一跳。 这次逃避的动作没受到阻碍。 逃犯放开了他,却又像是看不出他惊慌,徐徐问道:“怎么了?” 季远没说话,几秒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再次抓着栏杆去够笼子里的东西。 又一次碰到了宠物的毛发。 季远认真推测着宠物的类型,小心翼翼地摸了几下,察觉到入手的东西在细细发抖。 它在害怕。 害怕什么呢? 季远感到茫然,手指不经意下滑,碰到了一片湿润冰冷的皮肤。 触电般收回手的同时,他听见了终于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哑女被绑在牢笼栏杆处,顶着逃犯震慑的目光不住落泪,被锁链捆住的手拼命挣扎着。 这个时候,她居然又能流出眼泪了。 逃犯读不出她眼神里的含义,是在疯狂求救还是催促快逃。 只可惜,被她紧密注视着的人,是一个瞎子啊。 季远被自己摸到的东西惊住,头脑空白地往后退,撞到了逃犯的胸膛。 他声音艰涩:“那是什么?!” 逃犯握住他无支点的双臂往回收,让青年亲密无间地靠着自己。 “别害怕。”他又一次重复道。 这一次季远没从中获得安慰。 倚靠着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季远却觉得背后发寒。 逃犯将下巴支在季远瘦弱的肩膀上,视线扫过他逐渐苍白的侧脸,定格在那颤动睫羽下的阴影里。 “好美。”他叹息着,嘴角的笑弧却越来越大。 逃犯手臂发力,把神色僵硬的青年彻底拥进怀中。 在漫长准备后,费尽心机的猎食者终于抓住了他的猎物。 真正抱住郁安的瞬间,卓承心口一跳,立马从角色中抽离出来。 又抱到了郁老师又抱到了郁老师又抱到了郁老师 这个认知把卓承脑子填满了,甚至有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但乔导没喊停,他只好维持着逃犯该有的表情,但抱着郁安的双臂没忍住又收紧几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0%!] …… 由于拍摄很顺畅,乔导决定趁热打铁,飞快地推进着故事线。 郁安自然答应,毕竟接触卓承的机会越多,越能有利于收集意识碎片。 他知道卓承也不会有意见,这人在圈子里口碑太好,戏痴的名头连不问世事的原身都略知一二。 但全剧组的工作人员居然也没怨言,尽力配合着导演和演员的节奏,可谓是敬业至极。 彼时郁安还不知道有种名为cp粉的神秘组织,只觉得大家落在他和卓承身上的目光有点太炽热了。 这也许是出于对演员的尊重吧,郁安很单纯地想。 故事里,逃犯如愿以偿地抓住了他认为美的季远。 他格外偏爱那双眼睛,这份偏爱让他没有将季远放进湿冷的地下室,而是将人关进能被光照进来的阁楼里。 季远反抗的力度很小,没多久,甚至连表情里的抵触都消失了。 听到那阵熟悉的脚步声踩上楼梯后,他将脸偏向声音的来处,“您来了?先生。” 他静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右手缠着粗笨的铁链,枷锁沉重,一路延伸到墙上的铁环里。 倾斜的日光透过那扇很高的窗户,刚好能撒在他冰冷的脚边。 这是一间为他打造的牢笼。 青年的脸色还是很苍白,说话的声音沙哑。 逃犯端着饭菜来到他身边,听不出情绪地问:“在等我?” “在等您。” 季远牵起唇角,表现得很无害。 逃犯没说话,照例不急不缓给他喂饭,一口一口,只管把人喂饱。 季远配合着他的节奏,顺从地接受了这场投喂。 进餐结束后,他乖乖仰起脸,任由逃犯用手帕擦去嘴边油渍。 虽然已经接受了逃犯不止一次这样细致入微地照料,他脸颊还是泛起羞耻的红晕。 逃犯没有欣赏脸红的闲心,收拾了碗筷就端着托盘要走。 “先生——”季远叫住他。 逃犯转身,见青年抬起眼睛,那双无神的眼睛向着他的方向。 其中白翳层叠,隐隐只能看到一点墨色。 他好像知道逃犯喜欢自己的眼睛,干脆利落地利用着这份偏爱。 “可以帮我摘掉这个吗?”季远举着右手的链子,轻声问。 他眼尾发着红,语气有点委屈:“锁链太沉了,我有点难受。” “您知道的,我看不见,所以摘下来也不会影响到您的。” “我逃不掉的,您知道的。” “我不会逃跑的。” 季远示弱的姿态换来了他想要的结果。 逃犯收起锁链,声音很沉地对他说:“你不会想知道逃跑的后果,季远。” 季远郑重摇头,但完全没把这句威胁听进心里。 最开始取下锁链,他只敢在阁楼里活动,慢慢的,他可以去别墅的二楼和一楼。 地下室是锁住的,他不被允许再去。 季远没奢望救人,他自身难保。 用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摸清了别墅的结构,在逃犯不在别墅的时候,季远逃了。 但逃跑失败了。 他甚至没逃到监控能照的地方就被抓回来。 逃犯抓着季远手腕的手力道很大,像要把那节脆弱的骨头都捏碎。 “我警告过你了,季远。” 季远疯狂地挣扎着,所有温和柔顺的表情都不见了,“放开!你这是非法拘禁!” 他骂人的声音也很清冽,像皎皎月光,又如山下清泉。 逃犯恍若未闻,进了别墅也脚步不停,一路提着人拉开一个柜子。 冷气扑面而来。 季远心里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目之所及是一片黑暗,挣扎的力度不由加大,“放开我!” “放开!!” 他慌张的声音很快消失了,逃犯面无表情将一针镇定剂推进他的静脉里。 季远挣扎的力度减弱,倒进了他怀里。 逃犯将不听话的宠物抱起来,放进了完全打开的立式冷藏柜里。 季远还有意识,眼睛没有完全合上,眼瞳虚虚向着逃犯的方向。 像是祈求他的怜悯。 又像是不知悔改。 逃犯抽身的时候,季远五指收拢了一下,挽留般从他的衣角滑落。 关上柜门的前一刻,逃犯冷漠的声音模糊地传进听者耳朵—— “你会知道错误的。” 冷藏展示柜透着冷白的光,除了孱弱的青年以外只有角落里结出的厚重冰霜。 逃犯站在柜前,垂着眼看着其中景象。 密闭的空间里冷气急速聚起,季远蜷缩着身子,宛如一只脆弱的入网蝴蝶。 镇定剂让他浑身无力,却不足以失去所有意识。 季远感觉到冷,身体止不住战栗,胸膛却剧烈起伏。 慢慢的,慢慢的,他急促的呼吸平缓了,胸膛的起伏也微弱了。 发丝铺雪的青年安静下去,眼帘脱力地半垂下去,染霜的睫毛将无神的眼睛遮住。 本就苍白的容颜色调又被拉低,呈现出纸一样的色泽。 很快,所有的光泽都消失不见。 霜雪一样的白色过渡成了带着青紫的微蓝。 这个时候,季远线条柔和的眼尾忽然滑出一道水光。 晶莹透亮,在脸颊上凝成一颗冰珠。 在季远失去意识的下一秒,逃犯打开冰柜,然后动作迅速地抱起了晕倒的青年。 【作者有话说】 (逃犯的行为不值得提倡!!做错事会受到惩罚的!) 卓承日记3: 超级投入地和郁老师一起拍戏,但我是直男! 86 笼中之鸟 ◎逃犯的宠物驯化法则2◎ 这场戏拍完,郁安睫毛上还粘着模拟霜雪的道具,发现卓承抱着他的手迟迟没松。 乔导已经吩咐休息了,大家虽然没注意他俩的状态,但直接在场地里抱着未免太大胆了。 郁安轻轻推了一把卓承的肩膀,出声想提醒他:“卓承——” “郁老师,”卓承比他先一步开口,悦耳的嗓音完全哑了,“我不会那样对你的。” 郁安动作顿住,手顺势就搭在他肩上,“哪样?” “把你放进冰柜里。”卓承说得很快。 郁安抬起头,透过几乎完全蔽目的美瞳吃力地去看卓承的脸。 看清了对方泛红的眼眶,他睫毛颤动了一下,有些无措:“你……” “我不会那样对你。” 卓承替他擦去脸上干透的泪痕,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对你那么坏。我只想保护你。” 郁安短暂地笑了一下,算作回应。 他伸出手去碰卓承眼角的微光,摸到一点湿润,“你哭了吗?” “……” 没等来卓承的回复,倒是先等到周围一阵压抑的尖叫。 郁安:“……?” 他寻着声音看过去,看到那几个爱凑到一起的实习小姑娘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们,像是察觉到了郁安的视线,立即默契地一哄而散了。 “那个,两位老师,该补妆了。” 拿着气垫唇彩的化妆师找准机会走上来,脸上带着和善而神秘的笑容。 卓承默不作声地松开了郁安。 郁安对着化妆老师平静地说了句“麻烦了”。 坦荡得叫人不好意思多想。 …… 逃犯救出了失温昏迷的季远。 他行云流水地将人抱上床榻,将衣物除去后把人裹进被里,然后自己也躺了进去用体温为他回暖。 很久才恢复一点温度。 季远意识的还混沌着,身体却先醒了过来,下意识就往唯一的热源上贴。 逃犯很冷静,任由变得听话的宠物蹭进怀里,伸手抱住了对方瘦削的身体。 逃犯是心如止水,但卓承心乱如麻。 又一次叫停拍摄,乔放恼火的声音响彻整个片场:“卓承你又在cos木头?!自然一点好不好!还有,你抱的是自己的宠物啊!不要给我一脸娇羞的!你会对着自己养的猫猫狗狗脸红吗?!” 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卓承生平头一次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抱歉,乔导。是我的错。” 他耳廓红得太狠,像日暮的晚霞,连成色泽一片。 郁安还被紧紧裹在被子里,轻声安慰他:“不要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呢? 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上半身没穿衣服的郁老师就窝在他怀里啊! 卓承脑袋快冒烟了,觉得好像还能闻到郁老师皮肤上淡淡的香味,有些呼吸不畅。 他被针扎了一样逃出被窝,去给发脾气的乔放道歉,又申请了几分钟的休息时间。 乔放同意了。 卓承松了口气,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平复自己莫名其妙的慌乱和被多次叫停的郁闷。 出道至今从没出过这种岔子,他盯着墙角的缝隙发呆,烦躁得想抽根戒断已久的烟。 “不用想太多。” 卓承回头,看见披着外套的郁安正站在自己身后。 “郁老师?” “我和乔导说了,等会拍摄驱散非必要的工作人员。这样或许会自在一些。” 这种做法一般是在拍摄亲密床戏才会用到,嗯,用在《远山雾色》最大尺度的这场戏里也不是不可以。 “也不用把我看得太重要,”郁安坐到了卓承身边,温声教他,“把我当成其他东西,一枝花,一棵草,一块石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喜欢的。” 只要是喜欢的,什么都好吗? 卓承眸光闪动着看向他的侧脸,过了一会,沉声说道:“我知道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60%!] 休息时间结束,卓承表情无波地投入剧情,又一次抱住郁安的时候,手臂还是收紧了一下,然后虚虚搭着那层光滑的皮肉不动了。 这场搓磨已久的戏终于过了。 逃犯成功救回了季远。 死里逃生的季远没再选择逃跑,但也没有再对逃犯露出过温和的笑容。 这是情理之中的,得到什么就势必会失去其他的。 逃犯已经得到了豢养他的资格,自然不会再强求其他。 做人不能贪心。 他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开始顺着自己的心意进一步驯化他的新宠物。 这次他想给宠物打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逃犯腿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这是父亲第一次施暴留下的。 在滚烫的热水壶被故意摔碎在自己腿边时,逃犯的童年就结束了。 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成人的劣性。 伪装是敷衍而虚假的,暴力是无差别无止境的。 这道烫伤痕迹意义非凡,逃犯允许它成为代表自己的印记。 季远意识到这是不同以往的一天,从他打掉逃犯替他擦脸的手却没受到惩罚开始。 不同寻常意味着危险。 当被强拉着做到一楼餐厅的餐椅上、厨房里传来咕噜咕噜沸水翻滚声音的时候,季远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 但他低估了逃犯的危险程度。 滚烫的物件靠近身体,高温水汽已经传到左侧手臂上,季远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要做什么?” 逃犯端着滚烫的玻璃水杯站在他面前,手掌被高温烫得通红一片,还能若无其事和他说话:“季远,你又不听话了。” 季远撑着桌面,色厉内荏地和他对峙:“你到底又想干什么?我这次明明什么都没做。” 他无神的眼睛望着逃犯的方向,其中带着最贴合逃犯审美眼光的阴翳与墨色。 将杯子放在桌上,逃犯选择先和宠物洽谈:“你很乖,我知道。” 抱着以理服人的想法,逃犯继续说:“你很乖,我喜欢听话的宠物。所以我想送给你一个礼物。” 季远问道:“什么礼物?” 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他秀气的眉毛紧锁着,没放松警惕。 “我想送给你一个对我意义非凡的记号。” 逃犯声音放得很柔和,重新将热水端向青年,“是这个——” 季远大喊道:“拿开!” 逃犯没理会他的拒绝,态度强硬地握住他的左手,手腕翻转就将玻璃杯里的沸水淌出来。 季远猛然甩开了他,后退一步绊倒了桌腿,狼狈地摔在冰凉的瓷砖上。 沸水被两人的动作弄撒,倾倒在干净发亮的餐桌上,水流四散,滴滴答答滴在地面上。 逃犯视线薄凉地扫过一桌的水渍,将杯子搁在一角,听见倒在地上的季远对他大声说:“不要过来!” 没提季远挣扎着闯出的祸事,逃犯抬步向他走近,“你好像需要我的帮助。” 季远听见他温柔的声音就脸色发白,有些害怕地往后挪动。 目不能视给他带来太多障碍,以至于闪躲的动作都显得无用而可笑。 他回退的动作很快停住了,背部抵着坚硬的墙面,已经退无可退。 见猎物无处可逃,逃犯站到了他面前。 “你需要我。” 语气笃定地说着话,逃犯半跪下去,想去拉季远的手,却被无情打开了。 季远面色苍白,徒劳地想继续后退,背后无助地贴上墙面,“别碰我。” 不再纵容他的放肆,逃犯重新握住他的手腕,将人强硬地抵在墙角。 他冷静道:“你逃不掉的。” 季远皱着眉头质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要送你礼物,”逃犯语气很平静,“给你留下属于我的记号。” 季远崩溃大吼:“我是个人,不是你的所有物!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施力想掰开逃犯的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对方的钳制。 逃犯握紧了季远细瘦的手腕,目光从他的脸上无声扫过,又默不作声地放开他,起身向厨房走去。 重获自由的季远心底惊惧不断加重,立即向外逃去。 可悲的是眼前黑暗又腿软无力,他站不起来,只好手脚并用往客厅的方向爬去。 地面冰凉,骨头磕在上面生疼。 逃犯端着沸水从厨房出来,很轻易地跟上了他不乖的宠物。 季远凭着直觉爬到了玄关处,听见身后叫他熟悉又心惊的脚步越来越近。 脚腕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拉住,逃跑的青年被扯回墙角。 脊背抵住冰冷的墙面,身前是男人高大健壮的身躯。 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 逃犯叹息着摩挲着他的手腕,“又不听话。” 季远仓皇地发着颤,紧咬着牙关不说话。 逃犯按着他的肩膀,隔着单薄的衣物摸到了一层冷汗,心里竟然生出怜惜,“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这份情绪太难得,来得又急。 逃犯目光幽深下去,落到了青年泛起青筋的颈侧。 对他情绪转变全然不知的季远挤出声音:“不会伤害我?那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逃犯没再答话,拿起一边的玻璃杯让杯身靠近季远。 季远若有所觉,立即要起身逃开。 逃犯抓紧他的两只手腕按在胸前,躬身用膝盖抵住他不听话的双腿。 “别动。” 季远挣扎不开,身体被死死压紧,只能颤着嗓音开口:“不要!不要这样……” 带着高温的杯身靠近了左侧手臂。 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想要使劲挣扎却被逃犯一眼看穿,压制得更用力。 季远彻底动不了了,只好无力地扭动身子往旁边闪躲。 “别这样,我很害怕……”他无助地求饶。 炽热滚烫的杯身贴到左边手臂上,青年眼中飞快升起一片水汽,发出痛苦地叫声。 他痛得厉害,却竭力稳住声线:“我很怕疼,不要这样,求求您!太疼了!——” 逃犯动作不停,将玻璃杯翻转。 已经有热水烫到皮肤上,季远脸色更苍白了,还在颤着声线和他说话:“我会很乖的,先生!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说到最后他泪水滚滚流出,滴滴答答砸在逃犯手上,“太疼了,我好难受!求求您放过我!” 不知是不是他的求饶声太凄厉,逃犯动作居然真的停住了。 落在虎口的泪水积成小小的水洼,逃犯目光从那片水洼往上移,看到了季远沾满冷汗的脸。 他疼得厉害,眼泪一直没止住,一颗颗像连串珍珠似的往下掉。 哭成这样,那双眼睛也漂亮得过分。 层层白翳被水浸过,有了生命般流动起来,可以窥见瞳眸里更多被遮挡住的墨色。 逃犯垂眸凝视着那双眼睛。 在季远眼泪掉得更多之前,他缓缓将手里的杯子拿走了。 逃过一劫,季远抽噎着靠进了逃犯怀里,“谢谢您。” 表情脆弱又乖巧,藏在衣袖里的手却捏紧了掌心。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主要是逃犯和季远的故事,后面会少点啦 87 笼中之鸟 ◎女主出场◎ 前期的戏份拍得差不多了,整个剧组都被连续几次大夜戏熬得出了黑眼圈。 乔导大手一挥,决定先拍些日常戏份,适当放松一下拍戏节奏。 得了空闲,郁安最近终于有时间去帮陈一处理工作室那边的事。 于是卓承发现自己见到郁老师的机会变少了。 某天,他厚着脸皮打着请教剧本的旗号,晚上敲响对方的门,很久都无人应声。 郁老师甚至没回酒店! 卓承眉心皱紧,憋着一股不知从何来的气,卷着剧本闷声走开了。 在第二天的戏份拍完后,他凑到郁安身边,干巴巴地问:“郁老师最近很忙吗?” 郁安答了一句“还好”,手指翻飞回复了一条工作短信。 分到自己身上的注意力很少,卓承差点被气笑,想了想又冷着脸不说话了。 没人喜欢热脸去贴冷屁股,卓承打定主意也晾晾郁安,等对方自己想通、态度软化。 然而他很快发现,郁安根本没意识到他的冷淡。 甚至待在片场的时间更少了! 其实工作室的工作不多,郁安并没有卓承想象得那样忙,之所以减少见面不过是有意为之。 在逃犯驯养季远的戏份结束之后,两个角色虽然互动多了,但距离下次冲突还有一段时间。 而卓承和他拍戏之外的接触变多了,意识碎片收集度却开始停滞不前,卡在70%不动了。 郁安觉得欠缺一道助力。 但具体应该是什么,他暂时没有头绪,索性就先减少了和卓承的接触。 又一次结束拍摄后,郁安收到一条短信,来自原身的授业恩师。 对方邀请他参加一场慈善性质的晚会。 地点恰好就在他们目前拍戏的C市。 原身并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和恩师关系也平淡如水,就算如此二人也一直没断联。 所以就算这很大概率是礼节性群发的消息,郁安维持着人设也并不会拒绝。 毕竟原身和对方师生一场。 郁安没思考多久,点开对话框礼貌地回复对方。 参加晚宴那天剧组的戏份很少,郁安结束工作之后还有时间,于是决定回酒店换件礼服。 上车之后他无意间瞥了一眼窗外,视线顿住。 车窗外,卓承刚好走出了片场,那双锋利又多情的眼睛正看着他的方向。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郁安觉得他孤零零看自己离开的样子,很像下雨就缩在街边的流浪小狗。 他对小狗无动于衷,却无法拒绝这样的卓承。 再怎样,卓承都该是肆意骄傲的。 郁安决定回来之后不再刻意减少和卓承的接触了,不去管滞缓的收集进度,只想让那双黯淡失色的眼睛重新散发光亮。 哪怕是伪装出来的也好。 …… 宴会办得无甚新意,郁安到场之后先去和恩师打了招呼,淡淡闲聊几句就各自散开。 场地装潢得华丽典雅,古典音乐流淌四周,各路名人欢聚一堂,男士西装革履纤尘不染,女士珠宝华服巧笑嫣然。 郁安看见了不止一个光鲜靓丽的圈内面孔,有男有女,相熟的就各自扎堆聚在一起聊天,有过节的也能笑着招呼,毕竟谁也不知道会否有混进来的媒体偷拍。 原身建树颇高,少不了有各路人马上前寒暄。 郁安礼貌地应付了几个重要的,觉得累了就干脆端着酒杯去找个僻静之地。 一路上又免不了被人搭话,他一一礼貌应过,却并不分去注意。 他最后找到一处无人注意的小阳台,反手合上玻璃门,将宴会厅里的喧嚣乐音关在身后。 秋夜的晚风拂过脸颊,郁安感受着这份萧索的凉意,将高脚杯搭在了石雕栏杆上,再次回想起离开时卓承看过来的眼睛。 独处的时光流逝飞快,飘飞的思绪是被突兀的交谈声唤回的。 阳台门被厅内厚重的布帘遮住大半,说话人并没有注意到外面别有洞天,正堵在门口。 那人身量不高,臃肿的身体将材质高档的西装撑得鼓胀,乍一看像个哑光皮球。 哑光皮球身体前倾着,正和什么人说着话,态度有恃无恐,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阳台上。 “在这里端架子给谁看呢?你不是很想要《xx》里那个角色?想要得到得先付出啊,云云,你也知道世上没有不付出报酬就占便宜的事……” 没想到会撞上一场典型的圈内潜规则,郁安退回阳台角落,准备等两人说完再出去。 无奈他不想听,二人的声音还是很清楚地传了过来。 这次是一道干净婉转的女音:“抱歉,王先生,我还是想靠自己的实力拿到那个角色。” “实力?”哑光皮球发出一声嗤笑,“圈子里有脸蛋有实力的女演员一抓一大把,你又能拍到第几?咱们还是现实点,谈谈其他的‘实力’怎么样?” 那道女声坚持着:“只要您愿意让我演一次,我会用演技证明您的选择没有错……” “我看你是初来乍到搞不清楚状况!我王通达的规矩一向是这样,可以给你角色,但你得用东西换。用什么东西,需要我直说?” 短暂的沉默后,女人回答:“抱歉,王先生,我做不到像你说的那样。” 王通达呵呵一笑:“别人都做得到,就你做不到?你没用的清高能值几个钱啊?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你的理想啊抱负啊都是空的,真以为几个粉丝捧着就了不起了,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 长篇大论的威胁被开门声打断,王通达看清来人,整个人梗得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葱白修长的手指挑开窗帘,郁安端着酒杯走出来,神色冷淡地看着堵在门口的两人。 对于王通达此人,他有所耳闻,是圈子里臭名昭著的烂作制片人,捧高踩低男女不忌。 至于他对面的女人倒是个生面孔,面容素净,眼神明亮,是难得的一眼就觉得舒服干净的长相。 “郁、郁老师?” 王通达觉得国民级别的郁影帝出现眼前的这事情像在做梦。 郁安看了他一眼,颔首:“王先生。” 直到听见郁安说话,王通达才像确定这不是幻觉似的,谄媚道:“您也是来参加晚宴的?瞧我眼拙的,竟然没注意到您也在……” 那挤在一起的五官太碍眼,郁安不想多看,挪过视线看着一边正双目发亮注视自己的女人。 郁安收回目光,问:“打扰到你们了?不好意思。” 王通达哪敢受他的道歉,立马摆手道:“哪里哪里!是我们不知道您在这,打扰到您的雅兴了。” 郁安没接话,换了个话头:“我刚不小心听到一点你们的聊天内容,是在说什么拿角色的事吗?” 从没想到这些事会被大人物抓包,王通达红着一张肉脸,脑子却灵活地组织着语言。 但还没等他想好说辞,郁安又开口了:“我认为,凭演技实力取得角色这个想法没错,王先生您觉得呢?还是说您有什么高见……” “您说得对,我很认同您的说法!表演艺术就该信奉实力!” 对郁安说的话,王通达不敢反驳半个字,哪怕对方说太阳从西边出来月亮从北边落下都是对的。 郁安看着他,语气很真挚:“能得到王先生的认同,我很高兴。” 视线一转,他看向旁边的女人:“这位小姐也和我看法一致,对吗?” 女人眨着星星眼猛点头:“当然!” 模样不同于方才拒绝潜规则的严肃认真,显出几分年纪尚小的可爱来。 郁安眼中浮现出一层浅浅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又转回来对王通达说:“既然大家意见相同,就不要再争执了,一团和气最好不过。” 在得到王通达的疯狂点头后,郁安淡声告辞,并不理会对方态度热络的挽留。 一离开角落,王通达也不敢再纠缠。 他咖位不大,在宴会大厅里边根本排不上号,更别说和大佬抢交流机会了。 王通达胆子没大到能搞出当面答应背后打压的那类事,被威胁的女人演艺事业暂时安全了。 郁安以为此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却没想到准备提前离开时又被叫住。 “郁老师!” 郁安转头,看清了小跑着跟出来的女人,“还有什么事吗?” 女人在他三步之外的地方站定了,神色郑重道:“郁老师,谢谢您帮了我。” 她的嗓音太柔和,像是江南的一场细雨。 郁安并不在意:“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 女人摇头,诚挚道:“我很感激您帮助,对您来说或许是小事一桩,但对我而言,无条件施予的援手实在很可贵。” 她的较真不令人反感,那双眼睛大而清澈,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 无法回应对方的热情,郁安只好顺着她的话回道:“嗯,也好。” “谢谢您!” 女人又表达了一遍感谢,对着郁安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我叫牧千云。郁老师,您一直是我的偶像。我会努力的,直到有一天自己的名字能放在和您一样的位置。”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郁安眉间一动,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但明白了她过分炽热的眼神是来自对偶像的崇敬,郁安还是礼貌地鼓励她:“只要努力,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也不过是个平常人。” 牧千云想说他一点也不平常,但看着偶像那张矜贵冷淡的脸又望而却步,只好又笑了一下,“谢谢郁老师!” 竭力保证语气里的沉稳,尾音却透着被鼓励后的欢快。 在回程的路上,郁安一直在想“牧千云”这个名字到底在哪见过。 直到小徐将车停在酒店门口,郁安脑中灵光一闪,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是在系统的控制面板上! 世界剧情的最后,万花丛过片叶不沾的气运之子找到自己命定的爱人,故事走向大团圆的结局。 她是卓承未来的妻子! 车已经停下半天,见郁安还望着车窗不动,小徐小心出声提醒他:“郁老师,已经到了。” 郁安转过脸,小徐被他过分苍白的脸色吓到:“您不舒服吗?” 郁安松开了攥紧的双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没有。” 他下意识去开车门,第一次居然因为手指无力而没打开。 被小徐塞了一个口罩在怀里,郁安没心思戴,下了车就急步进了大门,强装镇定地走进电梯。 好在时间太晚,他没遇上一个人。 郁安也管不了有没有遇上人、会不会被认出来这种事了,头脑有些发昏。 他怎么忘了,这个世界是文本衍生出来的。 卓承是气运之子,他的故事是一开始就被设定好的,世界也因此运转。 牧千云是他的命定之人,是他的一生所爱,是他所有的情起与情终。 而“郁安”只是一个过客。 一纸协议是剧情设定,一起共事是郁安有意为之,连那70%的收集度都是通过不断的接触强求来的。 数值卡住原来不是缺场东风,而是因为对方对他的感情不是爱。 不是爱,他只会爱上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郁安。 电梯门合上,四面都是反光玻璃,郁安这才发现自己表情太难看了。 他想像往常一样,熟练地戴上符合人设的假面,却艰难地发现自己做不到。 不仅做不出表情,心脏也疼得像要死了一样。 到底是怎么了啊? 他告诉自己:你一开始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救人吗?什么时候开始要求人家只爱你一个了。 一次两次不够,难道还求生生世世吗? 别贪心,你的目的只有一个。 郁安闭上眼睛,将猛烈的心跳平复下去,睁眼看向电梯显示屏,慢半拍发现,自己进来这么久一直忘记按楼层。 真是被这件事搅得心神大乱了。 郁安自嘲一笑,按了楼层后,靠在了电梯侧面的墙上。 叮的一声,楼层到了。 电梯门打开,郁安低垂的目光首先落在一双拖鞋上。 来人轻声叫他:“郁老师。” 郁安的视线以非常缓慢的速度上移,依次滑过对方的长腿,窄腰,宽肩。 最后避无可避般落在对方张扬帅气的脸上。 气氛沉重而古怪。 卓承笑了一下,没问他去哪了,只抱怨般说道:“郁老师,你回来得好晚啊。” 郁安看着卓承含笑的眼睛,没说话。 他目光里的含义太多太重,卓承没读明白,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时也没敢说话。 时间到了,电梯门自动要合上。 卓承伸出手臂挡了一下,又低声喊他:“郁老师。” 郁安抽离目光,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步履不停径直往房间走,“我累了。” 他的声线本来就冷,此刻像是淬了冰渣似的。 “你怎么了?” 卓承靠近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浅淡的酒味,还有一点女人的香水味。 郁老师去哪了? 喝了酒吗? 又醉了吗? 在郁老师身上留下气味的女人是谁呢? 卓承被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心乱如麻,下意识紧跟着郁安的脚步往前走。 一直到房间门口,郁安转过身,皱着眉头问:“有事么?已经很晚了。” 他的神色漠然又疏离,带着一抹显而易见的烦躁。 卓承讷讷道:“没事。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郁安恍若未闻,刷卡开了门,抽身进去。 他对卓承淡淡说了一句“我要休息了”,也不管他有没有回应,直接关了门。 卓承看着紧闭的房门,半晌,哑声开口道:“晚安,郁老师。” 【作者有话说】 小吵小吵,下章和好^_^ 卓承日记4: 今天(停顿)郁老师身上有别人的香水味,我不太开心(吸吸鼻子尚能忍耐),郁老师和我(停顿)吵架了(想划掉但忍住了),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凶呢(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88 笼中之鸟 ◎是因为爱◎ 从那天开始,卓承明显感觉郁安对他的态度变了。 以前即使平淡如水,偶尔也会掀起波澜,像座草长莺飞生机盎然的春山,能靠近、能触碰,甚至能在郁安的默许下更进一步。 但现在,宜居的春山变成了辽阔旷远的冰原,任何生灵都被严禁踏足,寒风过境,四野无人。 卓承失去了靠近的权利。 他猜不明白郁安的想法,只知道郁老师正在一步一步远离自己,想要退回最初的状态。 回到有名无实的金主与金丝雀的关系,或是更疏离的,用一起拍过戏的合作伙伴之类的词汇定义。 卓承觉得不知所措,想问为什么,却总是被郁安避而不见,连为两人整理妆面的化妆师私下都问他是不是和郁老师闹矛盾了。 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没做,那个人就已经要转身离开了。 他们的交流仅限于每天的拍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远山雾色》的剧情进一步展开,在季远哭着说自己以后会听话后,逃犯发现这个宠物真的变乖了很多。 喂饭不会被打掉,擦脸不会被拒绝,哪怕逃犯一时兴起像摸猫一样摸他的头发,季远也只是僵硬一下就顺从地低下头。 他表现地无害又听话,但却很少再说话了,一问一答,一令一动,安静坐在房间里的时候像个漂亮的花瓶。 逃犯对此没有异议。 他不在意自己的宠物无伤大雅的任性,只要对方乖乖待在他身边就好了。 随着时间推移,季远的话更少了,往往好几天都听不见一句。 逃犯回想起他清如冷泉的嗓音,竟后知后觉地觉得可惜。 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多,逃犯随心而动毫不顾忌,摸摸他的头发或捏一把清瘦的侧脸,见他平静得过分又作弄般去碰他睫毛。 往往这个时候,长而平直的睫毛会下意识颤动一下,眼帘抬高,露出那双薄翳纵横的寂寥眼眸。 逃犯对那双眼睛偏爱得紧,便着迷地去摸他的眼尾。 季远侧过脸,出声喊他:“先生。” 这是拒绝的意思。 逃犯听懂了,却不想就此放过他,但好不容易听到一次青年的声音,又觉得值得。 于是他开口说:“算了,不弄了。” 语气居然有点温柔。 时间如水,冬天来了。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逃犯工作结束得不晚,回程的路上收到了不止一条新年祝福,甚至有热情问他新年愿望的。 新年愿望吗? 逃犯自认没什么愿望,想要的他都会自己拿到。 与其向上天祈愿,不如全凭自己。 但也许被随处可见喜气洋洋的景象所感染,逃犯回到家后看到空旷冷清的客厅,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上了楼,顺手按开一路的灯光,将阁楼里摸索着房间陈设的季远抱了下来。 季远没反抗,乖乖窝在他怀里没发出声音。 吃过晚餐后,逃犯把季远安置在沙发上,给他按开电视放出点声音。 季远有些意外他额外的贴心,脸往他的方向侧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电视里正热闹放着什么节目,季远留神听到关键词,发现他们在庆祝跨年。 原来被关了这么久了。 逃犯处理完碗筷后,走出厨房来到客厅。 季远听到他的脚步声,脸上恍然的神色褪去,恢复到古井无波的状态。 来到沙发前,逃犯最先看了一眼季远的脸,这才转头瞥了一下电视屏幕,“节目好听吗?” “……” 面对青年如常的沉默,逃犯今晚却不由自主多说了几句:“他们也邀请了我,出场费不低又能吸粉,但我拒绝了。” 紧盯着沙发上的人,他又诱哄道:“想知道为什么吗?” 季远神色无动于衷,要不是还在缓缓眨着眼睛,旁人会以为他是个被精心打扮过的漂亮人偶。 这人越是冷漠,逃犯越想逗他开口,“怎么不说话?是睡着了,还是不想理我?” 说到后面,他语调有些古怪。 对他难得的聒噪感到不快,季远微微抬起下巴,回道:“没有睡着。” 他选择了第二个答案。 又一次碰了青年的软钉子,逃犯心里本该无波无澜,毕竟习以为常了。 微弱的反抗无伤大雅,不是吗? 但为什么这次却觉得憋闷? 于是他又意味不明地开口了:“明天就是新年了,时间过得好快。你觉得呢?” 季远没发表意见,侧耳听见电视里的歌舞声停下,主持人已经在总结今年、展望来年了。 快到零点了。 见不得季远对自己视而不见,逃犯不快地按住他的肩膀,“季远,你最近很乖,可以向我提一个愿望。” ……愿望吗? 季远觉得可笑,平静的表情碎裂了,像是被石头砸开一圈圈纹路的水面。 “是的,”逃犯看清了他的波动,趁胜追击地循循善诱,“可以说是新年愿望,毕竟明天开始就是新的一年了。” “季远,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电视里主持人声音激动地宣告着新年将至,和逃犯沉稳的声线重合在一起,像是一曲荒诞离奇的歌谣。 跨年倒计时开始了。 季远忽然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他抬起眼睛,虚虚对上逃犯的方向,一字一句吐字清晰:“我的愿望你不是早就知道吗?先生。” 十。 愿望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逃跑,离开。 不在乎囚禁者对他是伤害还是珍视,他只想要自由。 九。 看着季远决绝的脸,逃犯眼神凝住了。 八。 卓承垂眸看着沙发上的郁安。 七。 所有的可以触碰都是假象,冷漠和高不可攀恒古不变。 六。 这张漂亮的执拗的脸,面对他时变得这样冷淡。 五。 明明是对方先来招惹,微笑,拥抱,若有似无的勾引。 将真心藏在幕后,最后说句只是萍水相逢就抽身离去。 四。 为什么? 凭什么? 为什么要离开? 凭什么可以离开! 三。 还是说,他喜欢别人了吗?从此以后只对那个人笑只对那个人好? 做梦!!! 二。 烦闷委屈怨恨嫉妒,在心里结成密不可分的大网,凌乱斑驳,窒息无解。 一。 他猛然将青年推到沙发背上,本该去掐那节细弱脖颈的手上移,狠狠捏住了对方的下巴,向上一抬。 在剧里新年到来的那一秒,卓承躬身吻上郁安。 与此同时,窗外烟花如火绽放。 原来人不是因为孤独相遇,是因为爱。 不论是逃犯对季远,还是卓承对郁安,患得患失被牵动情绪的时候,他就已经爱上对方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0%!] 卓承亲过来的时候,郁安惊愕得睁大了眼睛,然后才换上着季远该有的反应,僵着手臂疯狂推他。 卓承没理会他的反抗,牢牢将人压在沙发,然后按住对方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其实真正吻上郁安柔软嘴唇的时候,他心里的怨恨就消失了,脑袋里炸开的烟花比剧组布景里的还要热烈。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的唇瓣,又忍不住吮吸一下,然后彻底放飞自我又咬又舔。 被周围人的目光看得耳热,郁安张嘴想说话,却被抓住机会攻城掠地。 领地连连失守,被亲了个彻彻底底。 这场合实在不对,郁安忍无可忍,也没等乔导喊停了,直接用手掐了一把卓承劲瘦的侧腰。 差不多可以了! 这点力道对卓承来说微不足道,但他看清了郁安暗含恼怒的眼睛,动作立马停住了。 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静在原地。 郁安又推了他一把,这次卓承乖乖放开了他。 紧贴的嘴唇离开,牵出一条暧昧至极的银丝。 一寸距离后,丝线断裂。 郁安顾不上有没有人在看了,立即站起来。 卓承则怔怔地站在一边,下意识舔了一下湿润的唇瓣。 郁安忽视掉周围人过分炽热的视线,撑着戴上美瞳后模糊的视野,走到了监视器旁边,“乔导……” 乔放眼睛冒着精光打断他:“小卓这临场反应可以啊!” “这里我本来就觉得感觉不够,掐脖子的动作暴力又突然,逃犯不会这样惩罚季远!” 乔放反复拖着回放进度,逐帧看着二人接吻的过程,津津有味地品鉴:“这个吻就自然多了,小卓改得太好了!他怎么想的?这样暗线的感情就显现出来了,逃犯爱上了季远,小卓想得很深嘛!这个思路是对的,只有这样逃犯才会被反驯化,我怎么没想到——” 她看上去颇有发表一番长篇大论的意思,郁安放下心,看来对方没有多想。 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郁安接过小徐递来的水杯,对上对方饱含深意的眼睛,面色从容至极。 他镇定地喝了口水,觉得下唇有点疼,可能被咬破了。 郁安感受着这点痛感,终于慢半拍开始思考卓承这个吻的缘由。 不喜欢的话,也能因为敬业而接吻吗? 还亲得这样凶。 一点技巧都没带,坦诚又笨拙。 郁安不愿多想,干脆把这事放在一边,安慰自己好歹系统任务有了进展。 又拍了季远的几个单人镜头,郁安下了戏,准备上车回酒店。 拉开车门,郁安看见了卓承。 对方端坐在里侧座椅上,健壮宽阔的身体局促地缩在角落里,像个做错事要被罚站的小孩。 郁安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车边的小徐。 小徐无辜地望着他,对他露出一个“老板你放心”的可靠笑容。 示意自己守口如瓶,一定会为两位老师坚守阵地。 郁安转回视线,沉默地上了车。 卓承眼巴巴地望着他落座,声音低低的:“郁老师。” 坐下后,郁安维持着冷淡的表情,斟酌着说:“我没有怪你。” 在卓承松了口气之后,他冷静地继续说:“都是即兴发挥,我理解的。” 卓承牵起的嘴角垮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卓承日记5: 今天借着拍戏的名义强吻了郁老师,咳,好软好甜,但我还是直……算了不装了!我就是喜欢郁安!最喜欢郁安!!!(超大声) 89 笼中之鸟 ◎喜欢◎ 像是为了说服谁一样,郁安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理解的,所以不会多想。” 说话的时候他睫羽低垂,沉静的容颜得像是一幅古朴典雅的油画。 卓承一时没有回话,过了一会才用极为认真的语气开口:“不是这样的。” “嗯?” 郁安掀起眼帘,撞进了卓承漆黑的眼睛里。 原来这人一直都在看他。 不等郁安细想,卓承从角落出来倾身靠近了他。 那双锐利的眼眸始终凝视着对面的青年,对方摘了美瞳后眼底带了点破坏美感的红丝,即使不带情绪地看过来也叫观者觉得他脆弱。 没有卓承时不时的提醒,郁安果然又忘了爱护眼睛。 卓承心中艰涩,用低而沉的声音喊他:“郁老师。” 语调很轻,却如同南方微风吹进了北国雪原。 郁安敏锐地察觉出其中的一点怜惜,心下一慌,“怎么了?” 他想维持冷脸,但刚接过吻后总觉得两人气氛奇怪,只好尽力维持态度漠然。 而无措却从他的眼睛里跑出来。 卓承注视着他漂亮的眼睛,“不是临场发挥。” 看着那双眼睛带上几分疑惑,卓承唇角一勾,缓缓道:“当时我是真的想亲你。” 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擦过青年被咬破的下唇,他又说:“现在也想。” 郁安被这份直率弄得头脑发晕,下意识反问:“你很喜欢接吻吗?” “没有。” 卓承摇了一下头,狐狸眼里情绪莫名,垂首靠近了郁安的脸。 感受着铺撒在脸上的呼吸,郁安别过脸,“不可以。” “我亲你,你生气吗?” 卓承的声音很低,明明是故作的可怜,尾音却沙哑得像羽毛一样挠在心间。 郁安抿了一下唇瓣,没回答。 他沉默不语的模样让卓承心底发沉,眼神幽深下去,“郁老师,为什么最近要冷落我?” 这话问得直白,让人无处可避。 郁安被迭出的状况弄得头疼,故意板着脸说:“我们的关系还没好到能亲切相处的程度。” “是吗?”卓承反问,用手去摸他的侧脸,“可是我们不是签了协议吗?” 手指从细腻的脸颊滑到下巴,他声音轻柔:“郁老师是我的金主,我是……” 手指发力将郁安闪躲的脸按正,他笑了:“我是郁老师的金丝雀。” 郁安被他调笑得脸热,克制道:“别说了。” 于是卓承真的不说了。 他松开了郁安的下巴,环住对方细韧的腰身,将脸埋在他脖子边上安静地呼吸着。 郁安任他抱着,觉得不管再出什么状况他都不奇怪了。 怎么回事? 世界剧情出错了吗? 卓承不是会为女主守身如玉到最后吗? 郁安说服自己调整好心态,冷静冷静,他不会喜欢你,他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喜欢亲他? 卓承对郁安的纠结全然不知,抱着他小声问:“郁老师不要我了吗?” 郁安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忽然觉得肩颈一湿,“你——” 卓承抬起头,豆大的泪珠从那双弧度勾人的眸子里砸出来。 “郁老师不要我了。”他肯定地说。 郁安匆忙去擦他的泪水,“你别哭了。” “你不要我了。” 卓承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眼睛通红地看着他,“可我好喜欢你。” 郁安放在他脸上的指尖蜷缩一下,“……你喜欢我?” 卓承点头,眼眶里刚凝出泪珠顺着他的动作滑下,一路流进郁安掌心。 他回答:“喜欢。” 尤觉不够,他又哑着声音强调:“喜欢郁老师,想亲郁老师。” 郁安唇边绽开一抹笑,指腹摩挲着卓承的脸,“只喜欢我?” 不去管郁老师冷硬的面色为什么突然温柔似水起来,卓承干脆承认:“嗯。” 郁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只会喜欢我一个人吗?” 卓承看着他冰消雪融的眉眼,认真点头:“只会喜欢你。” 郁安又笑了,双手捧住他的脸,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亲了一下。 卓承眼神迷茫,忍不住又去按他的手,看清了郁安眼神里的默许,像是突然明白什么,双眸猛地迸发出耀眼的光彩。 “郁老师!!” 将郁安的双手拉住,卓承微一用力,就把对方抱个满怀。 拥抱的力度很大,这本该是让人不适的,而郁安却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回抱着卓承,听见这个肆意耀眼的大明星带着哭腔在他耳边说:“我好高兴。”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2%!] 两人一起乘车回酒店。 一路上小徐在前排乐呵呵地开车,卓承坐在郁安身边和他并肩,借着外套的遮掩悄悄去碰郁老师的手。 郁安转过视线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于是卓承眸光微亮,竭力抑制住翘起的唇角,将郁安的手彻底牵紧了。 到地方了,郁安手轻轻动了一下,卓承立即就放开了他。 两人戴好口罩帽子,郁安刚将车门刚打开一条缝,就被卓承勾了一下尾指。 郁安下车的动作停住,转头去看卓承,却发现对方眼里闪着不安的暗光。 是怕又和郁老师退回到疏远冷淡的关系。 郁安在心底叹了口气,折身回来替他将戴歪的帽沿扶正,又摸了摸他泛红的眼尾。 卓承读懂了他无声的安慰,眼睛很快弯了起来。 两人这才一前一后下了车,回到酒店房间。 分别时,郁安看出了卓承的不舍,但他脑中思绪还未理清,只好违心对这人的示弱视而不见,回了自己的房间。 卓承表现得太热情,这和郁安预想的对待朋友的态度完全不同。 最开始郁安是将他作为恋人对待的,但想起了世界剧情的存在后只能遏制邪念,和对方保持合适距离,另寻出路完成收集。 这个过程稍微有些困难,还没等郁安自我调节过来,卓承就已经不按套路出牌、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至于为什么这人受不了他的冷淡突然发难,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卓承也许好像大概可能真的喜欢他。 但持续性有待继续观察,郁安不敢确定卓承是否会在遇见命定之人之后心意转变。 在对待这人的时候,他总是底气不够。 因为亏欠,也因为爱。 …… 在新年夜的那个吻之后,逃犯有一段时间没出现在季远面前。 但他每天都会按时按点敲门将饭菜送到门口,甚至餐具准备的都是方便季远使用的碗勺。 季远对他的逃避没什么反应,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坐在房间里,偶尔会起身摸索房间里烂熟于心的陈设。 指尖日常停在小桌一角摸出了毛边的书封上,他轻轻叹息,像是在为自己不能阅读它而感到遗憾。 季远独自在阁楼待了一周,在之后的某天晨起,准备去碰床边的盲杖,却在床边摸到了一叠厚厚的纸张。 他对凭空出现的东西没展露出好奇,因为知道这是谁放在这里的。 季远在床边摸索着,始终没找到自己放好的手杖,只好妥协般又去摸那叠纸。 纸张有点厚度,表面并不平滑,甚至带着不无规律的起伏。 季远知道上面写满了盲文。 但当他一点一点读出书写的内容时,脸上的血色尽褪。 [季远的头发很细,像小动物,喜欢] [季远的皮肤很白,摸上去很软,喜欢] [季远的耳朵会变红,像春天的花,喜欢] [季远的睫毛很长,像小扇子,喜欢] [季远的嘴唇很软,尝起来好甜,喜欢] [季远的眼睛最漂亮,我最喜欢] [我喜欢季远、我爱季远] [……] 数不清的示爱话语辞藻简单用语直白,正是盲文初学者的水平。 季远被这个初学者震得头皮发麻,扔掉烫手山芋般将手里的东西全部抛开,惊惧至极地退回床内侧。 堆叠整齐的牛皮纸被抛高后如落花般四散,炽烈的爱语洒满房间。 拿着盲杖的逃犯站在阁楼门口,眸光深沉地看完了季远受惊的整个过程。 并不恼怒对方扔掉自己用半个月时间写出的情书,他目光始终黏在青年脸上,似乎是想把那个人的每一寸表情都看清。 见季远半天都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逃犯将手里盲杖倚在墙上,抬步向他走去。 几乎是熟悉脚步声响起的一刹那,季远身体颤动得更厉害了,抱紧自己的双膝做出封闭的姿态。 但这的姿势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全感,他知道逃犯已经来到床边,说不定正高傲地睥睨着他。 这个认知令季远觉得嫌恶,轻皱了一下眉。 逃犯将他所有的细微反应看在眼里,“不喜欢这些吗?” 无法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喜怒。 季远感到不安,睫毛低垂下去,保持着自己在对方面前的沉默寡言。 “又不想说话了吗?”逃犯笑了一下,“需要撬开你的嘴吗?季远。” 直觉告诉季远,逃犯拉长语调的“撬开”一词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但无论是哪个意思他都不想亲自体会。 “你别开玩笑了。”他哑着嗓子回答。 逃犯微微一笑,将准备在床头的温水递到青年干涩的唇边。 察觉到他的靠近,季远身体僵硬了,当感受到唇边倾斜的水杯渗出液体,这才乖乖启唇喝了。 对方应该不屑在他的吃食和饮水里下毒。 季远这样认为着,连自己都觉得这份信任莫名其妙。 给季远喂过水后,逃犯把杯子放在桌上,这才接上他方才的话:“我没开玩笑。” 逃犯语气认真,却听不出几分真心。 季远没忍住抱紧了双膝,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喜欢你,季远。” 声调低缓,像两人初见时那样温柔。 但这次不再是伪装了。 【作者有话说】 卓承:我开始幸福了 逃犯:我开始完蛋了 90 笼中之鸟 ◎亲吻◎ 用文字诉说爱意远不如当面来得震撼。 虽然前面已经有了铺垫,但真正听到逃犯将告白说出口,季远的表情还是复杂无比。 一开始态度温和地接近,在猎物放下心接纳时就毫不留情撕下伪装,这人把软禁恐吓、暴力震慑的事情做了个遍,现在突然说喜欢他。 季远觉得荒谬:“你到底要怎么样?” 逃犯没回话,单膝跪上床沿,倾身握住了青年裸露在外的白腻脚踝。 季远呼吸一滞,然后感觉到自己的脚踝被那双温热的手送进了被子里。 还没等他缓下呼吸,逃犯已经压到他面前。 带着热度的身躯笼罩着他,季远偏过脸,听见逃犯压低嗓音问他:“可以吻你吗?” 季远将身体往后挪靠上墙面,无声地表示拒绝。 逃犯像是读不懂他的肢体语言,又凑过来问:“可以吗?” 季远白着脸说:“不行。” 逃犯语气阴沉:“可是我喜欢你。” 季远坚定地摇头,“但是不行。” 逃犯皱了眉,觉得事情很麻烦。 “为什么?”他追问道。 “因为,”季远呼吸急促起来,喉结滚动一下将漫到嘴边的恶毒咒骂咽下去,选择了委婉些的说法,“因为我不喜欢你。” 逃犯费解道:“不喜欢,就不能亲吗?” 季远没想到这个疯子没有情感常识到这个地步,艰难地回答:“是的。” 怕逃犯抓着新年夜的事不放,他又接着说:“只有相互喜欢的人才能那样,亲密的事只有得到对方的允许才能做。” 逃犯按住他颈侧,指腹在脉搏跳动处按压,“你不允许,我就不能做吗?” 听出了其中的危险意味,季远一动不动,稳着声线回答:“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季远被他展现出的执着逼得有些烦,“被强迫的话,我只会更不喜欢你。” 逃犯笑道:“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好了。” 季远心底一沉。 逃犯勾着他的脖子将人拉过来,埋头在他颈边爽快地蹭了又蹭,抬眼看青年颤动不止的睫毛,“我可以亲你了吗?” 在季远说不之前,逃犯抬头吻上他的侧脸。 干燥的唇瓣在柔软的面颊上浅啄着,一路亲到耳边,在细腻的耳垂上流连。 他动作太缱绻,季远觉得诡异,带着发作的羞耻心去推他,“够了。” 逃犯低低地笑了,“不够。” 不顾青年微弱的抗拒,他又抱着季远亲了一会,这才松开他的腰。 末了,逃犯问:“你更不喜欢我了吗?” 被羞恼刺激得红了脸的季远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想起他在接自己刚才说反感被强迫的话。 季远平复着呼吸,语调有些冷:“一直都不喜欢。” …… 因为这句“不喜欢”,郁安事后被卓承按在了酒店房间的沙发上。 卓承哭着告白后,两人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片场弥漫着“我嗑的cpbe了”的悲伤氛围,而乔导对此一无所知,每天都怀抱着对故事的热爱在兴致勃勃地拍戏。 对两人协议关系心知肚明的助理小徐则笑容意味深长,慈爱地看着卓老师不止一次偷偷来找郁老师,并熟练地替二人遮掩。 而在卓承看来,郁老师默许他的牵手,没有拒绝他一次又一次得寸进尺的行为,这已经足够令人开心了。 哪怕郁安主动的次数少得可怜,卓承也觉得满足。 郁老师虽然没说喜欢,但也没有拒绝,不是吗?没有拒绝,就代表可以更进一步。 于是卓承逐渐得寸进尺,连将冷淡的郁老师按在沙发上压住时也底气十足。 郁安被他紧实地抱着,不仅没生气,甚至还摸了一下他的头。 “怎么了?” 卓承被这份纵容乐得嘴角的笑一直停不住,立即蹬鼻子上脸在郁安颈窝又蹭又亲,隐隐还有趁人不注意就舔一口的趋势。 郁安按住他的头不让他乱动,继续问他:“怎么了啊?” 卓承抬头亲了他的下巴一口,“我可以吻你吗?” 郁安眼睛弯起极浅的弧度,“你不是已经在了吗?” 卓承倔强地开口:“我可以亲你了吗?” 郁安终于明白他在重复白天的台词,眼底那点笑意晕开,顺着台词回答:“不行。” 卓承却不满意,又凑过来亲他的脸,一路吻到耳朵边上,咬了一口白皙的耳垂。 郁安不自在地动了动头,抓住了卓承的头发。 奈何这人在外打着酷帅人设,注意形象得很,头发又短又滑,很快就从指缝挣脱。 郁安没有办法,只好任他在自己耳边作乱。 过了一会,卓承退开距离,将郁安推到在沙发上,“我强迫了你,你更不喜欢我了吗?” 居然还在演。 躺在沙发上的郁安被弄得想笑,继续顺着台词说:“我一直都” 话没说完就被捂住嘴,卓承垂眸看他,“不说话就是喜欢。” 他的动作很轻,能被沙发上的人很轻易地挣脱开。 但郁安没有这样做,只是仰着头,用那双泛着红的眼睛注视着他。 卓承从中读出了温柔的安抚意味,动作一顿,就默默放开了郁安。 郁安坐起身靠着卓承肩膀,用手去摸他恍惚的脸,轻声道:“没说不喜欢。” 白玉般的颈脖还留着被蹭出来的粉意,耳朵也被亲得通红一片,郁安完全不受影响似的,对着卓承微微笑了一下。 灯光下,郁老师眼睛里甚至带着隐隐绰绰的爱意。 这点若有似无的感情让卓承眼神幽深,受蛊惑般向他靠近。 郁安轻轻抬起脸,承受着卓承缓缓落下来的吻。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4%!] 这是他们接的第二个吻。 不同于第一次的匆忙又情绪万千,卓承这次吻得小心又温柔,刚开始表现出几分生涩,很快就渐入佳境了,像是对郁老师的所有方面都好奇似的,每一寸都认真在探索。 郁安被绵长而深入地吻了好久,哪怕后来觉得够了,看着卓承越发明亮的眼睛也没舍得推开他。 于是卓承欢欢喜喜地把郁老师亲了个遍,结束之后也揽着人家的腰不松手。 郁安身体发软靠在他身上,平复呼吸的时候感受到卓承胸膛震动,似乎在小声地说着什么。 依稀听到了几个“甜”“香”等模糊不清的字眼。 郁安不明所以,抬起眼睛去看卓承的脸。 卓承被他疑惑的眼神看得耳热,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喊他:“郁老师。” 郁安问:“刚刚你在说什么?” 卓承对上他水光山色般的眼睛,一句谎话都说不出,乖乖回答:“在说郁老师好香。” 郁安挑眉:“香?” 卓承以为他不信,着急地解释:“真的很香,摸着又滑又软,亲起来也很甜……” 没料到卓承情话说得如此直白,郁安猛然咳嗽起来。 卓承被吓到,急忙把他抱过来拍背顺气,“怎么了?没事吧?” 郁安止住咳嗽,“没事。” 尴尬过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坐到了卓承腿上,对方正紧紧按住他的腰。 觉得这个拥抱太羞耻,郁安推开卓承的肩膀准备站起来,身体一动就僵住了。 “你……?”他细长的眼睛瞪大,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 卓承红着脸拉住他,“对不起。” 郁安顺着他力道重新坐下,表情还有些呆:“怎么这么容易就……” 卓承声若蚊蝇:“因为郁老师太好看了。”不管是亲起来还是抱起来,都好看得不行。 说话间,他俊美张扬的脸红透了,像层层晕染的天边云霞。 局促又可怜。 郁安怜惜地摸了一下他的头,“现在怎么办?” 郁安本意是安抚卓承,所以就算对方顺势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他也不会拒绝。 但卓承牵住了他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让我抱一会好吗?就一小会。” 意外的纯情。 郁安手指滑到他滚烫的脸侧,低声答应了:“好。” 得到允许后,卓承笑得很好看,果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轻轻地抱着郁安的腰,甚至没让他碰实自己的身体。 像是怕冒犯到他。 郁安主动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侧过脸亲了一口他的下颚。 卓承动作更僵硬了,“郁老师!” 使坏成功的郁安弯起眼睛笑了一下,不闹他了,只乖乖靠在他肩上,视线漫无目的地从他的脸骨扫到喉结,然后阖上了眼睛。 卓承好不容易缓过来,低头一看,郁安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韵味浓重的眼睛,垂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窝在怀里的青年睡得安稳,卓承静静地看了一会他的睡颜,然后轻松地将人抱起,带到了套间的床上。 刚被放上去的时候,郁安像是觉得不安,搭着卓承的肩膀不松手。 卓承被他不舍的小动作弄得心跳很快,深呼吸几下,才在他耳边说话:“郁安,放手。” 这个时候他不叫郁老师了。事实上,卓承偷偷念过他的名字不止一次。 真奇妙,这两个字辗转唇边的时候,心里竟然会有甜蜜的感觉。 趁着郁安睡着,他当面叫出了这个名字,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珍重。 处在睡梦中的人意外的听话,果真将手放开,翻身躺进了被子里。 卓承看着他雪白的后颈,又觉得有点后悔。 应该多抱一会儿的。 但后悔也无用了,卓承只好替郁安摘下拖鞋,视线在那双净秀的脚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直起身替他拉好被子。 厚实的被子遮住了青年的下半张脸,掩去了那微微翘起的唇角。 【作者有话说】 最近亲友在帮忙捉虫,所以不定期在修文,最近更新就有一点点乱,宝宝们见谅! 以及,感谢我滴乖宝帮忙捉虫嘿嘿【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91 笼中之鸟 ◎关于逃犯的爱情◎ 卓承最近非常幸福。 在那天晚上借着情动无理取闹亲了郁安之后,他惊喜地发现对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了起来。 虽然表情还是冷冰冰的,但是眼睛里霜雪早就化了个干净。 私下里,郁安对他也超级温柔的,会伸手摸他的头,虽然像是在摸小狗。 郁安兴致来了也会亲亲他,虽然只是亲脸。 郁老师好像,有点喜欢他了! 拍戏的间隙,卓承坐在小马扎上如是想着,眉眼染上笑意。 场务回来给他送水,“卓老师。” 卓承接过来,对他懒懒一笑,“辛苦了。很忙吧?” 场务挠头道:“还好。乔导那边通知今晚加场夜戏,要我来通知两位老师。您知道郁老师在哪吗?我找了一圈没看见。” “郁老师?他可能在车上歇着,你去敲敲车窗看看。” 说着,卓承望了眼周围,末了又掀起眼帘看他。 那上扬着的眼尾弧度勾人,却又没有世俗的媚态,这让本该凌厉的五官带上别样的性感。 常务没忍住在心底感叹卓老师真是英俊潇洒魅力无限,然后就听见魅力无限的卓老师低声说:“要不我替你去一趟?正好我有事找郁老师。” 场务话没过脑:“你们,和好了?” “和好什么?什么和好?”卓承眨眨眼,表情非常无辜。 场务结结巴巴:“这个,没、没什么。” 卓承眉头一压,显出几分压迫感,“和好什么?” 场务:“啊,就是大家在说,两位老师吵架闹矛盾了嘛。那几个实习生还偷偷哭呢。” 卓承没去管什么哭不哭的,抓住他前半句,“没闹矛盾,也没吵架。” 场务被他严肃的语气弄得脑子发蒙:“哦、哦。” 卓承站起身,拍拍场务的肩膀,“让大家不要乱猜,等会请大家喝下午茶。” 他又微笑了一下,“放心,我这就去通知郁老师拍夜戏的事,你先去工作吧。” 处理完让人不爽的误会,卓承头也不回地去找郁安了。 脚步不急不缓,只是藏不住的笑意已经从眼睛里溢出来。 有理由去见郁老师了! 临时加的这场夜戏,剧本甚至是乔导新鲜出炉的,是对逃犯和季远感情的细化。 两人花了点时间在化妆间里背下台词,临了出门,卓承在郁安的脸上亲了一下。 郁安看了一眼他妆容轻薄的脸,默默去擦自己脸上沾到的裸色唇印。 卓承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抬起他的下巴用指腹帮他擦干净了。 虽然擦好了,手却没松开,卓承凝眸看着郁安。 郁安看明白了他深沉下去的眼神,只好拍了一下他的头,“不能亲。” 卓承靠近喊他:“郁老师……” 郁安对他越来越熟练的撒娇无动于衷,按住他的额头,“现在不可以。” 卓承很老实地问:“那什么时候可以呢?” 郁安想了想:“结束之后吧。” 卓承垂下睫毛,乖乖应道:“好的。” 至于结束拍摄后卓承把郁安亲得差点生气什么的,就是后话了。 …… 逃犯说到做到,一直奉行着“你怎么想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好”的原则,面对季远的时候特立独行。 但他开始更细致照顾季远,从前只是喂饭,现在连穿衣服都要帮忙。 季远屡次拒绝无果,便冷着脸随他去了。 每天早晚皆是如此,很多事都用不着他亲自动手。 逃犯认为这是一个极妙的两全之策,既可以替季远省事,又能满足自己越发膨胀的无法理清的欲望。 但季远好像并不觉得轻松,任由打扮的样子像个没有生机的漂亮娃娃。 又一次在夜晚替他脱衣服,逃犯看着这个独属于自己的娃娃,直白地问他:“可以吻你吗?” 漂亮娃娃不太高兴地回答:“不可以。” 没去计较他越发不遮掩的冷淡嫌恶,逃犯继续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一直不答应?” 他的语气太过费解,现在的季远已经完全相信他对很多事都一窍不通,像一块不明世事的白板。 但季远没有教他的意思,甚至连脸都没往声音的来处偏,“因为不喜欢。” 怕被继续无穷无尽地追问,他拢着仅存一件单薄衣物,将手搭在墙面上向洗手间摸去。 有脚步声追上来,季远皱起眉,“干什么?” “我想帮你。”那人的想法一贯不加掩饰。 季远不解道:“帮我什么?” 逃犯说:“帮你洗。” 这些日子季远早就对阁楼的格局牢记于心,从来都是独立完成自己的身体清洁工作,饶是有视力缺陷也完全用不着其他人在旁边添乱。 不需要,也没必要。 没想到已经是成年人了还会被当小孩照顾,他像是难以置信,“你是认真的吗?” 逃犯握住他的小臂,用实际行动表明决心。 “我想帮你洗。” 季远冷静道:“不用了。” “可是我想,”逃犯语气幽微,“我想,季远。” 每当他用出这种语调说话,就意味着事情没有商量。 但这次季远没有退让,“不行,我不同意。” 逃犯歪了歪头,“为什么?” 他顺着季远颤栗的的脊背往下摸,勾着他的腰把人抱进怀里,“明明都同意亲脸了,为什么不同意让我帮你洗澡?” 季远身体僵硬地靠在他怀里,坚持着说:“人应该有隐私。” 逃犯低声一笑,没再说话,弯腰将他抱了起来。 季远用力挣扎,“你不要这样!我没有答应!” 逃犯对他这点力气毫不在意,抱着他大步流星往浴室走,抽空在那张气得发红的脸上亲了一口。 一向温吞的季远恼火至极,目不能视只能伸手胡乱地打他。 指甲刮在皮肉上,留下几道渗血的红痕。 逃犯并不在意,就当是被调皮的家猫抓了。 他顺畅地走进了浴室,将季远放在墙边,转身去给浴缸放水,在水位升高的间隙,随手从柜子里捞出一颗沐浴球丢进去。 净澈透明的水面立即染上绯色,色彩层层散开,犹如草木枝叶破土而出般疯狂生长。 闻着鼻尖溢满的玫瑰味,季远挪动脚步,摸索着墙面往浴室外移去。 逃犯好像很轻易就看出了他的意图,关了水后闪身上前将季远堵在门口。 季远怎么用力都甩不开他的手,眉宇间的褶皱加深,“放开。” 逃犯听话放开了他的手,又伸手去解他衣服上的纽扣。 季远立即攥住逃犯乱碰的手,抬起那双白翳层叠的眼睛对着这人所在的方向,一字一顿地警告他:“别做让我讨厌的事情。” “你讨厌我吗?”逃犯看着他的眼睛。 季远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揣摩不了那语句里的情绪,将问题抛还给他:“你说呢?”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哪怕逃犯再不懂感情也感知得到。 他越过了这个问题,沉着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才拒绝。” 没等来季远的回音,逃犯开始用逆向思维反推:“那么,是不是只要你爱上我,你就愿意接受这些事了?” 他严阵以待的语气令季远冷笑,“是!但我不会爱你。” 逃犯沉声说:“你会的。” 季远没心情和他争,干脆闭了嘴。 逃犯完全看不懂他的脸色,很认真地问:“你怎样才能喜欢我?” 季远想说“怎么都不可能喜欢”,但很快想到什么,面部表情柔和下去。 他温声开口:“首先,你应该尊重我的意愿。” 逃犯在让季远爱上自己这件事上表现出高度认真的好学态度,一改随心所欲的作风,在很多时候都对季远言听计从。 季远很聪明,将自己的自由一点一点从逃犯的手里夺回来,每每提出的要求都卡在让逃犯难以接受又不至于翻脸无情的位置。 每当逃犯蠢蠢欲动反骨冒出的时候,季远又能很快放缓态度,说个不那么过分的要求,哄人的语气又轻又柔。 逃犯知道这份温和的态度,不过是技巧高超的伪装。 但他从不说破,只是眸光沉沉地注视着那双令他着迷的眼睛,听话地完成他要做的事,然后看着季远对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些笑容的相似程度很高,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乎一模一样。 逃犯并不觉得敷衍,至少比冷言冷语来得温和可亲。 因为一次次退让,逃犯失去了给季远穿衣喂饭的权利,不能再全凭心意触摸亲吻对方,甚至渐渐地不被允许进入季远所在的阁楼,一天到晚除了送饭时间连季远的面都见不着。 不能见季远,逃犯表现得越发焦躁。 他开始清楚,这不是因为没有亲自喂养宠物而生出的憋屈烦躁,而是源于更深层的、让他有些想不明白的情感。 这份情感,让他在见不到季远的每分每刻都觉得烦躁,以至于寝食难安得像个走钢丝的人。 他疑惑地将自己的感觉描述给季远,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正在翻阅盲文书的季远指尖顿住,隔了几秒才笑了一声,“这是因为喜欢啊。你不是很喜欢我吗?先生。” 逃犯看着他柔和的微笑,明白事情失控了。 他因为这人一个简单的笑,烦躁全消,胸膛鼓噪。 像是身处黑暗的人突然来到阳光下,闻到暖阳中的花香。 原来季远早已不是宠物,他是逃犯心爱的人。 【作者有话说】 电影里这对的故事占的篇幅稍微有点大哈,因为想把故事说完整,我会努力控制哒 92 笼中之鸟 ◎一些恋爱日常◎ 乔放拍戏最大的特点是慢,一场戏能反复磨很久,所以哪怕郁卓两人演技在线又配合默契也被磋磨到了冬天。 临近过年,《远山雾色》剧情走完了大半,乔导终于放手让大家休一个舒服的长假。 郁安的工作地点和房产大多都在A市,有了假期自然也是飞回那边。 大经纪人陈一忙得脚不沾地,在郁安拍戏期间只来探过一次班,听说郁安回来便兴冲冲地来为他接机。 考虑到郁安身份的特殊性,陈一非常有先见之明地等在了人流少些的出口,懒洋洋地趴在驾驶座的车窗上,目光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搜寻着熟悉的痕迹。 果然没隔一会,她就从发现了自家老板兼艺人的身影。 高挑匀称的青年身穿一件裁剪得当的黑色大衣,戴着遮面的口罩,露在外面的皮肤雪白。 陈一正要冲他招手,却发现郁安脚步一停,转眸向后看,似乎在等谁。 他等待的人很快来了。 来人肩宽腿长,宽松的连帽卫衣和阔腿牛仔被他穿得像是在走名模秀场,头顶随意罩着一顶鸭舌帽,耳骨上闪着亮光。 嚯,还是个潮男。 陈一在心底点评,眼睁睁地看着潮男拉着两个箱子走到郁安身边停下,然后掏出臂弯里的红围巾围在郁安脖子上。 红艳艳的颜色刺得陈一眼睛疼。 但郁安似乎对这个颜色接受良好,只推了一下那人的肩膀,接着两人就退开了距离。 陈一抓住机会,对着郁安疯狂挥手。 郁安很快发现了她,冲她颔首,然后抬步向这个方向走来。 潮男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后。 距离近了,陈一终于看清了这人帽子遮挡下的那双很标致的狐狸眼。 哦,是小卓啊。 陈一了然点头,收起了惊恐和诧异,感叹这只金丝雀真是很得郁老师的宠爱了。 原来郁老师很喜欢开朗潮男这一挂吗?居然可以为他铁树开花又是签协议又是送资源的,这么久也没腻。 郁安坐上了副驾,在陈一诡异目光的注视下,等着放好行李的卓承上车。 卓承拉开后座门后动作一顿,扭头看了一眼副驾驶的郁安,这才上车沉默地在位置上坐下了。 “回枫庭小区那边吧。”郁安对陈一说。 陈一自然答应,顺嘴问:“小卓去哪?不然先送他?” 郁安也有点迷茫,转头问道:“你是今天回那边?” 回A市之前,卓承和他说了过年要回家几天,吞吞吐吐似乎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自己家里的事。 知情的郁安非常理解,很快就答应放他离开。 他答应得果断,卓承不知怎的又不太高兴,沉着脸色给他织完了蹉跎了俩月的围巾,完工后气呼呼地黏着他不放。 郁安不太明白他生气的点,想顺毛都无从下手,只好先和他一起回了A市。 回忆结束,郁安听见卓承压低声音回答:“我想先和你一起。” 这人看上去好像还没消气,郁安思考着哄人的方法,一时没说话。 以为他在迟疑,卓承语气有点委屈:“不可以吗?郁老师。” 郁安立马安抚道:“当然可以。” 卓承抬起头看他,亮着眼睛继续提要求:“我还想和你一起住。” 郁安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可以。” 陈一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 请问呢?咱们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协约包养关系怎么突然充满了恋爱的酸臭啊! 不知悉自家经纪人内心的崩溃呐喊,郁安转回脸,对身边美艳的女人说:“那就一起去枫庭吧。” 陈一克制地点点头,启动车子,一脚油门就踩上了路。 飞速后移的窗外景色和平稳的车厢形成对照,展现出极佳的驾驶水平,陈一完全无心炫耀,只想快点到目的地之后迅速撤离。 她不应该在车里,这电灯泡太亮啦! 郁老师,您回头看看啊,余光里后座的卓承目光都快把你盯穿了好吗! 陈一压着时段最高车速一路疾驰,到了枫庭后熟练扫脸进小区,在地下停车场把车停稳后就很自觉地站在一边。 郁安自己下了车,将那条针脚粗糙的红围巾搭回肩上。 卓承只好放弃替他开车门的想法,把行李箱推出来,站到了郁安身边。 陈一很有眼色地去接他手里的两个箱子。 卓承手腕一转并不给她,敛眸笑道:“怎么能要女士动手呢?” 这可是郁老师的行李,他要亲自来拿! 陈一没看出他的真实想法,只好打消了帮忙的念头,笑呵呵地说:“那就麻烦小卓了。” 卓承说“不麻烦”,一只手就能轻松地推着两个小箱子往前走。 走出几步,他像是觉得缺了什么,又悄悄去牵与他并肩而行的郁安垂在身侧的手。 卓承的行为越发不加掩饰,在拍戏时为了方便每晚找郁安,把那家连锁五星酒店收购了。 只为了让郁安不用顾及那层楼的监控。 这事耗钱费力,简单的一个当红偶像很难将它处理得毫无水波。 郁安没问他钱哪来的,因为知道这人背地里是来体验生活的贵族少爷。 此时此刻,贵族少爷在地下停车场牵着他的手,耳钉亮晶晶的。 郁安目光在那点闪亮上停了几秒,像只被吸引了兴趣的猫。 卓承觉得可爱,凑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郁安作势要挣开卓承的手,卓承急急牵牢他,低笑着哄人。 陈一看天看地,装作没看到他们的互动。 三人坐电梯上了楼。 这边房子的户型是一梯一户大平层,出了电梯就是家门。 待进门几人换了鞋,郁安随手摘下口罩,露出那张俊秀中带着古韵的脸。 “去书房谈吧?”他示意陈一。 陈一当然答应。 这边有人定期在打扫,郁安解下围巾后直接将它搭上了沙发靠背,又对着站在门口半天没动的的卓承开口:“你先随便在房间里逛逛,等会我们去吃东西。” 卓承牵着唇角答应了,将两个箱子提进大而明亮的客厅。 开了暖气,脱掉大衣的郁安和陈一去书房谈工作了。 卓承先去把他随手放的围巾和外套叠好,这才饶有兴趣地参观起郁老师这处他从未踏足过的房产。 从前卓承没机会也没兴趣涉足郁安的领地,哪怕同住一个别墅见面也都是能躲就躲,以免和冰山似的的郁老师尴尬接触。 但现在不一样了。 卓承想了解郁安的一切,将从前的缺失完全填补,甚至于更进一步。 略显空旷的房子风格简单宜居,落地窗就占了客厅一整面墙,残阳洒在厚实的长毛地毯上,看上去很温暖。 卓承站在窗前看了几秒夕阳,转身去参观其他几个房间。 主卧客卧面积可观,每个房间窗户都很大,方便主人随时观赏繁华的窗景。 卓承将郁安的箱子推进主卧,熟练地替他整理衣物。 衣柜里挂着不少衣物,看来郁老师经常住这里,在卓承都不知道的时候。 卓承打开箱子,将一件件衣物分门别类按照郁安的习惯放好,顺手把衣架上有些凌乱的外套整理了。 收拾好这些,轮到处理卓承自己的行李了。 卓承将自己的箱子拉到客房门前时,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径直去了主卧。 郁安对他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和陈一聊完工作上的事,看了看腕表正好到饭点,顺势问了句:“一起吃饭?” 陈一立刻摆手:“算了算了,郁老师你和小卓一起就行,我就不凑热闹了。” 像是为了表明立场,她动作迅速地收好书桌上的文件放回包里,起身告辞。 郁安没挽留,和她一起出了书房。 客厅亮着温馨的灯光,墙上的投影正在放映郁安的角色cut,卓承听见开门声就转过头,“郁老师——” 狐狸眼亮亮的,玻璃珠似的。 郁安翘起唇角,将穿好外套的陈一送到门口。 快要离开了,陈一叮嘱郁安:“对了!咱们活动出行还是低调一点,现在的粉丝都火眼金睛的。郁老师你粉丝群体成熟些还好,小卓正当红,在外面被认出来会很麻烦的哦!” 她对着郁安眨眨眼,笑得妩媚又娇俏。 郁安知道她是好意提醒,正要点头答应,突然身体一沉。 侧眼去看,卓承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这会正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在弯着眼睛对他笑。 郁安收回目光,对陈一颔首,“我们会注意的。” 陈一笑了一下,站进了刚来的电梯里,“那我就先不打扰啦。” 电梯门合上。 郁安拍了拍揽住自己腰侧的手臂,“勒着疼。” 卓承笑眯眯地松了手,把怀里的郁老师翻了个面,凑上去要亲他。 郁安清楚这人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用手去抵住他的额头,转移话题道:“想吃什么?是出去还是在家?” “都可以。” 卓承歪头去拱郁安的颈窝,深嗅了一口淡香,倚着他的肩膀,懒声给出最终答案:“还是在家吃吧,我不方便见人。” 后半句一语双关。 郁安被卓承含笑的眼睛看得心软,轻声道:“那我做饭吧。” 卓承直起身看他,“郁老师会做饭吗?” 郁安“嗯”了一声,没给他机会追问怎么会的,问他:“想吃什么?” 卓承很会说话:“郁老师做的我都喜欢。” “好,我先看看冰箱里有没有……食材。” 话说到最后,郁安尾音一颤,惊异地撑住卓承的肩膀。 卓承托着他的大腿将人往上颠了颠,对上郁安微微睁大的眸子,挑眉笑了。 郁安被他笑得脸热,“放我下来。” “不是要去看食材吗?”卓承表情正经,“我抱着郁老师去。” 郁安搭着他的肩膀,“别闹了。” 卓承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没在闹,一手扶腰一手托臀地抱着郁安向屋内稳步走去。 真是说到做到。 郁安动了几下身子挣不开,便勾住卓承的脖子不再反抗了。 冰箱里备着阿姨定期上门更换的食材,样子还算新鲜。 一直走到冰箱边上,郁安才被放下来。 重获自由后,他刚准备去拿上层的食材凑个家常菜,忽然被卓承亲了一下耳朵。 郁安:“……干嘛?” 卓承靠着墙笑得意味深长,“郁老师的耳朵好红。” 害羞的样子好乖,想亲。 93 笼中之鸟 ◎一些恋爱日常2◎ 过往的经验告诉郁安,该装傻的时候就装傻。 郁安装作没看懂卓承的眼神,镇定地转回视线在冰箱里挑了两个番茄。 晚餐是米饭配家常菜,三菜一汤刚好够两人吃饱。 吃完饭,卓承很自然地收好碗筷去厨房洗了。 郁安没和他争,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就移步到了落地窗前,津津有味地看起夜景来。 已经是第三个位面了,他还是对这些陌生世界里的种种感到新奇。 他看得认真,没听见身后走近的脚步声,直到有人轻轻抱住了他的肩膀。 “在看什么?” 压低的嗓音响在耳畔,在深冬的夜里显得格外性感。 郁安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转回身面对卓承,“没什么。” 卓承贴近他,不着痕迹揽住那节薄韧的腰身,邀功道:“我帮郁老师整理好了行李。” 郁安这才注意到两个小箱子不翼而飞,“我可以自己来的。” 卓承低垂着眼睫看他,眼眸里是郁安小小的倒影。 “我想帮你,”他声音轻得像是微风扬起的羽毛,痒痒地落在人心尖上,“郁老师不要怪我呀。” 郁安知道这人又在刻意撒娇,却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用手去摸摸他有些凌乱的头发。 “我没怪你。” 这份纵容换来了卓承的得寸进尺。 “那晚上可以和郁老师睡吗?”卓承表情非常无害。 在卓承告白过后,郁安很少拒绝他的亲热,几乎是有求必应。哪怕有时候卓承任性得有些过分,但只要眼泪汪汪撒娇道歉,郁老师就会很快原谅他。 但两人从来没睡在一起过,从前因为他们是再纯洁不过的包养关系,后来告白了是因为酒店不方便。 是的,哪怕卓承保证酒店被买下来了也不管用,每晚亲亲抱抱过后就被郁老师扫地出门。 现在终于到了郁安认定安全的地带,卓承决定这次一定要爬上郁老师的床。 但郁安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很无情地说:“家里有客房。” 卓承去贴郁安的额头,用那双多情勾人的眼睛望着他,“我想和你一起睡。” 郁安忽然笑了一下,“为什么?” 这笑容昙花一现,漂亮得惊人。 卓承忍不住去亲他的唇。 但被躲开了。 郁安身体后仰,继续用清冽的声音问:“为什么想和我一起睡?” 卓承被勾得受不了,可怜巴巴地喊他:“郁老师。” 郁安捧住他的脸,在薄唇上简单亲了一口,“回答我。” “因为喜欢郁老师,”卓承追上去轻咬他的唇瓣,语调模糊,“喜欢郁安。” 郁安被他摩挲得有点腿软,忍不住把人推开一点,复问:“有多喜欢?” 卓承哑声说:“特别喜欢。” 以为郁安是不想被亲,他有点失落,只好牢牢抱住郁老师的腰。 “那好吧。”郁安突然开口。 卓承迷茫地看向他,“嗯?” 郁安继续说:“我说,今晚一起睡吧。” 卓承眼睛弯了起来,很快又抓住他语言的漏洞,“明晚不可以吗?” “可以。” “那之后呢?” 郁安有些无奈:“都可以。” 于是卓承一改失落,高高兴兴地把郁老师抱进了主卧。 郁安快被他抱习惯了,也懒得再挣扎。 进屋开了灯,郁安看见了放在墙角的属于卓承的行李箱,这才明白这人是先斩后奏。 如果他没同意,卓承恐怕今晚撒泼打滚都要进来。 卓承讨好般亲亲郁安的侧脸,解释道:“床单也换了,等会可以直接睡。” 郁安被他的过分周到震住,不知该说什么,“谢谢。” 卓承只当他在客气,乐呵呵地把郁老师放下来,“郁老师要洗澡吗?” 郁安答应了,很干脆地去了浴室。 一身水汽地出来,他刚好碰见卓承从外面进来,“去哪了?” 卓承很乖地说:“把外面的灯关了。” 没想到这位少爷这么节俭持家,郁安下意识地说:“谢谢。” “不客气的。”卓承挠挠头,耳朵上的耳钉随着他的动作迎着灯光细微闪动着。 郁安被那点光吸引,上前点了一下卓承的耳朵,“这个要摘下来吗?” 他黑亮的眼睛视线聚焦在那里,显出专注的模样。 卓承笑了,拉着他的手去够自己的耳钉,“郁老师帮我好吗?” “嗯。” 郁安认真点头,然后小心翼翼伸手去碰那个银饰,刚开始有些迟疑,摸清结构之后就很顺畅地将那和圆环取下来。 原来卓承没打耳洞,这是耳夹。 卓承被郁安用心观察的样子勾到,附身贴近他,“好乖啊,郁老师。” 郁安攥紧耳夹,面无表情地赶他:“浴室里有洗漱用品,你的睡衣应该还在箱子里。” 卓承从善如流地撤回身,抬步去开角落里的箱子,“我找找。” 郁安坐在床上,看卓承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塞进衣柜,和他的衣服紧紧挨在一起。 他没发表意见,靠上了柔软的床头。 暖气一直运作着,郁安刚觉得嘴唇有些干,就听见收拾衣服的卓承说:“杯子里有热水的,郁老师你喝几口。” 怀疑他有读心术,郁安扭头去看,果然在手边的柜子上看见半杯热气氤氲的温水。 见郁安端起水杯安静喝着,卓承满意一笑,拿起换洗衣物进了浴室。 郁安有一搭没一搭喝完了那半杯水,没等多久卓承就出来了。 卓承一边扣着棉质睡衣的扣子,一边看向郁安,“郁老师久等了。” 他出来得急,头发还湿着,打湿了还没扣好的睡衣领口,有水珠顺着蜜色的肌肤往下滑,在清晰饱满的胸肌留下痕迹后继续往下,被余下的布料吸尽。 郁安没去想他这幅尊容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提醒道:“吹干头发,浴室里有吹风机。” 卓承扣好衣扣,听话地折身回了浴室,嗡嗡的吹风声响了一阵,又很快安静下来。 头发半干后,卓承重新走出来,在郁安沉静目光的注视下走向主卧的大床。 他上床的动作有些僵硬,上来了就老老实实躺在一边,一动不动像是原地睡着了。 郁安随手开了盏夜灯后就暗灭大灯,房间里的光线幽微下来。 郁安没说话,安静地躺了下来,认为卓承很快会找理由越过两人隔着的“鸿沟”。 果然没多久,他就听见卓承小声问:“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郁安。” 这个时候又会叫他的名字了。 郁安轻声答应了:“可以。”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卓承最先在被子里碰到的是郁安的手腕,动作停顿一下,又顺着手腕下滑,牵住了郁安的手。 另一个人的体温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传过来,郁安侧目看了一下卓承的脸,发现他正双眸紧闭,睫毛微微颤抖着。 明明亲吻和拥抱都做过了,在一张床上牵个手都会这么紧张。 郁安又一次感叹卓承的纯情程度,谴责自己思想不纯。 担心他会紧张得一晚上不睡,郁安挪身过去。 呼吸交缠后,卓承睫毛颤抖得更厉害了。 郁安无声一笑,贴上去亲他紧闭的眼睛,“晚安,卓承。” 卓承指尖穿过郁安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晚安,郁安。”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0%!] 许久卡在89%的数值终于转整,郁安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心口发涩。 卓承是一个很好的人,虽然性格秉性和郁安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但对感情的郑重专一程度是一样的。 他们眼睛里闪动的光芒是一致的,这就是郁安能在初见时认出他的原因。 或许不该再抓住世界剧情不放了,只要卓承本人选择他,那设定好的“未来”就是一纸虚言。 接下来的好多日子,卓承和郁安晚上都一起睡在主卧。 刚开始,卓承每晚只要牵着郁安的手,就能老老实实睡了。 没多久,他开始在睡前向郁安提出抱一下的请求,郁安答应了,于是两人抱了一下就继续牵手睡了。 后来,郁安每天早上都从卓承怀里醒来,也渐渐不去管这人到底要牵还是抱了,舒心地窝在他的胸膛睡上了回笼觉。 当然,晨起时遇上特殊情况的概率也不是没有。 要是郁安没醒,卓承就悄悄松手,帮郁老师捂好被窝后就疾步去了浴室。 但也有两人的都清醒的时候。 这种时刻卓承的脸比郁安还要烫,怕冒犯到对方一样身体一个劲后挪,耳朵红红地叫“郁老师”。 这样一直逃避也没不是办法,郁安垂眸道:“我帮你吧。” 卓承反应都慢了半拍,“……啊?” 郁安知道他恐怕要面红耳赤地拒绝,堵上他的退路,“我也不太舒服。” 说着,他抬起眼睛,伸手去抱卓承的脖子,“你也帮帮我,好不好?” 郁老师眼尾发红寻求帮助的模样太有冲击力,卓承被刺激得昏了头,紧紧把人揉进了怀里不舍得说个不字。 烈火燎原不外如是。 情到浓时,卓承在郁安瓷白的颈侧喘息,没忍住把那块皮肤吮吸得通红,犹不满意,又抬头去舔郁安的耳垂,挤出混乱暗哑的一声:“哥哥。” 郁安指腹一紧,换来了卓承的一声闷哼。 【作者有话说】 脖子以上脖子以上,审核大大辛苦,给您递茶 94 笼中之鸟 ◎一场跨年烟花◎ 那次之后,卓承每次装乖都喜欢叫郁安“哥哥”,郁安一听到这个称呼就会联想到不健康的事,总会红着耳朵要卓承闭嘴。 卓承没有闭嘴,笑吟吟又要叫他,往往会被无情捂嘴。 再欺负人就过了,他很有先见之明地打住话头,很快就软下态度去哄郁安。 休假的时间过得很快,距离除夕越来越近了。 某天,卓承低眉顺眼地来到郁安身边,报告自己明天要回家的事。 郁安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问他:“还回这吗?还是到时候剧组见?” 卓承郑重保证:“我要回来的。” 郁安点点头,没追问他的具体归期,因为这恐怕连卓承本人也不知道。 见郁安反应淡淡的,卓承觉得不太开心,但他一向不敢置喙对方太多,只好垮着脸去收拾东西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卓承还是没忍住把郁安使劲抱住,在他身上乱蹭,“郁老师,你要想我。” 郁安含笑搭着他的后脑,平静揭穿事实:“可是,你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吗?” “那也要想!” 卓承不开心地亲了一下郁老师微微勾起的唇角,语气认真:“我会很想很想你。” 昏暗的环境里,那双深邃的狐狸眼闪动着微光,像容纳着远天繁星。 郁安指尖在他眼侧划过,“只有晚上会想吧?” “白天也会!”卓承很严肃。 末了,他反应过来郁安话里的歧义,眼睛一眯,“郁老师好坏。” 作为惩罚,他又去勾郁老师的侧腰,凑过去亲他。 郁安被细密的亲吻弄得呼吸微乱,投降般说道:“会想你的。” 卓承满意了,终于安分下来,搭在郁安腰上的手没松,手臂用力将郁安抱进怀里。 互道晚安后,两人一同陷进了黑暗的梦里。 这个晚上,郁安梦见了很久远的往事,梦境对象只有一个。 他知道那是谁,哪怕梦境碎裂醒来后也没忘记。 睁开眼睛后,身侧冰冷,有阳光透过纱帘铺进室内,把薄薄的地毯染成金色。 卓承乘早班机离开了。 郁安掀开被子下床,踩在地毯上将纱帘拉开。 冬日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在脸上,温度并不烫。 郁安站在窗边看了一会早晨的A市,转身回了室内。 房子里少了一人,确实安静很多。 正如答应的那样,卓承离开的第一天,郁安已经在想他了。 很用心地在想。 其实独处的时间过得也不算慢,郁安不待在书房的时候,就会随意挑几部卓承拍过的电视电影看。 角色有大有小,但多数都因为咖位问题出镜率不高。 郁安没错过卓承的每一次出场,看得很认真,其他时候就漫无目的地走神。 每晚卓承都会给他发消息,简单汇报一下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心情如何等等,占满了整面消息页。 郁安看了,回复:我又不是你的经纪人。 卓承回得很快:我不给经纪人发这些! 郁安甚至能想象到那头卓承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眉目柔和下去,继续逗他说话:那为什么给我发? 卓承:郁老师明明知道为什么。 郁安:我不知道。 卓承:因为很想你,每时每刻都想。 过了一会,他没等到郁安回复,又巴巴地发来一条:郁安,你想我吗? 这次郁安回了:想。 卓承没再回复,一分钟后电话打了过来。 郁安接了,卓承低沉的嗓音立即从听筒里传出来—— “郁安。” 被点名的郁安一笑,“怎么不叫我郁老师?” 卓承像是觉得不好意思,“想叫你的名字,可以吗?” 这话问得多余,有先斩后奏的嫌疑。 郁安脾气很好地答应了:“可以的。” 于是卓承语气里的欢欣几乎都要压制不住了。 他竭力维持住沉稳,问道:“你想我了吗?” 郁安回答:“想了。” “真的?”卓承拖长声音问。 知道他想听什么,郁安想笑,索性如实说:“真的想你了。” “我也是!”电话那头的卓承很开心,“可以每天都打电话吗?我想听你的声音。” 郁安说“好”。 之后两人每晚都会通电话,明明每次说的都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但各自的唇角都止不住上扬。 电视放起了团圆热闹的节目,窗外远方也时不时传来鞭炮庆祝的声音,新年真的要到了。 除夕夜,郁安如常靠在窗台上和卓承通电话。 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在换,聊天的内容很随意。 郁安听见卓承那边传来一阵问好声、有人在叫“少爷”,不由垂眸笑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那边的话语声很快平息,应该是卓承挥退了旁人。 “没什么,他们叫我去守岁。”他小声解释。 郁安很贴心地问:“那要挂电话吗?” 卓承急忙阻止:“不要!我想和你说话。” 郁安笑了一声,“好,我也想。” 分别这几天,卓承总觉得郁老师在感情方面直白了许多,心底甜蜜,又想缠着他多说情话,“郁安,郁老师,我过几天就可以回来了,你要乖乖等我。” 郁安垂下眼眸,声音很平静:“会等的。”一直都会。 两人又随意了聊了几句,突然,远方天空炸开巨响。 郁安目光被吸引过去,刚好看见一道极亮的火光冲向天际,在顶点的一刹那,炸开成万千烟火。 四散的火光甚至还在继续盛放,噼里啪啦地炸成无数小型花束。大大小小的金红火光聚在一起,筑成短暂而又极尽绚丽的铁树银花。 巨型烟花完全绽放了,无数垂落的花枝明亮耀眼,如流星般璀璨。 郁安的视野被牢牢侵占,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象。 好美。 耳边传来的男声低哑温柔:“怎么了?” 郁安下意识就笑着回答:“看到烟花了,上次也是我们一起……” 话说到一半,郁安停顿一下,意识到那道声音不属于第一个位面的斯文管家。 这是卓承!虽然他们本质上是一个人,但目前是全然不同的个体! 意识到错误,郁安及时打住话头,“他们在放烟花了,很漂亮。” 好像每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跨年烟花,都和那个人在一起。 另一边的卓承听出他语调转得生硬,沉默了几秒,替他找好了借口,“上次一起看烟花,说的是我们在剧组那次吗?” 他提到逃犯和季远亲吻那次的烟花,但两人都知道那次是道具组和布景组潦草搭出烟花场景,因为是窗景,甚至就放了几个落地烟花余下的全靠后期特效。 郁安有点迟疑:“……嗯。” 卓承好像没发现他的不对劲,温和地笑了,“很喜欢看烟花吗?” “还好,”郁安摸不准他的态度,过了几秒决定顺从本心,“挺喜欢的。” 卓承低声说:“好,我们一起看。” 顿了顿,他又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很久,可以看不止一场跨年烟花。” “在戏里的时候,我们跨年夜接了吻。” “郁安,在现实世界的跨年夜,我也想亲你。” 郁安被他直白的情话说得耳热,一时不知道回什么。 卓承低下嗓音,听不出情绪:“你不愿意吗?” 郁安轻声回答:“我愿意的。” 以为会继续深入的话题被截断,郁安听见卓承突兀地问:“我好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郁安不理解他的话题为何跳跃,但这是这么久以来卓承第一次询问他的心意。 不再是安于现状享受郁安的纵容,这次他固执地要一个确切答案。 远方的烟花已经沉寂,像一场戛然而止的流星夜雨。 余光仍在,冷意渗出。 郁安将空调温度调高一点,这才稳声说:“我当然喜欢你。” 卓承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那边又有人恭声在喊他。 郁安说:“你去忙吧。” 卓承答应了,很快将电话挂断。 郁安看着挂断电话后息屏的手机,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卓承的反应有点奇怪。 为什么? 郁安迷茫地想了一会,没得出答案。 正月初一的晚上,郁安没接到卓承的电话。 一直等到了超过定点的三个小时后,他垂下眼睛,不死心检查了一下手机满格的信号和各项完好的功能。 但还是没有电话。 连短信都没有。 凌晨气温下降,郁安皱眉坐在沙发上,正手脚冰凉的时候,忽然听见大门传来指纹识别的声音。 有了某种预感,郁安立即起身,向门边走去。 大门被拉开,郁安和正要进门的卓承打了个照面。 “你回” 唇角还没晕开的笑意止住,郁安被大力抱上鞋柜,卓承的吻压了下来。 来人亲得很凶,裹着冬夜的霜雪,猛烈又冰冷,狂风过境风雪肆虐。 但凛然霜雪下,又燃着一团浇不灭的烫人火焰,将郁安烧得头晕眼花,步步退让直至倾覆所有。 在被吻的间隙,郁安勉强伸手,回抱住那沾染夜霜的身躯。 卓承动作停顿一刻,接着狠狠在郁安下唇上咬了一口,又疯了一样深深吻住他。 被咬得有点疼,郁安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卓承。 他没推开卓承,甚至在对方亲得更用力的时候乖乖地张着嘴唇,予取予求到舌根发麻都没有拒绝对方的地步。 两人的口腔里染上了血腥味。 等到终于被放开的时候,郁安脱力地撑在卓承的肩膀上,话都说不出只能默默喘气。 卓承沉默地注视着他,双臂禁锢着那细韧的腰身,不让对方离开分毫。 郁安从他乌亮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面颊通红的狼狈模样。 尴尬地挪开视线,郁安哑声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想见你,很想见你。” 卓承嗓音里带着沙哑的冷意,让人联想到接到掌心的一点新雪。 凉而不冰。 郁安勾住他的脖子,“我也是。” 怀里的青年大度又温柔,不仅没计较那半带强迫性质的急躁亲吻,还反过来说温情的话安抚他。 卓承低垂眼睫,叫他:“郁安。” 郁安凝眸望过来,“嗯?” 不知为何,卓承语气有些颤抖:“你真的喜欢我吗?真的爱我吗?” “喜欢,”郁安点头,在他泛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爱你。” 卓承垂眸和郁安对视,“能不能只喜欢我一个?” 没给郁安回答的时间,他又吻住青年有些红肿的嘴唇。 这次只是轻轻贴了一下,与此同时,滚烫的泪珠落了下来。 郁安一愣,听见卓承哭着说:“只喜欢我的话,能不能忘了以前和你一起看烟花的那个人?” 原来他已经猜到了。 【作者有话说】 卓承,一款专属于郁老师的敏感小狗。 95 笼中之鸟 ◎烟花的后续◎ 卓承反常的态度终于有了很好的解释。 郁安恍然地帮他擦眼泪,“你怎么会……” “我和那个人有点像是吗?”所以你才会把我当成他。 卓承的表情很冷静,泪水却大滴大滴往下淌,蜿蜒婉转,绵延着打湿了郁安的手掌。 泪珠刚流出的时候是滚烫的,染湿指腹的时候变得凉了。 郁安觉得热度流失的不仅是眼泪,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于是他慌张地拿衣袖帮卓承拭泪,徒劳地向他解释:“不是这样的,先别哭了,卓承。” 卓承泪水止不住,眼眶红得像染了血,“那我和他,你更喜欢谁?” 又是一道送命题。 郁安觉得头痛,没忍住捧起他的脸,倾身去吻他的眼泪。 卓承呼吸停滞了。 郁安从卓承的脸颊吻到眼尾,见他不再落泪,又安抚般亲亲他发红的鼻尖,“别哭了,哪有人伤心了会哭成这样的,像小朋友一样。” 低哄了两句,郁安弯眸笑了,“我不是说了吗?我喜欢你,我爱你呀。” 他眸光温和而宁静,宛如月光下光影粼粼的湖面。 卓承怔忡看着,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因为我像别人?” 发音哑哑的,完全没有平日里性感的沉稳,撒娇似的。 郁安摸摸他的头发,温声说:“只是因为你是你。”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2%!] 对于郁安的回答,卓承没说满不满意,绷紧的唇角翘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他手臂发力,钳着郁安的腰身将人抱起,托着对方往客厅走。 郁安随他怎么抱,甚至还顺从地勾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不动。 卓承很好哄,又很敏感。 经过这件事,郁安加深了这个认知,决定再多给他一点关心和爱护,哪怕是在一定范围内违背人设也没关系。 毕竟郁安此行是为卓承而来,他不想卓承再胡思乱想。 这晚二人睡下时已经接近天明,卓承躺在郁安旁边和他说了好多话,最后道晚安的语气,已经没藏不住疲惫。 郁安以为他很快就能睡着,却不想,五分钟后这人动作极轻地勾住了他的小手指,小声叫他:“郁安。” 没听见郁安回话,卓承又摸黑凑过来亲他的脸,“哥哥,晚安。” 好乖。 郁安装作睡熟,滚进了他怀里。 …… 之后郁安才知道卓承提前回来的时候,甚至连他家里人都不知道。 卓承解释说父母虽然传统,要他每年都回去过年,但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何况年已经过了他又态度着急先斩后奏,二老也就没多说什么。 但其实说了,卓父骂过他:急成这样是老婆跟人跑了? 程度也差不多了。 卓承觉得这话也太晦气了,没说给郁安听。 郁安只用听好听的话就好了。 元宵一过,假期就所剩无几。所以虽然时限很长,年假最终还是有休完的一天。 重回剧组的时候,大家脸上都带着社畜应有的怨气,但一见到同进同出的两位主演老师,又春风化雨般温和。 化妆师脸上扬着微笑,已经很自然地接受郁卓二人浓情蜜意的现实了。 虽然两位老师总在避嫌,但那种在谈了的暧昧氛围,在火眼金睛的粉头子们看来完全遮掩不住。 郁安隐约看懂了大家的眼神,每天硬着头皮装不知情,暗地里和卓承说了要在片场保持距离的事。 他自己倒还好,卓承正处上升期,最好还是别传出不太好的谣言。 显然已经全然忘了剧情里花边新闻无数的事。 卓承对保持距离的事很有意见,向郁安表达自己想要亲近的愿望。 郁安严肃地让他以事业为重,卓承只能答应了,但提出的要求是每晚要和他一起睡。 郁安猜测是假期的时候卓承在他床上睡习惯了,也就没再拒绝,反正酒店那边的事卓承已经处理好了。 于是卓承如愿爬上了郁安的床,每晚睡前可以和自己的金主亲亲抱抱,甚至做些更过分的事。 金主哥哥任他索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会用脚踢他,并不疼。 卓承心痒地抓着他的脚踝,哑声哄他,然后默默提出自己都觉得不要脸的要求。 郁安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卓承眼神深沉,握着他的脚踝不松手,指节在白皙细腻的脚踝上缓缓摩挲,“用脚……” 郁安收不回腿,吃力地撑起身推他,“不行。” 青年耳朵通红,带着玫瑰一样的色泽,漂亮极了。 卓承知道他害羞,也不强求,松了手又俯下身亲他,把滚烫的耳垂含在嘴里,用牙齿轻轻研磨。 郁安身体一颤,声音也哑了:“别咬了。” 卓承把那节耳垂吮得朱红,这才放过它,侧过脸用高挺的鼻梁蹭郁安的脸。 特别的是,明明没有得到亲吻,青年脖子上那块皮肤也泛着淡淡的粉,像是一树三月桃花枝,清秀又绮丽。 卓承感叹着,低头去吻他的颈脖。 郁安哑着嗓音:“轻一些,不要留印子。” 说话的时候,他喉结上下一动,卓承的视线被吸引了,勾唇吻上了那块地方。 郁安毫无准备,没忍住泄出一声凌乱的低吟。 像是被鼓励到一样,卓承细细密密吻着那喉结,还坏心思地伸出舌尖舔一下。 郁安被弄得没办法,躲闪着往后退,倒进柔软的被子里。 抬起眼睛看到追上来的卓承,郁安眼神还算清明,但带上一层浅淡的水光,像是隔着水光看到的月亮。 “够了。” 被欺负得厉害,他胸腔起伏有点大,让从散开睡衣领口露出的那颗小痣都像有生命般闪动。 卓承目光定格在那颗锁骨末端的痣上,眸光一闪。 郁安知道这人没安好心,被这细致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有什么好看的?” “很好看,”卓承按住那颗起伏的小痣,感受到郁安身体一僵,不由笑了,“好敏感啊,郁老师。” 他含笑的调侃让郁安觉得脸热,别过脸不去他了。 但这样一来,更方便卓承观察他了。 身下的青年实在生了一副好面孔,五官清隽雅致,最突出的是那双眼睛,冷光点点,叫人忍不住招惹,想要那双眼睛里流出更多情绪来。 他皮肤很白,莹润又细滑,比起冰冷的雪色更像某种色泽温润的透亮玉石,情绪激动的时候会由内而外散出绯色,动人至极。 卓承看着,又忍不住压下去抱他,迷乱地喃喃:“好漂亮啊,郁安。郁安,哥哥,郁郁,宝宝……” 郁安红着耳朵捂住他的嘴,“别乱叫。” 卓承曜石一般的眼睛很亮,叫人联想到赤诚又坦率的犬类,无害极了。 此时此刻,被捂嘴的无害犬类炽热的呼吸撒在郁安掌心,竟然漫不经心舔了一下他的掌心。 郁安觉得手掌都麻了,触电般移开手,一张脸红了个彻底。 卓承笑着去靠近他,“想亲你,郁安哥哥。” 郁安只好仰头任他亲了。 亲着亲着,郁安突然感觉到一处不对劲,反应过来这人一直再忍,轻轻咬了一口卓承的舌头。 卓承却把这个动作当做难得的调情,立即更加火热地吻回来。 郁安忍了一会,侧过脸躲开他的吻,在卓承不满地追上来之前说出自己的想法:“你……怎么办?” 卓承动作一顿,将手搭在郁安不知何时缠在自己腰上的双腿上,哑声说:“用腿,好不好?” 郁安把脸埋进了被子,没说话。 第二天除去拍戏的时候,郁安基本上表情都淡淡的,能坐都坐,起身的几率少得可怜。 答应要在片场保持距离,卓承不敢凑上去触郁老师霉头,给小徐转账让他鞍前马后陪在郁老师身边。 对此,小徐表示卓老师你不说他也是会陪在郁老师身边的,这是他的工作啊啊啊! 小徐含泪收下来自卓老师的转账,微笑着去完成本该属于自己的工作了。 不过郁老师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愉快,每次起身的时候脸色有点黑,虽然表情还是很好看就是了。 小徐兢兢业业地替自己本就省事的老板打着工,能不让老板亲自来的事都自己抢着干了。 一天拍摄工作的结束后,卓承躲过剧组人员的视线,迅速上了郁安的车。 小徐极有眼色地守在车边,装作在看远处的景色。 卓承一上车,就坐在了郁安身边。 郁安端着热水在喝,听见他隔着氤氲的水汽问他:“还疼吗?” 郁安动了动腿,说:“有点。” “对不起,”卓承认错的态度很积极,“我没忍住,你太漂亮了,哪里都漂亮。” 他检讨自己:“但这不是郁老师的错,是我定力不够,在郁老师叫停的时候也不听,还主动勾引郁老师……” 不想听他一本正经说这些污言秽语,郁安瞥了他一眼,要他闭嘴。 卓承听话地闭嘴了。 过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问:“郁老师生气了吗?” 郁安很平静:“没有。” “还喜欢我吗?” “……喜欢。” “那今晚还能一起睡吗?” “不行。” “……” 96 笼中之鸟 ◎疯子也会懂爱吗◎ 拒绝同睡邀请的原因不只是腿疼,郁安其实有点招架不住卓承在床上的黏糊劲。 脸是要亲的,嘴是要亲的,身上也要亲,哪里都要亲。郁安实在羞耻得受不了,用手去推他也推不开,被按着欺负得很凶,卓承看他的眼神像要把他吃了。 太可怕了! 郁安面无表情地想,动作利落地把又一次眼巴巴来敲门的卓承关在屋外。 卓承一连吃了好几个闭门羹,白天的时候绷着脸坐在小马扎上不说话,冷风吹在那张帅脸上,好像能刮出霜花来。 找准机会,他把郁安堵在化妆间,表情冷酷,语气却十足幽怨:“想和郁老师一起睡觉。” 郁安好言安抚:“再等等吧。” “都这么多天了,”卓承抱住他的腰,垂着眼看他,“为什么还不能一起睡?还疼吗?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擦药?医生说治擦伤……唔!” 郁安捂住他的嘴,“别说了,早就已经好了。” 卓承把他的手抓下来,握在掌心亲了一下。 郁安指尖蜷缩起来,听见卓承低声问:“那为什么还不可以一起睡觉?” 郁安收回手,语气淡淡的:“因为你不听话。” 卓承立即抱紧他,将头搭在他肩上,抬着眼睛看他,“我听话,我很听话的。” 见郁安不回话,卓承在他肩窝轻轻蹭了蹭,发丝刮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卓承压着声音说:“不是很喜欢我吗?我想和郁郁一起睡,郁郁答不答应?” 郁安听见这个称呼就脸烫得厉害,“别这么叫我。” “不叫了,”卓承抬头亲亲他的脸,“我听话了,可以答应我了吗?” 找不出理由推拒了,郁安说:“可以……” 在卓承眼眸发光的时候,他继续给出条件:“但是你一定要乖。” 卓承弯了弯眼睛,保证道:“我最乖了。” 至于到了晚上是谁乖又是怎么个乖法,就不是金主哥哥说了算了。 戏外氛围轻松,戏内却剑拔弩张。 随着逃犯和季远的进一步相处,《远山雾色》的剧情仍在往后走。 逃犯很听季远的话,哪怕对方在越来越敷衍地骗他。 季远喜欢读书,他就搜罗各种类型的盲文书籍供他阅读。 季远喜欢安静,他和对方待在一起就尽量不说话,也不再不经允许随意碰他。 季远要私人空间,逃犯就退出阁楼,不在就餐时间就绝不打扰。 再后来,逃犯不被允许踏入季远的私人领地,一周中只有一天能见到下楼来的季远,对方已经对他所作所为全然知情,按时询问他地下室里哑女的情况,像是担心他施暴。 但这显然多虑了,逃犯没理由对自己的养宠坏,哪怕对方是他无聊的消遣,是被冷落的对象。 于是逃犯态度很好地回答季远提出的每个问题,并贴心问他还想要什么。 在这时,季远的表情总会变得很奇怪,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摸索着上楼。 季远想要的东西好像很多,但又少得可怜。 逃犯无法从那双寂然朦胧的眼睛里看到情绪,也读不懂他脸上的很多表情,不知道他心底所想到底是什么。 向来被称赞聪慧剔透的逃犯,在季远面前变成了一窍不通的傻子。 但青年无礼的要求和疏离的态度告诉逃犯,对方并未如他所说那样会慢慢爱上逃犯,他的心是封闭的。 像一座寂静的雾中花园,无法走近,无法触碰。 春天永远不会在那里降临。 逃犯心中被欺骗的怒火和无休止的爱欲混杂着,在面对冷淡的季远时,变得沉默寡言。 被压抑的情感最终还是爆发了。 某天夜里,逃犯轻而易举打开了季远反锁的阁楼门,面色阴沉地走进门后发现季远正坐在床脚,脑袋微微仰着,对着高窗的方向。 如果他是个健全人,逃犯都要认为他在看窗外的风景了。 但季远不是,那双畸形的眼睛不会骗人。 听见锁扣声响以及逐渐靠近的熟悉脚步声,季远像是早有预料,没给出任何反应。 逃犯来到他身边,若无其事地问他:“在干什么?” 季远语气平淡,“感受风。” 逃犯顺着他的方向侧过身,感受到微弱的凉意在皮肤上刮过,是从未关高窗偷偷入室的弱风。 初春的天气,季远关了房里的暖气,静静感受着微凉的晚风,通过它去感知外面的世界。 逃犯的视线落在季远扬起的脸上,“冷不冷?” 季远隔了一会才回答,“不冷。” 这是谎话,他的手是冰凉的。 逃犯用指腹在季远手背上点了一下,得出这个结论。 季远被逃犯的触碰惊到,睫毛颤抖了一下,宛若蝴蝶振翅。 逃犯沉声道:“我不会伤害你。” 顿了顿,他又开口:“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我答应过你的,季远。” 季远低下头,“来找我干什么?” “来看看你。”逃犯说。 季远声音很冷静:“现在已经是睡觉时间了,你不该在这。我和你说过,这样会打扰我。” 逃犯重复道:“可我只想来看看你。” “为什么?” 青年低头的时候较长的发丝垂落,露出那节白得反光的后颈。 逃犯目光定格在那里,像是被那片肌肤所引诱,想搭上去,却又在伸手的刹那定住。 季远不喜欢这样。 沉黑的眼眸动了动,逃犯收回手,站在原地看着季远的发旋沉默。 他觉得自己像只被驯化的狗,不敢做出违背主人意愿的事,因为害怕主人的遗弃。 久久没有回应,季远语气更冷了:“你说话,不然就请出去,我要休息了。” 逃犯突然说:“我想你。” 季远眉心一蹙,反问道:“什么?” 面对质询,逃犯态度很真诚,“我想你,想见你,想碰你,想吻你。” 季远冷漠地评价:“下流。” “我不是好人,”逃犯看着他泛红的耳尖,“这你知道。” 季远没理会他的话,只说:“我不会同意的,请你出去。” 逃犯没有听话地出去,静静地注视着季远,半晌,在季远胸膛起伏快要发怒之前,缓声问道:“你没有一点点爱我吗?” 季远呼吸紊乱了,深吸一口气才平静下来,“为什么总是问这个?” 逃犯认真地说:“因为我想知道答案。” 季远淡淡道:“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逃犯很执着:“但你说的事情,我都做到了。” 他略略弯腰,在季远面前半跪下来,仰视着那双白翳漫漫的眼睛,“我做到了,你还是不喜欢吗?” 感受他的靠近,季远身体后仰,用手撑住身后的床被,像是觉得很不适应。 逃犯没放过他的任何反应,安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片刻后,季远笑开了,“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吗?你懂感情吗?温暖的幸福的感情需要两个人相互的信任和依赖,这些东西不能靠强迫得来。喜欢和爱,你这种疯子一辈子也不会懂。” 逃犯看着他绽放的笑颜,怔怔解释道:“我懂的,我爱你,季远。” 听着逃犯的一声声剖白,季远笑声更大了,大骂他是“疯子”,笑够了,表情逐渐冷却下去。 “你不爱我,你爱的是你自己。” 季远痛快地说:“你只是想要一个听话懂事的宠物,但我是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你放过我吧。” 逃犯迷茫地看着季远冰冷的神情,“可我,只是喜欢你啊。” 最开始喜欢的是那双眼睛,然后是季远的整个人。 温柔乖顺也好,桀骜不驯也好,都是逃犯喜欢的模样。 刚开始是想好好对季远的,后来逃犯更想要季远听话,再后来他想要季远爱他。 步步深入,层层沦陷。 眼盲的季远却能看穿他的心思,无情地说:“你好贪心,先生。你知道的,人的情感往往只会有一种,你让我恨你怕你,就不要再想要其他的。” 青年神色决绝,语气冷淡,像是要在今晚把话彻底说开。 打破高傲者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逃犯抓住季远垂落的衣角,语调很低:“我想你爱我。” “……” 他难得急切地说:“我不想要其他的,不要你怕我了,不要你听话了,只要你爱我。” 季远漠然地听着,不置一词。 逃犯半跪着上前,抱住季远细韧的腰身,没得到对方一点反应。 他有些惊慌地抬头去看季远,却发现那双眼睛正低垂着,也对着他的方向。 那一刻,逃犯甚至产生了季远在注视他的错觉。 那双逃犯喜欢的眼睛,寂静得像是雪落深山。 大雪倾覆,冰霜恒久。 此时此刻,逃犯终于明白,季远不可能爱他,也从来不会爱他。 从这个晚上开始,季远没再理会逃犯,连虚假的敷衍也懒得做了。 不管逃犯是强迫还是尊重,是暴怒还是温柔,他都反应平淡,全盘接受。 逃犯更加细致入微地照顾他,重新接手了所有琐碎的小事。 但这次,逃犯怎么亲他抱他,青年都不会有太大反应,甚至在逃犯抱他去洗浴时也不再态度坚决地反抗。 季远的气性终于被磨平了,逃犯对此并没有感到惊喜和满意,反而陷入了深重的绝望。 【作者有话说】 谁说这文糊啊,这文可太棒了!(疑似精神错乱) 97 笼中之鸟 ◎错误◎ 绝望之中,逃犯试过不止一个办法,想激起季远的情绪波动。 有时候闹得过分,季远也只是拧着眉头掐他,兴趣索然地问他“闹够没有”。 像在对待一条不听话的脏狗。 逃犯对季远嫌恶的态度视而不见,温和地向他赔罪,又紧紧把他抱在怀里,絮絮叨叨逗他说话。 季远比从前更加沉默,往往对逃犯一切言行都无动于衷,好多天都不会对逃犯说一个字。 看着眼前人漠然的脸,逃犯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刚和他相熟的季远。 安宁的,腼腆的,像一片沾染露水的花卉丛林。 他的声音清亮温和,叫人想起潺潺的清溪和甘甜的泉水。 说不清是不是在后悔,逃犯低声说:“如果当初,我没有请你来我家做客……” 季远冷声打断他:“做过的事情,就不要后悔。” 逃犯坚持着把话说完:“如果我没做那些事,你会爱我吗?” 季远没回答,像是在无声嘲讽他痴心妄想。 没得到季远的回答,逃犯沉默下去,箍紧手臂将对方按进自己的怀里。 没有勇气再问第二次。 季远安静不语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仿佛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晚上任由逃犯抱着躺在床上的时候,像个没有生机的人偶。 他一闭眼,逃犯总会神经质地去碰他的鼻息,像在确认他的生命体征。 等弄得季远呼吸乱了,逃犯又一边放下心,一边好声好气地道歉,柔声和他说很多话。 虽然季远不会回应他那些废话,但逃犯从不放弃,每晚都态度坚定地和他聊着。 哪怕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说话声,也乐此不疲。 逃犯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在睡前和季远说完自己所有关于工作和生活的事。 直到后来再也找不到任何可说的,逃犯失去了自己的话题,只好焦躁地在脑中搜寻语句来填补相处的空缺。 以此证明他对季远来说,不是一个无用的人。 搜寻无果,逃犯别无他法,嘴唇在季远低垂的眼睫上碰了一下,落下一个不带情欲的吻。 亲吻惹得睫羽轻颤,像是被风拂过的杨柳枝。 逃犯笑了,在季远展现出不满之前,开口说起了新的话题。 他开始低声讲述,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于是季远脑海中,逐渐呈现出一个孤僻的总是身上有伤的小孩形象,可能发育不良,脸颊甚至凹陷下去。 但眼睛一定是很黑的,深不见底的黑,比季远的目之所及的黑暗还要黑上许多。 毕竟那小孩长大会成为疯子。 逃犯用了好几个晚上才说完自己十岁之前的事,提到了早逝的毫无印象的母亲,提到了破败简陋的家,提到了自己无学可上、到处游荡消耗时间,最后才提到父亲。 那个一旦叫人想起都能闻见酒汗臭气的角色,易怒又无能,拳脚永远对着家人。 逃犯说起这些的时候,语调沉闷得像是远方传来的雷声,莫名压抑。 季远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不是看见他半阖的眼睛,会叫人以为他睡着了。 像是刻意逗弄,逃犯不明意味地问季远:“猜猜我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季远不说话。 逃犯并不意外,低笑一声给出答案:“他死了。” 季远心里一紧,感受到逃犯搭在他后颈的手在有一搭没一搭轻刮着,引得那块皮肤阵阵颤栗,不由眉心微蹙。 逃犯看着他不太好看的脸色,继续说:“我父亲死了,在我十岁生日那天。” “他喝醉了,”说着,逃犯又笑了,一下又一下刮着季远的后颈,“他喝醉了回家,从楼上摔了下去。” 他又补充说:“当时我也在。” 紧紧盯着季远白皙的侧脸,逃犯视线从他的眼睛移到唇角,问道:“是不是觉得这是我做的?” 季远对他半带恐吓的试探没反应,平静地点评道:“自作聪明。” 好像被季远的话取悦到,逃犯抱着他吃吃地笑了,“我当时还小,你知道的,就算做了错事也可以轻易得到原谅。但大家都没想过我会是嫌犯,连警察都是。可能都被我头上的血吓到了吧,要带我去医院。” 他停顿了一下,“直到后来有人问我,我爸爸到底是不是自己掉下去的,我才知道,大人们在自己偷偷地猜,都是自作聪明的人。现在我也是了。” 从回忆短暂抽离,逃犯低头看着季远,“知道这些事情之后,你会害怕吗?季远。” 季远不理会他,干脆地阖上眼睛,像是准备睡了。 逃犯贴到他脸边捣乱,温热的气息扑在对方耳畔,“骗你的,其实我没有那天的记忆了。” “那天他用瓶子砸了我的头,我很晕很痛,想不起来父亲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 说到“很晕很痛”的时候,他语气一低,夹杂着无意识的示弱。 季远用手乱推了他一把,皱眉说:“我要睡了。” 逃犯笑着应好,闭嘴不再多说,房间安静下来。 过了很久,在逃犯呼吸放缓放平之后,季远松开了攥紧的睡衣衣角,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季远的态度一直很冷淡,不管是在逃犯提及自己身世之前还是之后。 不清楚青年会不会以为他是刻意卖惨或是有意逗弄,逃犯只是语气平静地,把这个尘封多年压在心间的故事倾诉给了他。 说是自言自语打破相处的沉默也好,说是放过自己谋求心安也好,逃犯都不要求季远回应。 所以哪怕季远反应平平,逃犯也只会带着温柔的笑意,细致入微地照顾季远。 即使季远不需要。 越到后面,季远给出的反应就越少,纵使逃犯尽力在照顾也无法遏制他逐渐凋零的生气。 看着青年清瘦白皙的脸颊,逃犯心中的焦虑与日俱增。 他狂躁地在室内走来走去,工作能推都推,挂断经纪人破口大骂的来电,只想长久地守在季远身边。 像一只誓死守护领地的恶犬。 逃犯面色比季远还苍白,又低喃着和他说了很多话,要他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要为难自己,跪在青年身边好言相劝的模样可怜得引人注目。 但季远看不到。 被逃犯求得过分,季远脸上浮现出一个浅薄的笑来,声音沙哑:“我有没有为难自己,你难道不知道吗?” “……” “你不是说过,会好好养我的吗?” 逃犯注视着他的笑脸,说不出一个字,又抬手用勺子给他喂饭。 季远乖乖吃了。 但半夜的时候,他混乱地挣开逃犯的拥抱,摸索着下了床,快步摸进盥洗室之前甚至踢到了柜脚,发出一阵沉闷声响。 季远没顾得上疼痛,在盥洗室里吐得昏天黑地。 稍微缓过来一些,他听见逃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又不舒服?” 哑得像是砂纸刮过。 季远没说话,手臂撑着冰冷的瓷砖,脊背小幅度地颤抖着。 逃犯接水替他清理,从始至终没等到季远说半个字。 伺候人漱了口擦干净脸,逃犯检查了他身上的撞伤,确认无碍后俯身把对方抱了起来。 怀里的人更轻了。 逃犯垂下眼,将他抱回了房间的床上。 按照往常,逃犯可能又会劝季远放松身心,争取下次不会再这样。哪怕季远不回答,他也能自顾自说很久。 但这次逃犯什么都没说,贴心地给季远留出外侧的位置,就重新揽着他的腰把人抱进怀里,低哄道:“睡吧。” 青年眼帘缓缓合上,遮住那双白雾迷蒙的眼眸。 季远很快就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逃犯则垂着眼睛,神情淡淡地看了他一整夜。 后面季远胃口变得更差了,常常吃不了几口就想吐。 逃犯又试着给他煮粥做营养制剂,季远勉强吃了几天又会反胃,俊秀的面孔表情难看,白得几乎透明。 最后逃犯别无他法,只好给他打营养针。 季远从不反抗,接受消毒后,在银针刺破皮肤的时候眼皮都没抬一下。 逃犯注射的速度不快,一边观察季远的表情一边柔声安抚他,那副小心呵护的模样像是在对待自己精心圈养的小猫。 可季远不是猫,在逃犯看来,他是更脆弱更美丽的生命,不能用认知中的任何东西代替。 他过分珍视的态度引来了季远的皱眉,依旧没和他说话。 结束之后,逃犯替青年擦去手背滑出的血珠,轻声问他:“疼吗?” 指尖的血色被逃犯含进嘴里,他眼中闪烁的着微光,表情很满足。 入口的是淡淡的血腥味,但逃犯却觉得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馐。 季远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珍贵的。 季远看不到逃犯的表情,不能视物的眼眸半垂着,并不回话。 逃犯抬眼凝视着他,隔了几秒后,将他轻轻抱进了怀里。 季远睫毛低垂,安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逃犯抱着季远消瘦的身体,视线在他莹白的脸庞上停留着,忽然俯身去够对方淡粉色的嘴唇。 呼吸交缠间,季远若有所感般侧过脸去,逃犯的吻落在了他紧抿的唇角。 那一刻,逃犯胸膛起伏不定,脸色苍白下去。 沉默过后,他发出又沉又哑的声音:“你还是不愿意。” 季远没应声。 逃犯抱着他,终于从他始终如一的拒绝态度里得出结论:“季远,你一直在怪我。” 季远垂着眼睛,像是在默认。 “是我太笨了,”逃犯恍然大悟地喃喃,“原来你一直都在怪我。” 他不受控制地抱紧季远的身体,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揉进骨血。 “是我的错,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 98 笼中之鸟 ◎自由◎ 逃犯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已经无可补救,无论是低声恐吓还是婉转哀求,都无法改变季远的心意。 季远的状态日渐虚弱,像一株本来开在春山里却被强行移栽入院的花,短暂盛放芳香后就枯萎颓靡。 逃犯的焦躁程度直线上升,他发现了自己状态不正常,但并不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他永远在关注季远。 或许是因为营养缺失和心结阻碍,季远很快病倒了。 逃犯半夜被怀中的温度烫得醒了过来,借着床头灯看见季远脸颊通红,在意识迷糊地梦呓。 逃犯被季远的状态震到,立即松开季远,下床替他测了体温又翻箱倒柜找药。 在季远来了之后,向来讨厌多事的逃犯一改往日做派,在房子里的每个房间都备着常用药物、铺着厚地毯,在所有家具棱角处都粘上方便视障人士活动的软胶,甚至不辞幸劳地在很多地方戳好提示性的盲文标语,减少季远的不便。 季远从没有对这些细节发表感想,逃犯也不在意,他做这些的初衷并不是得到季远的感谢。 逃犯低声叫醒季远,向他解释清楚现状,在季远哑声应答之后,逃犯扶起了季远,小心给他喂药。 季远烧得很迷糊,含药的时候嘴唇不小心碰到了逃犯的指腹,留下一层透明的水光。 逃犯瞥了一眼指尖的水光,又去看季远迷茫找水的模样,端起床头的水杯喂给他。 季远就着温水吞了药,安静地合上眼睛,倚在逃犯怀里不言不语。 逃犯知道他没有立即睡去,给他盖好被子,又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做完这些才有闲心去轻拍他的脊背,是充满安抚意味的哄睡动作。 在照顾季远的时候,逃犯的体贴行径总是无师自通。 不知过了多久,季远的体温降低了一些。 逃犯伸手去拿床边的温度计给他再测了一次,温度确实低了,但还在发着低烧。 逃犯轻轻拍着季远的脊背,替他擦去额头的薄汗,又轻柔地把他放在床上,自己则下床去给他换热水。 回来的时候,季远侧躺的姿势没有变,过长的刘海落下,遮住眼睛只漏出下半张脸。 很瘦,但依然能窥见那精致的轮廓。 他呼吸很平稳,像是正在安睡。 逃犯替他将刘海拨开,低声说:“喝水吧。” 季远均匀呼吸着,趴在枕头上没有任何反应。 逃犯在那绯红的脸颊上抚摸一下,“我知道你没睡。” 显然已经很清楚对方真正睡着是什么样子的。 过了几秒,季远睫毛一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逃犯伸手将他扶起来,“该喝水了。” 季远甩开他的手,“我想睡觉。” 逃犯指尖划过他干涩的嘴唇,低声哄他:“你需要补充水分。” 生病的季远疲于掩藏自己的情绪,眉心微皱地躺在枕头上,像是在烦躁。 逃犯难得看到青年情绪外显,安静地看了他几秒,俯身去吻他眉心的褶皱。 柔软的吻印在眉间,季远立即别开脸,往反方向挪动身体。 对季远的嫌恶习以为常,逃犯勾着他的手腕将他拉了过来,正要弯腰去扶他,一时不察被季远用手肘用力一顶,闷哼着往后退了一步。 玻璃杯从掌心滑落,摔在厚厚的地毯上没碎,滚到了床下,而倾洒出的白水很快在毯子上浸湿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逃犯的目光从那片水渍上移开,落在缓缓撑身坐起的季远身上。 青年脸颊上低烧出的红晕未褪,神色却带着冰冷的厌恶。 那不加掩饰的情感像是一柄利剑,刺进逃犯鼓噪的胸膛,甚至还微微转动角度,将心脏刮得碎裂不堪。 只余下鲜血淋漓。 逃犯站在原地未动,问:“为什么总是这样?” 季远面色凛然,一如既往不理会他的问题。 逃犯静立了几分钟,动身坐在季远身边,替他将被子搭在了身上。 季远没拒绝,只在逃犯用双臂裹住他的时候,动了动嘴唇,“滚开。” 逃犯置若罔闻,“休息吧。” 季远眉头皱得更紧,在被子里无力地挣扎几下,病中的身体力气不够,不正常的体温烧得肝火更旺。 他一时气极,猛烈地咳嗽起来,脊背颤抖得厉害。 逃犯一下就松开了他,替他拍背顺气,轻声劝他“别生气”。 季远咳得面色通红,眼帘半抬,用那双白翳如云的眼睛对着他,“别碰我!” 因为激动,青年眼眶也是一片绯色,其中泛起潮意,像是随时要哭出来。 季远很久没有在逃犯面前哭了,除了一开始向他示弱求饶的时候。 眼泪对他而言只是手段,不是软弱的象征。 果然,在逃犯低声保证不再碰他后,季远又咳了好几声,呼吸平稳下去,眼睛里的潮意自然就消失了。 逃犯起身站在床前,敛眸看着季远的眼睛,很突兀地问:“你还会原谅我吗?” 他问的是在这场以哄骗开始以钟情结尾的软禁里,季远是否会因为他的挽留哀求而改变心意。 季远笑了,声音如冰地反问:“你觉得呢?” 逃犯沉默了很久,闭上眼睛换了个问题:“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起来?你现在太虚弱了。” 季远捂紧被子,低低咳嗽了一声,“你不是知道答案吗?” 逃犯说:“我不知道。” 季远对他的固执己见不予评价,低眉道:“把地下室里的那个人放了吧。” 逃犯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不是吗?” 季远嘴唇微动,叹息着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给她自由吧。” 逃犯知道放过哑女的后果,季远也知道。 在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前提下,季远还是提出了这个要求,逃犯没有立即答应,又看了几眼季远瘦削的绯红的面孔,问道:“这样你就能开心吗?” 季远回答:“当然。” 他甚至很温和地笑了一下,像一株随风摇曳的无害花草。 后来逃犯解开了哑女的锁链,对上她惊愕又害怕的眼睛,并不解释,只是动作利落地将缩成一团的哑女拽出牢笼。 手脚无力地离开前,哑女反复确认逃犯没有追上来的意图,这才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的离开意味着逃犯行径的暴露。 时间不多了。 逃犯转身回屋,拾阶上楼回到季远身边,等到季远读完一页书后,才稳声和他说了自己放人的事。 季远翻页的动作顿住,表情好像有些惊异,但转眼间所有情绪又都消失了。 他平淡地点点头,将手指搭在书页上,继续摸索新的内容。 在逃犯关门离开后,他缓慢移动的指尖停住,然后很久都没再动过。 逃犯的状态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听话的时候,很尊重季远的意愿,在他表露不满的时候会安静地退开。 季远病好以后就不愿再喝粥,依旧吃不太下东西,营养摄入除了少量的进食,就只能依靠一些营养针剂。 逃犯对此不再多言了,眼底因为焦虑而涌现的血丝也褪尽了,平静地收敛了所有感情。 他克制得很好,但时不时还是会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将越发清瘦的季远拥得死紧,整个人像个精神不稳定的疯子。 季远不评价他的行为,随他发疯。 有一天,季远被抱在窗台的毯子上,靠着玻璃晒太阳。 他听见逃犯用一从未有过的语调开口:“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谅呢?” 季远额角抵着窗户,睫毛被阳光照出一片温暖的金色,连眼中那层白翳都显得通透。 他缓缓侧过脸,面对着逃犯的方向,认真地说:“我想要自由。” 逃犯不语,片刻后,急切地抬起季远的下巴,倾身吻住他的唇。 季远没有反抗。 暮春温暖的阳光撒在二人身上,将他们塑造成一对密不可分的爱侣。 短暂的双唇相贴后,逃犯退开距离,留恋般抚了一下季远消瘦的侧脸。 “我很爱你,季远。” …… 伴随着这句告白,《远山雾色》90%的剧情内容宣告结束。 乔放留着结局没拍,给了大家三天假期,把自己关在房里思考故事的最终走向,拟出好几个不同的结局兀自纠结着。 其实这份纠结在大半个月前就开始了,为此乔导甚至还询问了两位主演的意见。 卓承倒觉得都行,只是明里暗里催了乔导好几遍,让她快把剧情拍完,看看郁老师为了拍戏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乔导一脸深沉地拒绝他的要求,表示慢工出细活,越到后面越需要慎重。 卓承多次建议无果,晚上气呼呼地钻进郁安的被窝,摸着他瘦得有些突出的骨头,心疼地把那些地方亲了又亲。 郁安怀疑卓承是在借机占便宜,但没有证据也就懒得管他了,随他摆弄。 最近拍戏拍得昼夜颠倒,夜戏太多导致两人私下相处的时间也少了。 有时候卓承甚至表现得比戒碳水的郁安还焦躁,郁安只好摸摸他的脑袋聊以安抚,后来才发现这人不是因为没有和他亲近而生气,而是在担心他的身体。 得知真相后,郁安心中软成一片,哪怕被投喂一些计划之外的充能食物也安然接受,偷偷运动消耗掉就好了。 让卓承安心是最重要的。 但卓承好像并没有完全安心。 郁安抓到过他蹲在角落里偷偷抽烟,烟雾迷蒙模糊了凌厉的眉眼,却难掩焦虑。 虽然对方含着烟头低眉侧目的模样很性感,但为了健康考虑,郁安还是决定想办法让卓承戒烟。 【作者有话说】 逃犯和季远的故事基本上讲清楚了,后面还是以小情侣恋爱为主 99 笼中之鸟 ◎杀青◎ 决定帮卓承戒烟的第一步,就是对抽烟被抓包的卓承老师提出要求:身上不能有烟味。 卓承心虚地答应了。 亲吻的时候察觉到有烟草气息,郁安会直接叫停,不管卓承是如何撒娇示好,都狠下心拒绝。 后来卓承口腔里不再有烟草味,身上的香烟气息也消失了,干净到什么气味都没有的程度。 但郁安从他外套里找到了打火机。 郁安冲他伸手,“烟呢?” 卓承巴巴道:“没了,戒了。” 郁安手指一抬,掐住他的下巴,笃定地说:“拿出来。” 卓承握住他细瘦的手腕,低低地撒娇:“郁郁——” 彼时他们正好拍到了逃犯因为焦虑紧张、没日没夜守在季远身边的戏份,连带着在现实里,卓承对郁安的黏人程度也上升了。 郁安很懂他的心思,却故意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声音很温和,但卓承知道这是最后的警告了,再不坦白就会收获一个冷冰冰的郁安。 卓承不敢不再辩解,从自己外套内衬口袋里取出一个精巧的烟盒,递给了郁安。 郁安没接,就着他传递的动作,将烟盒打开随意从中抽出了一支烟。 啪嗒一声,火光明艳。 卓承看着郁安叼着烟,冲他弯眸一笑。 深色的烟嘴将淡色的唇瓣压出一道浅痕,随着对方的呼吸震颤着,构成一种颓靡又艳丽的美。 卓承的目光落在上面,久久不动。 郁安捻着烟身漫不经心地吸进去一口,然后拿开烟靠近还在发愣的卓承,对他吐出一口带着苦涩意味的雾气。 两人的眉眼拢在模糊的烟雾里,郁安歪了歪头,眼神竟然有些天真。 卓承接过他指间的烟,含进嘴里也吸了一口,末了觉得无甚滋味似的,把烟摁灭了就匆匆按住郁安的侧脸要亲。 郁安笑着摇头,还没来得及闪身离开,就被摁着腰身交换了一个苦涩绵长的吻。 从那以后,卓承就彻底戒烟了。 嗯,抽烟哪有谈恋爱解压啊,何况他本来就是因为郁安不好好吃饭而压力大到抽烟的。 实践结果表明,抽烟不管用,好好管教郁老师才是要紧 当被乔导问到对《远山雾色》结局的意见时,郁安理着乔放摆出的几个不同版本,说:“大众意义上还是推荐团圆版本,但这和故事的基调不搭。留有遗憾或许更合适。” 乔放认可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又问:“郁老师觉得季远原谅逃犯了吗?” 故事的叙述者和演绎者相对而坐,在讨论角色本身的最终选择。 郁安垂下眼睛,“我只是季远的演绎者,并不能代表他本人发表意见。” 乔放捂嘴一笑,“是这样,哪怕是笔下的人物也会有自己的生命。或许在故事里的世界,季远和逃犯会有自己想要的结局。” 她最终选择了最后一个结局版本,决定让故事停在新的篇章开始之前。 在那个轻柔的吻之后,逃犯消失了。 没留下只言片语。 季远如愿获得了自由。 他回家之后,不久就有两位警察敲门拜访。 在对方表明身份和来意后,季远怔忡了一下,将门拉开放人进来。 盲杖在地面敲敲打打,他的声音很轻:“你们是说,那位先生认罪了?” 一道很粗的声音回答:“他自首了。” “……” 对方似乎有些纳闷:“还是个明星呢,怎么会干出这种事,长那么俊真是白瞎……” 他话没说完,发出一声低嘶,像是被什么打了一下。 另一道温柔些的声音响起,在尽心安抚受害人的情绪:“抱歉啊,季先生,我同事喜欢说些没脑子的废话,您别往心里去。打扰您了,虽然嫌犯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您方便给出时间,让我们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吗?” 季远一直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听他说完才点了点头。 青年给出的情况和嫌犯说得大差不差,甚至好一些。 确认过受害人除了营养缺失以外没有收到更多的伤害,声音温柔些的警员最后对季远说:“季先生,有时间的话我们还是建议您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另一个受害人受的惊吓好像更大些,她那边已经答应了。” 季远对他道谢:“我知道了,谢谢您。” 逃犯的判决很快下来了,三年刑期。 季远接到警局来电的时候,刚好听完护士关于他检查结果和注意事项的轻声细语。 挂断电话后他反应很平淡,抽空和护士说了再见,然后点着盲杖要走。 护士在他身后提醒道:“季先生,关于眼科手术的事,我们这边还是建议您再考虑一下。” 这次检查身体并无大碍,倒有了个意外之喜。 这一年研发出了一种激光手术,能去除先天性眼翳,临床试验成功率不低,但价格实在高昂。 季远脚步顿住,对好心的护士道谢,说自己会考虑的。 任何事都需要代价,只是看自己是否能承担。 在季远决定更努力赚钱的时候,他收到了银行转账的提示。 温柔警员告诉过季远,罪犯改过自新的意愿明显,主动提出对受害者们进行赔偿,弥补他们这近一年来的损失。 但赔偿的金额未免太大,都抵得过十场眼科手术了。 季远听着机械女音读出的数字,平静的面容微微一动,表情复杂起来。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很快就将那条转账消息抛之脑后。 逃犯入狱后,再也没见过季远。 枯坐在单间牢房里,他不止一次抬头看着高悬的小窗,像是通过那窗户在看什么东西似的。 监狱里也可以进行常用物品买卖,逃犯将拿到的钱全买了盲文文具和信纸。 有时候月光透过窗户撒进室的墙上,逃犯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点光线,神色冷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休息的时候,他经常写信,用的全都是盲文。 如今他对这些东西已经很熟悉了,没有一点停顿地戳了一行又一行,将信纸写满之后就带着薄茧的指腹去检查整页的内容,发现一点瑕疵都会整页推翻重来。 寄信的时候,他填上了记忆深处里季远家的地址。 狱警问他写的是什么。 逃犯绷着脸,眼神却柔软得像棉花。 “情书。”他认真回答。 明晰心意之后,逃犯给季远写过很多情书。 季远从来不读。 哪怕逃犯使坏地把珍藏爱意的字句夹进书页里,季远误读之后会拧着眉头,把那页信纸挑出来揉团扔掉。 即使到了现在,逃犯也不知道季远会不会读他写的信。 但他还是坚持写了,脊背笔挺地将对季远的很多想法写进信纸,然后贴上邮票写好地址,按时寄出。 这些关于思念和爱的信件会被对方看到吗? 故事的最后,伏案写信的逃犯眼神期待,将又一张信纸放进了信封。 而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经过短暂的沉默,在恢复视力的手术单上按下了手印。 至此,《远山雾色》剧组迎来杀青。 伴随着乔放的喊卡声,现场一片欢呼,飘飞的彩带落了一地。 两位主演老师和导演制片人分别拥抱,在场每个人脸上的笑意都很浓。 郁安抱着花,在卓承笑吟吟靠过来的时候,对他低声说了句“杀青快乐”。 卓承含笑看向郁安,微微上扬着的眼睛里闪动着细碎的光。 “郁安,杀青快乐。” 电影的拍摄工作全面结束,乔放将杀青宴定在第二天,让大家今晚回去好好休息。 郁安和卓承一起回了酒店。 因为前段时间为了符合角色状态减重太狠,郁安进来被卓承紧盯进食。 每天摄入的营养得简直不能更标准。 卓承监督得很严厉,又要管郁安吃饭,又要管郁安敏感易红的眼睛。 好在拍摄结束了,那副美瞳终于不必再戴。 郁安暗暗松了口气,对卓承高强度的盯梢有点吃不消。 用完晚餐按铃让人来撤下了餐具后,套房里重新陷入安静。 卓承很轻地摸了一下郁安发红的眼尾,起身去拿了眼药水来。 郁安很自觉地仰起头,知道对方一定又要亲自动手帮他。 打开药水盖,卓承扶着郁安的下颌,垂眼去和他对视。 抬起眼帘没有褶皱,白而薄,细看甚至能看到一点透过皮肤的血色。 那对眼珠剔透又明亮,漂亮得像是富有生机的雨后丛林,其中情绪淡淡,但又能感觉到温柔。 卓承垂目看了一会,弯腰去亲郁安。 郁安没拒绝,顺势抱住他的脖子,身体往后倒靠在沙发背上。 卓承在那淡色的唇瓣上简单贴了一下,将药水放到一边,然后勾住郁安的腰身,再次吻了下来。 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一个温柔又深入的亲吻。 结束之后,郁安发现自己又坐在了卓承腿上。 虽然已经对这种情况逐渐习惯,郁安的脸还是有些红。 卓承亲亲他的耳朵,喊他:“郁郁。” 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郁安重新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到对方肩头,“……抱我进去。” 卓承低低一笑,伸臂将他抱了起来,不急不缓往房间内走。 走到一半,他甚至还使坏般将怀里的人颠了一下。 郁安勾住卓承颈脖的手一紧,双腿没有落点只好用力环着这人精瘦的腰身。 卓承含笑托了郁安一把防止他下滑,然后手放那不动了。 郁安没忍住咬了他一口。 卓承一边哑声哄着他,一边推开了房门。 房门合上,关住了一室的低语与春光。 100 笼中之鸟 ◎直播◎ 杀青宴之后,《远山雾色》电影的拍摄工作宣告结束,然后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后期剪辑制作。 等到将片子送审之后,乔放给两位主演老师分别打了电话。 她对自己作品的尺度和主题有充分的自我认知,主角不是传统意义中的正派角色,故事基调现实阴郁,开放式的结局也不符合大众心理预期。 这种类型就算放在同性婚姻合法的现代背景下,恐怕也不会是大众愿意接受的题材。 所以乔导对郁安直言,影片审查可能会受到阻碍。 郁安表示理解,并不在意自己几个月的辛苦付出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还劝乔放放宽心。 乔放心态放得很平,认为上映与否全凭天意,只求不辜负大家的努力就好。 一切流程走得很快,在几经修改后,影片终于送审通过了。 乔放斟酌之后删去了一些展现逃犯病态阴暗的镜头,加入了很多空镜头,留白让观众自行想象。 因为节奏拉得很快,电影定档在次年春日。 期间,郁安和卓承配合了剧组一系列的宣发工作,还在两边经纪人的建议下抽空开了场宣传直播。 陈一的原话是郁老师可以适当参与宣传,发文发图甚至是直播形式都可以。 鉴于郁老师一贯高冷的人设,她并不担心郁老师真去参与直播宣传,这位光是在镜头里露个脸都要把很多人炸出来。 陈一对当初郁安宣布参演《远山雾色》时,大家把网站弄崩一天一夜的事还心有余悸。 令陈一大跌眼镜的是,郁老师还真的出镜了,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让人觉得惊恐! 郁老师对卓承是不是有点太纵容了 陈一陷入了“他俩是不是真谈了”的究极思考中,被思考的两个人对此毫不知情。 事实上,当时直播用的是剧组官方账号,卓承被安排着坐在镜头前,简单介绍了一下《远山雾色》的题材类型和大致情节,场面一开始还算正常。 镜头前的高大男人今天难得穿了一身休闲牛仔,白衬衫半扎进裤腰里,张扬的脸配着耳朵上的亮钉,青春洋溢中带着点痞。 到了互动环节,他挑着弹幕上关于剧方的问题回答,一板一眼的样子很正经。 没多久,弹幕的画风就开始走偏。 大概是某句话的出现频率太高,卓承的视线终于放到上面,“还我开朗小狗?” 他读完,挑眉一笑,“回答问题呢,别打岔。” 见他搭腔,粉丝们弹幕刷得更积极了,纷纷劝他别再顽抗了笑一个来看看。 卓承瞥着屏幕,并不理会大家的起哄,艰难地选出一两个关于影片情节的问题答了。 闹了几分钟,有人在问另一位参演老师。 另一位参演老师,代指得很含蓄,但大家都知道对方是谁。 是郁安老师。 卓承看到了这条弹幕,视线下意识一转,看向了屏幕后的一个方向。 几秒后,他收回目光,看见弹幕里一半在问他在看什么,另一半则是让他安心直播别走神。 卓承牵起唇角,稳着声音向大家道了个歉,开始专注直播内容。 互动环节的尾声,大家胆子大了起来,发言也越来越活跃。 不知是谁先起头,弹幕里提到郁安老师的频率高了起来,让卓承想装没看见都不行。 “怎么都在问郁老师啊……” 他自言自语一般,视线又转向屏幕外,不知看到了什么,沉稳的表情消失了,露出一个带着讶然的笑。 于是直播间刷起满屏问号。 [???] [???] [???] [卓宝又走神?] [他看到了什么啊啊啊啊???] [啊啊啊好不容易接受了小狗正经的样子,他突然笑什么,信女道心不稳] [前面的先稳住,大家觉不觉得这货笑得有种不可言说的感觉] [我也发现了!不可言说的感觉+1] [不可言说+2] [不可言说+666] [到底怎么了啊???啊啊啊求求让我看一眼!] 在粉丝们抓耳挠腮地想通过网线爬过来一探究竟之际,屏幕外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 “在说我么?” 满屏的弹幕沉寂一瞬,然后疯了一样地滚动起来。 [……] [……] [……这声音,是是是郁安老师吗!!!] [我幻听了?这好像是郁安的声音???疑似加班破防后的幻觉,大家快来打醒我!!] [不会吧,郁安什么时候参与过这种活动啊] [同意,应该是声音相似] [求求别说了!!!美梦一场别叫醒我!] 对弹幕里的猜测并不在意,卓承抬头看着走近的郁安,轻轻地叫了一声“郁老师”。 好久没听他乖乖叫老师了,郁安勾唇,停步站在镜头外,又问了一句:“刚刚好像听见你说到我。” “啊,”卓承小幅度地弯了一下眼睛,这才抽出空扫了一眼手机屏幕,“是大家在问你……” 被满屏的字晃了下视线,卓承眯了眯眼,读出一句:“……可以看看真的郁老师吗?” 郁安被他的复读机模式逗笑,垂眸遮盖眼底的笑意。 “当然可以。”他说。 当真正与郁安并肩坐在镜头前的时候,卓承神思恍惚了一下,竟然久违地觉得紧张。 不是怕被粉丝发现端倪,而是,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和郁安一起出现在大家眼前。 以完全公开的平等的身份。 哪怕在世人看来他们只是合作搭档的关系,卓承也觉得手心冒汗。 想要和郁安在一起。 想要,光明正大和郁安在一起。 [活的!活的郁安老师!!!] [啊啊啊啊啊啊啊有生之年!!!] [妈妈你粉的影帝宝宝活过来了!!] [闻风而来,郁安老师看我看我看我——] [郁安老师!会动会说话的郁安老师!突然有劲了感觉还能再含泪抗两袋水泥] [哈哈哈哈前面的不要太幽默] 不断滚动的那些耍宝弹幕很有趣,郁安看了几条,礼貌地向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是郁安。” [郁安老师好!!!] [当然知道你是郁安!哈哈哈哈老师严谨的样子好可爱] [他真的,我哭死] [大家都叫郁安老师,我就不一样了,直接自信叼玫瑰,嗨!老婆] [前面的吃点花生米吧] 弹幕的画风逐渐歪了,在玩笑开得更过分之前,卓承抽出提词卡,随意向郁安问了一个问题。 是关于角色感想的,郁安缓声回答:“我所饰演的角色很坚强,认定的事情就绝无回转,不会被外界纷扰影响,这是我个人很喜欢的地方……” 见他们态度认真,屏幕里开玩笑的弹幕少了,但仍有大批大批的观众涌入直播间。新来的粉丝很热情地和郁安打招呼,然后自觉安静下来看着二人互动。 说完对季远的想法,卓承又问了几个关于电影情节的问题,郁安礼貌又温和地答了。 观众涌入太多可能会造成系统崩溃,郁安没在镜头前待多久,很快就要和观众说再见。 离开之前,除开极少数不和谐的声音,大家都恋恋不舍地和郁安说再见。 郁安也和他们说了“再见”,说话时眸光闪动着,像风吹过湖面时带起的阵阵涟漪。 弹幕被扑面而来的美色镇住,缓过来猛刷屏的时候,郁安已经离开了镜头。 大家大呼可惜。 卓承脸上扬起一个无害的笑,把他们按在痛苦中反复摩擦,“郁老师走了哦。” 直播结束后,#《远山雾色》直播#的词条冲上娱乐榜热搜第二。 第一则是一个有点莫名奇妙的文章标题#论那个深入简出的男人的逆天美貌#。 这词条来源于一篇新鲜出炉的文章,主要写的是直播观后感,前半段非常正常,后半段提到某郁姓演员的时候已经开始放飞自我,各类词藻修辞全用上,仿佛连文采都有了巨大飞跃。 不难看出是某家粉丝。 路人还没来得及喷,已经有很多人带词条现身说法:没错,他一个眼神就把我勾住了。 甩出的一组动图,把准备反驳的路人纷纷堵嘴。 说的是郁安老师啊,那没事了。 这个喷不了,本来稍显寡淡的脸,配上那双清冷纯粹的眼睛,确实好看得没边了。 在全网又一次用郁老师美貌洗眼睛的时候,郁安和卓承回了枫庭的平层公寓。 拍完《远山雾色》后,郁安的事情少了,但卓承依旧很忙。 所以郁安没回两人最初常住的那栋别墅,选择了相对居家舒适些的大平层。 卓承觉得住哪里都没关系,只要是能和郁安一起住,他都不会有意见。 虽然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但卓承还是抽出空给郁安补身体。 郁老师太瘦了,要好好补回来! 于是摄入的营养均衡了,恢复运动达标了,郁安很快就恢复了状态,看上去甚至比减重前还要好。 适量的运动令本就白皙的皮肤透亮许多,线条流畅肌理细腻。 于是卓承在两人亲近的时候,弄得更过分了,往往到最后郁安都忍不住想踢他。 当然没舍得踢,因为会被卓承温声软语地哄好,然后又被狠狠欺负。 【作者有话说】 不擅长写娱乐圈,所以有些是我胡诌的,抱歉抱歉【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101 笼中之鸟 ◎生日宴会◎ 今年夏天的时候,郁安收到了一条意外邀请,署名是牧洋。 一看到这个名字,郁安立即就想起了那个落在自己脸颊上、软似云朵的亲吻。 举着拍立得的小男孩眼睛很黑,踮着脚凑上来的时候神情很酷。 郁安和小孩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也自认不是惹小孩喜欢的人,但那个柔软的吻打破了这个认知。 对方主动表达了亲近,郁安虽然感到意外,却并不反感。 所以在接到来自小朋友的生日邀请时,他并没打算拒绝。 卓承也收到了牧洋的邀请函,牧家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住址,统一让人送到各自所在的工作室或公司。 回家和郁安一聊到这小孩,卓承语气有点酸:“拍戏的时候他天天在郁老师面前蹭吃蹭喝,我想忘都忘不掉。” 郁安客观反驳:“那些是我主动给他的,牧洋没有蹭吃蹭喝。” 卓承更不高兴了,侧过头咬了一口郁安的耳垂,“这是重点吗?哥哥。” 卓承一这么叫,郁安就毫无办法。 不仅毫无办法,他还被对方抓住机会猛蹭颈窝,被抵在沙发上动躺不得。 郁安艰难地偏了偏头,不禁失笑:“你说的重点指的是?” “指的是我一直记着他!” 卓承气得牙痒,收着力气舍不得真弄伤郁安,只能在那节莹白如玉的颈脖上留下一串串红痕。 亲了一会,他又有些咬牙切齿:“牧洋还亲你,这臭小子” 郁安拍他的背,“不要骂人。” “好,”卓承很听话地应了,抬头用鼻尖蹭了蹭郁安的脸,“我们要去参加他的生日宴吗?” 郁安摸摸他的头发,“去,他还是小孩子。” 应该对小孩子多一点爱护和包容。 卓承明白他的意思,没有提出反对,毕竟又不是真和小孩一般见识。 二人就此敲定行程。 牧洋的生日宴在仲夏夜举行,半露天的场地邀请的宾客并不多,圈内圈外的都有,应该都是和牧家有一定深交的。 室内明亮的水晶灯高悬,照得地板光洁。庭院里装饰着丝带和鲜花,欧式喷泉水花叮咚,和宴会厅的音乐遥相呼应。 郁安和卓承低调到场,先去和主人家打招呼。 牧洋站在衣着干练的牧女士旁边,穿着小西装,嘴唇抿着,眼睛却闪闪发亮。 有妈妈在一旁陪伴,小朋友好像确实开心了一点。 郁安走上前向牧女士寒暄了几句,低头发现牧洋正抬头看着自己,目不转睛的样子认真极了。 他没停顿,从容地送上了自己准备的礼物:“生日快乐,牧洋。” 牧洋接过了包装精美的礼盒,很矜持地说:“谢谢,郁老师。” 郁安说不用客气,很快就让开身位,方便身后的卓承上前。 卓承和牧女士有些交情,也就省去了客套,直接颔首示意。 他一弯腰,和牧洋对视上了,“生日快乐。” “谢谢。” 牧洋对不熟的前辈态度一视同仁,感受到母亲按了一下自己的肩,他又补充说:“谢谢卓承老师。” 卓承没在意他的敷衍,笑了一下,将自己准备的礼物递给对方。 牧洋接了,又乖乖说了谢谢,然后就把礼物放去一边的礼物堆。 郁老师送的要好好放在桌上,和妈妈她们的放在一起,其他前辈送的太多,就只好放在地上了。 卓承把小家伙的双标看得明明白白,并不发表意见,只在牧洋折身回来之后,掐了一把他的脸,“还是这么喜欢郁老师啊?” 牧洋眨了眨眼睛,很诚恳点头。 小孩态度恳切,又是在牧女士和郁老师面前,卓承反倒不好再多说,挑了挑眉,也就作罢了。 进餐是自助式的,餐桌上高级海鲜珍藏酒水罗列,各式蛋糕甜点兼备,供宾客选择。 郁安和卓承随意吃了点东西,然后去庭院里透气散步。 两人在雕像喷泉背后,听着淅沥水声,有一茬没一茬聊天。 今晚无月,繁星满天。 短暂沉默时,郁安抬头望了一眼满天星斗,“星星好多。” 卓承看着郁安柔和的眉眼,“喜欢看星星吗?” “还好。” 有清凉晚风从远方吹来,郁安解开衬衣领口散热,感受到卓承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又反问他:“你喜欢吗?” 卓承回答得很快:“我喜欢。” 郁安见他还是盯着自己不放,默默强调:“我问的是喜不喜欢星星。” 卓承眉眼舒展,唇角扬起一个极淡极浅的笑,“喜欢,都喜欢。” 他停顿一秒,压低声音:“最喜欢郁安。” 郁安心中一动,轻声道:“嗯,我知道。” 卓承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嘴唇一动,想再乘胜追击向郁安要个告白,却被一道柔婉动听的女声打断。 “……郁老师?” 来者站在喷泉外沿,隔着水帘却认出了郁安的背影。 郁安闻声看去,认出是谁之后眸光定住,又扫了一眼卓承。 心思千回百转间,郁安冷静地打招呼:“牧小姐。” “真的是您!” 牧千云显得很开心,直接提裙走了过来,“听小洋说您来了,我就来碰碰运气。” 离得近了,卓承看清了她的真容,明眸皓齿,高挑出尘,好一副温婉白花的模样。 见女人对郁安态度热络,卓承莫名不快,思考着用什么理由把人打发走。 恰巧又是一阵微风拂过,一股清雅的香水味扑过鼻尖。 卓承目光一凝,唇边的笑意消失了。 牧千云完全感觉不到这人身上的冷气,站在郁安面前时,又带上了面对偶像的紧张感,“上次见面没说,其实我也是牧家人,只是没动用家里姐姐的关系混圈。” 原来女主是牧女士的妹妹,牧洋的小姨。这些细小的背景没有涵盖在世界剧情里,自然也就不被郁安知道。 没想到世界这么小,郁安说不出心中感觉,也不敢去看卓承见到女主是什么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原来是这样。” “真的很巧,”牧千云清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小洋和您待过一个剧组。小洋说,您很照顾他,实在感谢您。” 说话间,她将被风吹乱的发丝顺到耳后,耳坠在微光下闪着光,比星辰还闪耀。 卓承的视线停在那耳坠上,想起郁安也总是被他耳骨夹吸引,眼神冷了下去。 “都是举手之劳。”郁安摇了摇头,态度不冷不热,“牧洋很听话也很用心,是个很好的孩子。” 牧千云笑了,“他听到您这么说,一定很开心。” 见到偶像的激动过去,她终于后知后觉看向沉默已久的高大男人,五官凌厉,眼尾却上扬得很勾人。 认出了那双标志性的眼睛,她镇定道:“这位,是卓承老师吧?” 卓承掀起眼帘看过来,眼底的情绪有些冷,“你好。” 牧千云被他的眼神冻了一下,再眨眼时,又见对方神色平静,和圈内传言的温和形象如出一辙。 她礼节性地笑了一下,转头正要启唇再和郁安说几句,却听宴会厅里音乐一转,换成了生日歌的旋律。 “好像要切蛋糕了,我们还是进去吧?” 郁安压下所有不宁心绪,答应了。 卓承沉默地跟在郁安身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凑过来。 三人进了宴会厅,大灯关上四周已经昏黑了,隐约看得见宾客们众星拱月般围在牧洋身边,推车上小而精致的蛋糕上燃着蜡烛,而一早备好的高层蛋糕则被推到大厅中间。 生日歌接近尾声时,郁安和卓承才走进内圈,在紧密的人群里并肩而立,听着大家浅唱着旋律。 蜡烛的灯光一闪一闪,照在卓承脸上明明灭灭。 郁安只看出他神情深沉,却不知道这到底因何而起。 但细究变数,还是突然出现的牧千云。 摸不准卓承的意思,郁安收回视线,刚好看到牧千云正在对面站着。 她亲密地挽着一个男人的手,靠在对方肩上看向中心的牧洋,笑容温柔。 歌曲结束,牧洋闭眼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灭蜡烛。 室内光源消失,郁安察觉到热气逼近。 他一愣,呼吸就被侵占,温软的唇舌强势地探了进来。 唇齿相交间,低语四起。 郁安怕被发现,立即去推身前的人,却被按着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不容拒绝地占有,蛮不讲理地掠夺,吻他的人此刻坏得可怕。 心如鼓擂间,郁安听见有拨动打火机的声音,不禁在卓承舌上咬了一口。 卓承动作一顿,又含了一下他的唇瓣才放开他。 与此同时,光线亮起。 有人打燃火机,顺着微光终于打开了水晶吊灯的总开关。 郁安下意识去看周围人的反应,看不出有反常的,才稍微安下心来。 确认无人发现后,他皱眉看向卓承,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嘴唇上残存着的水光在明亮的光线下清清楚楚。 郁安一静。 在郁安的注视下,卓承探出舌尖在泛红的嘴唇上舔过,喉结微微滚动。 这是吞咽的动作。 想清楚这一点,郁安思绪瞬间空白一片。 【作者有话说】 用一点篇幅解决一下卓承遗留的心结 102 笼中之鸟 ◎夏天和秋天◎ 后半场宴会,郁安过得浑浑噩噩的,反复回想起那个带着暗示意味的吞咽动作,没心思再去思考世界剧情的事。 女主没再来搭话,在专心和那个唱生日歌时才赶到的男人说话。 两人眼神交汇间,传达出秘而不宣的情意。 郁安对他们的关系了然,之后没再把目光往那边放,临近结束的时候才去向牧女士告辞。 牧洋困得直揉眼睛,早就被牧女士叫去睡了。 郁安领着神情冷淡的卓承,和牧女士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卓承开车,郁安坐在副座上,偏头去看窗外的午夜风景。 窗外斑驳的光影撒在他的侧脸上,看不出在想什么。 二人一路无话,回了枫庭。 经过大半年的长住,这套原本冷清的房子添上了许多物件,不同款式的柔软地毯广铺在所有房间地板上。 郁安伸手按亮灯光,一边脱下西服外套一边往主卧走,“我先去洗澡。” 走出几步,背后扑过来一个滚烫的胸膛。 卓承默不作声地抱住郁安的腰,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毛茸茸的脑袋抵着肩膀。 郁安脚步一停,“怎么了?” 卓承不语,双臂紧抱着郁安,呼吸撒在他颈侧的皮肤上,莫名炽热。 郁安侧过脸,却见这人靠在他肩上,将脸埋在颈窝里,无法看清对方的神情。 过了几个呼吸,卓承声线沉哑地问:“可以一起洗吗?” 这是他第一次提出共浴请求,虽然有些突然,但在亲密的恋人之间并不过分。 郁安答应了。 但很快他就后悔了。 密闭的空间,光洁的瓷砖滑而冰冷。 在升腾的水汽里,湿润的皮肤紧紧相贴,脊背抵着瓷墙的郁安又冷又热,偏头躲开卓承无休止的亲吻,喘息着说“够了”。 花洒还开着,温暖的水流冲刷着二人的身躯。 面前的人发丝全都打湿了,眼瞳很黑,眼尾微微上扬,哪怕敛眸静立也像个勾人的妖精。 他说:“不够。” 然后又低头去够郁安绯红的唇瓣,直到再次被躲开,卓承眸色深沉,用手按住他的下颌,急急地又去吻他。 郁安觉得有些缺氧,纤细的颈脖不自觉仰起,有水珠自上而下滑落,脆弱而美丽。 右手从下颌滑到颈部,卓承放过他的唇,在对方大口喘息的时候,吻过他的侧脸和颈肩,然后没有停顿地继续往下。 过了一会,察觉到郁安有些站不住,卓承将他抱上了洗手台。 台面也很凉,郁安瑟缩着,靠上了卓承湿透的胸膛。 卓承松开他的腰,不知碰到了哪里,郁安抖了一下。 赤诚相对这么久,两人始终没做到那一步。哪怕再亲近,都是用其他方式解决的。 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郁安无力地按住这人的肩,“等一下。” 卓承不动了,“你不愿意吗?” “愿意的,”郁安呼吸有些乱,“但是……” 听见他迟疑的转折,卓承心底一沉,“但是什么?” 郁安抬头,眼睛被雾气熏得带着一点水光,“但是不要后悔。” 不要后悔,不要再去爱别人。 卓承看出他的眼神里的悲伤,却不明原因,只能安慰般去吻他的眼睛。 郁安阖上眼任他亲了。 卓承退开距离后,极其郑重地说道:“不会后悔。” “……” “我爱你。” 后面的事都是水到渠成,刚开始是在浴室,实在站不住去到房间里的时候,郁安已经完全没力气了。 他嗓子哑得厉害,偏偏卓承还要继续,又一个劲地问他爱不爱。 郁安说爱。 卓承仍不罢休,又问是不是只爱他、能不能长长久久爱他一个。 郁安眼泪都被逼出来了,胡乱地应答着。 卓承看出他的敷衍,消停了一会,又抓住机会问他当初冷落自己的事。 郁安不想说,被弄得没办法也只是紧咬牙关。 卓承心软了,低头亲亲他的唇,终于提起了最后一件事,问他那晚的香水味。 郁安想不起来是哪天晚上,眼神迷茫。 见他完全想不起来,卓承的脸色好看了一点,但语句还是像从牙关里挤出来一样:“是去年的时候。那天晚上我等你到好晚,你回来还很凶,身上有其他人的香水味。” 他停了几秒,“和今晚牧千云身上的一模一样。” 郁安神色恍惚地回忆起了那件事,卓承已经等不及地俯身咬他的耳朵,“那天你和牧千云见了面吗?” 郁安红着耳朵,答得艰难:“……嗯。” “为什么?”卓承看上去有点生气,动作不停,甚至在他耳垂上磨咬,“为什么和她见面?她当时也对你笑了?” 郁安受不了想推他,“碰巧遇到的。” 卓承捉住郁安的手腕压在床头,慢条斯理地问:“你喜欢她?” 郁安说不出话,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他泛红的眼睛里又流出了泪水。 卓承替他擦干眼泪,叹息道:“别哭了,郁郁。” 郁安有些生气地瞪他。 卓承轻轻地笑了,再次问郁安:“当时为什么突然冷落我?” 缓了一会,郁安开口回道:“我当时以为,你不喜欢男人。” 卓承立刻反驳:“我喜欢你啊。” 顿了顿,他又笑了,狐狸眼中光华流转,“所以当时你就喜欢我了?所以才刻意远离我,怕我不喜欢你。” 郁安不说话。 卓承却从郁安的沉默里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兴奋地又去亲他抱他,抚过他颤抖的脊背,像是珍视到了极点。 卓承不再说无关紧要的废话了,后半夜都在身体力行地表达自己喜欢郁安的心情。 印证他所言非虚。 郁安到最后连冷脸骂卓承的力气都没有了,快天明的时候才被清理干净重新放回床上,头一偏就睡过去了。 熬了一夜的卓承眼神还很清明,他贴过来给郁安盖好被子,又亲了一口对方通红的眼尾,然后抱着人不松手了。 “好喜欢你。”他最后说。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5%!] 郁安度过了一个混乱又炽热的夏天,不得不佩服卓承精力实在旺盛。 这人虽然依旧忙得,但总是还能抽出空来做其他的。 郁安深感佩服,到后来一踏入枫庭的房子都腿软,干脆回了最开始住的郊区别墅。 然后他发现无论在哪逃不开卓承的哄骗,也就作罢了。 郁安也义正言辞试图和对方讲道理,要他调整频率注意影响。 卓承有点疑惑:“为什么?郁老师不喜欢吗?” 郁安很难说不喜欢,但觉得卓承做得太凶有点害怕。 卓承看出他的想法,很乖地保证说自己会注意,会好好听话的。 郁安已经知道这人白天一套晚上一套,对他的承诺不置可否。 但卓承眼睛亮亮的,保证的话说得很真挚。 郁安决定给他再一次机会。 所以在被压在书桌上的时候,郁安哪怕震惊,也没有过多反抗。 直到看见卓承从柜子里取出不知什么时候备好的齐全物品,他才难以置信地说:“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卓承倾身吻了吻他的脸,“想爱你。” 郁安哑口无言,很快在对方缱绻的眸光中软化,沉入一场旖旎又燥热的梦境。 虽然总是对卓承心软,但郁安不是没有管束他的办法,不能让对方一直没有节制。 后来卓承自己学会了控制频率,很少做得过分,只有少数时间会失控。 郁安坦然接受了他的所有不乖,偶尔还会安慰似的亲他的额头。 恋人清冷的温柔融化了卓承以往感受到的种种失落,他终于懂得郁安是真的爱他。 从始至终,毫无保留。 入秋后,郁安和卓承各自进了组,分隔两地拍戏,见面的机会很少。 每天晚上卓承都和郁安通电话,说些很平常的小事,但每次都在末尾加一句想你。 郁安对卓承的黏人属性深有体会,会温声安抚他的情绪,被哄着说些令人牙疼的软话。 郁安自己说得耳热,但卓承却很喜欢。 他带着笑意的悦耳嗓音从听筒穿出来:“我喜欢郁郁哄我。” 郁安甚至能想象出这人眉眼弯弯笑得张扬的模样。 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郁安轻声道:“我想你了。” 卓承一静,再开口时语气有点低:“我知道。” 但郁安没想到会在第二天的晚上见到卓承。 彼时大夜戏拍摄刚结束,郁安踩着冷清的月光,收拾好东西准备上保姆车。 路过小巷的时候,依稀看见灯下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郁安心口一跳,停住脚步。 低头刷手机的人指尖一顿,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露出那张俊朗的脸。 郁安没有犹豫就向他走去,步履加快最后扑进对方的怀里。 来人抬手接住他,将他更紧密地拥进怀里,低声叫他“郁郁宝宝”。 没去管这人奇奇怪怪的称呼,郁安主动吻了一下卓承的唇角,“怎么突然来了?” 卓承揉着他的后颈,道:“你想我,我就来见你。” 郁安又亲了他一下,“不是在拍戏吗?” “请假了,”卓承凝视着郁安,“很急的事假。” 被温柔的眼神看得心软,郁安抱紧卓承的脖子,在他的怀里轻轻笑了起来。 “连以敬业出名的卓承老师都请假,导演被吓到了吧。” 调笑没得到卓承的回应,郁安抬头,发现对方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不放。 对视的一瞬间,他遵循本心地说:“我很想你。” 卓承眸光微动,只听怀中人用一种很真诚的语调接着说:“卓承,我爱你。” 卓承用吻回应了这句告白。 【作者有话说】 来啦! 103 笼中之鸟 ◎又是一年◎ 一直到年末,两边剧组的拍摄工作才相继结束。 短暂的异地期间,卓承不止一次偷偷跑来看郁安。 虽然有了小徐的遮掩,但卓承的高个子实在难以隐藏,每次来只好可怜地躲在车里等郁安下戏。 所以郁安每每拉开车门,都能对上一双乌黑水亮的眼睛,其中带着安静的期待。 像某种乖乖等主人回家的巨型犬类。 郁安会心软地捧着他的脸,然后靠近去轻柔地吻他。 而郁安也去探过一次卓承的班,哪怕全程非常低调也被狗仔拍到一张照。 自此,卓承三令五申不让郁安再过去,每次想念到不行的时候就会主动来找他。 见面和离别都很磨人,好在异地最后终于结束。 临近过年,郁安问卓承是否又要回家。 卓承沉默片刻,将自己的家境全盘托出,一边说还一边反复道歉,表示自己并非有意隐瞒。 郁安对卓承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没表现出太多惊讶。 如世界剧情提到那样,卓承确实出生在一个富贵显赫的家庭,家中往上几代或经商或从戎,颇有建树。后来先辈退出政界从此只抓一手商界,到如今产业遍地,和国内外大大小小品牌都有联系。 卓承因为进娱乐圈的事和父母争执过几次,虽然感情胶着,但还是会遵循家中传统,每年都回去过年。 郁安知道今年也不会例外,所以在听完卓承的话之后,很淡定地又问了一遍:“那你要回家吗?” 卓承怔了一下,“你不怪我吗?” 隐瞒身份,无非是担心有人巴结讨好,或者是怕与亲近的人有隔阂。 郁安知道自己属于后者,卓承一开始没提可能是因为和他关系生疏,后来熟悉起来就更不好再单独说了。 于是郁安非常善解人意地说:“我理解的。” 卓承没忍住扑了过来,在郁安颈窝蹭了又蹭,黏黏糊糊地叫他“郁郁宝宝”。 哪怕已经听过不止一次这种称呼,清醒状态下的郁安还是接受无能,想去捂卓承的嘴。 卓承很轻巧地躲开了,双眸明耀地喊他:“哥哥。” 郁安呼吸一顿,然后被卓承抓住机会亲了好久。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气喘。 卓承接上了刚才的话题:“今年应该要回去。” 郁安对此没什么意见,感受到卓承牵住了自己的手,便抬眸看向对方。 “想和我一起回去吗?”卓承眼睛很亮,在不遗余力地推销自己,“我妈人很好的,知书达理做饭也好吃,我爸虽然严肃了点,但也不会胡乱打人,嗯,他只打我。” 郁安问:“打你哪里?” 卓承不太好意思:“小的时候打屁股,后来用戒尺抽我背。” 郁安目光描摹着他锋利的眉眼,很难想象这人被追着打的样子。 他碰了一下卓承的脸,“现在还打吗?” “不打了,我都多大了。” 卓承笑了一下,趁着郁安还没收回怜惜,得寸进尺地多叫了他几声“宝宝”。 郁安没和卓承计较,按着对方的胸膛问:“你想要我和你一起回家?” 卓承点头,“嗯。” 隔着薄衫,郁安指尖停在卓承心口,垂下目光不言语了。 赤诚相对的时候,这里有一道痕迹。 致命伤是所有意识碎片共通的,放在其他位面中可能是伤痕,但落在富贵出身锦衣玉食的卓承身上,就是一道天生的怪状红痕。 硬币大小的独特胎记让卓承觉得困惑,却并不以之为耻。 但这痕迹好像总能惹郁安心疼,卓承抓住过对方几次凝在上面的目光,干脆就做得更凶些,让郁安没心思去管这个。 看不出郁安的态度,卓承牵住他的右手,指节移动与他十指相扣,“郁安,你想见见我父母吗?” 郁安从没有见过这人的家人,无论是在从前相随相伴的时候,还是在后来位面跃迁的过程中,对方都难得身世完满。 于是郁安没有拒绝卓承提议:“我想和你一起。” 卓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像只心满意足的猫。 郁安去摸他的头,卓承笑着任他摸。 末了,卓承举起两人相握的手,在郁安手背上亲了一下。 带郁安回家之前,卓承决定先做好父母的思想工作,坚决不让郁安受一点委屈。 卓母最先从儿子那知道消息。她常年跟着卓父走南闯北,眼界还算开阔,因此惊讶之后很快就接受了,还追问卓承要带回家的那个圈内男生的具体身份。 卓承镇定又不失得意地说是郁老师。 卓母问是哪个郁老师。 卓承说是郁安。 卓母把电话挂了。 卓承摸不清状况,又打了几个没打通,只好去找父亲说回家的事了。 听完来龙去脉后,卓父比卓承想象得冷静得多,还问了卓承和郁安未来几十年的打算。 这些事情卓承早有构想,答得很顺畅。 在郁安不知道的时候,卓承已经暗自决定要黏对方一辈子了。 甩也甩不掉那种。 哪怕郁安不喜欢他了,他也要好好喜欢郁安,不会后悔! 卓父听不惯卓承一套又一套的酸话,也把电话挂了。 任务完成,卓承欢天喜地带着郁安回家了。 毕竟是第一次拜访,郁安带了很多礼物,进门之前竟破天荒觉得紧张。 但紧张感在见到面带微笑的卓母时就消失了,如卓承所说,对方确实温柔又和善,对郁安很好。 卓父不如卓承所说那样严厉,面对郁安时神情平淡,态度平和地安排他住在卓承隔壁,又问到他工作上的事。 郁安认真答了。 卓承怕父亲找麻烦,靠过来坐到郁安身边。 卓父看到他头疼,又不好甩脸子赶人,干脆强忍了。 晚上的时候,卓承抱着枕头来敲郁安的房门。 郁安放他进来,两人躺在床上聊天。 冬夜的冷风在窗外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 郁安夸卓承的父母脾气好。 卓承无情揭穿事实:“我爸是装的,但我妈是真的喜欢你。” 见郁安面露讶然,卓承把他抱进怀里,解释说:“我妈妈是你粉丝。这几年我不在家,所以不知道。” 郁安在他的怀抱里翻了个身,“这样啊。” 卓承搭着郁安的肩把他翻回来,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不用担心,我妈喜欢的人,我爸也会喜欢。虽然他的好脾气是装的,但是我知道他确实不讨厌你。” 郁安弯起唇角,“嗯,我知道了。” 临近过年的那几天过得很快,转眼就是跨年。 大年夜,郁安被卓母叫着和卓承一起守岁,卓父面容肃然地守在妻子身边,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跨年晚会的背景音下聊天。 时间接近零点,郁安被卓承带上了楼。 踏进对方卧室的时候,郁安还在疑惑这人为什么回房间要偷偷摸摸的。直到对方开始一边亲他一边解他扣子,他才终于恍然大悟。 拒绝当然是拒绝了,但被卓承一口一个“哥哥”叫软了脾气,郁安只好让他等会小声点。 卓承哑声说:“宝宝才应该小声一点。” 郁安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气得拍了一下卓承的脸。 卓承握住郁安的手,在那掌心落下一个吻,在对方愣神之际又贴过去亲他的唇。 新旧年岁交替,户外烟花满天。 郁安被抵在单向落地窗上,一句完整流畅的句子都说不来,开口就是自己都听不下去的破碎嗓音。 卓承一直沉默,表情看不出异常,但眼角眉梢却透着发红的狠意。 见郁安死死咬唇,卓承还用手掰开他的唇瓣,将指节抵进那温热潮湿的口腔。 外面火光四起,郁安被带着抬起头,感受到卓承压在他肩上。 “烟花好看吗?”对方声音沙哑。 郁安的视野被窗外炸开的花火侵占,生理性的眼泪滚落一地。 “我说过的,我们会在一起很久,一起看不止一次的跨年烟花。” 郁安狼狈极了,慢半拍从卓承的字句里拼凑出一个荒唐的答案—— 这人居然还在吃去年的醋! “怎么不说话?”卓承指尖在郁安的口腔里拨弄一下,抽出时顺势按着他的下颌让他的脸侧过来,“不赞同我的话吗?” 郁安被迫和卓承对视,轻轻摇了摇头。 有泪珠顺着他的侧脸下滑,卓承舔掉了那滴眼泪,看郁安颤着睫羽的模样实在可怜,便温柔地将他翻过来抱在怀里,不再狠心欺负他。 背靠着窗台没有安全感,郁安只能挂着卓承身上,但这无异于羊入虎口。 他难堪地缓了一会,低声开口:“……去床上。” 卓承无有不应。 将郁安放上大床之前,卓承听见怀里人在喊他名字。 他循声看去,“怎么了?” 郁安眼尾还红着,吃力地凑过来亲了他一下。 吻落在眉心,带着宽容和珍爱。 卓承眸底的寒冰褪去了,有些僵硬地抱紧了郁安。 郁安揉了揉卓承的耳朵。 对视的一瞬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烟花不知何时停了,后半夜下起了雪,飘飘扬扬纷飞各地。 单纯厚重的白堆在庭院里,所有人都度过了一个温柔的夜晚。 【作者有话说】 这个世界下章收尾啦 104 笼中之鸟 ◎我嗑的cp结婚了◎ 某冲浪平台上,曾经有一篇博文占据了娱乐榜热搜的尾巴。 发文时间是《远山雾色》剧组第一场直播结束当天,夹在一众期待剧情的话题里不算突出。 但当人们点进去细读,发现该博主用简单的笔触组织了一段逻辑严密的推理,由卓承老师时不时看向镜头外的行为写起,再到他和郁安对话时露出的微笑,一直分析到两人坐在一起时卓承细微变化的眼神状态。 时不时四下扫视,是为了搜寻镜头外郁安老师的身影。 目光紧随说话带笑,是面对喜欢的人时自然流露的占有欲和亲近感。 郁老师坐在身边,有下意识挺直脊背的动作,是在掩饰紧张猛烈的心跳。 解读完卓老师的种种反应,博主笔锋一转,直接点出有可能两人感情是双向的。 毕竟深入简出的郁老师,从不参与电影拍摄外的互动活动,竟然会因为卓老师一句话就走进镜头,这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在意。 行文缜密,众人读完反应各异。 郁粉一脸问号:博主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卓粉急着撇清关系:卓宝没有蹭郁老师热度的意思!苍天明鉴!博主作死!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感谢博主,补了直播回放,这cp我嗑了! 一条高赞评论夹在各路人马中:该说不说,其实看直播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看完博文才知道,啊,原来是暧昧啊…… 这条评论底下有上万条回复,刷着整齐划一的句子:原来是暧昧啊…… 但由于两家粉丝团体庞大,为了维持双方正主的清誉,很快达成一致,不出半天就把这条博文的热度刷了下去。 热度下去,这个插曲很快被众人遗忘。 除了少数格外长情的cp粉。 这个群体探索和处理信息能力一流,挖出了更早之前两位老师的同框偷拍照,甚至还有年前机场的偷拍图。她们反复嗑着直播回放的糖,撑到冬天,喜不自胜地刷到郁安现身卓承剧组的报道。 一众CP粉化身尖叫鸡:这是去探班吧!告诉我是不是!明明自己也在拍戏,为什么郁老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剧组! 但嗑归嗑,大家圈地自萌,也倒和两家粉丝相安无事。 很快,第二年的春天来了。 《远山雾色》如期上映。 这部电影的题材并不是当下热门的,除了两家粉丝在期待以外,就是偏爱此类阴暗题材、慕名而来的路人粉。 电影上映这天,大部分影厅只坐了三分之二的观众。 随着光线由暗到亮,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眼睛很黑的男孩。 他穿着洗到发白的宽大衣裳,在肮脏的小道里走着,手中提着为父亲打的一大罐酒。 视角由他展开,观众看到了幼年逃犯的生活,孤单的,无知的,憧憬的,麻木的。 昏暗的小屋,频闪的灯泡,父亲挥起的拳头,散落一地的饭菜,都是经常见到的东西。 “嘭”的一声,顺着栏杆往下看,酒醉的父亲开出了血色的花。 观众们的心被高高抛起,画面黑了下去。 比画面先出现的是快门和尖叫的声音,光线慢慢亮起,观众们看清了舞台上闪闪发光的男人。 笑容肆意,歌声温柔。 但大家都能认出那双黑沉的眼睛,是成年后的逃犯。 那个男孩长大了。 他万众瞩目,生活光鲜亮丽,拥有了小时候偷偷憧憬的一切。 但眼神还是很空洞,贫瘠得像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随着故事的进一步发展,他遇到了幼时的邻居,而邻居又说起了从前的事。 观众不由自主地紧张,既担心逃犯的身份暴露,又担心哑巴邻居的安全。 他会被揭穿吗?他要怎么做? 看到逃犯面带笑容囚禁了哑女,大家的心情沉重下去。 但故事还在发展。 直到那个撞进逃犯怀中的青年抬起头,所有观众和镜头里的逃犯一起愣住了。 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白翳纵横,将原本乌亮的瞳仁遮挡。 乍看只觉得悚然,细细观察却觉得这样一双眼睛配着俊秀的脸,居然显出奇异的和谐。 青年名叫季远,在逃犯的逐步引导下,对面前的好心人展露出信任的笑颜。 全然不知新交的朋友一切都是伪装。 在看到逃犯带着诡异的笑容、用很温和的语气邀请季远去他家的时候,影院里所有人都心情沉重。 别去,快逃。 但镜头里的季远很柔和地笑了一下,答应了。 逃犯如愿捕捉到自己心仪的猎物。 可除了他自己,没人为他感到高兴。 新养的宠物不听话,企图通过祈求和服软计划逃跑。 逃跑失败了,逃犯将他抱进了冰柜里。 观众们紧张无果,都在为季远着急,感性一些的还掉起了眼泪。 季远差点死了。 看着逃犯尽力为他回温,又纵容季远缩进怀里,大家对这人的观感也并没有太大改变。 有神经病,快逃! 而影片里的故事还在继续,逃犯继续驯化季远,要给他打上印记。 描述很暧昧,现实却很可怕。 季远又一次了受到切实的伤害,虽然通过流泪求饶逃过一劫,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不会再原谅逃犯了。 这种人不值得原谅! 观众们意志坚定,觉得逃犯对季远再好也不能使他们改观。 新年夜,逃犯和季远接吻了。 这个充满暴戾情愫的吻直接呈现在大屏幕上,所有人都沉默了。 好像……怎么……还感觉挺合理的。 该死,这小子真会亲啊! 逃犯爱上了季远,给他写了半个月的情书,直白地向季远表达爱意。 季远害怕地拒绝了。 大家都觉得这很合理。 逃犯一次又一次挑战季远底线,又因为没得到季远的亲密允许而焦躁。而季远则触底反弹,借着逃犯的爱反过来向他提出了指令。 观众们觉得爽了,感叹真是风水轮流转。 但逃犯居然真的一脸懵懂地听从了季远的话,再焦躁再难受都不会反抗。 他好像真的爱上季远了。 饿狼变成了一只被驯化的狗。 观众们看着逃犯从随心所欲地强求到听话地跟从指令,再到后来寸步不离地守在季远身边。 在季远的无心引导下,逃犯学会了具体的爱,把季远照顾得无微不至。 观众们无可否认他的爱,甚至在季远大骂逃犯不会懂爱的时候,在心底悄悄反驳。 你看不见,他的眼神简直爱死你了。 季远厌食情况越来越严重了,逃犯也表现得越来越不正常。 两人的情况都很糟糕,大家也不知道该心疼谁了。 到最后,逃犯求季远乖乖吃饭的时候态度太卑微,他红着的眼睛甚至叫人怀疑要落泪。 为了求得季远的原谅,他又无望地做了很多事,毫无保留的祈求态度,与当初的季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观众们渐渐预见了故事的走向——在这种情况下,逃犯恐怕会答应季远的任何要求了,即使对方是要自由。 事实也确实如此。 午后阳光下那个吻,温馨又带着悲剧色彩,季远此后获得了自由。 他的生活恢复如初了,甚至有了复明的机会。 而狱中的逃犯没停止过为他写信。 刚开始只有桌前的背影,观众们并不知道逃犯具体在干什么。 直到镜头扫他低垂的眼睫,带着茧的双手,桌上的信纸已经被戳满盲文,全是关于爱的字符。 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窗外的光景不断变化,象征着季节的更迭。 故事的最后,逃犯又一次展开信纸在书写。 这次的内容终于被旁白读出—— [亲爱的季远,这是我为你写的第x封情书,希望能比起第一封有进步,可以得到你的喜欢…… 最近身体好吗?会按时吃饭吗?还会在晚上生病吗?我很想你……] 于此同时,季远落座在诊台边,听完了主治医生对于复明手术风险的种种陈述。 [每个白天和黑夜,我都在想你……] “季先生,总体而言这个手术风险系数很小,临床试验结果看下来都是可观的。” [你总不相信我爱你,所以我每次都想强调,我爱你,非常爱你……] “您的眼部情况评估我也看了,是符合手术条件的。” [我爱你的很多地方,我爱你坚韧的品质,也爱你滚落的眼泪……] “如果您考虑好的话,就请在手术单上印下您的手印。” [我爱你清亮的声音,也爱你柔软的嘴唇……] 纸张被塞进手里,季远摩挲着纸面,沉默了。 [我爱你不折的风骨,也爱你颤抖的身体……] 他安静地垂着眼帘,摸索着将纸面铺平,像是在做最后的思考。 [但我最爱你的眼睛,灰白迷蒙,像远山的雾色] 季远吐出一口气,把沾了印泥的指腹按压在了正确的位置。 《远山雾色》电影就此落幕。 黑暗过后,影院灯光大亮。 观众席一片沉寂,没人起身离开。 过了一会,终于有人擦了一把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的泪水,喃喃自语:“就这样,结束了?” 由衷的感慨打破寂静,有稀稀落落的声音传出来。 “好突然,但又很合理,是乔放的风格。” “我以为至少会有一个读信的镜头啊啊啊!” “两位老师是演爽了,我都快哭死了——” “……” 不管观者是如何发表感想,两小时的电影确实是放完了。 有人觉得不过瘾,又买了下一场反复刷,心痛地发现越品越能从细枝末节的地方找出刀子,糖里带刀,刀尖裹糖,又苦又甜。 有了第一轮的观众刷屏,很快冲浪平台上《远山雾色》的热度就起来了,一波又一波,很快占据榜首。 越到后面,观影的人越多,有路人有粉丝,坐满了每个影厅。 对于影片open ending的看法,网上众说纷纭。 有人觉得两个角色会有在一起的希望,逃犯出狱后一定会去找季远,而在分别之前,季远没有拒绝他的亲吻,有很多细节都能看出季远确实动容了。 当然也有人反驳,觉这对是彻底的悲剧,季远从始至终都不喜欢逃犯,人不可能爱上无限强迫自己的人,哪怕对方对自己再好。而且季远接受复明手术,要和过去彻底告别。 两方争执不下,直接就季远最后是否原谅逃犯发起了投票,数据一时僵持不下。 剧方最后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可以将逃犯和季远看成平行时空中真实存在的人,他们的生活经历、感情走向、最终结局,都由他们自己决定。而对于影片结局的看法,千人千面,你认为结局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 这个说法虽然有和稀泥的嫌疑,但好歹平衡了两方观点,顺利安抚了大家。 但郁、卓两人的cp粉群体又扩大了,毕竟两位老师在电影里亲是真亲,抱是真抱,都躺在一床上了,四舍五入就是结婚了。 两家粉丝中有忍无可忍的直接开喷,却被一众火眼金睛的自来水们用事实回怼。 前年去年再到今年,两位老师都被偷拍到多少次了,别再说他们只是朋友了!你会和你朋友亲嘴吗?而且是剧本里没写的亲嘴!还有,他俩在宣传活动里对视的时候,眼神都快拉丝了好吗! 反驳者们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偃旗息鼓不作声了。 于是cp粉们势力大涨,纷纷向大家安利两位老师的绝美爱情。 大家从质疑到将信将疑,最后咬定两位是因戏生情。 但不管是不是因戏生情,从这两位越来越不遮掩的互动里,所有人看出了暧昧的端倪。 大多数郁粉一如既往的佛系:确实也到谈恋爱的年纪了,郁老师喜欢就好。 卓粉则没那么团结一心,妈粉姐粉倒还好,女友粉哭成一片,但又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自家正主高攀了。 路人们倒是喜闻乐见,毕竟两位老师在一起的画面对大家的眼睛都很友好。 所以人都默认了两人的暧昧关系,猜测这俩不是在暧昧就是在谈,但至少还没结婚。 在暖春的末尾,两位老师的社交账号不约而同地发布了同一张图片。 是一对交叠在一起的银色素戒。 读出素戒内侧彼此名字缩写的刻字,网友们沉默又沉默,居然生出果然如此的感觉。 妈妈,我嗑的cp好像结婚了。 他们居然真的官宣结婚了!!! 冷静了一段时间,大家纷纷留言,祝二人新婚快乐。 粉丝们的反应比郁安预想的要好很多。 虽然不清楚他们怎么说服自己接受的,但这确实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再麻烦陈一帮他们善后了。 登记结婚过后,郁安和卓承决定去南边度假,算是新婚旅行。 陈大经纪人已经知道这事,提前帮郁安推掉了未来几个月的工作。 她看似心如止水,实则在几个月前被通知把包养协议作废处理的时候,人就麻了。 好的明白了,卓承老师是真的上位了。 虽然不可否认对方确实帅气潇洒年轻能干,但这恨不得时刻黏在对象身上的劲儿,一两年来从没改变,这对成年人来说会不会太过了…… 可郁安老师对此接受良好,不仅没有受不了还包容至极,现在连婚都结了,真是逃也逃不掉了。 陈一无数次感慨,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啊! 郁安并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只觉得婚后的卓承又多了一个癖好—— 喜欢给人戴戒指。 他们睡觉都没有戴首饰的习惯,所以婚戒基本上都是随带随摘。 每天早上,睡眼惺忪的郁安会靠在床头,看卓承取出戒指,慎重之至地拉起他的左手,将戒指缓缓推进无名指中。 这个过程进行很慢,卓承做完之后会抬头,用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凝视着他。 对视几秒后,卓承会低头去吻郁安的手背,一路啄吻到他带着戒指的无名指,最终停在指尖,用唇瓣亲昵地磨蹭。 郁安忍着没抽手,但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去捏他的脸。 开启新婚旅行的那天早上也不例外。 但唯一不同的是,在卓承给郁安戴好戒指之后,郁安及时反握住他的手,打断了对方下一步动作。 还没等卓承疑惑,郁安顺势从床头拿起属于卓承的那一枚戒指,在内圈中“Y”“A”两个字母的刻痕上摩挲一下,然后将戒指套上了卓承的手指。 简易婚礼上,交换戒指的仪式是在宣誓之后举行的,郁安记得卓承当时的眼神。 幸福的,满足的,像是得到了世间最美好的珍宝。 郁安心中微动,还没等到牧师的指令,就已经率先靠近亲吻了卓承。 两人在祝福的掌声里缔结婚姻,许下永远同心的诺言。 郁安当然知道在婚后的每天早上,卓承给他亲自戴戒指的含义是什么。 对方是在重演结婚那天的仪式,显然还对他们的婚姻恍然如梦。 但过了这么多天,卓承居然还没缓过来。 郁安心中一酸,心脏像是被挤成一团又重新展开的纸张。 于是他主动配合了卓承,也为卓承戴上戒指,将这场交换仪式进行到底。 提醒对方二人婚姻是事实,自己不会忘记婚礼上的誓言。 卓承读懂了郁安眼神里的深意,撑着床面吻了一下他柔软的嘴唇。 郁安抚摸着卓承的侧脸,很温柔地说:“别再多想了,我们已经结婚了。未来还有很长时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卓承,我很爱你。” 卓承按住郁安的手,让他温暖的掌心长久地停在自己脸上。 安静对望的时候,卓承静谧的眼睛里是郁安的倒影,这是他的爱人,他们会有很长的时间相随相伴。 郁安不会再爱其他人,他只会爱卓承,他只能爱卓承。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9%!] 荒原长成的无边森林进入生长季,虽然偶尔会覆盖薄薄的霜雪,但早已打破自己拒绝所有生灵的原则。 雨季过后,兽类在此栖息。 【作者有话说】 第三个位面结束啦!!! 这是我回坑后写的第一个位面,希望没有和前面两个位面有太多的割裂感。真的不太擅长娱乐圈题材,已经尽力在写了,请宝贝们多多包涵! 看到大家收藏和评论,小作者会很开心,单机码字真的太痛苦了(落泪),还是会坚持写的! 下章开始新的位面啦! 第四卷 105 裙下之臣 ◎病弱公主◎ [叮!位面载入成功。当前位面异变值为60%(已超安全阀值30%),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0%] [当前世界任务数为2,可随时打开系统背包进行进度查看。] 位面跃迁结束后,系统毫无感情地将郁安从无尽的黑暗中唤醒。 忍过熟悉的眩晕感后,郁安睁开眼睛,入眼是菡萏色的薄纱床幔。 他撑身坐起来,察觉出一丝怪异,视线慢慢落到自己手上。 小小的掌心带着肉感,拉起衣袖能看见藕节似的小臂。 这具身体年龄小得让人意外。 木门吱呀一声,脚步声接踵而至。 有侍女在屏风外出声提醒:“小殿下,该起身去向娘娘问安了。” 不待郁安出声,那侍女已经绕过屏风来到床前,替他挑开了床幔。 将幔子挂上银勾,面容姣好的侍女对着呆坐在床上的的人说:“小殿下,梳洗罢。” 来人语气又不容置喙,郁安决定静观其变。 他镇定地掀开锦被,想下床穿鞋,却发现自己的腿甚至够不到地面。 那侍女很自然地跪下替他穿好鞋,然后夹着他的腋窝把他抱下床去。 郁安:“……” 没想过这次会是小孩子的身体,郁安被照顾得心情复杂,头重脚轻地立在床边。 他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但看见侍女展开一件华丽宫装走过来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的心理准备做得不够。 郁安面上维持着平静,但背地里暗敲系统问它怎么回事。 系统没回话,放出了世界剧情。 身体里属于原身的记忆也翻涌而来,郁安有些脱力地扶了一下床。 在侍女询问的目光下,他自若地眨眨眼睛,展现出温驯的姿态。 侍女没起疑,动作迅速地为郁安穿好衣裙,简单洗漱后就把他抱上了妆台。 郁安没再流露出异样,垂着眼睛梳理着挤在一团的纷杂信息。 这是一个自然衍生的位面。 气运之子是大诩王朝的最后一任皇帝宸帝,彼时王朝已兴盛百年即将转衰。 宸帝临危上任,凭着仁和面目和铁血手腕,肃清政治,治理河山,为日渐倾颓的国家重振百年基业,会成为后世广为称道的千古明君。 但郁安如今所处的时间点已经太靠后,宸帝已经驾崩一百多年了。 原本的世界剧情里,大诩经过宸帝振兴,未来几代皇帝光是沿袭基业都能享福数年,哪怕是百年后的今天也不会颓唐。 但这具身体的记忆告诉郁安,事实并非如此。 郁安身处的朝代不再是大诩,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纷乱王朝。 宸帝并没有如世界剧情中那样长命百岁福寿延绵,未到而立之年就已经逝世。此后,宸帝的三子一女争夺帝位手段用尽,最终不欢而散各占一方领土自立为王。 国土分裂,北有远梁、月耀,南有无竭、麟茂,四国并立,百年来摩擦不断。 原身名为玉安,是远梁国第三任国主不甚受宠的“公主”,真实性别从一出生就被母亲掩藏。 母亲郁氏并非远梁国人,从南边飘零至此,原本是远梁国皇宫中的琴女,被国君酒后宠幸,在王后的默许下升为妃子。 国君和王后是一对璧人,感情甚笃。 郁氏虽得了妃子之名,在宫中却并不受重视,在得知有了身孕后,更觉得处境艰难。 远梁已经有了名正言顺的小太子,所以郁氏在生下原身后,第一时间谎报了对方的性别,以免孩子在重重威胁下早夭。 她给孩子起名,也只用了单单一个“安”字,祈求孩子一生顺遂平安。至于前缀的“玉”,是郁氏取巧用的谐音,带着不敢言说的私心。还是应该感谢不受重视的身份,原身的名字最终被国主不甚在意的敲定了。 玉安先天不足,自幼缠绵病榻,长到八岁身量还比不上寻常七岁的孩子,还是竭尽郁氏心血呵护出来的。 今年的寒冬来得更早了,原身很快就病倒了,缠缠绵绵喝着汤药,昨夜由于当值者懈怠,发起高热一时无人觉察,就这样病逝在了冬夜里。 郁氏做了那么多,只期望孩子平安长寿,但最终对方还是早早亡故。 这到底是天命还是意外? 昨晚当值的宫人真的睡熟了吗? 坐了一会,头晕目眩的感觉褪去,郁安看了看摆在面前的镜子,发现镜中人和自己幼时的长相别无二致,只是清瘦些,带着大病新愈的虚弱。 郁安没再细看,视线一抬,看向了镜子里为自己梳头的女子,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紫兰姐姐,昨夜冷不冷?”话一出口,他停顿了一下,诧异于自己过于稚嫩的嗓音。 紫兰有一双笑眼,侍奉原身时却总是不苟言笑,哪怕面对郁氏也是态度不冷不热。 她是今年调来郁氏这边的,早前曾在王后宫中当值,或许这份倨傲是源自背靠王后的底气。 听他突然开口,紫兰梳头的动作一停,“不冷,抱着汤婆子倒还好。” 郁安适应了自己现在的声音,有些羞怯地笑了一下,“风吹得好大声,听着好吓人呀——辛苦姐姐为我守夜了。” 紫兰对上镜子里那双清澈的眼睛,微微一笑,“小殿下,这是婢子该做的。” 郁安也笑,仰着稚嫩的小脸随紫兰怎么打扮。 两人没再说话,昨晚的事被轻轻揭过。 梳好发髻点上珠翠,郁安被抱下椅子,在地上走出几步就要踩到一次宫装裙角。 他僵硬地提起一点裙边,谨慎地往门外走。 一出门就被寒风糊了眼,霜雪扑在面颊上,带来渗人的凉意。 紫兰姗姗来迟,为他披上白裘大氅。 郁安拢了一下衣服,看了看灰暗的天色,提出自己想先向母亲请辞的请求。 紫兰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告诫他时辰临近,不可让王后久等。 郁安没有坚持,听话地上了步辇。 昨夜下了雪,黄瓦金砖都铺满了厚重的白霜。 时间还早,路上却已经有穿着素袄的宫人在扫雪了。 远远看见步辇过来,她们握着扫帚退到两侧,看向郁安的眼神并不热切,倒是对着一路陪侍的紫兰恭敬有加。 步辇走得很慢,几个太监缩着脖子,带着晨起做工的恹恹神情。 郁安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伸手废力地解下布帘,为自己挡一挡扑面而来的冷风。 厚重的布帘遮去了旁人大半的视线,郁安垂目看了看冻得通红的手心,漫不经心地思考着这次的任务。 上个世界远离本源位面,受到波动太小以至于没产生太大异动。 这次则不同,郁安来的时间点靠后,无法判断本来名垂千古的宸帝早逝的具体原因,但异变应该从那时就开始了。 一统的国家四分五裂,剧情里构想的太平盛世却沦为纷争不休的乱世。 如今无法再追溯宸帝时期的事,要解决位面异变的问题,恐怕需要结束这场设定之外的混乱局面。 但平定乱世,对于一个八岁幼童而言为时尚早。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步辇慢慢悠悠速度太慢,所幸出发得早,到王后的远霞宫时不过卯时三刻。 远梁国君主与王后皆是性格爽朗之人,早年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上行下效,举国以威武豪放为美,并不过多讲究礼仪。 皇子也请安没有成文规定,但基本是七日一次。 但对这个多余的公主,王后一向态度平淡,体恤对方体弱便改成每月一次。 而除开重大宴会,她不会主动召见郁氏,连平常的妃嫔问安都免了。 由于年纪尚小,每次又只是远远得见,原身对王后的印象不深,甚至连对方的面容都记不太清。 在宫女通传之后,郁安循着记忆入殿。 由于还没习惯繁复的宫装,他提着裙角走得很慢。紫兰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连面见王后都没回避。 只要不主动作妖,郁安一切都随她。 王后已经等在正殿,衣装隆重,高坐凤位。 郁安停在殿中央,双膝跪地,对上位的女子行了一个标准的顿首礼,“娘娘万安。” 稚子面白羸弱,嗓音却像霜糖似的。 俯身跪拜的身影太小,王后李氏不以为意,接过宫女呈上的茶盏,慢慢抿了一口。 “起来吧。” “多谢娘娘。” 身体无力,郁安撑了一下地板站起来,还没立起身差点又踩着裙摆摔了。 从前虽然曲意逢迎,演过的戏也数不胜数,但扮成女童确实是头一遭。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被裙子折磨成这样,他暗下决心要尽快适应,提了一下裙摆终于站直身体。 冷眼看了小公主挣扎起身的整个过程,李氏慢声道:“早听闻你前些日子病了,如今还未大好?” 郁安对上她美艳的眼眸,眼神很澄澈,“日日在喝药,已好些了。” 李氏有此一问实在多余,恐怕郁妃无云宫内的大小事情,早已被紫兰悉数告与她了。 大张旗鼓的监视,反倒被伪装成平淡如水的关怀。 对一个意外得宠的妃子,李氏的态度未免奇怪,若真是伉俪情深又何惧夫君移情? 对方远不如看上去那样冷静。 李氏不知道下方的幼童已经看出了自己伪装,又品了一口茶,随口道:“如此甚好。我这备了些从月耀得来的滋补长参,你等会拿去,给你母妃补补身体。” 近年远梁国国力大涨,在与周边国家几次交锋中都占尽优势,得了不少好处。 单从王后远霞宫富丽堂皇的装饰来看,对方过得确实比无人问津的郁妃好太多,随手施与的东西都是她们求不得的。 郁安望着李氏,态度真挚地谢过了她。 年仅几岁的孩子吐字绵软,略显苍白的小脸带着对高位者的敬畏,像是竭力保持镇定却又不自觉露怯。 李氏勾起唇角,又问了郁安几个寻常问题。 郁安能答便答,装作看不懂李氏的刺探,全程都表现得很乖顺。 片刻后,李氏饮完了手中那盏茶,觉得无趣,便摆手让他离开。 郁安行礼告退,提着裙摆走得很慢,察觉到紫兰没跟上来也并不在意。 宫人将他送到门口就退下了,彼时快到辰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细细密密的白晶从天幕倾落,撒在宫门外的地面上,步辇车顶凝起一层白霜。 无人撑伞,郁安就自己慢慢下了台阶,淋着霜雪走到车前,才被太监们扶上了步辇。 回程走的是另一条路,郁安猜测是因为下雪他们想抄近道。 宫装繁复却不御寒,郁安尽可能将身体缩进白狐大氅,护住不断流失的体温。 毕竟体弱,这么一会功夫就冻得手脚麻木了。 咽下漫到嘴边的咳嗽,郁安挑开布帘,发现正行经一处枝繁叶茂的花园。 寒冬腊月的天气,依稀能窥见枝条掩映中沾了霜雪的盛放花叶,布局极尽奢华。 步辇过了转角,花园无从再看,只能瞧见一片背靠竹林的清亮寒潭。 潭边同样是卧满白雪,侧方立了块墨色巨石,有一道黑影在石头边上的雪地里团着。 郁安刚开始以为是宫中的野猫,但细看下来那影子又比野猫大些。 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黑影忽然动了动,从雪中撑起身来。 白雪从身体上滑落,显得那黑影更瘦小了。 郁安这才知道那是个人,心中莫名一紧,一开口却是停不下的咳嗽。 他一面按着胸口顺气,一面冲帘外问道:“潭水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这不受宠的公主一向孱弱,太监们对他态度平平。 半晌才有人应声:“那是从麟茂国来的质子,昨日得罪了太子殿下,被罚跪在清影潭思过。” 雪中的人像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转眸看了过来。 郁安挑起沉帘,对上了那双远比寒潭幽深的眼。 【作者有话说】 开头卡了好久(精神失常中) 咳咳,来不及怀念斯文组、忠犬组和大狗狗组了,接下来登场的是竹马组! 106 裙下之臣 ◎雪地里,偏殿中◎ 对视的一瞬间,郁安立即令人停下步辇。 几个抬车的太监本不想听,但辇上的人已经挑开布帘作势要往下跳。 他们被这大胆的举止吓了一跳,纷纷取下抬木,将辇车急急地往地上一放。 步辇压在厚重的白雪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动。 郁安顾不上这些人的无礼,下了轿辇就往那人的方向奔去。 雪还在下,扑在脸上的触感是带着凉意的疼。 郁安步履太快又被裙角绊了一下,匆匆站稳,干脆提起裙子往那个方向跑。 越是靠近,越能看清跪在雪地里的人—— 是一个身着玄衣的清瘦少年人,轮廓柔和,宛若春日里轻摇的稚嫩柳枝。 但那抬起的眼眸却淬着寒冰,打破了所有的温顺可欺。 少年眼神阴冷,沉默地注视着逐渐接近的郁安。 寒风吹起大氅边角,将粉雕玉砌的小人衬得像一只乘风而来的飞燕。 飞燕落在少年身边,将那冰冷的身躯拢在羽翼之下。 郁安紧抱着这个沉郁的少年,为他失温的身体回暖。 霜雪累积在二人脚下,盛开成一朵凌乱的花。 怀中人睫羽和发丝都覆着浓霜,唯有一双眼睛又沉又冷。 郁安用面颊去贴他冷硬的脸,被冰得瑟缩也没回退,反而还将自己的身体往对方的身上靠,想把自己本就不多的体温传给他。 被冻了太久,少年身体僵硬,连推开郁安的力气都没有。 郁安抱着他的肩膀,留意到他睫毛颤动眼神涣散,不住叮嘱他:“别睡。” 尾音发颤,显然也是冻得不轻。 少年扯扯唇角,凝聚的眸光中带着嘲弄。 郁安不在意对方的冷淡,发现拥抱不足以令人升温后,就利落地解开白狐大氅,反手披在少年瘦削的肩膀上。 半天不见踪迹的紫兰总算出现,一眼就看到那向来温顺的多病公主在多管闲事,眉头一蹙。 怕被问责,她急忙赶上去,将怀中抱着的长参木盒搁在雪地里,也脱下了自己外罩的小袄披在郁安身上。 此刻郁安的脸色甚至比跪了半天的少年还难看。 “殿下,该回宫了。” 语毕,紫兰也不等对方回答,不由分说就把白着脸的郁安抱了起来。 郁安拽着紫兰的衣襟,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少年,“救他。” “殿下……”紫兰板起脸。 郁安没耐心听她找理由:“我说要救他!” 顿了顿,他又扮上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模样,语气真挚地开口:“母妃和我说过,来者是客,他是麟茂来的客人,我们不能欺负他。” “……” 郁安目光落在地上的少年身上,继续说:“这样冷的天,他在这会被冻死的。紫兰姐姐,你也不想因为见死不救被父王怪罪吧?” 紫兰沉默了。片刻后,她示意太监扶起了雪中摇摇欲坠的少年。 郁安和少年一起回了无云宫,坐在隔风步辇里的时候,对方已经几次要晕过去了。 郁安让少年靠在自己身上,继续揉搓双手为他取暖,对方眼帘半垂没有拒绝。 待到入了无云宫,御医匆忙赶来的时候,少年还是陷入了昏迷。 房间里烧着热碳,郁安让御医先为床上的人号脉施针、拥被灌汤,确认对方没有性命之忧后,才倒在闻讯赶来的郁妃怀中。 再次醒来,房中已亮着烛火。 “好受些了吗?” 郁安转头,对上郁氏关切的眼神,对方守在床前,眉目在烛光的映衬下柔婉至极。 郁安遵循着原身的习惯,向她伸手,“母亲。” 郁氏将他抱进怀里,温柔地拍拍他的背。 郁安乖乖地在她怀里待了一会,抬头问道:“那位质子殿下,他怎么样了?” “还在偏殿未醒,”郁氏看向郁安,声音平和,“紫兰说你今日耍了性子。” 郁安不太开心,“我只是想救人,紫兰姐姐对我太严苛了。” 郁氏没反驳他对紫兰的评价,抚摸着郁安的鬓角,“委屈我儿了。” 知道她又在自责,郁安蹭了蹭她的掌心,“我不委屈的,母亲。” 郁氏欣慰一笑,又柔声告诫他:“母亲明白安儿是出于好心,但不可太冒险,要是又发热病倒了,母亲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郁安靠在郁氏的身前撒娇,语气真挚:“我不会让母亲哭的。” 这次的身体体质太差,吹吹冷风也会晕倒,但好在没生病。 在郁氏再三告诫和检查后,郁安借口困了,将郁氏送出了房门。 确认对方离开,他披上厚外衣,提起灯盏要去偏殿。 房门外静立着一位名唤“香若”的宫女,是郁氏旧识的女儿,几年来一直侍奉在原身身边,替原身遮掩身份。 但紫兰来了之后,占了掌事宫女的位置,香若只能与她轮替着在大小主人处侍奉。 郁氏方才离开顺势调走了紫兰,香若自然就回来了。 郁安推开房门,香若就迎了上来,“殿下。” 远梁人生来骨骼偏大,连女子都高挑些。香若却是和郁氏如出一辙的娇小,面容很清秀。 郁安对她是放心的,没有犹豫就说出自己要去偏殿的要求。 香若没多问,只躬身替郁安穿好外衣又塞给他一个手炉,然后提着灯引他过去。 到了偏殿,香若守在门外,郁安推门进去。 偏殿空旷冷清,唯有床前亮着一盏烛灯。 郁安借着幽微的光线,提裙来到床前。 面色苍白的少年正躺在里侧,沾满雪水的玄衣换成了素色里衣,锦被覆盖着的胸膛起起伏伏。 像一只睡得不安的小动物。 郁安从这人微蹙的眉心看到干涩的嘴唇,后来直接趴在床前的踏板上,撑在床板上看他。 殿里没有烧炭,郁安即使捧着手炉也察觉到凉意侵袭。 见熟睡的少年脸色还是很难看,郁安怕他觉得冷,就伸手去试探对方的体温。 手指刚刚碰到少年泛凉的手背,就被用力攥住了。 郁安视线一转,对上了少年冷光凌凌的眼睛。 “你醒了?” 少年冷漠地盯着他,“小殿下想干什么?” 郁安觉得诧异,“你认识我?” 少年眸光沉得像冷夜池水,攥紧郁安的手不放,“他们叫你小殿下,这皇宫里能称作殿下的除了太子也就剩一个公主了。远梁的公主,你为什么要救我?” 郁安装傻,动了动手臂没从他的手里挣脱,好脾气地问他:“可以放开吗?” 两人离得很近,少年看清了他震颤的睫羽,以为面前的小姑娘在害怕,不想以大欺小,默默松了力道。 郁安重获自由,摸了摸温暖的手炉,回答了他的上个问题:“我想知道你冷不冷,所以才碰你。” 少年没对这个回答发表见解,清隽的面容上表情淡淡,语气还是很冷:“为何救我?” 郁安还是那套说辞:“你是客人,我们不能欺负你。” 少年被他真挚的眼神看得拧眉,半晌,冷笑道:“公主殿下不怕兄长问责吗?” 听他提到太子,郁安回忆了一下记忆中模糊的影子。 因为王后态度暧昧,太子对这个“妹妹”也是看不上的,二人上次碰面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惹对方不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郁安回道:“他不会怪我的。” 少年冷漠地拆穿他:“你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为何笃定他不会怪你?” 看来对方对远梁国的事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 郁安弯起眼睛笑了一下,“他怪我的话,我就赔礼道歉好了。” 没想到这长相很乖的小孩会这么无赖,少年沉默了一下,硬邦邦地说:“公主既已救我出来,就莫要反悔。” 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回去继续跪的。 郁安笑了,“我只是会道歉,又不是反悔了。” 趴久了他觉得腿麻,想撑着床沿站起来,绣鞋踩在踏板上滑了一下,下巴差点磕在木头上。 少年及时扶起他的手臂,避免惨剧的发生。 郁安蹬掉鞋子,顺着他的力道爬上床,“谢谢。” 少年不说话了。 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郁安坐在上面,看了看缩进床内侧的少年,“这里有手炉,你冷吗?” 说着,他把搁在一边的手炉递过去。 少年僵着腿,表情冷淡,“不冷。” 郁安像是听不懂他的拒绝,将手炉塞进了他的怀里。 在少年皱着眉头把手炉还来之前,郁安认真地说:“你手很冰。” 少年不想和他争,将手炉握紧了。 有冷风呼啸着吹打窗台,郁安听了一会,装作害怕地凑了过去,“质子殿下。” 少年声音比寒风还冷:“别这样叫我。” “哦,”郁安点点头,看向他绷紧的侧脸,“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问完,郁安嘴角上扬,缓缓喊出一个称呼:“哥哥?” 少年没注意他暗藏深意的微笑,又冷着脸让他别叫哥哥。 郁安叹了口气,“那应该怎么叫你?” 拖长的声音落在安静的冬夜里,像尝了口裹着糖的蜜饯似的。 少年觉得牙疼,皱眉盯着郁安,收获了对方无辜的眼神。 他沉声道:“别一直看着我。” “好吧。”郁安很听话地移开视线。 过了一会,他捂着嘴闷闷咳了几声。 少年语气很差地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吧。” 郁安看向他,“你又要休息了吗?” “不是我——” 少年眉心又皱起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作罢了,只淡淡道:“公主殿下该走了。” 郁安没有坚持,乖乖从他的床上下去,当然下床依旧吃力,被对方扶了一把才成功。 他穿好鞋子,冲少年道别:“哥哥,我明日再来看你。” 少年看都没看他,自顾自地铺平被弄乱的被角。 【作者有话说】 加入一点傲娇 107 裙下之臣 ◎阿肃◎ 虽然少年对自己态度一般,但郁安并不泄气。 初见时冰雪里的那双眼睛太沉冷,他不想再看到对方露出那样寂然厌世的眼神,只有尽己所能对对方好,即使是装傻痴缠。 御医日日来为少年冻伤的膝盖施针,郁安每晚也会偷溜去看他。 说是偷溜,又是香若引路,郁氏自然也是知情的。 但郁氏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敲打郁安,偏殿里添备齐全的碳火已经暗示了她的态度。 如是过了十日,太子殿下也没找上门来,看来确实不想和郁安有太多牵扯。 郁安乐于如此,每日到点了就去逗逗养病的少年。 少年对这个小殿下说不上喜欢,每次见到郁安都神色冷漠,偏生对方完全不懂看人眼色,老是巴巴地凑过来,眼睛像一对黑珍珠,干净又脆弱,仿佛很轻易就能伤害到他似的。 少年咽下了难听的话,在这样一双明亮眼睛的注视下,别扭地说不出一个字。 待能自如下床走动,少年立即就要向郁氏请辞。 郁安挽留无果,只好亲自送他出去。 终于可以摆脱某个黏人精,少年在前面走得很快,郁安提裙追了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 他小跑着想赶上去,却发现这人竟然也幼稚地加快脚步,一点等自己的意思都没有。 郁安喘了口气,“哥哥——” 小孩的嗓音很软,拖着声音叫人的时候宛如在撒娇。 少年身形一顿,转头瞥了他一眼。 郁安抓住时机来到他的身边,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少年淡声说道:“我并非你兄长。” 这是在计较郁安叫哥哥的事。 体质太弱,郁安按了按剧烈起伏的胸口,这才慢慢回话:“我知道的。” 少年睨着他发间的珠花,面色平静,“既然知道,为何还总叫哥哥?” 郁安回答:“你没告诉我名字,所以我只能这样叫你。” 这话完全像是随口一说,毕竟对方的每声“哥哥”都又轻又软,怎么听都像是故意的。 少年垂眼看着郁安,眉眼冽然如月夜冷湖。 郁安猜测他又要生气,准备说点好话:“其实……” 少年冷声打断他:“我叫礼肃。” 郁安一愣,“嗯?” 少年像是没心情再和他周旋,甩下一句“别再乱喊”就踏出了无云宫门。 以为郁安会被他的无礼吓退,礼肃步履不停,懒得回头再看对方的反应。 但很快,他察觉到指尖一热,有柔软的手掌抓住了他。 礼肃一僵,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那个,礼肃、哥哥。”低而软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礼肃转头,眸光寸寸下落,最终停在郁安仰起的小脸上。 略显苍白的脸因为跑动泛起了微薄的粉,小殿下眨眼的频率很慢,带着天然的温吞无辜。 过了一会才缓过气来,郁安看向沉默的少年道:“礼、肃,是哪两个字?” “礼义的礼,端肃的肃。” 少年淡淡解释了,又看了看郁安矮小的身影,怀疑他根本听不懂。 但郁安抿唇笑了一下,很从容地说:“好,阿肃。可以叫你阿肃吗?” 这个亲近的称呼,令礼肃回忆起很久之前,还未被逼死的母后会亲切地叫他“肃儿”。 往事流过眼前,少年握紧拳头,再开口时语气却很平淡:“随你。” 郁安看出了他的隐忍,想帮他转移注意,便轻轻拉了一下他的尾指。 见礼肃目光冷淡地看过来,郁安软下声音:“我叫郁安。” 礼肃唇角染上了嘲弄的笑意,似乎是觉得他的自述多此一举。 “玉安殿下,久仰大名。” 郁安摇了摇头,学着先前礼肃的样子介绍自己:“郁安,葱郁的郁,平安的安。” 他像是看不出对方的排斥,又道:“你可以叫我阿郁。” 礼肃拽开郁安握住自己的手,语调一冷:“我与殿下不至于亲近至此。” “可以亲近的,”郁安望着他,忽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我想和你做朋友。” 礼肃眉心微锁,疑心自己听错了。 “什么?” 郁安乖乖重复:“想和你做朋友。” 礼肃一默,“为什么?” 对上郁安清亮的眼睛,他又克制不住地开口:“小殿下难道不知道,您的兄长是何等厌恶我么?你与我纠缠太多,难道不怕兄长怪罪?还有国君和王后那边,他们会如何对殿下和殿下的母妃……” 郁安静静听他言明利害,重新握住了礼肃微凉的指尖。 握着还不够,他将自己的手掌贴进了对方的掌心。 礼肃停住话头。 郁安抬眸和他对视,“我会保护好你,也会保护好母亲。” 礼肃想嗤笑郁安的不自量力,这位小殿下甚至还没自己肩膀高,不知天高不知地厚,凭着一时意气什么都能说出来。 但对方说得太笃定,斩钉截铁得像是真能做到似的。 礼肃无言半晌,替他扶正歪斜的发簪,“殿下莫要说笑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10%] 郁安将礼肃送出无云宫没多远,就被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香若叫住。 “殿下,娘娘还在等您。” 知道这是不让自己离宫太远的意思,郁安再次因为年幼而不能自己做主的事感到无力。 礼肃很轻易就能看出他的不情愿,便神色平静地让他不必再送。 郁安只能乖乖听话。 礼肃独自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郁安被郁氏按在避风温暖的阁楼里很少出门,没有机会再见到礼肃。 已是隆冬,待在烧碳的房间里倒是衣着轻便。 郁氏虽是唯一的宫妃,但不受圣宠,月例依旧有限,冬日里能从内务府里领到的必需品不多,基本上都贴在了郁安这里。 郁安几次去她住处,虽然也能见着炭火但始终暖意不足,觉察出异样便劝她照顾好自己,不必顾及他。 郁氏眉目温柔地答应了,却并不放在心上。 直到郁安搬出再这样就不喝药的说辞,她才眼含讶异,告诫他不可任性。 郁安说唯有母亲安好他才情愿,只想要常伴母亲身侧。 郁氏一怔,摸着他的头感叹道:“我儿长大了。” 此后她终于愿意更多的顾全自己,可还是往郁安那边添置得多些。 这次郁安怎么劝都没用了,郁氏很坚持。 所以郁安不再劝了,整日喝些汤药温养身体,乖顺地在郁氏身边待了大半个月。 临近年关,大雪一场又一场地下。 郁安晨起从窗缝里看见又是一院霜雪,有太监在中庭磨磨蹭蹭地扫雪。 今日该去王后宫中请安了,但紫兰告知郁安,近来王后思虑年夜宴的诸多事宜,恐怕没有精力接见他。 郁安没了外出的理由,只能继续待在房中,偶尔踮脚撑在窗边,沉默地看着院中光景。 这里的冬天太冷,那个人该怎么过呢? 紫兰没理会他的奇怪举止,很快退了下去。 傍晚的时候,香若来接郁安去郁氏住的主殿用膳。 属于郁安的位置上摆着小碗面条,瓷碗明净,细面分明,袅袅热气如云升腾。 见郁安面露不解,郁氏柔和一笑,“安儿连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郁安看了看那小碗细面,又仰头看向郁氏,“母亲” “尝尝看罢,不是喜欢母亲的手艺么?” 郁安碰着温热的碗沿,慢慢从原身的记忆里寻出始末。 因为国主和王后的冷落,郁氏母子这些年少有外出,更莫说庆生设宴了。 但每年生辰,郁氏还是会下厨为原身做一碗长寿面为他庆生,祝愿他岁岁无忧、一生平安。 但她由衷祝愿的孩子已经殒命投胎,郁安占了对方的躯体,作为回报理应完成对方的遗愿—— 愿母亲安稳度日,不再为他忧心。 但不管是不是为了完成遗愿,郁安都不会让郁氏后半生再受苦楚。 善良的人理应结局圆满。 于是郁安将那碗长寿面吃了个干净,用完晚膳又在郁氏面前甜言蜜语卖乖半天,在她怀里甜腻腻地喊人:“母亲。” 郁氏看出了他的别有用心,“安儿要做什么?” 郁安眨眨眼睛,“您能再做一碗长寿面吗?” 孩子生辰提出的请求,郁氏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看见郁安将寿面连同数叠糕点一齐装进食盒,甚至提盒要走时,她忍不住出声问道:“天色已晚,安儿这是要去哪?” 郁安小声说要去看望麟茂的质子殿下。 郁氏惊讶于自家儿子对那位内敛质子的上心程度,觉得天已昏黑冷风又重,他太体弱实在不宜出门。 她试图和孩子讲道理,但没想到对方出奇的倔强,甚至以这事为生辰愿望,请求母亲放他出门。 郁氏问他为何一定要去。 郁安说:“我与他是朋友。” 郁氏不明白二人相处不过几日,对方对郁安又不算热络,郁安为何对人家这样牵肠挂肚。 日日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关窗不让吹冷风还要冷脸闹脾气。 虽然闹脾气的方式就是不言不语,但这在见惯了他乖顺模样的人看来还是太明显了。 见他眼神真切,又再三保证很快回来,郁氏最终松了口。 香若给郁安穿了好几层内袄,郁氏犹觉不够,给他披上一层衔毛绣花的绯红披风。 郁安扯着系带,还是不习惯穿太女气的款式,“母亲……” 郁氏含笑替他理了理发髻,叮嘱道:“安儿穿好,莫要着凉。” 郁安从那双柔美的眼眸里瞧出关怀,只好不再言语,将披风拉好了。 礼肃身份敏感,被安排住在皇宫最西边的偏僻一角。 因为同样无人问津,所以无云宫与其相隔不远。 香若提灯在前为郁安引路。 冬夜的寒风吹在脸上生疼,郁安拉下兜帽,将脸捂进领口的白绒里。 他小臂上还挂着食盒,食物本不算重,但还是提得吃力。 香若几次折身想接过来,都被郁安摇头拒绝了。 好在步程不远,他们很快到了地方。 不是宫殿,只是一方僻静院落,门口挂着不太亮的灯笼,周遭树影戚戚,狂风将枝叶吹得哗哗作响。 香若敲了门,隔了一会才有人前来应门。 院门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怯怯地看着他们,“你们找谁?” 香若闭口未答,郁安主动开口:“我找礼肃殿下。” 听见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提及公子名讳,朝白有些迟疑:“你是何人?” 香若冷声斥责:“卑鄙奴仆,安敢对公主不敬?” 朝白一惊,连忙冲郁安行了个揖礼,“拜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郁安重复了一遍:“我找礼肃。” 冬风吹得太凶,他怕呛咳不敢高声言语,声音听起来很小。 朝白误以为他在不悦,慌慌张张进院通传。 片刻后,轻柔的脚步声接近。 郁安以为是那少年回来接他们进去,略略抬头,很快发现不对。 来人身量没那少年高,却身姿挺拔,像一棵无畏霜寒的松柏。 毫不犹豫的,郁安对他展露了笑颜,“阿肃。” 108 裙下之臣 ◎愿你健康,愿你无忧◎ 时隔数日,郁安再次见到了礼肃。 先前的担忧应验了,腊月里的少年衣衫依旧简朴,一层素色薄袄将他如玉的面容衬得出尘,带来的暖意却很有限。 见到找上门来的郁安,礼肃眉心一皱,“你来干什么?” 兜帽太重,郁安将它往后理,小声回话:“我想来看看你。” “看我?”礼肃笑了,“这个时辰来?” 他唇边的笑意总是带着几分冷嘲,破坏了那张如画容颜的美感。 郁安装作看不懂他的嘲弄,又问:“我们可以进去吗?外面好冷。” 礼肃瞥着他发白的脸色,“怕冷还来?” 郁安认真道:“因为今天不一样。” “有何不同?”礼肃不甚走心地问。 郁安弯着眼睛笑了,“今日是我生辰,所以想来见你,阿肃。” 礼肃一静,看着他真挚的笑眼不言语。 多日没有音信,礼肃原以为这位殿下已经忘了他这个无名角色,却不想对方会在生辰这晚冒着寒风赶来。 像临时起意,又像一直记挂。 礼肃看不透郁安的想法,在对方面露迷茫之前,还是冷着脸让他进院了。 院中也没暖和多少,于是礼肃领着郁安去了正屋。 提着灯的香若没跟进去,和朝白去了侧边的耳房等着。 屋内陈设也很简单,中间两个坐垫围着一个快熄的火盆,想来该是一主一仆方才在烤火。 郁安被安排着坐在垫子上,手里愈发沉重的食盒被礼肃接手,顺势要放到一边的榆木桌上。 “等等!”郁安急忙站起来,差点又踩到裙子。 礼肃动作一停,“怎么?” 郁安指了指食盒,“这个,是我带给你的。” 掐了掐冻得木然的指尖,他难得有些懊恼,“可能已经冷掉了。” 礼肃没再多问,坐在另一个垫子上,借着火盆的光亮打开了雕花精致的三层食盒。 前两层是细致糕点,最后一层是凝出油光的清面。 “长寿面,”郁安挪过来给他解释,“我母亲做的,想带给你尝尝。” 礼肃垂眸盯着那碗冷面,“殿下专程跑来,就为了送这个?” “嗯……”郁安看着他,“这是我让母亲专程为你做的。” 礼肃将食盒装好,淡淡说道:“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郁安巴巴地望着他,“那我呢?” “殿下?” 礼肃抬起眼睛,缓声道:“谢殿下记挂,专程跑这一趟。” 这是要撇清关系的意思。 郁安坐在垫子上不认账,小声喊他“阿肃”。 火盆里的火光渐渐小了,礼肃随手从一边的书箱里抽出一本古籍,麻木地撕下几页掷进火盆里。 将熄的火苗有生命般猛然窜起。 郁安被火光闪了一下眼睛,“为什么要烧书?” 礼肃觉得他多此一问,又撕了几页丢进盆里。 “没有木炭,自然只能烧其他的。” “……” 郁安沉默,思索着解决二人困境的方法。 但两个无权无势的半大孩子,想扭转局面又何等困难。 他暗自决定回去后跟郁氏说说好话,把自己房里的碳火再分些出来。 见郁安半天不说话,礼肃又撕了几页纸,“殿下怕冷,还是早些回去吧。” 郁安摇了摇头,很突兀地说:“今日是我生辰。” 礼肃看向他,“殿下想说什么?” 郁安斟酌道:“原本想把母亲做的面给你尝尝,因为……因为母亲说,这样寓意吉祥,可以健康长寿。” 礼肃捏着古籍的书页,“是么?” “所以,”郁安视线一转,从明亮的火光移到眼前人冷淡的脸上,“所以我想给你尝尝,让你沾沾喜气。” 对上礼肃看过来的眼睛,郁安继续说:“我希望你健康长寿,事事顺意。” 礼肃不语,几个呼吸后才发出嗤笑,很无奈地叫他“殿下”。 他表现得全不在意,但郁安耳边传来的收集度上涨的提示却做不得假。 于是郁安微微一笑,“阿肃,我可以向你许一个愿望吗?” 见礼肃不回答,他很自然地接上自己的话头:“我想以后可以常来看你,你不可以拒绝我。” 后半句说得太霸道,礼肃将自己捏皱的书撕下来,“殿下为何要常来看我?” 郁安回得很快:“因为我想见你。” 礼肃撕书的动作顿住了,“你……” 郁安软着声音说:“我想经常见到你,阿肃。” 直白的话语将礼肃堵得哑口无言。 他凝眸看着身前的人,那对眼睛黑白分明,直直看过来的时候显得倔强又认真,绯红披风裹着娇小的身形,像是冬夜里突然闯入的一片未熟枫叶。 小枫叶从不掩饰自己对礼肃的喜爱,在深宫里难得找得到这样大胆的“小姑娘”了。 无言半晌,礼肃才耳廓通红地憋出一句:“不行。” 说是不行,郁安却当他同意了。 经过短暂的接触,他已经很清楚眼前少年的别扭程度。 这晚郁安好好穿着披风,虽然去的时候吹了冷风,但在礼肃那里并没有受冻,这人一个劲往火盆里丢燃料,想冷都难。 饶是如此,郁安回程也冷得手脚冰凉。到了住处,他被灌了姜汤又用热水驱寒,脑袋沉了两日,却也没生大病。 过了九岁生辰,就是年夜宴。 这样的场合,就算帝后再不喜,郁氏也该按照宗室礼仪到场的。 虽是家宴,但仍不可随意。 郁安梳上发髻穿着水红宫裙,僵硬得不敢看镜子里自己的脸,临行郁氏又给他披上一件祥云纹披风。 银白的布料挡住了裙摆,郁安稍微放松一些,乖乖牵住了郁氏的手。 一整场宫宴下来程序繁琐,郁安终于见到了传闻中威镇四方的远梁国君。 将到不惑之年的男子身量奇高,骨骼也较寻常人宽大些,面容刚毅,眼神犀利,像是一把染血的大刀。 下方是年长郁安几岁的太子梁嗣,身着玄红龙纹袍,在抬着下巴看人。 郁安跟在郁氏身边,一一见礼方才一起落座,宴会全程都和郁氏安静吃菜,未有人在意。 歌舞升平乐音绕梁终有结束的一刻。 宴会快要结束时,郁氏已经停筷,将桌上一碟稍远的糕点移到郁安面前。 此时远梁国君在考问太子学识,看看这一年来对方是否有所长进。 梁嗣刚开始还能应答如流,但远梁国君问得再深入些就答得颇为吃力了,抓耳挠腮之际一眼瞧见吃糕点的郁安,计上心头。 “父皇光顾着我了,可莫要冷落旁边的皇妹了。” 随着这声调侃落地,祥和欢腾的气氛冷了下去。 国君的目光从高台下落,终于凝在了郁安身上。 郁安咽下嘴里的糕点,将手里还剩的半块放到碟子里。 国君沉吟片刻,缓声道:“……安儿。” 顶着一众目光,郁安站了起来,“父皇。” “上前来。” 安静已久的郁氏忽然起身,牵着郁安绕过小台宴桌,和他一起来到赤色阶梯下。 “陛下。”郁氏带着郁安见礼。 行礼过后,郁安抬头看向高坐主位的男子,“父皇。” 国君深沉的眼神如有实质,紧紧压在下方二人身上,沉默过后问道:“九岁了?” 抢在郁安开口之前,郁氏镇定地回道:“回陛下,安儿年前刚过了九岁生辰。” 郁安侧目,望向这个以保护姿态护在自己身前的柔弱女子,一时无言。 国君没怪罪她的抢话,沉吟片刻,语调冷然:“既已九岁,也该入学了。” 此话一出,一旁等着看好戏的梁嗣脸色一黑。 他本意是逃过父亲追问课业,顺势再给这个不受宠的便宜妹妹找找麻烦,却想到父亲会想到对方的学业上去。 王后扫了一眼下方二人,及时出声:“公主体弱,又常在病中,故而年岁到了也未进学宫。” 听了她半带推脱的语句,国君倒像是被提醒了一般,细细打量起郁安来。 确实较一般孩童瘦小些,脸颊清瘦,却显得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看上去聪慧又灵动。 这些年来,国君确实是很少见到这个女儿,如今凝神一看,倒生出几分怜爱来。 王后看出了他的意思,却曼声笑道:“公主尊贵易病,不若令几个高阶女官去贴身教习?” 国君没有答应,又垂视了下方二人几息,沉声对郁安道:“开春后,就和你兄长一起去学宫。” 王后啜了一口玉液,不再搭话。 梁嗣面露不忿又不敢反驳,只能闷头吃菜。 郁安嘴唇一动,还未言语已经被郁氏带着谢恩。 秀雅的身影盈盈一拜,像是误入北国的南界春风。 国君的视线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摆手让二人回去。 有了这个插曲,夜宴后半程气氛一直没回温。 虽然谢恩的时候态度恭顺,郁氏后来却没再提学宫的事。 国君事忙,这些入学琐事从来都是王后主持。那位娘娘方才情绪不佳,恐怕此事很难有个结果。 但孩子培养学识的事不可落下,郁氏早已备好了各类书经,预备天气暖些就亲自教习儿子。 郁安也没把入学的事放在心上,过了年就总往礼肃的小院跑。 刚开始还能找找理由,后面干脆就撒娇要去。 郁氏感到头疼,但没过多干涉。 自家儿子扮作女身本就受了委屈,难得能在宫中有个能说上话的玩伴,纵使对方身份特殊些,但两方都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所以郁氏只叮嘱郁安行事小心、要注意身体,又告诫他不要将自己的秘密告与旁人,在郁安乖乖答应后就放他去了。 郁安不止一次在心底感谢郁氏的开明,去找礼肃时也越发光明正大起来。 109 裙下之臣 ◎上学宫的第一天◎ 虽然见面的频率多了,但礼肃依旧对郁安不冷不热。 大多数相处的时间里,往往都是郁安执意追在礼肃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礼肃看书,郁安也趴在桌边上,瞧瞧书页上的古朴文字,又瞧瞧礼肃白玉似的侧脸。 礼肃执棋,郁安就坐在棋盘旁,好奇地看他与自己对弈。 熟悉了一些,郁安终于知道院中那十五六岁名叫“朝白”的少年,不是远梁皇宫派给礼肃的下人,是从麟茂跟来的侍从。 朝白之于礼肃,就如同香若之于郁安,都是从小到大贴身侍奉的人。 虽有心护主,无奈朝白性子太软,在敌国为礼肃讨不到好处。 但礼肃也不需要他去讨,只求平淡度日,无人来找麻烦就是。 可郁安就是现下最大的麻烦。 礼肃不明白一直没有交集的远梁公主为何会缠上自己,颇有些甩不掉的意思。 雪地里扑来的身体太小,拥抱却是温暖的。 礼肃不会忘记对方的恩情,但无意与远梁的人牵扯太多。 异国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在故国还有事要做。 郁安当然看得出礼肃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态度,仍旧装作眼拙心盲的天真模样,将自己宫里能调动的东西都送了一份过来。 礼肃多次拒绝无果,干脆木着那张俊秀的脸不开口了。 十一岁的稚嫩少年人,一脸沉闷都显得可爱。 郁安几次忍下想捏对方脸的冲动,又为自己不足对方肩膀高的身量叹息。 暗恼叹息的情绪散得很快,郁安缠人的手段倒是越发精进了。 越相处得多,他越能发现礼肃的长处。 对方会的东西实在太多,读书写字博弈抚琴都有造诣,想来在麟茂的时候受到了很好的教导。 既然如此受重视,那为何会被派来做质子呢? 郁安不清楚其中缘由,却也明白是出了不小的岔子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这些事不好多问,两人身份毕竟太过对立,或许以后会有了解的机会吧…… 严寒的冬日快要结束了,郁安终于不必每次裹了一层又一层衣物来找礼肃了。 衣裳是穿薄了,但厚披风还是需要搭在肩上,这是郁氏三令五申不能脱的。 郁安并不觉得碍事,乖乖答应了。 正月里咳嗽气喘被连着灌苦药的经历还历历在目,滋补的汤药本就够苦了,但治病的药汁更是难以入口,郁安实在心有余悸。 出于对苦药的敬畏,郁安每次都把衣服穿得很严实。 但到了礼肃这里,披风就不必再穿了,因为房里实在暖和。 郁安看了看提前烧好的碳火,又去看礼肃若无其事的脸,总是会笑嘻嘻地喊他“阿肃”。 礼肃默认了这个称呼,但对郁安依旧客气疏离。 郁安倒是全不在意,一心一意黏在对方身边,像衔枝而来又绕巢不去的无名鸟雀。 这份殷勤不是没有回报的,郁安能感觉到,礼肃的态度在慢慢软化。 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宛如冰霜化水,冻湖入春。 二月里的某天,郁安从礼肃的小院回来,被郁氏叫去了主殿。 近来郁氏都在教他识字写字。此方位面的文字太复杂,郁安虽并不是真的小孩,却也时常感到费解,倒也实打实用心在学。 可这日郁氏叫郁安过去,不是让他识字读书的,是说要他上学宫的事。 年夜宴上国君随口一提之后杳无音信,郁安以为此事已经不了了之,没想到到了日子还真要去。 远梁皇室的学宫设在皇宫外沿独立成殿,与王宫内部通过御花园相连,不仅接纳皇子公主及其伴读,也收取身份尊贵些的宗室子女。 难为国君还记得郁安入学的事,见着初春天暖,便让王后安排下去。 郁安无法,闷闷地收拾好书箱,又匆匆去把这事告诉了礼肃,说以后下学再来陪他。 礼肃反应平平,让他好好上学。 郁安看着他绷紧的下颌,知道眼前人恐怕心情不妙。 没人缠着,不是应该轻松些么? 郁安歪了歪头,又强调一遍,自己散学之后会来看他的。 礼肃神色自若,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于是任务收集度又悄悄涨了。 陪读人选,郁氏属意的是香若,叫郁安省心些,但无奈紫兰主动提出由她照看郁安。 知道这是王后的意思,郁氏无力拒绝,只能让郁安多加小心,在同窗面前切记遮掩。 郁安认真应好。 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砺,他总算能面不改色地穿裙戴钗,叫所有见过面的人都挑不出差错。 除了礼肃。 或许在礼肃面前,自己总不自觉就得意忘形,才会被少年忍无可忍提醒多次,要他纵使年纪尚轻也要注意贵女礼仪。 郁安每次乖乖答应,可依旧我行我素。 不论是奚落嘲弄还是好言相劝都没有转变令郁安态度,礼肃别无他法,只能耳带薄红,亲自替他拉好了翘起的裙摆。 此事有一就有二。 每每见到礼肃又是恼火又是脸红的模样,郁安都在心底暗笑,面上却是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 上学宫的第一日,郁安就开始想念他可爱的阿肃了。 终究是入了春,御花园里百花繁盛,远比冬日里霜雪打焉却还被强行催放的模样动人。 郁安无心看花,被提着书箱的紫兰带着穿过一整座园林。 二人自一条羊肠小道出了皇宫,此后上了马车行过一条深墙大道,在尽头瞧见了皇室学宫的侧门。 为着服务皇室,这道侧门甚至比面向外界的正门还要气派。 高头大马的侍卫分立两侧,对下车走近的郁安躬身行礼。 即使不清楚来者具体是何身份,单看对方来时的方向也该拿出十二分的恭敬。 郁安平静地受了礼,在言明身后和来意后,被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领进了学堂。 学宫很大,且分设了不同课业类别,划分出不止一处院落来布置学堂,不论男女,只依据年龄对学子进行分层。 郁安被安排在启蒙学子一列,听着一位知天命年纪的儒雅先生慢慢悠悠讲课。 先生学识渊博,要求也多,不会管学子是宫中公主还是官家公子,一视同仁让他们回去抄写几页简易书经作为功课。 郁安下了学,眼睛还花着,闭上眼都是书卷里一个又一个结构复杂的繁体字。 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九岁稚童,功课完成得很快,只是撑着桌案执笔太久仍觉得手酸。 好在天色未晚,郁安按照之前的约定去礼肃那里。 去的次数多了,早就不用香若来引路,郁安兴致一来,孤身就能去了。 怕礼肃以为他言而无信,郁安提着裙子走得飞快,小小的身体跑得急了还是容易喘不过气。 他慢下脚步缓了缓,一颗心怦怦跳动着。 终于到了地方,远远地看到院门半开着,郁安慢步走近了,透过未合的木门看见了院中石桌旁的礼肃。 早春的夜来得还是很早,少年形单影只地坐在那里,桌边摆了一盏灯笼,橙色烛光将他素色的衣摆照出一层暖色。 像是十五的月亮,高悬不可即,细看却觉出温柔。 郁安推开院门,提裙走近院中。 发出的阵阵声响不大,却足够提醒院子里的少年有人来了。 礼肃未回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在郁安靠近准备言语的时候,适时出声:“来了?” 郁安笑盈盈地走到他身前,“阿肃在等我呀?” 礼肃淡淡道:“殿下又在自作多情。” 郁安看着他故作老成的样子就想笑,“阿肃就是在等我。” 他说着想笑,呛了口夜风,闷闷咳嗽起来。 礼肃不语,提起桌边的灯笼站起来。 “殿下受不得寒,进屋罢。” 郁安不敢再造次,又咳了几下,平复着呼吸跟着礼肃进了里屋。 屋子里点着夜烛,角落的火盆烧着不知什么时候就添好的炭火,一进去暖意融融。 郁安想摘披风,被礼肃很短暂地按了一下肩膀,不由面露疑惑。 “阿肃?” 礼肃很淡定:“别脱了,不是冷吗?” 郁安怔怔道:“屋里又不冷。” 礼肃没和他过多分辩,瞥见他停在系带处的指节,“殿下功课很多?” 郁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目光一凝,彻底摊开双手后在几处地方都看到了点点墨痕。 “……不多。” 郁安一面答话,一面将手收回披风里,为自己抄个书都沾了一手墨的事感到羞愧。 因为要赶着来见礼肃,他确实没顾上收拾好残局。 没料到小黏人精也会吃瘪,礼肃抽抽嘴角想笑,但看着对方低垂眼睫的可怜样,又不忍心再嘲弄他了。 因为这点莫名其妙的心软,礼肃取出随身带着的手帕,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帮郁安擦手了。 “……” 郁安抬起头,水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礼肃,很快发现对方线条柔和的面容泛起了浅浅的粉意。 那浅粉随着郁安的细看而逐渐加深,眼见着春日桃花快要变成日暮云霞。 礼肃终于忍无可忍:“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郁安弯起眼睛,“阿肃,你好怕羞。” 礼肃拧眉,把手帕往郁安手里手里一塞,闪身退开了距离。 “男女授受不亲。” 骤然听他说起性别的事,郁安有些不知所措,“……啊。” 他下意识在自己的乌金衣裙上拽了一下,思考着言明身份的可行性。 一切伪装不过是为了在远梁皇宫里有路可走,毕竟这具身体还小,又要护住郁氏,郁安能做的选择实在太少。 礼肃不是别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到处宣扬。 可两人相处时间不长,纵然是有可以理解的苦衷,但郁安还是不想给对方留下自己有奇怪癖好的印象。 现在还为时尚早,坦白的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说】 加入一点口嫌体正直 110 裙下之臣 ◎第一年◎ 做好决定,郁安调整好表情,认下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的说辞。 他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地说:“可是,我才过了九岁生辰,今年冬天也不过十岁。阿肃,你不必把我当女子看待。” 礼肃皱着眉头,没被他轻易带偏。 “不论是何年岁,你都是女子。既是女子,我与你相处就该保持分寸。” “那……你就把我当做妹妹好么?” 郁安捏住那张手帕,重新走到礼肃面前,稚气道:“我比你小,可以做你的妹妹。” 礼肃坚持道:“这不是年纪的问题。” 郁安仰头看他,“我想要你做我哥哥,阿肃。” “你知道的,我的兄长不喜欢我……”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眸光一暗,声音低低的:“他只会欺负我。” 礼肃和梁嗣打过几场交道,当然不止冬天跪地那一次被找过茬。 那位太子殿下气量太小,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对自己瞧不上的人绝不会手软。 礼肃垂眼看着郁安微微颤抖的睫毛,嘴唇一动,想问他受了什么委屈,想了想又闭口不言了。 自身都难保,还关心不相关的人做什么。 虽然这个“不相关的人”生了一副乖顺模样,笑起来叫人联想到日出朝露和雨后霓虹,但通通与他礼肃没有关系…… “阿肃——” 郁安像是看不出礼肃眼神里的疏离,伸手牵住他袖口的衣料,开口就是黏黏糊糊的语调:“阿肃,阿肃哥哥。” 礼肃不吭声。 郁安语气有点委屈:“哥哥?” 礼肃伸手去推他抵过来的额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郁安欢快地笑了起来。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20%] 借着把礼肃当哥哥的借口,郁安在礼肃那里讨到的好脸色越来越多。 礼肃答应之后,好像真把郁安当妹妹看待了,虽然还是称呼他为“殿下”,但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不听话的后辈。 特别是郁安言行不合女子规范的时候,礼肃会严肃地劝导他,非常恨铁不成钢。 郁安大多数时间还很听话,受不了才会撒娇似的喊他“哥哥”,然后就会被礼肃放过一马。 随着学宫学习的深入,夫子每日留的功课也多了起来,见郁安识字写字进步神速,还特意为他准备了另外的课业。 早就过了启蒙阶段的郁安累得手酸,到最后干脆拿着书和宣纸去找了礼肃。 礼肃会拿着古籍教郁安更深的东西,再顺手把他的课业做了,把郁安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礼肃在郁安面前永远表现得沉稳,好像无所不能,但相处得久了,郁安也能看出他在强撑。 毕竟还是个少年,天资再聪颖,年幼时学过再多,被送作质子却也失去了进修的渠道。 得想个办法,让礼肃和他一起上学宫。 郁安默默思量着,又向礼肃提要求了,想要他来接自己下学。 不需要离宫,在御花园等他就好。 为了避免礼肃撞上梁嗣被找麻烦,郁安摸清了梁嗣那厮的行踪,对方一般下了学还要缠着夫子询问讲义,应当是没机会在他和礼肃面前找事的。 在学宫里,郁安也曾碰见过梁嗣几回,被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通,装作听不懂就糊弄过去了。 梁嗣嘴臭便罢了,郁安不计较这个。但此人让礼肃罚跪受冻的事,郁安却一直记得,总要找个机会讨回来。 但这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下学之后,郁安能在御花园就见到礼肃。 或许是躯体年纪小,郁安总觉得到了此方世界,自己好像也幼稚了许多,会因为很小的一件事就期待半天。 但能见到那个人年幼的模样,又能和对方一起长大,确实是很新奇的体验了。 郁安不介意陪礼肃一起,从稚气未脱到成熟稳重。 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好。 学宫十日一休,今日下了学,明日能休息一天。 郁安计划着明日行程,白日在礼肃那里待一天,晚间回了无云宫陪郁氏用膳消食。 几乎是走出小道的一瞬间,郁安就看见花丛簇拥着的礼肃。 他快步上前,在礼肃转身看来之际,不自觉就绽开一个笑。 “阿肃!” 礼肃已经逐渐习惯了郁安的热切,但见到他因为急切而有些气喘的时候,眉心一紧。 “急什么?”他板起脸,“我又不会跑。” 郁安又笑了,“想早点见到阿肃。” 待他缓过气来,二人顺着石板小路回宫。 提着书箱的紫兰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眼含探究地打量着二人。 回程需要穿过御花园,路上闲来无事,郁安向礼肃介绍园中远梁特有的植株类型,认识的就多介绍几句,不认识的就一句话代过。 礼肃看着他故作了解的样子,唇角微微扬起。 郁安不知道身边人已经被他逗笑,还认真地在记忆里调动关于这些花草的内容,最后发现记忆实在模糊,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絮絮叨叨的声音一停,周遭只余下叽喳鸟鸣。 有微风吹过花草,带来一阵令人闲适的窸窣响动。 久久等不到郁安出声,礼肃主动开口:“怎么不说了?” 郁安诚实道:“因为有点记不清了。” 礼肃唇角的笑意加深,刚要启唇逗他几句,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跪地行礼的声音。 两人转身,望见了从松柏林里漫步而出的远梁国君。 紫兰已经躬身跪地,在问安国君。 没想到会这样巧,郁安眨了一下眼睛,也跟着行礼。 礼肃一顿,接到国君投来的一瞥,垂首行了个麟茂的礼。 国君示意众人起来,注意力没停在礼肃身上,只冲郁安抬手道:“安儿,你来。” 郁安看了一眼礼肃,对方眸光沉静,并没有太多反应。 郁安掩唇低语一句,然后起身,缓步去到国君身边。 “父皇。” 国君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底,面色依旧从容,“陪父皇走走。” 郁安自然应好。 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花林拐角,一众内侍连同紫兰都跟了上去。 礼肃在原地未动,半晌,收回了沉凝的目光,孤身往自己的小院去了。 郁安陪国君逛了半个林子,终于听对方稳声提起礼肃的事,问郁安是否和他相熟。 知道此事瞒不过国君,于是郁安言明二人是朋友。 国君沉声问郁安,年岁相似的人这样多,为何偏挑了礼肃做玩伴。 郁安道:“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要以礼相待。” 国君沉默,一瞬后刚毅的脸庞上露出笑容,没反驳郁安的话。 郁安趁热打铁,提出自己与礼肃交好、想与他一起去学宫的事。 有了前面的“远客”一说,国君并不反感此事,见“女儿”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沉吟片刻也就同意了。 两国相争,稚子何辜?既已到了远梁,若是连学宫都人不让去,反倒落人口柄。 于是礼肃去学宫的事被国君一锤定音,下面的人立即去办。 为避免横生枝节,郁安连夜给礼肃收拾书箱,将笔墨纸砚和各类经书一股脑塞进去,又去叮嘱朝白要当好书童。 小殿下对公子关照有加,是个顶好的姑娘。 小殿下说的话,朝白无有不听,应声后就欢天喜地为礼肃准备明日要带的膳食去了。 不同于朝白的喜不自胜,礼肃的反应几乎算是平淡了。 “此事是你向国君提的。”他断定道。 郁安回道:“是我。” “为何?” 郁安不答,走回少年身边,仰起头和他对视。 礼肃半垂着眼帘,看人时眼眸沉黑,像是晕开的墨。 怕这人指责他多管闲事,郁安抿了抿嘴唇,还是轻轻说道:“因为我想和你一起上学宫。” 为表明自己强烈的意愿,他又倔强地重复一遍:“我想和你一起。” 礼肃表情冷静,“我的事,你何必牵扯太多?” 郁安去勾他的手指,礼肃身体一僵,但没甩开。 “阿肃,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想对你好。” “……”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也希望你能变得越来越好。” “……” 郁安拉住他温热的手,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所以,不要拒绝我的好意好吗?” “我们都太小了,很多事都不得不依靠别人。但这不是软弱,只是凭风借力罢了。” “我只希望,你可以健康顺利地长大,做到所有想做的事。至于途中狼狈,又有什么关系?” 礼肃不语,郁安又伸手去碰他白净的侧脸,然后被拽住了掌心。 少年捂着他泛凉的手,冷着嗓音骂他:“啰嗦死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25%]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郁安都和礼肃一起去学宫。 不同于郁安还由夫子启蒙教导,大他两岁的礼肃在通过学宫测验后,直接和梁嗣一起跟着大儒讲读经义,既学礼乐书法又学射箭御马,课类之多,令人咂舌。 郁安闲时,会踩着石头踮脚去够礼肃学堂的小窗。 礼肃坐在窗边,听着夫子口沫横飞地讲学,转头就对上窗台边炯炯有神的眼睛。 见他发现自己,那双眼睛会微微弯一下,将主人欢喜的心情无声传达。 礼肃怕他摔倒,几次要郁安别踩石头了,却被对方以“等待太无聊,想快点见你”的说辞堵回来。 “你身为女子,莫要言辞放浪。”他红着脸告诫。 郁安想说自己只是实话实话,但逗人太过也不是好事,于是点头应是,下次却照犯不误。 礼肃无奈,不知疲倦和他说理,最后发现这人不知悔改,只好一次又一次去捂他嘴。 他们度过了宁静的第一年。【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111 裙下之臣 ◎第二年◎ 因为礼肃和梁嗣做了同窗,郁安担心他被找麻烦,时不时就要溜去他们的学堂外看一下。 学子们大多是宗室子弟,休息时会围在太子殿下身边勤献殷勤。 麟茂质子又起身去了院中,有人爱看热闹,追在窗边往外看,果不其然瞧见了院里立着的清瘦公主。 那人呵呵一笑,转头冲梁嗣玩笑道:“太子殿下,令妹又来了。” 梁嗣脸色一黑,按着桌角不应声。 那人吃瘪,讷讷感叹:“公主来得未免太勤了,生怕那个质子跑了似的。” 不是怕礼肃跑,是怕礼肃在他这受委屈。 梁嗣冷笑,看不惯郁安对礼肃过分热络的态度,却也懒得搭理他们。 一个小国送来的质子,哪值得皇室的人费心? 终究只有玉安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才会对这种人大献殷勤。 心下不屑,梁嗣想起李氏多次叮嘱自己在学宫里不要理睬郁安做什么事,待他即位,这些卑贱之人自会哭喊着跪在他脚下。 想明白这茬,梁嗣心中郁结一散,瞪了多事的人一眼,在一众学子的阿谀奉承里骄矜微笑。 梁嗣的傲慢不作为,令郁安稍微放下心来,得以和礼肃安稳度日。 暑去冬来,在十岁生辰的时候,郁安特意让郁氏多做了一碗长寿面,要和受邀前来的礼肃一起吃。 将面碗小心翼翼端到礼肃面前,郁安仰头一笑,“沾沾喜气!愿你顺心如意,阿肃。” 去年此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收到了礼肃的冷眼,所有好意都被拒绝。 但此刻,烛灯下的少年极淡地勾起唇角,将面碗接过,对他说:“生辰快乐,阿郁。也愿你一切如愿。” 在这个位面,郁安每年的愿望只有一个,希望和礼肃一起安稳长大。 郁氏掩唇,笑看两个少年的互动,眼神温柔。 安儿看中的这位朋友,性子虽冷些,但对安儿确实是好。 一年里郁安吹风受冻,小病不断的时候,这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脸色难看得像是病的是自个儿似的,差点把照料的活都抢完了。 确实是个好孩子呀,郁氏如是想着。 十岁过后的日子依旧平静。 暑夏时分,郁安惊喜地发现自己长高了一些,不用踩石头,光是踮踮脚就能看到窗台边的礼肃了。 下学路上,他欢欣地向礼肃分享了这件事。 晚霞穿过繁茂的皇室园林,落在他晶亮的眼睛里,将那对乌黑瞳眸照得很清澈。 很好看,让礼肃想起了母亲簪上的璀璨晶石。 但比那晶石还漂亮。 郁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肩膀处比划了一下,“你瞧,我已经到你肩膀了!” 听不见礼肃回话,郁安顺势将手搭在礼肃肩上,“阿肃,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夏日衣衫轻薄,能很轻易就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礼肃回神,淡声道:“你发簪歪了。” “嗯?” 郁安去摸自己头上的轻便对簪,没摸出个所以然。 礼肃已经趁此机会走开好远。 郁安眯着眼看清了他泛红的耳朵,低低一笑后提裙去追他,边追边喊:“阿肃等等我——” 盛夏将过之际,学宫里出现了很多新面孔。 郁安问紫兰怎么回事,紫兰简要解释几句,声称是武将回朝述职,有的会将家眷安置在国都里,孩子自然就进了学宫学书。 此事与后宫的人无甚关系,紫兰不管多说,郁安自然也不会再追问。 下了学,他依旧让紫兰先回去,然后去学宫另一头等礼肃。 日落西山但余热仍在,郁安在院子围墙边的桂树下寻了到阴凉地,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枯等了一会,终于听见一阵桌椅挪动声响,学堂里也传出学子们的闲聊声。 猜到是结束了,郁安站直身,等着礼肃出来。 三三两两学子自学堂而来,看见郁安都要会意一笑,更有甚者语气会带着不合时宜的夸张:“又来了啊,小殿下。” 郁安垂目笑了,一身天青色水波纹窄袖长裙,将他衬得像是夏日池塘里搅得涟漪阵阵的那片莲叶。 见他态度和善,这些人也好不意思再多调侃,灰溜溜地走了。 半天也没等到礼肃出来,郁安决定进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正着。 他微微后仰,准备退下台阶。 来人却误以为他没站稳,扶了一把他的小臂,“小心。” 郁安抬头,脸上泛起一层笑意,“阿肃?” 礼肃扶着他的小臂未松,牵着他稳步下了台阶,看他站稳了才松开手。 “怎么不在外面等?” 郁安无辜道:“你好久都没出来,我才来看看。” 礼肃语气平淡:“有事耽搁了。” 郁安看出他心情一般,直觉和梁嗣有关,“什么事呀?” 果然,在礼肃开口回答前,有道突兀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皇妹,可巧啊。”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刹那,梁嗣噙着笑意出现在了门口。 郁安皮笑肉不笑和他打招呼:“皇兄,好巧。” 梁嗣抬了抬下巴,“来得正好,快来见过你远之哥哥。” 郁安也笑,好奇似的问了一句:“不知是哪位远之哥哥?” 在梁嗣哼笑之际,有道挺拔的身影跨出门槛,“是我。” 郁安抬眸,看清了那张年轻的脸。 五官带着北国人特有的粗犷,眼睛像狼一样。 “谅我年少,”郁安对上来人饶有趣味的视线,“不知面前这位是何来历?” 梁嗣站到那人身边,介绍道:“这位是正一品的常胜将军——赵将军的公子,皇妹久居深宫,自是无缘得见。” 郁安像是听不出他言语的讥诮,老神在在地点头,对赵远之略略行了一礼,“既如此,那便见过赵公子了。” 梁嗣没放过他,“我与远之同岁,皇妹你也当唤他哥哥才是。” 没想到这人小心眼到会为难十岁小孩,郁安暗叹,正要发挥演技敷衍过去,却被攥住了手腕。 他抬头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礼肃,心中一动。 “时辰不早了,殿下吩咐的事我自会去做,望二位放我们回去。” 梁嗣嘴角向下一撇,“我与妹妹说话,干你什么事?” 赵远之懒懒道:“急什么?人家都答应我们为我们做事了,还不许人逞逞威风?” 说着,他又冲探出头的郁安眨眨眼,“你说对吧?玉安妹妹。” 不知道几人在打什么哑谜,郁安心情很糟,面上却还是微微笑着,配着稚嫩苍白的脸,无害得像是山野田间随风而动的花朵。 事情最终以郁安要大家各退一步,又冲两位毫无好感的假哥哥告辞结束。 一离开二人的视线范围,郁安立即问礼肃答应了他们什么。 礼肃不甚在意地说是帮他们做功课。 郁安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恼怒,“赵远之好歹是一个将军之子,没有一点担当就罢了,怎么能将功课甩给无辜人?还有,梁嗣有那么多侍从陪读,为何偏偏要你来帮?他们就是成心要欺负人。” 礼肃低垂眼帘,看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这两位,都是你兄长。” 郁安有点烦躁:“才不是。” 平复了一会,他又说:“我帮你一起写,之后再同他们说理。” 礼肃摇头,“你尚且年幼,莫要牵扯进来。” 郁安不赞同:“他们欺人太甚,我自然生气,怎么能不帮你?” 算着日子又该向王后请安了,郁安估摸着向她漏点太子仗势欺人的口风,虽然李氏必然会偏袒对方,但好歹他开了口王后也不好装不知道。 礼肃在远梁国中处境实在艰难,不仅是异乡人,更是敌国战败送来的人质,宫里宫外都不为人所喜。 郁安心疼礼肃的处境,自然不能对这些人变本加厉的欺辱视而不见。 于是他一连几天夜里都挑灯陪在礼肃身边,帮他一起翻阅古籍抄写词赋,做各类杂事。 熬得太晚,郁安困了就直接趴在桌案上睡过去,反正一觉醒来往往都会躺在礼肃床上。 礼肃则在小榻上将就着,抽条的身体缩成一团,守礼到了可怜的地步。 郁安不忍心再让他睡小榻,干脆也不再留宿,晚了就自己提灯走了。 困得直打呵欠的朝白将他送回无云宫,郁安让他下次不必再送,被朝白一脸为难地拒绝了。 郁安慢半拍反应过来,原来是礼肃在不放心。 后来,郁安还是把代做功课的事告到了李氏那里,借着年仅十岁的壳子,很认真地要她好好管束皇兄,让对方可以自己做功课。 李氏笑着应了,捏着茶盏的指尖发白。 郁安才不管她在心底怎么骂自己,解决完这件事,就又每日和礼肃一起去学宫。 礼肃每晚要完成的课业少了,梁嗣的那份不必再做,但赵远之的仍在。 郁安不喜欢赵远之,每每听他吊儿郎当喊自己“玉安妹妹”就一阵恶寒。 但礼肃好像比郁安本人还生气,眼神如冰装都不装了。 郁安一边替他遮掩,一边又想笑。 怎么有关礼肃自己的事情就不在意,关于他的倒是比谁都来劲。 怎么会这么可爱呢,阿肃。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关于进度的问题,因为是走竹马养成系,我喜欢感情循序渐进一点,所以前期稍微有一点慢,会慢慢拉进度的,一起来养成小宝吧! 112 裙下之臣 ◎第四年◎ 回朝述职的武将们回边关了,但赵远之却被赵大将军留在了国都。 郁安对此非常遗憾,以至于每次在学宫里遇到对方都觉得心累。 对方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不甚走心,眼中闪动的恶意分明。 郁安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因为这人老是找礼肃麻烦! 也许是因为出身武将家族,赵远之有着很天然的正直,但一腔正气全都用在了学宫里唯一的异乡人身上,像是觉得将这个质子欺辱到尘土里,就算是为国效力了。 郁安试图和他好好讲道理,但对方显然把他看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甚至还反过来劝他不要和礼肃为伍。 郁安无言,又阻止了他几次无果,在赵远之又一次劝他别管礼肃的时候,恨恨道:“赵公子先管好自己的事罢,若是你再对他如此,我不会放过你。” 赵远之觉得好笑:“你能做什么?我若是动手打了他,你也要打我不成?” 郁安脸上伪装的温软消失了,“你敢。” 看着他苍白的面色,赵远之又笑了,“这么生气做什么,我这不是没打么?” 郁安不理会,兀自走了。 接下来的两年里,赵远之虽然没对礼肃动手,但时不时就要给礼肃使绊子。 他太恶劣,有时是将礼肃费心写出的文章诗词撕个干净,将他的书箱推倒,不放过一切能损坏的东西,或是打发朝白去做苦力,然后看着礼肃面无表情的模样哈哈大笑。 最过分的一次,他借口礼肃弄脏了自己的书桌,要罚礼肃清扫整个学宫。 而梁嗣就在一边看热闹,还乐呵呵地表示赞同。 太子殿下都发话了,自然无人敢不从。 郁安直接去请了最德高望重的夫子评理,将告状的精髓贯彻到极致。 他生得标致,又是一副病弱模样,眼含焦急寻求帮助的时候,连最古板的老先生都无法拒绝。 那事最终被夫子翻篇,郁安对赵远之这人印象跌至谷底。 他面不改色地撕干净了赵远之书箱里的所有书籍,在赵远之气得瞪他的时候,拍着胸口装作呼吸不畅缩进了礼肃怀里。 他抬头,看着礼肃流畅的下颌,“阿肃,我好害怕。” 礼肃扶住他的腰,将他挡去身后,“别怕。” 两年里,礼肃身量也高了许多,本就清隽的面容长开了,线条依旧柔和,却不再像易折的春日柳枝,反而显出几分凌厉,带着高悬明月似的清冷风华。 在郁安看来,他总是文弱可欺的,那双秀气的柳叶眼眸里总是如含秋水,整个人宛如不染世俗的君子。 礼肃又哄了郁安几句,转眸前视之时,那双眼睛里温和褪尽,凝成无限霜寒。 “赵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远之眼睁睁看着这人的态度变化,见他又在郁安面前装,原本不算强烈的怒火轰然炸开,变成了一点就燃的炮仗。 “我怎么就不饶人了?你眼瞎了?我动玉安一根手指头了吗?” 郁安探头道:“你吓到我了。” 他拍拍胸脯,像是心有余悸一样,小脸苍白。 赵远之对他胳膊肘往外拐的行径更是气得不行,脑子里一时找不出话来,只好恶狠狠地吼礼肃。 “礼肃!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管我们的事?你这种人,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郁安听不得他骂礼肃,寒着脸就要冲上去,“赵远之!” “赵公子慎言。” 礼肃很克制地牵住郁安的手腕,将他拉回身后,“阿郁莫急,赵公子不是有意的。” 郁安仰面看着他息事宁人的温柔眉眼,眉头一皱,转头狠狠刮了赵远之一眼。 此事没完! 赵远之被他俩气得头疼,撑在桌边沉着脸不说话。 梁嗣假笑着和稀泥:“各退一步各退一步。小妹无知便罢了,远之兄又何必跟礼肃一般见识?皇妹,还不过来给你远之哥哥赔礼?” 郁安深吸一口气,笑了,“皇兄既说是我年幼无知,又何必强求我道歉?” 梁嗣没想到这几年他脾气见长,脸上的笑容一僵,预备冷脸搬出太子的威严。 不料郁安话锋一转,又笑着说:“好啦!我与皇兄说笑呢——” 察觉到手腕处一紧,郁安抬眸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礼肃,示意他不必在意。 短暂的眼神交汇后,郁安侧目看向赵远之,不甚走心地说:“远之哥哥,原谅我不懂事。你不会怪我的,是吧?” 赵远之自认不会同弱女子计较太多,见他态度放软,便清清嗓子不再追究,声音紧绷地应了一句“自然”。 此类风波在之后里也上演过好几次,郁安不惯着赵远之的烂脾气,一见他刁难礼肃就直接怼回去,末了又装柔弱,叫赵远之不好再迁怒。 只有一点,郁安想不太明白,为何礼肃越是长大情绪反而内收了,完全看不出幼时别扭刺人的样子,像是彻底收敛锋芒,变成了个好脾气的人。 礼肃太好说话了,郁安非常忧心,总怀疑自己不在对方就会被闷声欺负到哭。 于是他将赵远之盯得更紧,不让这人有机会找茬。 但礼肃好像对此不太高兴,每次都会轻轻带一下郁安的手,在他视线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语气平淡地让他不必在意赵远之。 郁安答应了,但还是不太放心,偶尔会偷溜过去看他。 撞见过几次礼肃冷冰冰地将找事的赵远之堵得失语,郁安终于稍微安心了一点。 原来礼肃并不是脾气变好了,只是不会再在郁安面前冷脸了。 郁安心中一松,没再过多把心神放在太子以及姓赵的身上,专心守着他的阿肃。 秋末冬初之际,郁安染了风寒。 这几年他不愿在闺阁里长待,总是围着礼肃打转,外出时虽也有意避免吹风受冻,但随着季节更迭依旧小病不断。 近来天寒,郁安守在学堂外等礼肃下学,吹了几场冷风,夜里脑子就不太清醒了。 郁氏即刻让香若去请了太医,又挥退紫兰等人,亲自在郁安床前照料。 太医对无云宫深夜召集的事司空见惯,近年来国君分到公主这边的目光也多了,太医院的人更是不敢怠慢。 很快,那个常为郁安诊脉的太医提着医箱来了,匆匆入了房门,为探出绯色床幔的那只手号脉。 太医摸着脉象,眉头一锁,又细问了站在一边的郁氏有关公主的近来行踪和病症。 郁氏细致地答了,追问太医郁安是否有碍。 太医回答无碍,解释道公主发热未醒是一时受寒所致。 说着,他提笔快速写下药方,又叮嘱郁氏让下人时刻关注公主症状,一有变动立即再请他来,此外房内还要注意透气,但又不可让病人再受寒。 郁氏一一应了,和善地送走了太医,给郁安喂药之后,在他床前守了一夜。 药效上来后,郁安头虽晕着,但对周遭环境也是有所感知的。 天色将明时,他挣扎着醒过来,让郁氏先回去休息。 郁氏摇头,心疼地摸他的额头,“我儿受苦了。” 郁安说自己不苦,拜托郁氏替自己向学宫那边告假。 郁氏道:“已经打发紫兰去了。” 郁安又问起礼肃。 郁氏替他擦去额角的薄汗,“时辰尚早,他还没来。你放心,待会母亲自会替你去和肃儿说。他会体谅你的。” 郁安担心的其实是别的事,但也不好和郁氏多说,只好勉强笑了一下,坚持要她别再守着自己了。 郁氏又守了一会,确认他已经退了热,这厢又被通传麟茂质子到了。 她美目一垂,看了一眼郁安阖眸浅眠的模样,终于还是理理裙子离开了。 这一觉,郁安睡得不算安稳,中途被叫醒起来喝粥吃药,汤汁苦得他拧眉。 但身子实在不舒服,他喝了药又很快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 灯影朦胧中,有道修长人影静立床前,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但郁安认出了他的身份,手肘撑了一下床板,“阿肃。” 一开口他才惊觉自己嗓音沙哑难听,不由抿了一下唇。 “还难受吗?”礼肃隔着床幔问他。 郁安轻轻摇头,“不难受。” 他废力撑起身,挑开那层轻软的纱帐,又抬眸去看礼肃,“阿肃。” 礼肃低下眼睛没看他,目光落在他搭在暗色床沿的纤细手指上。 “以后下学别再等我了。”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猜出了自己受寒的缘由,郁安一默,拒绝道:“不行。” 礼肃敛眸,淡声叫他“阿郁”。 是要郁安听话的意思。 郁安不想听话,撇开了目光。 两人陷入了隐隐对峙的长久沉默。 为着通风,卧房里雕花窗棂未合。 郁安扫了一眼那灌风的源头,指尖一滑,将挑开的床幔放了下去。 视线被遮住后,郁安听见立在床前的少年低声开口:“我不想阿郁再生病。” 郁安将手搭在锦被上,并不答话。 礼肃没在意他的沉默,继续剖白:“你生病的时候,我会很难受。” 平淡语气里带着难以察觉的费解,少年凝视着床上模糊的人影。 “我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 讨厌言不由衷。 讨厌牵强附会、阿谀奉承。 讨厌一切身不由己地婉转讨好。 讨厌自己在意的人受苦,更讨厌无权无势卑微求生的自己。 郁安拧眉欲劝:“阿肃……” 风寒未愈,郁安一吸气就喉头发干,不由掩唇低咳起来。 一声又一声,像是敲在心间的重锤。 礼肃立即拉开床幔,躬身去替郁安顺气。 郁安顺势靠在礼肃的胸前,咳嗽还未止住,就抬头去看他冰霜似的脸。 看清了礼肃眼中的忧躁,郁安弯起唇角。 “……阿肃哥哥。”他细声唤道。 礼肃动作一顿,贴在郁安单薄脊背上的手僵得像块石头。 郁安像是看不出礼肃的无措,额头抵着他下颚蹭了一下,“阿肃,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礼肃身体更僵硬了,耳边鼓噪,险些没听清郁安在说什么。 但他一向懂得如何保持沉稳,开口时声音听不出异样,“你还在病中,莫要忧思过重。” 郁安不忿道:“分明是阿肃忧思过重。” 察觉到礼肃抽手的动作,郁安仰起头去看他,“阿肃要走了?” 礼肃不答,只平淡道:“你该喝药了。” 语毕,他像是没看到郁安苦下来的面色,抽身绕过那道山水屏风,在外间低语几句,很快就端着散着热气的药碗回来了。 郁安看见那浓黑的药汁就口中发苦,默默往床里挪。 礼肃将床幔挂上银勾,端着药碗看向郁安,“过来。”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着搬家,好累,心态微炸 113 裙下之臣 ◎第五年◎ 只有在郁安喝药的时候,好说话的礼肃才会带上这样果决的态度。 一句“过来”掷地有声,连眼神都沉硬如石,不容置喙。 郁安抬头,与自己陪伴着长大的少年对视,一时竟陷入到地位颠倒的混乱中。 平常虽总爱嘴上叫人哥哥,但郁安从来都是把这个别扭的小少年当做需要保护的下位者看待。 但每每被礼肃态度强硬地催着喝药,郁安都有一种错觉——好像在这人看来,自己才是需要保护和照顾的对象。 保护者也好,被保护者也罢,只要是礼肃愿意的,郁安都甘之如饴。 眼下又该喝药了,虽然礼肃做什么,郁安都乐意奉陪,但喝这药确实有点为难人。 这个位面里,他这具年幼的身体味觉太灵敏,苦涩的药汁漫过唇齿、在五脏六腑里翻涌的滋味很不好受。 这份不适郁安本可以忍受,可经过了几个位面的磨砺,他自认心性未改,却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人的纵容下,自己真的变得娇气了。 于是郁安恃宠而骄,缩在床内侧,装没听见礼肃要他过去的要求。 礼肃面色沉静,被郁安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半晌,仍旧四平八稳地端着药碗。 他又说了一遍:“阿郁,过来。” 郁安抱着被子不动,和他打商量:“等药凉些再喝,好不好?” “已让香若姑娘放了一阵了,”礼肃淡淡道,“温度正好,可以喝。” 见床上的人还磨磨蹭蹭不动,他眼帘一垂,声音低了几度:“手好酸。” 话是这样说,端着药碗的手却没抖一下,演得很不用心。 但郁安很吃这一套,默默裹着被子挪了过来。 计划达成,礼肃唇角微勾。 他看着郁安抿着唇接过药碗,哪怕抵触也还是将一碗药汁一口饮尽,清亮眼眸因为药苦泛起一层浅淡的水色。 像一对沁水的墨色玉石。 郁安喝完药,药碗被接走后还没来得说话,嘴里就被塞了一小块蜜饯。 他诧异地看向礼肃,“唔?” 礼肃瞥了一眼他睁大的眼睛和鼓胀的脸颊,“药苦不知道讨点糖吃?” 郁安将那小块蜜饯嚼碎咽下去,“我当然知道。只是母亲不让我吃,说是……” “说是会坏牙。”礼肃接话。 郁安弯起眼睛,“嗯,所以没想到阿肃会给我糖。阿肃爱吃糖吗?” 礼肃说:“我不爱吃。” 话音一顿,他平静道:“这是朝白托人出宫买的零嘴,多了吃不完,给你带点。” 哪怕有了自己的帮衬,他们主仆二人在宫中生活依旧不易,郁安对此心知肚明。 “阿肃骗人。”他直起腰。 礼肃不接话,见郁安一半身体都探出锦被,额角一跳,躬身替他捂好被子。 “不冷?” 郁安笑着被塞回被窝,“不冷。” 说是不冷,他尤在病中的脸色却难掩倦色,宛如即将在秋风里萧瑟殆尽的金桂花。 礼肃不放心,决定今晚在这守着他。 礼肃要陪着,郁安不会拒绝,晚间简单净面漱口后,头脑昏沉便倒在枕头上要睡。 但他还记着坐在床前的礼肃,“阿肃……” 礼肃看他眼睛都睁不开还要撒娇,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又替他拉好被子。 “快睡。”是命令的语气。 郁安听话地睡过去了。 半夜依旧睡得不安稳,他勉强睁眼的时候,透过沉重的眼帘和模糊的灯光,瞧见礼肃还坐在他床边。 少年双眸微阖,撑着头靠在床板上,五官姿态雅致得像是一副云山雾罩的墨画。 郁安盯着这幅画看了一会,挪动身体蹭过去,碰到了对方随意搭在床上的手指。 礼肃睁开眼,就听见郁安很小声地叫他:“阿肃。” “冷吗?” 礼肃问着,视线一转,看向了一边半开的窗。 这是郁氏叮嘱的不关窗,但还未入冬又没到烧炭的时候,因而屋里只能灌着冷风。 郁安回道:“不冷。” 他脸上还氤氲着淡淡的粉意,缩在被子里的模样乖极了。 礼肃回看了一眼他有些苍白的唇瓣,起身去把窗关了,又从桌边倒了一盏温热的茶水递过来。 郁安就着礼肃的手把水喝了。 喝水的时候,纤长睫毛微微垂着,配着那张素白的小脸,像一只听话的猫。 礼肃没养过猫,只在父皇宠妃的怀里见过几次。 他认为那是养不熟的娇贵物,给它一点好处,就能被那东西嗓音发嗲地投怀送抱。 礼肃不喜这份谄媚,因而对此类物种都敬而远之。 但如果是郁安的话,礼肃是不会拒绝的。 他对这个娇气又粘人的妹妹总是多了很多耐心。 郁安还不知道礼肃一直记着当初他随口一说的兄妹言论,喝完水就裹着被子往床铺里一滚。 滚了一圈,他从被窝里探出头,“阿肃。” “何事?” 礼肃一面答着,一面倾身,帮他把额前凌乱的头发理顺。 郁安说:“上来睡吧,床很大。” 礼肃动作一顿,刚替对方梳理好的头发就从指缝划过。 一时沉默。 猜到小古板性格的礼肃又要拒绝,郁安笑了一下。 “不行就算啦。” 将风寒传染给礼肃就不好了。 郁安想清这一点就要躺回去,重新缩进被子里。 礼肃指尖微收,那柔顺的头发已经彻底从手心滑走了。 他垂眼看了一眼停顿的手指,又去看郁安的后脑勺。 对方已经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团了。 生气了吗? 柳叶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礼肃直起身,沉默地站在床前。 片刻后,他坐在了床边。 又过了片刻,他脱掉了靴子,脊背靠上床头。 秋冬的夜风吹到窗台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礼肃迟疑一下,缩着身体小心地躺了下来,和床内侧的人隔了半臂远。 这一系列动作发出的声响很轻,郁安没有反应。 礼肃盯着绯色的床帐看了半晌,下定决心一般,试探地往郁安的身边靠过去。 终于靠得很近了,他轻声开口:“阿郁别生气。” 郁安没回答。 礼肃抓住一点他漏在被外的发尾,指尖研磨几下,撑身去看郁安的脸。 原来这人已经套在被子里睡着了。 说不上是不是松了口气,礼肃重新躺了下来。 后半夜郁安迷迷糊糊觉得冷,下意识往身后的热源靠。 礼肃被挤得退到床边,退无可退之后叹息一声,隔着被子将他抱住了。 不知何时,又有风透过缝隙灌进来,吹在纱帐上,轻纱如湖波般起伏。 暖色浮动,遮掩住了相拥而眠的两个少年。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0%] 被这场突然又猛烈的风寒耽误了课业,郁安一连数日都没能去成学宫。 后来天更冷些,郁氏更不准他再出门,连13岁的生辰都只是请礼肃上门来,一起围在添着热炭的房间里用膳聊天。 礼肃体热,被旺盛的炭火一烤就面带薄汗。 出汗后的皮肤更显清透,玉面薄唇,在烛光下好看极了。 郁安几次用手帕给他擦汗,被郁氏瞥了一眼,只好收了帕子,口头提醒礼肃。 他虽病愈,嗓子却还是哑的。 沙哑的症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郁安估摸着自己是到了变声期,说话时尽量简短轻细,也不再高声言语,叫外人看出问题。 郁氏对儿子的情况心知肚明,借着郁安易病的理由,主动求见国君,请求对方准许郁安冬日里在皇宫里受教习,省得再受霜雪风寒。 国君已不像早年那样漠视他们母子二人,这些年大小宴会都会召二人前去,面对郁安时面色和煦,像是终于将这个孩子记挂在心了。 郁氏对此喜忧参半,喜的是得了国君重视宫中人便不会怠慢郁安,忧的是君心无定,随时都能转移。 王后的目光也过多落在了郁安身上,紫兰将整个无云宫都盯得很紧。 随着郁安长大,身世的秘密势必难以遮掩。 忧心太多也无益处,郁氏收敛忧思,趁着当下国君还未转念,尽力为他们母子谋求生计。 郁安不必冒着严寒去学宫了,但也失去了和礼肃同行的机会。 整个冬日里,郁安只能在礼肃下学过来的时候见到对方,陪着对方在烛灯下完成课业。 郁安总疑心赵远之会趁他不在就欺负礼肃,时不时就会问。 礼肃听了,往往安抚一笑,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要是郁安追问,礼肃就会不太开心,低声劝他不要总去在意赵远之。 郁安在意的并不是赵远之,但看礼肃一副不受那人影响的模样,也便将信将疑,不再多话了。 此后又过去许多时日,由冬入春,夏与秋交,秋天已过,寒冬又来了。 春夏的时候,郁安依旧过着每日围着礼肃转,以及日常警告赵远之的生活。 归因于国君抬爱,梁嗣并不会像从前一样对郁安轻言嘲弄了,态度却无改轻视。 郁安随他轻视,只不准这些人针对礼肃。 可冬天一到,郁安就不能和礼肃一起上学了。 郁安很遗憾,在礼肃答应会每日来看他之后,才高兴了一些。 十四岁的生辰,郁安依旧和礼肃一起过。 郁氏为两人做了长寿面,看着他们捧着面碗在低声聊天。 刚开始她还眼含笑意,可当见到郁安因为偏头的动作而发簪歪斜、礼肃顺手将发簪取下又重新为他戴好,两人相视一笑的时候,郁氏才若有所思起来。 桌上的两人对此并不知情,还在说着话。 因着声线暗哑,郁安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要细听才能听清,所以礼肃才不自觉侧过耳去,以防错漏。 礼肃早两年虽然经历了类似的情况,却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只以为郁安轻声细语,是在讲究淑女礼仪。 虽然不知道向来不喜娴静的人为何突然文雅起来,但这是郁安的自由,礼肃不会干涉太多。 【作者有话说】 啊啊存稿没了所以要现写,晚了一点点 114 裙下之臣 ◎第六年◎ 这年年宴的时候,国君照例问完梁嗣课业,又问到近处的郁安。 郁安答了,还未还没做回座位,就听见李氏道:“听闻公主才过了14岁生辰……” 她知道也不奇怪,只是突然提及必然有诈。 国君有些诧异,感叹郁安竟年满十四了,自觉有失职责,连孩子生辰年岁都忙忘了。 其实不是忙忘了,到底是不上心罢了。 郁氏听着国君关于明年为郁安大办及笄礼的承诺,心中一沉。 但她面上却故作喜色,引着还在沉思的郁安起身谢恩。 在此方位面待了几年,郁安不至于连女子及笄算作成年的事都不知道,一听李氏还有后话,微微冷笑。 李氏言辞恳切,向国君建议公主在及笄前应由宫中女官教导,读书识字倒是其次,培养礼仪才是要紧。 言外之意是为及笄后的嫁娶管事做准备。 郁氏柔声反驳说这些事都还太早,劝李氏不必过多替孩子忧心,又道郁安入学晚,正是好学的时候,还是再精进些为好。 两位女子一刚一柔,国君被闹得面色微沉,但念在郁妃素来不问俗事,此番种种也是护子心切,也并未怪罪。 国君叫停争论不休的双方,说此事容后再议,眼下守岁要紧。 可年夜宴的后半段,随依旧歌舞升平,但没人再关心守岁的事。 郁安看着隐隐焦躁的郁氏,安抚般碰了碰她扶在膝上的手背。 事后,郁安被国君单独叫去问话,虽陈述了自己想要继续上学的情愿,但看着对方冷硬的脸,又联想到国君与李氏夫妻情深的事,又觉得此事恐怕难有转机。 该学的都学了,再深的没学到也就罢了,只是礼肃是一定要见的,其他的事,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开春之后,无云宫里来了几位教习礼仪的女官,个个端肃庄严,讲习时严厉至极。 郁安被迫学着女子的各式礼仪,每日天还未亮就被香若按在妆奁前,赶在礼仪女官来之前,将逐渐明显的喉结用脂粉盖住。 这事还要做得隐蔽,紫兰随时都会从郁氏那边过来。 这些年郁安穿衣沐浴都不方便,盯梢的紫兰始终是个麻烦。 要找个机会摘掉这个眼线才行。 但当下显然不是最好的时机,郁安还在教习女官那里脱不开身。 衣妆与仪态都要规范,将日常的宫廷礼仪学通以后,又要学庆宴礼仪和祭祀礼仪,到后面还有关于及笄和婚嫁内容的教习。 刚开始,郁安还能忍受。 他学东西很快,因此就算女官严苛也并未吃太多苦,在礼肃傍晚过来的时候,并不提自己白日的处境,倒是笑意盈盈地问他今日见闻。 但是越到后面,郁安被各类礼仪的延伸细则折磨得头痛,又被安排着每天看一本砖厚的书,关于礼仪规范和女德管事,或是陶冶类的文史。 看书太多觉得眼花,郁安拍拍裙子就往学宫的方向溜去。 香若及时拦住要跟上去的紫兰,“殿下知晓分寸的。” 紫兰冷冷地看她一眼,“你倒是护主。” 香若微笑,“紫兰姑娘不也是一心护主么?” 紫兰睨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郁安不知道两位侍女的针锋相对,进了学宫,轻车熟路就去了礼肃所在的学堂。 奇怪的是明明还未散学,学堂里却空无一人。 有学子路过,瞧见院中立了道素色倩影,步伐一顿,“姑娘找谁?” 郁安一顿,转回了身。 那学子看清了那张标致的脸,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玉安公主。 许久未见,竟有些认不出了。 郁安见这人眼熟,想必对方是礼肃的同窗,便低声问道:“劳烦,可有见到礼肃?” 那学子多瞧了几眼他的脸,咽下惯常的打趣,让他去武艺堂找找看,最近武夫子正在教习武艺。 郁安道了谢,又找去了武艺堂。 馆中学子甚众,偏堂里传来阵阵喝彩。 郁安循着声音过去,看到十来位学子围挤在一起,望着场中央,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什么。 近来郁安又高了些,在一众比自己大些的学子身后,倒也没被完全遮挡住视线。 穿过交头接耳的人群,他望见了场中不断交手的两人。 一人马尾高竖,身材壮硕,动作遒劲如风中长枪。 另一人白衣胜雪,身姿如竹,对所有招数都应对自如,连腰间别着的皎色玉佩起伏痕迹都透着淡然。 这块天生地养的温润原石,是郁安亲自为那人戴上的。 正是礼肃。 终于找着了想见的人,郁安却能没欢喜起来,反而忧心忡忡。 他盯着招式越发迅猛的赵远之,眉心一锁,并不言语。 他虽不出声,但周围的学子们也渐渐止住话头,互使眼色,偷瞄着堂里突然出现的“女子”。 乍一看只觉这位清丽佳人有些眼熟,有大胆的人细细打量佳人的眉眼,这才恍然大悟。 哦,是那位自小就将礼肃看得很紧的玉安殿下,这可是敢和远之公子叫板的人。 想清楚这一点,众人不仅没觉得失望,反而用一种自认淡定实则火热的视线,在三人之间来回穿巡,静待看戏的模样。 郁安只忧心了一刹,瞧见赵远之的所有攻势都被礼肃巧妙化解,也就慢慢放了心。 他顺着人群让开的一条道走到前排,安静地等礼肃比试结束。 多番进攻都被四两拨千斤反击回来,赵远之耐心已然告罄,出手越发急切。 又是一个扫腿被折身闪开,不仅没讨到好处,肩膀反被掣肘,扭身甩开后又被肘打了一击。 人群声音止歇后,赵远之只想速战速决,右手发力迅速打出一掌,疾如雷电。 礼肃本可背手躲开,眼角余光瞥见一点素白衣裙,身影一顿,竟硬生生吃了这一击。 这一掌赵远之使了八分力气,像是要把对面人肩骨都拍断。 但礼肃的骨头倒是没事,只捂着肩膀退了几步,低低叹出一口气。 赵远之扬眉吐气,自觉掰回一城畅快至极,立即都要乘胜追击。 “赵远之!——” 一道冷沉的声音将赵远之还没流露出的笑意打散。 他动作一停,寻声看去,只见郁安捂着嘴唇咳嗽。 咳了几声,衣装清艳的“女子”对他微微一笑,仿佛方才高昂又沙哑的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一样。 “远之哥哥,你过来,我有事与你说。” 被许久不见的人叫着哥哥,赵远之哪怕再不待见对方也不好拒绝,何况这还是相识几年都没给他好脸色看的郁安。 赵远之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品着那声“远之哥哥”,头脑发热地让人替了自己的位置,就领着郁安进了馆内的一处厢房。 礼肃放下了搭在肩上的手,眸光落在两人的背影上,轻柔又幽深,像只自无名洞口扑翅飞出的暗色蝴蝶。 除去开始的笑语,郁安一路都很沉默,进了屋子目光都没放在赵远之身上。 赵远之将门关了,大步寻了个软榻坐了。 见郁安站在一边不语,他率先出声:“这么急,找我什么事?” 郁安垂下眉目,“你别再刁难礼肃了。”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赵远之嗤笑,“就为这个?” 郁安道:“这几年,你总是刁难他。” “你不是护他护得紧么?”赵远之兴味索然地往后一靠,没骨头似的倚在榻上,“我哪有机会刁难他?” 看着郁安低眉顺眼的模样,他又混不吝似的笑了,“再说,刁难他又如何?本公子行事向来坦荡,教训教训这个敌国丢过来的杂碎,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你是公主,梁嗣是太子,我是功臣后代,只有我们才是一类人。” 他甚至还没放弃劝解郁安,“别再顾忌那个废物了,听你远之哥哥的话,这样对你我都好。玉安妹妹……” 越说越动情,他晃着腿又叫郁安,刚喊出一声妹妹,却听“铮”的一声—— 下一刻,冰冷的剑锋已经抵在脖颈上了。 赵远之抬头,对上郁安冷漠的眼。 郁安反手执剑,膝盖抵在榻上,压得赵远之动弹不得。 冷光打在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构造出一种锋芒毕露的艳丽。 赵远之怔怔地看着郁安,恍惚地想到,梁嗣的这个妹妹,好像快要及笄了。 见赵远之还神游天外,郁安沉眸,倾身警告:“再为难礼肃,我会杀了你。” 离得太近了,赵远之依稀能嗅到郁安身上的脂粉香。 对方声音暗哑,说话间热气全铺洒在面上,赵远之小麦色的肌肤忽然泛起了红晕。 郁安:? 他面色古怪地盯着对方看了几秒,撤身离开。 还在犹豫要不要将抵在这人脖子上的剑收了,突然听见房门一声“嘭”响。 郁安回眸,刚好看到礼肃一本正经地收回了踢门的脚。 这人甚至还理了理衣摆,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待看清了屋内情形,他眉头一皱,快步上前。 “赵远之做了什么?”声音冷得像冰。 郁安看了看手里的剑,又看了看赵远之怔然泛红的脸,视线撤回,抬眸对上礼肃沉冷的眼睛。 这么一会功夫,礼肃像是脑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如玉的脸庞紧绷着,眸中霜寒一片,显然是动了杀心。 【作者有话说】 熬夜做饭,来不及了,明天再捉虫 115 裙下之臣 ◎看伤◎ 眉目凌然的礼肃揭去了君子表象,眼神像是雷声阵阵的阴雨天。 郁安怕他气出个好歹,及时坦白道:“赵远之没做什么,是我在威胁他。” 他眼神真切,素白的衣裙纤尘不染,连发簪都未乱,确实不像是受了欺负。 礼肃压下汹涌的心绪,垂眸扫了一眼赵远之不自然的脸,重新看向郁安。 “是么?” 郁安点头如捣蒜,默默移开抵着人的剑尖。 “他太坏了,我不准他欺负你。”他补充说。 礼肃漫不经心牵住郁安的手腕,指尖沿着细腻的腕侧下滑,“他没有欺负我。” 看着他几乎算是轻佻的动作,赵远之目光一变,猛然从榻上撑起身,“礼肃!” 礼肃没理会这人的大呼小叫,手指沿皮肤肌理下滑,一路碰到郁安手掌,而后从那温热的掌心里接过了那柄利剑。 将剑提在手里,少年长睫一垂,眸光落在剑锋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表现得很平静,修长的手指却不紧不慢搭紧剑柄。 郁安去牵他衣袖,“阿肃。” 礼肃攥住郁安的手,将他牵到身前,轻声告诫:“刀剑无眼,阿郁用时要小心。” 郁安冲他弯眸,“这是自然。” 赵远之死死盯着两人贴近的手心,从坐塌上猛然起身,“礼肃,你放开她!” 礼肃将郁安牵至身侧,顺势挽了个剑花,长剑飞掷,被钉回一旁固立的剑鞘中。 在剑鞘的铮鸣声里,礼肃侧眸,瞥了赵远之一眼。 “我和阿郁的事,与你无关。” 赵远之瞪着他,一跃而起就要冲上来,“礼肃,你真以为——” 郁安冷声打断:“别忘了我说的。” 这不是第一次被郁安不给好脸了,但赵远之还是觉得气血上涌,因着那点初生的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的朦胧心思,又生出一点委屈。 “……玉安妹妹。” 郁安一听到这个称呼就身心不适,正欲要他以后不要再叫,还未开口就感受到礼肃往自己身边靠了一下。 他抬起头,望见少年苍白的面容上,神情似有隐忍。 此时此刻,郁安终于想起来自己单独找赵远之算账的初衷。 这厮伤了礼肃! 郁安顿时什么心思没了,将礼肃的小臂一揽,半搀半扶带着人往外走。 素来爱逞强的礼肃居然也很顺从,将身体轻轻靠在郁安肩上,像是披在屋檐上的新春雪。 郁安以为他是伤疼得不行才如此示弱,更是着急,脚步不断加快。 方才还生龙活虎、气焰嚣张的人转眼就弱柳扶风,柔柔弱弱往郁安身上一靠,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赵远之看着要气死了,简直想指着礼肃破口大骂。 他也真骂了:“礼肃你少装模作样,算什么正人君子!” 礼肃装听不见,倒是郁安停下脚步,转身狠狠刮了赵远之一眼,“恃强凌弱,更不是君子所为。” 赵远之觉得很冤,想要开口辩解。 郁安并不理会,回身牵着礼肃离开了。 礼肃自始至终目不斜视,没分给赵远之一个多余的眼神,安静地被郁安拉着。 察觉到掌心发热,他视线缓缓下移,落到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5%] 且不知赵远之在暗地里是怎样把礼肃骂了一遍又一遍,礼肃尝到了装弱好处的同时,也承担了一定的后果。 事情依旧由肩上的伤说起—— 虽说礼肃出了武艺堂就直起腰,表示自己没有大碍,可郁安并不相信,执意要搀着他走。 礼肃想提醒郁安男女有别,但对上对方焦急的眼神,又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缄默无法后,他略略垂袖,用宽大的袖口遮住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然后在旁人看热闹的眼神里,若无其事与郁安并肩。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回了无云宫。 一回宫,郁安急急召来太医,片刻后又催人去煎药。 郁氏被这阵仗吓到,还以为出了什么大茬子,也扶着发簪站在房门看。 然后就瞧见了自家儿子要扒人家衣服的场景。 郁氏:“……” 她视线移开,用帕子掩唇低低咳嗽一声,算作提醒。 郁安被引去注意,看见了门边的郁氏,动作一顿。 礼肃借机退开身位,闪身去了屏风后面。 郁安被郁氏紧盯着也不敢再妄动,站在原地,看礼肃稍显急切地整理着衣领。 这人避之不及的态度让郁安眼眉一压。 “为何太医看得,我就看不得?” 礼肃抬眸看向他,稍显诧异地开口:“阿郁,你已快及笄了。” 言外之意是要他设好男女之防。 郁安一窒,讷讷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受伤了,我也不能看看么?” 礼肃摇头,“不可。” 他手指不停,很快就将被太医拉开的领口理好,衣冠楚楚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礼肃油盐不进的态度令郁安觉得恼火,这份不虞哪怕在见到对方乖乖喝药之后也未止息。 再三强调自己无事后,礼肃就要打道回府。 郁安一反常态没有挽留,只轻轻一笑后就让香若送他出门。 礼肃脚步一缓,转眸去看郁安的脸。 然而坐在桌边的郁安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还对他下逐客令,“既然无事,就早些回去休息,阿肃。” 礼肃眸光清浅地应了好,抬步离开了。 转身的一瞬间,眸中的笑意如云烟般消散。 阿郁不挽留,为什么? 这个答案很快得到解答。 当夜穿着寝衣被压在床榻上的时候,礼肃头脑空白,借着入户的月色,迷惘地看着按着自己胸口的郁安。 这人衣衫轻薄,身上还带着点湿润的水汽,怕是沐浴过后就跑过来了。 “阿肃,让我看看你的伤。” 对上礼肃朦胧的睡眼,郁安为自己扰人清梦的行径感到自责,但仍实打实按着礼肃,让他难以动弹。 怕少年推开自己,郁安塌下腰,又小声打商量:“我就看一下。” 暑夏才过,礼肃不担心郁安穿成这样会冷,但状况外的一切都让他难以招架。 紧贴的身躯是柔软而温暖的,肌肤的热度透过衣料传过来,在身上烧起了一把火。 这些年来,礼肃自认自己已经处变不惊,可在郁安靠近自己的时候,身体还是硬得像块石头。 感受到了对方的吐息,他略微偏过脸,发声很艰难:“阿郁……” 郁安提醒他:“小声些,我偷偷跑来的,连朝白都不知道。” 礼肃闭上眼睛,“你先起来。” 郁安拒绝道:“不行,等会你又跑。” “我不会的,你先放开我。”礼肃压低声音哄他,“屋里太黑了,这样你看不清的。” 郁安笑了一下,“我带了火折。” 礼肃一静,下一刻就感受到有只手摸上了肩膀。 那是白日里被打出的伤处。 其实本不严重,郁安却吓得一直问他是不是很疼。 皮肉伤倒是不疼,在御医看来都没伤到筋骨,若非郁安执意要开药,御医都只会让礼肃养养就好了。 可眼下被那只手轻柔地碰着,礼肃只觉得痒。 他肩膀一动,却被更用力地按严实了。 郁安没再犹豫,摸到他的衣领就将寝衣猛的拉开。 礼肃身体彻底僵住了。 确实太黑了,郁安依稀只能看清少年紧绷的轮廓,并不能再看见其他。 奇怪的是,郁安等了半晌,始终没等到礼肃再开口。 他直起腰,从衣袖里摸出火折,还未点亮就听见梁上传来一声轻微响动。 还没来得反应,眼前就天旋地转,再回神时郁安已被裹进了礼肃的被子里。 礼肃则翻身下床,一面穿好衣服,一面冷声质问:“来者何人?” 屋内屋外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片刻后,一个黑影夺窗而出。 礼肃要郁安待在床上别动, 借着微弱的月光,郁安看清了他冷肃的侧脸,以及颊边还未散尽的残红。 那片红晕动人极了,像是暖玉染血,不容亵渎中又透出旖旎。 时机不对,郁安咽下了赞叹,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礼肃抽身去追黑影了。 郁安则掀开薄被也下了床,来到半阖的门边,瞧着院中对峙的二人。 他观察了片刻,并没从那黑衣人身上看到杀意。 过了一会,郁安觉得冷,干脆在架子顺了一件礼肃的外袍穿,还没来得及将衣服穿好,迎面就撞见了回屋的礼肃。 没想到对方回来得这样快,郁安愣了一下,然后就被礼肃拉着回到床边。 “不是让你在床上等我?”礼肃看他一眼。 郁安乖乖坐在床沿,“我在等的。” 礼肃皱眉,“阿郁——” 郁安及时将他的啰嗦打断,“方才那人是谁?” 礼肃停顿一下,淡淡道:“一个可疑之人。” 见他不愿多说,郁安便不再问,看看地上的月光,又看看眼前的礼肃。 “阿肃。” “何事?” “能给我看看你的伤吗?” “……” “我就只看一下。” “……不行。” “可我担心你。” “……那也不可以。” 礼肃在某些方面表现得出奇的固执,郁安忍不住叹气,怎么都无法动摇对方的决心。 郁安软磨硬泡了很久,说了一串串好话,见礼肃始终无动于衷,最后忍无可忍,放狠话说若是再拒绝就别怪他半夜爬床。 礼肃沉默了很久,终于松了口。 看伤的时候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这人面红耳赤拉着领口的模样,让郁安隐约觉得自己是个轻薄无礼的登徒子。 登徒子毫不收敛,还使坏逗礼肃,将他的衣领往下拉了又拉。 结果就是,一直到及笄礼之前,郁安都被礼肃绕道躲着走。 【作者有话说】 饭勺在手,继续熬夜做饭 116 裙下之臣 ◎及笄礼物◎ 远梁公主的及笄礼定在十五岁生辰这日,由国君亲自敲定。 在远梁皇族里,各阶内命妇都对这玉安公主颇为好奇。 前些年里,这个名字未曾过耳,就算是有人偶然提及,众人也不过是感慨一句:哦,是那个和郁妃一起被丢进冷宫的小可怜虫。 但这几年形势大有不同。 未曾想到行事果决的国君居然也会心思多变,忽然将那母女二人放至人前,对那小殿下多有照拂,这不,如今连及笄大礼也办上了。 怀揣着看热闹的心态,命妇们拿到请柬纷纷赴宴,分立台下两侧,端着姿态,眼神却悄悄往上方的郁妃身上放。 这位久居深宫的妇人气质出尘,纵使虚度无数岁月也娇妍如初,像是高高挂在枝上的白梨花。 倒是一点也看不出为女儿操办及笄之礼的喜色。 不免有人觉得无趣,时不时往气势巍峨的大殿外瞅,想瞧瞧能让国君坐镇观礼的公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终于挨过一阵冗长肃穆的宫廷乐音,众人听见了一声又一声宫人传报,几息后,远远望见一个高挑的身影自殿外走近。 来者容妆极盛,一身华服风姿绰约,几个婀娜的宫女陪侍身后,为其托举逶迤垂地的繁复裙摆。 众命妇将目光放在那人身上,不论是否服气都要由衷感慨,这玉安公主确实生得极美,一瞥一笑自有风情,只是身量未免太高,竟与寻常男子无异了。 且不论她们在心底如何评价,面上都是一副和煦模样,含笑看着这及笄公主向国君叩首三次,手叠额前行了大礼。 大礼共行三次,在国君沉稳地让他平身后,郁安直起身,看向了高座上的远梁君主。 “上前来。”君主如是道。 郁安看了一眼宫廷女眷那列,最先看到的是郁氏情绪深重的眼睛。 她也很不好受,孩子被扮作女身,连成年大礼都只能依照女子习俗落成。 但无论如何,他们母子二人要在深宫中存活,都只能如此。 郁安将她的愧疚与挣扎看在眼底,对自己的处境并不会抱怨什么。 于他看来,只要达到目的,无所谓用何种手段。 求生如此,做事更如此。 心下一片清明,郁安拾阶而上,众侍女则回退左右,屏息凝神地观礼。 来到国君与王后身边,郁安垂眸跪下,露出顺从的姿态。 王后眼神里带着似真似假的欣慰,优雅起身,自一边女官呈上的托盘中取出一支雕饰精致的发簪。 拾起发簪,她纤长的指节一停,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顿在某个角落。 而后她收回目光,用手中的雕花金簪轻轻盘起郁安半垂的乌青长发。 “玉安公主,贺你成年。” 郁安抬眸对上李氏含笑的眼睛,“多谢王后。” 不必旁人相扶,郁安理好衣裙站起身来,早已不见幼时被裙摆绊倒的窘迫。 他站在王后身侧,转身面对着前来观礼的一干人等,从神色各异的男男女女里准确找到自己想见的人。 礼肃静立在最下方,眸光浅浅,像一片皎洁温和的月光。 及时接住了郁安投过来的视线,礼肃眼尾一弯,笑颜轻展。 郁安也对他弯眸,但人多眼杂很快就掩去笑痕,接过了宫人呈过来的醴酒。 将两人心照不宣的互动看得分明,站在梁嗣身侧的赵远之吸气,恨不得用眼神把礼肃大卸八块。 一直盯着这个伪君子看也不值当,他冷哼一声,又转头去看郁安。 向来简朴的玉安妹妹浓妆艳抹起来也很好看,赵远之看了一会,莫名其妙脸又红了。 饮酒结束后是听封赐字,郁安将醴酒饮尽,专心听着宦官高吟圣旨。 圣旨无非是歌颂国运鸿昌,又赞美公主品行淑端温良恭顺,今此及笄,望其团结亲族爱子爱民,身作表率弘扬皇室之风。 说是赐字,其实还是“玉安”二字未改,郁安听罢,跪地谢恩。 宦官将御旨交出,郁安抬手去接,跪地长拜几息,缓缓直起身来。 在礼成的前一刻,变故发生了—— 郁安听见耳边一声脆响,如玉石相击,而后颈侧一沉,盘好的发丝已尽数散开。 墨发倾洒如瀑,遮住他的侧脸。 在四下的惊呼里,高台上的华服“公主”垂下眼睫,看向了断成两段坠落在地的金簪。 象征吉祥的金簪无故断裂,虽未有实在的损失,但终究寓意不好。 公主的及笄大典出了这样的差错,饶是国君沉稳,也不由皱着眉头问责了礼仪司。 礼仪司中人人自危,表示金簪是年中就让出了名的工匠在做的,每个环节都有人盯梢,绝无残次一说。 既然金簪本身没问题,出问题的就是接触金簪的人。 但这东西一直由专门的宫人妥善保管,从无疏忽,怎么一放在公主身上就断开了呢? 国君下了死令要查,底下的人不敢不从,刨根问底抽丝剥茧盘问过无数宫人,最终一无所获。 可除此之外,也只有王后和公主碰过金簪了,没人敢疑心待人宽厚的王后。 事实难以探查,但宫中已渐渐有传言说:玉安公主是不被神佛承认的不详之人。 金簪断裂,预示此女不受护佑,于家于国不堪大用。 多番搜查没有后续,国君动了怒,后来被王后好言劝解,又查了一阵无果,最终也不再查了。 此事无疾而终。 在宫中风声鹤唳之时,郁安每日就宅在无云宫里,房门不出,躲个清闲。 遇到前来探查的紫兰,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床头,像是因为及笄大典的变故暗自神伤。 紫兰安慰他:“真凶定会被抓出来,公主是无辜的。” 郁安当然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也知道倾全宫之力都探查不出的真凶是谁。 在这深宫里能只手遮天的人,还能有谁呢? 无论是及笄礼上李氏笑意融融的眼神,还是举座喧哗里梁嗣冷笑的脸,都把答案直白地推到了郁安面前。 原来沉寂了这么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啊。 让国君重新厌弃郁氏母子,然后让梁嗣完全占据对方的视线,做独一无二的储君,将他们重新踩在脚下。 太贪心了。 可这些贪心之人的愿景好像要落空了,郁安并不在乎自己是美名还是骂名,事情既已发生了,不如顺势谋些好处。 他在人前装作食不下咽的模样,混淆有心之人的判断,并挖掘出了一项娱情活动:钓鱼。 整日不出门除了不必应付他人外,还有一个的好处,就是不用梳妆打扮,连裙子都不用再穿。 郁安自由了一段时间,穿着中衣中裤在房间里行动自如,冬日里烧着热炭也不会冷。 郁氏倒是担心他被大典的事伤到,毕竟神佛一说过于沉重,可见着自家儿子在房里撒欢全然不受影响,也就慢慢放了心,可在外人面前还是一副忧愁样。 母子二人演技一流,真让众人信了八分。 而在此期间,郁安也真正钓到了鱼。 这条名作“礼肃”的鱼清白持正,乖乖送上门的时候,可爱得不行。 那双弧度柔美的柳叶眼面对外人时很凌厉,可对上郁安时,就化成树梢上滴落的初春雪水。 有点冷,但更多的是温柔。 一见到郁安,礼肃眼眸一闪,立即就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郁安身上,将对方雪白的中衣遮进内里。 “穿好衣服。” 郁安默默将披风系好,“噢。” 见他乖乖听话,礼肃眼神微柔,将他的脸看了又看,似乎在判断他是否清瘦了些。 郁安抬起眼睛,“阿肃。” 一声“阿肃”叫得亲昵又婉转,配着放轻的声线,像是交付了全身心的信任。 他眼睛里有眼前人小小的倒影,宛如一对清亮的湖泊。 礼肃看了一会,没忍住伸出手,极轻地碰了碰他的眼尾,“谣言不必去听。” 少年的动作很轻,郁安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被蝴蝶吻了一下。 他睫毛颤动一下,低声答道:“我知道的。” 礼肃叹息一声,替他整理好披风,“知道还这样难过?” 郁安沉默,按住了礼肃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他低眉敛目的神情和那日受礼时如出一辙,金簪落地时独身而立,在议论纷纷里孤立无援。 哪怕场合和时机都不对,礼肃却只有一个念头—— 想将那人护在晴天之下,守住对方的笑容与温暖,南方的春雁合该自由翱翔,而非冻死在北国冷风中。 若非国君沉着脸宣布大典继续,礼肃真会头昏脑涨抛开一切,不顾当下的身份处境,去到郁安身边。 但这样做的后果,两人都无法承担。 往事已矣,礼肃忽然扣住郁安的手,将他往身前带了一下,“穿好衣服,和我走。” 郁安愣了一下,即使不知道礼肃意欲何为,也从不会拒绝礼肃。 “好。” 在十五岁的第一个春天,郁安被礼肃带离了远梁皇宫,这个困住了他们数年的地方。 衣裙是随便穿的,没再讲究所谓的女子规范,言笑是肆意随心的,也不再具备习得的公主礼仪。 乌发半颓,珠翠了了,随性而自由。 倒是礼肃看不惯郁安梳得潦草的头发,动手替他将发簪解散,手法生疏地为他理顺长发,而后用什么东西挽起了那些柔软的发丝。 郁安接过礼肃递过来的一面镜子,侧了侧头,看见了一支梅花纹样的白玉簪头。 “阿肃——” 礼肃很温柔地看着他,“阿郁,生辰快乐……” “阿肃,只有新婚丈夫才会妻子梳头。”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要送簪子呢,肃 117 裙下之臣 ◎阿郁会喜欢吗◎ 此话一出,一时寂静。 郁安放下了镜子,感叹自己最近真是被教习女官教昏了头,才会说出男婚女嫁这样荒唐的话来。 这样的玩笑对礼肃而言,好像有些太过分了。 果然,礼肃表情空白几秒,耳廓染上一层朱色,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一边传来一声闷笑,郁安转头,望着坐在石头上的黑衣男子。 “范大哥,你笑什么?” 此人全名范泉,正是几个月前打扰过礼郁二人的梁上君子。 礼肃向郁安解释,这人这是他母亲的旧部,去年戍边结束后就自麟茂而来,特地归属幼主。 忠心真假有待商榷,但对方拿得出礼肃母亲的信物,又对那位女将军的生前事迹极为清楚。 礼肃考察数月,觉得此人还算可信,必要时或可一用。 这个必要之时,就好比当下,礼肃能借他顺利带郁安出宫散心。 出宫时也有个小插曲,范泉打量着郁安,思考着将主上这位的青梅竹马扛在肩上还是提在手里。 还没等他打量多久,就察觉到身边冒起了冷气。 范泉看向旁边的礼肃,被幼主冷然的眼睛盯得哭笑不得。 “不可冒犯阿郁。”礼肃警告道。 范泉忍笑,主上年纪不大,竟是个故作沉稳的小古板。 于是他干脆不再多看,一手一个,将两个半大小孩挂在臂弯里,足尖一点就上了红墙,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时间拉回现下,范泉被郁安一问,嘴角抽搐着,似乎又想再笑。 但被礼肃眼神一扫,他勉强稳住表情,冷静道:“没笑什么。” 于是郁安不再管他,扭头看向礼肃,见他脸色没那么难看了,这才细声道:“阿肃,对不住,方才是我胡说的。” 礼肃神情还是有些僵硬,眼睛没看他,视线落到他颈侧一缕垂落的发丝上。 “……嗯。” 郁安瞄了一眼少年耳侧还没消退的红,自觉过分,又巴巴地道歉:“真的,我是说笑的,阿肃莫要当真。” 奇怪的是,他如此认真的保证,却让礼肃纤长的睫羽垂得更低,将浅色的唇瓣一抿。 好像还是不满意。 郁安摸不准他意思,决定使出转移注意力大法,“阿肃,难得出宫,这晴日里又暖,不若我们去踏青吧?” 礼肃目光上移,终于看向郁安的眼睛,“想去踏青?” 郁安煞有介事地点头。 他说想去,礼肃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三人租了辆马车逛去京郊。 郊野里踏青的人很多,郁安和礼肃都衣着简单,混在一众百姓和小贵族中并不突兀。 怕郁安走散,礼肃跟得很紧。 郁安却当他是人多不适应,干脆牵着他往前走。 礼肃步伐一顿,而后手指微动,扣住了对方温暖的掌心。 范泉抱着剑远远坠在他们后面,目光放在二人牵在一起的手上,没忍住乐了。 人家开个玩笑都会害羞生气,怎么现下又拉着人家不放了呢? 怪有意思的。 春日里阳光很好,郁安走了一阵觉得热,想解披风又被礼肃叫停。 见郁安目露疑惑,少年轻轻挣开他的手,“在此处等我。” 语毕,他看了一眼后方的范泉。 范泉会意,抱剑上前,站在了郁安身侧。 礼肃再回来的时候,手中拿了一把无花色的纸伞。 伞面一撑,为伞下人庇去一方阴凉。 温暖的阳光被隔绝,郁安抬头看向礼肃。 “阿肃,晒到日光也没关系的。” 礼肃很会照顾人,但这种体贴像是对女孩子,时常让郁安觉得尴尬。 他停顿一下,又道:“我没那么娇气。” 礼肃撑着伞不动,只说:“可是阿郁很热。” 没说照顾妹妹或是关照女子之类话,他只是语调温和地叫他“阿郁”。 暗示着这是仅针对郁安的关怀。 所以在少年清潺如水的眸光里,郁安释怀了。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在京郊并肩许久,结伴漫步春光。 伞面遮去日光和外人的窥视,为伞下两人开辟出一方亲密的空间。 最后还是郁安喊累,礼肃才带着他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礼肃去雇车,郁安被安置在闹市外等待。 等了又等不见礼肃回来,郁安心下疑忧,决定进去找人。 刚带着范泉走到闹市街前,郁安就瞧见牵着马车往这边赶的礼肃,而他身边,有位扎着长辫的姑娘正巧笑倩兮地与他说着什么。 郁安眼睛一眯,抱着手臂,立在原地不动了。 礼肃一眼就看见了街前的郁安,脚步不由加快,不想叫他等急了。 而那长辫姑娘也快步疾行,最终和礼肃一起停在郁安身前。 赶在郁安开口之前,长辫姑娘对他微微一笑。 “愿花神护佑你们。” 郁安不明所以,“什么?” 长辫姑娘摇摇头,并不多说,挂着笑意对几人颔首,而后挎着空篮翩然离去。 见郁安目光追着卖花女的背影,礼肃态度淡淡,将马车勒停又摆好小梯。 “不必在意她的话。” 郁安细问礼肃到底怎么回事,被对方敷衍过去,被扶上马车的时候还茫茫然的。 但心间的惘然在掀开车帘时消散无踪,郁安看见了青玉瓶中层叠参差的白山茶。 他身形一顿,嗅着空气里淡雅的花香,慢慢在车厢里落了座。 礼肃上来之后,发现郁安神色复杂,沉默地盯着花枝。 范泉在外御车驾马,车内的两人默然无声。 过了片刻,礼肃低声问:“不喜欢吗?” 郁安不答反问:“阿肃怎么会想到买这个?” 礼肃很平静:“碰巧看到,就买了。” 与郁安对视时,少年眼眸里闪着微光,宛若湖面月影。 他顿了顿,又用一种迟疑的语气说道:“这花丰盈,不受远梁人喜爱。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会喜欢。” 郁安不语。 礼肃敛眸看向那些洁白的花朵,声音放轻:“阿郁不喜欢吗?” “我喜欢。”郁安终于开口。 对上礼肃看过来的眼睛,他重复道:“我很喜欢,阿肃。”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70%] 阿郁分明说的是喜欢花,但礼肃此刻只觉得对方说的是其他的东西。 因着这一点歧义,礼肃后半程竟不敢再看郁安的眼睛。 分别前,郁安道:“阿肃,你的簪子和花,我都很喜欢。” 礼肃问他:“阿郁,你开心吗?” “嗯,”郁安笑了,“谢谢你带我出宫散心。” 礼肃怔了一下,“原来你知道。” 郁安弯着眼睛,站在台阶上拍拍他的肩膀,“不用太担心我,阿肃。” 郁安比礼肃想象得要坚强许多,这一点在这些年里不断得到应证,甚至在未来的很多时光里都是如此。 春末夏初的时候,传来南方动乱止息的消息,原来麟茂国与无竭国交战数年,终于将无竭吞并,一改天下四分的格局。 麟茂如今在南边一家独大,这让在远梁国充当质子的礼肃地位都水涨船高。 同样是寄人篱下,不仅没人再敢轻视欺辱,还要看他眼色小心行事了。 礼肃对此反应平平,没有因为旁人改观就自视甚高,每日里该去学宫便去,并不理会赵远之等人。 但有一点要提,公主办了及笄礼就算是成年,自然不必再来学宫。 可郁安不仅要来,还每天都来,没有进门只是待在马车里等礼肃散学。 而今梁嗣长居东宫,自有太傅教导,郁安去学宫不必担心撞见对方,只用应付赵远之一个,倒是轻松太多。 刚开始郁安还是会进学宫的,但赵远之那厮近些日子脑袋发昏,一见到郁安就黏黏糊糊地叫妹妹,竟真有几分情真意切。 郁安见他没再刁难礼肃,不好再发火,可老是被追着叫妹妹也确实接受无能,于是干脆等在侧门的马车里了。 走侧门的都是宫中人,来来往往的人不多,基本都知晓公主与质子感情甚笃的事。 不详之人和厌弃之人凑到一起,竟是自幼的青梅竹马,倒也是奇事一桩。 郁安才不管别人怎么想,自从及笄大典生变之后,故作消沉几天,也就我行我素起来。 旁人只觉得他是自暴自弃,但郁安却觉得好受得多。 没有教习女官约束,紫兰又事不关己懒于盯梢,郁安不必再穿繁重的宫裙,随意套一件衣裳就要出门。 然后被香若塞了一条浅色襦裙在怀里。 还不等郁安拒绝,香若又从妆奁里熟练地挑出粉盒,为他遮掩喉结。 待梳好发髻挑选簪子,郁安将顶层的那根白玉簪递给她,“用这个。” 香若没问他为何只偏爱这一支,沉默地接过那支栩栩如生的梅花簪,轻轻别在那稠密乌亮的发间。 一根簪子足够了,再多的话殿下会闹。 香若做好一切之后,便极有眼色地退下,又为院外的紫兰找些事做,以防她总是将目光放在郁安身上。 而郁安则借机溜走,去接礼肃。 按照礼制,公主成年之后要搬出皇宫自己立府,趁着眼下国君还没提,而宫里的人又对自己避之不及,郁安要尽可能地多和礼肃相处。 质子之约为期十年,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作者有话说】 熬夜掌勺 118 裙下之臣 ◎祈雨仪式◎ 这一年入春之后雨水益少,到了夏月,昼夜更见不着一点水色。 日光炎炎烘烤黄土,一出门就是扑面而来的暑热。 眼见着要收成的季节,流着热汗的百姓只能望着旱裂的土地哀嚎,骤减的米粟数量自给都困难,又如何上贡朝廷呢? 不只是民间,宫中亦缩减了用水耗量,水井枯竭,宫河干涸,连王后宫中都置备的冰盆都少了。 王后都如此节俭,更妄论宫中其他人。上行下效,整个远梁国用水大减,热意一时间席卷了这片土地。 有传言说是这是南方战乱带来的天罚。 亦有人说公主及笄之年大旱至此,恐是不祥之兆。 干旱年岁惹得人心恐慌,会牵扯出各式说法,郁安当然明白这一点。 只是他不在乎有心人泼来的脏水,却也不会让他们借此机会将他再往下踩。 国君不信鬼神之说,对待郁安一切如旧,只是偶尔被国事与太子那边绊住脚,忙得焦头烂额,召见郁安的次数少了很多。 长期如此,恐会生变。 而礼肃也不会理会那些无稽之谈,在学宫因为酷暑休假的时间里,时常翻墙出宫,似乎有事在做。 怕郁安大热天找他时扑空,礼肃让郁安就待在无云宫里,自己稍有空闲就会来看他。 于是郁安听话地等了,苦等无果时,总幻视自己是等待夫君回家的怨妇。 这就是长时间穿女装的后遗症吗?! 郁安如梦初醒,也不继续在无云宫里胡思乱想了,由香若跟着出去散步了。 远梁地处北域,因为久旱未雨,空气干燥至极。 但今日倒是奇怪,这样闷燥,来往宫人竟也很多,全不复平日的稀散萧索。 郁安留心观察了她们手中的物什,有香炉有酒器,像是某种供奉品。 日落时分,燥热犹存。 郁安没有多想,寻了小道沿着绿林散步,不知不觉来到了御花园后方的清影潭。 那是他与礼肃初识的地方。 孩童时期辽阔幽深的深色寒潭,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方圆百米的石底潭湖。 物燥天干,清影潭只余下底层的浅水,火红晚天倒映其中,铺成一张色彩极佳的画卷。 郁安垂眸看了那湾水半晌,靠在了潭边屹立的墨石上。 这样的天气里,连风都奢侈。 香若手执团扇轻轻扇风,像是也觉得燥热。 此方世界里,郁安素来体寒,在旱热天气里也不觉得多热,见她额角带汗,便让她先回去。 香若摇头拒绝了,请求郁安再过片刻就回住处去。 无他,只因对方太热太冷都要闹病,在外久留不是良策。 郁安对自己的体弱程度深有体会,自是不会为自己多找事做。 又看了会晚天与潭水,郁安撤回目光,站直身体,转头叫香若打道回府。 然后他抬眼前视,望见了一个缓步而来的人。 少年眉目柔和,白衣皎洁,显得那半垂在肩的长发尤黑。 黑白墨色,如画铺展。 “阿肃——” 声音里轻快情绪几乎都要溢出来。 礼肃停步,眼神定在向自己跑来的人身上。 如幼时一般,飞鸟无畏,急速而来,靠近的姿态却又轻盈灵动。 在它身后,无边晚霞逼近高树,与清澈池潭连成一片。 礼肃眸光微动,比纷乱思维还先做出反应的,是下意识伸出的右手。 跑近的郁安顺势搭住了礼肃的手掌,跑太急还未将气息喘匀,一时不察踩到裙摆,直接摔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次,礼肃接住了那只靠近的飞鸟。 说这是一个拥抱都算勉强,横在腰背的是少年手腕一带的部分。 对方背过掌心,没有实质性地碰到他。 郁安眨了眨眼睛,然后被礼肃拉着站好。 礼肃皱眉提醒:“当心些。” 郁安干巴巴地回答:“噢。” 应声之后,他又问:“阿肃为何来此?” 礼肃道:“宫中人说在这边看到过阿郁,我就来看看。” 郁安笑了,“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礼肃看了一眼他的笑脸,“可以这么说。” 于是郁安精致面孔上的笑意愈浓,“阿肃,你真好。” 礼肃无言,又在那张脸上看了一会,视线上移,看见了对方别在发间的白玉簪。 簪上雕着一枝洁白梅花。 礼肃睫毛一颤,彻底移开目光,带着郁安往回走。 香若沉默地跟在二人身后,团扇扇了又扇,掩去了唇角的笑痕。 回程走的依旧是来时的路,又遇见过几个端着托盘的侍女。 郁安:“今日为何宫人这样多?” 礼肃反应平淡,“十日后有场祈雨仪式,许是在准备。” 郁安点点头,“原是如此。” 见他没有细问,礼肃又开口道:“届时人多,阿郁莫要乱跑。” 郁安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礼肃敛眸,很轻地笑了一下,“嗯,是我多虑。” 少年纵容的姿态让郁安耳热,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话,礼肃反而话多起来:“这几日要探查消息,委屈阿郁枯等。” 郁安表现得毫不在意,“没事的。” 礼肃看着他白皙的侧脸,没从对方脸上看出特别的情绪。 是真的没关系吗? 礼肃并不知道。 之后两人不再言语,一路回了无云宫。 屋内也很热,晚间无冰少水,擦身过后身体黏腻。 郁安躺在床上,看着绯红的床幔,又想起分开时礼肃问他是否会一直戴着那根玉簪。 得到郁安肯定的答案后,礼肃有点怀疑,“什么场合都会戴吗?” 郁安说会,怕礼肃不信,差点拍胸脯保证。 最后礼肃点头,声音温和,“阿郁要说到做到。” 想起这件事,郁安又觉得奇怪。 好像按礼肃的性子,送出的东西,并不会在意收礼者如何处置。 这次怎么会介意他是不是带在身上呢? 想来想去想不通,郁安只能归因于礼肃很重视这根簪子,因而想要郁安也重视起来,恨不得他天天戴才好。 十日时光转瞬即逝,郁安被郁氏带着来到祭坛的时候,隔着人潮远远和礼肃对视了一眼。 郁安对他弯了一下眼睛。 礼肃唇角不甚明显地勾起,像是微融的冰雪。 终究占了个公主身份,郁安被安排着站在人群前面,郁氏则去了内命妇那边。 郁安站定,前方是国君王后,梁嗣在右。 两人不尴不尬地打了招呼,相看两厌,于是各自撇开了脸。 正夏久旱,向上天祈雨这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说服国君的。 这场仪式办得盛大,主祭者据说是这片大陆有名的道者,带着徒弟在各国间随心游历,日子清贫却潇洒。 这样的随性之人能答应主持仪式,也是难得。 辅祭则是礼部的人,在光洁无尘的祭坛边忙前忙后打下手,对着那位主祭道长态度热络。 郁安对那位长须老者倒是没什么看法,哪怕对方扫视全场后将目光移在自己身上时,也没有太大波动。 祭坛早已被清扫完毕,香炉大鼎祭品高香都已经备好。 仪式很快开始了,主祭者一脸肃容立在祭坛前,观者不敢言语,屏息凝神齐齐望着祭台之上。 乐师弹奏轻音,敲响祭祀专用的编钟。 仙风道骨的老者点燃长香,向祭坛四方礼拜。 连同国君在内,下方所有人跟着长拜。 琴音消逝后跪拜结束,那老者引着众人起身,站在摆满祭品的祭台边,高声宣读祭文。 祭文深奥晦涩,郁安听了几句就不感兴趣,目光落在地砖上不动,跟着指令或站或跪。 又叩拜了几次,郁安听见那老者声音愈高,在对着各方神明虔诚陈愿。 祈求风调雨顺,祈求五谷丰登,不外如是。 又是一阵冗长的起拜祝酒,老者话音止息,一道年轻些的男音继续陈愿。 想来是这位道长的亲传弟子了。 亲传弟子的言语倒是简洁许多,陈愿祝酒后,又是跪拜。 起身之后,他转身面向台下的远梁皇族,忽然提出一个要求—— 请神不易,要想获得天佑,需要在远梁国中找出一个福泽延绵的人。 范围太广,台下一时哗然。 国君眉头一皱,似有威压,“事发突然,这如何做到?” 那弟子却微笑道:“正是要神明亲临,亲自挑选有缘人才是最好。” 王后目光在这人身上穿巡,口中接道:“那这有缘人要如何找?” “此事不难,”那弟子脸上带着八风不动的笑,“水属阴,而午时阳盛。若要两相融洽,还需寅时出生的贵人调和。烦请场中寅时出生的男女都上前一步。” 十来位皇族来到阶梯前。 郁安顿了一下,也走上前去。 那弟子一面走下台阶,一面继续道:“不瞒国君,我天生异瞳,能看见凡人身上的气数,师父说这是通了神意。可惜凡人力衰,若要观人命数,一旬里只可动用一次,未提前告知,还望国君莫怪。” 国君嘴角拉平,不置可否。 虽不信鬼神,但祈愿仪式已进行过半,不好再强行叫停。 所以国君沉默片刻,沉声道:“也罢,烦请小道长在人前一观。” 那年轻男子谢恩应好。 他急吟几声法咒,终于走下祭台,来到下方的数位寅时出生的皇族身前,脚步极缓,似乎真在极力观命。 郁安置身事外地听着,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果然,脚步声来到身前就停住了,一片青蓝衣角映入眼帘。 郁安察觉有异,略一抬头,对上了那个重瞳男子的目光。 小道士凝眸看了郁安片刻,而后对他拱手。 “这位贵人,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改好了,仪式经不起推敲,是我根据查到的资料改写的 119 裙下之臣 ◎阿郁应该得到一切◎ 生得一对重瞳的道长,看人时目光很纯净,瞧不出一丝虚伪。 周遭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到身上,郁安声音平稳:“道长,你选了我?” 小道士点点头,态度恭顺,“您周身清气澄澈,是命格不俗之人。” 身后传来不住的吸气声,来自那些不愿露面的造谣者。 不是说公主不详么?怎么又成了有福之人? 女子命格能担此大任吗?若是在祈雨祭祀里冒犯了神佛可如何是好! 他们惊疑不定,却又不敢妄加指责,只好寄希望于位高者提出异议。 王后侧目望着国君,“陛下……” “既已选了公主,那便罢了,”行事利落的国君不愿再拖延,冲祭坛边的主祭老者行了一礼,“烦请大师继续祈雨。” 那老者对他还礼,然后让自家弟子带着选出的人上来。 于是那小道士引着郁安上前。 再走近些,郁安发现老者气质清幽,却有一双极为锐利的眼睛。 像是能把人盯穿似的。 直觉告诉郁安,对方不喜自己。 既然反感,为何还要引他入局呢? 不清楚对方是敌是友,郁安作出拘谨模样,微微颔首,避开了长者暗藏锋芒的视线。 他顺着主祭者的要求长跪于地,叩拜几息,而后接过三支稻色长香,在所有人的紧密注视下,将燃香插进青铜大鼎中。 有风轻扫脸颊,将袅袅燃烟吹向苍穹。 这象征着神明接受供奉。 郁安心下稍松,听见小道士柔声开口:“贵人请起。” 郁安依言起身,被引导着站去祭坛一角,路过老者时,察觉到对方瞥了一眼自己。 这次,敌意好像少了很多。 懒得对方深究转变的契机是什么,郁安站定后,抽空去看礼肃在做什么。 略一转眸,郁安很轻易就抓住了礼肃看过来的视线。 这人姿态从容,视线不闪不避,像是从方才到现在都一直在看他似的。 目光交接那一刻,礼肃对郁安轻轻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却在此间祭祀时一再破例,就像是在安抚。 乐音又起,主祭与辅祭齐身再拜,众人随拜,仪式接近尾声了。 回宫路上,郁安没机会去找礼肃,而是被郁氏拉到一边,被很忧心地叮嘱要一切小心。 今日此局来得突然,见王后的样子,此前并不知情。 那又是谁? 郁安越发疑惑,回了无云宫之后,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此事和礼肃的怪异态度脱不了干系。 阿肃到底想做什么? 晚间日光倾颓,晴空万里的天际竟飘来了薄云。 之前也有过天中有云的情况,但宫里宫外满怀希冀地望天半晌,却发现那些云又散去了。 不想空欢喜一场,这次众人只多看了天边映成彩色的软云几眼,继续保持着心平气和。 哪知那层薄薄的云彩许久未散,甚至在日落后累积厚度,倒挂高山般沉沉垂在渐暗的天幕上。 待天空彻底黑下来,积云已厚重如海,越是下压,暑气越浓。 用过晚膳后,郁安撑在窗边看了会黑沉沉的天。 携沙的风吹在脸上,触感很奇怪。 他没再多看看,折身入室梳洗去了。 净面漱口后,他坐在镜前,请求香若替他解散发髻。 长发垂落,郁安正看着手中的发簪出神,却听屋外几声雷响,大雨倾盆而来。 “殿下,下雨了。” 久旱甘霖,让内敛的香若都面染笑意。 见郁安索然不语,她又低眸劝慰:“如道长所言,殿下是有福之人。此番祈雨事成,宫中人定然不敢再随意编排殿下。” 她本意是让郁安宽心,却不想,安静的少年忽然将手中物什一放,挺直脊背从梨花凳上站了起来。 “殿下?”香若一脸茫然。 郁安接过她手里的木梳放到桌上,问道:“香若姐姐,下午你去传消息,可有见到阿肃本人?” 香若道:“婢子是向礼肃殿下当面传告的,礼肃殿下答应了晚间会来。” “可是已经下雨了……” 郁安听着檐下积水哗哗作响,急急来到湿润的窗边,望见了外边连天接地的无边水汽。 他皱了皱眉,“这雨太大了。” 这样大的雨,就算撑了伞也会被淋湿的。 香若跟上前来,安慰道:“或许等雨小些,礼肃殿下才会过来。” 暴雨如注,又是大旱过后,一时之间谈何雨小。 香若走后,郁安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听着屋外雨水淋漓,越发着急起来。 纵使告诫自己平心静气,但郁安一遇到那个人的事,总会心浮气躁。 想见礼肃。 按耐着性子听了会雨声,郁安面色愈沉,最后从架上捞了一件绣花披风往身上搭,决定冒雨去找礼肃。 刚将手放上门扇,房门倏地向外方打开。 推门的礼肃诧异地看着他,手里的伞将收未收。 伞是踏春时买的油纸伞,雨水正滴滴答答地沿着伞骨下坠,砸出一汪水花。 郁安看着他深色的衣摆和袖口,心中发涩,“……阿肃。” 礼肃将伞靠在门沿,而后领着郁安进屋,“怎么了?” 少年转身关门,郁安看见了他滴水的发尾和湿透的脊背。 大雨落下的时候,暑夏燥热全消,待在空旷的室内会觉得冷。 郁安望着礼肃,“脱衣服吗?” 礼肃动作停顿一下,垂眸对上郁安明亮的眼睛,反应过来对方是担心自己淋雨受寒。 “我不冷。” 郁安将肩上的披风解下来,低声道:“阿肃总是在骗人。” 礼肃看着他散开的乌发,想将他的青丝挽起,但察觉到浸了雨水后的指尖冰凉,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不骗你。” 知道少年嘴里的话大多数时候半真半假,郁安将披风搭回架上,重新面对礼肃,“今日的事,是你安排的?” “是。” 郁安目光一抬,“为什么?” 礼肃沉默片刻,轻声道:“这是阿郁应得的。” 万众瞩目,赞誉加身,一生顺遂,都是应得的。 郁安要永远活在光亮里,光芒万丈,不染污泥。 典礼被破坏就用一场春花来偿,金簪断裂就铸一簪梅花来配。 有人或明或暗乱嚼舌根,礼肃不仅会堵好流言,还要将所有的污言秽语重新塞回那些人的肚子里。 郁安是福泽,是好运,是冬月的阳光,是沐雪而来的飞燕。 是礼肃在整个北国里最在意的人。 少年弧度柔和的眼睛里情绪浓重,凝视着身前的人,极认真地开口:“所有人都该知道,阿郁不是灾厄,是福报。” 他的眼神坚定,将心中所想一一剖白。 雨声依旧很大,混在话语声里织就出一曲绵长的乐音,这次郁安却不再觉得心烦。 心间发烫,他猛然扑进了礼肃怀里,“阿肃!” 淋过雨的礼肃身体发寒,被他一扑,觉得怀中被塞了一个小火炉。 小火炉身上脂粉气已褪,却还存着淡淡的香气,像是从肌肤里渗出来的。 礼肃用手腕扶了一下郁安的腰,有些僵硬地喊他“阿郁”。 郁安在礼肃带着水汽的颈侧蹭了一下,而后侧过脸,望向礼肃的眼睛,“谢谢你,阿肃。” 他弯眸笑起来,一缕长过腰身的乌发自肩上滑落,轻柔地打在礼肃身上。 心间像是落下了一滴露水,或是一片飞花。 礼肃默然良久,虚虚扶在郁安腰上的手一紧,终于松开掌心,将他彻底抱进怀里。 少年俯首,将鼻尖抵在郁安耳侧,低低叫他“笨蛋阿郁”。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0%] 又因为自己不顾礼仪被骂,郁安非常无辜,“我不笨的,阿肃。” 礼肃抱着他没松,只将脸移开距离,“那为什么任由别人泼脏水?” 郁安答道:“他们要说便说,我无碍的。” “不是无碍,”礼肃松开他,眼神微暗,“你会难过。” 郁安讨好般去牵他的手,“我不难过。你和母亲都在身边,我就不会难过。” 礼肃没挣扎,只垂眸道:“阿郁,男女有别。” 郁安:“……” 短暂停顿之后,他勾住了礼肃的小指,很小声地说:“又不是没牵过。” 赶在礼肃要说大道理之前,郁安问他:“你怎么知道,今日一定会下雨?” 礼肃抽手道:“不是今日也会是之后,此地注定有雨。” 见郁安盯着自己的手不放,礼肃叹了口气,“过了雨水的手很脏。” 郁安接受了这个说法,在门口招来香若,要她备好热水与干净中衣。 香若称是,没过多久就前来敲门。 热水烧好了,郁安拉着礼肃出门,借着灯笼的微光,一路踩着雨水溅湿的长廊地板,将他推到了浴堂。 不是不能在郁安房间里洗,只是照着礼肃的性子,恐怕又要说这于礼不合。 “你且去洗一下,我在门口等你。” 大雨还没停,打在瓦砾上发出的声响很大,说出的话要叫对方听见都需要扬声。 礼肃看了一眼郁安被浸湿的裙摆,伸手将他往身前带。 “阿肃?”郁安一脸疑惑。 “天黑雨大,进来等。” 说此话时,礼肃并未深想,只设想了一下郁安独自守在外间吹冷风的模样,就干脆利落地决定将人带上。 但当他真正和郁安进了浴堂,看见灯火幽微,而浴桶和置架之间只隔了一扇屏风时,又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太潦草。 礼肃步伐停住,侧过脸看向郁安。 看出了他隐隐为难,郁安笑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阿肃,是你让我进来的。” 礼肃安静片刻,在房间里四下扫视,而后在昏黑的角落寻见一个小凳。 他领着郁安去了那里,“阿郁坐这里。” 郁安毫无异议:“哦。” 他将灯笼放在一边,还没坐下,就又被礼肃叫住。 少年表情很镇定地提出要求:“要背对着坐,不要转过来,阿郁。” 120 裙下之臣 ◎十六岁生辰◎ 郁安答应了。 他的目光在少年艳若朱玉的耳垂上停留,片刻后漫不经心地移开了。 见郁安果真在小凳上乖乖背对着坐好,礼肃眸光温和,转身向屏风后走去。 将将碰上领口,他就听见角落里的郁安出声—— “可以和阿肃说话吗?” 礼肃将衣带解开,稳声回答:“可以。” “阿肃怎么知道会有雨?” “前些日子曾在京郊看到过卷云,晚间田野里亦有蛙鸣。” “阿肃好聪明。” 聊天的间隙,郁安听见了轻微的水声,猜到礼肃已经开始沐浴了。 他垂眸盯着自己的裙裾,隔了一会又去看旁边发着光的灯笼,觉得封闭的浴堂气温有些高。 静静听着礼肃洗澡的声音,总觉得自己很像个想入非非的变态。 郁安咳了一下。 礼肃很轻易就捕捉到他的异样,水声一停。 “冷了?” 郁安回答“不冷”,没忍住找话道:“那两位道长又是怎么回事?” “幼时我随母亲游历,曾顺手搭救过那两位出家人。” “……” “他们答应会报答。但母亲已逝,这份恩情只能报给我了。前些日子我在京城与那两人打过照面,后来听闻国君请他们主持祭雨,便挟恩图报,要他们为阿郁讨回清白。” 郁安不在意别人对自己是赞是骂,没想到礼肃会因为这种事为他奔波,只是为了让他不再难过。 即使这些失意难过都是装的。 郁安眼神定在灯笼上,盯得太久眼眶酸涩,“阿肃,谢谢你。” 礼肃平淡道:“我们之间,不必言谢。” 郁安又笑,“嗯。” 两人又拖拖拉拉说了一些话,京中趣闻和宫中琐事一切皆有。 不知不觉间,屋外雨声小了。 郁安说:“雨要停了。” “雨停还会再下,无人再敢胡乱揣测远梁公主。” 悦耳柔润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郁安转头,看见披好外衣的礼肃就站在自己身后。 少年对他微笑,“阿郁,回去了。” 一场夏雨后,暑气消退,又落了几场雨,秋天来了。 由于干旱,今年收成不及从前,却也比人们预设的好上太多。 宫里宫外都说那场祭雨仪式感动上天,那游走四方的师徒二人修道有为,救民水火。 再后来,远梁公主福慧双修、在仪式上祈雨上香之后当夜就大雨如注的事也传入民间。 百姓们赞叹这位殿下慈爱子民,受神眷顾,有女如此,是国君和远梁之福。 公主从前的种种污名消失了,故事经过百姓们的口耳相传渐渐传远,以至于让郁安在整个国度都美名远扬。 郁安先前并不知道民间对自己的评价,中秋时和礼肃偷溜出宫,在茶馆里听了一耳朵公主祈雨的故事,尴尬得差点找地缝钻进去。 礼肃拉住他的小臂,如实提醒:“阿郁,你脸红了。” 郁安拽着他的手往外走,“别说了。” 礼肃眉眼含笑,顺从地被郁安带出了茶楼,牵到了大街上。 察觉到两人又一次掌心相贴,他笑意凝滞,却没再多说什么。 阿郁还小,不懂男女之事。 但没关系,礼肃会代梁嗣行兄长之职,慢慢教给郁安礼节,告诉对方所有的应该和不该。 眼下阿郁不过是要牵个手罢了,礼肃当然会满足。 毕竟他没有觊觎之心,是将阿郁从小看大的兄长。 郁安发现礼肃对自己又纵容了许多,可以靠近,可以牵手,偶尔也可以进行一个克制的拥抱。 但郁安知道,礼肃只是将他当做了“妹妹”,这人从小到大都守礼得过分,认定的事情绝无更改。 好在两条任务进度都在推进。 自无竭灭国后,位面异变下降了10%,若是四国统一,这条任务便不是难事。 收集度先前也在涨,最近卡在80%不动了,许是年纪太小感情未到,经历的事还太少。 在这个世界待了近七年了,郁安心态放得很平,只偶尔会想将来某天礼肃回了麟茂国,两地远隔数千里,届时他们该如何见面。 但思考这个还为时尚早,他很快将这事抛之脑后,眼看快到时间,要出门去接礼肃散学。 还没走出无云宫门,郁安就被香若叫住了。 郁氏要他过去。 郁安脚步一转,往郁氏的主殿去了。 郁氏叫他是要说今年生辰的事,之前国君不理宫中事,去年办了公主及笄宴,这一年来诸事颇多,心念不停转改,到了年尾竟又问起郁安的生辰来。 许是到处都在传公主美名,国君分给郁安的注意也多了,况且“女儿”既已及笄,每年的生辰糊弄不得。 恰逢年末,撞上月耀国三年一次的拜会,王后与国君商议,不妨将迎使宴办得更大些,顺道为公主庆生了。 国君本没答应,觉得未免敷衍,但有快马传信说月耀使者已经入了远梁国界,不日就将抵达国都了。 这样的情景下,国君也不好再另外设宴,便同意了王后的提议。 郁氏提及此事时,神色冷淡,只夸王后识大体。 这样顺道的庆生,甚至还没有早几年母子俩私下庆祝来得快意。 可事到如今,孩子一日日大了,来到人前却还是要看人眼色。 郁安对此没有太多感觉,反倒安慰郁氏莫要在意,生辰年年都有,设宴也好不设也罢,不必让无关的人妨碍心绪。 郁氏一怔,然后掩唇笑了起来,“我儿豁达,是母亲不及你。” 但参加宴会确实是件麻烦事。 郁安被香若裹了一层又一层,内裙外裙层层叠叠,为了避风又披上了白毛大氅。 他一看见妆奁里的胭脂都觉得头疼,再三向香若确认是否一定要上妆。 及笄那日为了模糊他面容的棱角,香若巧手一挥,描眉画黛涂脂点唇。 那次结束之后郁安洗了好久的脸,才卸尽了妆。 看出了小殿下的抵触,香若这次没再为他涂脂抹粉,只简单描了细眉擦点口脂就算作罢。 郁安松了口气,忍着唇瓣上的黏腻,提着裙摆往外走。 礼肃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墨发朱衣,眉眼冷冽如携春雪。 但他牵唇一笑后,那捧春雪很快化开,显出五官妍丽来。 礼肃看着郁安走近,视线在他绯红的唇瓣上停留一秒,而后听见这位“端庄淑女”绷着嗓音说:“快扶一下我,裙子太沉了。” 礼肃伸出手,想让郁安挽着他的小臂,没曾想对方直接将手往他手心一搭,借着他的力道蹭进了他怀里。 毛茸茸的大氅蹭到了礼肃的胸口,郁安抬起头对他笑,“阿肃要扶好我。” 礼肃牵紧了他的手,往身后看了一眼,见香若垂着眼睛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这才慢悠悠收回了目光。 今年是暖冬,大雪一直到年关才落下来。 郁安让郁氏乘了轿辇,由香若陪着先过去,自己则和礼肃慢慢步行。 出了无云宫门,望见白雪自漆黑的天空倾落。 紫兰递了纸伞过来,看了一眼两人挨在一起的衣袖,然后提着宫灯走在前面引路。 礼肃很自然地将伞撑开,为郁安遮去雪光。 他是知道紫兰这个眼线的,有她在前,便避嫌般不再同郁安说话。 郁安也是不语,走了一会觉得身上太沉,就装作踩雪滑倒的模样往礼肃肩膀处倒。 礼肃将伞面一斜,用手扶了一下郁安的腰。 似乎还是不放心,他将执伞的手一换,隔着厚厚的大氅,扶住了郁安的肩膀。 郁安无声笑了,往他身前一靠,由对方带着自己前行。 宴会设在靠近前朝的大殿里,白日里国君已接见了来使,让使者们在接待阁中稍作休息,晚间才参宴开席。 待两人磨磨蹭蹭走到了前殿,殿中已隐隐传出乐声。 一到光亮处,礼肃就松开了郁安,在檐下收了伞,听见旁边一声低咳。 他转眸看去,“冻着了?” 郁安摇头,“没有。” 一路上礼肃都挡在他身前,抵去了大半寒风,若是这样都还受冻,那这身子未免太娇弱了。 礼肃用探寻的目光将郁安一扫,像是在判断他是否在逞强。 郁安还没来得及心虚,礼肃就已经靠过来,然后微一俯身,替他拢了拢敞开的大氅。 大殿灯火落入礼肃眼睛里,将瞳色照得清浅,叫人觉得,日月光辉都不及他眸中神采。 此时此刻,郁安恍惚生出一个想法—— 那个面对他人好意会下意识冷脸的小少年,好像真的长大了。 郁安有些难以将初见时那张倔强冷嘲的脸,与如今沉稳自若的礼肃联系在一起。 这让他觉得奇妙。 礼肃被郁安稀奇的目光盯着,倒也神色自若,理好氅衣后不急着收手,反倒替对方扶正了倾斜的发簪。 他的目光落在显眼处的白梅玉簪上,“阿郁一直戴着?” 郁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点点头,“嗯,答应过你的。” 礼肃先前要郁安长戴,只是为了方便那两位祈雨道长辨认公主是谁,却不想郁安真的会说到做到,始终戴着。 这支梅花簪原是为祝贺对方及笄,但放在宫宴一类的场合未免被人看低。 于是礼肃轻声道:“簪子太素,日后再送你一支。” 他笑颜一展,宛如昙花盛放。 郁安被美色晃了下眼睛,一直到入殿请安落座之后,喝了一口清酒才缓过来。 乐音婉转,台上舞女姿态曼妙,回首抬袖,面纱被微风吹开一角,惹来观者窥视。 舞姬虽美,却抵不过礼肃一笑。 郁安收回目光,低头专心用膳。 他本不欲多事,但无奈好事者太多。 郁安被人不算友善地打量了半天,忍无可忍,抬起眼睛看向目光的源头。 见他看来,深目鹰鼻的男人笑了,将长袍一理,拱手对着国君行了一礼,“远梁陛下,听闻今日是公主生辰,可否容我们献上贺礼?”【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121 裙下之臣 ◎求娶公主◎ 悠然的乐音停了,舞姬福了福身,识趣退下。 月耀使者在国都里待了只有几日,居然就知晓了公主生辰的事。 国君眉峰一压,不甚热络地看了那所谓的月耀皇子一眼,“皇子费心了,只是寻常生辰,不必劳烦。” 百年前终是一家,月耀皇子汉话说得很标准,“陛下言重了,不算费心。事发突然,也来不及备上厚礼。” 说着,他看向郁安,勾唇一笑,“早听过公主美名,今日一见,果然花容月貌,像有福之人……” 初次见面就对他人妄加点评,这人太过无礼。 王后打断他的滔滔不绝:“皇子谬赞,公主怕会惶恐。” 月耀皇子耸肩道:“实话实话而已。” 他从宽袖中取出一条色彩鲜妍的长链,命侍者呈上,“但以此物相赠,愿玉安公主喜乐平安。” 是条品质上乘的绿松石项链,镶着金玉,边角很光滑。 国君看着侍者高举过头的托盘,沉声道:“皇子好意,远梁感激不尽。但于礼不合,恕不能受。” 那皇子仍是坚持:“这石头在月耀预示好运,佩戴在身能够聚敛福泽。陛下不用急着拒绝,不妨问问公主的意思。” 于是场中人的目光全向郁安凝聚。 郁安顶着压力缓缓起身,对那高鼻男人颔首,“皇子好意,玉安心领。” 这是拒绝了。 场中人捏了把汗,担心月曜人又要闹。 谁知皇子却一改先前的咄咄逼人,眯起眼笑了起来,“不是什么稀罕物,公主不喜欢便算了。” 态度转变得太快,令人瞠目。 此事未完,他又殷切道:“那之后,我再送些公主喜欢的。” 郁安敛目,油盐不进道:“多谢皇子,送礼就算了,不必为我奔波。” 月耀皇子笑得有点痞,“公主言重了,为美人做事,这算不得麻烦。” 男人语调轻松,随行身侧的几个臣子脸色却吓得煞白,纷纷对他使眼色。 有位带着高冠的臣子立即下跪,“求陛下饶恕,皇子大人言行无度,我主特令我等看顾教导,未曾想还是冲撞了贵人。” 国君刚毅的脸上无甚情绪,不与小子计较,只说:“那诸位还需多多管教才是。” 几个使臣急忙应是,匆匆将皇子拉回位置上坐下。 月耀皇子坐回席间,却没去管复起的歌舞,一直将目光放在郁安身上。 郁安忽视掉各式目光,自顾自地浅饮用餐。 之后除了祝酒,月耀皇子都不再起身,众人逐渐放下心,饮酒闲聊,不在话下。 一场宫宴算是宾主尽欢。 到了末尾的时候,那皇子又端酒起身。 “月耀与远梁一衣带水,两国交好数年,边境来往亦是繁多。 但仅凭宸帝余荫,恐怕难得永好,若是能接得姻亲,自然亲如一家,福祉绵延。 我在家中排行第三,前面两位哥哥皆已婚娶,独我挑剔。久闻公主贤淑慈悯,今日一见更觉不凡,心中敬仰万分。小国边远,玉石尤多,若得公主垂怜,愿以三成为聘,缔结良缘。” 整场宴会都安然吃菜的礼肃动作一顿,而后睫羽一掀,眼神阴冷地看了过来。 场面死寂良久,是梁嗣接了话:“皇子是想求娶我皇妹?” 月耀皇子拱手道:“若公主不弃,愿结秦晋之好。” 郁安停著,先是去看礼肃的脸色。 嗯,不太好看。 他收了视线,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淡声道:“谢皇子厚爱,恐难从命。” 月耀皇子胜券在握的表情一僵,“为何?” 这种情况下怎么回答都容易被挑错,于是郁安抬眼看向了高座上的国君。 王后打圆场道:“皇子求娶突然,公主年纪尚轻,阅历又浅,自是一时情急。” 国君冕旒未动,声线沉稳:“此事需从长计议,月耀皇子若是真心,便在国都多留些时日,一赏远梁风光。” 月耀皇子答应了。 在宴会结束之后,郁安被国君叫去了议事殿。 见他态度平淡,国君问他可愿远嫁。 郁安当然说不愿,眼睛一垂一抬间,泪水如珠滚落。 他拭去眼泪,说出自己不愿嫁人的理由,不舍得相依为命的母亲和面冷心热的父皇。 看不出国君信没信,郁安又说月耀无礼,对他实在不算尊重。 其实这些他都无所谓,但当下为了卖惨,只有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国君表情一直未变,到了放他离开的时候,都没说出自己的最终决定。 公主到底会不会远嫁? 这是近来整个国都热衷讨论的话题。 有人觉得为了两国邦交,牺牲公主未尝不可;也有人说公主福泽深厚,远嫁实非良策,远梁好男儿这样多,又何必便宜那些月耀人。 皇家春祭,有人混去在东郊祭坛边观礼,望见那高台之上,华服“女子”身姿翩然,精致容颜被春阳照耀,连发间玉簪都烨烨生辉。 直到那时,他们才明白公主不仅福运加身,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所以月耀皇子会不远万里来朝觐见,以至于用三成玉矿求得公主下嫁。 这样的女子,远嫁未免太可惜了。 但所有人唏嘘感叹的时候,郁安已经知晓了国君的答案。 远梁与月耀虽说交好,但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远梁战胜麟茂又收了质子,国势日渐大涨。而月耀式微,又依托商贸,这些年来隐隐成了远梁的附属。 附属国献上的三成国力,不过就是往后几年上供的总和。 仅靠那点薄利就想娶到远梁大国的公主,但凡国君会算账,都不会同意。 虽然他多年来与郁安关系不亲不疏,但唯一的公主棋子用来堵月耀的嘴,确实得不偿失。 这步棋还有更好的下法,执棋者捻子未动,只待看清四座筹码,才将棋子放入棋盘。 而后落子无悔。 将国君的想法猜了个大概,郁安还是尽职尽责地在外人面前演好自己的角色。 郁氏整日里忧心忡忡,听了郁安的分析,也没放松多少。 她太大意,只想着郁安长大便好,却没想到有心人会将婚嫁的主意打到对方身上。 儿子扮做女子本就委屈了,又如何能嫁给男人? 会不会被拆穿身份还是其次,郁氏更担忧郁安会因此生异。 那晚郁安红着眼睛从议事殿出来,被礼肃紧紧牵住,柔声哄劝无果后被抱进怀里轻拍脊背的情形,郁氏还历历在目。 “礼肃可知道你是男子?” 不明白郁氏怎么突然提到此事,郁安一默,答道:“他不知道。” 坦白的事一拖再拖,刚开始是担心尴尬,到如今是怕礼肃被吓到。 郁氏道:“他同你一起长大,你要小心。” 小心青梅竹马的情谊,小心对方心生旖旎,这段关系不可再错。 “母亲,礼肃是很好的人。” “那我问你,若是他要娶你,你可愿意?” “……” 见郁安沉默,郁氏平静道:“男婚女嫁,全凭彼此心意。但他当你是女子,这便是错的。” 她眼中隐含不安,郁安不好再争辩,点头应是。 心下却想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向礼肃坦白。 月耀的人留在国都里也不消停,那多事皇子不知从哪打听到郁安体弱,将京中滋补的药材买断,直托人往无云宫送。 郁安烦不胜烦,托信要他别断掉其他买药人的活路。 月耀皇子收了信,不再送药,其他东西还是接连不断。 但乱子还不止这些。 由于礼肃今年已不再去学宫,经常不在宫中,郁安在无云宫待得无聊,偶尔会出去逛逛。 礼肃得知以后,空出很多时间来陪他,两人顺着宫墙悠悠散步。 春雨过后,郁安想去看看清影潭是否涨了水,便和礼肃走得远了些。 潭水果然涨了,底部又成了深黑。 郁安靠近后还没看几眼,就被礼肃以“寒潭清幽,不利身体”的理由带着后退。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然后沿着小道回去。 路过园林时,听见踩到碎枝的声音,隐约有个高大身影在走近。 郁安没管那人,带着礼肃径直离开,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一声突兀的高喊—— “玉安妹妹!” 能叫出这个称呼的只有一个人,郁安想装没听见继续走,那人却追了上来。 “玉安妹妹。”又这样叫。 郁安不虞地看着这人,“……赵远之。” 来人道:“这些日子我在东宫做梁嗣的伴读,时常在各处走动。” 这是在解释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看郁安神色淡淡,赵远之擦了把薄汗,由衷感叹:“终于等到你了。” 礼肃将郁安往身后带,漫不经心道:“赵公子事忙,等我们做什么?” 他意在嘲讽赵远之,但对方显然没听出这层意思,反而恳切道:“没等你,我等的是玉安妹妹。” 郁安轻轻挣开礼肃的手,“等我什么?” 他挣脱的动作行云流水,礼肃睫羽半垂,默然不语。 “我听说了迎宾宴的事,月耀的皇子在纠缠你。月耀人自大无礼,唯利是图。他们想从远梁谋利,居心叵测不可轻信。” “玉安妹妹最好不要和他们扯上关系,”赵远之表情凝重,“如果你没有依靠又无力推拒,我、我会向国君请旨,让你嫁给我。” 郁安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赵远之咽了咽口水,郑重道:“我说,我想娶你。” “……” “我父亲是朝廷大将,深得国君重用。国君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不一定会拒绝。而我与你兄长交情甚好,他定然也不会反对。” “至于我与你,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在学宫里打打闹闹这么多年,彼此感情深厚,又互知底细。若是你要嫁,我便是最好的人选。” 【作者有话说】 赵远之:我们是青梅竹马,我是最好的人选! 礼肃:你再说一遍^_^ 122 裙下之臣 ◎阿郁太小,不要嫁人◎ 在郁安拧着眉头奇怪怎么一个两个都把主意打到他身上的时候,礼肃已经率先做出反应。 少年冷冷一笑,点评道:“痴人说梦。” 如是说着,少年冷淡的目光将赵远之上下一扫,眉头蹙紧,像是在看一滩淤泥。 赵远之不甘示弱地回瞪他,“怎么哪都有你?” 还未等赵远之继续骂,郁安出声道:“我不会嫁给你。” 将骂未骂的赵远之卡住,僵硬地对上郁安的视线,“玉安妹妹……” 郁安语调一沉:“别这样叫我,我说过,我不喜欢。” “好,不叫了,”赵远之讷讷,“可是月耀那边……” 礼肃及时打断:“这桩婚事不会成。” 被对方沉黑的眼睛一盯,饶是赵远之是武将家族出生,也不由胆寒。 他眉头一皱,强撑着冷哼道:“结不成当然最好,但我和公主说话,你又插什么嘴?礼肃,不要以为和我们一起上了几年学宫,就会让人高看你一眼,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不敢,”礼肃面无表情,“不过烦请赵公子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擅闯深宫可是重罪。” “我什么时候擅闯……” 郁安懒得再和赵远之废话,牵起礼肃的手就走,“时辰不早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等等,玉安妹玉安,”赵远之急急跟了上来,神色紧张道,“我是说真的!如果真是走投无路,别忘了你远之哥哥。” 礼肃步伐微顿,侧过脸瞥了他一眼。 又来了,这看癞蛤蟆的眼神。 赵远之气得半死,碍于郁安在场又不敢破口大骂,一张俊脸憋得通红。 又追出百米,郁安终于偏头看他,“多谢你,但还是算了。” “你再想想!玉安,家父功勋显赫,家中积蓄颇丰,你嫁给我不会吃亏的!我也算仪表堂堂,玉安,你再想想!玉安妹妹” 未尽的话音渐听不见,郁安被礼肃反牵着手腕,疾步带离了此地。 赵远之没再追上来,因为被郁安带着警告意味的回眸遏制了动作,不敢妄动。 礼肃带着郁安走出好长一段距离。 这虚弱身子经不住劳累,郁安喘着气叫礼肃停一停。 礼肃刚开始没应,但被郁安抱住手臂,拖着声音喊“阿肃”,脚步还是不由自主缓了下来。 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礼肃放开了他。 得空休息,郁安缓了口气,活动着被僵硬的手腕,“手疼。” 换声结束,他的声线重新变得干净,如果不刻意放柔还是叫人会听出少年气。 在礼肃面前,郁安向来是懒得装的,但奇就奇在,明明破绽这样多,礼肃还是一根筋把他当做女孩子看。 听他说疼,默不作声的礼肃挪过目光,看向了郁安遮在袖中的手。 郁安闻弦知意,将左手往礼肃眼前递。 “你看。” 抬手的时候,素色的衣袖垂落,露出那节很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 原本皙白的肤色爬满红痕,像是受了暴行,却又显出异样的美感。 礼肃看了一眼就别过头,“……抱歉。” 郁安被他睫毛轻颤的模样逗得想笑,收回手,好脾气地说:“没关系的,阿肃。” 礼肃不语。 郁安瞄着他不佳的面色,“阿肃,你生气了吗?” 礼肃笑得很好看,“气什么?” 反问出这一句,他就头也不回往前走。 郁安匆匆跟上去与礼肃并肩,不时侧过头望一下对方淡漠的侧脸,脑中飞速思考着该怎么顺毛。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礼肃倏然止步,认真地看向郁安。 郁安摸不准他的意思,“阿肃……” 礼肃缓声道:“月耀微末,你父皇不会将你嫁过去。” 郁安回答:“我知道。” 此事的结果早已明了,礼肃除却在刚开始的失态,此后在郁安面前一直都反应平常。 虽然他能很快想通其中关窍,也知晓那皇子比起公主本人,更想要的是搭稳远梁这条大船。 但知道是一回事,一想到郁安被恶心的蝼蚁觊觎,礼肃心火尤盛,或笑或嘲,不过都是为了掩盖愈发浓烈的怒气。 偏生赵远之那个没长脑子的还来添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好一副深情厚谊。 刹那间,礼肃心中划过无数想法,开口时维持着镇定:“赵远之并非良配。” 没瞧出他的深意,郁安只觉得少年一本正经的口吻实在可爱。 郁安没忍住伸手,想碰一碰礼肃白皙的脸,“阿肃,我知道的。” 礼肃淡淡投来一瞥。 郁安不敢动了,手指僵在半空,只能卖乖地喊他“阿肃”。 礼肃抬手握住郁安泛冰的五指,轻轻偏过脸,将对方的手按向了自己柔和的侧脸。 郁安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片棉花。 棉花的主人对他温柔一笑,“去我那里?” 郁安点点头。 礼肃的小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朝白和范泉都不在,郁安被礼肃领进了主屋里。 一进门,郁安就被按在门上,礼肃眸色沉沉地压着他的肩膀。 “太轻信别人了,阿郁。” 郁安神色安然地靠着门,“你又不是别人。” 礼肃稳声道:“要存有戒心,无论是对谁。” 他按着郁安肩膀的手没松,将另一只手抚上了郁安的脸。 郁安对他突然的轻佻感到诧异,“阿肃?” 礼肃不应,在那细腻的脸上摩挲几下,而后将手指一滑,搓弄到了耳垂和颈侧的交界。 那片肌肤细滑柔皙,礼肃还没用力,就搓出了一点红痕。 郁安颤了一下,“阿肃……” 礼肃收回手,平静道:“不要相信那些男子,他们会做类似这样的过分事。” 被礼肃面不改色的亲身示范行径镇住,郁安头脑发晕,“嗯,这样啊……” 礼肃摇摇头,“当然不止如此,更越界的事也是常有。” 连常识性的内容被对方亲自教导,郁安自觉颜面无光,但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扮演天真。 “阿肃,你不会这样的。” 礼肃睫羽轻垂,“阿郁,你要知道,世间男子都非善类。” 郁安:“……” 礼肃一句话把他们两个都骂了,郁安一时沉默,过了一会低声辩解:“也有好人的。” 在礼肃反驳之前,他认真道:“阿肃,你就很好。你不会伤害我的,对吗?” 礼肃呼吸都放缓了,“我不会。” 看着郁安满含信赖的眼睛,礼肃话锋一转:“但其他人会,他们会不顾你的意愿,说难听的话,做过分的事,变着花样欺负你。” 怕郁安听不懂,他顿了顿,补充道:“欺负你,不论是在平常,还是在……欢好之事上。” 说这话时,礼肃难以启齿,觉得污了郁安的耳朵。 谁知郁安在短暂的愣神后,问出一个叫人始料未及的问题:“……阿肃怎么知道?” 他表情怔然,“难道,你欺负过别人?” 礼肃立即反驳:“没有!” 郁安很疑惑:“那你怎么知道?” 礼肃压低声音:“在花楼见过别人……” 郁安眉头一挑:“你还偷偷逛花楼?” 礼肃:“……去找范泉。” 不想正事被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礼肃及时端正神色,“我说的,可记住了?” 语气非常严肃。 郁安点头说“记住了”。 礼肃仔细地叮嘱:“言语轻浮者、高傲自负者、别有用心者都不要理会,至于其他的,也要仔细斟酌才可来往。” 郁安不住点头,应到最后,不得不感叹礼肃对自己真的很不放心。 自己表现得有那么笨吗? 那天的最后,粉饰太平的无害假面被揭开一角,礼肃垂眸,终于道出真意:“阿郁太小,很容易就被哄骗。嫁人一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被那双柔如春风的眼睛一看,郁安自然什么都答应。 而国君将那冒昧的月耀皇子晾了数日,最终尊口一开,回拒了月耀的请求。 理由是公主乃千金之体,山遥水长,奔波无穷,国君爱女心切,不愿让对方受此苦处。至于两国邦交,自是人心所向,就算没有姻亲关系,也当永以为好…… 洋洋洒洒陈列了数百字,一言蔽之,就是不嫁公主。 月耀人暗自咬牙,却也不敢提出异议,眼下结亲无望又滞留许久,便灰溜溜收拾行囊打道回府。 此间还出了一桩趣事。 却说月耀使臣们走出远梁国都上百里,竟遇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山匪,那群山匪不要财宝,叫嚣春困天热惹人心烦,竟将一行人狠狠打了一顿,还掳走了月耀皇子。 随使们捂着伤处到处找,终在深山树林里找到呜咽不止的皇子大人。 皇子大人完全没了趾高气昂的威风,鼻青脸肿被吊在树上,一见到人就高喊救命,狼狈得不行。 月耀人此行颜面尽失,明明痛得要死,却被医师断言只受了皮外伤,讨理讨不到,只能夹着尾巴回了月耀。 这件事传到郁安耳朵里,已经是夏月里了。 彼时他正被宫中诸事搅得心烦,便跟着礼肃逃到宫外躲清静。 没想到往茶馆里一坐,听到几个外乡人在那讨论此事。 郁安静静听完,笑得不行。 礼肃坐在他对面,慢酌浅斟,将一盏清茶喝得很高雅。 郁安也品了一口茶,“此事大快人心,也不知是哪方壮士做的好事。” 礼肃将茶盏搁在桌上,“此事混账,不可尽学。” 郁安感慨道:“虽然行事粗暴了些,但结果是好的。” 既平了怨气,也没闹出人命,分寸把握得很好。 礼肃垂眸一笑,事不关己道:“是么……” 123 裙下之臣 ◎分别前夕◎ 自月耀求娶被拒一事后,国中上下放在公主身上的目光也多了起来。 原先只道是个虽有声名却不堪大用的深宫女子,而今看来也还有些用处。 朝臣们察观四方局势,感叹南有麟茂虎视眈眈,西有月耀或存二心,想着将来国境不稳时这位公主或可一用,也好拖延时间稳定局势。 而世家子弟们则心思活络,若能搭上线,豢养美人倒是其次,主要还是能与国君亲近,世袭承爵自然不在话下,甚至能为家族谋利,也算两全其美。 有这种想法的纨绔不在少数,在大小宫宴里更是削尖脑袋往郁安面前凑。 郁安烦不胜烦,想把这些腼着脸凑上来的人全部丢出去。 穿女装尚可忍耐,但被一堆人追着夸闭月羞花、想要登门求娶也太荒谬了。 早前答应礼肃的时候,郁安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好事者闻着味就过来。 现在倒好,不仅礼肃会认为他言而无信,就连郁安自己都觉得此事过分。 好在礼肃没计较郁安食言的事,非常贴心地帮他拦下了那堆好事者,面对旁人讽刺挖苦的时候也态度谦卑。 郁安见不得礼肃白受委屈,便缠着他出宫,走在京都大街上,比困在深宫里舒坦太多。 而民间也渐渐也流传出玉安公主的画像,只是画技一般又多是臆想,画中人与郁安本人的眉眼大相径庭。 但人多眼杂,难免会撞上皇族的人,郁安出宫,干脆就换成了男装。 乌发高挽的少年衣着干练,弯着眼睛对礼肃笑。 礼肃乍然一见,愣了好久。 郁安见他连惯常的君子外衣都维持不下了,不免心软,不想吓他太过,只好解释说,自己穿成这样是为了避人耳目。 礼肃慢半拍回神,并未提出异议,只是在郁安伸手过来牵他的时候身体一僵。 显然还是不太适应。 郁安眨眨眼,默默将手往回收,但收到一半就被礼肃攥住。 对方目视前方不看他,却又攥着他的手不放,几秒后,五指微动,滞缓地穿过彼此指缝。 两人掌心相贴。 郁安偷笑,在礼肃看过来的时候又恢复成一派正经。 其实出宫也没什么要做的,郁安陪在礼肃身边,更多的时候是看对方如何和商民周旋。 这两年时常出宫,礼肃将南方的情形摸得很透,又贯彻了谋生之道,将积蓄投进商贾行列,交易往来,买卖均沾,竟渐渐成了富甲一方的闻名商户了。 礼肃对外用的是郁姓,郁安初次听说的时候,还调侃了礼肃。 当初介绍名姓时,礼肃表现得太漠然,郁安以为他毫不在意,但没想到对方不仅将他的话听进去了,还一声声“阿郁”地叫了这么多年。 不是玉石安然,是郁郁桓桓,愿君长安,每一声呼唤都在祝所念之人青葱平安。 郁安问礼肃为什么要用他的姓氏,对方只轻轻一笑,“是想借阿郁的光。” 他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很美,郁安想起了很多次的烟花盛放。 在这个位面,他们也一起看过烟花。 那时国君并未将这个孩子放在眼中,各类宴会都不提郁安的名字。 每到佳节,在郁氏那里请安过后,郁安都会去找礼肃。 大概是过节时情绪放松,郁安问起礼肃,为何从不过生辰。 礼肃没有说话。 郁安也不追问,坐在铺了软垫的凳子上抬头看星星。 远天震响,烟火如花。 少年哑声开口:“我不愿贺生。但若是阿郁生辰,我定庆贺。” 于是往后数年,郁安在自己生辰时,都会祝礼肃顺意如愿,贺二人又涨一岁。 往事太远,当下的郁安被礼肃带着接触各类商贾之事,渐渐得出一个结论。 礼肃似乎在有意教他。 被郁安拆穿,礼肃淡定解释:“乾坤偌大,阿郁不该被困于一方天地。” 对着少年模样的郁安,礼肃再难说出“男女授受不亲”一类的话,因而只牵着他的手唤他“阿郁”。 郁安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便专心学起来。 从前的位面接触过贸易,如今学起古代经商,倒也不难。 礼肃刚开始表现出几分讶然,但很快就接受良好,将那些东西教得更细。 “女子不囿闺中,若他日无处可以,无人归依,便靠自己站起来。” 轻看你的人也会怕你出众,想不出其他法子,便卑劣得从婚嫁之事入手,想将你困在深宅。 受人磋磨,无尽悲哀。 飞雁应该翱翔,而非折翼。 凛冬的梅花就该自由盛放枝上,而非被早早折下,枯萎瓶中。 对上郁安漂亮的眼睛,礼肃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只求秋风吹落桂花的速度再慢一些,他的阿郁温软而良善,太年幼,太脆弱,易被哄骗,又总是被强权漠视,被无端觊觎。 礼肃想教给郁安谋生之道,想教给郁安识人之术,想教给郁安提防和爱。 循序渐进,将阿郁养大。 终有一天,他摊开掌心,那只承载祝福的蝴蝶会振翅而起,山川湖海自由蹁跹。 礼肃如此想着,以为时间还长,却不知分别之时已近在眼前。 郁安是在问安结束告退时被王后叫住的。 “公主近来还是少去西边,麟茂质子一事,还是少牵扯为好。” 王后朱唇轻启,劝诫的话音很柔和。 惯来强势的女人作出一副慈母模样,郁安觉出反常,语调却镇定自若:“王后何出此言?” 王后掩唇笑了,“我知你与那质子有几年交情,但今时不同往日,所以劝公主不要掺和。” 郁安眉心一皱,“什么意思?” 王后没计较他的无礼,高高在上道:“公主若是想知道,便去看看陛下桌上的麟茂传书。” 郁安心中发沉,出了王后寝宫也不管跟在身后的紫兰,兀自往理政殿去了。 见他找来,国君一丝意外也无。 郁安向他问安,还说明来意,国君就已开口:“听闻你近来时常不在宫中?” 这事瞒不住,紫兰那个盯梢怪总是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郁安回答:“是。” 国君翻了一页奏章,“出宫做什么?” 郁安道:“躲人。” 国君沉眸看来。 郁安仰起头,“总有人来谄媚讨好,觉得心烦,便逃出宫了。” “谁带你出去的?” “……” “是麟茂质子。” “……父皇。” 国君将手中奏折放下,“你九岁时曾对父皇说,你与他相处是为了善待远客,可如今呢?” 郁安看向地砖,“礼肃与我而言,是兄长亦是好友。” “兄友?” 国君指尖在奏纸上敲击着,鹰隼般的目光落在郁安身上,“在旁人看来,你们这是男女之情。” “既无父母之命,也媒妁之言。你们是不顾礼节,私相授受。” 其实这样说也没错,但令人遗憾的是,礼肃并没有那个意思。 而郁安毕竟不是真的女子,对这些教条陈规更是不屑一顾,被国君眼神一压,还能应对自如。 他长睫半抬,显出几分受伤的神色,“父皇,你怎会这样想?” 国君不答,猛然将一旁的镶金文书掷了过来。 文书落在脚边,郁安弯腰捡了起来。 几个呼吸间,他就将文书上的内容看了个遍。 目光在“愿易改协约,换皇子归国”停留一瞬,郁安抬起眼睛,看向了面色发沉的国君。 国君道:“麟茂国君病重,将传位储君,特命质子归国观礼。” 礼肃始终洞察南国局势,社稷平稳未有大乱,此刻麟茂却突然传信说国君垂危,任谁见了都觉得蹊跷。 国主重病,必然会在四处求医,但民间却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而储君已定,即将登位,此刻却急召作为帝国质子的长子回去观礼,未免太古怪。 储君按例该立嫡立长,而今幼子即位,竟叫名正言顺的长兄回去,若非有完全把握,就是兵行险招,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这封归国诏书是不是国君亲笔也未可知,换言之,礼肃此行恐怕凶多吉少。 构思着如何说服国君拒绝此事,郁安轻声道:“父皇……” 国君冷硬地拆穿道:“公主,你逾矩了。” 郁安一顿,低声答道:“不敢。” “麟茂质子已答应归国了。” 郁安骤然抬眼,“他答应了?” 他脸上伪装出的顺从尽数消失,国君见了,竟面色一缓。 “他要回去,你说朕是放是留?” 惊诧过后,郁安心脏颤动不止,却也明白礼肃一定会同意。 但凡有一点机会,礼肃都会抓住。 于他而言,故国留存着少时的欢欣,也暗含着绵延的屈辱和恨。 变心的父皇、讥笑的宫妃以及傲慢的皇弟都在那里,总要将丧母之痛折辱之苦一一报还。 郁安能理解礼肃的心情,却也难掩怅然。 礼肃离开的决定下得太果决,就像在远梁的这些年里,从没有人或事能让他停留。 春风过处,竟也无情。 郁安垂下眼睛,“那便放他走吧。” 国君说,麟茂为换质子提前归国,会割地相赔。国君不甚看重那几块薄地,却向郁安提出要求,若要换质子归国,需要郁安付出代价。 不知道对方为何固执己见认定他们二人有情,郁安问他代价是什么。 国君说是郁安的婚事,要他别再做出私相授受的荒唐事,此后只听父母之言,婚嫁一事再无抗拒。 又是婚事。 郁安敛眸,轻声答应了。 成婚罢了,届时婚裙一褪,把新郎吓死也怪不得他。 若是他被惹急了,干脆就带着郁氏逃跑好了。 天地之大,可以先去郁氏南方的故乡,当然,路上能遇到礼肃就更好了。 124 裙下之臣 ◎分别之时◎ 郁安从理政殿出来后,径直就回了无云宫。 之后几日,他没再见过礼肃。 以往恨不得日日相见的两人,如今竟然好几天没来往。 郁氏已听说了送还质子的事,没表现出异样,为对着窗外走神的儿子披上一件外衣。 瑟瑟秋风吹动枯枝,送还质子日子一天天近了。 离别的前一天,郁安去了礼肃的小院,却只看见将大小行囊罗列规整的朝白。 见着郁安,朝白急忙行礼,“小殿下。” 郁安还未开口,他又嗫嚅道:“公子不在宫中,若是殿下着急,晚间公子回来,我再让他来找您。” 对方避而不见的意图太明显,郁安默然。 “不必了。我来过的事,也不必对他说。” 留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虽然说了不必,但半夜听见敲窗声响时,郁安还是倏地起身,急步来到窗前。 推开窗,礼肃就站在檐下,眉目柔和,沐着月光。 “阿郁。”礼肃声音温柔。 这人一言不发就答应了回去,多日来态度冷淡,而今又站在郁安面前,若无其事叫他“阿郁”。 看郁安撑着窗不语,礼肃笑意散去,迟疑片刻,问道:“阿郁生气了吗?” 郁安回道:“生气了。” “是我不好,”礼肃抬眸看他,“不敢见你。” 即使背光,他的眼眸依旧透亮,纤长的睫羽也像是有生命般,揉着无措和焦躁。 众人常夸郁安的皮相,郁安却觉得他们瞎眼,礼肃才是那个百里无一的美人。 想到明日就要远行,这人大半夜还到处乱跑。 郁安支着窗户,骂他:“你太笨了。” 礼肃从善如流:“嗯,是我太笨。” 他态度实在纵容,郁安心中遏制不住的怨念突然就消散了。 这一晚,他们隔着窗户说了很久的话。 从幼时趣事说到当今时事,眼见星月位移、天色将明,郁安让礼肃快点回去休息。 礼肃不会拂他的意,答应回去了。 但清晨来临的时候,礼肃打开院门,看见了披着斗篷的郁安。 一夜未眠的两人彼此对视。 郁安说:“我只送你到宫门前。” 礼肃同意了。 他要带回麟茂的行囊,比昨日郁安撞见的还要少,应该又被扔下了一些。 无用的东西会被丢弃,无用的人也是吗? 东西太少,朝白一人都拿得下。 他双手不空,但在郁安过来帮忙的时候,还是急忙推拒。 “小殿下和公子一起走就好,我可以的。” 朝白表现得很坚决,郁安不再勉强,走回了礼肃身边。 两人并肩同行。 这是难得的晴日,两侧幽深的宫墙伫立,彼此无话的时光里,两人的眼角余光都是深红的墙面。 分明每走一步都踩着阳光,郁安的心却不住下沉。 他看向礼肃,率先打破沉默:“此行艰险,你要小心。” 礼肃读出他眼中的隐忧,眸光微动,回道:“我会的。” 郁安视线未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阿肃,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但无论如何都要以自己性命为重,否则,我不会再放你走。” 兜帽太大,那张黑亮的眼睛被挡去大半。 其中眼神恳切,像是在强调自己所言非虚。 分明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强势的模样,礼肃却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语调自然地应了一声“好”。 他们沉默着走了许久。 隐隐看见那道金辉拱门时,郁安脚步未停,从容违背了自己先前“只送到门前”的说辞。 还是礼肃执住他的手,温声提醒:“外边杂人太多,会冲撞到阿郁。” 郁安知道这是借口,礼肃是担心那些人乱传男女谣言,抹黑公主名声。 虽然已经答应了国君,但此刻郁安只想食言。 外人如何,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郁安的准则只有一个,就是陪在礼肃身边。 “我想送你。”他坚持说。 朝白看出气氛不对,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提着大小行囊先一步装备马车去了。 而礼肃则看着郁安倔强的眼睛,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玛瑙玉镯,轻轻推上了郁安手腕。 红泽点缀腕间,绮丽至极。 郁安视线落在上面,有一瞬间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 但他缓过神来,又觉得礼肃应当不会喜欢送这样艳丽的首饰。 “阿肃,这是?” 礼肃目光在那节被衬得愈发白皙的细腕上停留一瞬,而后移开目光,自若道:“离别礼。” 郁安眼帘半垂,“阿肃” 脑中思绪万千,他喊出一声称呼后停顿了一会,只道:“愿你如愿。” 没问对方会否回来,郁安知道,礼肃一直不喜欢远梁国。 冷眼嘲弄,讥笑谩骂,都是令人不悦的东西。 郁安并非没有经历过这些,但还是会为礼肃觉得不平。 受过的苦总要讨回去,礼肃要做到这些,终是要离开的。 郁安调整好了心态,祝愿对方一切顺意。 郁安的祝福,礼肃这些年里听过很多次,或是祝他平安顺遂,或是祝他喜乐安康,语气总是这样饱含期盼。 即使是在将要分离的当下,郁安还是不提其他,在真心祝愿他。 今日一别,何时再见? 阿郁惯会缠人,这次却没问过一句类似的话,就像是经此一别,他们之间数年情分尽断。 那双澄澈的眼眸不再看他的时候,又会热切而依恋地注视谁呢? 是那些吊儿郎当的纨绔? 还是将从武职的赵远之? 又或者,是其他门户登对的人? 礼肃眸光深深,忽然开口:“我的愿望,阿郁都会应允吗?” 郁安看向他,认真点头,“只要阿肃开口,我都会答应的。” 萧瑟秋风自身后刮来,将斗篷布料吹得混动不止。 眼见着飘荡的兜帽边角要遮住视线,郁安抬手想去整理,头顶的布料却被礼肃先一步按住。 郁安略一仰头,对上了礼肃雪水般的目光。 很冷,很静。 大风止息,礼肃却没收手,手指微动,在郁安鬓角轻柔抚过。 带着某种不可知的眷恋。 郁安看着礼肃的柳叶似的眼睛,听见对方以低柔的声线对他说:“我的愿望是,阿郁不要嫁给那些人。” 郁安一愣,“什么?” “不要嫁给他们,”礼肃耐心重复,眼神似乎都带着重量,“他们配不上你。” 郁安回神,笑了一下,“那我该嫁给谁呢?阿肃。” 那秀气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很像春夏交接时,远天可遇不可求的绚烂云霞。 礼肃很想触碰那片柔软美丽的云霞。 但他真正做出来的,只是在短暂的凝滞后,开口道:“嫁人的话,一定要嫁给你喜欢的。” 郁安攥紧了袖下的手掌,面上却还能保持微笑,“是吗?” 他不以为意的模样令礼肃蹙眉。 但此时此刻,他不想进行让人心烦的说教,又抚了一下郁安的侧脸,轻声低语:“阿郁,不要忘记我。” 郁安回答:“我不会的。” 礼肃对他微微笑了,而后撤回手,转身向皇宫出口走去。 郁安没有挽留。 礼肃前行的脚步越来越慢,很快就停了下来。 他折身返回,重新回到垂首的人身边。 “阿郁。” 郁安低着头没说话。 礼肃替他将兜帽取下,看见了他随意绑起的乌发。 “抬起头。” 郁安默然,抬起头看他。 看清对方眸中情绪寂然,礼肃启唇道:“阿郁,给我两年时间。” 在郁安做出回应之前,礼肃继续说:“两年,只要两年,我会站上更高的位置,不再被世俗掣肘。” “到那时,我们不再分别,可以肆意相处,无人再敢质疑。而那些欺辱过我们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阿郁,你愿意等我吗?” 对于这人,郁安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郁安说:“我愿意的。” 心间像是下了一场雪,无法判断霜雪之下会是新生还是消亡。 礼肃认清自己的感情也好,认不清也罢,郁安不再强求。 要是两年的时间,能帮助礼肃过得更好,他当然愿意。 等礼肃站得更高,等自己摆脱所有的束缚,他们之间的阻力,或许真的会小很多。 待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也被吹落在地,秋天彻底过去。 寒风带来了白雪。 大雪落满屋棚瓦砾之际,郁安待在温暖无风的室内,伸出泛凉的手烤炭火。 这是没有礼肃相伴的第一个冬天,郁安除了偶尔会怅然若失,并没有觉得日子有何不同。 香若捧着药汤进来。 滋补的汤药喝了太多年,一到易受风寒的时候,郁氏就会将催着下人为郁安抓药熬汤。 郁安习惯了苦涩,接过药碗,仰头将浓黑的药汁饮尽。 “此处无事,香若姐姐,你去母亲那里吧。” 归因于和国君的那次谈判,郁安提到宫中眼线的事。国君先前并不知道有此事,闻言一默,为了安抚郁安,答应会与王后谈谈。 没人好奇那对夫妻是如何谈的,事情的结果就是紫兰顺利被调离。 而香若作为无云宫中唯一的高阶女官,在大小主人间来回奔波并不轻松。 于是郁安让可靠的香若陪着郁氏,自己则自力更生,除非必要才会支使一两个小侍女。 小侍女也是香若一手提拔的,不会多看多言。 不用自己再动手清理眼线,郁安觉得轻松。 如今他在自己的地盘,不用再有所顾忌,每日里态度懒散,只要不外出,一概穿着男装在屋里活动。 他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在偶然一天穿过长廊的时候,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仆从犯懒晚起,没来得及扫去厚雪。 地上的雪都整齐铺排着,房檐上的白雪却显出几分凌乱痕迹。 就像是,曾有人借着房檐踏足而上,蹲上过屋顶似的。 125 裙下之臣 ◎回音◎ 被人监视了。 郁安得出这个结论,推测不出这场窥视从何而起,却还能保持镇定,甚至凭空生出几分兴趣来。 礼肃不在的日子都太无聊,以至于一点新事都能让郁安分去注意。 一到冬天,更是大小宫宴不断,国君让郁安不必再去,想来是要亲自考察“女婿”人选。 郁安不用外出,自然多的是时间来抓出房顶上的老鼠。 对方隐忍蛰伏,显然存的不是杀心,只是在不明原因的窥视。 说是窥视也不准确,夜间吹灭烛火之后,郁安站在堂中未动,半柱香后听见一点类似落雪的声音。 有人踩着房檐上去了。 呼啸寒风里,夹杂着非常轻微的响动。 片刻后,声响消失。 郁安仰面上望,并未发现有任何瓦片的缺失,也没有看见什么陌生的眼睛。 那人只是蹲在屋顶,既没有揭瓦偷窥,也没有打道回府,只兀自不动。 郁安猜不透这人守着自己的目的,眉心一皱,见边角的火盆将灭,便过去添柴。 走到一半,他需要绕过屏风,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一聚,又打量起那架高大木屏风来。 几息后,屋内传出一阵震天响动,携着“公主”的低呼。 此后寂静无声,竟没有宫人闻声赶来。 待在房顶沉默蹲守的人脑袋动了动,瞥了一眼堆满厚雪,又去看漆黑的天幕。 过了一会,那人凝神细听,屋中还是死寂一片。 出岔子了? 那人眉头拧得死紧,觉得麻烦,但为了任务,还是不得不活动一下冻僵的腿脚,几步跳下屋檐。 站到窗边,在揭瓦偷看和隔窗偷看之间二选一,那人选了后者。 可窗纸太厚,看不出室内是何情形。 无计可施,那人抽着嘴角,握上窗柩,将窗扇悄悄掀起一角。 他弯腰去看,对上了窗边郁安笑意盈盈的眼睛。 认出了那张不羁的脸,郁安笑意一凝,有些惊讶,“……范泉?” 屋顶的老鼠是范泉,郁安始料未及。 两人隔着窗户面面相觑,一时分不出谁更错愕。 这人已是礼肃的得力干将,理应跟着礼肃南来北往,伴主身侧。 惊讶过后,郁安皱眉问道:“你没跟着阿肃回麟茂?” “主上让我留下,”一身黑衣的范泉踢了一脚阶下的雪,“保护公主。” 在沙场上奋勇杀敌的将军,竟然成了深宫女子的护卫,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能在远梁见到范泉,就意味着此时群狼环伺的礼肃身边战力骤减,甚至可能是孤军作战。 郁安面色一白,急问道:“那礼肃怎么样了?身边有人可用吗?你与他,可有书信往来?” 他眼中的担忧不似作伪,全然不见多日来的淡定从容。 范泉怨气稍散,心道主上这位爱穿男装的小青梅还算有点良心。 “主上无事,已由其余部下接应,如今在麟茂宫中看顾国君。” 说是看顾国君,实则是步步为营的接触试探,要想在异母兄弟眼下容身谈何容易? 郁安想到这点就心底发沉,又问:“你与礼肃可有通书信?多久一次?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范泉探究似的看他一眼,才老实答道:“主上吩咐,让属下两月去信一次,汇报远梁国近况。若非颁布新令,主上不会主动回信。” 郁安追问道:“那下次可否由我执笔?” 范泉犹豫着没答应。 毕竟礼肃将他在北梁,是要他暗中保护郁安,不要惊扰到对方。 如今不到半年就被抓住了,自诩武艺高深的范泉颜面无光,怕礼肃来信责罚。 但他素来是知道,主上对这远梁公主存着在意,也依稀摸出一点二人的相处门道。 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一挂,倒像是隔了窗户纸的临门一脚。 只可惜路遥山高,这对鸳鸯好事未成。 郁安低下声音:“我想写信给阿肃,我很担心他。” 开着缝的窗户灌进冷风,郁安坚持了这么一会,就已经喉头发痒。 这幅忍病的模样太可怜,范泉不想拂了主上心上人的面子,干脆点头答应。 忍着咳嗽,郁安对窗外的范泉颔首,“多谢你,范大哥。” 在腊月的尾端,郁安给礼肃寄出了第一封信。 开头是“阿肃,见字如晤”,结尾是“愿君平安”,中间提了自己几个月来的琐碎生活,又说母亲和自己一切无碍,还望礼肃小心保重,莫要轻易涉险。 想了想,郁安又加上,范泉是被自己设局抓出来的,请礼肃不要责怪对方。 停笔之后,他通看全篇,感慨自己写信冗长,絮叨得都不像自己。 若是礼肃事忙,恐怕都没时间细读。 于是郁安又写,他是因为挂念才会提笔,阿肃不必回信,以自己的事情为重。 但飞鸽远行后,郁安还是会想,单薄信纸真的能被礼肃收到吗?对方收到信件时是何反应?认出他的笔迹会否觉得惊喜呢? 范泉说那几只信鸽是麾下军队特用的,训练得很规整,但凡被放飞,就一定会掠去指定的地点。 而礼肃要求范泉呈报远梁近况,其实主要是汇报公主的情况,是否外人受欺压,是否身体安康,诸如此类。 小事不必报,大事漏不得。 但既然当事人主动将这活揽了过去,范泉也就乐得轻松,每日里撑在房上注视着来来往往的宫人,带着看戏似的悠闲。 写给礼肃的信件没有回音。 郁安也不失望,毕竟范泉保证了信件一定会送到礼肃手中,对方没有回应,许是事务繁忙,又或者听了郁安让他不必回信的话。 于是郁安不受影响,后来又给礼肃寄去了第二封信。 这次他说的是,春日里公主府落成的事。 其实及笄就该出宫立府了,可那年波折太多,郁安又忙着待在礼肃身边,自然能拖就拖。 而今无事,长住宫中始终不便,公主府一落成,郁氏就催着郁安出宫做事。 郁安没有立即答应。 郁氏知道儿子是担心自己,眼神一柔,“母亲无事,安儿只管放心。” 她如是强调了几次,郁安才收拾行李,按着钦定的吉日搬出了宫。 公主府的仆从全是生面孔,其中不乏各方力量安插的眼线。 这些眼线探查的不是郁安的真实身份,而是他的行踪轨迹各项日程。 这也导致了郁安外出时,总会“巧遇”一些名门公子哥,被他们逮着聊个没完。 郁安冷了脸,范泉也不好再看戏,很快就将那些安插的钉子拔得干干净净。 府中仆从少了很多,郁安又不需要侍女在侧,见日常起居没收到太大影响,也懒得再招揽新的下人。 但有一点不好,郁安没过几天清闲日子,就有奉了圣命的教习女官找上门来,说是要继续引导公主学习礼仪。 各类大典的礼仪已经学完了,如今要学的是婚嫁相关的内容。 既要学珠算管家,也要学相夫教子。 当真是一点也轻松不得,被迫要学为妻之道的郁安仰天叹息。 这太滑稽。 所以郁安在给礼肃写信时,除开问好和表述相思,就不可避免地提及此事。 但他没提及婚嫁相关,只道女官严苛,内容太多,叫苦说学得很累。 其实不累,只是想让礼肃心疼一点。 但这次,礼肃依旧没有回信。 郁安觉出几分颓丧,趴在窗边不住叹息。 范泉被他叹得想笑,见他实在担心,便动了一点手段联系了同僚,探查主上的消息。 同僚警觉,反复确认了信纸和笔迹,认出确实是范泉的标识,这才将信将疑回了几个字。 “宫中诡谲,主上安好。” 范泉将这句回音一字未改地传给了郁安。 郁安撑着头,手肘压在桌上训诫女子的典籍上。 礼肃安好,只是不愿回信。 是情形复杂,不方便回信吗? 还是觉得书信内容无趣,懒得动笔回书。 也许礼肃只是太忙了。 郁安善解人意,一直到能听池塘蛙鸣的时节,才重新提笔为礼肃写信。 这次他没再叫苦,说起了自己院中池塘里的荷叶莲蓬。 莲子很脆,口感清甜。但母亲劝他少食,以免体寒腹痛。 郁安问礼肃,南方的莲花是否如常开谢,他是否也尝到了莲子。 说完吃食,他又说自己近来身体渐好,许久不喝汤药也没有生病,要礼肃不必担心。 之后又絮絮叨叨写了很多。 一切都说完,郁安将信纸封好,绑上了信鸽的胫部。 白鸟高飞不见后,郁安收回视线。 远梁的夏天很热,夜里开窗却觉得冷。 郁安关上窗户,叹息两年的时间真的好长,以至于写信后的每次等待都那样难熬。 虽然觉得时日消磨太慢,但郁安很快就有事可做了。 夏日炎炎,郁安没跟着女官学礼,坐在廷尉公子身边,安静地品茶。 廷尉家的小公子偷偷拭汗,没想到玉安公主这样高挑,竟与他身量相差无几了。 不尴不尬地喝完一盏茶,廷尉公子终于想出一个话题,清嗓道:“暑热难耐,京郊有处广袤荷池,或可一游。” 郁安神色淡然,“也好。” 【作者有话说】 肃,妻危,速归 126 裙下之臣 ◎追捧◎ 赏荷一行,实在无趣。 烈日似火,那片粉绿池塘即使生机盎然,也叫凉亭中人无心观赏。 廷尉公子本是个话少之人,但无奈面对的是一国公主,只能绞尽脑汁想话题。 郁安一直兴致缺缺,看他急得汗都出来了,便顺着他的话问了几句。 廷尉公子松了口气,应答之后,擦了擦汗,不再无穷无止地找话题。 郁安递给他一盏茶,廷尉公子急忙道谢,恭顺之至地接了过去。 远处的范泉摘了片莲叶罩在头上,为自家主上叹了口气。 应付了国君默许王后安排的廷尉公子半日,郁安倦怠至极,洗浴完往床上一倒,直接睡过去了。 但接下来的日子,他将要应付的远不止一个廷尉公子。 不同于性子内敛的廷尉公子,太常公子和少府公子都是性情热烈、精力旺盛之人,安排的行程很满。 郁安奉陪了几日,后来直接顺着性子推了。 此后还有各类高官家的公子世侄,面孔有新有旧,有的甚至曾是郁安上学宫时的同窗。这些人虽有家族底蕴但为人一般,或是学识出众却寒门无依。 也有人品和家世都相当的,这类人的邀约,郁安看在国君的面子上推脱不得。 借此机会,郁安将这个时代的娱乐玩了个遍,赏荷泛舟、四处游玩无尽风雅,静坐时抚琴作画也能接受。 他被带着听过几场戏,欣赏了一些起伏夸张的情节,觉得还算有趣。 蹴鞠投壶也是有的,有时世家宴会,郁安被催促着参与,被众人簇拥着拔得头筹,神情却还是平淡的。 但郁安反应越是冷淡,那些人越是喜欢逗他说话,大大小小的稀罕物奉上眼前,像是觉得博美人一笑也是莫大功德了。 郁安觉得厌烦,却不能翻脸,只好将应酬能推就推,只参与那些实在躲不开的位高者的宴会。 宴会上需要应付的人少了很多,炽热的目光少了很多,且不是所有的世家公子都想娶公主,做驸马固然为家族争光,可入朝为官未尝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和这类人接触,郁安压力稍减,只当是结交朋友罢了。 在夏末的一次宴集上,郁安见到了梁嗣。 近几年梁嗣沉寂在东宫,专注学习帝王之道,郁安仅在几次年宴见过对方。 国君在年初为梁嗣行了一场隆重的冠礼,礼成乐起,阶下群臣跪地,高呼储君千岁。 及冠之后,梁嗣不再拘在东宫,开始协助国君处理国事,在外露面的频率也高了起来。 郁安能在臣子宴集上见到对方,也不算稀奇。 按例储君与臣子不得交往过密,梁嗣应当适当避嫌。他能拒绝小官的阿谀,可对朝廷重臣奉承的宴约,却不会直接推掉。 态度暧昧,显然也有结交权臣之意。 郁安能猜出梁嗣的想法,对此行径不过多评价,遇见了就颔首示意,算是对异母兄长的招呼。 后几年梁嗣对他的恶意不再表现在脸上,但眼角眉梢尽是轻蔑,见郁安主动示好,嗤笑着转开了头。 郁安不理会他的轻慢,也挪开了眼。 场中之人将“兄妹”二人的互动看在眼中,神色各异。 太子殿下不喜公主,这在国都里不算秘密,只是没想到二人既已成年,都还是交情尚浅。 若是想搭上公主这条线,就意味着会得罪太子,一时间想要溜须拍马之人陷入两难。 可国君授意的驸马人选们则没有选择的余地,有玩世不恭者偏爱那张美丽的脸,也有居心叵测者贪求国君姻亲。 这些人手段尽显,争得好不热闹。 郁安忙于虚与委蛇,不得空闲,却还记着问范泉礼肃是否回信。 范泉神色不明,说主上未有回应。 一年多不见礼肃了,郁安洗漱后取下钗环,敛眸深思几秒,然后将那簪白梅连同玛瑙镯一起装进了妆奁最下层。 已经有人向国君提到公主推约的事,郁安被国君目光一压,便不再拒绝权贵们的邀约,宴会作乐也好,外出赏景也罢,反正闲来无事,能去则去。 日子越过越无趣,在郁安暗暗计划着,要带着郁氏离开的时候,京中忽然传出一则奇异的谣言。 由于公主近来被权贵们争相讨好,四处游玩,民间自有见过公主真容的人,感慨确实对方是金玉之人,实乃福运加身的远梁明珠。 却说有个异乡人,听闻公主美名心生敬仰,求娶心切,无奈地位悬殊,只能有求神佛。也不知他从何处求来公主生辰八字,找了个江湖算卦的无名道士看看二人八字是否相合。 但夫妻缘分没算出来,那无名道士一见公主生辰年月,高呼此女虽有运势,却命格绝惨,是个亲缘寡淡无夫无子之人。 那人吓得不敢再生旖旎,连夜逃出国都此生都不敢再来。 要深究这则故事源起,那异乡人和算卦道士已然无踪,唯留这些无根据谣言喧嚣尘上。 自那年求雨灵验,公主一直是远梁国中有福之人的代表,眼下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站出来说公主“命格有损”“夫家难旺”“子女缘薄”。 有人不信邪,也偷偷请人为公主算命,却卦象混乱,难得结果,将信将疑过后被人一劝,也就随波逐流起来。 公主虽好,却是个克夫之人,娶不得,娶不得。 信奉神佛之说的人不在少数,世家大族比常人更讲究运势,纵有少数人意见相左,但见大家都对公主避之不及,也不好公然为公主发声。 一夕之间,门庭若市的公主府重归平静,连市井闲人都不愿路过。 郁安听了范泉的关于民间事的汇总,躺在躺椅上不禁唏嘘。 神佛之说总是引得这些人观念一再改动,一人的好坏竟由不得自己,要全凭他人定夺。 真是可笑。 这谣言源头不可探知,若要是说看不惯他的梁嗣所为,实在牵强,对方巴不得郁安快嫁出去,小门小户也好,王后家族也好,只待将他捏扁揉圆。 皇室名声被无稽之谈败坏,国君震怒,一面下令肃清谣言,一面搜捕着罪魁祸首。 谣言清除过后,乱传谣言的人也没抓住,公主克夫一事已是人尽皆知。 没人再敢上门,郁安得了空闲,有些感谢这场空穴来风,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存着某种直觉,郁安没让范泉去查谣言的散布者,慢悠悠往檀木椅上一靠,吃着郁氏宫中送来的糕点。 吃着吃着,他不知想起什么,眯起眼睛笑了。 花瓣形状的糕点小巧,一口咬下去,桂花香就在唇齿间化开。 郁安品着这点香气,想起了礼肃温暖的掌心。 少年的眼睛是清冷的霜雪,启唇唤他“阿郁”时,嗓音温柔得像是风扫湖泊,刹那间薄冰碎裂,冰消雪融。 隆冬之时,赵远之回京了。 去年赵远之从国君处得了闲差,做了个低阶武将,没有带兵打仗的经历只能跟着老将学练。 暮春时他听闻西边有悍匪出没,便自请出征,要去历练历练。未曾想这一历练就是大半年时间,悍匪狡诈,赵远之花了点力气才打得他们心服口服。 赵远之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入宫述职,而后又赶去东宫看看太子。 太子无恙,依旧傲慢,在听赵远之问起郁安的时候,冷笑嘲讽:“你怎么老记着我的这个妹妹?” 赵远之干咳一声,说自己是例行关心。 只是这份关心太过,郁安敬谢不敏,被一担担送到府上的礼品晃得眼疼。 浮雕玉石,厚密毛毯,尽是西部盛产。 礼虽先行,但送礼的赵远之却迟迟不到。 郁安耐着性子等了几日,无果,索性披上大氅,拿着礼品单就找上门去。 “赵远之——” 赵远之本想修养几日恢复形象,没想到郁安会杀上门来,惊得直接从椅上蹿了起来,竟比带兵打仗还要紧张。 “玉安妹……”剩下的称呼被郁安眼神一扫,生生憋了回去。 赵远之强装镇定地改口:“玉安公主。” 这个称呼也没好到哪去。 郁安懒得再纠正,直言道:“你送那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赵远之挠头,“是从西边的特产,不值几个钱,想着公主会喜欢,就顺手带了回来。” 那些玉石很通透,想来也价值不菲,郁安不想欠他人情。 “太贵重了,我不要。” “这算什么贵重?都是边民塞进来的。听闻前些日子京中各家大族的公子,都陪着公主赏玩风光,很是快意。” 赵远之向郁安走近,“怎么那些公子送的东西,公主就要收?” 提到这个,郁安不甚在意地笑了,“都是酸诗,顺手就烧了,自然不会想着归还。” 赵远之接道:“那玉石和毛毯你不喜欢,也都烧了罢。” 这人杵在自己面前,郁安头都没抬,“玉石可烧不得。” “那就摔了。” 郁安眉心一皱。 赵远之盯着他越发精致的眉眼不放,稳着声音说:“玉安公主,我想娶你。” 郁安诧异抬头,“你疯了?” 赵远之对他一笑,“我说过的,公主若是走投无路,就考虑考虑你远之哥哥。” 这是很久前的妄言,那时郁安就觉得赵远之这人不对劲,谁会向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妹妹”求婚,此人多半脑子有问题。 不过郁安倒没想到,赵远之这有问题的脑子,竟然现在还没恢复正常。 这次求娶,礼肃那个碍事精不在,赵远之稍微放松了一点,但对上郁安的眼睛,心脏就砰砰响个不停。 他维持着沉稳,“公主也不必急着拒绝,可以慢慢考虑。” “那些公子哥多是不堪大用之辈,没有才学只空占着父祖功勋。” “才权皆备的人少之又少,论起家世人品,我断言他们必不及我。” “何况,陛下已经在催你成亲了,对吧?” 【作者有话说】 肃,妻危,速速速归 127 裙下之臣 ◎好事将近◎ 在赵远之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郁安从容一笑。 “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赵远之也笑,“我回京已有几日,这些消息不必打听都会传进耳朵。” 郁安扫他一眼,“那你应当听过公主克夫的事。我若说这是真的,你当如何?” 赵远之摆手道:“我命格很硬,不怕这个。” 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令人窝火,郁安不再和赵远之争论,转身就走。 见他要走,赵远之立即就维持不住淡定,急步跟上来,“公主!玉安殿下……” “……” “殿下殿下,你会考虑我的吧?” 被紧紧追着不放,郁安很不耐烦地回答:“不考虑。” 赵远之一愣,“为何?” 郁安直白道:“我不喜欢你。” “这个不是问题,”赵远之自我安慰的水平一流,“我会让你喜欢我的,到那时,你就答应了,对吗?” 郁安不理会,径直走出了将军府。 为了得到郁安的喜欢,赵远之接下来付出了很多努力。 郁安把玉石毛毯退回来,赵远之就给他送更贵重的。 郁安拒不接受,赵远之就将那些财宝往公主府门前一放,也不收回。 郁安不想见他,赵远之就守在公主府外,也不管那些百姓如何指点,衣摆一掀往台阶上一坐。 每日到点来到点走,如是坐了几日,京中人都对公主府门前的小将军有所耳闻。 有好事者问起,赵远之就说自己憧憬公主已久,特来孝敬。 他生得痞气,不笑时却显出正派,被问起听没听过克夫传言时,还能吊儿郎当地说自己不信这个。 于是京中开始传,这年轻将军是个痴情郎,为求得公主芳心,竟将生死置之度外。 传言越发离奇,郁安听得眉头紧蹙,下令放赵远之进门了。 赵远之深受鼓舞,公主府来得更勤了,稀奇古怪的东西送了一大堆。 郁安全部退了回去,提笔要给礼肃写信抱怨,想了想又停了笔,这等小事还是不要打扰礼肃了。 这半年他又送了两封过去,礼肃在中秋时回信了—— [阿郁安好,吾亦无恙。团圆之时,愿卿喜乐。] 竟是掐着时间送的信。 收起信纸,郁安推开窗,恰好看见微风吹开云雾。 圆月出来了。 耳边传来久违的进度上涨提示。 原来天各一方的两人,此刻都在抬头望月。 腊月里下了雪,郁安披了件银鼠毛氅衣立在窗前,院中池塘冰冻一片。 范泉的声音很闷:“殿下,本月账本。” 礼肃留下的郁姓商户仍在运作,这些日子都是郁安做主打理。 郁安头都没回,“来窗边。” 范泉抱着账本来到窗边,瞧见郁安雪白的面色,不由挑着眉多说了一句:“殿下还是少吹些风。” 这一年里,范泉也见过郁安生病,双眸紧闭缩在床上,脆弱得像是即将消逝的霜花。 郁安不以为意,对他伸手,“账本。” 范泉将账本奉上,悄无声息退下了去,心底估摸着要不要修书一封,状告公主不爱惜身体的事。 不听话的青梅竹马,还需主上亲自磋磨才行。 赵远之缠郁安缠得太紧,以至于年宴时国君都问到这件事。 眼看着国君开始考量这人做驸马的可行性,郁安及时划清界限,“赵小将军重情豁达,与皇兄结友多年,如今这般,只是顺带着照拂我罢了。” 梁嗣呵呵一笑,低头喝了口酒。 国君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沉吟过后,说起了其他事。 话题就此揭过。 进入到春日时,赵远之依旧热情不改,在郁安面前露面的频率很高。 看着因为自己多分去一个眼神就开始傻笑的人,郁安觉得头疼,“赵远之,你真的疯了。” “我没疯。”赵远之弱弱纠正。 郁安烦躁地揉了一下额角,“你这样,别人会以为你真的喜欢我。” 赵远之咳嗽一声,“我本来就心悦你。” 对上郁安稍显愕然的眼睛,他有些尴尬,“我喜欢你,从你用剑抵着我就开始喜欢了。不然,为什么总在你面前晃?” 郁安叹气,“我以为你是想找事。” “那我让你嫁给我的时候,这意思够明确了吧?殿下竟然不知?” 这人的思维不能用正常人的概括。 郁安无力扶额,“我还是觉得你疯了。” “我是喜欢你!”赵远之冤枉至极,“我喜欢你,玉安公主,我要娶你。” “喜欢我什么?” “……” 赵远之不说话,目光落在郁安脸上。 那一刹那,郁安福至心灵,“喜欢我的脸?”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赵远之从前只当梁嗣的这个妹妹是只柔弱的兔子,直到命门被抵,才知对方是朵凛雪的花。 赵远之不敢说这些,梗着脖子说:“你长得好,性子也好,所以我喜欢你。” 郁安兀自一笑,从他慌乱的眼睛里得出了答案。 赵远之的肤浅合情合理,郁安不予点评,阴暗地想着若是对方知道他是男子,回想如今的事怕是要恶心得不行。 之后,赵远之仍是时不时上门来,同郁安聊天闲玩,或是邀约出游。 奇怪的是,郁安竟不再抵触,反而笑意盎然,看向赵远之的目光带着几分诡异。 赵远之心底发毛,但又因为郁安态度的转变而高兴。 他们并肩出现的场合太多,所有人都觉得二人好事将近。 将军与公主青梅竹马,确实是一段佳话。 将这些日子的憋闷连本带利还给赵远之以后,郁安玩心消散,正准备摊牌和这人聊一聊,却收到对方又要出征的消息。 这次是平定南边的一波叛军。 出征之前,还是不要动摇将心为好。 郁安良心发现,没和赵远之唱反调,甚至还为他送了行。 临行时,赵远之目光如炬,“待我凯旋,会向陛下讨要一个恩典。” 郁安也道:“待你回来,我有话与你说。” 二人并未敛声,有心人将此话一听,不由捂嘴。 这两位,难道是要定下了? 此前公主克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又有赵远之不惧生死只为求得公主芳心,京中对二人的关注更是有增无减。 经此一见,怕是等那赵小将军回程,就要与公主大婚了。 郎情妾意,两厢成全,实在妙极。 二人要成婚愿景太真切,以至于某个当事人都是这么想的,在前线将叛军打得节节败退,引得士气大涨,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班师回朝了。 范泉听闻,惊了一下,虽然明白主上不会不知远梁国都之事,但还是没忍住急急唤来了信鸽,绑去一封小信。 几日后收到回音,看清信中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等”字,范泉擦了擦汗。 不愧是主上,确实沉得住气。 郁安不清楚这些人的担忧,倒被另一桩事情气得发狠。 起因是,闲来无事,郁安回了无云宫,预备看看郁氏。 搬出宫后,他除了参与宫宴,平日很少踏足宫内,之前是因为被各式相看,后来是因为赵远之的穷追猛打。 郁氏顾念儿子,便不时托宫人给郁安送东西。 所以郁安并不知道无云宫这一年里的情况,久违踏入无云宫门,瞧见其中光景,眉头一皱。 宫人少了很多。 见面时,郁氏衣裙朴素,发髻上只有一支素簪。 郁安追问原因,郁氏摇头,只道无事。 事后郁安问了香若,得知这是王后的意思,说是缩减开支之用。 眼见公主离宫待嫁,李氏也越来越不收敛对郁氏的刁难。 而国君不理后宫之事,自是看不出发妻对其他人的恶意。 拜会王后要与之说理时,对方却是高高在上,好整以暇地欣赏染着丹蔻的指甲。 “本宫也知公主体恤母亲,只是礼制如此,宫妃中子女未在膝下者,月例自该扣减。” 这不容拒绝的态度,郁安这些年里见过不止一次。 他神色未改,心底对这些人的厌恶程度更深。 无云宫的月银不够,郁安就用自己那份来填,带着少有的强硬无视了郁氏的推拒。 季令更迭时,郁氏染了风寒。 郁安一听闻消息,立即就冲进无云宫,郁氏刚刚睡下,柔婉的脸上一片苍白。 郁氏不常生病,如今病倒,是凡事亲耕积劳成疾。 香若拿着药方,为难地说宫中药材不够。 郁安这才知道,那些人已将他们欺压至此。 国君的事不关己,王后的漫不经心,梁嗣的盛气凌人,都是这样叫人恼怒。 这厢逼着公主出嫁,那厢又苛待公主母亲,母子二人竟无一幸免。 若郁安真是女子,被按着头嫁给国君意欲分权的世家,或是跋涉和亲,冠以夫姓被夺去所有自由,后半生将永无宁日。 但郁安不是。 他又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人,虽擅长遮掩忍耐,但被欺负到头上,又何必一退再退? 王后他们做这些,是为了储君登位长治久安。 这储君之位,看似高贵,却是个人都能坐。 既然高傲无礼的梁嗣都可以,那么郁安也可以。 玩弄权术那一套,郁安不是不会,而今既已下定决心,自然就放手去做。 从春试新纳入朝廷的小官开始,郁安给他们投去钱财,又与他们谈论朝事利弊,谦和地表达自己关切国事的愿景,很轻易就赢得了那些年轻人的信任。 玉安公主善待人才的名声在圈子里慢慢传开。 与此同时,赵小将军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入国都。 这日,郁安正与一位文官谈完近日国事,听见楼下有人说起赵小将军打了胜仗的事。 那文官笑着对他拱手,“想来赵小将军不日就要回朝,先向殿下贺喜了。” 郁安想起自己使坏的事,微微一笑,“何喜之有?” 文官见他面无反感,在心底感慨传言果然是真的,摇摇头,笑而不语了。 郁安也不追问,理裙起身,在那小官的不住推辞下将他送出了门。 目送文官离开后,郁安也没心思久留,转身向茶楼的另一边走去。 还未走出几步,一扇半阖的厢房门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郁安手腕大力一攥。 郁安一惊,还未做出反应,就被那只手臂带进了昏暗的房间。 屋内窗牖紧闭,好像又隔了扇屏风,光线很幽微。 郁安没来得及多看,就被捂着眼睛压在门上。 门扇合紧后,此间只余两人的呼吸。 贴着他的人微微俯首,灼热的气息扑在颈侧,引得皮肤颤栗。 郁安闭上眼,厌恶道:“滚开。” 青天白日遇上这样胆大包天的人,郁安心烦至极,只等着范泉找上门来给这人颜色看看。 冷声警告收效甚微,郁安察觉到身前的人只是顿了顿,而后带着潮气的呼吸来到郁安耳后。 那片肌肤更敏感,郁安觉得洒在皮肤上的呼吸带着烫意。 郁安扭头想躲,却被用劲按着挪动不了分毫。 那人呼吸很沉,郁安难以想象对方在用怎样下流的眼神盯着自己看,于是再次警告:“滚开,不要碰我。” 那人停顿片刻,微凉的唇瓣贴上了郁安滚烫的耳侧。 郁安抬腿要踢,忽然听见对方哑声问道:“那谁能碰你呢?阿郁。” 【作者有话说】 范泉:主上,公主和赵小将军巴拉巴拉…… 礼肃:等 范泉:主上真沉得住气 礼肃:我是说等我过来 128 裙下之臣 ◎重逢之时◎ 这声音太熟悉了,像枯叶坠落,点出湖面阵阵波痕。 顷刻间,郁安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将膝盖放下,他唇边绽开一个极盛的笑,“阿肃?” 礼肃不答,将唇瓣从郁安耳侧挪开。 郁安已经确认是他,伸手去碰礼肃盖在自己眼前的手,“可以放开我吗?好黑呀。” 睫毛在掌心震颤,像是一对轻巧蝴蝶。 礼肃纹丝不动,“回答我的问题。” 郁安慢半拍才回想起他方才的问了什么,轻声笑道:“没有谁能碰,只有阿肃。” 礼肃眼帘半垂,看着他淡色唇瓣开开合合,隐约可以窥见其中贝白的牙齿和殷红的舌尖。 环境太暗,礼肃却起了探究的心思,受蛊惑般向他靠近。 近到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郁安忽然开口了,带着一点疑惑:“阿肃?” 礼肃回神,又瞥了一眼他的唇瓣,这才退开距离,一句“为何只有我能碰”辗转唇齿,终是被咽下肚去。 遮住眼睛的手掌移开了,郁安缓缓眨眼,借着幽微的光线去看礼肃。 数月未见,礼肃眉目轮廓似乎深刻了些,眸色深沉如墨,在幽暗的环境里亮得像是某种兽类。 清风霁月的名门公子不再抚琴烹茶,成了运筹帷幄的执棋者。 清凌褪去,变得沉稳。 郁安对着面前的青年一笑,“阿肃。” 笑意盈盈,依恋如旧。 礼肃握住郁安的手腕一带,将他抱进怀里,“阿郁为何不再来信?”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郁安怔了一下,才回抱住礼肃的肩膀,安抚性地拍了拍。 “怕阿肃觉得无趣,就不再写了。” 礼肃埋首在他颈窝,声音很低:“我一直在等。” 郁安被对方高挺的鼻尖蹭得发痒,缩缩脖子认错:“对不起,阿肃,我太忙了。” 一向宽容的礼肃这次却没宽恕他,“忙着……做赵远之的未婚妻么?” 并不知青年匿在暗处的眉眼已然冷凝,郁安被对方沉闷的语调逗笑,“别说笑了。” 礼肃不再言语,拥紧了郁安的腰身。 这不符合君子礼仪,也不符男女授受不亲那套说辞。 但礼肃居然什么都没说,反而打破原则,将他抱了好久。 郁安对礼肃的转变感到惊讶,被松开之后还盯着礼肃瞧个不停。 礼肃泰然自若,任他怎么看。 郁安问礼肃怎么会来远梁国。 礼肃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但牵着他的手不放。 在郁安追问之前,礼肃目光轻垂,“我是偷偷来的,没有地方落脚。” 郁安立即道:“去公主府,那里都是我的人。” 礼肃迟疑:“这……合适吗?” 郁安当然说合适。 礼肃在远梁不算出名,只是那张俊美的容颜太出众,上街还需遮掩才行。 郁安拉开房门想找人去取幕篱,被礼肃牵住手腕带回屋内梳理微乱的头发。 守在门外的范泉:“……”来早了? 没等他及时退下,郁安已经重新出来,嘱托他去取两个幕篱来。 范泉头也不回就去了。 国都繁盛,来往行人众多,郁安和礼肃都罩幕篱遮掩身份。 玉安公主名声太大,这两年又外出立府,国都中人几乎都认识郁安。 不想礼肃被发现,郁安牵着他疾行下楼,上下马车都有意挡在对方身前。 偏生他生得文弱,挡去别人目光尚且不够,往礼肃身边一站像棵精致的玉竹。 礼肃身形一顿,勾着郁安的腰下了车。 公主府的侍从迎了上来,视线粘在了礼肃搭在郁安腰身的手上。 礼肃睫羽半垂,将手放在郁安侧腰没松。 郁安不知此事,摘下幕篱,对他笑了一下,“随我来。” 两人携手进门,使得那一路的仆从都瞪大眼睛。 原来清凌凌的玉安公主真正笑起来是这样的,原来这位殿下也会这样态度热络地对一个人。 只是看这人身形,不像是赵小将军啊…… 郁安将礼肃带去了自己的小院,站在池塘边对他一笑。 “这是我说的,莲子很好吃的池塘。” “北侧是我的屋子,东西两边的厢房都是干净的。阿肃若是不嫌弃,可在此落脚。” “若是不喜欢,院子百步外还有一方小阁楼,大热天住着也很舒适。” “还有……” 礼肃来到滔滔不绝的人身边,目光轻柔得像是将散的露水,“不必麻烦,我很喜欢。” 郁安扬起脸,“阿肃喜欢,那就很好。” 他眉眼弯弯的模样,总是天真又纯粹。 可他太洒脱,很多事情都不愿刨根问底。 一如那些不知原因的回音寥寥的信件,一如当初毫无预兆被告知礼肃的离开。 礼肃却想要他多问,想要他追问不休,想要他死缠烂打。 阿郁总是这样,在不该懂事的时候懂事,任性的时间又太少。 礼肃目光投向清波荡漾的池水,“先前不回信,是因为那边盯得紧。” 郁安看着他清隽的侧脸,“没关系的,我知道的。” 礼肃轻声解释:“阿郁的信,我都有看。” 郁安勾起唇角,“嗯。” 礼肃追问:“阿郁不生气么?” 郁安摇头,“不气。” 他的体贴没换来礼肃的放松,对方转眸看他一眼,眸光又沉又静,像是无尽的深山。 郁安眨眨眼,讨好般去碰他的手背。 礼肃没有拒绝。 于是郁安以为无事,将他的手牵好,唇边的笑意如花绽放。 礼肃突然的到来,打乱了郁安的计划。 朝事不理,赵远之的事更是丢到九霄云外,郁安整个白日都在陪礼肃。 晚间无事,礼肃问起主屋角落凹槽的作用。 郁安解释说那是地窖开关,里边储藏着昔年酿造的美酒。 他没有酿酒的爱好,却在某日里回想起从前上学宫时,桂树花叶落了礼肃满身的事。 白净的少年一身馥郁,在郁安憋笑的时候,很无奈地叫他“阿郁”。 为着这点回忆,郁安一时兴起,酿了几坛桂花酒,想着有朝一日能和不知归期的礼肃一起尝尝。 眼下就是那个时机,礼肃不知原因的归来,要待的时日也不定,郁安不想错过。 封存的美酒被一一取出,被留在地上的郁安本想搭手,但礼肃已经下了地窖,将几个酒坛抱了出来。 美酒陈列,瓷坛花纹精美,只是色泽和纹路都太过喜庆。 郁安当初是在仓库里随意翻找,挑着颜色亮的拿了,如今对着烛光一看,有绵延如真的百花纹,还有蜿蜒绵亘的石榴纹,怎么看都像喜坛。 在郁安惴惴不安观察酒坛纹路的时候,礼肃已经抱着最后一个玉坛上来了。 郁安瞧见上面的双喜字,眼疾手快地将酒坛接了过来。 他努力支开礼肃,“我只命人将酒器放在院中桌上。” 礼肃颔首,折身去屋外取。 郁安则看准机会,将那些喜庆的纹路能遮就遮,遮不住就调转角度,或者干脆往前面一站,将它们挡个干干净净。 干净的酒器陈列桌前,郁安和礼肃隔案对视,硬着头皮选了一坛莲花纹样的酒。 “这酒我是第一次酿,虽有人指点,但气味口感定是不如那些宫酿的。” 酒封轻揭,清淡的花香飘了出来。 坛中玉液轻晃,清澈中流动着金黄的桂花,闻着都馥郁清甜。 郁安松了口气,将酒液倒入杯中,琼浆流淌,香气扑鼻。 礼肃接过酒坛,也倒了一杯,兀自浅饮。 “阿肃,好喝吗?” 最先入口是甘甜的花香,而后是混在酒香里细微的苦涩,虽然工艺生疏,却也不算难喝。 郁安眼巴巴地等着回应,礼肃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应声。 郁安对他一笑,这才放心地将杯中酒饮尽。 窗户开着,抬头能看见明月。 对月饮酒也算雅事一桩。 郁安和礼肃说着国都里的新鲜事,不知不觉月渐西沉。 终于谈到了被那些人纠缠的事,郁安抬头一看,礼肃正撑在桌边,神色自若地又饮尽一杯酒,边上倒着好几个朱红酒坛。 郁安这才惊觉这人已默不作声喝了一杯又一杯,“阿肃?” 被叫到名字的人掀起眼帘,原本沉黑的眼眸晕着迷蒙的雾。 美人半醉,面染酡红。 郁安起身想帮他探查情况,无奈自己脚步虚浮,天旋地转地走出几步,就向这醉眼朦胧的美人身上倒。 郁安暗道不妙,立即撑住对方肩膀。 两目相对,郁安无言。 礼肃抬手,按住他的腰。 “阿郁。”声音倒是清醒。 没听见郁安回话,礼肃略一仰面,“阿郁醉了?” 这是一个少有的角度,郁安俯视着礼肃,被那张玉面吸引了注意,一时没听清对方说的什么。 于是礼肃很肯定地说:“阿郁醉了。” 原本虚虚搭在腰侧的手掌不加收敛,将那节细韧的腰身往自己身上压。 郁安一脸迷茫,只觉得自己和礼肃贴得很近,好像要坐到人家身上去了。 这很不符合对方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 他想撑着礼肃的肩膀起来,“阿肃……” 礼肃眼眸半抬,很轻柔地问:“今夜喝的是阿郁的喜酒吗?” 这人早就看清了酒坛上的龙凤喜纹,却一直到现在才拆穿。 郁安觉得窘迫,“不是喜酒。” 礼肃不语,掌心下压,将苦苦支撑的人彻底按进了怀里。 郁安很僵硬地坐到他腿上,觉得一切都不对劲,“阿肃……” 礼肃抬眼看他,微微笑了,“阿郁要成亲了么?” 手指在侧腰刮过,带着难以言喻的痒。 郁安想躲,却被强硬按着不能挪动分毫。 “受不了了吗?” 礼肃的声音很温柔,宛若雨打莲叶,风吹竹响。 “可是成亲之后,会有更过分的事。阿郁这样怕羞,该如何是好呢?” 【作者有话说】 咋抱着人不松手呢 129 裙下之臣 ◎不要嫁给他们,你嫁给我◎ 美人静静抬望的眼眸,像流淌的秋水。 郁安被礼肃看得心慌,“阿肃,你怎么了……” 礼肃目光在怀中人秀美的五官上流连,低低叹息一声。 “阿郁好不听话,答应过要等我,却还是要嫁人。” 连脊背都被轻慢地亵玩,郁安睫毛一颤,“我没有。” 饮酒过后,两人的唇瓣都染上色泽,但郁安觉得礼肃的嘴唇尤其好看。 那好看的唇瓣张张合合,吐出一句带着花香的疑问:“阿郁喜欢赵远之?” 直到此刻,郁安才弄清楚重逢后礼肃的所有异样。 他在吃味。 礼肃是何时想清楚的不得而知,郁安缓缓意识到,自己终于在这场关系里占据了主导地位。 他忽然放下心来,对着礼肃轻轻一笑,“阿肃不是说过,要我嫁给喜欢的人。” 礼肃眉心一紧,“所以你属意他?” 郁安摸着他发烫的侧脸,意味不明地说:“不是他也会是其他人。” 礼肃眼睫一垂,将抚在自己侧脸的手执住,“不会是旁人。” 想是为了说服谁,他又低声重复一遍:“不会是旁人。” 礼肃以前总觉得,自己在郁安这里总是得到偏爱。 他们是命运与共的相互扶持,即使两国遥立还能相处如故。 收到郁安的第一封信时,礼肃一眼认出扉页的字迹,那是曾经他亲自教习的。 好笑的是,礼肃真的能展信舒颜,光是读了几个字,就忘了回归麟茂后遇到的种种磨难。 心间分明已经冰封已久,在一刹那却春暖花开。 但礼肃没有回信,因为父亲的宫妃与幼子对他严防死守,以至于他宫内经手的一切都要检查。 连收信都要小心翼翼。 为避免内容被窥看,礼肃只能将信纸烧尽,火舌舔舐薄纸,也烧去他眸中的神采。 麟茂国君确实是生了重病,但远还没到要退位让贤的地步。 借着照看父亲的由头,礼肃整日守在昏睡的国君身侧,国君的吃穿用度都由他经手。 礼肃撤去那些不合时宜的熏香,剔开混着真假药材的药汤,让自己薄情的父亲恢复了清醒。 对于父亲,他不算用心,既记着幼时对方的厚爱,也记着母亲自缢时对方的冷眼。 但眼下国君还退位不得,礼肃向对方言明时下形势,说到了居心叵测的继母和异母弟弟。 麟茂国君气得捶胸,大骂宠妃狼子野心,却没舍得涉及幼子。 对着这个从小养育的爱子,他始终存着溺爱。 礼肃看出了国君的偏颇,竟生出果然如此的想法。 他敛去多余的情感,在国君身边扮演了孝子角色。 长久的收声敛色虚与委蛇带来压抑,在每个沉重阴暗的季节里,礼肃最盼望的是郁安的来信。 阿郁的世界温暖而明亮,最简单的措辞都能打动人心。 阿郁永远温柔,阿郁永远光洁。 礼肃如是想着,在收到远梁传来公主广受追捧的消息时,也还能维持着镇定。 阿郁太好了,以至于会被所有人都看到。 只是阿郁在信中从来不提这些,是觉得不值一提,还是有意回避呢? 礼肃不愿深想,只令人再多加关注,盯紧整个远梁国都。 然后他得知了玉安公主邀约不断、与诸多权贵来往过密的事。 茶盏掷地,碎裂有声。 跪在地上的黑衣属下将头埋得更低,听见礼肃嗓音平静地让他去做一件事。 礼肃渐渐洗去身边的眼线,又动用手段,掌握了整个皇宫的动向。 他终于能为郁安回信了。 这是一个自由又孤寂的新年。 礼肃坐在麟茂国君身边,却不可抑制地思念起郁安灿烂的笑颜。 年后又是枯寂的夺权。 在继母幼弟发现不对,妄图斩草除根时,礼肃将麟茂的兵权牢握掌心。 而郁安已经很久没有来信了。 礼肃眼眸沉黑,唤来心腹,问到玉安公主的近况。 心腹战战兢兢地说公主已经收心,将与心上人永结良缘。 心上人。 心上人。 礼肃咀嚼着这个词,初时神色如冰,渐渐却笑开了。 时常在信中说想他的阿郁,哪来的心上人? 他的阿郁太狡猾了。 嘴上说着好听的话,所作所为又恰恰相反。 一切偏爱都是假的,若是不在跟前紧盯,郁安就会被其他人吸引。 那双漂亮的眼睛多情又无情,总会去注视别人的。 礼肃快速处理完手中的事,含着清浅的笑意,决心亲自去看看他的阿郁。 还有阿郁的心上人。 白日里郁安和那小官的对话,礼肃听在耳中,觉得对方的贺喜声刺耳至极。 郁安毫不抵触的态度让礼肃心冷,以至于没忍住将对方蒙上眼睛拉进昏暗的室内。 认出礼肃的身份后,郁安依旧对他展露笑颜,就像曾经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每一年那样。 郁安对他几乎是盲目信赖,不会追问他的来因,不会担心与他共处一室会有危险。 礼肃利用了郁安的信任,佯装醉酒引得对方主动靠近。 而后香玉满怀。 香玉对他说:“我会嫁人,不是赵远之也会是其他人。” 礼肃不想在对方口中听到其他人的名字,坚持着说:“不会是其他人。” 郁安从他掌心抽手,弯起唇角,“阿肃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嫁给他们。” 礼肃抬起眼帘,柳叶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郁安,“不要嫁给他们,你嫁给我。” 说完这句,他眸中的迷惘褪去,露出细雨之后的沉静山水。 “阿郁,你嫁给我。” “我与你相识于微末,你知我落魄,我知你隐痛,携手至今,两不相忘。” “青梅竹马,相处数载,我们才是真的情谊深厚,情深义重。” “你知我一如我知你,阿郁,我与你,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阿郁,你会愿意嫁给我吗?” 礼肃的手牢牢地捁在自己腰上,郁安直觉若是自己说出一个“不”字,恐怕今日无法脱身。 但他不会拒绝,也不愿脱身。 将手轻轻搭上了礼肃的脖子,郁安对他弯起眼眸,“如果是阿肃的话,我愿意。” 愿意不拒婚嫁,将所有身心奉上。 礼肃望着郁安,缓声道:“阿郁,我心悦你。” 郁安眼中笑意更盛,“我知道。” 不清楚他说的知道指的是什么,礼肃将他松开,语气歉疚:“方才情急,冒犯了阿郁。” “没关系。” 礼肃有意放郁安起身,谁知对方坐在他腿上未动,反倒彻底放松下来,勾着他的脖子不放。 礼肃一顿,抬眼看向郁安,“阿郁?” 两人此刻的姿态实在不雅,若是被人撞破怕是要闹翻皇城。 郁安对二人的姿势全不在意,只问:“阿肃为什么突然来远梁?” 他表现得太自然,轮到礼肃无措了。 礼肃垂下眼睫,像是回到了从前被按在床上要看伤的时候。 身体想往后挪,却因为腿上柔软的热度不敢妄动。 礼肃后仰,“你先下来。” 郁安顺着他的动作贴过来,恶劣地拆穿他:“阿肃,刚刚是你要抱着我的。” 礼肃眼睫颤得很厉害,本就酡红的面颊色泽更深,仿佛染了一层胭脂。 郁安实在太坏,还凑过去细细欣赏,“阿肃……” 礼肃继续往后退,几乎要贴上窗台,“因为想来见你,也因为我怕……” 郁安好奇:“怕什么?” 礼肃侧过脸,低声说:“怕你真的嫁给赵远之。” 停顿过后,他又道:“阿郁长大了,和以前很不一样。再见之时,阿郁身上没有曾经的影子。” “物是人非,大抵如此,”他睫羽垂得更低,“我很怕,怕阿郁真的喜欢别人。” 郁安道:“可是,阿肃当时并未反对我婚嫁,只让我找喜欢的人。” 礼肃沉默,片刻后才找回声音:“那时的我,眼盲心浊,看不清自己真心。” 郁安低叹道:“但你那样说,我很伤心。” 礼肃一愣,“为何?” 郁安不答,用手拂过礼肃低垂的睫羽。 礼肃阖上眼睛,忽然感受到温热呼吸靠近眼帘,落下一个带着花香酒气的吻。 在礼肃僵成一块木头的时候,郁安轻声说:“因为那时我就喜欢你。” 礼肃骤然睁眼,双眸弧度睁得很大,像是惊愕至极。 郁安对他笑了一下。 “你……阿郁……”礼肃心中发涩,“所以你是真的愿意嫁我?红妆十里,凤冠霞帔……” 郁安捏住他的脸,“不许说了,我不想穿那个。” 礼肃目露询问。 郁安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却是柔情无限。 礼肃思绪一空,怔然地看着郁安靠近又离开, 末了,礼肃回神,认真承诺:“三书六礼,祭告天地,一样都不会缺。” 郁安含笑点头,刚想说好,礼肃已经抚摸着他的侧脸,轻柔地吻了上来。 原本只是单纯的双唇相贴,可由于郁安启唇开口,礼肃尝到了一点湿润。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一晃而过的雪白牙齿和绯色舌尖。 心间鼓噪,礼肃在那细润的唇瓣上摩挲片刻,便无师自通撬开对方的唇齿。 唇舌相依,无尽缱绻。 礼肃亲了一会,在不可遏制之前止住了动作。 挪开距离后,郁安问他:“还要亲吗?” 礼肃眸中水色犹在,声音很低地说:“要。” 于是郁安重新勾上礼肃的脖子,低头要亲。 但礼肃动作很轻地推开他。 郁安一愣,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仰面躺在了小榻上。 礼肃撑在他上方,背光的眼眸依旧晶亮,“阿郁,我们这样,这是不合礼法的。” “天地为鉴,你我二人心意互通,婚约已定,无可更改。这意味着,我们也会是被礼法承认的夫妻。” 郁安欲言又止:“阿肃……” 未尽的话语消散于相贴的唇齿。 【作者有话说】 郁安:该怎么和阿肃解释,我们不是夫妻,而是夫夫呢? 130 裙下之臣 ◎相逢相别◎ 半带醉意的亲吻,缱绻又温柔。 郁安被礼肃刚开始展现的生涩与笨拙蒙蔽,逐步放任自流,被由浅入深地吻了很久。 绵长的亲吻携着不可忽视的掠夺。 唇齿被品尝,呼吸被侵占,郁安吃力仰头,对上礼肃含情的眼眸。 情欲编织成网,捕住了翩跹蝴蝶。 在抽身喊停后还按着脸颊吻过来之际,郁安切实体会了,礼肃所说的世间男子皆非善类这句话。 温柔的阿肃也不例外,他很过分。 偏生如此,郁安还是为面带薄红的礼肃所引诱,偏心又仁慈,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 那话说对了,他们都不是善类。 翌日酒醒,礼肃神色自若,只是看向郁安的眼神隐带不安,似乎在忧心他酒醒忘事。 被他一看,郁安立即就回忆起唇舌发麻的感觉,不由拒绝道:“不亲了。” 礼肃镇定点头,“好。” 只要郁安记得昨晚的事,他就一切放心,至于亲密的事,适可而止也好。 郁安也懂适可而止的道理,可独处时被礼肃清冷似叶的眼睛一勾,就满脑子都是不合时宜的念头。 可眼下还有事要做。 郁安牵着礼肃的手,将他往自己的卧房引。 踏进房间之前,礼肃的脚步微微凝滞,很快就恢复如常,将自己恪守的君子本分抛到一边。 阿郁是他未来的妻子,亲近一些也未尝不可。 郁安不知礼肃的自我安慰,兀自将对方领到妆台边,然后倾身去够旁边柜架上的东西。 礼肃替他将顶端的梨木匣取下,郁安却摇头不收。 “这是给阿肃准备的。” 礼肃稍稍意外,看向郁安的目光柔如春风,“是什么?” 郁安一笑,示意他自己看。 手中木匣带着重量,礼肃没有过多犹豫,抬手将匣子推开。 是一副浅色丝绸包裹着的精美玉冠。 羊脂白玉刻雕出的莲花栩栩如生,配着一支云纹簪玉,光华流转,如含月色。 “分隔千里,未赶上阿肃的及冠礼。这是分别那年,我特意命匠人打的,想着有朝一日能送给阿肃。” 郁安说着,又无声地笑了一下,“礼轻情重,祝贺我的阿肃平安长大。” 礼肃眸光安谧地看着那顶玉冠,语调放低:“我很喜欢。” “要试试吗?” 还没来得及表态,礼肃已经被拉到妆台边坐下。 透过铜镜,他看见了郁安专注的神情。 对方将他发间的瑞兽银冠轻轻摘下,小心取出那副玉冠莲花为他戴好,甚至倾身过来细致地调整角度。 一切都做好后,郁安视线一抬,看向那张铜镜。 早就发现礼肃在透过镜子看自己,郁安隔着镜子对他弯唇。 “原以为能够和阿肃一起过生辰,但当时时间太短,很多事的没来得及。” 语气中不失低落,扶着祥云簪的手指顺势滑落,搭在青年肩头。 礼肃牵住了郁安垂下的手。 在郁安目光落过来的时候,礼肃郑重道:“时日还长,我和阿郁会有很多以后。”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0%] 礼肃仅在远梁留了几日,就要乔装打扮遮掩身份回麟茂了。 临行前,他勒着缰绳,神色温和地看向郁安,“阿郁勿念,下月再见。” 这并非临时起意的随口一说。 在礼肃看来,既定婚约,就不该拖延推脱,可眼下局势动荡,两国联姻一事遥遥无期。 在婚期未定的情况下,更不该对未婚妻子不闻不问,敷衍应付。 于是礼肃许诺再忙都会常来看郁安,郁安并不赞同,要他安心做事,不必奔波至此。 至于见面的机会,之后总会有的。 礼肃义正言辞地说这是始乱终弃,要郁安警醒些,莫要被人骗了。 郁安有些无奈:“阿肃又不会骗我。” 礼肃认真道:“君子论迹,我无不同。婚嫁一事,应守礼制。” 郁安觉得头疼,又被礼肃严肃的神色唬住,最后只能答应与他常来常往。 这些天里,礼肃状似不经意,提及了还未归朝的赵远之。 被他沉静的眼神一看,郁安心底发虚,解释说自己是在寻人开心。 礼肃不太理解他说的寻开心的点,但追问之下郁安总是含糊其辞,不由眉心轻皱。 郁安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一定会将此事处理好。 礼肃怅然叹息:“真的?” 郁安点头,见礼肃将信将疑,不由强调自己一定会说到做到,以后也不会再和无关的人纠缠太多。 最微弱的不虞也被抚平。 礼肃敛眸,“静候佳音。” 两地往返的时间几近一月,礼肃此行,确实耽误太多。 且不知麟茂那边局势如何,郁安此刻正静坐在茶馆角落,听着说书先生谈及远梁储君的丰功伟绩。 作为远梁唯一的储君,梁嗣这些年过得着实潇洒,除却课业繁重、易被国君考究以外,走到哪里都受人追捧,几乎可以在整个远梁国横行。 国君的重视,母亲的专宠,梁嗣自幼没吃过苦,但被保护得过于不问世事,储君阅历没增长多少,御下之术也学得平庸,睚眦必究倒是出了名的。 大大小小闹出几次事,王后有意为他遮掩,国君却已看在眼底,见事情处理得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厢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说着梁嗣的政治建树,从前些日子的水利修缮,一直说到入秋后的科考主持,话里话外都是吹捧。 茶馆里听众寥寥,闻言也是反应平淡,只有少数几个外乡人满脸兴味。 见周围人自顾自喝茶聊天,喧嚣声都要盖过说书声。 有个外乡人困惑道:“不是在说远梁储君么,你们为何如此漠不关心?” 有书生回道:“储君有所作为自是远梁幸事,只是……” 说未说完,他不知想起什么,立即就佝偻着身子噤声了。 有武夫接上他的话:“只是这些事我们成日都在听,句段都能背下来了,每个先生说得都大差不差,听也听腻了!” “就是!” “就是!” 邻桌都在附和,书生探起脑袋道:“诸位,慎言啊!那位可是听不得——” 有人反驳:“谁敢大不敬?那可是要人命的。” 另一个富家子弟笑道:“就是侥幸留命,官途也没了,可惜可惜。” 武夫摇摇脑袋,撑着膝头将茶喝完,“本就来听个书,只听这个也无甚乐趣,也罢!” 说着,起身离开。 茶馆里安静片刻。 说书先生又说起了太子的功绩,底下人还是天南海北地聊着,这次连那几个外乡人也没心思再听书,凑到其他桌上,听着三教九流谈起近日的秘闻。 能叫这些人噤若寒蝉的,是放榜之后的惊变。 一位及第学子本已核实姓名红袍加身,却被一众官兵以榜单有误为由生生脱袍去冠。 可那后换上的及第之人,远不及被夺那位。可见红榜本就无误,那学子只是被有心除名,连中三元的风流人物就这样在大街上风度尽失。 原是这位学子自诩清流,偶然遇见过梁嗣出游,觉得华而不实未免铺张,在诗文里提过几句。 梁嗣当时将他放过,却挑了个这样的时机报复。 此事一出,国中自然无人敢多议论梁嗣。 为挽回太子声誉,王后在市井各处安排歌功颂德的人,又催着梁嗣出来做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事。 在门客的出谋划策下,梁嗣也确实做了,兴办学堂、资助医馆等等。 但前事太过,于事无补。 对于郁安而言,这是天赐良机。 储君德不配位,就当新立。 郁安早就命人去招揽那饱受磨难的三元学子,送别礼肃后,换下衣裙亲自去见了那人。 确实是个才子,折翼倒也可惜。若是做校考和监察一类的职位,迂腐些也无妨。 于是郁安对那人抛去橄榄枝,说若是还愿为官就跟着他,不愿为官就直接离开。 科举之路已断,他却说还有办法。 那学子警惕地看着郁安:“我不做乱臣贼子。” 郁安失笑,“你且放心,都是名正言顺的。” 学子正迷茫,听见郁安淡然道:“国君血脉,不是只有梁嗣一人。” 回忆结束,这厢郁安在茶馆看完一出戏,范泉终于找了过来。 “赵小将军已经到了。” 郁安戴上幕篱就走。 御香楼一品厢房内,酒菜已经上上来了。 赵远之没坐多久,就听见渐进的脚步声响。 在郁安推开房门的一瞬间,赵远之已经迎了上来。 “玉安!” 郁安摘幕篱的手一停,“守在门口做什么?” 赵远之盯着他不放,“等你。” 郁安将幕篱一摘,指着旁边的桌椅,“过去。” 赵远之没过去,而是紧跟着他的脚步进屋。 “坐吧。” 如是说着,郁安已经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赵远之跟着他坐下,偷瞄着他莹白的侧脸,“一出宫就把我叫过来,什么事儿啊?” 郁安决定先做铺垫,“打仗辛苦,可是赢了?” 少有的寒暄令赵远之意外。 他多看了几眼郁安的脸,没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只好如实道:“几支散军罢了,自然不在话下。” 郁安笑了一下,“赵小将军过谦了。” 素钗“女子”懒懒一笑,在赵远之看来,胜似春花盛放。 “……公主谬赞。” 郁安取过杯盏,倒了一杯热酒,“陛下也夸你年少有为,这次胜仗归来,当是升官有望。” 他一直提官场的事,赵远之有些不明所以,“陛下未提此事。” 郁安将酒递给赵远之,“论功行赏,加官进爵也不过是情理之中。” 褐色酒盏衬得那只手肌肤雪白。 赵远之接过酒杯,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 口中酒香四溢,赵远之看着郁安的眼睛,胸膛热了起来。 “升官倒是其次,有件事更为要紧。” “……什么事?” “我和你的事。” 【作者有话说】 礼肃(微笑):你和阿郁的什么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40 131 裙下之臣 ◎日常◎ 赵远之说得太自然,郁安竟不知他所指为何。 “你和我的什么事?” 赵远之咳了一声,“婚事。” 郁安一默,“我好像没说过要和你成婚。” 赵远之一呆,讷讷道:“可是我早说过想娶你。你后面也愿意和我来往,我以为你是愿意的……” 郁安神色复杂道:“那件事,是我不对,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 “有些事情你当下还不知情,到了真相大白那日,你只会避之不及。” 决绝的定论引起了赵远之的反心。 他眉头紧皱,“我对你怎么会如此?” “别这么肯定,毕竟我们不是深情厚谊的关系。”郁安实事求是。 赵远之一哽,郁安还语气温和地劝他:“贪图皮相终非长久,赵远之,你又不是非我不可。” 赵远之倔强道:“我是真心的!” 郁安笑了,“真心?你对我又了解几分?不是从来都是兴致上来就逗弄逗弄,平日里见不见得到都没关系么?” 赵远之气焰低了下去,“不是这样的。” 郁安平静地看着他,“平心而论,我们之间并无深交,甚至曾经还结了梁子。你是昏了头迷了眼,才会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回想着两人从前针锋相对的种种,赵远之面红耳赤,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郁安不紧不慢重新斟了盏酒,“符合条件的高门贵女何其多,若是娶了皇室公主,只会得不偿失。” “为何?” “听闻赵家是几代从武,为远梁守御疆土。老将军战功赫赫,荣誉傍身。而你,初入朝堂几次出征大获全胜,假以时日未尝不会是名震一方的威猛大将。” 好话夸得赵远之脸热,正要开口而郁安却话锋一转。 “可若做了公主驸马,你就不能再离开国都,不可远行不可抗逆,凡事都要以公主为尊。处理庶务也好,回家探亲也好,都要看公主眼色。你能做到吗?赵远之。” 赵远之悻悻道:“你如此说,只是为了吓退我。” 郁安不急着反驳,目光落在酒盏中的清酒上。 “赵家独子,前代功勋皆系你手。你可以再想想,是否要为了迎娶公主失去已有的东西。从军无望,仕途夭折,此后困于京都,当真可惜……” 赵远之不语。 郁安又道:“你我来往,梁嗣也应当知道。我猜,你已向他说了想与我成婚的事。他没有反对,对不对?” 此前赵远之确实同梁嗣说过了,对方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并无异议。 “这又怎么了?” 郁安抬眼看他,“梁嗣是储君,岂会不知做了驸马就与官途无缘?你是脑子发晕,可朋友一场,他却也只字不提。” 可见梁嗣目光短浅,为了让郁安出局,竟折了一枚将军棋。虽然其中不乏有打压赵家的嫌疑,但终是得不偿失。 赵远之这人,笨是笨了点,行兵打仗的能力倒是不凡,若是折了,也确实可惜。 正感慨间,那厢赵远之却猛然站起。 无论是郁安的冷静审视还是奚落调侃,都使得他手脚无措。 这少年将军神情几经变换,面色越来越黑,最后直接夺门而出了。 瞧这急匆匆的模样,怕是直奔东宫去质问梁嗣了。 赵远之落荒而逃,若非脑子有病,一定不会再敢过来。 范泉在门口张望。 郁安理着衣袖,“让人把这桌饭菜撤了,想吃什么可以再点。” 范泉说不用那么麻烦,提脚走近室内。 郁安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食篮,怕是早就准备打包回府了。 这人一板一眼的态度,令郁安想起礼肃。 若礼肃见了这一桌未动的饭菜,会说他铺张么? 毕竟二人由小到大过了很多节俭日子。 天马行空想着这些,郁安眼中含笑,重新带上幕篱。 “收好了就回府。” …… 赵远之果然没再找过郁安。 解决完这桩事,可以向礼肃交差了。 郁安大感轻松,哪怕之后忙于政治也不觉辛苦。 问政的事做得隐蔽,没让风言风语传出。 况且公主结交小官,对国事并无妨碍。 那些高官就算知晓了不以为意,中立的依旧中立,拥戴储君的则继续全心全意扑在梁嗣那边。 朝中先前就对梁嗣褒贬不一,老臣们认为太子资质平平,已经被拉拢的新贵们则说着太子好话。 夺人官位的事虽被压了下去,但已传遍了朝野,惹得忠义之士愤慨,碌碌无为者惶恐。 此番做得太绝,梁嗣短时间内都无法恢复声名。 郁安则在清谈之所频频露面,与那些惴惴不安的学子交流学问,安抚人心,在民间传出了公主惜才的好名声。 次月,礼肃如约而来。 一入城门,得了消息等候多时的郁安就将他迎上马车。 范泉一抽马鞭,马车就沿公主府驶去。 时隔一月,公主府的仆从仍旧恭顺做着自己的事,见公主殿下牵着人进来,都低眉顺眼地行礼。 这次他们没瞪眼睛,用眼角余光瞄着公主身边的人,觉得这人身量眼熟。 再看公主笑眼相对的样子,莫非还是上次那位? 虽然遮遮掩掩,看不出面容,但只看那通身气度都觉得不是常人。 这样的人也会甘愿做公主男宠么? 没错,男宠。 整个公主府都知道上次礼肃歇在郁安院中的事,开初只当两人是旧识,但后来一看郁安红润泛肿的嘴唇,又有什么不懂的。 公主早已及笄,如今这般倒也不叫人意外。 对方连名分也没有,不是男宠又是什么? 只是这男宠在外人面前连面也不露,未免太奇怪了。 在下面的人各种揣测的时候,郁安已经牵着礼肃回自己的小院了。 入秋后院中青树枯黄,郁安踢开一片新落的叶子,刚想开口要舟车劳顿的礼肃进屋休息。 对方已经勾着他的腰,默不作声地抱了过来。 郁安靠上了一个温热的身躯。 下巴轻轻搁在肩上,乌发青年偏了偏脸,声音低哑地喊他:“阿郁。” 热气随着吐息吹到耳垂上,郁安觉得耳朵被熏得发烫。 但秋风一吹,热与烫很快就消失了。 郁安缩了缩脖子。 礼肃视线从那片细腻的耳垂上收回,手指下移摸了摸他泛凉的手心,二话不说就将他提溜进了房间里。 礼肃的动作太迅疾,以至于郁安头脑空白,一直到踩在室内的地板上才回过神来,“……阿肃!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自幼怕冷,礼肃素来是知道的,因而每每看出他在强撑,劝不动就会直接将人提进房间。 但那是郁安十一二岁的事了。 礼肃将门关上,“事出有因,毕竟吹冷风于身体无益。” 他转过身来,又认真地说:“我知道,阿郁不是小孩子。” 被那双清波冷湖似的眼睛注视着,郁安很难再维持那点微薄的气恼。 看向郁安时,礼肃的眸光总是很柔和。 确认郁安不再生气后,礼肃道:“阿郁不是小孩子,是我心仪的人。” 说这话时,他耳廓染着淡淡的粉,像是因为表达心意而羞赧。 虽然害羞,但礼肃还是坚持把话说完:“所有分别的日子,我都在想念你。” 郁安弯起眼睛,“嗯,我也是,每天都很想念阿肃。” 礼肃不接话,耳朵却更红了。 郁安的视线被他耳侧的色泽吸引,凑过去摸他的耳朵。 礼肃一顿,垂眸看着贴得很近的郁安。 郁安对礼肃笑了一下,轻轻捏着他粉意渐浓的耳朵,“阿肃,你耳朵好烫。” “为什么这么烫?”郁安新奇地捏几下,又转眸去看礼肃的眼睛,“是怕羞吗?和小时候一样?” 说到这个,他有些感慨:“那时候你太凶了,我都不敢碰。” 礼肃掌心搭住郁安手腕,稍微低了头方便他摸耳朵。 “不凶,可以碰。” 郁安被礼肃严谨的模样逗笑,“好乖呀,阿肃。” 礼肃点点头,“嗯,我很乖。” 他眼睛的弧度很动人,宛如温润无害的柳叶,配着泛红的脸颊,只叫人领略无尽春色。 郁安指尖的动作停住了。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粉面桃花的人问他:“可以亲你吗?阿郁。” 郁安望着礼肃的眼睛,一句“可以”还没漫到嘴边,礼肃就已经低头亲了过来。 这次礼肃没再顾忌自己的君子原则,拦着郁安的腰吻得很深,用实际行动诉说着数日分隔的思念。 接过几次吻后,开始的青涩就消失殆尽,在郁安无尽的纵容下,礼肃学会了不知收敛,以至于清醒时自己都觉得过分。 温柔的表象被洗去,透出内里的强势与渴求。 粹冰的柳叶遇到了温暖它的春风。 无论柳枝是带水还是含冰,一视同仁的春风都将它托举。 所以柳枝贪心不足,索取无度,甚至想要将春风据为己有。 为达目的,柳枝示弱扮乖,装出最无力的姿态,引得春风驻足。 驻足意味在意,在意就有转机。 只要精诚所至,纵使春风无形,也终会为它停留。 132 裙下之臣 ◎两颗事业脑◎ 这次礼肃同样没在远梁待多久,不足十日就要启程离开。 临别时,郁安让他不要每月奔波,得空一些才再过来。 礼肃应了,又叮嘱郁安爱惜身体,天气转凉不可生病。 郁安乖乖应好,灿烂的笑容一直到礼肃策马的身影远行之后才消失。 分别的日子,郁安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结交的官员等级由低至高,都是些虽有学识却不受重用的文官。 越到后面,那些人越是看重家世,觉得公主惜才贤德,却终究是“女子”,深交也无益。 对这种人,郁安一笑置之,此后不再过问,只与那些不在乎身世的朝臣来往。 偶尔听说些难以处理的朝政,他会提出恳切的建议,朝臣们将信将疑,却发现那些颇为大胆的改革措施很得国君青眼。 朝臣们刚开始还有所怀疑,两三次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谦和文雅的玉安公主确有才学,再复杂的国事都能得心应手地处理。 再反观太子那边,府中幕僚众多,面对国事时却还是斟酌迟疑,以至于束手无策。 两相对比,众朝臣唯有叹息,可惜!可惜! 郁安能读懂他们的惋惜,抬手奉茶,并不多言。 冬至那日,郁安约了御史大夫、廷尉、内史等人于御香楼一见。 这几位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以铁面无私秉公办事闻名,不隶属任何一方势力。 廷尉大人最先到场。 早前廷尉家的公子作为驸马人选,几次宴集廷尉本人也与郁安见过几次,对这位内敛有礼的玉安殿下有些印象。 廷尉一向中立,对太子的示好都敬谢不敏,但见几次推脱了公主邀约,人家仍旧礼节周到地继续邀请说有事相商,也不好再冷脸拒绝。 都说公主理政有方,见一面也无甚损失。 廷尉自认早到,未曾想那位殿下已经在厢房等着了,一见面更是以礼相待,态度和气至极。 未施粉黛的公主殿下披着镶毛披风,略带锋芒的眉眼显得很庄重,纵使位尊也没有居高临下地提要求,倒是一直和他闲谈,从民生到风俗,是超乎意料的博学。 廷尉暗自心惊,状若随意地将几桩杂案当做笑谈讲给对方,对方却分析得头头是道,思维敏捷程度竟连廷尉本人都自叹弗如。 话题不住延展,直到御史大夫和内史姗姗来迟才默默打住。 对待后两人,郁安温和依旧,寒暄过后就要人上菜。 御史大夫道:“殿下且慢,正事要紧。” 这位大人刚正的个性是出了名的,若是郁安要说的正事不足轻重,恐怕连饭都懒得吃就走。 郁安笑着解释:“才过正午,想着大人们还未用餐,故而着急。” 内史道:“殿下有心了,还请先说要事吧。” 几人态度坚决,郁安便不再坚持,挥手让门口的人退下了。 房门合上,他转眸看向几人,“大人们拨冗到此,感激不尽。” 御史和内史只笑笑,还是廷尉接话:“殿下客气,若是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不必顾忌。” 旁边的两人将他一看,似乎在责怪他话多。 已经逐渐倒戈的廷尉没接收到信号,对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意犹未尽。 郁安微微笑了,“大人是真性情,眼下却有一件事想要问问诸位看法。” 没料到他顺坡下驴,御史皱眉,“烦请明说。” 性子软和些的内史为他找补:“御史大人性直,殿下莫要当真,若是有事,但说无妨。” 郁安颔首,“是想问问诸位对储君的看法。” 廷尉一诧,立即去看还没关严实的窗户。 郁安宽慰他:“大人不必忧心,外间都是信得过的人。” 御史沉声道:“殿下屏退旁人,要说的怕是不止这个,不妨一口气将事情都说清楚。” 这话说得不客气,郁安却只是一笑,“御史大人明察秋毫,郁安佩服。” 他直视着御史探究的眼神,“此前太子在民间名声大跌所为何事,相信诸位都有所耳闻。读书十载付之东流,再被征召纳贤,也难平感伤。” 内史尴尬:“殿下,这” “几位大人都是忠诚刚毅之人,我听闻还为了那件事写过陈词奏贴。” 廷尉长叹:“是写过,但被打了回来。” 事情闹的太大,国君不是不知,震怒过后禁足太子,但不足一月又将人放了,此后不管这些人怎么说都反应淡淡。 那落榜的书生被安了一个边缘闲职,饶是学识再高也很难出头。 由此观之,只要太子不头昏脑热干出更大的事,国君是会让他待在储君之位,将来退位让贤的。 老臣们感慨万千,只有将所有的反声吞回肚里。 还能怎么样?就这一个太子! 像是看出了几人的想法,郁安不紧不慢道:“今日来此,确是想听听大人们对太子是怎么看的。” 内史道:“我们几个想法,殿下恐怕自己都能猜得出。” 郁安不语,为他们添茶。 廷尉起身,刚想道声折煞,就见郁安对他摇头。 将廷尉按回去,郁安对几人一笑,继续道:“太子理政两年有余,功绩平平,办成的几件大事都离不开王后和手下人的扶持,可见资质平庸。” 三人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样直白,心头都是一跳。 内史刚想让郁安慎言,可觑了一眼御史平静脸色,又默默住了嘴。 于是郁安不受影响,“资质一般,又多疑狭隘,这样的人登上王位,威名加身,恃凌百官,于家于国都非好事。” 廷尉面露难色,“这……” 御史大夫饮尽茶水,重新看向郁安,“殿下想说什么?” 从前他只知公主素来以美貌出名,纵是偶有问政也只怕是一时兴起,如今看来是小瞧对方了。 郁安直视着他的双眼,“储君之位能者居之,太子无能,就退位让贤。” 御史大夫沉稳冷硬的脸上浮现出的笑意。 “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太子昏庸。” 郁安理袖起身,落在几人身上的目光沉静如水,“储君之位就该换我来坐。” 内史一时没控制住表情,“您?!——您是女子……” 廷尉也惊住了,很快劝道:“殿下请再想想,月耀国虽有女皇先例,但被人诟病太多,不出两世也都换成了男子。您若要如此,恐怕难堵悠悠众口……” 郁安只是微笑,忽然将披风系带一解。 几人目光一凝。 只见那镶着狐毛的领口散开,露出毫无遮掩的白皙脖颈。 “公主”对他们展颜,脖上喉结突起的痕迹却明显。 “如此,诸位可安心了?” 且不知那日发现公主是男儿身的三位高官内心是如何惊涛骇浪,面上几经变化,都难掩恍惚。 御史大夫搁下茶盏,只说容他们几人再回去想想。 郁安含笑答应了。 考虑也需要时间,感谢梁嗣在此期间依旧无所作为,临近年关处理完国君交代的事就只顾着享受拥戴。 郁安没闲在府中,总是披着氅衣外出。 如今在人前露面,他也着男装,熟知公主样貌的百姓猛然一见,也只是感慨此人身量气度都很眼熟,不会过多联想。 于是民间街头巷尾又有传言,有位谦和雅正的大人物体恤民情,乐善好施,冬日大雪凛然时,自掏腰包为百姓做了很多好事。 大人物生了一副好面貌,既有才华,又善朝政,言谈见解深受读书人追捧。 不只是哪里走漏的消息,这位大人物和靠近南边的郁姓富商有些关联,不是郁氏富商本人,就是管家人。 有和大人物打过交道的人站出来说,大人物好像确实姓郁。 这就将消息坐实了。 郁安听说后,要范泉去澄清此事,商户是礼肃的,他靠着名姓征用了,实在不算仁义。 范泉道:“主上早已吩咐过,商户都归殿下,名号与钱财都随殿下征用。” 开始不说,可能是怕郁安拒绝。 郁安想到这点,微微挑眉,“这算什么?” 看着靠在窗边打扮成清雅少年的郁安,范泉开口时自己迟疑:“算是……聘礼?” 主上的小青梅癖好奇特,喜穿男装,以至于范泉偶然看着那张雌雄难辨的漂亮脸蛋,都有些分不清对方真身。 对于聘礼的说法,郁安不置可否。 近来收到麟茂来信,礼肃说年底事忙,一有空闲就会过来看他。 从对方偶有提及的只言片语来看,礼肃那边情势还算乐观,应该真是年底事忙,被诸事缠身了吧。 被郁安挂念的某人,此刻正面无表情拨开垂幕。 曾经气焰嚣张的宫妃已经被逼到墙角,“陛下驾崩前已经拟旨传位,礼肃你如此不服,是要造反吗?!” 礼肃拨弄着冷剑,“国君死因未明,尸骨未寒,尔等却急着召集轻骑拥立新君。而今算造反的,是娘娘。” 剑上鲜血犹在,不知是怎么突破重围杀过来的。 宫妃恨恨地瞪过来,丹红的指甲指着礼肃,“荒谬!我儿乃是名正言顺!是你狼子野心,恬不知耻想要取而代之……” 礼肃眸光平静,“立长立贤,若论礼法,我当即位。” 宫妃大喝:“你做梦!——” 礼肃神色不变,剑锋直指抓着匕首冲上来的人。 宫妃被钉在原地。 提剑直指她的要害,青年眼眸漆黑,缓声道:“不要以为时过境迁,某些东西就消失不见了。皇妃做了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是说你母妃的事?”宫妃娇艳一笑,眼神恨然,“是她碍事,怪不得我。这也是陛下的意思,你若是要怪,就去怪他!” “所以说,你们都该死。” “……” “但死是解脱,我会让你们活着的。感恩戴德也好,诅咒痛骂也罢,都没关系。” 语调渐低微不可闻,幕帘上后血味渐浓。 133 裙下之臣 ◎想见阿郁◎ 窗外飞雪渐密,寒风入境,一年又至尾声。 每岁的年宴流程都大差不差,只是规模有所区别。若年内有喜事,国君就会宴请众臣,岁末欢聚一番;若年中无事或年运不佳,则群臣自贺。 今年梁嗣的事闹得难看,国君没兴致在年末大办,只交了几个亲近些的臣子连同后宫人一起过年。 整场宴会无甚乐趣,郁安不时就接收到梁嗣阴冷的目光,还全不在意地对他笑。 梁嗣也笑,只是笑容中全是讽刺。 子时曲终宴罢,冷风吹带白雪。 郁氏要留郁安在无云宫中过夜,国君也投来一瞥。 郁安却摇头拒绝了。 上车之前,母子二人避开耳目说了几句。 见郁氏面容丰盈,郁安道:“母亲,近来可好?” 郁氏道:“一切都好。” 她执住郁安的手,又说:“近来宫中多了很多生面孔,王后态度也客气了许多。” 郁安温声安抚道:“那些是我安排的人,母亲不必担心。至于王后娘娘,自顾不暇,应该不会再来为难母亲了。” 他太镇定,郁氏隐约猜出一点内情,“安儿,你——” 郁安以为她要反对,却见这位眉目柔和的女子拍拍他的手,叮嘱道:“想做便做,一切小心。” 郁安浅笑,“多谢母亲。” 回程车马慢行,郁安到公主府时,守门的下人正在打呵欠。 一见公主露面,那仆从立即行礼,而后迎上来为他提灯。 郁安接了灯,吩咐他们继续做事,便自顾自往府中走。 六角如意纹宫灯在前,走出的每一步都踏着柔光。 这个时辰,除开两三个守夜的侍从,其余人都睡下了。 冷风吹得太过,郁安脚步未停,一路向自己的院落行去。 刚过转角,发现院中有光。 郁安只当是侍女提前点上的,提着宫灯推开半阖的院门。 然后就望见结冰池塘边的静立身影。 墨发素袍,如松如竹。 听见声响,那人转过身来,现出那张如玉脸庞。 “阿肃!” 本该相隔千里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说不惊喜是不可能的。 郁安提着灯跑过去。 宫装繁复发簪也沉,此时此刻他却忘了抱怨,只余欣喜。 到最后他将灯一丢,就扑进青年怀里。 礼肃张开双臂接住了发髻歪斜的人,没料到貂毛大氅加上裙装这样沉,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差点栽进池塘。 终是有惊无险,回过神的郁安哈哈大笑。 礼肃无奈一笑,将他跑得歪斜的发簪解散,青丝垂落片刻,又被单簪重新挽起。 对上郁安的笑眼,礼肃松开簪子,牵着他往屋内走。 “宫宴好玩吗?” “很无趣。” “宫里熏了火炉吗?路上累不累?可有冷到?” “熏了,不累,不冷。” 说不累其实是假的,头都快被沉重的发饰压断了,要不是礼肃帮他减轻负担又重新挽了一下,现在头都抬不起来。 可礼肃似乎能看出郁安在说谎,敛眸将他带到里间。 郁安坐在妆台边,看着礼肃取下簪子,为他梳理过长的头发。 昏黄的光线里,青年低垂的眉目宛若画卷铺展。 郁安感受到轻巧的力度,“阿肃好熟练啊……” “熟能生巧。” 礼肃动作未停,将他的发尾抬起,用檀木梳轻轻梳理。 “何况,能为阿郁做事,我很开心。” 梳理得多了,如今他已经能自如地编发挽发了。 郁安不止一次感慨过礼肃心灵手巧,被伺候得很舒服。 礼肃安静地替他梳完头,问他是否要唤人进来伺候洗漱。 坐在椅上的郁安不答,身体往后背一靠,礼肃躬身接住了他。 郁安转眸对礼肃笑,“阿肃什么时候来的?” 礼肃目光描摹着他的侧脸,“今夜。” “深夜还赶路过来,”郁安眼中笑意渐深,“阿肃是急着见我?” 礼肃没有否认,手臂有力地揽着那节细腰,“想陪阿郁过除夕。” 郁安偏头在他侧脸亲了一口。 礼肃一怔,脸颊很快红透了。 郁安笑了好一阵。 笑闹完,郁安问:“下人们对你可有不敬?” 礼肃摇头,“没有,只问我要不要人伺候。我说不要。” “然后就一直点着灯等我?” “嗯。” “太晚了,下次不要这样。” 郁安很认真地看着他,“若是我留宿宫中,阿肃岂不是要空等一晚上?” 礼肃眼眸弯起浅弧,“阿郁总会回来的,不算空等。” 清浅的笑痕捕获了郁安的目光。 看着郁安越靠越近,礼肃眸光微闪。 在贴近的前一刻,郁安忽然抽身,“太晚了,还是早些梳洗歇息吧。” 说完这句,他起身离开,来到门前要扬声叫人。 跟过来的礼肃轻轻捂住他的嘴,而后低头在那柔皙的耳侧亲了一下。 郁安呼吸一乱。 “阿郁是故意的。”青年贴着他的耳朵,语调压得很低。 郁安自知理亏,讨好地亲了亲礼肃的手心。 礼肃动作一顿,默默撤开了手。 郁安想回头看看他是不是又在脸红,却被按着脑袋不让回身。 “叫人来伺候吧。”礼肃声音冷静。 郁安接道:“可以是可以,不过阿肃没关系吗?” 公主府的仆从一向安静做事,家世都很清白。绕是如此,郁安也不敢赌这些人会不会认出礼肃异国人的身份。 然而礼肃却语气带笑地回道:“不碍事,他们只当我是阿郁的入幕之宾。” 公主府的人已经知道了公主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宠是何模样。 要论起起因,还是上次见面。 曾有婢女清晨去伺候公主梳洗,摸不准公主是否已经起身,便隔着窗户朝室内张望。 时辰尚早,素来懒起的公主却已坐在妆台边,由着一道挺拔身影正为自己绾发。 发髻梳成,公主回眸对那人微笑,然后被拦腰抱上妆台。 两人有一瞬间贴得很近。 那侍女屏住呼吸地看着,那人却若有所感,忽然冷着目光看了过来。 这一眼犹如冷星坠落,衬得那张清隽面容格外出尘。 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整个公主府的人都借着端茶送水的名头来偷看礼肃。 由此,公主府对于这位不常住府中的宠侍大人都敬重有加。 不怪公主喜欢,这位模样气派确实好得过分。 时间被拉回当下。 听见礼肃笑谈着“入幕之宾”,郁安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也没忍住笑。 一面笑着,他还记得安慰礼肃:“阿肃莫气,这些人是乱说的。” “我不生气,”礼肃轻柔将他抱着,“若能得阿郁青眼,就算是只做宠侍,我也甘之如饴。” 郁安扭过脸看他一眼,“阿肃骗人。” 礼肃要做妾,谁敢做正房? 这人现在温温柔柔,郁安可没忘记他小时候冷着脸怼人的模样。 再看赵远之那件事,都是民间捕风捉影的传言,礼肃却赶来兴师问罪。 总之,阿肃确实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像是知道郁安在心底的评价,礼肃轻轻一笑,“嗯,是我心口不一,巧言令色,想要阿郁青睐,也想要阿郁偏宠。阿郁的宠侍,只我一个人就好了。” 郁安低着头笑。 礼肃将怀中人翻过身来,凝视着那张瓷白的脸,看清了对方双眸中的倦怠。 “真累了?” 被他一问,郁安就忍不住呵欠连连,“累,想梳洗想睡觉。” 于是礼肃放开他,去院外叫人了。 几位侍女很快进来,礼肃抬步要避嫌,却听郁安道:“没关系的,阿肃可以留在这里。” 礼肃脚步一停,还是留了下来。 几个侍女并不多言,揶揄地看他几眼,然后行云流水地伺候着郁安。 待到宽衣那步,郁安叫了停,只让她们再去打水过来礼肃要用。 侍女们应了是,躬身退下。 礼肃道了声不必麻烦,便跟了出去,显然是自己去洗漱。 郁安也不拦他,站在屏风后脱着外衣,只说:“阿肃,我等你回来。” 礼肃应了好。 他再回来的时候,只觉房中炭火更旺,整间屋子都温暖万分。 郁安在里间扬声道:“阿肃快过来。” 礼肃听话地过来了。 绕过屏风,他看见了笑眼盈盈的郁安。 这人乌发披散,已经穿着中衣躺在床上了,明明困得不行,还强撑着身子对他招手,“阿肃,快来。” 绯色的床幔只挂了一半,半遮半掩却更显旖旎。 床上的人展现出十足天真,眉眼干净得过分,见礼肃站在原地不动,还轻拍床铺。 “阿肃——”声音又轻又柔。 在郁安着急之前,礼肃终于缓步靠近了他。 脚步顿在床前,礼肃认真道:“阿郁,这是你的闺房,我在此歇息不合礼仪。” 郁安被这句“闺房”震住,呆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肃,你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说后文,自顾自笑了半天,就倒回床上,顺势往内侧一滚。 很快,郁安又从被子里探出头,慢着嗓音道:“阿肃只管上来,我们也不是初次如此了,不必怕。” 这话叫人无可反驳,毕竟从前礼肃侍病陪床时也上过郁安的床。 礼肃想和郁安解释,纵使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成年后也不能再睡在一起,因为这不合规矩。 但转念一想,未来夫妻同塌而眠,似乎也不算违礼。 礼肃说服了自己,竭力忽视掉床上人灼灼的目光,动作缓慢地脱鞋上榻。 还没躺好,郁安已经滚进了他怀里,探出手帮他把锦被严实盖好。 礼肃抿唇,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郁安拍拍礼肃的胸膛,“没关系的。” 礼肃垂眸盯着他瞧,片刻后,低头过来吻了一下他的额头,“阿郁,我会负责的。” 郁安笑了,“我也会负责的。” 【作者有话说】 坦白局倒计时 134 裙下之臣 ◎阿肃,其实我是男孩子◎ 这是一个宁和而温暖的年夜。 在最初的手足无措之后,礼肃放平呼吸,很快就平静下来。 郁安早已困极,靠着礼肃热乎乎的身体睡着了。 礼肃低眸注视着他的睡颜,细密长睫遮住了那双动人的眼睛,在眼下透出一片暖色的阴影。 屋内热度足够,将熟睡的人瓷白的面颊熏得发红。 那总是挂着笑意的嘴唇却轻抿着,显出几分不可靠近的稚气。 阿郁好乖。 礼肃如是想着,搭在郁安腰上的手指微微一动,不经意滑过对方脊椎。 许是郁安觉得痒,身体动了动,还往始作俑者的方向靠。 这一挪,就彻底进了人家怀里。 礼肃将滚过来的人抱住,发现对方微抿的唇角不知何时已经放松了。 淡粉色的唇瓣贴在胸膛上,不甚明显地开了一条细缝,隐约可以窥见内部的色泽。 礼肃敛着眉目看了一会,忽然抬手在那细腻的侧脸摸了一下。 郁安没有反应。 手指滑至怀中人的下颌,礼肃将那秀气的下巴抬起,轻轻去贴对方的唇。 双唇相贴后,慢慢摩挲,而后舌尖探入,轻巧一勾。 尝到了一抹甜。 在这种时候,正人君子展现出了足够的耐心,每一次柔和地深入都带着不容拒绝,慢条斯理地偷尽了被捕羔羊的馨香。 睡梦中的郁安觉得难受,皱着眉头用手去推。 礼肃牵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最后在那湿润的唇瓣上吮吸一下,这才退开距离。 紧皱的眉心被手指抚平,落在身上的目光像是春夏的晌午日光。 终于无人打扰,郁安后半夜睡得很安心。 睁眼就是新年。 屋外雀鸣阵阵,带着暖意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 在新年的第一天,郁安醒来最先见到的是礼肃。 对方还在睡,舒展的眉目显得很安宁。 郁安静静看了一会,视线一转,看到了垂落的绯色床幔。 这侧帘子昨晚睡前还没放下,应该是后面礼肃为了避风才取下的。 雾雾蒙蒙的薄纱一罩,为二人隔出一方无人打扰的天地。 郁安听了会鸟鸣,意识到自己还枕着礼肃的手臂,便悄悄后撤。 他身体一动,搭在肩上的手臂就一紧,很自然地将他又按回了原地。 与此同时,礼肃睁开了眼。 郁安抬头望着他,“阿肃。” 美人初醒时的眼神很朦胧,声音带着点哑:“睡得可好?” “还好,”郁安回忆了一下,眉头一皱,“我好像梦见有人咬我。” 礼肃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气音,“嗯?” 他朦胧的眼眸慢慢聚焦,有些关切地问:“被咬到哪里了?” 郁安摇摇头不回话。 礼肃笑了,手指抚过对方半带齿痕的下唇,哑声道:“阿郁要乖。” 郁安不知道礼肃说的乖指的是什么,但他在可爱的阿肃面前一向会扮乖,当即便对着人家点头。 “我很乖的。”郁安很认真地说。 正月事闲,礼肃说这次要过了元宵才回去。 时隔许久,两人过上了像从前那样的平静日子。 看向郁安时,礼肃的眼神总是很温和,眸底带着绵柔的情意。 这份情意很轻,却婉转缠绵得让人耳热。 在这期间,郁安被那双眼睛勾引了无数次,最后实在是怕了,推着礼肃的肩膀要他不许亲了。 礼肃好脾气地答应了,情到浓时居然真的忍了下来,只勾住郁安的腰将他紧紧抱着。 如今两人倒是能自如地躺在一起了。 晌午过后,郁安躺在床上犯懒。 今日天阴,才过正午就刮起凉风,吹得窗户发出声响。 礼肃加了炭火,缓步来到床边,半跪着为郁安梳理凌乱的头发。 郁安扭过头来看他,“睡午觉吧,好困。” 礼肃颔首,放下木梳,默不作声地躺上床去。 郁安挪开身位,为他腾出空间。 还没挪远,礼肃已经按住他的腰身,将他轻轻拉回来抱住。 郁安后背贴上礼肃的胸膛,一时半会没有睡意,“阿肃身上好烫。” 礼肃低低应了一声,“热吗?” 郁安摇头,翻过身来摸他的体温,“阿肃热不热?” 他还记得礼肃从前一到他房间就出汗不止的情景。 如今大了,冬日里所需炭火也不必像以前那样旺,但这对天生体热的人来说还是不好受。 这个问题礼肃还没回答,郁安已经摸到了他脖子上的潮意。 礼肃压住放在颈侧的那只手,压着声音叫他:“阿郁。” 郁安没注意到礼肃眼底的墨色,着急地要从他怀里出来。 “阿肃!难受也不知道说,都快出汗了……” 放在腰上的手臂纹丝不动,郁安用手去撑礼肃的胸膛,示意他放自己脱身。 然而扭动的腰身下一秒就被按实,郁安眼睫半抬,对上了礼肃暗沉的眼眸。 “阿郁别走。” 完全没机会走的郁安:“……怎么了?” 礼肃声音很低:“想抱你。” “可是你热。” “阿郁,”礼肃握着他的手,眸光沉沉地将他压向自己,“可以吻你吗?” 话题转变的速度令郁安茫然,“什么?” 礼肃靠近他的面颊,“抱歉。” 郁安眨眨眼睛。 下一秒,柔软的唇瓣就覆了过来。 双唇单纯地贴了几秒后,礼肃撤开距离,语气歉疚:“我意志不坚,总想和阿郁亲近。” 四目相对,唯有彼此倒影。 郁安抚摸着礼肃的侧脸,和他鼻尖相抵,“可以亲近的,阿肃,不要自责。” 他的目光太温柔,像是能包容一切。 这样好的阿郁,值得所有人的喜爱。 太多人蜂拥蝶至,想要求得那颗芳心,最终抱得佳人归。 但礼肃偏要执刃挡在最前,为他的阿郁杀出一条干净的路,让所有痴心妄想的人知难而退。 斩尽众花,独享春风。 睫羽低垂遮去不宁心绪,礼肃又靠过来吻了一下郁安的唇。 “阿郁,你只能是我的妻子。” 郁安眸光一闪,突然问:“阿肃,你很喜欢我么?” 礼肃眼神平和,“嗯。” 郁安搭着他的肩膀,复问:“我什么样子你都喜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礼肃却毫无停顿,温声回答:“喜欢。” 郁安轻轻笑了,撑身坐起,“真的?” 礼肃跟着他起身,“绝无虚言。” 郁安抓起他垂落身侧的手,“那你摸摸我。” 礼肃身体瞬间僵硬如铁。 看着郁安肯定的神情,他嗓音发紧:“阿郁,不可!” 郁安不理会,自顾自牵着他的手往自己胸口按。 礼肃将手臂努力回撤,“不可……” 郁安握紧他的手腕,缓声道:“阿肃,我们会成婚吗?” 礼肃动作顿住,“会。” “既然要成婚,那还怕什么?”郁安费力展平了礼肃的五指,“不过是提前一些……我只是要你摸摸我。” 礼肃摇头,“不行,阿郁……” 郁安眼疾手快地撑开他欲合的手指,继续将他的手往自己身上压,口中不住安慰他:“没关系的,阿肃。” 礼肃还是想将手往回收。 郁安将心一横,用力将他的手拉过来,同时身体往他的方向一靠。 手被按上郁安胸口的那刹那,礼肃整个人都僵住了。 “……” 礼肃赧然垂首,过了几个呼吸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掌心的触感好像不太对。 阿郁的胸脯是平坦的。 郁安的呼吸很平稳,胸膛带着礼肃的手掌起起伏伏。 礼肃手指一缩,迷茫地看向他,“阿郁?” 郁安不语,又牵着他的手往下摸。 礼肃大惊,所有的淡定沉稳都抛却了,“不行!” 他这次手抽得太快,郁安想抓都没抓住。 郁安贴过去,软着嗓音哄他:“阿肃,就这一次。” 礼肃面色通红,“不、不可以。” 郁安重新去牵他的手,“我们会成婚的,不用害怕。摸一下也没什么的,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为什么不可以呢?” 礼肃眼神躲闪着回退,差点坐到地上。 “阿郁……这是不对的,有悖礼法。” 郁安亲了亲他的眼尾,“不要紧张,只这一次,阿肃,不要怕。” 礼肃垂着眼睛,退到了床头。 眼见这人就要逃下床,郁安立即按住他的肩膀,“只要你碰一下,我就会嫁给你,只要你还愿意。” 礼肃身形一顿,目光挪了过来。 知道这是有戏,郁安对他笑了一下,再次伸手去牵他。 第一下没拉动。 郁安抬起眼去看礼肃,礼肃眸光低敛,动作僵直地将手搭进了他掌心。 郁安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放。 礼肃睫毛发颤,下颌绷得很紧。 郁安看得心软,最先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礼肃目光低垂,似乎并没有放松多少。 郁安在心底叹息,带着将他的手往下探。 感受到阻力,郁安在礼肃的手腕上轻轻揉了一下。 阻力消失了,郁安牵着他的手继续往下。 礼肃有些慌张地别过了脸。 片刻后,他的表情空白了。 掌心的触感是真实的,礼肃好像突然成了冰水冻住的人,以至于被郁安放开了都没有反应。 将头一寸一寸转过来,他的神情还是很恍惚,“阿郁……” 郁安对上他怔然的眼睛,“阿肃,你该知道了,我是男子。” 礼肃像是突然丧失了理解能力,“……男子?” 咀嚼着这个词,他满眼迷惘。 郁安抿了抿唇,努力表达自己的歉意:“对不起,阿肃,我并非有意欺瞒。在远梁深宫里,除了梁嗣以外的皇子是活不下去的。那时我太小了,只能出此下策……” 礼肃表情麻木。 郁安忐忑地看着他,“抱歉,瞒了你那么久,后来我有意想告诉你的,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再后来,你就回麟茂了,然后又经历了好多事……” “……” 见他久久不语,郁安斟酌道:“阿肃,我觉得,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不管你能不能接受,都没关系的。” 【作者有话说】 礼肃(陷入混乱):阿郁是我的妻……夫……??? 135 裙下之臣 ◎我想亲眼确认,阿郁◎ 在长久的沉默后,礼肃艰涩出声:“阿郁,容我缓缓。” 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砂砾划过。 郁安注视着他苍白恍惚的脸,认真向他道歉:“阿肃,对不起。” 礼肃不言。 这反应太冷淡,郁安又盯着他看了一会,默默撑着床板下去。 靠近礼肃的时候,郁安察觉到对方身体一僵。 心下悬空,他穿好鞋子,随意披了件外衣就出了屋子。 继续待在公主府,只会让礼肃觉得尴尬和不适。 穿戴整齐后,郁安叮嘱下人们好生侍奉主院的那位公子,自己则披上斗篷,顶着冷风出门了。 正月里闲人太多,郁安没做公主打扮,自在地穿了一件银锻绯底的常服,在四处闲逛。 温度很低,大街上百姓却络绎不绝,面含喜色地庆着新年。 郁安挑了个热闹地,偏巧遇上一些熟悉的文人墨客,不免被带着寒暄。 态度和气地一一招呼过,郁安坐上了二楼雅间,听着底下的人弹琴奏乐。 郁安想认真去听,可直至饮完那一壶茶水,都没听清乐伶演奏的曲目。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慢悠悠结账出门,郁安遇见了蹲在门口的范泉。 “礼肃都来了,你还一直跟着我?”他有些诧异。 范泉站直了身,“主上只让我保护殿下。” 郁安对他微笑,“多谢了。” 范泉摆手,懒洋洋跟在郁安身后送他回了府。 重新踩在公主府光洁的地板上,被侍从问到是否要回主院时,郁安沉吟一瞬,摇了摇头。 一连几日,礼肃都没再见到郁安。 主院的侍女倒是恭敬,面对礼肃时始终客客气气,即使礼肃淡淡地拒绝了她们的伺候也不恼。 侍女态度一如既往,公主府的主人却不见身影。 眼看着到了约定出游的元宵夜,郁安还不现身。 礼肃看向侍立一侧的侍女,“这几日,公主可在府中?” 侍女点头,“在的。” 礼肃一默,垂眸去看手中的热茶,“他……歇在何处?” 侍女答道:“殿下既不在此处,就当是歇在小楼了。” 礼肃回想起郁安向他介绍公主府时略提过,那里是夏日乘凉的好去处。 可眼下数九寒冬,竹楼里岂不冻人? 阿郁…… 礼肃骤然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屋外冷风阵阵,他提了门口的灯笼,凭着记忆往竹楼的方向去。 离去的青年脚步匆匆,并不理会侍女让他添衣遮风的喊声。 方才入夜不久,天边已挂上一轮圆月。 惨白的月光混着疾风,显得手中灯光寂寥。 纵然当时头脑混乱,礼肃这两日也稳住心神想了许多。 远梁国宫内王后专宠,太子独大,若是不遮掩身份,郁氏母子确实很难在宫中活下来。 郁安不是有心欺瞒,礼肃当然知道。 回想这些年来,二人年龄渐长,礼肃只当郁安是妹妹,有意去避男女之嫌,没有刻意去观察过对方的身体。 而今一想,破绽太多了。 礼肃不是没见过郁安毫无粉饰的模样,偶然也瞥见过对方颈脖的微弱凸起。 二人拥抱亲近时也并无顾忌,他没感受到女子的温软,却也从不起疑。 郁安从未在他面前遮掩过,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是他先入为主,将对方看作女子,这么多年偶有疑惑却又立即说服自己,满心满眼当对方是妹妹。 阿郁可以是带刺的,可以是倔强的;阿郁也可以是脆弱的,需要保护的。 阿郁的怀抱很温暖,是云间倾落的日光。 阿郁的笑容很干净,是悬挂高枝的雾凇。 善良的阿郁怎么会有错呢?是他有眼无珠,不识真相。 礼肃自省过不止一次,回忆起那日郁安黯然的神色,不知该如何致歉。 他太自大,以为懦弱的拖延能等来郁安的嬉笑赔礼,却不知道对方只会懂事回退。 他退一步,郁安会退十步。 阿郁太笨,受了委屈只会躲起来,避而不见,暗自神伤。 但偏僻的小楼太冷,体弱的阿郁是受不住的。 礼肃心中焦急,一路疾行来到那幢竹楼的时候,手中的灯笼终于不堪重负被风吹熄。 灯光寂灭,只有楼上窗纸透出的暖光。 乍然见到一位模样极佳却神色匆匆的翩翩公子,楼外守着的两个侍从一愣,接着就猜到这就是公主的那位宠侍。 “公子。” 礼肃不应,绕过他们,抬步踩上了竹楼阶梯。 “公子,停步,殿下吩咐过不可打扰……” “公子?公子……请公子停步!” 两人没料到这人这么不讲规矩,急急跟上来想将他拉回去。 礼肃甩开他们的手,“若殿下怪罪,我一人承担。” 一人迟疑,另一人还追着他,“这不合规矩……公子……” 他还没追几步,就被同伴拉回来,“罢了,放他去吧。” 这位公子正得宠,还是莫起冲突为好。 何况殿下脾性好,这人又都说了一力担责,出不了什么大事。 甩掉了两个侍从,礼肃急步上楼。 刚刚看见那扇精巧木门,就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巨响。 礼肃心口一跳,几步上前将房门撞开。 然后被扑面而来的雾气迷了眼睛。 倒下的山水屏风后,是一张盛水的浴桶,地板上水流稀疏,显示出主人方才在做的事。 大抵是听见了外面的吵嚷,对方已经提前从水中起身,只来得及裹上一层外衣,似乎想要探查情况。 奈何地滑雾浓,不慎推倒了屏风。 于是声响太大,惹来了破门而入的礼肃。 云雾缭绕,两人目光对上。 郁安正维持着弯腰的动作,也不想着扶起地上的屏风了,捏紧了身上的衣料。 就这一层月白的袍子也遮不住什么,汲了身上未拭干的水甚至可以看清肤色。 礼肃反手将门关了。 可已经有风灌进了温暖的室内,郁安身子瑟缩了一下,肩上的衣料顺着动作滑了下去。 这一滑都能看见大半胸口,郁安觉得窘迫,默默直身将衣服拉好。 现在好了,礼肃不仅被告知喜欢的人是男人,还亲眼确认了。 郁安已经有意不去礼肃面前晃,给礼肃留出缓神的时间,但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找上门来。 郁安知道礼肃在看自己,那流水一样的目光在平坦的胸口停留过,而后移去了别处。 尴尬的沉默无声蔓延,郁安攥紧衣料,尽力遮住身体以免污了礼肃的眼睛。 “阿肃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刚起了个话头,就看见礼肃动了。 郁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见对方缓步向自己走了过来。 读不懂礼肃眼底的情绪,郁安下意识往后退,不小心踩到了木板的积水。 在滑倒的前一刻,走上前来的礼肃揽住了他的腰。 腰上的手很凉,郁安颤了一下,抬眸对上礼肃低垂的目光。 这层沾水的布料隔绝不了体温,郁安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越来越烫。 即使是沐浴,房中依旧熏了炭火,眼下热得人心慌。 终于,礼肃开口了:“阿郁,可以……” 后面几个字接近气音,郁安分明听见了,却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阿肃,你说什么?” 礼肃停顿片刻,坚定地重复一遍:“可以、让我确认一下么?” 郁安吐字困难:“确认什么啊?” 礼肃静静地看着他,“确认你是男子。” 郁安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但对上礼肃认真的眼神又找不到理由拒绝。 摸到还不算,需要用眼睛看么? 阿肃在这件事上,也这么严谨吗? 严谨一点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紧密的注视令郁安难以思考。 在礼肃询问般摩挲他的侧腰的时候,郁安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奇怪又合理。 礼肃说屏风倒着太碍事,要寻个光亮的地方,郁安脑子一抽说那去床上吧。 礼肃静了一秒,答应了。 但床那边远离火烛,礼肃询问自己是否可以掌灯来看。 郁安磕磕绊绊地同意了。 被仰面放到床上,郁安撑起身体,看着端着烛台回来的礼肃。 莫名其妙的紧张之余,他反应过来,去床上的决定做得实在不对,好像只要将床一堵,逃都逃不掉。 他抛去这个诡异的想法,看着礼肃将烛台放在了床头的架子上。 光线亮了起来,水汽也消散了。 礼肃转身过来,不知怎的,郁安心跳加快了。 放在衣物上的指尖下意识收紧。 这层料子轻薄得像是什么都挡不住,郁安局促地拢住腿,想往床内侧退。 被礼肃淡淡的一瞥,又不敢动了。 “此处太冷,阿郁需要快点穿衣。只看一眼就结束,好吗?” 郁安蹭着身下柔软的毯子,点了点头。 侧边固定头发的簪子散着微光,礼肃伸手将那摇摇欲坠的发簪取下。 长发垂落,郁安茫然地望向礼肃。 但他对礼肃实在信任,以至于被礼肃握着指尖的时候,没有任何抵抗就将那层衣料放开。 礼肃指尖勾住那层薄边,目光又落在郁安脸上。 郁安乖乖回望,脸颊被雾气熏得很红润。 礼肃忽然庆幸自己去取了灯盏过来,不然光线幽微,又怎么看得清这么漂亮的阿郁呢? 且不知礼肃在心底是怎么想的,郁安被他不紧不慢的动作逼得羞耻心发作,想让他快点。 “阿肃,别看我的脸了。” 礼肃听出了他的催促,终于将那片衣料握实,而后极缓慢地向两边打开。 郁安屏息,羞耻地闭上了眼睛。 最先滑落的是肩膀的布料。 接着,冷意席卷了一半躯体。 在那层衣袍全部落到床上的时候,郁安没忍住要将双腿收拢。 礼肃压住了他的膝盖。 【作者有话说】 这是正经在看吗,肃 136 裙下之臣 ◎原来阿郁真的是男孩子◎ 视角被剥夺后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郁安觉得难捱,扶住膝盖那只的手太烫,让他忍不住后撤。 回避的动作还没做出就被对方察觉。 那只手向膝弯内侧一滑,将还没合拢的双腿分得更开。 郁安不明白礼肃的意思,也不敢想象自己此刻的模样。 他脸烫得厉害,却不愿让对方为难,只好顺着那只手的力道,尽力摆出对方想要的姿势。 只觉得自己好像毫无保留。 需要看得这么仔细吗? 漫长的寂静里,郁安听见了蜡油滴落的声音。 太安静了。 郁安睫毛颤了颤,准备睁眼去观察礼肃的表情。 然而属于另一人的呼吸忽然靠近。 灼热的气息洒在大腿的肌肤上,激起了一阵颤栗。 郁安突然不敢出声了,“阿……肃……” “这里,”带着热度的指腹点在腿内侧的皮肤上,“有颗痣。” 语气正经得宛如在讨论家国大事。 说话时,对方的吐息倾洒在很近的地方,郁安重新将眼睛闭紧,不愿去想礼肃此刻的姿态。 这太奇怪了。 赤诚相待都比现在的情形要好。 郁安能接受大胆的情爱,可是这样的无言观摩太奇怪了。 就像任人观赏的物件。 但郁安知道礼肃没有狎昵亵玩的意思,是真的用心在看。 这个想法很快就动摇了。 在长久的静谧后,郁安听见礼肃叹息着说:“阿郁真的是男孩子啊……” 热气洒在腿根,郁安指尖按着身下的毛毯,不着边际地想到一个词。 下流。 不对,阿肃不应该用这个词。 他一时纠结,发出的声音都在打颤:“不觉得恶心吗?” 心仪的人变成了男人,任谁来都要吓一跳。 礼肃知晓真相的时候没有骂他,都算是脾气温和,顾念着多年情谊了。 这样近距离的观察同性的身体,很多人也许会觉得不适应,甚至恶心。 对从未接触过断袖的礼肃而言,其实太超过了。 “不恶心,”礼肃立即回复,甚至带着难以掩饰的费解,“阿郁怎么会恶心?” 不仅不恶心,还觉得漂亮。 看清房内情形的一瞬间,礼肃第一反应是关门。 出浴的阿郁很美,衣衫轻薄,发丝带着水汽,将垂未垂贴在脸侧。 就像是话本里幻化成美人的山林精怪。 天真又勾人。 看到这样的画面,礼肃不禁又开始怀疑了,阿郁真的是男子吗? 那无法蔽体的衣衫宣誓出一个事实,郁安的确是男人无疑。 但礼肃怀着莫名的执着,偏要亲眼见证问题的答案。 阿郁不会拒绝他的。 于是礼肃如了愿,将郁安压到了床上。 衣衫尽褪后,少年的身体一眼就能看清。 优美纤细,带着坚韧的生机。 皮肤很白,在烛光下像是散着柔光的白玉,这就显得某些地方格外的粉。 腿也漂亮,线条流畅且修长。 唯一的痣藏在最隐秘的地方,除开最亲近的人就无缘得见。 有幸近距离观赏的礼肃只有一个想法。 那颗痣好会挑位置,阿郁真的很漂亮。 可阿郁分明和他一样是男人,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好漂亮。 好可爱。 轻轻一碰就会发抖,身上的皮肤都害羞得发红。 礼肃知道,只要稍微用一点力,就能在那具美好的身体上留下痕迹。 腊梅落雪,活色生色。 若是以身为纸,红痕作画…… 他被自己卑劣的想法惊住,眼神暗沉下去。 目光却落在美景上不放。 郁安不知礼肃心中所想,又出声道:“现在相信了吗?我真的是男人。” 礼肃回答:“信了。” 热源离开了。 郁安缓了口气,身上被披了层软和的锦绣披风。 他缓缓睁开眼,对上礼肃漆黑的眼睛。 “阿肃……” 礼肃靠过来,将他裹进衣裳内侧的皮毛里,“冷吗?嘴唇都白了。” 那是紧张的。 郁安默默摇头,“不冷。” 但他没拒绝礼肃的靠近,任由礼肃借着裹衣服的理由将他抱紧。 “怎么突然过来了?” 礼肃把披风裹好,而后将他塞进了被子里,“来找你。” 郁安还没想好后话,就见礼肃起身,往浴桶的方向走去。 路过了倾倒的屏风,礼肃从对面的架子上取下换洗的衣物。 是一套质地上乘的浅色长衫,领口印着花草暗纹。 原来郁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会以为真面目示人。 只是连同礼肃在内的所有人都只当他喜好特殊。 如今礼肃既已知晓真相,就不会再让郁安再委屈自己。 看着郁安接过衣物,礼肃道:“阿郁,以后都穿这些罢。” 知道这是在表达接受。 郁安看向礼肃,“嗯。” 穿衣服自然没什么好回避的,礼肃才从头到脚看过一遍,必定没兴趣再多看。 偏生郁安想错了。 一见他要拨开被子,礼肃忽然背过身去,几息后挪到床头,将那盏小灯端走了。 灯光暗了下来,郁安更能自在穿衣服了。 而礼肃端着灯盏回到桌前,静立片刻,这才将灯盏放好。 这人起了善心,把倒下的山水屏风重新立了起来。 立起来还不够,耳边是郁安那边传来的窸窣响动,礼肃开始很用心地调整屏风角度。 像是在寻找绝佳的风水。 郁安也不知礼肃对风水到底有没有研究,在穿好衣服之后,准备下床才想起自己是被抱过来的。 追溯源起,从浴桶里出来的太急,他根本没来得穿鞋子。 还没等郁安为难多久,礼肃已经取了鞋袜过来了。 青年很自然地半跪下来,握住郁安无处安放的脚,为他套上足衣。 “阿肃,不用、不用这样的。” 拒绝的话只说到一半,鞋已经套上了。 礼肃抬头看他一眼,捉着他的另一只脚,放上自己的膝头。 郁安很尴尬地说:“我自己可以的。” 可鞋子已经套好了,再说这些也晚了。 郁安顺利下了床,听见站在一边的礼肃轻声道:“无碍,是我想帮阿郁。” 郁安转头过来,礼肃没看他的眼睛,又俯下身去叠被。 郁安拉住他,“别管这个了,阿肃。” 礼肃摇摇头,手里的动作不停,“很快的。” 郁安弯腰去牵他的手腕,对上礼肃秋日湖水般的目光,很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洗手呢。” 没想到他在意的是这个,礼肃一诧,“阿郁不脏。” 郁安将他拉起来,“可是,我踩到地上了。” 礼肃平静道:“我帮你擦了。” 郁安后知后觉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刚被抱上床的时候,他太紧张,看到礼肃用衣摆去碰他的脚心,并没有理解到对方的意思。 郁安期期艾艾:“这、这样啊。” 礼肃弯腰把被子叠了,又铺平了底层的毯子。 郁安看着他动作,张口想夸对方贤惠持家,但很快想起二人如今不尴不尬的关系,只能收住话头。 礼肃整理好床被,直腰看了过来。 他知道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自己,像是离不开一点。 黏人的模样都很安静。 礼肃将披风披到郁安身上,手指下滑时很轻地碰了一下对方的掌心,“冷了。” 郁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当不知,“有点。” 礼肃往门口走,“走吧。” 郁安立在原地不动,“去哪?” 礼肃回眸看他,“元宵夜,不是要去赏花灯?” 郁安一愣,顷刻就绽放了笑颜,“要去!” 出门之前,礼肃帮郁安绑了头发。 礼肃为郁安梳过很多次头,对那顺滑的长发熟悉至极,也曾将它们挽成过各式发髻。 但这是礼肃第一次为郁安束发。 细细算来,阿郁今年该及冠了。 原来下次冬日,才是他真正的成年礼。 这次礼肃不会允许任何破坏发生。 束好头发,郁安回身去看礼肃。 可礼肃眼睛太沉静,郁安仿佛从中看到了茫茫冰原。 他难得有些不确定,“不好看吗?” 礼肃垂眸凝望,伸手替他理顺发带,“好看。” 指节分明的手指顺着银白发带一路下滑,按在了郁安肩头。 二人出门的时间太迟,披着皎洁月色,一路并肩出府。 郁安以为已经错过了热闹,好在元宵夜庆还未结束,喧嚣阵阵,四处张灯结彩。 街上行人纷纷,尽是欢声笑语。 在空旷小道时,郁安还觉得有些冷,可已经被加了几层衣物,便不好意思再去向礼肃诉苦。 礼肃却猜出了他的想法,主动将他的手裹住。 这个举动的深层含义无从得知,郁安觉得是礼肃善解人意的本性在作祟。 路上人来人往,小摊摆了一条长街,各式灯笼成线高挂,铺成两条绚烂的长河。 亮光映在人脸上,宛若晚霞降临。 郁安目不暇接,四处看了一阵,步伐稍微大些就感受到阻力。 他低头,看向被牢牢牵着的左手。 观灯的百姓太多,人群中不知是谁行色匆匆,郁安被撞得往礼肃的方向踉跄一下。 礼肃及时揽住他的腰,“小心。” 郁安抬头看向他,意外的拥抱拉近了距离,能看见彼此眸中的倒影。 坦白过后,两人的相处模式仿佛没发生太多改变。 但的确有所不同了。 郁安很难对他们的关系进行定位,更不敢去深思礼肃的行为。 知道他是男人,对方还会喜欢他吗? 还是只是把他当做相处多年、需要照顾的朋友呢? 伤春悲秋没有太大意义。 郁安移开了目光,从礼肃的怀抱里退了出来,又兴致勃勃去看各色灯盏。 礼肃牵着他的手没放,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人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狭隘处甚至会贴到一起。 怕礼肃不自在,郁安尽力不碰到他,还未在其他方向挪远,就被捉着手往回带。 多彩的灯盏下,青年面容如玉,眼眸含了层柔光,“躲什么?” 见郁安不语,他靠得更近,温润的嗓音落在对方耳畔:“阿郁,不要躲我。” 【作者有话说】 小郁,不要担心他不喜欢你,勾勾手指的事哈 另外,祝大家元旦快乐!新的一年继续加油~ 137 裙下之臣 ◎我都喜欢◎ 元宵佳节,赵远之是陪着母亲和妹妹来逛逛灯会的。 妹妹是来京探亲的表妹,母亲说来者是客,牵着赵双的手走得飞快。 人潮涌动,赵远之不好容易将二人安顿在一方视野极佳的茶楼里,往窗口一坐正想着歇口气,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了两个相携而过的男人。 嗯?一对断袖? 赵远之觉得这二人眼熟,不由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脸色大变。 披着墨色披风、乌发高束的那个男人,怎么长得有些像玉安妹妹? 他身边玉白衣袍的人,怎么模样姿态瞧着也很像烦人精礼肃?? 两人挨得极近,在低声说着什么。 赵远之揉了下眼睛,正想再看仔细,二人却已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中了。 一定是看错了!那对该死的断袖绝不可能和玉安妹妹有关系! 但一想起公主,赵远之心境又灰暗下去。 赵双嬉笑着凑过来,被赵远之的叹气声唬住,问他怎么了。 赵远之怅然若失:“想起了一个人。” 郁安并不知自己被一个多日不见的熟人看见了,被礼肃要求不要再躲之后,索性放飞自我,照着从前的方式和他相处。 虽然偶尔还是会觉得尴尬,但已经自然太多。 猜了一路灯谜,郁安手里也被花灯填满了。 人潮稀疏后,二人慢悠悠走到河边,看见男男女女蹲在阶下往水中放灯。 郁安知道这个风俗,是向河神许愿,祈佑自己平安顺遂的。 成群结队的男女来此,或许是为了请求神明庇佑爱情。 这些美好的祈愿是否会被神明收到,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当下,是此刻。 郁安正静静看着河中飘荡的荷花灯,察觉到手心一紧,视线一抬,对上了礼肃的双眼。 “阿郁有什么心愿吗?” “我的心愿?”郁安一顿,目光重新投向河水,“我希望要做的事都能做到。” 礼肃回音很温和:“是么?” “骗阿肃的,”郁安转眸回来,对他微微一笑,“有些事做不做得到都无所谓,我只希望在意的人平安。” 礼肃牵紧了他的手,“阿郁会如愿的。” 不管愿望是什么,都会如愿。 花灯中烛火跳动,将两人的衣角映成了同一片颜色。 长河之上,荷花灯顺水徜徉。 单独相处的时候,礼肃让郁安不必在意,继续住回主院。 郁安答应了。 元宵一过,礼肃就要离开了。 相处的时间只会越来越短,郁安不想浪费。 视线从架上的花灯上移开,他披上氅衣就去了西边的偏房。 到了地方,礼肃有些讶然,“阿郁?” 郁安犹豫着说:“我想来看看你。” 这样直白的表达,以往的礼肃总会红了耳朵。 可如今礼肃扶着门的姿势未变,眼神平静地问他:“要进来坐坐吗?” 郁安立即应好。 礼肃进了屋,烧起足量的炭火,房间里很快热了起来。 郁安站在门口不动,直到被礼肃轻飘飘看了一眼,这才合上门进来。 房中收拾得很干净,主人的物品少得可怜,彰显着对方来去自由的身份。 礼肃站去床边,安静地整理行囊。 郁安看了一会他的背影,低声开口:“阿肃,你还会回来吗?” 换一个说法是,我们还要继续吗? 礼肃关于这段关系是何想法,郁安只想要一个答案。 礼肃动作停住,转身看了过来,一双柳叶眼眸走向很柔和。 “阿郁,你心悦我,是吗?”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郁安点头,“是的。” 礼肃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细究源头恐怕很难理清,郁安迟疑了一下,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礼肃沉默了。 郁安看不懂他眼睛里的情绪起伏,“阿肃……” 礼肃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哪怕我们都是男子,你也喜欢我?” 炭火的温度起来了,郁安摸索到氅衣边缘,将厚重的大氅褪了下来。 “喜欢。”他回答。 礼肃一笑,向郁安走了过来,“喜欢同我相处么?” “喜欢。” “哪怕我墨守成规,迂腐不堪,毫无征兆就抛下你回麟茂,你也喜欢我?” “……喜欢。” 礼肃已经站到了郁安面前,目光宛若春雪。 指尖轻柔地抚过郁安的脸侧,礼肃低下声音问他:“怎么都喜欢吗?” 郁安与礼肃对望,很和气地说:“喜欢,都喜欢。” “我碰你的时候,你也喜欢吗?” 郁安刚一点头,礼肃的指尖就移到了后颈,不紧不慢在那小片皮肤摩挲。 郁安眨了眨眼,察觉到那只手顺着他的脊骨一路下落,滑到了腰部。 “这样呢?” 郁安说:“有点痒。” 观察到郁安确实没有反感,礼肃按住郁安的后腰将他往自己身前带。 “我们相吻的时候,阿郁是什么感觉?” “……” “讨厌吗?还是喜欢?” 郁安默了一秒,如实答道:“喜欢,但是阿肃亲得有点深了。” 礼肃眼中浮现出一层浅淡的笑意,可郁安还没来得细看,那点笑意就隐匿无踪了。 “和喜欢的人亲近,只会因为喜欢而生出欣喜而非厌恶,是吗?” 郁安点点头。 “之前与阿郁亲近的时候,我都觉得欣喜。” 礼肃目光低敛,看着他身上天青色的长衫,“但那时我是把阿郁当做了女子,这不对……” 郁安呼吸都放缓了,纵使稍觉不安,也很认真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礼肃慢条斯理地按着他的腰,“所以我想试试,面对身为男子的阿郁,我会否仍觉得欢欣。” 郁安顺着他的话问:“怎么试?” “阿郁……” 在郁安抬头的一刹那,礼肃的吻落了下来。 和以往不同,这个吻轻得像是风中的绒羽。 双唇一触即分,不染情欲。 郁安回过神来,轻声问:“阿肃讨厌亲我吗?” “不讨厌,”礼肃眸中暗光闪动,又抬起他的下颚亲了他一下,“我喜欢阿郁。” 郁安眼睛一亮,“真的?” “嗯,”礼肃和他对视,眸中霜雾尽散,“不管阿郁是男子还是女子,我都喜欢阿郁。” “对不起,这种事不用确认,我也可以直接告诉阿郁的。” 反应过来礼肃一直在借着由头欺负人,郁安简直百感交集。 郁安抱住了礼肃的肩膀,“阿肃好坏。” 礼肃扶住他的腰,很温和地向他道歉:“对不起。” 犹豫和迟疑是假,担忧和在意是真。 不管郁安是男是女,都是淋着霜雪将礼肃护在怀里的人。 是和礼肃相携相伴的阿郁,是即使自己难过也要温暖别人的笨蛋,是远梁冬天里唯一的日光。 礼肃很早就下定决心,要走到足够高的位置,将接住他的阿郁重新捧起,长长久久守护对方。 这个决定不会因为郁安是男是女而改变。 因为阿郁只有一个。 礼肃要保护的人,只能是他。 礼肃很快尝到了捉弄人的后果,亲密的时候,郁安总是睁大眼睛盯着他看。 像是在反复确认他会不会讨厌。 礼肃哭笑不得,挠着郁安的腰将他放倒在榻上,逗得人说不出话才罢休。 看着面颊绯红仰面躺在榻上,仍双眸明亮瞧着自己的人,礼肃轻轻地弯起眼眸,用手去刮对方卷翘的眼睫。 傻阿郁,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5%] 后来,郁安终于确认了礼肃的心意,知道这人确实没在强装。 这事还要从二三月里,礼肃又一次从麟茂来远梁时说起。 彼时礼肃一现身,公主府的仆从很自觉就领着他往府中走。 恰好郁安那日没外出,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商户账本,乍然见礼肃进来,还以为自己忙里偷闲生出了幻觉。 分明前些日子对方还在信中说,新君事忙,大典之后安稳社稷行程很多,郁安便做好夏日才见面的打算。 直到被礼肃抱在书案上亲吻,郁安才慢慢反应过来,礼肃真的过来了。 多日没见面的人亲得很凶,不给人喘气的机会。 郁安软着身子推他,“阿、肃,别……别亲了……” 礼肃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秋水般的眼睛含着脉脉情意,“我很想你。” 郁安被他勾到,抵抗的力度一松,“唔。” 被迷迷糊糊亲了半天,郁安实在受不了,匆匆推开他就想从案上逃开。 礼肃扶住郁安分开的膝头,“阿郁要去哪?” 郁安红着脸说不出话。 礼肃勾着他的腰将人往自己身上按,将他托臀抱起。 郁安推他的力道大了点,“不要这样。” 他反应太大,礼肃动作一顿,很快就像察觉到什么,轻声笑了起来。 郁安无地自容,将脸埋到他颈窝。 颈侧滚烫,礼肃将他放上了小榻,“这里会舒服些。” 一落地,郁安就默不作声往里面挪。 礼肃牵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了回来,“阿郁。” 郁安摇头,“不亲了。” 面颊带粉,分明唇瓣还湿着,呼吸也是乱的,但郁安还是很肯定地重复一遍:“不亲了。” 礼肃打开他蜷着的腿,很耐心地吻了吻他的面颊,“阿郁,对相爱的人来说,这是正常的。” 郁安知道这是正常的,但是亲自遇到这种情况还是觉得难堪。 礼肃安抚般吻过郁安的颈侧,而后抬起眼睛看他。 郁安被这人看得没办法,主动去亲他。 这次亲了很长时间。 郁安被放开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到了礼肃的腿上。 他想下来,稍微一动就被礼肃按住了大腿。 “别动。”清润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 郁安视线下落,立即就不动了。 稳稳按着郁安的腿不让他离开分毫,这人的语气却很温柔:“阿郁,我心悦你。” 此刻,言明与否已经无关紧要了,郁安亲身体会了礼肃的心意。 138 裙下之臣 ◎大家都知道,郁安殿下是皇子◎ 礼肃的心意无可质疑,郁安彻底放了心。 两人依旧聚少离多,郁安在这段时间里继续忙自己的事。 入春之后,梁嗣在国君的授意下,有意识地接触更多国事。 他资质平平,即使有人帮着出谋划策,做出的政绩也令老臣们难以入眼。 国君倒是沉着脸没说什么,只是听说理政殿的侍奉内监因为办事不力被换了好几个。 至于真正办事不力的人到底是谁,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大抵是看出了国君的态度,梁嗣捏着鼻子上进了几天,无奈做不出成效,也就慢慢荒废了下来。 且不知李氏如何将儿子劝好,梁嗣在人前又恢复成那副励精图治的储君模样,雷声大雨点小,背地里却沉迷享乐,养了一院子的歌姬舞姬。 真正让几个老臣心寒的是春夏时北部的一次地动,事发突然,传入朝中的时候已是入夜之后了。 恰逢国君远巡,只剩身为太子的梁嗣在朝中与诸位重臣理事。 当夜,梁嗣听了消息一时竟拿不出主意,被一个心直口快的朝臣追问计策无果,脸上是风雨欲来的阴沉。 但天灾事急,章程还需尽快拟好,几个大臣商量着定好赈灾救援的措施,终于看向站在一边的梁嗣,烦请他取出储君印章,将章程层层批复下去。 梁嗣没在袖中取出要找的东西,对上诸臣的眼睛时,笑都笑不出来。 最后印章在一个舞姬榻上找到,在周围人沉痛的目光里,梁嗣险些将东西甩在地上。 事情是解决了,太子乖张昏庸的名声也传遍了。 早前很多人都看不惯梁嗣高调的做风,这一两年好戏更是层出不穷,这远梁的储君像个笑话。 重朝臣失望至极,连带着对郁安问政都没有好脸色。 郁安表现得谦逊温和,并不在意他们的臭脸。 御史大夫为主的中立派对梁嗣也不甚喜欢,对郁安的态度倒还好。 自从知道这位殿下是男儿身,几个老臣恭敬了许多,但始终游离不定,并不直接表态。 寒门官员那边则对郁安更是信服,唯这位殿下马首是瞻。 至于其他世族,郁安挑挑拣拣了一些清白可靠的,并不遮掩拉拢之意。 大方直白得令人心惊。 世族们以为是公主想下嫁,想起曾经喧嚣尘上克夫的谣言不由心忧,但听闻送礼结交的人是位郁姓男子,以亲近文人游走京都。 这位郁公子与世族一直是信件来往,从不显露真身。世族们虽然好奇,但收了好处一旦见面就意味着对方有事相求,那还不如不见。 直到梁嗣因为地动章程一事闹得难看,世族们忽然收到消息,那位郁姓公子要与他们见面。 世族们犹豫着答应了,罢了,既然获益这么久,见一面也罢! 然后他们就见到了与玉安公主如出一辙的出色容颜,这位郁公子怎会和公主如此神似! 在众人瞪眼茫然之际,郁安轻轻一笑,向众人拱手,“初次见面,承蒙诸位照拂家妹了。” 近日远梁国非常热闹,前有太子找印章找到了家姬榻上的丑闻,后有玉安公主有双生哥哥的奇事。 一桩又一桩,叫人津津乐道。 有人疑惑远梁国君膝下儿女仅有一双,便是王后所出的梁嗣,以及无名宫妃所出的玉安公主,那这双生哥哥又是从何而来? 解释的说法是,那郁姓宫妃当日生产,所出的是一对双生子,次女孱弱便娇养着留在身边,而长子却因缘巧合流落民间。 若问缘由,便是接生宫人们苛待宫妃,凋零皇嗣,将双生胎一分为二,富贵不得尽享,储位不得妄争。 有人总结,那归根到底,这位近几年广为人称道的郁安公子,也该称和公主一样称作殿下了?都和公主住进一个府邸了,自是家人团聚,将话都说开了。 众人皆叹这是好事一桩。 而心思活络善于钻营的人就开始暗自计较,远梁多了个极得民心的皇子,朝野局势恐会有变。 王后和梁嗣那边没传出大消息。 但王后私下去过郁氏宫中,被郁氏柔柔弱弱地一怼,正欲扬掌,就郁安神色淡淡地挡了过来。 李氏美目圆睁,气得连王后礼仪都懒得维持,“你……你好得很啊,玉安,是我小瞧了你,你竟有这种魄力!” 民间传言太过牵强,宫中的聪明人倒是能猜中一点事情真相。 他们皆叹皇子分明是七尺男儿,却扮了这么多年美娇娘,魄力却非常人能及。 “娘娘客气,”郁安对王后态度平淡,言语时眼神沉静,“多谢娘娘多年高抬贵手,放了我们母子二人一条生路。” 震怒的李氏最终被女官们劝了回去,郁氏问到了国君,郁安说国君早已知情,要她不必忧心。 向国君坦白的时机正巧,彼时对方召郁安去理政殿,想来是要问问他私下结交朝臣的事。 清寒臣子也便罢了,如今竟不加遮掩去接触重臣,该提醒他注意分寸了。 可郁安将兜帽一摘,国君徒然皱眉,看着眼前男子打扮的人,“这是何意?” 郁安长跪于地,将无云宫中的数年账目开支一一呈上。 这用度数目远不够宫妃规格。 郁安终于找到机会,将这些年来王后的刁难苛待直白地呈现在国君面前。 铁证如山,国君面色很不好看。 郁安说出自己掩饰身份的原因,是畏惧主母,怕惹来猜忌,不愿让国君和已立的太子为难。 国君合上账目,“如今为何又拉拢朝臣频频参政,不怕你兄长为难?” 郁安眼帘一抬,“遮遮掩掩终非良策,何况兄长平庸,我也想为父皇分忧。” 秀雅的眉眼洗去华妆,显出原本的锋芒。 其中野心勃勃,恣意无限。 机敏沉稳,言笑坦然,确实是储君应有的模样。 最后国君没怪罪郁氏母子的欺瞒,但对郁安的“分忧”言论也不予回复。 郁安并不急,只看在国君心底,身份和资质孰轻孰重。 梁嗣那边就更不必担心了,那人即使在心底骂死了郁安,也只敢耍阴招,当面只会笑里藏刀地嘲讽。 郁安和梁嗣撞上的频率不高,若不是范泉收拾了几个潜入的黑衣刺客,真要以为对方真不在意了。 其中还有一桩趣事。 自坦言真身后,郁安便终日以皇子身份与诸臣来往,某次酒楼茶馆议事结束,恰好与几位年轻将军遇上了。 为首的是赵远之,其余人匆匆行礼,唯他呆愣不动。 久违蒙面的赵小将军一见着郁安,眼睛都要瞪出来,一时盯着郁安看个不放,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郁安随他看,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赵远之眼睛瞪得更大了。 直愣愣的注视显得这人太傻,有人正欲道声“不可对皇子殿下无礼”,就听这人艰难开口:“殿下——” 只此一声,也不知是在叫记忆中的公主,还是眼前眉目如故的皇子。 出门在外还是要秉承那套双生子的说辞,于是郁安道:“赵小将军,久仰大名。” 赵远之一愣,将郁安看了又看。 他是听过双生子的事的,可如今一见,只觉得眼前的人与玉安妹妹长相分明如出一辙,怎么就是皇子了呢?真的不是玉安公主本人么? 可是玉安妹妹是个柔弱女子,这人却实打实是个男人! 美娇娘和大男人又怎能相提并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越想越混乱,赵远之的脸色苍白下去。 他大受震惊的模样太可怜,郁安难得起了点怜惜,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再多说,颔首过后就要离开。 赵远之抓住了他的手。 郁安神色自若,靠近对他耳语了一句—— “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远之哥哥。” 最后几个字咬得很轻,是扮做女子才会用到的声线。 明明听到了记忆里最想要对方唤出的那声哥哥,赵远之的脸却更白了。 趁着这人心神大动,郁安提脚就走。 赵远之却顾不上他了。 方才的口吻太熟悉了,明明是玉安妹妹才会有的柔声奚落,这人却学了个十成十。 怎么回事! 郁安殿下,玉安妹妹,怎么会这么相似?连他们的过往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二人究竟是一母双生,还是……归根到底就是一个人? 漂亮的玉安妹妹难道从头到尾都是男人假扮的? 这男人再漂亮又怎么能和女子比! 为什么会这样! 赵远之瘫坐在地,觉得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这几个月真是好生热闹。 先前麟茂新君即位,肃清政治的雷霆手段还为人乐道,而远梁国内的储君之争又如火如荼,一事未平,月耀那边又来礼不断。 分明不是朝贡之时,月耀的藏品却一批一批送过来,远超进贡的数量。 使臣姗姗来迟,带来国主意愿—— 他们要再次求娶玉安公主。 按理说从前被拒绝过,这些人就该知难而退,可听闻公主多了个双生哥哥,眼看也有问政理事资格,不由心思再次活络。 使臣来朝的时间不巧,公主府的家仆听闻风声匆匆报信,撞见了礼肃和郁安笑闹在一处。 前些日子有场邀约,郁安需要以玉安公主的身份露面,许久不扮女子,打开尘封的首饰盒,入眼就是一件极不同的发饰。 那是一支金丝焊就的凤形金簪,尾翼镶嵌着晶莹宝石,喙嘴衔花,华贵之至。 一看就不是公主该有的东西。公主的物件,侍女不敢妄动,也不会轻易添置。 郁安拿起发簪看了几秒,想起了曾在主院住过的礼肃,默默将它收好。 待礼肃抽空过来,郁安便取出这只凤簪,怀着笑意问他:“是阿肃放的吗?” 139 裙下之臣 ◎我们成婚◎ 目光没在那只色彩璀璨的簪子停留多久,礼肃看向郁安,神色宁静。 “冬日里原想送给阿郁,但后来知道阿郁意不在此,便没再提了。” 言下之意是知道了对方是男子,便不好再送了。 郁安把玩着簪锥,轻声道:“阿肃早前已送过我发簪了。” 礼肃道:“那时清贫,我答应过要给阿郁更好的。” 郁安粲然一笑,“阿肃送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他视线落在风簪上,觉得这款式不太寻常,“这簪子是麟茂的款式吗?很漂亮。” 礼肃没言语,只隔着桌案对郁安微笑。 凤凰衔花,唯皇后能配。 礼肃是在兑现婚娶的诺言,将麟茂王后的东西带给郁安。 正如那年那夜他承诺的那样,会再送出一只更配郁安的发簪,为此他走了很久。 但纵使堆叠世上珍宝,也难比阿郁弯眸一笑。 郁安叹气:“阿肃放了东西又不说,若我此后都未开妆奁,岂不是就白耽误了?” 礼肃摇头:“这是阿郁的东西,现世与否都凭阿郁心意。” 他说话的声音太柔和,郁安被挠得心痒,放下东西就往他身上扑,“阿肃太笨了。” 礼肃笑着被他压在小榻上,“哪里笨?” 郁安在他脸上指指点点,“有话却不说。” 礼肃侧过脸去吻他的手指。 郁安收手,闷闷道:“以为我不知道凤凰的意思吗?李氏也有一顶凤冠,重要场合才戴……” 礼肃顺着他的话夸赞:“阿郁聪慧。” 郁安被这人哄得没脾气,捏了一下他白净的侧脸。 礼肃牵住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掌心,“阿郁能读懂我的心意,我很开心。” 郁安弯起眼睛。 礼肃将手搭在郁安的后颈,将他更近地贴向自己。 彼此对视,那双柔如柳叶的眼眸含着深沉情意,连嗓音都带着缱绻与珍视。 “阿郁,我们成婚吧。” 与此同时,通传消息的家仆匆匆进门,撞见这一幕,差点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请婚被打断,礼肃神情微冷,郁安含笑拍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抚。 “殿下……”家仆唯唯诺诺。 郁安转头,“何事?” “月、月耀求娶。” 郁安对月耀人的执着程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掐在腰上的手很用力,郁安强撑着,对家仆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家仆如蒙大赦,急急退出去,并帮他们把门掩上了。 懒得猜这些人要怎么感慨殿下和礼肃白日胡闹,郁安转回来,对上礼肃深沉的眼睛。 这人面上风轻云淡,背地里还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 郁安扭了一下腰,将手盖上他的手背,“疼。” 他在不受影响地撒娇。 礼肃手中力道放松,睫羽微抬,似乎有话要讲。 郁安看清了那清浅眼眸中的晦暗情绪,笑着凑过来吻他眼尾。 礼肃睫羽一颤,听见郁安斩钉截铁的语调:“阿肃,我们成婚。” 那天礼肃吻了郁安很久,在郁安以为这事过去了的时候,礼肃面色自若地评价月耀是贼心不死。 当夜礼肃就回麟茂了。 临行前,他说:“阿郁,等我。” 郁安怎么都会等,即使没有他的这句叮嘱。 礼肃从他的眼睛里读出答案,抚摸着他的侧脸,展颜笑了。 郁安让礼肃一路小心,礼肃应了好。 此后又是分别。 月耀的这次求娶自然又被国君以同样的理由回绝了,即使对方愿意拿出一半矿产也不能动摇君心。 两个皇子争得热闹,又去哪给月耀找个公主? 国君态度果决地将月耀的聘礼尽数退还,此事在国都中闹得沸沸扬扬,还未出半月,边关忽然传来麟茂攻打月耀的消息。 麟茂新君给出的理由是:夜翻史书,回望从前四国一家何其繁盛,嗟叹国土分裂至此,遂继承宸帝遗志,出兵相协,护卫家国一统。 出兵理由大义凛然,谁都知道这是吞并势力的借口。 月耀做了远梁多年的附属,国力大不如前,此番争战必定不敌,若是月耀倒了,远梁孤立无援,恐有灭国一难。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郁安则借机收揽人心。 如今郁安殿下的贤德名声传得很广,连边缘地都有所耳闻。 殿下宅心仁厚,体恤民生,自行出资为百姓铺路搭桥,修缮各类医馆学堂;他在政事上也勤恳,颇得诸多大人青眼,偏生性子还谦逊之至,真真是个极好的人。 郁安殿下的美名传得太远,显得玉安公主默默无闻,不过自兄长回归,那位公主倒是很少现身人前了,这也无碍,不过是看不见美人稍有遗憾罢了。 民间对郁安殿下的评价很高,以至于国君都知晓一二。 储君是换还是不换,该尊旧礼还是听从民意,倒也叫人两难。 真正推动国君下决定的是月耀被攻陷的消息。 月耀战乱,远梁不是没动兵支援,可麟茂军常年征战,即使来到北方战场也毫不萎靡,骁勇程度全不似十年前战败的孱弱。 月耀灭国的消息四散,所有人都面如土色,担心远梁将亡。 边疆动荡,国之储君更应稳定人心。 国家倾颓,朝臣接连不断上书,平庸气短的梁嗣难堪大用,请国君重新定夺。 国君松了口,让郁安和梁嗣共同理事,并行辅政之权。 储君虽未废除,但真正主理朝政的人究竟是谁,朝臣们都心中有数。 走到这一步,郁安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身份公开,报还恩情,无人再敢轻慢郁氏母子。 郁氏在后宫的地位已经与李氏齐平,底下的人恭敬有加,不敢丝毫怠慢。 李氏虽恨,可仍要强颜欢笑与她说话,将王后的大度贯彻到底。 郁氏喜怒不形于色,只偶尔在郁安来探望的时候,关切地问他近来如何,可有难处。 其实没有难处,在众人的夸赞里,她知道自己这个孩子将所有事都做得很好,成熟妥帖,再也看不出当初赖在她怀里撒娇的影子。 可郁安走得愈高,郁氏心中愈发不安。 她并非远梁国人,对这个国家没有归属感,更从不期盼孩子能登上国君之位。可若这是郁安想要的,她便不会反对。 眼下局势不稳,纵使郁氏久居深宫,也知晓麟茂一国虎视眈眈,不容小觑。 远梁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此时要做国之储君,并不是件好事。 李氏母子那边也将情势看得很清,因而没理会郁安的争权夺势,只是在观望麟茂的态度。 到了这个时候,远梁国对麟茂新君的关注空前提高。 麟茂的新国君是哪位皇子?可知脾性?治国水平如何? 手握情报的人长叹,此人手段了得,即位几个月就已肃清国内朝政,是块治国理政的璞玉。 众人心中没底,但一听情报贩子的后半句,更是双腿战战。 不妙!这新君不是那位老国君扶持的次子,是在远梁为质数年的那位长子! 敌国质子是什么待遇,不必多提。 届时那新君新仇旧恨一算,远梁就真要亡国了。 在旁人长吁短叹昼夜难安的时候,郁安倒是安稳度日。 礼肃是恩怨分明的浊世君子,就算是要报仇,也不会迁怒无辜之人。 郁安一直在做的事,礼肃是知情的。 从前当他是女子,礼肃只是稍有诧异,却很快就温和一笑,让他放手去做。 后来这人知晓了郁安的真实身份,更让他不必顾忌。 “我来托底,阿郁只管高飞。”他笑得很温柔。 所以郁安很肯定,礼肃不会让他为难。 可郁氏心忧不已,郁安便入宫陪她。 屏退旁人后,郁氏一脸担忧地捉住郁安的手,“我听闻,麟茂的新任国君是礼肃?” 这事消息再滞后,所有人也该知情了。 郁安点头,“嗯,是阿肃。” 郁氏敏锐地察觉出他态度亲昵,“安儿与礼肃,还有往来?” 郁安没有否认,“有的。” 郁氏目露不解,“你与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前还能说是从小到大的情分所致,可如今都分开两年了,还在来往未免太过了。 “我们……”郁安想起从前郁氏的告诫,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们在一起了。” 郁氏愣了一下,“在一起?” 郁安解释道:“母亲,我与他心意相通,已经在一起了。” 郁氏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惊愕道:“什么?他知道你是男……” “知道。”何止是知道,还亲自看过。 “那他还是心意不改?” “没改。”甚至还有心思逗人。 郁氏被突如其来的坦白镇住,“这……安儿,可你与他都是男子,怎么会……” 郁安认真道:“母亲,我是喜欢他这个人,并不在意他是男是女,他也是这样想的。这段感情或许是世俗不容的,但只要彼此固守真心,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郁氏叹息:“你又怎知他是真心?知人知面不知心。” 郁安温声安抚她:“母亲,不必担心,阿肃的为人您是知道的,他不是坏人。我也能看出他的真心。” 郁氏摇头,“就算是自幼相识,也难测真情,安儿不可轻信。” 郁安笑了,“阿肃是很好的人,母亲且放心。” 即使之后劝了很久,郁氏勉强信了,又叮嘱郁安要守住本心,不可深陷,又劝他男婚女嫁才能长久,要他再考虑考虑。 郁安并不答应要考虑的事,又帮礼肃说了很多好话。 郁氏道:“他如今身居高位,终有身不由己之时,况两国敌对,你们又该以何种立场相守?安儿,你再好好思量。” 郁安说礼肃态度果断,不是始乱终弃的人,两全之法也会有的。 郁氏转眼去看窗外细雨,“那便等可以两全之时,再谈其他。” 郁氏性子温婉,却有着自己的固执。 郁安不敢多劝惹她心烦,心里想着此事还要礼肃来才行。 只要礼肃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好感,那人必定不会讨厌他。 【作者有话说】 比如你,小郁 140 裙下之臣 ◎两国婚约◎ 夏末之际,暑热未褪,比礼肃书信来得更快的是麟茂的国帖。 彼时月耀国土已尽归麟茂所有,与远梁的交易全断了。 缺少贸易生计,边民们叫苦不迭。 远梁国断掉一处经济来源,近来四处风声鹤唳。 在这个节骨眼上麟茂国来了国书,使得一众朝臣汗如雨下。 是结盟书,还是战帖? 后者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前者。 使者是位年过半百、颇有威望的儒臣,被宫人们毕恭毕敬迎入朝堂,衣衫整洁姿态从容。 几个月的坐以待毙令国君心情不虞,心道还不如去战场上会会这些大名鼎鼎的麟茂军。 国君压着性子问:“麟茂来使,有何高见?” 那老臣不卑不亢:“贸然叨扰国主,实在惭愧,只是陛下有令,特令下臣传达君命。书此一封,望国主过目。” 宦臣接过漆封的浮雕木匣,将国书恭顺地递到国君面前。 国君脸色镇定,直到将国书内容阅毕,双手震颤,将国书一掷在地。 “荒唐!”他拂袖起身。 “陛下息怒——” 朝臣战战兢兢跪倒一片,对国书的内容猜了又猜,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事让刚正沉稳的国君气成这样。 竹简一路滚落,使者将国书拾起,见两侧朝臣都盯着自己瞧,“诸位大人,也想一观么?” “这……” 国书按例是只有高位者才能看的,但那麟茂使臣却笑容和煦,“这是我们陛下的意思,此事不必遮掩,诸位看看也无妨。” 于是那简国书被轮流传阅,看过的朝臣都面色怪异。 国书最后被传到梁嗣手里,将内容看完,他瞠目道:“这……这是礼肃的意思?!” 有臣子细声提醒:“殿下慎言!” 梁嗣阴冷地瞥他一眼,那臣子吓得不敢说话了。 麟茂老臣像是没看见这个插曲,在众人传阅完毕后,朗声开口:“想必诸位心中已经清楚了,下臣来此也是为此事。” “……” “国书冗长,概而言之便是,吾主要与郁安殿下成婚。” 饶是看了国书,听他直白挑明,朝堂还是炸开了锅。 赵远之也在其中,原本看完书简就神色恍惚,此刻忽然想到元宵夜遇见的那对相携男子。 难道真是郁安和礼肃吗? 可是断袖之好分明是天下难容的啊! 已经没人在乎他的表情了,因为所有人都如在梦中。 少有的不知情者茫茫然:“这……不知是哪位郁安殿下?” 是郁安皇子,还是玉安公主? 那老臣诧异道:“还有几位郁安殿下?” 一位年轻的文官站了出来,沉着接话:“只有一位。只是皇子殿下身份尊贵,恐难答应……” 正是那位昔日被顶替进士名额的落榜学子,而今被提拔起来做了朝中三品官,对有知遇之恩的郁安很是感激。 “吾主亦知此事为难,愿与远梁永久议和,换得天下太平。婚约既成,战火止息,天下一统,双君共治。” 这是远比去娶皇子还令人震惊的消息! 不是签订协约,彼此相安无事,是要两国合一,此后共治天下! 联姻对象可是蒸蒸日上盘踞大半江山的麟茂国,日益势弱的远梁国若是答应婚事,就能翻身而起,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天下。 麟茂国君将半壁江山都让了出来,只为求得远梁允诺婚约,条件丰厚得令人怀疑此中有诈。 果然,在有人试探着问是否还有其他条件的时候,麟茂使臣不答反问:“烦请问郁安殿下可是远梁储君?” 朝臣们吞吞吐吐:“这、本国储君……” 梁嗣脸色一黑,正欲言明身份却被高座上突然出声的国君打断。 “是储君又如何?” 梁嗣难以置信地抬头上望。 老臣和气一笑,答道:“若是储君,那便无碍。吾主还有一个要求——只与缔结婚约的郁安殿下共享天下。” “这……” 这国主还真是一往情深! 远梁国君坐回龙椅,沉声道:“麟茂给出的条件实在客观,只是男子成亲未免惊世骇俗,这桩婚事还需问过吾儿的意思……” “我答应。” 国君话音一顿,目光如炬看向朝堂之外的人。 是今日告了病假的郁安。 即将长成的青年面色泛白,似有病气,却一身笔挺将朝服穿得端正,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俊雅。 “我答应。”他音色清朗。 麟茂老臣观他容貌气度,心中已有计量,弓腰行了个礼,“恭迎殿下。” 恭敬备至,竟比面见远梁国君还用心。 场中无人敢有异议。 国君目光压了下来,“你未曾听见使者前言,便答应?可知是答应什么?” 郁安掩唇咳嗽一声,淡淡道:“听到几句,是说和麟茂的婚约,我答应。” 他能答应,叫很多人都松了口气。 这可是半面江山,是无尽疆土,家国重聚福泽能绵延后世,确实是桩有赚无赔的买卖。 皇子殿下答应婚事,远比公主远嫁和亲来得划算。 谁知道若是拒绝,麟茂会不会翻脸无情,届时远梁国都一破,要一个郁安殿下又有何难? 国君黑沉沉的眼睛一定,慢慢与郁安对视,似乎是在确认他口中所言是否真心。 事实上,自知晓这孩子隐忍多年终将算盘打上朝野,远梁国君对他的欣赏与提防是齐平的。 但若是国之将亡,储君换谁来做都是一样。 拒绝婚事也为尝不可,背水一战的胜算虽低,也算人生尽意,不负家国。 可终究是百姓遭殃。 所以国君在判断,判断自己这个儿子是否能堪大任,有治理大国的魄力。 梁嗣忍无可忍出声:“父皇!——” 似在挽求,或是催促? 这坐不住的模样实在叫人烦心。 国君没有看他,只垂目瞧着郁安,末了,吐出一口气,“也罢。” 于是两国缔结婚约,签下天下共主的协议。 婚约既成,举世皆惊。 麟茂收拢国土,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却在面对最后一国时,提出共享河山的婚约。 一半江土拱手让人,竟是为了求娶美人。 中原江山重新易主,这次却是双帝共治。 联姻的美人,竟是个皇子! 这真是奇景一桩了,比百年前天下四分来得震撼人心。 但无论如何,九州一统都是好事,只看那两位国君如何相商了。 郁安被老国君亲自迎上国君之位,带上冕旒,在接受众朝臣朝拜的时候,甚至还能漫无边际地走神。 阿肃现在在做什么呢?他是怎么说服麟茂那边的?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主意? 说服朝臣也不算难,军权皆归己手,礼肃拿出新君威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自然无人敢反对。 老臣们或有异议,说男子成婚终究不合世俗。 礼肃回复得很长,总结就是:他是我心爱的人,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治国理政,都是最好的,诸位请放心。 所有麟茂人都觉得他们的陛下受了蛊惑,这远梁皇子再好,也不至于这么捧着吧? 英勇果断最明事理的陛下一遇上这个人,怎么就脑子发昏,只会说令人牙酸的话了?!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诽谤,下面的人还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婚事。 秋风吹落枯叶,该添厚衣了。 既然天下归一,首要的是新定国都。 在麟茂地界,还是在远梁地界?这可关乎两位陛下的权重。 在两边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两位陛下已经三言两语敲定了新国都的位置。 是宸帝时期的京都旧址。 定都决定还是郁安下的,自从签下协约,位面异变的问题就解决了,国土重聚,重建家国,也算继承了宸帝遗志。 两边要联姻,礼肃面对郁安时眼神温柔得可怕,说是百依百顺也不为过。 难得的见面,绵长的亲吻过后,礼肃贴在郁安身后,嗓音低柔:“阿郁,我们要成婚了。” 郁安按住他摸向自己双腿的手,“嗯。” 礼肃低叹一声,灼热的唇瓣贴在郁安的耳后,“想看看,阿郁的痣。” 自打有了先例,这人就总借机要他脱衣服。 不只是看痣,还要看看其他地方。 礼肃倒是衣冠楚楚,什么都不做光用炽热的目光看着,真的太过挑战郁安的承受能力。 “不行。”毫不留情的拒绝。 礼肃继续吻他的耳朵,“阿郁的痣很漂亮,我不碰,只是想看看。” 还不如碰呢。 郁安摇摇头,“不,阿肃你变了。” 礼肃情绪低落下去,“是我自制力不够。” 郁安见不得他这样,挣开他的怀抱,在对方迷蒙抬眼的时候,回身捧着他的脸亲下去。 礼肃将他抱紧了。 新的国都定下,皇宫重建的工程刻不容缓。 两位陛下的婚期定在冬日里,按理说开春再办也不晚,还能求个新年伊始的好兆头,但麟茂国君执意要办在年末。 大家虽然不解,但见远梁这边没反对,也就干脆定下了。 郁安私下和礼肃说过,听听臣子意见,即使不办在他的生辰也没关系,礼肃只是摇头,说那是阿郁的及冠日子。 原来他一直记着。 郁安心中发软,不再回绝了。 于是礼肃温和一笑,抓住机会就可劲欺负人。 婚期定得很急,但倾尽两国之力,新国都还是在婚礼之前建起来了。 两国婚礼,其实也是两位陛下正式登临帝位,共治天下的开端。 有心人觉得这种形式的一统很难长久,男子之间的感情又能延续多久?到时候争权夺利,还不知闹得多难看。 郁氏虽不会唱衰,但仍旧不放心二人的事。 搬至新国都的时候,礼肃亲自前来相迎,郁氏对上那张自幼看大的温润面庞,忽然间觉得担心多余。 一切恍若未变。 眼前人还是那个,下学之后会乖顺来无云宫的小质子,见着人就很懂礼地问好,进退有度,是最听话的那类孩子。 可最听话的礼肃如今成了威震天下的麟茂国君,承诺要与郁安相守一生,共享天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50 141 裙下之臣 ◎共创盛世◎ 所有人描绘的前景太美好,郁氏不愿相信,但看着两个孩子的相处细节又无可指摘。 礼肃确实对郁安极好,体贴爱护,敬重有加,正如郁安向郁氏描绘的那样。 郁氏挑不出错处,被二人架上了太后的位置,决定再暗自观察一下,看看二人的感情是否真的坚如磐石。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世界成了静谧的白。 新的京都内百姓安居,巍峨城墙如山伫立。 红墙黄瓦的帝宫修得规整,每一处都庄严肃穆。 白雪纷纷,落满御园梅林。 皇宫内钟鼓齐鸣,两位君主冕服加身,在两国朝臣见证下,并肩走向高台。 玉梯九阶,每行一步,往事划过眼前。 第一年,迎风冒雪相识。 第二年,许愿彼此如愿。 此后每一年春冬秋夏,都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从微末草芥,到高座之上,十年青梅竹马,有携手欢愉,也有离别伤苦。 彼此真心如初,一世相携相伴。 高阶已过,二人执香祭告天地。 香烛长烟袅袅,预示山河安康,四时无恙。 而后是对拜之礼。 两位容貌出色的君王相对而立,跪拜之时冕旒上的珠玉轻轻晃动,衮服上的金线织就的龙纹交相辉映。 叩拜结束,他们相扶起身,交换两国信物,寓意永以为好。 礼成的那一刻,相携的手还未放开,殿外已是锣鼓喧天。 绚烂烟火满天,划破清冷雪色。 在群臣朝贺声里,两人相视一笑,在心底许下永不背弃的诺言。 成婚的第一夜,两位君王同歇主殿。 由于都是男子,这场婚礼便省去很多流程,两位陛下接受了群臣贺喜,就着喜事浅饮几杯,便半推半就回了寝殿。 主殿被装饰得很喜庆,灯盏红烛静静燃烧,珠帘纱帐尾端都坠着朱玉。 摘下冕旒,喝了合卺酒。 礼肃眸中含笑,将郁安慢慢抱住,“阿郁,我们也是被神佛承认的夫妻了。” 郁安打趣他:“夫妻?” 礼肃勾起唇角,“嗯,你是夫,我是你的妻子。” 郁安笑着去贴他脸颊,“吾妻阿肃,现在你是真喝上我的喜酒了。” 礼肃亲吻他的侧脸,“是我们的喜酒。” 几杯烈酒下肚,郁安带着三分醉意,被礼肃放在床上的时候,下意识仰起头等亲。 礼肃抚摸着他的脸颊,轻轻一笑,俯身过来吻他。 礼肃的吻一贯带着个人特色,初时是慢条斯理的温柔,其后逐渐加深,勾尝慢品,只要郁安睁开眼,就会对上一双隐隐兴奋的眼睛。 像是要将猎物拆之入腹。 郁安见过几次,但还没反应过来,礼肃的眼神又温柔下来,像是春日细柳。 郁安知道这是表面的伪装,礼肃能坐上君位靠的肯定不是君子的端庄。 但这人今夜竟然装都不装了! 郁安被亲得舌根发麻,有点慌乱地推礼肃,张口想劝他歇一歇。 礼肃却借此机会又吻了下来,将那半探的红嫩舌尖尝了许久。 郁安被亲得身子发软,被放开之后还迷迷糊糊抬起眼睛,像是依依不舍似的。 礼肃极轻地笑了一下,奖励似地亲亲他水润的唇瓣,然后折身往一边走去。 郁安缓了一阵,看见礼肃拿着一沓衣裳过来。 定睛一看,竟是一套彩凤呈祥、衔珠带玉的凤袍霞帔。 看着礼肃沉稳自如的模样,郁安难掩惊愕地强调:“阿肃,我是男人!” 礼肃将那套嫁衣放在床边,坐在郁安了身边,“我知道。” “那为什么……” 礼肃温声解释:“这是为阿郁定制的嫁衣,从阿郁答应嫁与我开始,就吩咐最好的绣娘在准备了。” 说着,他垂下眼眸,“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阿郁是男子。” 郁安觉得理亏,“阿肃……” “嫁衣做好后,我很多次想过阿郁穿上的模样,”礼肃转眸看向他,耳根微红,“做梦也想。” 郁安没问他做的什么梦,尴尬地往坐在床上,压着朱红锦被的手指蜷着,像是无措。 礼肃按住他的手背,“阿郁。” 郁安应声抬头,然后被礼肃亲了一下脸颊。 亲吻过后,距离没有拉开,眉目如画的青年静静看郁安,“抱歉,阿郁,让你为难了。” 那双眼睛柔情似水,眼睛的主人压低声音请求他:“阿郁,可以为我穿一次嫁衣吗?” 礼肃发自内心的请求,郁安从不会拒绝。 各类裙子穿了这么多年,新婚夜穿个嫁衣也不算什么。 何况这是礼肃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事,郁安不愿让他失望。 只是礼肃的眼神渐暗,令郁安褪下吉服的手不自觉发抖。 嫁衣料子是上等丝绸,柔柔软软贴在身上,金丝织绣的凤凰活灵活现,凤尾延绵多彩,腰带也镶着珍珠宝石,流光溢彩很是夺目。 郁安裙子穿到一半,想起似乎忘了内裙,又爬到床侧翻找。 衣带没来得系,只用那条细腰带绑了一下,衬得那节腰身格外漂亮。 裙摆下白腻的双腿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礼肃捉住那细瘦的脚踝将郁安拉回来,不再忍耐压了上去。 “阿郁。”声音已经彻底哑了。 郁安腰上一松,绑好的腰带被解开了。 他抬眸去看礼肃,然后就被很温柔地吻了一下。 礼肃的眼睛像是幽深的潭水。 裙摆散了。 一修长的只手探进了进来。 郁安颤抖了一下,眼眶很快红了。 礼肃吻过他的眼尾,又来纠缠他的唇舌,似乎要将一切都夺去。 眼中升起一层浅淡的水汽,细密的吻飘花一样落在颈侧。 郁安被迫仰起头,察觉到对方身体的变化,呼吸已经完全乱了。 他艰难开口:“衣服,还、没穿好……” 礼肃亲到了他的耳后,修长的手指不知按到哪里,郁安泻出一声闷哼。 青年嗓音暗哑:“不用穿了。” 微风吹动纱帐,扫得珠帘簌簌,红浪滚滚中,偶然传出几声难耐的呻吟低泣,被沉哑的声音一哄又很快消失了。 双喜字高贴,配得一室欢情。 洞房花烛夜,人生圆满时。 两心相守,此生不离。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9%] 新婚夜郁安吃了个大亏,礼肃口中最好绣娘织就的嫁衣最后被弄得乱七八糟,不仅仅是折痕,还有其他难以入眼的东西。 郁安没从礼肃眼中看到惋惜,只品出了意犹未尽。 太荒谬了。 郁安心有余悸,要将那套毁得不成样子的衣服处理掉,却被礼肃十分自然地接走了。 这人白日里衣冠楚楚,端得一副体贴入微模样,“阿郁暂且歇息,我来就好。” 郁安不和他争,顺势往铺了厚毯的躺椅上一靠,歇着自己酸痛的腰。 礼肃也知自己过分,处理完事情就自觉过来将他抱好,温柔小意地捏腰揉腿。 揉着揉着就变了味道,郁安震惊回望,礼肃颊上泛起一层浅薄红意。 他低低开口:“阿郁……” “不行!”郁安差点从他怀里窜出去,被掐着腰按了回去,“阿肃,还是缓缓吧,好吗?我难受……” 撒娇没起作用,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了。 礼肃脸上的红晕更深了,眼神发沉。 郁安不敢动了,老老实实和他打商量。 礼肃没有强求郁安,只将他吻了一下又一下,珍惜又克制。 待风波过去,郁安拉着礼肃去处理政务了。 再待在寝殿,只会更危险。 郁安最后还是被哄回来了,礼肃答应注意节制,但一到夜里有时还是会过分。 可无奈小竹马生了一张多情面,眉头轻皱只叫人不忍斥责。 何况这是从小就可爱的阿肃,郁安不愿让他难受。 两位君王每日里形影不离。 郁氏在京都住了几个月,不仅没等到二人情意消失,还发现他们对视时眼神缱绻,感情好像更深了。 心中大石落地,她终于觉得宫中乏味,向郁安提出要和香若回南方的家乡。 郁安没有立即同意,但郁氏态度很坚决,说只是回故乡看看,将来还会回来。 郁安没有理由再拒绝,便放她们走了。 礼肃让范泉跟上,护郁氏一路周全。 恰好范泉也念叨着要回南方老家看看亲眷,此番和太后同行一路送过去,也是好事一件。 一辈子都在顾念孩子的郁氏启程离开了,郁安祝愿她一切顺利,此后只为自己而活。 原身知道母亲自由,也会心安吧…… 见郁安目光闪动,礼肃温声安抚他不必担心,母亲有范泉照应着。 郁安点头,并不多言。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蝉鸣蛙叫的夏天也来了。 他们的生活如常,和从前在远梁皇宫一样。 不同在于,心意互通的两人,而今位高权重,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不是不顾民意,只是自在了许多。 随着时间沉淀,礼肃气质愈发温雅,锋芒内敛,那双柳叶眼眸依旧美丽。 可无论如何,这人在床上还是一样,不知收敛,偶尔出格得让郁安叹为观止。 直到某夜,烛火跳动,郁安又看见礼肃取出一套富丽裙装,双手一撑就要逃下床。 礼肃笑意融融地将他拉回来,“阿郁——” 郁安猛摇头,“我不穿了。” 新婚之夜眼泪都流干了也不见礼肃心软,郁安如今看见裙子就腰疼。 腿根的痣都在发烫,还能回忆起那夜滚烫的吻。 “阿郁不穿也没关系。” 礼肃缓缓笑了,将中衣褪下,露出白皙饱满的胸膛。 郁安呼吸一顿,目光默默移开了。 但移到一半,余光察觉到礼肃转过了身,目光又定住了。 然后他就看见,礼肃解散发带,乌发倾洒的模样。 礼肃的身材自是没得挑,肩膀很宽,腰却精瘦,皮肤白得像雪。 披散长发的时候,端肃气息就消失了,美丽得让人心惊。 礼肃从裙装里抽出一条极薄的上衣,回身一面看着郁安,一面往自己身上套。 这是女装的最里层,赤艳的色泽烫得人眼热。 郁安忽然说不出一句话了。 礼肃将带子系好,冲静立在对面的郁安轻轻一笑,“夫君——” 声线轻柔,勾人心魄。 郁安承认自己被蛊惑了,被礼肃轻飘飘一声“夫君”勾了魂,以至于迷迷瞪瞪躺在床上望着礼肃深沉的眼,让怎么样就怎么样,完全忘了自己方才的回绝。 但很快他就无心欣赏美色了。 眼前的画面是摇晃的,声音断续破碎,眼泪滚落时视线会清晰片刻,但又很快模糊了。 感官混乱,呼吸都被侵占,连那层最轻薄的女装穿在自己身上都不知道。 郁安艰难呼吸着,无力地勾着礼肃的脖子,“阿、阿肃……” 礼肃亲亲他的唇角,嗓音低哑:“阿郁夫君,是我一直恋慕的人。” “……” “我很喜欢阿郁。” “阿郁是我的,我也是阿郁的。” “阿郁,永远都要和我在一起……” 后话被亲吻堵住,满面通红的郁安很凶地咬了一下他的唇瓣。 “阿肃,安静些。” 礼肃不愿安静,很轻地在郁安唇上碰了一下,“可以一直恋慕我吗?夫君。” 郁安手脚都没力气了,“可以。” 礼肃心愿得偿,终于安静下来,抱着他的腰与他耳鬓厮磨。 很快,不安静的人变成了郁安。 烛泪滴落如星,夏夜还很长。 双君共治,平分天下。此事前所未有,世人皆道难以长久。 可两位君王相敬相爱,将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不仅重塑了分裂国土,而且凝聚了各族人心。 天下亲如一家,焕发出蓬勃生机。 繁华盛世持续百年。 事迹流传后世,后人皆称颂双帝功德。 很多纸质文书随着朝代更迭亡佚了,但社会繁荣思想开放的风气还流传至今。 乐于研究历史的人对二人的关系有着诸多猜测。 有人说他们是此生无二的挚友,自幼相携友谊长存。 有人说他们是惺惺相惜的对手,挑开对立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也有人说二人是相伴相携的恋人,所以后位空悬又没有子嗣,连帝位都是传给了宗室子。 众说纷纭,都能找出佐证。 至于历史真相如何,就要去问当时的两位君王了。 毕竟是恨是爱,当事人才最清楚,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个位面也写完啦!过程有点坎坷,但已经尽力展示出我想要的东西了。 即将开始最后一个位面了哦! 第五卷 142 溯流而上 ◎师徒◎ [叮!位面载入成功。当前位面异变值为80%(已超安全阀值50%),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0%] [当前世界任务数为2,可随时打开系统背包进行查看。] 系统的提示音和水滴混杂一起,冗长的沉睡后,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伴随着意识的进一步清晰,身体传来剧烈的疼痛。 郁安艰难地缓出一口气,睁开了眼。 周遭封闭阴冷,四散的蓝光萤虫构成唯一光源,细光或明或暗闪动着,透露出不详意味。 空气中尽是血腥味,淅沥山水淌过脚踝,冰冷刺骨。 双臂垂吊高悬,稍微一动,就能听到铁链碰撞发出的沉重声响。 疼痛太深刻,郁安呼吸加重,觉得躯体没有一处不疼。 伤口似乎也随着动作渗血来。 这边的动静不仅没惊走那些萤虫,反而让它们逐渐往热源靠近。 郁安目光垂落,看见几只蓝萤停在胸口伤口上,尾端光亮一闪,透出血色来。 它们在饮血。 微小失血也能积少成多,郁安已经推测出了原身的死因。 这些东西一时半会要不了命,郁安在脑海里敲出系统,索要关于位面的资料。 系统没有废话,将位面剧情和原身记忆传给了他。 依旧是庞大的信息量,郁安迅速整理,顺便缓解身体的剧痛。 这是一方自然生成的世界,科技发展程度远不及精神开发程度。 这里同之前的位面稍有不同,生灵以仙根品阶划分。无天资的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日子;有天资的人以修炼为生,被称为“修士”。 修士们不断提升境界,或拜入世家门派或自成一家独立逍遥。低阶修士通过修行能延寿驻颜,境界高些拔山填海也不在话下,极少数人甚至能踏碎虚空问鼎仙界。 这片大陆灵气充裕,千百年中已有数百人飞升。 这些概念太陌生,郁安毫不犹豫接受了原身的记忆,辅佐理解。 原身依旧与郁安同名,是百年前最后一位飞升修士滞留此间的独子。 那位飞升的修士天资奇佳,境界一路突破,不过百岁就踏破虚空飞升上界,人称远尘仙君。 远尘仙君根骨上乘,心系苍生,而立之年创立玄光宗,广纳天下修士,匡扶世间正义。 修真界对这位天才赞誉颇多,况自远尘仙君过后百年间再无人飞升,就不自觉将对方捧得更高,连带着对仙君的亲子诸多尊崇。 所有人都因为远尘仙君高看原身,十几年间对原身很是推崇,觉得原身会继承父亲天资,又以数不尽的天材地宝辅助修炼,必然能成大器。 这位郁安小仙君修道以来速度虽快,却在元婴之后用尽手段,都再难上一个境界。 小仙君自幼被追捧着长大,也算有些傲气,修为卡在元婴后期十年不动,被人奚落还是会不忍脾气发狠教训。 他没吃过苦,性子高傲,受不得一点委屈,纵使本性不坏,久而久之也被说成傲慢成性,得罪过不少人,其中也包括宗门内的势力。 父亲的荫庇终有用完的一天。 在远尘仙君飞升百年后,他的独子被一手提拔的宗门长老以一个极为牵强的罪名拉下云端,关在玄光宗专囚叛徒的地牢里肆意泄怨。 受刑的过程很漫长,小仙君意识是模糊的,深入骨髓的痛却是永恒的。 平日里慈眉善目的长老们在暗室里换了面孔,冷嘲热讽极尽刻薄,要他吐出父亲的留世珍宝。 哪有珍宝?就是真有,也轮不上这些杂碎来贪。 小仙君前半生肆意傲慢,唯有地牢受刑吃尽苦头,最后身上没一块好肉。 真疼啊,若是父亲在…… 一定会让这些狗东西付出代价。 灰暗的视线里,是长老们扭曲的脸,脾气向来不好的小仙君许下愿望,自己的痛苦,要让他们千百倍偿还。 回忆结束,身上疼得更厉害了。 身上还遗留着长鞭倒刺勾出皮肉的触感,郁安适应着疼痛,问起小仙君的现况。 受伤太重,却不至于魂飞魄散,小仙君应当还在。 这不涉及规则,系统回答得很快—— [被远尘仙君安排去投胎了,要做个没有仙根的富贵公子。] 郁安吐出一口气,挺过那阵痛感,发现胸口的萤虫光亮更甚。 真是恃强凌弱的东西。 懒得计较这个,他腾出空去看了眼超出的异变值,又继续看回位面资料。 不出意外,远尘仙君是上一任气运之子,他飞升之后,位面才诞生出新的气运之子。 数值这么高,远尘那边又没事,问题该出在这个新的气运之子身上。 郁安细看了一下这人的背景,出生于修真界的一方世族,家族隐世不出,族中子弟根骨皆是不差,据说是依托了特殊的修炼心法。 新的气运之子资质不凡,在高手如云的家族里都如鹤而立,还未及冠就已经行走世间,为各方驱邪避灾。 广结善缘的名声传得太远,谁见了都要尊称对方一声“无折公子”。 家世不俗,族人支持,丹药珍宝不断,又在修真界有着极大的名气,人生真是顺风顺水。 系统面板莹莹发光,郁安意念一动,品着“无折公子”这几个字眼,觉得有些熟悉。 无折,无折公子。 早些年宗门纳新时,原身也被塞过一个新弟子,哪怕长老们夸得天花乱坠,他却没心思带徒弟,只让人四处打杂,要修炼功法也随意,再不济就是打发人外出游历。 师徒二人谈不上熟悉,这几年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原身对便宜徒弟向来漠不关心,记住这人名字的契机,甚至还是对方十几岁结丹被奉为修真界百年难遇的天才。 名为无折的正道天骄,世间恐怕再难有第二个。 可位面剧情里并没有提过气运之子会拜师的事,对方仅凭一族之力就能问天登顶,又何苦辗转到其他宗派? 一定出了很大的变数 静静沉思只用了片刻,在旁人看来,只会觉得这位囚犯是被疼痛折磨得神志恍惚,在目无焦距地注视着虚空中某个点。 萤虫尾端的血色越发浓了。 郁安眉头轻皱,正欲调动积攒的气力将它们震开,忽的听见了一点细微的声响。 是脚步声。 轻盈,和缓,与那几个长老的沉重大相径庭。 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宛如漫步闲庭。 栖息丛中的蓝萤火被惊起,飘飞空中,铺就成一片暗夜星辰。 星辰凝聚,四散而逃。 郁安凝眸,看向了声音的来处。 潮湿阴冷的地牢中,明暗转换的幽微光线里,最先看到的是来人高大挺拔的身躯。 萤火照亮了不染纤尘的衣角,那人微微抬头,兜帽掀落。 终于,真容得见。 丹凤眼,薄情唇,端是朗月清风的正道君子。 借着迷糊的记忆,郁安认出了这张脸,“薛无折……” 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似乎光这一句就耗干了力气。 他狼狈地咳嗽了起来。 鼻尖腥味渐浓,青年快步靠近了他,“师尊,您还好吗?” 长靴踩在水中,白衣边角被溪水染红。 郁安目光半抬,看向那双焦急的眼,慢慢开口—— “救我出去。” 原身与薛无折不是多亲近的关系,但这人每每见面都是一副恭顺模样,原身受惯奉承,使唤起他自然也不客气。 即使此刻身处低位,按小仙君的脾气也该会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 不论如何,这个便宜徒弟都会乖乖听话。 果然,薛无折立即点头,双手快速翻结法印。 青色法印打上玄铁,光芒闪动几息,很快被玄黑的铁链吸食。 见状,薛无折又起了一个诀,这次青光更甚,几乎照亮了整座地牢。 可光芒消失后,铁链完好如初。 薛无折为难:“师尊……” 郁安:“用剑。” 薛无折依言抽出佩剑,灌入灵力便要斩向那两道玄铁。 郁安打断:“且慢。” 薛无折闻言,即刻收力停住,竟也不追问原由。 郁安看着薛无折,哑声念出一串复杂的法诀。 “默念此诀,再注灵挥剑。” 薛无折乖顺应是,眸光轻敛,片刻后聚敛神识奋力斩向了那两道符文压制的玄锁。 铁链震颤,应声而断。 腕口皮肤已被磨成泥泞,郁安顾不上这点疼,腿脚半折就要倒进浑浊的溪水里。 薛无折及时扶住了他,“师尊。” 修长的手指按在鞭痕纵横的腰身上,摸到了黏腻的血。 郁安掀起眼帘看过来。 薛无折睫羽震颤,将手移开,虚虚扶着他的肩,“弟子不敬。” 郁安懒得和他计较,看向出口,“带我走。” 薛无折不再多言,揽着他往出口方向去。 淌过水流,踩上坚实的地面,每走一步,都要拖出一道血痕。 郁安脸色越发苍白。 蓝色萤虫早就飞散无踪,修行之人耳聪目明,微光也能视物。 因而薛无折能看出郁安在强撑,没走出太远,在对方脱力之前又重新揽住那节细瘦的腰身。 郁安没再呵斥,干脆将身体靠进了他怀里,全然没有会弄脏人家衣服的自觉。 薛无折身体一僵,过了一会,才小声道:“师尊,弟子失礼了。” 语毕,他就将伤痕累累的人拦腰抱起,大步往牢狱外行去。 143 溯流而上 ◎你恨我,为什么?◎ 离开黑黝黝的地带,郁安视野一亮,看见清冷月光照亮四野。 散着微光的花草无风而动。 玄光宗的地牢建在这幽深山谷里,周围齐聚着开了灵智的奇花异草和嗜血异兽,各类生物对血腥味感观敏锐。 薛无折没有久留,一路带着郁安回了二人修行的念尘峰。 念尘峰坐落最东,是远尘仙君为儿子亲自点出的仙峰,位置一流,灵气充裕,道旁角落都是灵草,仙石堆砌成山。 郁安被带回了薛无折半山腰的小院。 虽然行过拜师礼,但作为不被小仙君重视的亲传弟子,薛无折不被允许去到峰顶。 峰顶主殿法宝云集,各类珍宝不断,必定有修补疗愈的灵药。 可越狱潜逃,贸然上去难免会被守株待兔,虽然带着半山腰也没那么安全就是了。 铁链斩断的一瞬间,身为符修的三长老必有感应,此时恐怕已经集结弟子在四处搜人了。 郁安被放在了一侧偏房,薛无折取来灵药为他止血。 靠在床头的郁安将那青绿小瓶接了,垂首掀开破烂不堪的衣料,倒在腰腹的伤患处。 药粉粗糙,洒在伤口上钻心的疼。 但这点疼还算能忍,郁安指尖顿了顿,正要继续上药,就听见身边的青年关切的声音。 “师尊,我来帮您。” 他避开那只伸过来的手,抬起眼睛,对上那双清亮的丹凤眼。 这人言行气质和礼肃颇为相似,但听话的模样扮得太过,不似传言中一心向道的正道好人,倒真像个尊师重道的乖顺徒弟。 可那双眼睛情绪明灭,叫人看不穿真实想法。 郁安声音淡漠:“怎么会去地牢?” “听闻玄光宗有变,怕您受苦……” 薛无折观察着他的脸色,乖乖认错:“是弟子来迟了,求师尊原谅。” “无碍,”郁安没计较他的缓不济急,“你有心了。” 薛无折垂下眼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师尊……” 他只来得及喊出一声称呼,下一刻就听见院外传来人声。 源水长老捻着符咒,顺着气息亲自追查至此,身后跟着一众气势汹汹的内门弟子。 “不知长老深夜来访,有失远迎。”嗓音平和温润,听不出一点怯弱。 “薛无折,你可曾见过宗门逃犯?” “不曾。” 这无疑是一波严苛的搜查,待在芥子空间内的郁安却安然度过。 腹部受伤最重,几乎被洞穿,普通灵药只能堪堪止血,更不必求填补血肉了。 郁安将伤口处理完,而后靠在角落,观察了这方天地。 行走天下的无折公子,储物戒里东西少得可怜,一眼就能望到头。 宗门佩剑及各类法宝被分门别类置在架上,灵石则堆在一边,中间没有杂物,寂寥地空出很大一片空间。 追兵来得太快,薛无折道了句“抱歉”就直接将郁安甩了进来,根本没管这地方能不能藏人。 储物戒可以隔绝气息,不出意外确实能躲过搜查。 离了饮血蓝萤和压制修为的玄铁,郁安缓了会神,觉得身体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恢复。 可腹部受损太严重,丹田尽毁,元婴也早在折磨中碾碎了。 而今积攒灵力都成问题,又无法调动修为修复身体,只能靠体修本身的魄力扛过去。 这苦头郁安吃了,将来报仇自然也有他一份。 他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好人。 在芥子空间里缓了会神,眼下郁安气力是恢复了,但在薛无折应付过追查、一脸愧疚地放他出去之后,还是白着脸撑在书案上。 瞳眸微缩,似在忍痛。 薛无折体贴地过来搀扶,“师尊小心。” 郁安呼吸放轻,将身体重量往对方身上一压,吐字缓慢:“拿药来。” 薛无折将他安置在床榻上,很快就取药回来,将一瓶回春培元的丹药递过来,剩下的灵草则连同绷布一齐搁在了案上。 这些东西品阶一般,都是宗门内统一发放的。 郁安咽下丹药,感觉到体内聚敛起灵气,可不出片刻又流沙般消散了。 青年面上似有不快,薛无折看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垂下目光专心包扎。 施完疗愈术法,薛无折递给郁安一套干净衣物,“峰顶有人驻守,先委屈师尊了。” 郁安不回话,兀自将那套衣服接了过来,阖眸靠上了床头。 这幅拒绝沟通的傲慢样子和从前如出一辙。 薛无折仿却佛适应良好,恭敬地行了个弟子礼,“弟子告退。” 他安静地退了出去。 折腾了这么一番,早就过了子时。 郁安缓慢地换了衣服,看也不看满是鞭痕的身体,重新往床上一倒。 西沉的月光静谧洒落,透过轻透的窗纸照入室内。 刚开始只照着窗台,随着时间推移渐渐移至床边。 床上的青年无知无觉,已经陷入了沉睡。 皎然月色映亮了红木脚踏,在万籁俱寂之时,远方传来了风声。 银白的光线如水浮动,忽然有生命般,扭曲翻涌化,沿着床榻棱角绵延而上。 在白色触及青年搭在被外的手臂时,白光褪尽色彩,化作一团扭动的墨色,墨色凝成人身。 在人形汇成的一瞬间,闪着冷光的剑锋猛然扬起。 长剑挥下未见血光。 墨色凝滞一瞬。 终于明白床上只是一具幻影。 没等他调动神识进一步探查,锋利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脖颈的位置。 “终于来了,”穿戴整齐的郁安站在他身后,嗓音带着重伤后的哑意,“乖徒儿。” 墨色攒动,形状愈发模糊,似乎在考量着是否要逃离。 将那泛着幽光的匕首逼近几分,郁安漫不经心地开口:“这神兵削铁如泥,劝你不要妄动。” 语调里是明晃晃的威胁。 那团光影颜色暗淡下去,很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钳住了郁安的手腕。 已经被认出来了,墨影逐渐显出身形,声音带着古怪的笑意:“师、尊。” 腕上的手指如钢筋铁骨,郁安手臂发力,扛着压力将匕首又抵近一寸。 薛无折笑了一声。 “师尊怎知我会来?” 腕上的绷带已经被握出血色,郁安声音绷紧:“想不知道也难。” “薛无折,”他抵着对方的脖子,“你演技真的很差。” 薛无折作出愿闻其详的姿态:“嗯?” 郁安道:“这几年你都领着师门任务在外游历,一年半载都难以回来,怎么这次就这样巧,刚好赶上了我的事?” 忍着腕间剧痛,他继续剖析:“我们师徒一场,你我又有几分交情,值得你专程跑回来、冒着宗门禁令也要将我救出来?” 薛无折叹息:“师尊怎么会这样想我?” “……” “挂念师尊,是弟子应做的。”尾音下沉,带着难以言说的恶意。 郁安没接话茬,只道:“地牢见面时,你最先看的是我的丹田处,是在判断我是否还有战力?” “……” “看我确实身受重伤,你才放心下来,而后一路遮掩护送,将我带到你的地方好生安置,甚至还躲过了长老搜查……” 越到后面,郁安语调越冷:“做了这么多还不求回报,我确实想看看你这样做的目的。” “但现在看来,也和那些人一样,很想要我死。” 神兵几乎抵进皮肤里,薛无折还能风轻云淡地摩挲着身后人的手腕,“师尊错了,我并非想要你死。” 在郁安停顿之际,他猛然将那手腕一推,刃口偏移,堪堪滑过颈侧。 郁安没料到他突然发难,立即将匕首反手一折,护在身前。 幽微的光线里,两人转瞬之间过了数十招。 “锵——” 刀刃相撞,发出阵阵刺耳声响。 一击未成,薛无折欲挑开匕首,只见郁安盯着他漆黑的眼睛,很费解地问:“你恨我,为什么?” 薛无折眼帘一压,眉眼染上几分寒意,“师尊难道不清楚?” 郁安皱眉道:“清楚什么?” 薛无折却不再说了,手中招式越发不敛杀机,将人逼得节节败退。 终究是重伤之人,郁安过了几招就觉得力不从心,眼下退无可退,被逼困到了角落。 身上的伤口重新裂开,传来灼烧感。 薛无折将利剑压着郁安胸口,还能抽出空来对他笑,“师尊忘性真大。” 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如照深渊,“做过的事,还是牢牢记在心底为好。” 郁安一头雾水,“什么事?” 他飞速调动着关于这人的记忆,寥寥几面,再怎么也找不出冲突。 薛无折唇角的笑意完全消失了,“十年前,云砚山。” 云砚山,隐居的薛氏一族…… 郁安愈发茫然。 眼见这人二话不说要刺过来,郁安烦躁地推开他的剑尖,“急什么?你说清楚!” 长剑锋利,将手背的肌肤划破。 薛无折似有嫌恶,剑尖一斜,血珠尽数倾落。 “将云砚山的薛家一夜之间灭门,师尊做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什么?” 他一提,郁安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 那时极负盛名的薛家传出灭门惨案,令所有修真世家都胆战心惊,生怕下一个是自己,可真凶却自此隐匿无踪,数年过去这事也就淡出人们视野。 现实与世界剧情全然不符,但直到薛无折亲自提起这件事,郁安才有种拨云见日的恍然来。 这也是规则的限制么? 眼下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对上薛无折冷凝的眼神,郁安又一次按住他的剑尖,“等等,你说是我做的?” “师尊何必再装?”薛无折一脸漠然,“是被玄光宗养坏了脑子?还是……” 他抽回剑身,垂眸看着郁安掌心的鲜血,“还是觉得我薛家无人,连同其他被打压的小门小派一起抛之脑后了?” 【作者有话说】 不装了,这个世界是白切黑~ 144 溯流而上 ◎不是我做的◎ 郁安将血擦了,不虞道:“你在说什么?” 他像是被气笑了,“薛无折,你薛家有什么稀世奇珍吗?也值得我大费周章跑去灭门?除了徒增杀孽阻碍修炼,还有什么好处?” 这话有失偏颇,但按着小仙君高傲的性子,只会有这个想法。 薛无折:“你——” 郁安笃定地打断对方:“这事绝非我所为。” 他靠上墙壁,不客气地追问:“你为何会以为是我?” “不是你?” 薛无折视线落在他脸上,笑容森寒,“玄光宗少宗主的灵佩,不慎遗失在了云砚山。大火后山中灵力紊乱,拼凑出你宗的符文印记,真是废了好大力气。” 郁安立即道:“少宗主我只做了几年,怎么会知灵佩的去向?至于宗门印记,我并不知情……” 见薛无折眸光阴冷,他又镇定找补:“纵然十年前,我确实是少宗主,但那时不过金丹后期,忙着突破都来不及,怎会有闲心去找你们麻烦?” 薛无折嘲弄道:“修炼瓶颈,那几个废物长老难道不会争着将法宝堆到你面前,助你修行?” 郁安没计较这位正道君子的出言不逊,很耐心地和他讲道理:“是不是我宗的东西,我还是认得的。还是说,你在念尘峰见过你家的东西?” “不曾见过就是没有么?” 这倒是一针见血。 郁安一哽,心下也对那几个长老行事作风有所怀疑。 他试图拉回话题:“既然说到灵佩的事,玄光宗灵佩有二,都归宗主保管。那些年我忙着修行,没管自己灵佩去向,后来卸任也不做,那些东西也都送回了主峰。” 灵剑化作流光收入储器,薛无折勾唇,徒手捏住了他的脖子,“推脱也该有限度,郁安仙君。” “随你怎么说,”郁安皱着眉去拍他的手,“但我确实不知那灵佩去向,为何会辗转到云砚山……” 卡在脖上的单手收紧,郁安眉间褶皱加深,“但送还信物的时候,我确有见过那玉佩,若你不信,可以去主峰宗主殿查找。” “好拙劣的缓兵之计,”薛无折慢条斯理握着那节纤弱白皙的颈脖,眼底泛起血色,“师尊以为这样就能逃脱?” 他指腹按着郁安的动脉,声线放缓:“修为尽失的宗门逃犯,任何一个仇家都能让不可一世的郁安仙君消失得悄无声息。” 郁安被掐得窒息,反掐他的虎口,“你辛辛苦苦把我救出来,还演了场戏,就为了这么杀我?” 薛无折笑了,宛如云销雨霁。 “我怎么会让师尊死呢?”他声音压低,“师尊这种人,就该被剥皮抽筋,抽血凌迟……” 如是说着,他手下的力道不断加重,在最顶点时却放松了。 “你不配轻易死去,合该匍匐在地卑微求生,成为自己最看不起的脚下蝼蚁。” 郁安艰难地呼吸着,“……难为你这么记恨我,但不是我做的,我不会认。” 他勉强站直身体,又去扒薛无折的手,“玄光宗主如今不在宗门内,我们即刻就去对证。看阁中的少宗主灵佩,是不是和你手中那块一样!” 对上青年恨意深沉的眼,郁安镇静道:“你存心要杀我,我再怎么拖延也是无用,不若就高抬贵手和我去看看,叫我死个明白。” 他额间已有忍痛的薄汗,薛无折视线在上面停顿一下,轻轻笑了出来,“也罢,料你也不敢耍花样。” 口中被塞进一颗苦涩的丹药,郁安眉头一皱,嘴唇微动还没来说话,就被薛无折接下来的动作打断。 冰冷的手指撬开牙关,压住柔软滑腻的舌尖,将那颗丹药抵进喉头。 薛无折声音冷淡:“止血调息的,别死在半路上。” 被这样抵着喉管实在难受,郁安将那枚丹药吞了,抬起眼睛看他一眼。 “走。” 薛无折将手中的水光擦了,又掐了几次净洗诀,这才敷衍地对郁安施了个匿息咒。 “咒法对我没用,”郁安好心提醒,“不然我怎么躲过你的安魂咒、等你到半夜?” 薛无折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 在郁安心生警惕时,他又笑了,“师尊教训的是,是弟子考虑不周。””考虑不周”四个字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薛无折也懒得给他画符了,拇指拂过储物灵戒的青色宝石。 “那就先委屈师尊了。” 留下这一句,郁安就被丢进了芥子空间。 储物空间本就不是给人住的,被毫不留情摔在地上,郁安按着腹部伤口,抬头狠狠瞪了一眼入口。 薛无折对此并不知情,就算知情也只会微微一笑,可惜自己没把人摔死。 他清理了房中痕迹,便取了弟子令牌,掐出法诀往主峰而去。 在他走后,小院再次被破门而入,源水长老追着寻息纸蝶来此,看着寂寥无人踪迹全无的院落,恨恨道:“薛、无、折。” 玄光宗如今的宗主,是远尘仙君曾经的同门师弟,名唤离霄,德行修为都足够震慑宗门,因而在远尘飞升上界、远尘之子年幼无为时,被众长老扶上了宗主之位。 小仙君志不在此,将宗门事务推给了这位叔父,后来连少宗主都不做了,一心只想着修行。 外人背地里嘲笑小仙君将玄光宗拱手让人,小仙君听说后只是冷笑,转头就将这群乱看热闹的人扇了个服服帖帖。 离霄宗主也是一颗济世心肠,哪门哪派需要帮助都会出手相扶,在宗门内的时间很短。 掌门处无主镇守,这也方便此刻薛无折潜行上山。 巡查的人一轮又一轮,手里都拿着压制法器,不知道的以为是在追捕什么穷心极恶的残暴叛徒。 穷凶极恶的逃犯没看见,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薛无折戒指里倒是有一个。 持剑踩上主峰最高阶梯时,他回身看向山下云雾。 晨光熹微,云雾朦胧,山峰林立恍若仙境。 指尖轻点剑柄,薛无折漠然地想着,若是将那人丢下去,也未尝不是一出好戏。 再被抓到的话,会死吧? 师尊,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在旁人手中呢? 郁安对这份恶意无知无觉,在芥子空间里调息片刻,恢复了气力,就将那柄匕首收进袖中。 这东西已开灵智,只要念咒召唤,哪怕破开禁制也会回到主人手中。 它是远尘仙君留下的东西,郁安借用时心存感激,承诺会为小仙君讨回公道。 系统提醒他,这具身体受损严重,纵使精心修养也只有数十年的寿命了。 就算是百年,在修真界不过弹指一挥间。 郁安认为足够了,不过时间要抓紧些。 他又捋了一下身体零碎的记忆,想起薛无折刚拜入玄光宗的时候,不过是不起眼的外门弟子,直到宗门大比才崭露头角,一路走到长老面前,要拜入郁安仙君门下。 玄光宗的人只讨论他实力不俗,深究他的家世无果,感慨这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居然有如此天资。 所有人都不知道薛无折是云砚山薛家的后人,谁会想到一夜失势无人生还的薛家还有后人? 十年前,对方不过十岁稚童,从残暴真凶的手中逃脱,恐怕艰险万分。 家世久远的薛家一朝亡尽,这就是异变源头了。 若是能追根溯源,或许能解开气运之子心结。 郁安确信原身并未参与过那件事,但一来就被赖定的感觉也太过憋闷。 要洗脱罪名,不追查真凶都不行。 他在脑中飞速想着计策,以至于被放出储物戒后,下意识往身后退。 薛无折扣住他的肩膀,“站都站不稳了?” 郁安不理会他的冷嘲,折身回望,看见了恢宏高耸的陈列架。 也不知薛无折怎么躲过殿外驻守弟子和法阵的,直接将郁安带进了主峰宗主殿。 原身少年时曾常住此处,跟随父亲修行,自父亲踏破虚空、宗主更替后就极少造访了。 这里和记忆里的格局全然不同了。 郁安推开了薛无折的手,转身观察着殿中结构。 沉香架柜上陈列着各类奇珍,随手挑一件都是令人瞠目的法宝,他却看也不看,像是司空见惯般,只自顾自在大殿走着。 薛无折也没看那些藏品,抬步跟在他身侧,抱着手臂看着他动作。 郁安在大殿走了一遭,终于腾出空向薛无折解释:“宗主灵佩不会放在这些地方,找找看有没有隐匿阵法。” 薛无折情绪晦涩地盯着他,像是在打量他神色有几分真意。 郁安自讨没趣,自力更生地推敲起殿中陈设,看了一圈没找到目标,干脆照着记忆去按墙上的字画。 无事发生。 薛无折冷笑出声,郁安抿唇,低声道:“以前,这里有间密室的。” 柔缓晨光中,他神情似有慨然。 薛无折懒得理会。 郁安也没奢望这人有什么反应,只好又耐着性子在殿中四处查找,可又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要是还有修为就好了,寻息术法一用,探查起来会轻松很多。 看出他的为难,薛无折挑眉,“没找到?” 语调压低,像是耐心耗尽的威胁。 郁安抬头望向他,认真道:“这殿内必有贮藏之处,存放那些要紧物件,少宗主灵佩而今无主,必定也会在。” 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让薛无折怀疑,耗了一夜心力和眼前人周旋,是否真的值得。 对方嘴里也会有真话? 不然还是将那手脚经脉挑去,让对方只能痛哭流涕狼狈求饶好了。 誉为天骄的废物仙君,瘫在地上摇尾乞怜的情景,也还算有趣。 【作者有话说】 排雷:这次不是纯甜,目前是纯恨,走相爱相杀的路子。 三次元不停加班,存稿告罄,后面可能隔日更了哦 145 溯流而上 ◎云砚山◎ “你能不能先别想着杀我了?” 薛无折眼中的恶念毫不遮掩,郁安忍无可忍,命令道:“先找机关。” 薛无折笑道:“师尊都不知的事,我又如何得知?” 殿外倏然传来人声。 他眼神一沉,声音已经完全冷了下来:“师尊这是用了缓兵之计,拖延至此,还祈盼着你的宗主叔伯来救你?” 郁安觉得冤枉,“你想太多了,和我没关系。” 然而薛无折本就对他没有信任,此番连脸上的笑痕都撤去了。 外间人声越发嘈杂,隐约夹杂着争论声。 薛无折却是不听,抬步向郁安走来。 郁安即刻后退,“与我无关,你不能——” 下颌被捏住,下一刻呼吸就被攥紧。 郁安用力推他,“薛无折!” 脊背撞上木柱退无可退,薛无折压了上来,小臂压着他的胸膛,让他难移分毫。 那双丹凤眼深邃冷漠,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先打断手脚再将人带走。 郁安心脏狂跳,直觉不妙,立即往旁边闪去。 还没来得及拉开距离,就被拖着腰强硬地拽回来了。 修长有力的右手毫不留情地按在腹部,鲜血顷刻沾湿衣料,郁安发出一声闷哼。 薛无折勾起唇角,“别急着逃啊,师尊。” 郁安被死死压着动弹不得,这人的手却从他伤口移开,温柔地握上了他的手腕。 下一秒,右手被折断。 额角淌出冷汗,郁安眯起眼睛,尽力和他讲道理:“你冷静些,不是我要逃,是源水那几个老东西追来了……” 薛无折不回话,面色自若又去捉他的左手。 郁安将手背到身后,“不行……” 薛无折牵起唇角,眼神嘲弄地看着他。 像是在问,你有选择的余地吗? 落到追兵手中,和落到薛无折手中,没有区别。 都不过是任人宰割。 左手也被捉出来,郁安心底已经将这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默念灵诀,正欲抽出那柄灵刃和这人翻脸。 这一刹那,一阵微弱的灵力波动传来。 二人几乎同时察觉到这点波动,彼此对视一眼,心境不一。 让眼前人暂时躲过一劫,薛无折凝神在四下探查。 趁此机会,郁安想将手从他掌心收回,动了几下都没能挣脱。 薛无折垂眸看了一眼郁安,似在警告。 见郁安乖乖不动,他移开目光,忽然拽着对方的手腕将人带着走了几步,掀起了墙侧垂落的纱帐。 那帐青纱看似灰蒙厚重,却暗含玄机。 指尖一碰,就褪去遮掩显出本色,透出帘后的光芒来。 纱帐被掀开,泛着湛蓝光芒的繁复阵法映入眼帘。 周遭粒子翻涌,隐隐形成圈圈光点。 郁安有些讶然,“这是……位移阵?” 不怪他犹疑,位移阵法太耗灵力,且只能单次使用,实在吃力不讨好。 而眼前这个法阵不同于寻常位移阵的画法,像是改进过的,引力更甚,也不知是通往何处。 薛无折将这道阵法打量一遍,重新看向郁安,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殿外有纷乱的脚步声临近。 “两位长老,恕弟子不敬!只是擅闯宗主殿乃是大罪!请长老留步!”是殿外同门的声音。 源水一改和煦态度,几乎是怒喝:“宗主不在宗内,追捕逃犯乃是我等职责,你安敢阻拦?!” 握在腕上的手一紧,郁安抬眸,对上薛无折不怀好意的目光。 白衣胜雪的青年对他微微一笑。 “师尊,随我走吧。” 灵力漩涡太急,没有修为傍身是无法安然通过法阵的。 郁安脚步定在原地,“你认真的?” 薛无折面上笑意加深,“师尊怕死?” 那厢,殿外的脚步声已来到门边。 沉重的殿门推开,发现陈列架后的二人不过是时间问题。 薛无折没等来郁安的回答,径直拉着他的手腕往法阵中去。 郁安竭力抽手,但这人攥得死紧,一时也无力脱身。 被他微不足道的反抗弄得烦了,薛无折捉住他折断的右手,将人往怀里一带。 郁安咬紧牙关,狠狠踩了薛无折一脚。 他疼得发颤,薛无折却笑出了声,也不管对方的反抗了,直接揽着人进了法阵。 两人身影消失,青纱飘然垂下,将骤亮的阵法安稳遮挡。 此地一切如故,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改造后的位移阵果然灵力混乱,凌乱的气流几乎要将人撕成碎片。 薛无折尚能忍受,只觉怀中一沉,低头再看,发现郁安已经晕了过去。 重伤之后还一夜奔波,被硬生生折断手骨,甚至还能撑到入阵,郁安仙君倒也没有传闻中那样娇生惯养。 薛无折盯着怀中人瞧了几秒,直到有气流在那张素白虚弱的面孔上刮出一道血色,才眸光微动。 手臂一松,郁安就要往地上倒。 薛无折顿住动作,将他彻底抱了起来,然后顺着灵气流动的方向,往尽头走去。 汹涌纷杂的气流冲刷出绚烂华彩。 在那刮得肌肤生疼的风潮里,一道银白屏障无声延展,避开所有迎面而来的凌风。 郁安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座简陋的阁楼中。 染了血的外衣已经被换了下来,右手也被接好了。 他缓缓起身,再仔细探查,发现身上大小伤势都有所好转。 这是过了多久? 耳边风吹竹叶的声响,郁安来到窗边,推开窗扇望见了一片苍翠的竹林。 这不是玄光宗。 木门一声“吱呀”,一道月白身影跨门而入。 “终于醒了?”嗓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郁安回身,问道:“这是何处?” 薛无折答得轻松:“云砚山。” 将手中物件往桌上一放,他向郁安走近,“玄光宗的位移阵,开到了千里之外的云砚山。师尊不想解释一下?” 郁安立即道:“我对此并不知情,又要如何解释?” 他一看到薛无折笑眼盈盈的模样就头疼,试图转移话题:“位移阵的出口在哪里?” 薛无折答道:“半山竹林,距离此地二十里。” 郁安若有所思,“开到了山中么?” 薛无折走到了他身边,叹气道:“自山庄焚毁,山中无人踏足,唯有山底有人烟。出了阵法,我可是带着师尊寻了好久的歇脚处。” 他晕倒又是谁害的? 郁安懒得接话,只问道:“为何无人敢上山?” 薛无折神色微冷,“那些人说,在山中见过薛家鬼魂。冤魂势凶,怕冲撞了。” 将冷光掩去,他又低低笑了,“若真有薛家鬼,我何苦废这么多周折?” 鬼神一事,多是传闻。 十年过去,无辜亡魂早该投胎转世,若是真凶做得再绝些,恐怕魂魄都不保。 就算真有鬼,也只会找挂念的薛家人。 而薛无折是从这里出去的,山中要是真有冤魂,不会不知。 “薛家与人为善,云砚山下的凡人曾经皆称颂功德……” 薛无折看向了郁安身后的那片竹林。 “可见人心虚伪,见到好人的鬼魂都吓得退避三舍。” 郁安不语。 薛无折却不放过他,幽深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师尊觉得可在理?” 知道这人没安好心,自己怎么答都有错。 郁安闭口不言,隔了一会,才出声道:“薛无折,鬼魂的事是怎么传出的?” “不知道,”薛无折嗓音沉缓,“我也很多年没回来了。” 那双丹凤眼情绪深沉,像是透不出光的魇障。 唯有恨意汹涌。 郁安偏过脸,平淡道:“传言蹊跷,或可追查一番。” 薛无折看了过来,不冷不热道:“郁安仙君为了洗清嫌疑,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郁安冷静道:“随你怎么说,但事情确实不是我做的,我也不过是好心提醒。” 薛无折掰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转回来,“不想死,就乖顺些。我不可敢保证,自己忍得住不杀你。” 郁安掀起眼帘,如他所愿重新看向他,“你已认定真凶是我,我若坐以待毙,岂不是傻了?” 郁安将薛无折的手掰开,“我不屑做这样阴损的事。一个薛家,我并不放在眼中。但你不信,那我们便查,看看究竟哪些鼠辈在搞鬼。” 他笑得肆意,“薛无折,你且等着。” 眼前的青年毫无疑问是身体低位的,举目无亲又失修为。 饶是如此,那双漂亮的眼睛仍满是高傲,丝毫没有低入尘埃的卑微。 此时,薛无折忽然有些记不清对方从前的模样了。 自己伏低做小拜作师尊的人,那时也是这样浑身傲气宁折不弯么? 从前知他傲慢,却只觉虚伪,这样的浓墨重彩,唯有此刻得见。 心中百转千回,薛无折敛去笑痕,回道:“那我拭目以待。”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1%] 当年惨案发生得突然,大火烧尽了整座山庄,要查线索谈何容易。 但这闹鬼的传言或许可以作为突破口。 身体受损严重,郁安又养了几日,终于走出了房门。 虽然得罪的人不少,但山野村落里,没人认得原身的脸。 村中人是知道,有位降魔卫道的温柔道长做客于此,只是不知与道长同行那位是何许人也。 且说二人初次到访,那位温柔道长抱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入村,将村民们吓了一跳。 而今一看,那位也是好脾气的人,样貌更是顶好。 郁安套了话,理清楚了山中传言的由来。 曾有醉酒猎户入山,看到月光下林间人影幢幢,走近又无从得见了,唯有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猎户骇出一身冷汗,屁滚尿流地逃了。 山下人认为他是饮酒太多一时眼花,都不以为然。 可后来又有人在山中误入迷障,辗转数月才走出来。再入人世,那人已神志不清,张口就是咿呀胡言。 此类怪事后来又有发生,几次三番,山中有鬼的传言就传了出来。 是以人们虽以山林为生,但都萧条改业,不敢再靠近云砚山。 146 溯流而上 ◎峰顶山庄◎ 山中怪事太多,那段时间发生得又密集,不像闹鬼,倒像是人为。 有人在阻止村民进山。 玄光宗的阵法也通到了这片山林里,无论如何,云砚山都必须要走一趟了。 郁安先去看了位移阵的出口,发现那处位置隐蔽,阵法图腾幽微,只有注入灵气才会绽出光华。 这道改进过后的位移阵,可以反复使用,也就意味着玄光宗与云砚山被连成一线,宗门的人可以短时往返。 往返的目的又是什么? 移开灵刃,郁安垂头深思,只听身后薛无折柔声开口:“师尊执意来此,可曾看出什么?” 这人心情越差,嗓音就越是温柔,心口不一到了极致。 郁安回身看他,妥协道:“玄光宗确实和云砚山有关。” 宗门的人亲自参与了当年薛家的事也未可知。 薛家在时,此地灵气丰沛,世人都道这是人杰地灵,一族中英才不断,个个皆是天骄。 可天骄陨落后的云砚山风光不再,只有竹林成片,山中灵气已消失殆尽,宛如泉水枯竭。 “这阵法玄妙,非我力所能及。” 为避免薛无折认为他在推卸,郁安又出声道:“去山上看看。” 薛无折一言不发,带着他往山上行去。 山中景致甚美,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却听不见一丝鸟鸣。 没有活物,这倒奇怪。 山路多年无人踏足,其实并不好走,薛无折却如履平地,衣摆轻扬不染尘埃。 郁安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沉默地上了山。 薛家坐落在云砚山顶,琼楼金阙,灵泉无歇,玄石灵玉只是装饰,蕴藏着数不清的稀世奇珍。 昔日雾气缭绕的仙家府邸,如今只余断壁残垣,土地焦黑,裂痕纵布。 灵木枯枝斜立,发出腐朽的气息。 在得到薛无折的应允后,郁安绕过枯木,踏入了这片荒芜的山庄残址。 细致观察着周边环境,郁安问道:“少宗主灵佩,你是在何处寻得?” “山庄腹地,祠堂一带。”薛无折淡声答了。 自进入薛家地界,他便情绪寡淡,不再伪装和善,眼神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拂开挡路的断枝,郁安抽出空看向他,“带我去看看。” 薛无折沉眸凝视他几秒,而后移开视线,默不作声地在前引路。 越是深入,腐朽气息越浓。 祠堂周围曾经灵木成林,烈火烧尽生机,只有炭黑的枯枝直入云霄。 焚毁的痕迹太重,焦石横陈,越是往前越是步履维艰。 郁安被碎石枯木绊了一下,默默扶住一旁粗糙的古木稳住身形。 薛无折步履不停,对他的狼狈漠不关心。 郁安擦去掌心蹭到的黑灰,追上他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出了枯树林,视野逐渐开阔,但天幕依旧被古木遮挡,地上破碎的砖瓦上蕴含灵纹,从前应当全是禁制。 前方已是一片乱石,薛无折止住步伐,转身回视。 “祠堂已毁,师尊也要一观么?” 郁安也停下脚步,看了看那片残垣,又转眸看向薛无折。 薛无折对他轻轻一笑,“灵佩是在那堆乱石中翻出的。” 他说的云淡风轻,郁安却知事实并非如此。 家族尽灭,捱着一腔愤恨满身伤痕,躲过追杀的十岁少年重归故土,想要报仇雪恨,只能翻找残局自己推出真相。 凶手做事狠绝,又怎么会留下象征身份的破绽? 静默过后,郁安问道:“除了玄光宗的少主灵佩,还有其他线索吗?” 纵是亲临现场,仍是那副镇静模样,像是要将那句“非我所为”贯彻到底。 薛无折视线黏在郁安身上,“只有玄光宗的留痕。” 郁安直视着他探寻的目光,“事情和玄光宗有关,我不会推脱。此事我不曾参与,身为少宗主却也难辞其咎,定会追查到底。” 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薛无折这些年少说也听过千百句,陪着郁安大费周章走这一趟,听他如此说,只觉可笑。 且不说此人还未洗清嫌疑,光是凭对方而今作为玄光宗逃犯的身份,又是以什么立场说出这样大义凛然的话来? 可笑的负累,总是满口虚伪。 “师尊境界尽毁,又要如何追查?” 郁安一静,笑道:“没有修为又如何?境界再高,做事无脑也是白费。” 他绕过薛无折,走进了那片乱石中,黑石残缺,隐约能闻到焦烟味。 往里走些,烟味却淡了,石块破损得很严重,像是受过重击。 靠近中心的地带无从下脚,郁安踩到了碎石,停步静望。 过了一会,他蹲身下去,擦去黑灰,观察着石块上纹路。 “石上画的是什么?” 薛无折抱着手臂站在远处,“净魂阵。” 用于安抚亡魂,护佑往生。 年代久远,碎石上的纹路光泽暗淡,灵力已经被冲刷得所剩无几。 郁安擦干净附近的石块,将那些纹路拼凑在一起,想看看阵法是否还能启用。 但某些石块已碎成齑粉,阵法缺少了关键枢纽,拼凑不出全貌。 拼凑无果,郁安擦去黑灰,走回薛无折身边,提出要继续在山中看看。 这是要追查山中鬼魂的事了。 薛无折看他一眼,没提出异议。 两人离开祠堂,郁安将山庄逛了个彻底,始终找不出线索。 天色渐晚,山庄逐渐笼罩起一层阴暗的薄暮。 奔劳了一天,伤口隐隐发痛。 郁安维持着波澜不惊,任由身后的薛无折如何打量。 二人最后来到后山,平坦的土地延绵至此,在前方几丈外突兀地消失了。 那是万丈山崖。 而在山崖之上,他们望见了远天的霞光。 柔和的光线倾落大地,身后是漆黑的山庄残壁,前方是悬崖峭壁,光亮照在几近垂直的地面,下方是吞噬一切的昏黑。 薛无折没有欣赏西沉落日的雅兴,兀自来到郁安身侧,无言地瞧着对方的侧脸。 暖色的日光映入眼眸,宛如风吹水皱的秋日池塘。 表面是清澈的池水,深层是脏污的泥藻。 纵然郁安对云砚山的一切都表现得十分陌生,对当年之事也是一副全不知晓、要追查到底的模样,但也无法脱身事外, 这一切,会是为了掩盖真相的伪装吗? 真想剖开这具清高的外壳,看看其中的魂魄是黑是白。 猜疑不断的时候,薛无折往往更相信那个最坏的选项。 所以猜不出郁安的真意,他也不会放手,阶下囚还是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掌心。 可眼下还是解决一天的郁结要紧。 故地重游,挥动的剑尖和飘洒的鲜血重现眼前,耳边隐隐又传来族人的哭叫。 薛无折被这些魇障折磨了一天,早已心烦意乱,注视着郁安平静的侧颜,却只想将对方所有的平和都撕碎。 郁安敏锐地察觉到薛无折心情不佳,默默往边上移步。 薛无折将他拉了回来,“师尊要去哪?” 郁安转过头,对上了对方阴沉的眼神。 “师尊逛了一日,心中可有思量?” 这是要找事,一日之内两人几乎形影不离,真有结果也不会拖到现在都没返程。 郁安面不改色,“薛家的事我一时没有头绪,但有玄光宗参与,待宗主叔伯归来,我会向他禀明。” 薛无折毫不留情地揭底:“以什么身份禀明?宗门逃犯?” 真要论感情,原身和这位宗主叔伯并无深交,但由于对方一心向道的性子,原身让出少宗主位置时也不觉可惜。 这件事交给铁面无私的离霄宗主,应当可行。 如今身份尴尬,要见宗主不易,用传信纸鹤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郁安还没回话,薛无折又道:“若是此事与离霄有关呢?师尊的这位叔伯,远不如看上去那样简单。” “……” “或许你沦落至此,也有这位授意?” 在原身看来,离霄是可以信任的人,但地牢受刑一事,对方若在宗门,不至于袖手旁观,也不知离霄知情后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要判断此人好坏,需要从原身的刻板印象里跳出来。 可两地相隔千里,也无从探查玄光宗近况,更妄论了解宗门内部的事了。 像是看出了郁安的想法,薛无折笑着靠近了他,“离霄老儿已经回来了,但玄光宗很安静呢。” 郁安惊诧抬头,“你……” 薛无折对他弯眸,“随手丢了个留影法器而已,师尊不必惊慌。” 随手丢的留影法器,一不小心就监视了宗主殿。 这人一脸无辜地说了什么啊! 郁安不想理他,“再去林中看看,有人在那里出过事,应该会有线索。” 他挣开薛无折的手,扭头就往山下走。 还未走出几步,薛无折就跟上来,“宗主既已归来,却没为师尊做主,师尊可会伤怀?” “噬魄鞭,碎骨锤,蓝萤嗜血,玄铁缚灵,真是生不得死无门。” “师尊当时很痛吗?听见你的痛呼惨叫,长老们心软了吗?师尊这样高傲,也会跪地求饶吗?” “丹田震碎时,师尊最先想到的是自己还是远尘仙君?” 前言都可以置之不理,但提及了原身敬爱的父亲,就不能不管了。 郁安脚步顿住,“住口。” 【作者有话说】 坏狗子 147 溯流而上 ◎一条捷径◎ 青年面带薄怒,平和的假象终于水波般消散。 他彻底沉下脸色,薛无折倒是止住话头,伸手搭住他的肩头,婉言低哄: “师尊息怒,是弟子失言了。” 语带玩味,是敷衍的虚情假意。 两人的身份境遇,薛无折要是真放低姿态伏低做小才是有鬼。 郁安瞥他一眼,淡淡道:“无折公子,祸从口出。” 薛无折微笑,“弟子受教。” 不和这个油盐不进的混不吝理论,郁安提脚要走,将将挪动一寸就被揽着腰反身折回。 郁安烦了,“做什么?” 薛无折勾着他的腰,“走近道。” 那有什么近道?前方是万丈深崖! 郁安被带着前行,眼见前方无路,不由抓住他的衣襟,“你疯了?” 薛无折眉目舒展,绽开一抹浅笑。 下一刻,郁安腰身一紧,被带着跳下了陡崖。 下坠带来狂风,底部的昏黑现出真容,是一片古木延展的幽深丛林。 郁安召出灵刃,奋力钉入峭壁那侧的石岩中—— 然而坠落速度太快,刀刃太短,一路划出的刺耳声响接连不断。 郁安眉心一皱,匆忙吸纳灵力注入刃身,手腕发力想将利刃刺入岗岩。 可体内灵田如同枯井,灵气积攒的速度远赶不上消散的速度。 郁安一面重新聚敛起灵气,一面心中惊异。 分明在山中时灵力稀薄,陡崖这侧却灵力纯粹,连丹田枯竭之人都能卷动磅礴灵流。 不等他细想,崖底的树丛已经近在眼前。 好在旁侧并非全是石壁。 赶在掉落低点之前,郁安攀住了一丛横斜的灌木。 灌木粗枝繁茂,被骤然一压,不住震颤。 郁安将那丛枝条攥得死紧,手臂青筋毕现。 掌心被利刺扎得生疼,缓缓淌出鲜血,郁安却无暇顾及。 他的左手还被薛无折牢牢拽着,巨大冲击下,只剩锐痛。 对上郁安的视线,薛无折笑了出来,“灵力护体,不会死的。” 郁安冷静道:“我没有灵力。” 掌心鲜血流淌,这丛灌木枝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 手掌逐渐脱力,摇摇欲坠之际,郁安听见薛无折带着笑音地开口:“师尊害怕吗?” 郁安不回话。 薛无折指尖一动,作势要松手。 然后被反抓住了手腕。 薛无折一默,而后闷笑出声。 “师尊真是……” 只会惺惺作态。 掉下去只有一人会死,但那人未有自觉,还妄想演出多余的善心。 他一笑,灌木枝干晃动的频率更大了。 郁安眉头紧锁,立即勒令他闭嘴。 薛无折置若罔闻,忽然就着郁安的手,将人猛然往下一拽。 郁安不察,险些被这人拽下去,上攀时小臂被枝木倒刺划出一道血口。 一切为时已晚,木枝已经承受不住,发出细微的分裂声。 在枝条彻底断裂的一瞬间,狂风疾起。 身体失重只维持片刻,郁安被薛无折捉进了怀里。 一道流光破空而来,划破疾风,将两人稳稳接住。 是薛无折的本命灵剑。 原来这人早有准备! 薛无折收紧了揽在郁安腰上的手,还有闲心在对方耳边轻笑。 “吓你的。” 郁安站直身,狠狠地瞪他一眼,“疯子。” 薛无折眉眼弯弯,“师尊生气了?” 虽然在征询想法,但那双眼睛却是明晃晃的兴味。 无所谓。 玩物的喜怒都是无关紧要。 郁安对他的想法一清二楚,吐出一口气不想看他,垂目整理划破的衣袖。 短短一瞬,小臂的血痕就已消失了。 不对,灵府怎么还有灵力? 郁安骤然仰头,望向深黑的山壁。 恰逢此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消散天际,整座山林被黑暗笼罩。 分明无月,山壁的间隙里却透出一片暗淡莹光。 是阵法! 被隐匿术遮盖的高阶阵法! “薛无折——” 郁安回头,看见薛无折抬目上望,眸光冷凝。 他看到了。 以陡峭山壁为面,有人铺阵为画,将整座云砚山圈入笼中。 壁立千仞,阵法绵延。 薛无折扣住郁安的腰身,控剑上行。 待行至崖壁中央,莹光尤暗。 薛无折注灵去探,被轻易震了回来。 郁安蹙眉提醒:“有禁制,当心反噬。” 薛无折不语,再次聚力,银光如电,靠近阵心时却平和下来,如微风入阵。 片刻后,隐匿术法如镜碎裂。 郁安挑眉,不由又看了薛无折一眼。 灵力如此强悍的金丹期,真是前所未见。 两人靠得很近,脊背贴着胸膛,郁安几乎被对方按进了怀中。 见他看过来,薛无折脸上冷色一敛,缓缓勾唇。 “师尊。”仍是吊儿郎当的语气。 郁安将头转了回去。 隐匿术法破开,整片山壁都绽出光芒。 原本光线时隐时现的中心如今金光大盛,刺目至极。 数不清的流光显现眼前,蛛丝般向四周扩散,规律间隔,所有绘形都栩栩如生。 这无疑是道极复杂的阵法。 郁安眯着眼睛仔细去看,发现大阵中不止一类阵法。 以聚灵阵为基,辅以五行法器,确保每处间隔都有灵力补给。 最核心阵法太复杂,郁安分辨半天,隐隐想起一点内容。 这似乎是转移类的阵法。 原身对修习阵法兴趣不大,但年少时也被父亲逼着看了许多修行典籍。 山壁上的阵法太大,胜在纹路清晰,虽外观改得面目全非,但核心纹样未动。 确实是转移阵法无疑。 不是位移阵那样的缩地成寸,既然设满了整座灵山,就应当是有更大的目的。 要转移什么? 阵眼处强光太盛,看不出具体情形。 郁安兀自盯着那处阵眼沉思,还未想出个所以然,视野就被一道温热的手掌遮住。 “郁安仙君,看得这么入神,”薛无折刮着郁安的睫毛,惹得对方只能阖眸,“不怕瞎了?” “……” 郁安被他轻慢的态度弄得心烦,撇了过头。 指尖那节细韧腰身上流连,薛无折开口道:“师尊可知这是什么阵法?” 郁安脑中思索着阵法用途,口中答道:“你细看灵气走向,是转移阵法。” 说出口的一瞬间,他脑中灵光乍现。 灵气,是灵气。 云砚山灵气充裕,资源无竭。 世代在此修行的薛家人都修为有成,珍品和名望积攒如山,成了这方位面屹立不倒的修真大族。 钟灵毓秀,气运滔天,难保不有人眼红。 薛家为何会被灭门? 不是因为有人寻仇。 是因为赫赫名望,因为无穷珍藏,因为天生地养的灵气,因为永世繁昌的气运。 这道大阵是为了移输云砚山灵脉! 这块宝地,即使被汲取至此,灵气仍能复苏,几乎到了浩瀚如海的地步。 见他怔然,薛无折手指滑过他的腰身,慢慢打着圈,“师尊猜到了?” 郁安回神,拍掉了他的手,“……你已经知道了?” “猜到一二。” 薛无折撤了手,像是存心捉弄,仍贴着他的脊背不放。 “亲眼所见才能确定。”他笑着补充。 郁安道:“这道大阵,玄光宗画不出来。” 薛无折叹息:“师尊又想撇开关系?” 郁安避而不答,指着光芒汇集的方向,“……去看看阵眼。” 薛无折不应,只双指一动,操控着本命剑近移。 越是临近,金光越强,郁安遮住眼睛,觉得肌肤都隐隐灼热。 薛无折被强光闪得皱眉,敛目掐出一个法诀,狠狠往阵眼处一甩。 强劲的灵力被金色吸纳,如泥牛入海。 郁安无言。 薛无折沉目,又默念法诀,将灵力回收。 而后抱紧郁安的腰身,猛然唤剑刺向那道阵核。 结果自然被震了回来。 薛无折顺着灵流一退,然后轻巧一翻,重新运气前劈。 随风而行的竹叶,唯有刺入的那一刻才展露锋芒。 郁安擦去溢出唇角的血,看着光线暗沉了几度的阵眼,“你真是金丹期?” 薛无折对他一笑,“师尊不信?” 不信也要信。 原身与这人接触甚少,郁安对薛无折此人的修为也不甚了解,就算对方真的向众人隐藏了势力,那也无可厚非。 他只感慨对方不愧是气运之子。 是不是还该感谢薛无折在重击阵眼时,抽空替自己套了层防护术法? 绕是如此,郁安也气血不稳,觉得骨头都要被阵法余波震碎了。 薛无折也知郁安现在连凡人都不如,看着他发白的脸和染血的唇,甚至还笑了一下。 “弟子修为低微,想来是不及师尊的,可惜了……” 郁安懒得和他废话,眯起眼睛去看核心阵眼。 那是一处被凿开的凹槽,入壁莫约一丈,其中流光溢彩,显然是不止一件法宝。 细看之后,郁安心底一沉。 “用灵力追踪,”他立即回望,语气斩钉截铁,“取一缕丹田灵力,注入阵眼,感知灵脉去向。” 薛无折心中了然,取出一抹灵气,随意地点入阵法。 那抹灵力汇入大阵,宛若水滴淌入江河,眨眼间便消失了。 薛无折抱着郁安远退,落在了下方古树林的一丛枝干上。 郁安没问缘由,知道这人做事随心所欲。 远望阵眼,只瞧见一个星辰般的光点。 围绕这颗星辰生出无数枝蔓,枝蔓无限延展,扩散出一副光华夺目的金色绘卷。 几息后,以星辰为核心,灵流如雾涌出,澎湃翻腾逐渐汇成了光柱。 光柱聚成后灵力本该四处崩散,但由于阵法的牵引,又不得不汇成灵河继续传输灵脉。 灵脉分化成缕,宛如身体里跳动的经脉,竟向着不同的方向伸展而去。 薛无折眼帘一垂,缓慢扯出一个笑。 “有意思。” 原来觊觎云砚山气运灵脉的人,不止一个。 当年薛家灭门,是多方的手笔。 148 溯流而上 ◎选择◎ 在崖下的古树林中,郁安发现了不止一处迷魂阵。 这就是猎户们迷失山中的缘由了。 为了掩盖山崖上的移脉大阵,真凶在山中设下迷阵,又融入了其他幻咒,以至误入迷阵的人即使有幸逃脱也会心智混乱。 确保无人能说出秘密。 至于山中的诡谲人影,所谓只闻声不见人的异象,修士掐个隐身诀就能做到,避去不明真相的凡人的耳目。 神鬼传言闹得方圆百里人尽皆知,不乏有真凶的推波助澜。 他们煽动谣言,阻止常人靠近山中,以免被发现大阵的异样。 事实上阵法位置隐秘,外层的隐匿术法常人难以察觉,即使侥幸在特定时分瞧见一抹微光,也不会多想。 只有少数眼力极佳的高阶修士,近距离观察才能看出端倪。 阴差阳错的时机太巧,郁安和薛无折撞上了这道大阵的显阵时分。 大阵精妙,运转时绽放的金光犹如龙蛇腾飞。 贸然斩断各路灵纹,二人不仅无法毁阵,甚至还会打草惊蛇,一切只能从长计议。 薛无折将所有迷魂阵中的幻咒破去,听见郁安缓声开口:“我的灵佩与宗主灵佩本是同源,都纂刻着结印符文,寓意上下和睦。” “其实除了象征身份外,还有一重作用……” 薛无折凝眸看了过去。 停顿过后,郁安将未尽之语说出:“灵佩相合,符文相契,便可解除禁制放出灵潮,境界大增。这是,这是父亲告诉我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 “所以那枚灵佩,”他注视着薛无折的眼睛,“出现在此的效用便是……” 薛无折眸光微动,“便是为了两玉相合,助益设阵。” 他语气平静,仍是一副全不在意的神情,可郁安却沉默了。 静默过后,郁安继续说:“阵眼灵流,有一条支脉通向的是玄光宗的方向。” 当年之事虽与原身无关,却和玄光宗脱不了关系。 窃用灵脉,篡夺气运,究竟是为了一宗昌盛还是个人私欲? 无论如何都是亏欠。 远尘仙君一手创立的正道宗门,不该染上这些脏事。 “所以呢?”薛无折看着他,“师尊想说什么?是想整治宗门,还是杀我灭口?” 数年来,薛无折不知郁安善恶,可对这人一心提升修为的性子倒是有所耳闻。 这人若是参与屠戮,只会为了精进修为,做些杀人夺宝的阴损事,但要对方为宗门长存、一族气运精心钻营,那才是怪了。 被整宗捧着的郁安仙君可想不到那么多。 有情有义做不到,自私傲慢却是极致。 薛无折如是想着,唇角绽开一抹笑意。 整治自私自利之人,不也算是祛邪扶正么? 郁安不知他的想法,只道:“我不会杀你。你若要寻仇,不要牵连无辜之人。” 薛无折歪了歪头,“师尊是不要玄光宗了?” 郁安平淡道:“参与了当年事的那些人,本来也不该留。” 杀孽太重,贪欲又强,宗门不需要这样的人。 按住了隐隐作痛的丹田,郁安又道:“灵脉分切,方位混乱,你要查么?” 薛无折向他走来,“自然。” “我同你一起。” 在白衣青年揽过来的时候,郁安搭住他的小臂,抬着下巴望向他。 凝视着这张精致的脸,薛无折笑了,“师尊是想洗清嫌疑?” 是也不是。 不好回答,郁安干脆就不做声了,只冷淡地盯着他看。 薛无折笑了一下,勾住了他的腰身,“弟子怎敢扔下师尊呢?” “其他人看守,我可信不过。师尊既已落在我手中,就该由我亲自‘照看’。” 郁安按住对方的手,不要他在自己侧腰摩挲,口中再次强调:“我要同你一起追查。天遥地远,也要一起。” 薛无折唇角一扯,嗓音压低:“为什么?” 郁安没回话。 本也不好奇结果,薛无折抬步欲走,却觉肩膀一沉,才知郁安又昏了过去。 薛无折眉头一皱,抬起对方下颌,想仔细查看这人是否伪装。 那苍白的面颊和低垂的眼睫显得太无害,脆弱迷蒙,宛如峰间晨雾。 摸着对方柔滑的脸颊,薛无折眼神幽深,片刻后又笑了一声。 他将那节腰身揽实,带着人下了山。 其实在研究阵法的时候,郁安就觉得体力不支了。 支撑着和薛无折一起找迷阵,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伤重未愈,丹田枯竭强行纳灵,只能说嫌命太长。 法器重击后躯体虚弱无比,外伤虽已痊愈,但内里虚空,血肉并未长好。 丹田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即使借着山崖的聚灵阵可以短暂积蓄灵气,也无法修炼。 如今的身体,连寻常人都不如。 可郁安向来知足,并不为此苦恼太多,只要能行动自如就行。 还没等到郁安养好外伤,薛无折就带着他启程了。 以云砚山为核心,灵脉被转成涓流,除了南方的玄光宗,还流向其他几个方位。 分明只是几个大概的方向,可两人都知,事态严峻程度只会超过预期。 连天下第一宗的玄光宗都参与其中,其他四大仙门恐怕不会置身事外。 若是金光尤甚的四股灵脉当真对应了冥霜谷、沧澜岛、沙华门和聆仙派,就算薛无折是新任的气运之子,当下也难以撼动。 无论如何真相是要查的,在出了云砚山地界后,二人在一处镇子歇脚。 离开玄光宗已经接近一个月了,宗主殿位移阵运作,以及山崖大阵的隐匿术被撤,设阵人一定会有所感知。 郁安仙君虽脾性差,被莫须有的罪名拉了下去也就罢了,地牢受刑之事一定会被压实,因为这会败坏宗门名声。 薛无折当夜回宗后又不知所踪,劫走囚犯的人只会是他。 玄光宗一定会派来追兵,追捕逃犯也好,查看山崖阵法也好,必定会走这一遭。 即使离开了云砚山地界,也不能掉以轻心。 二人风餐露宿,每隔几日就会找地方稍作休息。 不是不能日月兼程,只是薛无折不想总扛着昏迷状态的郁安。 不仅要负责郁安吃穿用度,对方还动不动就昏倒,需要灵丹妙药和疗愈术法续命。 暂且留下对方那条残命,竟也这么麻烦。 薛无折甚至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伏低做小的俘虏,每次都要依据郁安的身体状态歇脚。 羞辱不成反被掣肘,他心情跌落谷底。 短暂的休息时分,郁安饮着热茶,微微抬望,视线落到薛无折身上。 对方静立窗边,手中持着一柄古朴罗盘。 罗盘样式简易,承载着从移灵大阵中取出的一脉术法,以汇聚云砚山灵气的纳灵珠靠近,就能通过灵气流向指明方向。 薛无折捉出最清晰的那条灵脉,两人顺着罗盘的指引向北而行。 但脚程太拖沓,也不知要行至何时。 郁安看出薛无折心绪不佳,也能猜出原因,可也别无他法。 他来了这方位面就诸事缠身,连好好养伤的机会都没有,一直吃力跟着薛无折赶路。 他不想耽误行程,可实在有心无力。 屋内火烛跳动,将窗外夜色分割,此间寂静,只依稀听见楼外几声狗吠。 郁安望了薛无折半晌,看着对方观完灵气流动,收了罗盘,而后靠在窗边极目远望。 全然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 郁安只好先开口:“只歇一晚,明早就启程。” 傍晚才来到这处小镇,就闹着晨起离开。 薛无折回身,“伤不疼了?” 其实一直在疼,但没有时间休息了。 郁安回道:“可以忍。” 薛无折:“然后又晕死过去?” 语气恶劣得毫不掩饰,青年凤眸微弯,笑起来宛如月华初现。 郁安:“……” “我会注意的。”他苍白承诺。 薛无折嗤笑,终于挪动脚步,走向了一侧坐榻。 靠着榻栏,他冲郁安抬手。 “过来。” 郁安端着茶盏,一时未动。 薛无折笑意更深,“师尊难道想要我过去?” 为了防止郁安拖着伤半路丢了命,薛无折定期会为他施疗愈术,促进崩裂伤口的愈合。 术法无法根治,要养伤需要太多精力。 薛无折没有让郁安痊愈的意思,只求他不死。 疗愈术法用了总好过没用,郁安一开始并不拒绝,但近来赶路昏倒,每每醒来都被薛无折抱着。 对方施术完不仅没像之前把他丢在一边,还专程等着他醒来似的,揽着他的腰观察他作何反应。 郁安的反应就是皱着眉头推开薛无折。 他越是表现反感,薛无折越来劲,以至于现在歇脚时,即使郁安没有因伤昏迷,也要为他施术。 这当然不是大发善心,郁安清楚,对方只是想借着施术的由头满足恶趣味。 当下薛无折又故技重施,郁安放下了茶盏,拒绝道:“不用了。” 薛无折撑着坐榻,“不用?” “不……” “师尊在闹脾气?” “没有。” “那还不过来?” 茶盏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薛无折像是看不出他的反感,只笑弯了眼睛,“事到如今,师尊还想着反抗?” 见郁安转眸看过来,他很苦恼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想为师尊疗伤,这也要拒绝吗?” 罢了,互惠互利而已。 郁安站起身,朝着对方走去。 还没走近,薛无折已经倾身握住他的手腕,将人往前一带。 郁安差点摔倒,被薛无折扶了一把才堪堪稳住。 而薛无折顺势一倒,将郁安彻底拉上了坐榻。 撑着对方的肩头,郁安不由皱眉,“薛无折,你到底要干什么?” 薛无折很无辜地眨眼,“为师尊疗伤。” 郁安按住他扶住自己后腰的手,“疗伤需要抱作一团?” 薛无折回答:“担心师尊昏迷。” 郁安冷静地说:“你的担心很多余。” 担心之语不是出自真心,郁安居然一本正经地接了话。 薛无折忽然笑了出来,丹凤眸都弯成了细缝。 似乎真的愉悦。 郁安不明白他在笑什么,推了一把他的肩头,撑着坐榻要起身。 薛无折止住笑,按住他的后腰不让他离开。 郁安盯着他,“薛无折!” 薛无折不应,在他的脊骨上抚了一下,带着戏弄意味。 郁安攥住了他的衣襟。 薛无折仰起头来,那双狭长眼眸闪动着微光,“师尊可想恢复修为?” 郁安:“什么?” 薛无折撑坐起身,靠近他的面颊,耐心重复:“伤势痊愈,重新拥有灵力,恢复修为。” 郁安蹙眉后仰,却被按住腰身难动分毫。 “你想说什么?” 薛无折将郁安抱进怀里,“我知道方法。” 郁安不语,兀自去推他的手。 “师尊有被远尘仙君改造出的特殊灵体,对吗?所以才无惧咒法,修为尽毁还能召唤神兵。” 郁安动作定住。 薛无折勾唇,继续道:“有两个恢复修为的方法,全凭师尊抉择。” “其一,弃仙修魔。如今你元婴已碎,丹田空悬,修仙无门,若是修魔或有出路。” “特殊灵体吸纳灵力的水平极佳,若有功法高深者在旁辅助,修补疗伤、修为大涨不是难事。所以这第二个法子,便是……” 郁安猛然掐住了薛无折的脖子。 薛无折笑盈盈地捉开他的手,慢慢将话说完:“便是做炉鼎。” 胸膛剧烈起伏,郁安甩开了薛无折的手,立即要从他身上下去。 薛无折不紧不慢掐住郁安的腰,不让对方有逃开的机会。 郁安眼神冰冷地瞥过来,薛无折对他微微一笑,“师尊,你会怎么选呢?” 【作者有话说】 狗甚坏,宜骂之 149 溯流而上 ◎打狗◎ 按住后腰的那只手下了死力,叫郁安动弹不得。 薛无折眸中墨色深沉,唇角带笑,像是非要得出个答案。 郁安平复了呼吸,一字一顿道:“我、都、不、选。” 薛无折眼神中透出几份半真半假的讶然,“哦?” 对上薛无折的视线,郁安嗓音冰冷:“我不修魔。” “我不修魔,也不做炉鼎。” “我不会败坏父亲的名声,也不会轻看自己。你被誉为正道君子仙门典范,在我面前却言行无状、轻慢无礼。薛无折,你一直在羞辱我?” 薛无折安静几息,忽然泻出一声轻笑,“不然呢?师尊。” 郁安眼神一压,“你——” 薛无折眼含笑意,安抚般拍拍他的脊背,“师尊何必生气?我先前不过是实话实说,要运攒灵力,以师尊而今的状态,只有这两个法子。” 不回应关于羞辱的话题,只将话题拉回前言。 但这也没好多少,郁安冷笑一声。 察觉到身后钳制放松,他马上撑身而起。 薛无折拽住他的手,“还未疗伤。” 郁安眼角一抽,“不必了。” 薛无折眸中暖意融融,“只疗伤,不逗你了。” 他贯会伪装,郁安摸不准他的真意,于是沉默。 薛无折一脸神伤,“师尊不信我?” 信你才是没救了。 郁安挣开他的手,下榻往桌边走。 还未走出几步,就被勾住腰往后一带,再反应过来时又到了薛无折怀里。 郁安:“……” 他恼火至极,立即要出来。 薛无折抱紧了奋力挣扎的人,将右手搭上对方小腹。 “别动。” 那块千疮百孔的丹田,有灵力注入时会渐渐发暖。 郁安拧眉,还未言语,就感受到有源源不断的柔和灵力侵入肌肤,修补着破损的内府经脉。 他呼吸一缓,侧目看向薛无折。 薛无折正气定神闲地施展着疗愈术,觉察到他注视,转眸对他一笑。 宛如风吹寒江,云开月明。 郁安移开目光,在心底感叹这人安静时确实人畜无害。 哪怕是装的。 疗愈术自然是不会施展到底的,薛无折懒得耗费自己灵力,况且郁安身上的伤即使耗尽修为也无法根治。 已经伤及根本了,灵力再多也是无用。 待施术完,郁安腹部微微发烫,整个人像是泡过热水似的。 他从薛无折怀里出来,语气不乏费解:“你就非要抱着我?就算是疗伤也不必如此。” 薛无折唇角一勾,“因为师尊抱着很舒服,我很喜欢……” 说是喜欢,他眼中却带着戏谑,又在存心捉弄。 郁安冷漠地看着他,“闭嘴。” 对他的要求,薛无折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听不听全凭心情。 眼下薛无折就没听,自顾自换了个话题:“除去恢复灵力促使伤势痊愈,从而加快脚程外,弟子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赶路。” 郁安直觉不妙,但还是问出一句:“什么?” 薛无折眸光清浅,抚着储物戒的青色玉石,并不言语。 接收到暗示,郁安无言,只当做看不懂。 不论他答不答应,次日上路时,薛无折还是将他丢进了芥子空间。 笑容温和,下手却毫不留情。 寄人篱下,郁安忍了,进到芥子空间安静待着,偶尔才出来放风。 安置好这个麻烦,薛无折轻松多了,暗叹早该如此。 与其每日里看着羸弱的郁安仙君晃动眼前,还不如将对方丢进储物戒来得自在。 不必再顾及郁安,薛无折召出佩剑,御空而行,不出几日就彻底离开了大陆腹地。 被关在收纳法器里,郁安心情没那么轻松。 储物戒中空间有限,并非供人起居之所,未备床榻,想要休憩就只能撑在案上。 此间不知昼夜,久居觉寒,郁安活动着冷凉的指尖,翻完了架上的藏书,原以为又是宗门内的手册典籍,发现并不尽然。 书册内容庞杂,文字不一。 那些古老卷轴记载精妙,卷末带着“薛”字样,应该是薛无折这些年天南地北寻回的祖中藏书。 当阅览到阵法卷轴时,郁安目光一凝,定在那几张格外相似的阵法图解上。 书至此处,纂书者特意批注,这些阵法相克,绘制需慎之又慎,不得误错。 时隔多日,郁安回忆起在薛家祠堂石堆中看到的灵纹。 连主干关窍都消失无踪的阵法,真的是安抚仙灵的净魂阵么? 卷中所云,净魂阵与封元阵图解类似,但尾首倒置,细枝末节处可见区分,若是不用心观察灵纹走向就难以发现。 这也提醒了郁安,当年天骄如云的薛氏一夜寂灭,是否也有蹊跷? 那些人利用阵法漏洞,悄无声息改阵画符,绘就出一道封元大阵,让祭拜者们被封住元力压制修为,战力大损。 因而在山庄被攻破时,薛家人即使奋力一战,也寡不敌众,连十分之一的实力都用不出来,就被大火吞噬殆尽。 想清楚这一茬,郁安再又一次被薛无折放出来疗伤时,向对方提及此事。 薛无折沉默了很久,叹出一句:“手段好生阴损啊……” 他半掀眼帘,目光冷嘲地看向郁安,“几大仙门自诩正道,我看连邪魔外道都望尘莫及。” 彼时他们已经依循罗盘指引,一路北上,临近冥霜谷的管辖地界。 罗盘灵气一路掠过众多小仙派,直指北方,那道最清晰的灵脉最终只会流入冥霜谷。 五大仙派涉事有二,其他几个也难保干净。 事实摆在眼前,郁安无可辩白,但事情又不是他做的,自然不会生出羞愧。 所以他一言不发,顿了几秒,伸手去掰薛无折放在自己腰上的手。 他本意是和对方拉开距离,可薛无折却猛然箍住他的腰,将人往自己身前一扯。 “师尊要去哪?”青年沉冷。 一直受制于人的感觉很不好,郁安蹙眉,“放手。” 薛无折置若罔闻,五指压在他的脊背上,沉眸与他对视。 郁安咬牙,“薛无折——” 薛无折唇角微扬,回叫他:“郁安仙君。” “郁安仙君,”他嗓音悦耳,贴上郁安的眉心,“你们仙门正道,都爱藏形匿影?” 分明这人自己也是修道者,可口中所言都是划清界限的意思。 郁安没理会他的话,更在意这过于越界的距离,“你先放开我。” 偏生薛无折不是听话的人,见他反感,脸上的冷色一褪,忽的绽开一抹浅笑。 下一刻,郁安被抵在窗台上,身前是青年灼热的胸膛,身后是半开的窗扇。 “薛无折!” 薛无折掐着那节细的腰,唇边笑弧扩大。 上身悬空,郁安抓住窗沿,察觉到这人还有闲心在他腰上剐蹭立即就动了怒。 “你就不能不要动手动脚?逗弄人很有意思么?薛无折,在外的君子之礼全被你吃了?” 闻言,薛无折只是叹气:“守礼、守礼……自幼族人便让我守礼,家中长辈温文尔雅,要我习为准则。” 忆起往事,他眉眼蒙上一层阴翳,“可他们最终死在屠刀之下。” “若是克制端方、乐善好施换来的不是感恩之心,那我又何须做君子?” 察觉郁安挣扎力度减小,薛无折垂下眼眸,又淡淡笑了。 “师尊说的君子之礼,我也略知皮毛。可师尊并非女子,也碰不得吗?怎么就算失礼了呢?” 郁安攥住薛无折的手腕,“你说呢?” 薛无折无辜抬眼,“扶着师尊,也不行吗?” 郁安冷漠道:“别再越界。” 薛无折摇头,“我不明白,师尊。” 他反攥住郁安的手,将对方背手拢进怀里,力道奇大让对方难以闪躲。 摩挲着眼前人微凉的手腕,薛无折温柔一笑,“如果这就算失礼,那我该将师尊当作女子了?” 一手被反按在腰后,另一只则扶着窗沿,郁安进退两难,只能冷眼看着薛无折。 “说来也对,”薛无折单手将人抱在怀里,空出的那只手在对方腰上不带情欲地抚了一把,“腰身确实比女子还细些。” 郁安扶在窗沿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薛无折视线上移,落在郁安的五官上,目光穿巡,似在打量。 晚天的寒风刮过脊骨,半身露在窗外的郁安身体发寒,但对上薛无折的眼神就觉得心火尤盛。 “师尊生了一副好样貌,”薛无折像是看不出他的恼怒,掐着他的下巴直视那张容颜,“很美,就算与百花争妍也难掩芳华。” 这听上去不算好话,郁安又挣了几下手,无果。 他冷着脸开口:“可惜我不是女子,让你失望了。” “不是女子,也没关系……” 薛无折轻轻摇头,古怪地扬起唇角,“就算师尊不是女子,若是愿意放低身段,有的是人前仆后继博你一笑。” 他苦恼地蹙眉,“师尊身段模样都这样好,不好好利用才是可惜了。” “曾听闻沙华门的少门主对您有意,被您打了回去也痴心不改。此外还有很多心思腌臜之人,若是您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会怎么做呢?” 郁安目光如冰,“你想说什么?” “只是好奇师尊的下场,”薛无折弯起眼睛,“那些伪君子没有我这样好心,你修为尽废,只能为人鱼肉。” “这些好色之徒,他们会肆意撕去你的衣衫,不顾场合与您交欢,触碰您的每一片肌肤,亲吻您的唇瓣,让您呜咽不已,无法辱骂求饶。” “厌恶么?”薛无折脸上笑容愈大,“那才是真正的越界失礼,有辱斯文,败坏仙门。还是说,师尊只愿意让我……” “啪——” 郁安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作者有话说】 狗嚣张,宜打之 150 溯流而上 ◎想要我帮你吗◎ 这一巴掌用了狠力,郁安实在忍无可忍,冒着摔出窗的风险也要动手。 这人言行太过放浪,他已忍让多时,但架不住对方存心刁难,顶着一张君子面说些有意激怒人的荒唐话。 郁安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即使是那个人也不能这样无礼。 薛无折被打得偏过脸去,可勒着郁安腰身的手却不动如山,这也避免了怀中人摔下窗的惨案。 他缓缓转回脸。 对上郁安戒备的目光,薛无折薄唇微颤,突然大笑起来。 “哈、郁安,哈哈哈……” 郁安眼神如冰,不明白这人因何发笑,可也懒得去探究。 薛无折笑够了,哑声问:“原来真的生气了啊?” 上身前倾靠近郁安,他又压低声线:“是不愿意让别人碰?还是不愿意让我碰?” 郁安警告他:“薛无折,你适可而止。” 可眼前人不知分寸,唇边笑意不减。 那双凤眸宛如冷湖池水,倒映出暗夜星辰。 郁安身体后仰,却被按住脊骨不能退让半寸。 夜风将两人垂落的长发微微扬起,墨发交织在一处,难舍难分。 将郁安更紧密地拢进怀里,薛无折语调轻柔:“师尊身上好冷。” 郁安手肘抵住他的胸口,“我看你也没有龙阳之好,何必故作自然与我拉扯?说的混账话,自己不觉得难以入耳?” 薛无折一笑,“因为有趣。” “有趣?” “很有趣,”薛无折眼帘轻垂,目光落在郁安脸上,“师尊抵触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很有趣。” “为此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自然。可以折磨到师尊,我就觉得欢喜。” 这样只会两败俱伤,难为薛无折不是断袖,还能这样面不改色与他呼吸交缠。 郁安低骂:“疯子。” 薛无折低眸浅笑,“师尊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后,我就已经疯了。” 他眸光带着几分森冷,“不要预估疯子的言行,郁安,你知道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郁安别开脸,旧事重提:“所以能放开了吗?” 薛无折莞尔,手指蹭过他的侧脸,将他从窗台上拉了下来。 重获自由,郁安立即拉开距离。 薛无折没和他计较,只说:“还未疗伤。” 郁安淡声道:“伤快好了。” 这是拒绝的意思。 薛无折眼眉一动,嗓音轻柔:“是么?” 郁安移开目光,“嗯。” 青年身形单薄,肌肤苍白,微微偏过的脸庞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被厌恶了。 这就是薛无折一直想要的,揭穿这人的伪善,打碎两人间相安无事的平和假象。 让一切回归正轨。 逗弄也好,折磨也罢,恨就该是恨。 不是一方不知出何原因的无限包容,而是相互敌视,相互憎恨。 本该如此,肮脏仙门和寻仇遗孤,不该有憎恶之外的感情,尽管对方只是单纯的怜悯。 薛无折的目的达到了。 他赢到了郁安的抵触,凭着相互的恨意,可以抛却良知将对方任意折辱。 可这人是颗裂痕斑驳的脆弱明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碾成尘埃。 薛无折不想脏了手,对郁安生死也漠不关心。 但这颗珠子既已到了他手中,就应该遵循他的意愿。 郁安本是在盯着暗色地板走神,忽觉下颌一痛,再反应过来时,已经和薛无折四目相对。 对方眼眸沉黑,几乎与他鼻尖相抵。 “师尊不愿看我?” 问出这句,他兀自笑了一下,“也对,师尊不愿看我也是应该的。” 郁安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视线一花,已经被丢进了储物戒里。 “……” 说是丢,其实落地并不疼。 郁安望了一眼入口的方向,顷刻后撤回视线,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 薛无折总是随心而动,毫不掩饰自己的动机,不管郁安表现得亲和还是抵触,对方似乎都不满意。 可眼下,郁安也不想花心思去管对方是否满意,毕竟应付这人的喜怒无常已经够让人疲惫了。 或许晾一晾也好。 如是想着,郁安拢了一下衣襟,分明无风,却打了个寒颤。 掐了把微冷的指尖,他眉头微微一紧。 进入了北地,好像连芥子空间的温度也降低了。 总觉得身体莫名发冷。 他当时并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直到几个时辰后,无力地撑在书案边唯一的太师椅上,心中的迷雾才越来越重。 冷。 好冷。 为何越来越冷了? 不是外界的冷,是身体内部散发的冷。 为什么? 郁安抱住僵硬的手臂,一面忍耐着遍体寒意,一面思考着缘由。 记忆不断向前回撤,回到那阴暗潮湿的地牢。 漫过脚踝的溪水,穿过躯体上的尖锥,深入骨髓的痛楚,以及微不可闻的嘶哑嗓音。 视线模糊,分不清刑罚的种类,冷热交加时,痛呼都发不出来。 郁安剥丝抽茧,回忆起某一瞬间遍布全身的森寒触感,想出了原因。 是西门长老的本命法器,霜天锥。 此锥附带神咒,即使伤者伤口愈合,也会复发,直至耗尽精血,身体僵直活活冻死。 那些人真是下了死手。 郁安在心底暗骂,咬了一口发麻的唇瓣,鲜血渗出,比肌肤烫了不止一度。 他很快就没有精力再骂人,被细细密密如同千百寒针刺扎的触觉折磨得头疼。 寒凉太甚,身体逐渐失去知觉。 郁安支撑不住,只好靠在椅背上,四肢躯干像是灌铅一般。 身体溢满了一池寒水,冰冷的丝线交织,将躯体密不透风的包裹。 僵冷太过,以至于呼吸困难。 郁安喉结滚动几下,视线抬起,无言地落到了入口处。 处理完郁安的事,薛无折没有立即启程,而是靠在窗边静静地吹了会冷风。 北风令衣角飘飞,情态如云如雾。 薛无折眺望着远方山峦,五指搭在窗台上,时不时轻点几下。 敲点的频率并不规律,却越来越慢,直到停下。 他漠然地撤回视线,盯着褐色窗台,又想起了郁安面带薄怒的模样。 漂亮的眼睛瞪得很圆,像是质地极佳的墨色珍珠。 苍白的脸红了一些,没那么死气沉沉。 听了难听的话,好像真的很生气,甚至会不顾形象地动手。 不疼,只叫薛无折切实到了对方的怒火。 这样自己都能笑出来,这倒是真像如郁安所说是疯了。 薛无折难以解释自己的是何想法,也一向不会为难自己,想不明白就不会再想。 人生在世,不过一切随心。 打坐调息了一阵,施了几次净洗诀,薛无折本该继续前行,但临近离开,又想起了芥子空间里的郁安。 就那破身体,被气了一阵也不知是死是活。 正如把人丢进储物戒时的毫不拖沓,薛无折再将人放出来的动作,也是行云流水。 早就过了丑时,他也不管郁安是否已经歇息了,一旦起了逗弄心思,就不会压抑自己。 他从不考虑玩物的感受。 游刃有余的姿态,在接住一个颤抖的身体时如投石入水般碎裂。 储物戒隐隐发烫,薛无折被实打实抱住腰身,神情短暂的僵硬了一下。 他垂下眼,凝视着怀中裹着自己玉白外袍的人,“郁安?” 听到自己的名字,发颤的怀中人抬起眼睛,乌黑的眼睛像是浸了一层冰。 神智还是清楚的,只是苍白的面色和咬破的下唇都看上去那样可怜。 薛无折按住他发抖的肩膀,找回了从容的笑容,“师尊这是……投怀送抱?” 郁安不想和薛无折多言,只拧眉箍住对方劲瘦的腰身,不断从对方身上汲取热量。 在芥子空间冻得血液差点凝固,终于被放出来,郁安也不会让眼前这个置身事外的人好过。 这个拥抱距离太近,两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能清晰感知到对方的心跳。 薛无折微不可查地皱了眉,推着郁安的肩膀—— “郁安。”语气带着警告意味。 但怀中人置若罔闻,抱着薛无折不松手。 薛无折扯扯嘴角,去扯环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 比气力当然比不过,郁安又勾住对方的脖子,不让这人轻易摆脱自己。 薛无折唇边笑意不散,眼神却冷了下去,“分隔不过半日,师尊就这么想我?” 抱着薛无折,身体稍微恢复了些知觉。 郁安偏过脸,轻声说了句什么。 薛无折初次没听清,感知着脖颈上属于另一个人的吐息,深深蹙眉。 颤动不止的怀中人,皮肤很凉,染上了北地的冰雪似的。 郁安缓了几秒,再次开口:“是霜天锥。” 这次薛无折听清了。 不出几息,他已经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终于理清缘由,他淡然一笑,“旧伤复发么?” 全然不见方才的手足无措,甚至还有闲心揉了一把郁安的腰。 这人的手很烫,仿佛能隔着皮肤搓弄到体内绵密的冷意。 郁安颤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是缩进了对方的怀里。 薛无折脚踵撞上床榻,顺着郁安扑过来的力道,笑容越来越大。 两人一同栽上床榻。 “师尊,”薛无折不紧不慢揉着那把细腰,“您指责我言行放浪,可眼下又是什么意思?” 他眉眼带笑,笑起来月朗风清,白衣墨发端是那副谦谦君子模样。 无折公子不仅修行为人称道,奚落嘲讽的水平也不低。 郁安忍着入骨的寒意,抬眸瞥他一眼,“闭嘴。” 薛无折又笑了一下,“师尊可需要弟子……” 尾句被突兀掐断,郁安捂住这人喋喋不休的嘴,与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对视。 “安静。” 薛无折没再言语,只沉着眼睛盯着郁安瞧。 片刻后,郁安的手无力垂下,被新一轮的冷意折磨得神志不清。 薛无折注视着他的改变,见这人闭了眼睛,才索然无味地将人推开。 但他没有下榻,大发慈悲给迷迷糊糊的郁安掩上一层锦被,而后靠着床头冥思。 蜷缩成一团的人似乎冷得过分,伸手来够薛无折的衣角,不一会又攀上了薛无折胸膛,埋首在对方颈窝。 薛无折眼帘低垂,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得寸进尺。 还未用力,就听见怀中人低低叫冷,随即更紧密地缩在他怀里,像是只走投无路的高傲狡狐。 薛无折面无表情继续推他。 郁安蹭过对方的颈侧,微微睁开眼睛,哑声道:“好冷。” 眼神朦胧,如隔迷雾。 隐隐可以预见一场阴雨,是一片天地勾连的山光水色。 薛无折动作停止,唇角忽然勾出一个笑,“想要我帮你?” 郁安发出一声低叹,“嗯。” 薛无折眼眸一弯,手上动作改推为扣,将郁安抱进怀里。 郁安顺从至极,感受到注入体内的温热灵力与寒气碰撞,也只是安静忍耐。 热水烫冰,这种滋味算不得好受。 他脱力地靠在薛无折身上,对方施法也不老实,偏要将他下颚抬起,像要细细观察他的反应。 郁安不和薛无折计较,装作意识不清,偏开脸躲开他的钳制,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经此波折,那丝绸般柔滑的发丝倾颓散落,滑过指尖。 勾得掌心发痒。 薛无折身形凝滞。 注入的灵力断了,丝丝缕缕地冷意重新缠上来。 郁安睫羽一颤,勾紧了对方的脖子。 薛无折将手从郁安发间抽出,揽紧了他的腰。 温热的灵流重新注入躯体,驱散了满身冷寒。 腰间那只手很用力,郁安偶一抬眸,看见薛无折淡漠的侧脸。 对方并不看他,视线落在一边,似乎在盯着床帏走神。 郁安动了一下,紧贴腹部的手掌下意识追了上来。 薛无折掐了一把他的腰,“有求于人就莫要妄动。” 语带威吓,掌心的灵力却温暖得像三月轻风。 【作者有话说】 某日,位面神的几个碎片分身聚会,谈及自己恋爱史—— 沈管家(浅笑着推镜框):我是少年的初恋。 秋影卫(薄唇微抿,耳廓通红):第一次亲吻,是公子主动…… 卓影帝(笑嘻嘻地展示婚戒):我和郁老师结婚了~ 礼殿下(拂拂衣袖,一脸正色):我与阿郁两小无猜,是三书六礼昭告天下的夫妻。 薛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0-160 151 溯流而上 ◎我背你◎ 郁安最终是在薛无折疗愈术法的辅助下,捱过这场深寒的。 前半部分冷得厉害,郁安顾不得太多。 将薛无折当做取暖炉,他毫不客气地汲取对方身上的所有热度,作为这段时间被对方欺负的补偿。 完全无视了薛无折的所有不虞。 虽然言语放浪,但薛无折也不习惯与男子举止亲密,从前逗弄折辱郁安时,看着对方反感的模样只觉愉悦。 可若是对方真是情愿窝在他怀里,这画面实在怪异,叫薛无折眉头紧锁。 因而后半程感知到郁安呼吸平静下去,薛无折立即将人推进被子里,皱着眉理顺了自己衣摆的褶皱。 摆脱了亲密至极的拥抱,但术法还是不能停,谁知道郁安仙君会不会又不讲理地缠上来。 郁安看清了他眸中的嫌弃,想起了零零碎碎涨到10%的收集进度,扯了扯嘴角。 误会了他的意思,薛无折掐住他的下颚,“还冷?” 他指腹一动,擦过了对方下唇的血痂。 郁安并不言语,扭头躲开他的手。 薛无折皱眉,强硬地将人捞了回来,将更多的灵力注入对方体内。 没留意到对方低敛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弱笑意。 郁安的状态回归正常后,两人重新上路。 已经进入北地,距离冥霜谷越来越近了。 越是北行,越是人烟稀少。 在最后一个站点,两人停脚休息。 谈及入谷问题,郁安提议假借玄光总的名义,进谷探查。 几大宗门每年都有往来,算算日子,也该是玄光宗派人来冥霜谷探讨修炼秘法的时候了。 此时还未至岁末,和真正的玄光宗来使撞上的几率也低。 即使之后东窗事发,天地悠悠,冥霜谷的人也无法追查两人。 这主意还算可行,薛无折没提出异议。 既然罗盘方向不改,薛家的事就一定与冥霜谷脱不开关系,此番入谷必须一探究竟。 休憩过一夜后,他们继续前进。 再往北,灵气更加稀薄。 在冥霜谷百里之外的地方,薛无折御剑而下,踩上了结冰的地面。 茫茫冰原隐有压制,内府灵力宁静如死水,越是前进禁制越沉。 此地曾被称作神弃之地,灵气淡泊无法修行,常年苦寒无人居住。 可冥霜谷内却是特例,既无厚重冰雪,也无呼啸狂风,甚至灵气充沛,孕育出一方大宗。 周遭的冰原是片天然的禁制屏障,踏入此处纵使修为通天也与凡人无异,各类神兵法器也失去用武之地。 薛无折从前只对这事略有耳闻,却没亲自来此,而今提剑北行,终于得见北地风光。 早前冥霜谷也曾没落,可近些年不知缘由又重振起来,如今跻身五大宗之一,自是威风凛凛,令人心生敬意。 薛无折没有敬意,对冥霜谷恢复生机的缘由已有猜测,一路上都眼神淡漠。 在寒风中行了数里,衣摆被吹得飘扬。 薛无折神色不改,只偶尔垂眸看一眼沁凉的指戒。 再往前寒霜更甚,内府都宛如结冰。 薛无折倒是淡然,只是看储物戒灵力消散,吐出裹得严严实实的郁安时,才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来。 “此地禁制深重,要委屈师尊陪弟子走一段路了。” 郁安看了他一眼,系好墨色斗篷后,抬步绕过了他。 “别说废话。” 恰有裹着沙雪的劲风吹来,郁安眼帘一低,又拢紧了斗篷。 见他脸都被冻白了,薛无折弯了眼,坐壁上观地回了一句:“遵命。” 他此后真的不说废话,与郁安一前一后往冥霜谷的方向去。 郁安刚开始还能在前走着,毕竟昨夜才被按着试了疗愈术法,也不必担忧寒伤再犯。 可伤口好了七七八八,体质却一落千丈,迎风冒雪走出几十里,难免面白如纸气喘吁吁。 原本懒懒散散坠在身后的薛无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前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回头看着郁安,眉眼带笑。 似乎在嘲笑他的强撑。 郁安一言不发,抬起僵寒的腿继续前进。 两人又拖拖拉拉走出十里路。 腿脚麻木,郁安微微喘息,斗篷垂落冰面,像精工的扇面开合。 狂风里,薛无折的声音轻松如意:“师尊这就累了?” 郁安不答,兀自撑着膝盖缓气,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点月白的衣角。 这次薛无折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真累了?” 郁安抬头,与俯身的薛无折四目相对。 薛无折笑了,“这么难受?” 郁安从他笑盈盈的眼睛里看见了狼狈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这人看热闹时的神情都无害至极,郁安皮笑肉不笑,反问道:“不然?” 薛无折哼笑一声,揽上他的肩膀几乎是提着他往前。 郁安挣扎起来,“薛无折!” 薛无折很无辜,“弟子不过是想帮师尊一把。” 郁安警告道:“那也不必如此。” 他一动怒,那双眼睛就像波纹阵阵的池水,漂亮得极了。 说话太急,郁安呛了口冷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薛无折笑着摇头,将人放开,“好了,师尊莫气,弟子放开您了。” 郁安咳了半天,终于止歇,一有空闲就立即抬眸瞪着薛无折。 无他,他咳了多久,对方就笑看了多久,拿人取乐的方式实在可恨。 薛无折失笑,先他一步继续往前。 “走罢。” 郁安理顺衣衫,跟上他的步伐。 可再往前,风雪就更大了。 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冷风带来入骨的寒凉,这是再厚重的衣物也无法阻隔的。 郁安手脚僵硬,走到最后觉得身体重若千钧,仿佛也成了荒芜之地的冰景之一似的。 就在他无力栽倒的前一刻,前方的薛无折像是心有灵犀般停步。 而后对方微微蹲身,“上来。” 郁安一愣,“什么?” “上来,”薛无折又说了一遍,回眸看他,“我背你。” 眉眼平静,雅韵得宛如古墨山水画。 身体状态不佳,郁安也不和薛无折客气,直接趴上了他的脊背。 这还是疗愈寒伤之后,两人第一次挨得这么近。 上次之后,薛无折正经了很多,每次疗伤都没再搂搂抱抱,可能是觉得没意思,或是终于想开了,觉得接受不了男子间的亲密。 这也合情合理,任务数值太低,两人的一切纠缠就是出于恨。 出于恨,薛无折没有杀他都算心善了,说话带刺忍忍也便罢了。 郁安低眸沉思之际,薛无折已经将他背了起来,稳步往前走去。 即使做着好事,这人也难改脾性,顶着那张纯良面孔说难听的话。 “弱成这样,再耽搁下去怕是会被冻死。” “……” 即使郁安不理会,薛无折也嗓音带笑:“郁安仙君荣誉加身,也曾是一代天骄,如今一看,却是大不如前……” 迎头的风雪太大,郁安双臂交叠,抱住了薛无折的脖子。 薛无折步伐微顿,听见郁安沉哑的声音响在耳畔—— “无折公子,废话还是少说些吧。” 围在颈侧的双臂挡去了横扫的强风,薛无折沉默下去,背着人径直往冥霜谷的方向前进。 风雪很大,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薛无听着背上的人低低的咳嗽声,心中躁郁,不止一次感叹郁安真是个麻烦。 郁安察觉到他的不满,淡笑一声,“辛苦你了,薛无折。” 薛无折不冷不热回看他一眼,“不想被丢在这里的话,烦请师尊闭嘴。” 郁安不说话了,安静地趴在他背上。 厚云低压,凛风依旧。 天地苍茫,一墨一白衣摆层叠,白雪刮了两人满身。 行过冰原,白雪止歇,但刺骨寒风仍然扑过面颊。 在进入冥霜谷之前,薛无折将郁安带去隐蔽处,取出灵植为他易容。 修长的手指在郁安脸上揉捏,打破了精致五官的所有美感。 手下越是轻柔,薛无折眸中的笑意越是真切。 郁安坐在石上任他摆弄,像是对他的坏心毫不在意。 不出片刻,薛无折收了手,为郁安幻化出一方水镜。 镜中呈现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相貌平平,五官单挑出来各有丑法。 薛无折观察着他的面色,“师尊可还喜欢?” 郁安挥散水镜,“……幼稚。” 精心捏就半天,每处改动一些,也已经与原来大相径庭。 薛无折笑道:“此术法时效三日,冥霜谷中人多眼杂,我们小心行事。” 郁安抬眸看他,“那便速战速决。” 薛无折戴上玄光宗的令牌,两人一起来到入口处。 冥霜谷入口巍峨,有数名弟子在此把守,见到两幅生面孔,就有人迎上来问他们来因。 薛无折拱手一礼,抬脸时眉目温和,“玄光宗薛无折协宗内弟子,奉命前来拜会。” 他身后的郁安不语,也随了一礼。 那冥霜谷弟子一听来人名号,还未来得及升起戒心,就已经拱手回礼。 “原是无折公子,幸会幸会。” 说话间,目光一个劲往薛无折身上飘,似乎在判断这到底是不是那位仗剑天涯、年少有为的天骄。 薛无折神色自若,在一众目光下仍从容至极。 他眸光清浅,声音平和:“烦请道友通传,玄光宗来使求见,愿为谷主献上厚礼。” 郁安垂下眼,一面为这人一本正经的演技所折服,一面慢悠悠地想着他所谓的“厚礼”。 薛无折储物戒里的东西少得可怜,但也曾家境殷实,这些年又走南闯北好事做尽,因而郁安并不相信对方就如自己见到得这般清贫。 可真要有什么献礼,要入一个大宗的眼恐怕也难。 冥霜谷的弟子似乎也在迟疑,又请薛无折出示玄光宗令牌。 玄光宗今年不仅提前了日子,又只来了两个人,未免太奇怪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真的太忙太忙了,尽力在调节了 152 溯流而上 ◎演技◎ 面对质疑,薛无折面色自如,不紧不慢出示了自己的令牌。 冥霜谷的弟子翻看了令牌,又问起宗门信物。 这还真没有。 郁安并不知道这些年玄光宗与外交往,用的是何信物。 薛无折倒很淡然:“领命太急,一时忘了。” 他温和一笑,语气似有歉疚:“道友莫怪,只因这厚礼耽误不得……” 说着,他衣袖轻扬,一盏透亮晶莹的灵球已飘浮掌心。 灵球圆滑透亮,一株湛蓝清凌的灵秀仙草悬浮其中,在无尽冰原里绽放光华。 其中灵力磅礴,仿佛蕴含无尽奥义,叫一众冥霜宗弟子瞪大了眼睛。 薛无折微微一笑。 “我宗于南天秘境中寻得一株珍稀奇草,想来与北地冥霜谷同出一家。仙草留存不易,且纤弱易折,事出从急忘了信物,望阁下通融。” “这、这是焕髓草?!” 传言此物可洗净灵根,淬炼身体,对修炼冥霜谷功法大有助益,北地已经绝迹的珍稀灵草,竟会在其他秘境中寻得! 冥霜谷弟子还未收起惊叹,薛无折已经从容地将那灵囊收了。 灵球一收,众人都难掩失望。 这进礼实在厚重,若是得了这一株,只要入谷培育,假以时日必能,届时长满整个山谷,又何愁弟子修为不精进? 故而守门弟子只是犹疑一瞬,就拱手让薛无折等待片刻,而后入谷通传。 在那名弟子带着一位衣饰华重的人归来,并解释这是管事的首座弟子时,郁安清楚入谷这一关已经过了。 当然也有插曲,在进入护山阵法前,首座弟子看向郁安,目光捎带不解。 “这位……” 还未等郁安言语,薛无折就笑道:“这是在下的同门师兄,师尊有命,要师兄路上多多照拂提点我。” 说是照拂自己的师兄,但旁人都能看出这位其貌不扬的“师兄”才是依附的那一方,只觉得无折公子太过谦逊,对同门也是敬重有加。 郁安看了薛无折一眼,没提出异议,对那位首座弟子拱手,算作见礼。 众人觉得他性子傲,也不愿和这人多计较,只跟在薛无折身后献殷勤。 被人追着问天问地,薛无折也只是浅笑,言语温和,看不出一丝不耐。 郁安对这人的装模作样无言,置身事外地走在最后。 待到被首座弟子训斥,那些弟子才恋恋不舍四散而去。 人群散去,薛无折回身,看向几丈外的郁安。 青年眉眼温润,笑颜轻展。 “师兄,离那么远做什么?” 一声“师兄”满是深情厚谊,叫领路的首座弟子目含探究,目光在二人之间穿巡。 郁安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默默来到了薛无折身边。 薛无折抿唇对他笑了一下。 二人被带到一处临水别院。 首座弟子请他们稍作歇息,年关将至谷中忙着修缮法阵,明日谷主腾出空隙,自会接见玄光宗来使。 与修为莫测的强者见面,恐怕又是一场试炼,当务之急是寻机在谷中探查。 首座弟子提醒二人,若想赏玩谷中风光,可以在弟子们引领下四处走走,切记不可擅自行动,以免误入护山杀阵。 薛无折和郁安点头应下,在首座弟子离开后,确认完住处并无蹊跷,立即就取出罗盘。 指针向北,金光尤甚。 擅自行动是不可避免的,纵使是杀阵也要闯一闯。 但要外出也是不易,别院外有弟子把守,说是为了招待来宾,是保护还是监视,这就不得而知了。 没有信物终成诟病,冥霜谷这些人戒心未散,即使是以守护天下道义闻名的无折公子,他们也不尽信。 不论怎样,焕髓草是一定要留下的。 即使薛无折收了灵球,这些人的目光还是黏在他身上,言语交谈满是恭维,似乎想再一睹仙草状态。 郁安倚着门,看了看门外监守的弟子,又看了一眼薛无折。 像是在唏嘘,纵使无折公子声名显赫,在此处也是毫无作用。 接受到他的奚落,薛无折仍面色自然,拍上他的肩膀。 “师兄,奔波辛苦,还是休息一二罢。” 搭在肩上的那只手赏心悦目,暗地却用了力,像是要把那截骨头都压碎。 郁安撤回目光,被带着往屋内走去,路上神色如常,接着衣袍遮掩用手肘狠击此人肋下。 这点疼痛不能叫薛无折长记性,对方甚至因为他的反击而勾了唇。 郁安懒得搭理他,进了屋就兀自推开对方,找了个清净地休息。 郁安没问薛无折本该绝迹的焕髓草是如何得来,对方也不会告诉他。 他们之间不是亲近的关系。 可要推测原因也简单。 薛家余荫犹存,对方心中术法与手中法宝远不止目之所及这样少,拿得出焕髓草也情有可原。 门外设了阻碍,二人暂时按兵不动。 次日他们见过谷主,那是位长相威严的年长者,看不出修为深浅。 那人不苟言笑,听了薛无折的来意,也反应淡淡,只在对方召出灵球、看清那株仙草之际,眉宇间闪过精光。 薛无折笑意温和,撤去了束缚。 灵球脱手,顺着淡色灵流,不急不缓呈至谷主眼前。 谷主摊掌,接住那颗凝成碗口大小的灵球。 薛无折笑道:“我等奉宗主之令前来,特以此礼,恭贺玄光宗与冥霜谷情谊长存。” 谷主瞧了几眼掌心植株,确实是焕髓草无误,终于收敛肃容。 他慢慢道:“多谢玄光宗主的好意了。” 这是又信了几分。 收了东西,谷主和这位进退有度的年轻人又聊了几句,在放人离开之前,忽然提及另一件事—— “听闻这次玄光宗只来了两人?若说是门内事忙也情有可原。只是这另一位来使,为何不见踪迹?” 问话的语气很轻松,但回答就要慎之又慎。 薛无折淡淡道:“是在下的同门师兄,为人内敛不喜居功,便在门外等候。” 冥霜谷主笑道:“既已来了,哪有不见的道理?这并非冥霜谷的待客之道。” 易容术难以躲过高阶大能的眼睛,郁安被传进殿内时,面上已经换了一副神色。 见礼过后,通身乏善可陈的青年怯怯抬眼,眼神闪躲,似在局促。 那张脸平平无奇,气质也畏缩,并不是谷主想的那个人。 他收回探究,既已叫人进来,也只好态度亲和地和薛无折的这位“师兄”打招呼。 听着郁安弱声应答,谷主索然无味,又问及玄光宗近来门派是否安顺。 若没记错,郁安曾也找过冥霜谷弟子麻烦,事情闹得很大。 当时冥霜谷势弱,这位谷主又在闭关,如今这样问话恐怕也有旁敲侧击郁安下落的意思。 薛无折心下了然,却只微笑点头,并不多言。 他目光轻移,与郁安交汇,对视的那一刹两人皆是眸底沉静。 为彼此的演技所折服。 献礼过后,别院外的监守弟子少了一半。 剩下的低阶弟子都好处理,郁安随手捏了两个幻影,便和薛无折用了隐身符离开别院。 其实做幻影不需要什么灵力,即使丹田干涸也能凭着技法轻易做到。 掐诀滴血一气呵成,郁安拭去薄汗,看向薛无折时,接受到对方毫不留情的嗤笑。 在嘲笑他实力不佳。 郁安装作听不懂,将隐身符拍上身侧,言简意赅:“走。” 冥霜谷结构复杂,入谷时甚是宽敞,但越是深入越是曲折,道路穿插回环,若无人引路只怕原路返回都难。 二人远离监视后,顺着罗盘指引不断向北。 路上遇到了不止一波谷内弟子,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传言说得不错,冥霜谷确是得天独厚的修炼之所,没有谷外的凛然风雪,冬日里各类植株也枝繁叶茂,甚至能隐隐听见树梢的婉转鸟鸣。 再往北,蜿蜒的青石道越窄,道旁景物由亭台楼阁转为低矮瓦舍,复行几里两侧崖壁收紧,所有建筑都消失了。 前方无路,唯有山壁。 薛无折低眸看着罗盘指针。 已是死路,可罗盘尖端仍直指前方。 郁安也看到了罗盘指向,问道:“继续往前?” 薛无折已经抬目在观察前方石壁了,闻言,侧目看了郁安一眼。 “自然。” 郁安与他对视几秒,伸手碰了一下前方的石壁。 触感是坚硬而冰冷的。 薛无折撤了罗盘,眸中笑意清浅,“障眼法罢了。” 郁安没反驳,评价道:“以假乱真的功夫不错,可惜百密一疏。” 山壁底侧青苔沾黏,本该阴湿,入手却很干燥,像是块冰。 可见这术法能欺瞒眼睛,施术人功底却不到家。 点评完,郁安抬步往前,却被薛无折攥住手腕往回带。 “师尊急着去送死?” 石壁坚硬,无法推知施法人是何境界,一个修为尽失的人贸贸然就要进去,也不知是想逞威风还是没脑子。 这人说话只能听一半,郁安压住脾气,顺着对方的力道回退。 薛无折对郁安的顺从很满意,神色松动几分,可再看向山壁时只剩冷淡。 他将郁安拽到身后,本想稍作警告,但对上那双如墨的眼眸又不言语了。 薛无折干脆地带着人进了石壁。 石壁表层坚韧,但真正决心踏入时,却如同倾垂水帘般柔和。 微风吹过,波纹震荡。 回看时,原处已无两只入境蝴蝶的踪迹。 与此同时,一队白衣修士收剑,降落在辽阔冰原的起点。 “数百里迎风冒雪,亲自传信未免太奔波了。师兄,你说是不是?” 被兜头而来的寒风肆意吹刮,一位年纪尚轻的修士难掩怨念,凑到为首的长剑修士身边叽喳。 长剑修士不言不语,兀自沉着脸赶路。 无人搭理,年轻修士也能说个不停。 又走了一阵,他被无尽风雪弄得怨念更重,开始不管不顾对着照拂自己的师兄埋怨:“宗门逃犯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要我说,何必走这一遭!姓郁的作恶多端,竟敢连累无折师兄!” 那长剑弟子被缠得没办法,对年轻修士传音:“追捕那对师徒是一回事,但首要的不是这个。” 年轻修士好奇道:“那是什么?” 长剑修士却不开口了,仍对方怎么追问都不愿多说了。 年轻修士失望透顶,长剑修士不忍见他这模样,透露道:“是传达宗主的密令。” 至于是何密令,又为何不用传音术偏要人亲自护送,这实在叫人费解。 修士们无从得知原因,只好依令行动。 年轻修士消停了一会,又问:“这冰川宽广,要走到何年何月?” 长剑修士脚下生风,“半日即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宝们追更~ 153 溯流而上 ◎山洞◎ 有薛无折的护身法器加成,二人穿过石壁并未有太多不适感。 眼前光景一换,光线暗了下来。 耳边叽喳的鸟鸣消失了,郁安抬头,望见了一望无际的参天灵木。 灵木漆黑,枝条上萦绕的雪白光纹,像是这片森林流动的血液。 薛无折打量了几眼周遭环境,踩上了厚草铺就的土地,往黑白交织的树林深处探去。 走出几步,他忽然停下。 轻微的脚步声消失,天地间只余下彼此呼吸声。 万籁俱寂中,薛无折嗓音悦耳:“还不走是想留下过夜?” 郁安嘴角一抽,默不作声跟上了对方。 这片丛林面积不小,二人走得不慢,耗了几刻钟就望见了边缘。 期间遇上几次虚张声势的障眼法,还有些混淆视线的迷障,但都薛无折轻松化解了。 丛林边缘抵拢嶙峋高山,靠近时威压明显。 脚下踩着湿厚的苔藓,郁安看着挡在眼前山壁。 攀满灵藤,扑面而来的青草气,不必多言,这次不是障眼法。 “找找入口。” 薛无折没应下这句命令,四下看了一遭,走动,最终在一角停住。 将垂落的青藤掀起,他面不改色震散了攀上指尖的毒株,对郁安略一抬眸。 “这边。” 郁安闻声而来。 两人穿过密闭的青藤,走入一条极狭的小道。 窄道幽深,越往里走光线越幽微。 金丹期的薛无折还能轻松视物,但没有修为傍身的郁安就显得吃力多了。 在视野一片漆黑后,他摸索着前行,好几次险些被洞窟里的碎石绊倒。 又一次前扑撞到薛无折的脊背,郁安听见对方慢悠悠地评价:“师尊好没用。” 郁安回敬道:“那你还唤我师尊?” 黑暗里,薛无折笑了一下,“师尊确已教给弟子许多,弟子不敢逾越。” 说着“不敢”,他语调却散漫。 猜都知道这人是怎样一副无所谓的神情,郁安胡乱揪住对方的衣袍,懒懒道:“那便搭把手,好徒弟。” 薛无折不愿搭手,甚至要将衣袖往回收,被郁安拽着一时抽不开。 他双指一动,正欲打去一道碎石。 灵力还未用出,却像感知到了什么,薛无折收了力道,反手挣开郁安的纠缠。 郁安仍不罢休。 薛无折冷漠地看了过来,却见此人双目茫然,显然还是不能视物。 他眉心一皱,感知着周遭逐渐强烈的灵力波动,陡然将郁安拦腰抱起。 骤然的悬空令对方身体一僵,“……你做什么?” 薛无折掐着他的腰,“不想死就别动。” 郁安不再费力挣扎了,终于隐隐觉出不对,将脸偏向洞穴深处。 “有阵法启动了。” 薛无折低眸,看着他随着眨眼震颤的睫羽,不紧不慢接话:“是杀阵。” 他沉静道:“阵法就在脚下,恐怕感知到生人气息便会启动。” “也可能是感知到了灵力,”郁安笑了起来,“你刚刚不是想动手吗?” 薛无折也笑了,话音里带着点无可奈何:“师尊都知道啊……” 郁安抱臂道:“已经入阵了,那便继续往前。” 此番有进无退,薛无折安静下去,抱着郁安往山洞深处走去。 大阵启动,每走一步都布满杀机。 八卦轮转,九死一生。 薛无折走得很轻巧,宛若闲庭信步,一次又一次躲过悄无声息延伸至脚底的死路。 后半程,他脚步慢了下来,但呼吸平稳,还算轻松,步履偶尔会停顿片刻,需要斟酌之后再下脚。 临近核心,杀阵更复杂了,甚至透出各类血色的符文来,几乎已经毫无生路。 郁安看了几秒薛无折模糊的轮廓,又偏过脸去看身后。 他们走过的路不断变化,阵□□转,叫人再也分辨不出归路。 这确实是有来无回、九死无生的阵法。 设阵人是想将洞内的东西彻底封死,即使有人侥幸深入,最终也会困死于洞中。 归途已断,薛无折却淡定至极,抱着郁安一路平稳地走到了终点。 这山洞虽大,但走过了无边的缜密杀阵后,也基本到了尽头。 杀阵符文的光芒淡去后,前方是一片莹白温润的光。 郁安踩到坚实的地面上,抬眸与薛无折对视一眼。 两人顺着成片的夜明珍珠继续往前,就这百步之内,周遭气温攀升,恍若由冬入春。 在暖流里,他们看清了那片莹白的光源—— 是一颗悬浮空中的月色灵珠。 手掌大小的灵珠光华流转,透着亘古不化的霜雪清寒。 郁安惊愕道:“这是……” “瀚海吞星珠,”薛无折抬目看着那颗浮动的光珠,眸中聚起一场风暴,“我薛家的传世秘宝。” 前方平地如镜,地表凹槽被灌入五色灵流,构筑成了熟悉的金色纹路。 与云砚山崖壁上同为一家。 漂浮的雪白灵珠被嵌进阵法,于核心处散出滔天灵光,席卷而来的灵力仿佛聚沙成塔的焰风,浓郁到了惊人的地步。 瀚海吞星珠是此阵阵眼,这些人竟然反用薛家的神器来镇压分割云砚山气运的阵法! 沉默过后,郁安问道:“想拿回来?” 薛无折唇边溢出冰冷的笑意,“当然。” 话音落下,两人一齐望向阵眼的方向。 无数金色符文,犹如长蛇,灵力潺潺涌向阵眼。 其上灵珠流转,仿佛冷日当空,却光彩如霞。 恰是此刻,那队白衣修士行过无边雪原,来到了冥霜谷外。 在守山弟子谨慎地询问来意后,为首的长剑修士面无表情道:“玄光宗长老首席弟子徐关携诸位师弟,奉宗主之令前来拜会。” 徐关说话时,他身后的众人皆是下巴微抬,带着大宗弟子特有的倨傲。 守山弟子看见这些人身着统一的弟子服时已经暗叫不好,瞄见他们腰间的弟子令牌事更是面如菜色。 几个守门的汗如雨下,“这,诸位稍等” 徐关出示了印着两宗宗印的古法卷轴,见对方还讷讷不言,不由面露不悦。 “吾等跋涉山水前来,阁下为何百般推脱?还要等什么?” 他身后的那位年轻修士遭已经按捺不住,怒色道:“我们有两宗信物在手,尔等安敢阻拦!” 守门弟子被他们的强势镇住,心中的不详加剧。 一时找不出借口,他竟脱口道:“可是玄光宗弟子,已经来了一对了啊” 徐关眉头皱得死紧,“你说什么?” “已、已经……” “来的是谁?” “是无折公子,连同他的同门师兄……” 此时,首座弟子终于闻询赶来,见到那队衣装整齐的人马一愣,旋即神色大变。 “不好——” 在入谷处闹起轩然大波的时候,薛无折成功斩碎了金阵一角。 大阵威压太重,光是破坏一角都遭到了极强的反噬。 郁安站在最远处,受到的波及还算小,但薛无折离得最近,却还是面色自若。 若是忽视他唇角溢出的鲜血,还真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见这人又一次被阵法掀翻在地,眸中墨色翻涌,风云变幻。 重新提剑时,青年居然还能眉眼带笑,如同二月微风。 郁安蹙眉看着他发疯,“你冷静些。” 薛无折不答,兀自飞身上前,挥剑斩向阵法。 结果自然又被震开了。 郁安冷声道:“冥霜谷多是阵修,强行破阵只会惊动他们。” 薛无折撑剑起身,“那待如何?” 郁安没看他,望着被禁锢在灵盏中的吞星珠,沉吟道:“你们薛家的东西,都认主吗?” 薛无折目光扫了过来。 郁安勾起唇角,“若是刻进骨血的传承,后人感召或许有效?” 薛无折撤回视线,掌心握上剑刃,缓缓下滑。 皮肤破裂,血流如注。 取了鲜血,他立即收剑,并疾速在伤口处画上繁复的符法。 符法融血发亮,寓意法诀生效。 再看向阵眼时,薛无折眼眸尤黑,做了一个召来的手势。 法诀奏效,被困在法阵中的吞星珠却纹丝不动。 薛无折一言不发地加注灵力,符法吸取血液,光芒更甚。 赤血一刻不停地涌出,终于,不动如山的吞星珠开始震颤,有靠近的趋势。 他将眉一挑,发出一声低笑,“果然。” 虽然能引动灵珠,但阵法封闭,也不能将东西顺利取出。 郁安低叹道:“唯有毁阵了。” 薛无折眸光轻闪,没有立刻收手,反而将手一抬,加大了引召力度。 这人不听话,郁安也不在意,安静注视着阵法中心的灵珠。 灵珠浮动不止,不住颤动,撞击着发出清响。 一声强过一声,最终薛无折一声令下—— “收!” 法阵声如雷震,囚笼如冰破碎,原本各司其职的符文枷锁一拥而上。 但在所有符法重新追上来之前,那颗霜白的灵珠已经躺进了薛无折染血的掌心。 躺在掌心的吞星珠乖顺柔亮,在默默为主人温补伤处。 薛无折指腹擦过吞星珠外沿,下一刻就将它收进灵戒。 翻涌而来的阵法符文失去目标,在空中僵直片刻,如烟逸散。 缺失了阵眼,大阵散出的光芒减弱。 迎面的灼热灵流逐渐冷却,连接暖室的脉络失去供给,开始寸寸崩断。 聚敛的灵气如沙四散,偷来的春日也将尽了。 在大阵崩塌之际,山谷另一方的冥霜谷主陡然睁眼,望向北方。 下一刻,主位上威严的中年人消失不见。 莫测流光穿过一众来报的冥霜弟子,直奔北山而去。 薛无折毫不留情将所有压阵法器毁去,而后提着剑走向郁安。 郁安靠在壁边,静静看了全程。 见薛无折沉着眼眸走来,他站直了身。 所有的镇压法器失效,覆盖了整片山洞的大阵金光闪烁。 大地轰隆,山石瘫倒。 山要塌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正义小狗。 临近春节,终于放年假了,但饭还是要现做,会加油的 154 溯流而上 ◎追杀◎ 山洞崩坍之际,薛无折闪身上前,握上了郁安的手。 还未等郁安出声,已经毫不犹豫将他塞进了储物戒中。 郁安:“……” 这是又嫌他碍事? 薛无折才不管郁安是何想法,将人丢进进去,就飞速往洞外遁去。 杀阵血光四起,但已失灵力来源,威力大减。 薛无折调动周身灵力,凭着那把本命灵剑,硬生生在无尽杀阵中闯出一条生路。 沙砾如瀑,数不清的山石自高处砸落,场景混乱,将纤尘不染的衣袍抹成脏污。 薛无折挥剑削去一方禁制,被山石打偏肩膀。 骨位错节,脏灰满身。 他不以为意,穿行乱石之中,身形几乎凝成残影,用着比来时快上百倍的速度脱身。 一直到看见洞口光源,他才抽空扶正骨头,震开倾落的山石,身形一动已经来到出口处。 洞口的长藤未动,薛无折已经脱身而出。 在他脱身离去的一刹那,所有洞顶岩石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洞窟化成废墟,连带着整座山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连在灵戒中的郁安都能听见。 失去迁移的灵脉,密林中的澎湃灵气也逐渐逸散。 象征着阵法的白纹光线隐退,参天灵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枯败。 薛无折未做停留,兀自贴上隐身符,脚下生风地往出口赶。 这隐身符画得潦草,难以逃过大能的眼睛,现下能做到只有奋不顾身地逃。 失去大阵庇佑,无数寒风开始刮入山谷。 春绿褪尽,冰雪重临。 北山的震荡太大,整座山谷的人惊闻有变。 正在修炼的冥霜谷弟子更是大惊,吐纳吸取的灵力突然凝滞,宛如迅速干枯的河源。 谷内灵力紊乱,以至有修炼者走火入魔。 谷主的首座弟子正跟着徐关一行人,在谷内搜寻玄光宗逃犯。 感知到地动山摇的源头,他目光一厉,“是禁地。” 徐关:“薛无折去了禁地?” 此时此刻隐瞒已没有意义,首座弟子立即道:“禁地生变,会危及整座冥霜谷。诸位见谅,在下要先行一步了。” 语毕,他迅速画了个缩地阵,还没走进阵中就被徐关叫住。 “道友留步。确保冥霜谷的安定也我们此行的目的,不若让我们亲自清理门户。” 对于宗主密令,徐关也是知情一二,好像是知会这边确认什么极重要的阵法。 阵法既然如此避人耳目,设在禁地的可能性极大。 惊变是在薛无折冒名入谷后发生,眼下此人不见行踪,极可能就是罪魁祸首。 至于众人描述的那位脾气不好的同门“师兄”,恐怕就是私逃的郁安仙君了。 这倒也巧,省了天南海北地搜寻这两人了。 徐关此前宗门大比时也与薛无泪交过手,当时不过险胜。 对方确实是个极有天分的后生,修行不过二十载,已胜过许多年过半百的修士。 徐关受到激励,更加费心修行,可始终比不过此人的速度。 修真界皆称道古道热肠的无折公子,却无人知晓誉为天下第一宗的玄光宗,排行榜上还有他徐关的名字。 徐关唯一能拿得出的就是资历。 他悟性尚可,薛无折入世时他已经悟道许久。 这些年他费心修炼,眼睁睁看着薛无折步步高升,差距越来越小,所幸而今他仍比薛无折高一个境界。 携重师弟一同料理师门,将长老们要的郁安仙君捉回去,真是大功一件。 要怪就怪薛无折善心泛滥,竟会帮着那高傲仙君出逃,可惜了这一世英名…… 徐关冷笑,看向身后的一众师弟,“玄光宗弟子听令,全力追捕宗门逃犯!” “是!” 薛无折逃得很快,可架不住追兵太多,还未出谷,就被骤然从身后掷来的巨石堵住出路。 被追上的速度比想象中还快,薛无折躲开这块将结冰大道压得深陷的石头,径直掠身远去。 “薛无折。”是谷主阴冷的声音。 薛无折躲过一道杀意凛然的冰刃,慢慢笑了,“冥霜谷主日理万机,薛某不愿叨扰,又怎敢劳谷主亲自相送?” 声音轻柔,宛如春阳。 冥霜谷主只是沉默,甩出一道道灵力浑厚的冰刃。 冰刃如雨,但薛无折躲避时身轻如燕,难以被伤到分毫。 前方陡然升起一堵通天高墙。 薛无折挥剑劈开,纵然处境艰险也姿态淡然,脚下平稳如履平地。 冥霜谷主很快失去耐心,不再执着于拦路,干脆利落掷出一掌。 合体期大能的一掌,光是威压都能叫低境界的修士心胆俱裂。 忙于逃命的薛无折若有所觉,立即召出护身法器,凝成一层极强的护力。 短瞬之间,他又祭出一把银面长伞,将身形一匿,以一息百步的速度往前遁去。 可这还远远不够。 当凝成的法相落下一掌时,薛无折被拍出数米,犹如折翼孤鹰,被极深地按进了山壁里。 银伞和护臂化成飞灰,薛无折勉强吐出一口血。 但再睁眼时,那双漆黑眼瞳光华如旧,冰冷又锐利。 他弯唇一笑,用手去擦脸侧的血渍。 灵戒靠近脸颊时,他听见戒中青年难得急切的声音—— “快走。” 薛无折不动声色将戒指转了一圈,在警告郁安不要出声。 高处的冥霜谷主没注意他的小动作,眉头一动有些惊讶。 他那一掌用了三成修为,一个小小的金丹期,竟还能有命活。 薛无折抬眸看向谷主,对方右手未收,似乎随时准备再打下一击。 “谷主素来与世无争,没想到竟也如此好斗。” 谷主没接这话,声如洪钟道:“交出吞星珠,吾让你死个痛快。” 他本以为对方会战栗不安地奉还法宝,却不想下方的青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分明乌发尽乱、形容狼狈,那张风月无边的容颜上还是一派淡然自若。 撑剑从石壁中挣脱,薛无折回道:“不可能。” “你是执意要盗取我谷中秘宝了?” 薛无折略一抬头,“盗取宝物的人究竟是谁,谷主应当比我清楚。” 冥霜谷主神色未动,虚空中的金身法相似乎又壮大几分。 “宵小之辈只会这些歪理邪说。” 薛无折勾唇,“不敢当,谷主才是贼喊捉贼的典范。” 此话一出,他极有先见之明地折身回撤,方才站立之处已经被法相手掌碾成齑粉。 这一击被躲过,但接连而来的攻势犹如疾风骤雨,像是铁心要将下方的老鼠按死。 薛无折刚开始还能应付,可终究境界不敌,只能勉力闪避,时不时会被砸进两侧山壁。 皮肉撞击在坚硬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薛无折还能忍受,只不过撑身而起的速度越发滞缓。 偏生此刻,灵戒里的郁安还在语速极快地催他:“别激怒他,快逃!” 薛无折没回应郁安的叮嘱,握紧了手中剑,打回了对方压下的一掌。 冥霜谷主右手掐诀引动法相,左手飞快画阵,已经决定要速战速决,将薛无折带回谷中逼问吞星珠的下落。 至于对方最后是死是活,就全看审讯者的心情了。 薛无折躲过冥霜法相的一击,又避开了脚下的一道生死阵。 他刚要继续疾行,忽然折身回剑,斩落了迎面而来的一道灵矢。 顺着箭来方向,他看见了远方那众愤愤不满的玄光宗弟子。 徐关冷眼与薛无折对视。 “私藏逃犯,叛逃师门,而今又夺宝毁阵,酿成大祸。薛无折,要想活命就束手就擒,我会携你回宗领罪。” 薛无折笑得很好看,“徐……师兄?竟是你领命北上,还带了些未出远门的小师弟,看来玄光宗真是无人了。” 徐关冷嘲:“狂妄至极。” 所有与薛无折打过交道的玄光宗弟子,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无折师弟向来温和有礼,从没听他用那多温柔嗓音说这样的刻薄话。 如此,竟与曾经的郁安仙君有几分相似了。 且不管这些人是何反应,薛无折奚落了一通,身形一动,又闪开数十丈,完美地错开了一道剑雨阵。 纵使他移速飞快,仍躲不开身后紧随的百丈高的金色法相。 看他还有余力插科打诨,冥霜谷主冷哼道:“不知死活。” 他不再拖延,双手结印,凝出一个繁杂的法阵。 冷光骤现。 手掌大小的阵法落下之时,已经变得沉重如山,让已经踏出谷门百米之外的人难以闪避。 薛无折被直接压进了结霜数尺的冻地里。 他唤出不止一件防御法器,以震碎神器为代价,才堪堪留下一条性命。 渗出的鲜血染红那片雪地,薛无折指尖一动,重新攥紧了剑柄。 高空之上,冥霜谷主垂眼低叹:“若你此刻交出吞星珠,我会让你死得松快些,薛无折。” 这句垂怜般的施舍与一路上郁安越发着急的呼唤重叠。 “薛无折。” “薛无折!” “你怎么样?还能站起来吗?” 灵戒闪着微光,薛无折咳出一口血,衣袖一垂将其遮挡,而后撑身而起,撑剑迎敌。 冥霜谷的一众弟子也追上来了,远远坠在玄关宗的人身后,或是画阵或是丢符,忙得不亦乐乎。 又一次将薛无折压入冰地数尺,冥霜谷主随手丢下一个束缚阵,将这人困入方寸之地。 数不清的金色枷锁延展而来,要将那四肢囚住。 薛无折斩断所有枷锁,抬剑接过徐关打下的无踪剑法,被几道夹杂的灵力震到法阵边缘,瞬间就被光罩弹了回来。 光罩闪着雷电,将脊背烫得焦黑。 薛无折按住胸口,唇角溢出血痕。 到了绝境,他的眼眸都还是漆黑的,像是神地暗夜,神秘而危险。 这位名扬天下的无折公子分明已经被打得没有翻身余地,白衣染血,脏污不堪。 他却还是笑着的。 冥霜谷主再次掷出一掌。 薛无折以剑相抵,发丝衣袂都被狂风刮得飘飞不止,被再震退到电光闪烁的法罩上。 皮肉被震得发麻,他撑剑稳住身形,再抬头时,弯起的眼眸透着股疯狂。 “今日若我不死,来日必当千百倍奉还诸位恩情。” 冥霜谷主面无表情道:“死到临头,还要逞能。” 周身灵力磅礴,金色法相掌中化出一道冰蓝剑枪,长枪翻转,夹杂着霜寒紫电。 法相垂目看向薛无折,动作已经杀意毕露。 下一刻,冰蓝长枪从云端掷下,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白雾冰霜。 冰霜遇水,结成白雹,砸落地面。 薛无折被整齐划一的束缚阵法困住,指尖微动,手中长剑铮鸣,战意冲霄。 又一次震开周身束缚,他抬剑欲挡,却察觉内府空寂,灵力已经被阵法吸食殆尽! 薛无折抬头,长枪已近在眼前。 在长枪扎入胸膛的前一刻,一双修长纤细的手握着了枪身。 紫蓝相间的枪身,衬得那只手格外苍白。 原本势不可挡的长枪竟被这样一只手轻轻握住,不能再前进分毫。 薛无折睫羽一动,对上了郁安平静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天空一声巨响,小郁闪亮登场 155 溯流而上 ◎逃命◎ 郁安手臂后撤,那根势如破竹的长枪温顺至极地回退。 被掌心温度一烫,如沾水纸雕,片片溶解,最终化成无限霜花飘落大地。 有一片雪花被寒风吹到了薛无折虎口。 他低眸瞥着那片雪花,霜花化水,顺着肌肤滚落。 郁安怎么会冲破灵戒封印? 一个修为尽废的人,体内竟重新翻涌起蓬勃的灵力。 灵力的外溢程度,叫旁人都觉出异样。 是因为什么才会发生这样大的改变呢? 答案只有一个,是吞星珠。 郁安用了吞星珠。 时效未过,那张木讷平凡的脸却已消失不见,重新露出五官本来的清艳来。 薛无折没看郁安的脸,目光下移,落到了对方平坦的小腹上。 郁安召出神兵匕首,猛然刺入束缚阵法的核心。 匕刃翻转,浩瀚灵力注入,阵法如镜碎裂。 做完这些,他站直身体,望向了空中的冥霜谷主。 “别来无恙,冥霜谷主。” 冥霜谷主皮笑肉不笑,“不知郁安仙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郁安莞尔道:“谷主年事已高,兼顾不得也是情有可原。” 他轻飘飘的目光扫过来,徐关喉头一紧:“……宗门逃犯,还敢造次?!” 不是说不可一世的郁安仙君在地牢里饱受酷刑吗?为何对方体内修为不减反增了?! 这浑厚的灵力,一定不止元婴后期。 难道在无人知晓的时候,郁安已经顺利突破了? 郁安笑容消失了,“慎言啊,后生。若你想被我教规矩,便只管来。” 没人想被郁安仙君亲授规矩。 可同样的,徐关也不想在众师弟目睹下驳了面子,于是当即砍出一道剑光。 然后被郁安甩袖打了回来。 剑光增长数倍,划破了徐关衣角,聊以震慑。 郁安挡在薛无折身前,看向冥霜谷主,“谷主缘何对我这小徒穷追不舍?联合整个宗门的人一同围攻,以多欺少,当真是为老不尊。” 冥霜谷主法相未收,面对夹枪带棒的质问,额角猛跳。 他维持着语调平稳:“薛无折窃取我宗至宝,就是千刀万剐也是不为过的。” 郁安弯唇一笑,“我的徒弟,何须你来定罪?” 说这话时,他眉眼间肆意如初,像是从未被人苛责打压。 可如今对方获罪后任人摆布的事,几大宗门的宗主也略有耳闻。 不可一世的郁安仙君,成了可怜的落水狗。 要算恩仇,就全凭各方修士的良知了。 与郁安有过旧怨的冥霜谷主自然不会放过此人,只是这人今日状态不退反进,倒叫人看不出深浅了。 郁安当然知道冥霜谷主是还在观望,姿态仍旧从容。 “你说我徒弟偷你至宝,可有凭证?凭着一己之见便合众动手,将小辈打成这样,未免太过了。” 说着,他回瞥了薛无折一眼。 薛无折染血的面庞俊美如旧,眼眸低垂,以剑撑身,像是在勉力战立。 见到他这幅半真半假的可怜样,郁安撤去视线,再看向冥霜谷主时目光已经冷了下去。 “薛无折擅闯禁地,盗我谷中秘宝,以至护山大阵失效,造成冥霜谷大乱……” 谷主笑得牵强,“这是所有弟子有目共睹的,还要什么证据?郁安仙君就是想要为徒弟开脱,也要讲讲道理。” 郁安甩刃斩去了一条自地底缠绕而来的符枷,冥霜谷的人趁着两方交谈,竟还在悄无声息布阵。 “不讲道理的人是谁?” 郁安后退一步,扶住了薛无折的肩,对方本在勉力支撑,此刻眼皮一抬,突然看了过来。 郁安接收到他过于幽深的眼神,却不予回应,自顾自与其他人对峙。 冥霜谷主略微抬手,对着谷中众人做了个“不要妄动”的手势,这才重新看向郁安。 “郁安仙君,偏袒也需有度,众目睽睽,你又该如何给我们交代?” 虚空法相澄明,在灰白雪天也闪着金辉,乃是无声的威慑。 郁安沉着至极,“谷主这是一口咬定时薛无折做的了?若查出不是他,你又待如何?” 冥霜谷主冷哼,并不对这个假设予以回答。 郁安笑了,“既如此,那便搜吧。” 话音落下,他将薛无折右手执起,指尖在那轻透的灵戒玉石上一点。 灵力宛如滴水入海,轻易破开主人禁制,将戒中光景呈现在众人眼前。 “我徒弟身上就这一个储物灵戒,多年随身携带。就算真拿了什么至宝,在他身上寻不到,也只会放在这里。” “薛无折月朗风清之名太甚,诸位都该有所耳闻,竟还这样不依不饶诬陷人?” 这片光幕偌大明亮,叫所有人都能一眼看清戒中景象。 芥子空间不大,法器和卷轴按类陈列,所有物什都光线暗淡,看上去品相一般。 一切都乏善可陈。 正道君子的储物戒和他流传的声名不符,竟清寒拮据至此。 众人难以置信,可眼睁睁看着光幕由明转暗,也无可辩驳。 光幕消失后,原先师徒二人站立之处已空无一人。 在周旋之际,郁安已经悄悄在结印,只待众人转移目标,立即就带着薛无折移至了数里之外的地方。 寒风凛然,冥霜谷主最先反应过来。 此人手中动作不停,法相一撤便顺着残存的气息,朝着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这厢郁安搭着薛无折的肩,跑出百里,呼吸都还算平稳。 只是灵力外溢更严重了。 瞬移符已用,他们走上了压制修为的冰原。 还未逃脱就需要一路急行,侧脸被寒风刮得生疼。 郁安脚步不停,拖着薛无折继续往前。 这么一会功夫,薛无折恢复了些许体力,倒也没到非要人搀扶的地步。 但他依旧由着郁安摆布,被搭着肩膀走出数里,还是那副柔弱模样。 只是低垂的眼帘下,凤眸暗色渐浓。 “为何救我?” 寒风将嗓音吹得破碎,白衣染血的青年微微偏过脸,看向了身边人。 等不到郁安回应,他重复问:“为何要救我?” 沙哑的嗓音似乎带了重量,显然是一定要一个答案。 郁安走得飞快,在察觉到薛无折有挣扎意图时,才大发慈悲地转过脸看他。 “因为觉得你命不该绝。” 薛无折视线黏在他脸上,“什么意思?” 郁安解释道:“你不该死在这里。” 迎面的寒风本该刺骨,但郁安此刻却毫无所觉,唯感腹部滚烫。 吞星珠在运转,让灵力枯竭的躯体焕发生机。 郁安忍着经脉被强行复苏的不适,对上薛无折冷漠的眼神,继续说道:“别误会,我不是在可怜你。你拿回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冥霜谷不该害你至此。” 薛无折弯起眼睛,“害我至此的又远不止一个冥霜谷。” 微笑的青年声似玄冰:“师尊作为玄光宗的人,也无立场说冠冕堂皇的话……” 郁安冷静地看他一眼,“但我明事理,便不会坐视不理。至于欠你的,我会还。” 薛无折语气淡淡:“用什么还?” 郁安还未作答,突然眉头一皱,而后将薛无折一掌打开,两人方才站立之处的深冰已经砸开一个深坑。 薛无折在冰上滑动数尺,本命灵剑刺入冰层,阻止了躯体的回退。 剑身发成铮鸣,他指腹拂过剑身,算是无声安抚。 郁安重新挡在了薛无折身前。 他前方是一脸愠色的冥霜谷主。 极目远眺,望见一众黑压压的人影,是玄光宗的人和冥霜谷弟子。 “谷主,既已看了我徒弟的储物戒,也该知道他是清白的……”郁安面色不虞地质问,“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何还这样步步紧逼?” 若换了从前,任谁都要看郁安仙君的脸色行事,即使是一宗之主也该给份薄面。 而今再看,这仙君遗子依旧放肆无礼,叫人想给点教训。 这片天地设了禁制,不能动用灵力修为,可冥霜谷主自有别的方式让郁安吃些苦头。 冥霜谷主骤然逼近,“事情还未搞清楚,郁安仙君就不告而别,未免太过无礼。难不成是做贼心虚?” 郁安抬手接住他的招式,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去。 “谷主说话好没道理,徒弟都快被你们冥霜谷打死了,我难道不该急着救上一救?” 冥霜谷主冷笑一声,并不接话。 眨眼间,两人就过了上百招。 没有灵力,神兵匕首不过一片废铁,但也总好过赤手空拳。 借着吞星珠,郁安体能大增,尚能跟上对方的节奏,终究境界差太多,再打下去容易被瞧出异样。 于是在找到机会一击震开冥霜谷主后,郁安提上薛无折就闪身回撤。 “一较高下的事还是以后再来。谷主,还是保住您的冥霜谷要紧,不是吗?” 他们离开时,寒气已开始侵入山谷。 毁去大阵后,笼罩着整个冥霜谷的屏障消失了。 无论是修炼灵气还是居住环境,冥霜谷现下的情况都很不乐观。 郁安对冥霜谷主眨眨眼,脸上的不快情绪全都隐去,又换回了宠辱不惊的模样。 他表现得太正常,唯有离他最近的薛无折看出此人在强撑。 捉住自己肩膀的手腕在轻轻颤抖,薛无折身体微微后仰,悄无声息为郁安提供依靠。 已是声名狼藉,还能张牙舞爪,维持着轻松自在的假象。 不愧是,孤傲绝伦的郁安仙君。 郁安顶着冥霜谷主压过来的如山目光,维持着八风不动的姿态。 若是对方执意要捉薛无折回去,今日恐怕他们二人都难逃厄运。 不仅吞星珠被抢回,还会有性命之忧。 所幸精湛的伪装骗过了冥霜谷主,在冥霜谷和追逃犯的选择难题中,对方选择了前者。 冥霜谷主阴沉地看了二人半晌。 “郁安仙君,此事未完,来日吾必定再来讨教。” 郁安一派悉听尊便的泰然,“谷主,公道自在人心。” 冥霜谷主不与他争论什么公道,将袖一甩就回身撤去,很快就带着茫茫然的宗内弟子消失于广袤冰原。 离开前对方挥手打来一道印记,郁安抬手去挡。 那道霜雪印记就落在掌心,带着刻骨的寒意。 郁安眉头都没皱,只抬眸笑问:“谷主这是何意?” “追踪的小玩意罢了!郁安仙君自认光明磊落,想来也不屑于藏形匿影,但以防万一总是好的。” 就知道老匹夫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郁安握拳掐住失去知觉的手掌,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他笑得若无其事,薛无折伸手扶了一把他发颤的后腰。 郁安笑容一顿。 冥霜谷的人走了,但玄光宗徐关一行人还在。 郁安压下身体冷热交加的不适,对着临近的一行人亮出匕刃。 “诸位也想讨教一番?” 为首的徐关朗声道:“宗门逃犯,走投无路还不束手就擒!” 郁安懒得和他废话,松开薛无折就攻了上去。 徐关一愣,没想到对方会狂妄到直接动手,连忙用剑去挡。 兵刃相接,在烈风里发成铛响。 交手之后,徐关心中渐渐发怵,对上郁安冷漠的眼睛,接招时动作越发急躁。 那柄匕刃虽短,却让徐关节节败退。 他狼狈至极,对左右弟子使了眼色,众人一齐围攻上来。 郁安冷笑一声,执刃迎上去。 数不清的刀光剑影中,那抹身影游刃有余,轻松惬意宛若一片霜天墨叶。 薛无折靠在冰岩上,目光冷淡地注视着这场交战。 郁安一改修为尽废后的虚弱可欺,再次展现出灼人锋芒。 嬉笑怒骂毫不遮掩,手下招式也步步紧逼,即使是面对众人围攻也不怯分毫。 但吞星珠时效有限,体内灵气开始凝滞,郁安动作越发缓慢,面色苍白下去。 折身挑开一道刺过来的长剑,他抽身回退,被迎上来的薛无折接住了。 薛无折不着痕迹撑住郁安的腰身,“还打?” 郁安咽下腥甜,转头看他一眼,“不是说了要还你?” 薛无折凝眸看他。 郁安却已转回视线,重新执刃冲了过去。 因为灵力逐渐滞涩,吞星珠反汲体内生机。 郁安招式渐缓,竟被徐关找到机会刺了一剑。 徐关以为寻得他的破绽,立即提气攻来。 玄光宗弟子收到他的暗示,纷纷提剑掩护。 剑意汇集成雨,气势如虹,杀意毕露。 薛无折飞身上前,拽住郁安的手腕回撤,带着他躲开这道杀招,“若是如此,那还不够。” 郁安挥刃打开一把剑尖,不耐道:“还要如何?” 薛无折不答,只淡声道:“你还不清的。” 郁安还没来得及追问,忽然觉得体内吞星珠阵阵发烫,险些瘫软在薛无折怀里。 他猛然看向薛无折,对方的视线并不落在他身上,只抬眸望向了落雪无声的苍穹。 寒风依旧,冰原上有一瞬的寂静。 浩瀚灵力自青年丹田流出,伴随着湮灭的禁制,纯粹的灵流蔓延周身。 冥冥之中天道似有感知,空中快速聚集起青紫色的劫云。 电光闪烁,闷雷阵阵。 薛无折竟是要在此处渡劫! 【作者有话说】 回来写文啦 156 溯流而上 ◎你又欠我了◎ 天幕黑云如织,连成一片厚重深海。 整片冰原光线暗了下去,茫茫大雪于昏暗中飘飞。 金丹期的劫云不该如此厚重,玄光宗弟子大惊,握着佩剑不敢再上前。 郁安对着那些人招手,“诸位也是想坚守道义,助无折师弟渡劫?” 狂风吹动他的发丝,将那张苍白容颜完全展露人前。 那明亮的眼睛满是跃跃欲试,让众人知晓他并非说笑。 徐关等人如临大敌,退到了数丈外的地界。 中心的灰黑色云层累积得很厚,层层叠叠,隐约看得到紫色电光。 雷声愈响,由远及近。 自解开修为禁制后,薛无折陷入沉默,仰面看了眼空中劫云,而后松开了郁安的手。 他冷漠地吐出一个字:“走。” 郁安不紧不慢活动了一下手腕,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兀自对着躲远了的徐关等人抬了抬下巴。 “雷劫将至,诸位还不走?” 众人犹豫着不肯走。 徐关握紧了剑,眼神死死落在二人身上,似乎不愿善罢甘休。 可再怎么不甘心,在第一道劫雷落下的时候,这群人还是逃得无影无踪了。 第一道天雷就声势浩大,猛烈劈下时带着排山倒海的威势,将平整冰面砸出数丈深坑。 这实在不像是金丹期该有的劫雷,似乎是天道对薛无折有意压制修为、企图干预规则的惩戒。 祸福相依,若是顺利渡劫,则境界大稳跻身元婴强者不在话下;若是渡劫失败,轻则境界大退,重则危及性命。 郁安闪身避到一边,也被余波震得气血翻涌。 偏生此时体内吞星珠也察觉到薛无折外溢的灵力,又在一阵阵发烫。 内外都灵力紊乱,郁安在寒风中勉力站稳,目光一错不错注视着中心的薛无折。 这人先前在追击时负了伤,此刻渡劫恐怕也不轻松。 转眼间,又是几道天雷落下。 余波太盛,郁安被震得眼前发黑,身体无力只能撑在冰面上。 劫云中心的薛无折孑然屹立,一身染血长衫无畏风雪。 紫光雷电劈下,那柄本命灵剑却绽发银辉,施展出浩荡剑意直指雷云。 天雷一道强过一道,发出的惊响甚至惊动了百里之外冥霜谷的人。 修补结界的冥霜谷主望着蔓延至此的黑云,发出一声轻蔑冷笑。 “不知死活。” 敢在那片灵力反制之处渡劫突破,没了护身法器还想负伤顶下这九重雷劫,当真是个亡命之徒。 郁安也觉得薛无折很疯,可这也是二人眼下破局的最快方法了。 凭着一颗吞星珠,他们是打不退玄光宗那几个元婴期的。 能做的唯有突破、变强。 引来雷劫是震退旁人的有效途径,此劫过后修为大增,薛无折会轻松很多。 关键在于,薛无折是否能挺过此劫。 对方是新任气运之子,郁安不应该太过担心。 可那道雪色孤影于闪耀天雷之下伫立,连本命剑都被惊雷劈得剑身震颤,让郁安视线久久不能移开。 一道道惊雷将冰封天地照得大亮,如坠面陨星。 郁安闻到淡淡的血腥味,眉心微皱。 他体内的吞星珠感知到薛无折的困境,疯狂地汲取对方外泄的灵力,令作为宿体的郁安成为过渡容器,浑身灵脉被扩充数倍,吸纳天地灵力。 如此聚灵吞纳,珠子灼热起来,似乎随时准备破体而出,重新供主人驱使。 反噬太重,郁安眉头紧蹙,脊背微弯撑在了冰面上,手臂渐渐无力。 视线一低再低,有限的视野被雷光映亮,郁安最后的目之所及是那片被劈得碎裂的冰面。 原来冰面之下,是一片无生机的雪色荒漠。 最后一道天雷以摧枯拉朽之势劈下,这方天地有一瞬寂然。 狂劲北风吹刮着从焦土中走出的人,那身楚楚衣冠沾满黑灰,与蜿蜒而下的血迹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本来的整洁。 刚结出的元婴金光明亮,薛无折却无心细看,顶着几乎贯穿脊背的雷伤,脚步平稳地走向冰面另一头的郁安。 霜雪落在昏迷的人眼睫上,于劲风下散成水光,顺着皮肤缓缓滚落。 薛无折看着那道水痕干去,而后半跪下去,漫不经心替对方将新落下的雪花擦去。 触碰到的皮肤是滚烫的,薛无折看了一眼对方被自己指尖擦黑的面颊,嘴角一扯。 “师尊,怎么又快死了啊……” 这句恶意的调侃没得到任何回应,薛无折自觉无趣。 雷雷劫过后追兵将至,他伸手将人抱了起来,走入凛冽寒风中。 步伐沉稳,但速度却不慢。 很快,褴褛但从容的身影消失于这片暮色四合的冰域。 吞星珠刚开始异动不休,渐渐感知到主人的不喜,便不敢造次安静了下去。 不必再受反噬之苦,怀中人紧皱的眉头舒展,可脸色依旧难看,似乎比漫天飞雪还要白上几分。 离开压制修为的雪原后,薛无折本想故技重施直接将郁安丢进灵戒里,低眸看这人一副快死模样,耐着性子放轻动作,将人好端端放了进去。 解决完手中的麻烦,薛无折召出灵剑御剑而行,控剑之余用了好几遍净洗诀,洗去了尘灰焦土。 天雷劈下的伤口自愈极慢,牵扯着痛苦难免行动不便。 薛无折懒得理会这点疼楚,掐诀控剑一气呵成,化作一道无痕流光遁向远方。 动作太快,让紧随而来的徐关等人都没看清方位。 众人迷惘之际,徐关脑袋转得最快:“他们身上有冥霜谷的追踪印,用寻印咒追!” 其余的玄光宗弟子恍然大悟,纷纷听令:“是!” 归功于冥霜谷的追踪印,徐关一行人很快理清了薛无折的去向,追得飞快。 虽然追上了薛无折的脚步,他们也难以见到二人真身。 每每感知到印记就近在咫尺了,总是因为各种原因错过,被神龙不见首尾地躲了过去。 太多的阴差阳错叫徐关差点咬碎牙关,可也别无他法,只能闷头找人。 又一次躲开追兵化险为夷后,薛无折合上客栈的门。 房门关合,门上匿息阵法如星河轮转。 床上的人面容平和,像是沉入了一场温柔的梦境。 短短半月,对方本就瘦削的侧脸显得更清瘦 薛无折行至床边,垂眸看了对方半晌,将对方的右手执起。 霜雪印记光芒明灭,拇指按进掌心,仿佛触碰到了一块细腻光滑的冰。 薛无折将这块冰捂了很久,但印记光芒仍在。 冰未化水,那双好看的眼眸也没再睁开。 无尽的东躲西藏让薛无折觉得烦躁,随身带着这个失去知觉的麻烦精,更让他心中不快。 钳住右手的力道不断加重,手掌处的霜纹散着莹光,显然正在被人催动运转。 纯净的灵力烫过冰凉的掌心,床上的人眉头微皱,在冷热夹击下不适至极。 只有这个时候郁安才会有反应。 薛无折撑在床沿,看着那张平和如水的面容呈现出其他的神色,躁郁的、痛苦的。 看上去很难受。 可那又如何?当务之急是摆脱追兵。 薛无折手上灵力不断,在郁安企图挣脱的时候按住了对方的肩膀。 像是感觉到这头意欲脱离,本已松动的灵印乍然一亮,接着顺着掌纹脉络延伸,想要牢牢扎进皮肉深处。 薛无折嗤笑一声,灌入的灵力更多了,甚至引动了郁安体内的吞星珠,双管齐下想要洗净那点霜寒凉意。 郁安犹如被绳索两端用力拉紧的人,只能无望又痛苦地呻吟。 但他的痛呼还没涌出,就已经被尽数咽下。 薛无折垂眸,看着对方咬破的下唇,挑了挑眉。 “再忍忍。”他命令道。 可昏迷状态的郁安忍耐水平实在有限,安分不了片刻,就在越演越烈的冷热交替里翻滚挣扎。 全然不见平日的沉稳有度。 彼时那掌心的霜雪纹路已被消去了大半,薛无折不愿功亏一篑,强硬地攥着郁安的右手。 而后手掌相贴,用更多的灵力去冲开追踪印。 郁安还是闹得厉害,薛无折索性就坐在床边,手一捞将人抱进怀里,按住这人的腰不让他乱动。 掌心的冷意很是刺骨,似乎也引动了体内的寒伤。 郁安待在薛无折怀里仍想逃离,被禁锢着腰身不能偏移分毫,脊背不住发颤。 挣扎的力道渐渐减弱,薛无折感觉到埋首在他颈侧的人呼吸放轻了,慢慢拉开了距离。 一道很低的声音传来:“薛无折……” 醒了? 在薛无折看过来的时候,郁安闭上眼睛,轻声道:“追踪印,除干净。” 原来他不是全然不知…… 薛无折勾起唇角,刚想说些什么嘲讽之辞,却见郁安脑袋一歪,重新倒在了他肩上。 薛无折:“……” 他笑容僵硬了一瞬,片刻后垂下眼帘,握紧了郁安的手。 瀚然灵力涌出,堪称粗暴地将那道追踪印余下的部分清除得一干二净。 这次郁安没再给出任何反应,脸色又白了几分,像是将化的冰霜。 经历了两番冲击,这具身体经脉受损程度更严重了,若没有蕴含灵力的吞星珠温养吊命,只怕已经是孤魂一道了。 一举将冥霜谷的追踪印洗去后,薛无折指尖在郁安的小腹轻点,注入一缕温养的灵力。 瀚海吞星珠被这缕灵力禁锢,不再浮躁不止,安静地在丹田内沉睡。 “郁安,你是还不清的。” 处在昏迷中的人没有回应,乖顺地靠着青年肩膀上。 睫羽如墨,面色如纸,唯有被咬破的下唇晕开一点艳色。 宛若一盏被勉强拼凑起来的琉璃灯盏,其中灯火寂寥。 在北地风雪中,这抹火光将熄。 薛无折要带着这点残存的温度,去南方寻找新的春天。 【作者有话说】 预感这个世界要写超,啊啊我会尽力的 157 溯流而上 ◎守贞?◎ 南边海域纵横千万里,穿过茫茫海雾,在万丈海渊的尽头,有一座名唤“沧澜”的仙岛。 仙岛灵气充裕,生长着许多疗愈效用极佳的奇花异草,医修们多聚集于此,世世代代永不间断。 久而久之,沧澜岛自成一派,医术闻名于世,不计得失前来求仙问药的凡人修士都不在少数,因而沧澜派也跻身五大宗。 薛无折的罗盘中本就有一缕灵力直指南方,如今看郁安一副不久于世的模样,干脆将行程提前了。 不仅能探知沧澜岛情况,又能顺手让郁安再欠人情,也算一举两得。 打定主意,薛无折将沉睡的郁安放进芥子空间,赶在玄光宗和冥霜谷的人追来之前,离开了那间客栈。 此后不再是漫无目的只顾着躲避追兵,开始径直往南海去。 路上为了声东击西,干扰视线,难免耗了点时间。 眼见着郁安的面色愈发难看,薛无折将追兵甩掉了大半,不再耽搁,一路御剑南下。 一直赶路也行不通,因为不知灵戒中的人是何状况。 故而薛无折偶而也会有停泊,在栖居之处为昏迷的人渡去一点温养灵力,也催动吞星珠不间歇地运转,为郁安续命。 躯体的外伤已经疗愈完毕,唯有被灵力冲毁的经脉虚张着,像是被雨打风吹过的易折枯木。 大多数时候,薛无折都在沉默着赶路,在为郁安疗伤时,也曾遇上过对方片刻的清醒。 缓缓转醒的青年眼神朦胧,像是夜雾中淅沥的雨声。 “薛无折,我们去哪?” “沧澜岛。” “去报仇?” “顺道治病,师尊不知道自己快死了?” 郁安不说话了,只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盯着他看。 薛无折将手搭上郁安的腹部,淡声开口:“吞星珠,在这里。” 郁安轻轻提起唇角,“那还给你?” 薛无折的指腹慢条斯理划过那片衣料,感受到对方小腹收紧,哼笑一声。 “师尊总爱勉强。” 郁安低着声音回敬:“究竟是谁总爱勉强?” 薛无折不再争辩,以灵力牵动吞星珠,助郁安温养丹田。 丹田温热,连结四肢百脉,令发寒的身体慢慢暖了起来。 郁安眼皮发沉,脑袋无力地靠在薛无折肩上,意识混沌之际听到对方低声耳语—— “既已落入我手,生死该凭我心意。郁安仙君,我要你活时,你便不能死。” 尾音含笑,咬字却重。 南下之旅,少了郁安聒噪的指手画脚,薛无折一人赶路,速度比来时快了一倍。 冥霜谷禁地被毁一事流传不广,后来上门拜会的修士吃了闭门羹,才知冥霜谷暂时封谷的消息。 虽对方给出的缘由是谷主弟子需静心修炼不便见客,但这个理由太牵强,修真界中明里暗里传出了冥霜谷中有变的消息。 而今冥霜谷的人比玄光宗还急着追寻师徒二人的下落,天南海北四处搜查,画阵画得灵力都快耗尽了。 即使已经除去了追踪印,要摆脱那群阵修也是不易。 行出千里,薛无折在南方某处城镇落脚,于二楼窥见稀朗人群中又有两个法袍带着冰霜纹样的人,折身回了室内。 将将结束一轮疗愈,榻上之人神色安然,除去几近透明的肤色外,倒像是陷入一场酣眠。 越是临近南海,郁安清醒的时候越少。 青年陷入无休无止地昏睡,即使偶有睁眼,也眼神迷胧,看了薛无折几秒就再次阖眸。 这人如今又有半月没醒过了,薛无折饮尽了盏中清茶,将对方收进了灵戒里。 面无表情地为自己拍了个匿息符,薛无折重新提剑上路。 抵达南海那日,艳阳高照。 薛无折视线未在岸边的延绵绿荫上停留半刻,顶着烫眼日光,掐诀上剑一气呵成。 眨眼之间,已掠着波涛直入云端。 沧澜岛还要往南,穿过海雾跨过海渊最快也要两日。 但眼下郁安呼吸微弱至极,叫薛无折怀疑此人随时都要驾鹤西去。 他不爱做无用功,更没兴趣将一个死人留在戒内,因而手中法诀掐得更急。 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灵剑几乎要快作一道流光,径直往南掠去。 南边的海雾是位陨落大能布下的护岛迷障,即使是修士也极容易被障术迷惑视线,从而难寻方向,更妄论来求仙问药的凡人了。 沧澜岛的医修们调配出一种比清心咒还有效的香料,只要携带特制的香囊,便能轻松应付。 那道海渊内异兽栖居,看似凶险,却也不是无法可破。 最粗暴的便是修为压制,也有险境求生的。 当然若是运气够好,完全避开异兽活动的时机与范围,也能侥幸登岛。 一言蔽之就是各凭本事。 沧澜岛的医修们倒是与那群异兽相处和睦,出入之时虫鱼相携。 若是有香囊凭证,那你便是被授意上岛的人,自然一路安稳;若是没有,便自求多福,无论如何沧澜岛都恭候光临。 入迷雾时,薛无折毫无停顿,心境清明,丝毫不被雾气干扰前行。 南海深处海雾更浓,天边积云也一层一层压下来,远方飘来雨声。 薛无折降下高度,看看了翻滚的黑色海浪。 辽阔黑海中,一只灵舟飘飘荡荡,几个护卫正仓皇地撑在甲板上,为中央那个修为平平的剑士护法。 几人正费力控制着风帆,但风浪很大,灵舟一直摇晃。 避在舱下的男人衣着不凡,像是什么王孙子弟,抓着雕花舱门一脸惶然。 薛无折没有出手搭救的意思,将目光一转,就要继续移剑往前。 但在将要行远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极细微的波动。 那丝灵力本该是陌生的,可这些日子薛无折切断追踪的手法越发熟练,将那些术法记了个大概。 ——是冥霜谷的人。 真麻烦,还不如全杀了。 血腥的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圈,薛无折幽幽叹气,撤去灵剑,下一瞬就出现在了灵舟的一角。 突然出现的青年宛如一道雨中白烟,落在船舱外,没有惊动任何人。 甲板上那几个人还在用力稳住船身,舱下那个已不知躲哪去了。 薛无折步履从容,衣摆未沾雨水,兀自闪进了一道空无一人的隔间。 隔着半掩的门,他视线上移,看见一道流光往南而去。 移行法器上立着一蓝一白身影,乃是结伴而行的两派弟子。 还是两张熟面孔,蓝的是冥霜谷首座弟子,白的则是刚混上宗门外使的徐关。 若将这两人随意打杀了,那两边的老东西更要闹翻天。 薛无折暗暗想着,目送着这两人远去,收剑入鞘。 灵舟晃得很凶,他弯起指节,在船舱上无声敲了一下。 飘荡不止的风帆凝滞一息,被护卫们抓住机会用力扯平,终于在波涛中控制住了灵舟前行的方向。 薛无折松开扶着船舱的手,余光一扫,忽然瞧见那道流光去而复返。 他眉心一皱,恰好此刻灵戒光芒一闪,郁安带着哑意的声音传来—— “薛……” 一语未尽,外间波涛惊起。 大雨滂沱,骤然袭来的巨浪将本已平稳的灵舟直接掀翻。 海水涌来的一瞬间,郁安愣了一下,然后肩颈一沉,被人按入了冰冷的水涛中。 海水幽深,浪花滔天。 口鼻被海水封闭,在一刹那的窒息后,他听见了薛无折的传音。 “闭嘴。” 即使这人不这样警告,郁安也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薛无折何时这样听话,轻轻一喊就能应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出灵戒,被拉入这刺骨的海水中不断下坠。 郁安睁大眼睛,透过混乱的波涛,看见了天际雨色中法器散发的光芒。 是追兵? 翻涌的海水几乎要卷入天幕,耳边模糊的的求救声。 郁安宛如镣铐加身,被薛无折拖着不住下坠。 这样大的风浪,即使是懂水性的人也无命生还,更妄论修为尽散使不出任何术法的郁安了。 他眉头紧锁,不住用手去推薛无折。 这人倒是掐了避水诀,在沉重海涛里轻松惬意如入水游鱼。 白衣避水,滑如丝绸。 郁安扯不动薛无折的衣衫,只能去掰对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直到发现他的面颊因为窒息而发红,薛无折终于目露了然。 见这人还一脸无所谓,郁安皱眉对他摇头,不住地拍打他的手,示意自己快要窒息了。 然而薛无折只静静盯着他瞧,唇边化开一抹笑。 眸若星月,发如雾云,水妖似的。 欣赏完郁安痛苦难耐的模样,“水妖”慢慢抬头,看了一眼空中停驻的那两人。 隔着距离,法器上的人头似乎多了一个,正是那个怕得要死的王孙公子。 两位忙着赶路的正道弟子竟会回来动手搭救,倒叫人高看一眼。 这两人救人也不彻底,水里那几个护卫还挣扎不休,他们却将袖一甩,载着那位公子哥扬长而去。 这便是正道作风。 薛无折冷笑,忽觉颈间一紧,视线再转回来时,对上了郁安不悦的眼睛。 攥在脖颈上的手刚开始力道很重,很快就发软脱力,如此还不松手,像是捉住最后一块浮木。 郁安眼前一阵发黑,涌入的海水使得呼吸闭塞,觉得还没等到自己经脉碎裂而死,恐怕就要先一步溺亡了。 即使是逃命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他气得不行,头脑发沉,赶在彻底失去意识以前,狠狠打了薛无折一掌。 然而海水削弱了行动,打出的一掌被对方轻轻扫开。 扣住肩膀的手臂收紧,郁安的下颌被抬起。 下一刻,唇上贴来一片温软。 郁安半合的眼睛骤然睁开,与近在咫尺的薛无折对上视线。 接着,唇瓣被灵巧的舌撬开,他被隔着海水渡了口真气。 仿佛被郁安眼中的震惊取悦,那双上扬的凤眸微微弯起。 这次传音时,薛无折声调很低:“都快淹死了,师尊还想着守贞?” 【作者有话说】 嘴毒哥 158 溯流而上 ◎他是我的道侣◎ 冲着这句“守贞”,郁安上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扇薛无折一巴掌。 他没收着力气,打了人自己也跌坐在地。 薛无折笑着去扶他,“师尊……” 然后被拍开了手。 见郁安眼神如冰,薛无折眉头一挑,不太理解:“不过是贴了一下,这么生气做什么?” 他舔了舔自己的唇角,语气苦恼:“还咬我。” 分明这人是逗他上瘾,渡完气还贴着不放。 郁安骂他:“下流!” 薛无折不觉得自己下流,新奇地看了几眼郁安瞪圆的眼睛,不由勾起唇角。 他抚弄着这人的耳朵,贴过去对他呵气。 郁安拧着眉闪躲。 薛无折觉得有趣,忽然掰过他的脸,凑近亲吻那柔软的唇瓣。 双唇相贴,暧昧摩挲。 赶在郁安咬人之前,他撤开距离,眉眼带笑。 “这才是下流。” 郁安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语气里满是匪夷所思道:“薛无折,你知不知廉耻!” 薛无折摸着被打疼的脸颊,低笑:“师尊教训的是,弟子不敢了。” 郁安不和这混账废话,将头扭到一边,觉得全身经脉都在细密发疼,不由心情更差了。 被海水打湿的长发贴在脊背上,半干的衣袍裹挟着躯体,在外人看来萧瑟极了。 把病恹恹的人气成这样,薛无折闷声笑了半天,才勾住郁安的腰将对方扶起来。 替郁安将湿透的衣裳用灵气烘干,他展开一道灰棕披风搭在郁安身上。 “师尊保重身体,莫要着凉了。” 他们在南海里浮沉半日才寻到这处礁岛,在此之前薛无折顺手将那几个懂水性的护卫送上浮木,收获了一众感激的目光。 “仙长扶危济困,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余生我们必会为仙长点灯祈福!” 立于灵剑的白衣青年对他们微一颔首,“祈福就不必了,诸位顺利归家便是最好。” 面如冠玉,待人有礼,让那群劫后余生的人感激得热泪盈眶。 在脑海里将清逸出尘的薛无折和蛮不讲理的薛无折对比一番,郁安不由头疼。 眼见着这人系好披风又要凑过来,郁安眼皮一跳,“薛无折!” 薛无折伸手替他理好领子,眼神无辜,“嗯?” 他动作一缓,而后微微笑了一下,“师尊在想什么呢?” 郁安懒得去计较他是否故意,只问:“沧澜岛,还有多远?” “还需御剑几日。” “南海宽广,”郁安蹙眉,“那你为何非要拉我出来?我当时不过是叫了你一声……” 薛无折弯起眼睛,“因为好玩。” 其实不是。 问题的答案薛无折自己也没想清楚。 那时追兵回归,浪雨成片,分明是情急万分的境遇,他却时隔数日再次听见郁安的声音。 低哑的,虚弱的,像是檐下薄薄的霜雪。 不必摧折,日光一晒便化了。 抱着确认的态度,他将人放了出来,顺带警告对方不要言语,可风浪太大,两人只能一起沉入冰冷的海水。 在幽深的海水里,他们终于躲过了追兵。 薛无折无意向他人剖析自己的想法,只顺口答了郁安的问题。 从郁安冷漠的眼神来看,对方被这个回答气得不轻。 薛无折赶在郁安发火之前,将他丢进了灵戒,并不冷不热地附上了一句:“累了就好生歇息,不是又疼了?” 郁安不理会他假模假样的关怀,进了灵戒就安静下去。 薛无折得了清净,自顾自掠着海水往南边行去。 抵达沧澜岛时,岛上正细雨绵绵。 经脉的疼痛又一次令郁安陷入了昏迷,薛无折让他靠着树干,为他捏脸易容。 四野无人,唯有淅沥的雨打在树叶上。 昏沉的青年在薛无折手下换了副容貌,下垂的眼尾被拉高,饱满的唇瓣被抚平,分明没动多少,那原本精致净秀的容颜却变得艳丽又薄情。 眉眼或有相似,气质已大相径庭。 薛无折撑着下巴,将自己的杰作端详了好一阵,才低低笑了一声,而后为郁安罩上了一层兜帽。 随意调整完自己的五官,他施法换上陈色旧衣,确认自己看上去风尘仆仆。 一切做完,他躬身将郁安扶起来,揽着对方的腰身往岛内行去。 走上了青石铺就的大道,薛无折脸上换了一副焦急神色,一见到腰间挂着香囊的青衣修士就迎了上去。 薛无折直奔着修士簇拥着的人而去,停在距对方三步之遥的地方,面容和煦,语气却急切:“仙子可是沧澜岛的修士?求仙子出手搭救!” 有位背着药箱的修士皱眉推开他:“你是哪里来的?如此不知礼数!” 薛无折将郁安往身后一带,不着痕迹避开了那药修推搡的手。 那人没碰到他们的衣角,薛无折却像受惊般低下头道歉。 青衣修士没理会他,兀自要护着那女修离去,却被薛无折追上来挡住去路。 “求诸位出身搭救!小人没齿难忘!” 如此穷追猛打,本该叫人厌烦。 可这懦弱老实的人却生了一双含情眼,叫中间的女修怎么也说不出驱赶的话。 她有些为难:“你……这位道友,你有何难处?” 薛无折感激地看向她,“仙子莫怪,实在在下是走投无路了。我们是中原来的无名散修,天资不够,只勉强度日。 修行路漫漫,本就艰难,前些日子我道侣又修行遇险,经脉受损,求遍灵株仙草也无法痊愈,眼看就要不久人世。我不忍看他身死道消,这才跋涉山水九死一生来到贵处。” 说话时,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郁安倾斜的兜帽,为对方遮去愈大的雨水。 再转回目光,他对着几人躬身行礼,“听闻沧澜岛的仙长们医术高明,救死扶伤,乐善好施,特来求医。求仙子救我道侣一命,在下愿衔环结草,以死相报!” 那女修阻止他继续弯腰,“你我都是修行之人,不必如此客气。” 她看了一眼薛无折扶着的人,“这就是你的道侣?” 戴着兜帽的人只露出秀气的下巴,无力倚在高大青年的肩上。 身体消瘦,看骨骼走向倒像是个美人,只是那锁骨瘦得深凹,显得喉结格外突出。 嗯?是个男人? 薛无折像是看不出她的惊讶,将郁安往怀里带了带,语调真挚:“正是。我与他情深意笃,纵使历经万难,也要救他。” 青衣女修收回目光,清嗓道:“先辈有令,要岛上弟子为登岛求医问药的良善之辈解难排忧。你的难处我已知晓,此间风大,将你的道侣扶进去吧,我会请人为他医治。” 先前推人的药修想要劝她:“青黛师妹,这恐怕……” 青黛摇头,“无碍,父亲那边我自有交代。杜仲,安顿他们吧,记得避开永虹阁。” 薛无折垂眸佯装不闻,忧心忡忡地握住了郁安沁凉的手。 这位名唤青黛的女修在岛上颇有地位,那群师兄弟很听她的话,即使有意见在她笃定的目光中也都咽下不提。 薛无折谢过这些人,被杜仲带着走进了沧澜岛的腹地。 他们被安置在小岛边缘的一处双层阁楼。 那些医修不太待见外人,把薛无折送到地方就径自离开,一直到夜里都没人再来。 薛无折早已辟谷,倒是无所谓有没有饭吃。 可失去修为的郁安却不能不吃不喝,薛无折给他喂过灵露,见对方仍是晕晕沉沉,干脆将人扶起来按着输灵力。 感知到主人的灵力,吞星珠积极回应,与入体的灵力勾缠,异常活跃。 内外灵力相触,滞涩堆积在躯壳里,滋味不太好受。 郁安眉头微蹙,眼帘半抬看向了薛无折,眼神如隔雨雾。 那双眼被幻化得上扬,如此抬眸,很是勾人。 薛无折按着郁安的腹部,弯了一下唇角,“难受?” 郁安不回话,慢悠悠阖上了眼睛。 薛无折手掌下压,不依不饶地地复问:“是不是觉得难受?为何不说话?” 郁安靠在他肩上,仍不言语。 薛无折不确定这人是否清醒,于是手掌后移顺势揽住对方的腰身,不紧不慢摩挲着。 “这一路都有我灵力滋养,内外齐全。可你丹田已毁,无力运转,故而灵力只能堆积体内,不能为你所用。可是觉得涨得慌?” 为人疏通灵力一事可深可浅,薛无折暧昧地抬起郁安的下颚,声音低柔:“不若我帮帮你?” 语毕,他也不管郁安会否回应,便低头去含他的唇。 古旧木门的“吱呀”声便是此刻响起来的。 薛无折动作顿住,放过了一寸之隔的淡色唇瓣,视线倏然移向门边。 青黛尴尬地撑着门,“……打扰到你们了?怕杜仲他们冒犯你们,我想着还是亲自来一趟。对不住,是我忘了敲门。” 谁能想到这对断袖会在黄昏时关门亲热,撞破这种场面的青黛双目睁大,被他们苦中作乐坚持寻欢的精神惊住。 任何人被搅了好事都会不悦,这个样貌平凡的男人眼神凶点似乎也正常。 青黛设身处地想了一番,很快就收敛了不合适的神色,松开门扇就要退出去。 薛无折让郁安枕在自己的肩上,对青黛颔首道:“让仙子见笑了,快请进来。” 青黛止住脚步,道:“道友唤我青黛即可,若是不嫌弃,便由我为你道侣看诊。” 薛无折抿唇一笑,“在下求之不得。仙子客气,我名辛木,也可直唤我名讳。” 薛无折将郁安放在小榻边,自己坐在他身侧,让对方轻轻靠着自己,也留出青黛看诊的空间。 终于完整看清了郁安的脸,青黛深吸一口气,暗道这确实是个美人。 神色憔悴,五官却艳丽,到了有些虚幻的程度。 她没感慨多久,准备用神识探查对方状况,却被薛无折一脸忧愁地拦了下来。 “我道侣体弱,青黛仙子可否换成温和些的方法?” 青黛理解地点点头,用了最传统的握脉法。 这一诊脉,她眉目凝重起来。 她反复号脉,像是觉得难以置信,斟酌着问道:“辛木道友,你道侣的伤,是修行所受?” 经脉凝滞,暗伤又多,这具躯体已外强中干脆弱如纸,全凭一汪不明来源的灵气吊着,稍有不慎就会全局崩坍。 心下惊异,她又细细去看郁安的面色,发现那张漂亮的面孔凝聚着一层灰白之气。 怎么看都是命不久矣之相。 薛无折低声解释:“是修行遇险,被歹人所害。那些人面兽心之辈欺辱我们无权无势,视人命如草芥,将我们踩进了泥里。” 青黛叹息:“他修为已废,受伤太重,恐怕没有多少时日了。” 薛无折勉强笑了一下,“我早知如此,但还是冒死登岛,但求一试。” 他满眼希冀,接着说:“听闻沧澜岛医修活死人肉白骨,不知仙子可有救助之法?若是能救我道侣,刀山火海我都愿意去。” 青黛仍是不语。 长久的静默令青年明白了什么,眸中光芒渐暗,满目神采也像是随着天边垂落的白日一起熄灭了。 雨又下了起来,不知疲倦敲着竹面。 听了一会雨声,青黛缓缓开口:“还有一个方法。” 【作者有话说】 小郁没事哒,这一格电能撑超级久 159 溯流而上 ◎助你疏通◎ 虽然常说郁安活不长了,但薛无折从不觉得对方会真的死在这里。 那条命在他手中,他若不答应,没人可以夺走。 沧澜岛以医术闻名,这是薛无折第一次登岛。 他曾与外出游历的沧澜岛修士打过交道,以谦谦君子的假面从那些人口中套取了足够多的信息。 即使薛无折表现得不以为意,那些人也对救命恩君知无不言。 沧澜岛地理位置绝佳,条件优越,灵植仙草多如牛毛,医修们常年聚集于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可此外,岛上还有大小灵泉数百,这也是修为平平的医修们存活数百年的一大倚仗。 不为外人所知的是,这上千灵泉里,有一处铸清灵池,功效远胜任何灵丹妙药。 若是无灾无痛,下池就是补全根骨,通经舒脉,稳固境界;若是重伤濒死,则更有奇效,即使是命悬一线也能救回性命。 普通的灵泉水虽也可修补肉身,助人延年益寿,却远不及铸清池水这般,能清除污淖、再生躯干,让缠绵病榻之人再遇生机,甚至重塑根骨,有机会踏入仙途。 青黛提及的续命方法便是用灵泉。 用泡灵泉这个法子救治外人,岛上人或觉可惜,从青黛身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惋惜。 “由我施术,再借以灵泉水温养,你道侣或可多支撑些时日。只是这几年每方灵泉都设了禁令,要通行令牌才能取用。” 她说出了自己犹豫的原因,要取得通行令牌需要经过掌事堂,而掌事堂的大小事务都要瞒不过岛主的眼睛。 这几年海上凶险,雨雾更浓,海渊中又常有异动,能顺利上岛的人少之又少,往往几个月都没有一个。 近两日却来了两波人。 其一是玄光宗和冥霜谷的来使,带着一位灰头土脸、说是路上巧遇的中原郡王;其二便是面前这位一心要救道侣的青年修士。 两派修士来此是为公务,自然有沧澜岛的通行香囊,被认作是贵客。 可面前这位是为私情,衣衫褴褛,神色惶然,瞧着也不过是平凡修士,要如何让上位者同意取用灵泉? 这恐怕还要费一番波折。 她看了一眼薛无折怀里的郁安,像是下定决心般,对薛无折道:“辛木道友若是有心,可以去一趟逸海居,陈明情状,求得岛主同意。至于你的道侣……便再此地歇息,放心,我会派人照料。” 薛无折弯了弯眼睛,很感激地说:“多谢仙子。” 青黛说,要见岛主可能不易,要薛无折放平心态多试几次。 薛无折认真点头,持之以恒去了很多次逸海居,每次都被那里的人赶了出来。 他没见到岛主踪迹,倒是借着耳聪目明,了解了对方的很多事情。 原来现任岛主并不理事,整日里关在阁里精进修行,岛上事务大多交了掌事堂,但甩手掌柜也当得不彻底,总爱过问掌事堂各类事项的处理方案。 既要修为又要权势,只怕这位岛主贪欲太重。 薛无折唇角一扯,闻到一点散在空中的浊香。 他目光轻抬,望见华丽凌云的阁楼上立着一块端肃牌匾,纹着龙飞凤舞的字样—— 永虹阁。 这是被嘱咐的不可踏足之地,弟子们也都绕道而行,讳莫如深。 借着求见岛主的名义,这些天薛无折也考量过不少地方,没发现任何阵法的痕迹。 上岛后罗盘指向始终紊乱,似乎已难辨方位。 沧澜岛从薛家窃取了什么东西? 云砚山被分出的那道灵脉,又被藏在何方? 答案就在那些禁忌之地里。 薛无折前几次外出,都将郁安关进灵戒,只在住处留下一具幻影,应付青黛支使来的那位药修。 对方是岛上少有的女修,模样端正,气质娴静。 纵使外观再无害,薛无折也信不过。 又一次无功而返,薛无折在竹楼等到了青黛。 这些天没有别的进展,只和这位青黛仙子相熟了些。 对方身为岛主之女,却和善可亲,总是如期而至为郁安施术疗伤。 不靠灵泉单凭术法,于郁安的身体而言实在收效甚微,不过舒缓伤势罢了。 但这也比蛮狠地输灵力温养好些,从郁安平和的睡颜来看,似乎觉得轻松了许多。 结束施术,青黛收拾完行囊正待离开,突然发现床上的人睫羽微颤。 她动作一停,与那双徐徐睁开的眼对上目光。 不再是如隔山水,而是云开月明。 那样艳丽的五官,却配了冷湖般的瞳眸,不仅不矛盾,反而显得那双眼睛更出彩了。 青黛一愣,“你醒了?” 郁安目光逐渐聚拢,嘴唇微动还未开口,就已经被守在床边的薛无折牵住了手。 “终于醒了,哥哥。” 声音温柔,动作怜惜。 郁安与那双含情眼对视几秒,眉头缓缓一挑。 青黛也被那声“哥哥”吓了一跳,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郁安:“……身上可有什么不适?” 郁安在薛无折的搀扶下撑起身来,哑声开口:“还好。” “这是沧澜岛的客居,你道侣将你带来求医。救治时我会倾尽全力,可你经脉受损太多,积重难返,还要另寻良策。你虽然醒来,切忌妄动,更不可修炼。” 青黛认真叮嘱了几句,见郁安一一答应,留下一些固本灵丹,便不再打扰这对苦命鸳鸯了。 离开前,她又犹豫着说:“还有,病者才刚醒,最好清心静养。”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房中两人都听懂了。 郁安没什么反应。 还是薛无折红着脸答了话:“自然,我们会注意的。” 青黛一走,薛无折的手立即被拂开了。 薛无折不恼,兀自展开隔音结界,而后敛去脸上木讷羞涩的神情,笑眼盈盈地看过来。 “师尊睡了好久,我等得好苦。” 郁安与他对视,嗓音里带着久睡初醒的哑意:“道侣?” 这是抓住青黛话里那个词不放了。 事实上,郁安近来对外界之事不是没有感知,只是经脉疼得厉害,分不开身去给出反应。 让薛无折这混账占了不少口头便宜。 从前风餐露宿,薛无折对外人介绍郁安,都是同修、友人一类。 此番南下,郁安大多时候都意识不清,偶尔在薛无折怀里醒来,望见不同材质的客栈旅居的装饰,以此推断行路距离。 他和外人接触的时间很少,并不知薛无折是如何介绍自己的。 到了沧澜岛,不必奔波,又有医修疗伤舒络,郁安终于缓了口气,有了机会和薛无折算账。 谁知薛无折对他的不虞视若无睹,顶着那张纯良本分的脸,笑得放肆。 “不过是权宜之计。师尊沉稳开明,想来也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郁安懒得看他,声线发沉:“事关你我清誉,还是慎重为好。” 果然,郁安一旦醒来,总爱说些有关世俗大义的废话。 可如今这幅模样做出清高的神色,只会激起观者更深的施虐欲。 薛无折眸光温软,将郁安撇开的脸掰正,凑近道:“这也无碍,毕竟我是‘辛木’,而师尊也只是‘辛木’的‘哥哥’。师尊自可再放开些……” 可这个哥哥是情哥哥! 这人怎么能顶着20%的收集数据,说这样不要脸的话! 郁安不想听薛无折的歪理,不耐烦地伸手将他推开。 薛无折顺势牵住他的手,态度轻慢地揉了一下,“醒来就翻来不认人,师尊过河拆桥。” 郁安一脸冷漠:“胡搅蛮缠。” 薛无折轻笑一声,并不接话,手上倒是不停,将那皙白的手摸了个遍。 郁安要将手抽开,忽然听见薛无折缓声开口:“岛上大小地域我都探查过,未见阵法踪迹。” 郁安停住动作,“那便在禁地了。” 薛无折捏着他的指腹,“外人不可靠近之处太多,设了诸多结界禁制,有的手段实在阴损,我又学艺不精……” 郁安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似乎对他不走心的演技很是嫌弃。 薛无折唇角上扬,终于不再演戏,语气淡淡:“其实是要岛主信物,若是拿到岛主令,去很多地方就轻松得多。” 瞧着这人有摸向自己手腕的意图,郁安及时抽回手,镇定道:“不管我们是何身份,要拿岛主令都是难事。” 薛无折眼眸一弯,将手轻轻搭在郁安的肩上,“所以我不是一直在求见岛主么?求岛主救我道侣。” 郁安自动屏蔽了“道侣”这个词,“你如此姿态,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从而借机取物?” 薛无折笑着摇头,“不,我是真想救我道侣。” “……” “郁安,咬牙忍痛,不难受吗?” 郁安目光落在薛无折脸上,“什么意思?” 薛无折只是笑,手指轻刮他的侧脸,“师尊,只醒这么一会,你脸又白了。是又疼了吧?” 郁安不回话,薛无折也不在意,一下又一下摩挲着他的脸颊。 郁安被薛无折漫不经心的逗弄惹得心烦,正要拉开距离,忽的察觉到腰上横来一只手。 灵力潺潺流水般注入枯涸的灵府。 “青黛说,可以适当以灵力温养经络,师尊又何必与我客气?” 那也不该是这样不要钱似的用法吧? 郁安看向薛无折,“你灵力很多?” 薛无折笑了一下,“心疼道侣罢了。” 郁安没理会这条的戏言。 体内吞星珠被调动运转,温和的灵力游走经脉,令他微微蹙眉。 薛无折看了过来,“疼?” 郁安摇头,“涨。” 薛无折声音轻柔:“我助你疏通。” 还没等郁安回应,他就抬起郁安的脸,不容拒绝地吻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薛无折我都不想说你(改了bug再发一次) 160 溯流而上 ◎灵宴◎ 说这是个吻都太过牵强。 相贴的嘴唇毫无缱绻,在薛无折有意引他启唇之际,郁安拧着眉没动。 那双含情眼中暗光轻闪,下一刻掌下力道加重,亲和的灵力勾得吞星珠不住异动。 郁安发出一声闷哼,紧闭的唇齿下意识松开。 薛无折借此机会长驱而入。 舌尖相触,湿软的触感令郁安头皮发麻,立即挣扎起来。 薛无折按住郁安的腰,不要他逃开分毫,开始认真引出他体内滞留的灵力。 一面渡入,一面疏导,展现出十足的耐心。 吞星珠让腹部热得发烫,涓流游走四肢百骸,将隐痛尽数抚平。 郁安挣扎不脱,耐着性子忍了一阵,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偏过脸躲开薛无折的唇。 “够了……” 薛无折不满这样草草收尾,将他拽回来,“这才刚开始啊,师尊。” 每一声“师尊”都在提醒郁安,二人不尴不尬的师徒关系,虽然是有名无实,但亲密行径确实有悖伦理。 “薛无折,你适可而止。” 薛无折装听不懂:“师尊……” 他嘴唇还湿着,郁安看了一眼就挪开眼。 薛无折轻声笑了起来。 “郁安,”他勾着郁安的腰,声如蜜糖,眼若冰霜,“何必急着说教呢?难不成还真把自己当我师父了?好为人师也不该演到我面前。” 郁安转眸,看向那对漆黑的眼,听见对方语调温柔:“你有拒绝的权利吗?” 他扣住郁安后颈,再次压了过来。 事情以薛无折嘴唇被咬,脸上挨了个巴掌结束。 几次三番被打脸,就算是泥人也该有三分气性,偏生薛无折瞧了郁安半晌,竟还能笑出来。 彼时床上的人唇瓣殷红,呼吸深沉,恶狠狠瞪着他的模样看上去漂亮又可怜,像是易碎的白瓷。 薛无折忍着嘴角的刺痛,好笑地问:“师尊是狗吗?总爱咬人。” 郁安撑在床头,平复着怒气,“自作自受。” 经此一遭,经络倒是被温养得不疼了,唯有脑子气得发昏。 薛无折摸了摸他回温的手,被毫不留情拍开,也不生气。 “师尊好凶,我只是想为师尊分忧。” 郁安不想陪他演戏,将头一扭,径自研究起室内的装潢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薛无折依旧雷打不动去逸海居求见岛主。 如今郁安虽然醒来,清醒的时候也不算多,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浅眠。 薛无折也不将他收进灵戒了,布下结界每日固定的外出结束过后,就回去照看郁安。 留对方一人无知无觉地睡着,被别人杀了都不知道。 而青黛偶尔也会来,为郁安疗愈伤处、调理内息。 又两日过去,郁安能下床走动了。 这期间薛无折已经将偌大的沧澜岛走完了,明面上没发现任何疑点。 他也曾去过仙株园,灵草繁盛之处,灵气凝实充裕,取出罗盘依旧指向混乱。 在薛无折以为又要无功而返,准备做梁上君子之时,他撞上了上岛的另一波人。 徐关和那位冥霜谷首座弟子仍是一副仙门正道的凛然模样,由几个药修陪着,在园林深处漫步。 见到薛无折,徐关眉头皱了皱,隐隐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怀着戒备与不喜,他问道:“这位是?” 一位药修解释道:“他是上岛求医的散修,道侣病得要死了,想求得岛主恩惠。” 这人说话很不客气,薛无折适时露出几分黯然,神色似有挣扎,想反驳又不敢反驳。 首座弟子道:“也是可怜人。” 徐关似笑非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若问问他道侣缘何至此?” 薛无折握拳,认真解释道:“道友慎言,我的道侣是、是被歹人所害。我二人虽修为不精,也知常人命数有限……可我实在不忍看他就此殒命,所以才冒死登岛……” 徐关睨着那张普通的脸,“倒是个痴情种。” 紫袍玉带的男人看了看徐关,又看了看薛无折,哈哈一笑:“我看岛主是个爽快人,必不会对你的难处置之不理。我们正要向岛主辞行,既然你要求见,不若和我们一起?” 这人此刻意气风发,全不复当时落海的狼狈模样。 薛无折眼眸晶亮地看向他,语气却有些迟疑:“这、这会否叨扰到诸位?” 被青年希冀的眼神捧得信心倍增,紫袍男人挺了挺腰,“这有什么?徐仙长,李仙长,你们说对吧?” 这位王孙公子表现得太理所应当,徐关和首座弟子还未提出异议,就见着他与那位散修勾肩搭背往前走。 徐关皮笑肉不笑:“百里公子,倒是真性情。” 百里泽笑呵呵的:“哪里哪里。” 竟是一点没听懂对方话里的深意。 薛无折被这人带着往前,脸上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 路上百里泽和那两人说话,他都安静地听着,被徐关有意无意问到经历,也都轻声答了。 看似镇定,眼角眉梢却透着惶然,叫人越发看轻。 只有提到道侣时,那张木讷的脸才会生动几分,露出幸福又担忧的神色。 首座弟子安慰道:“你一心救人,岛主不会坐视不理。” 薛无折低眉苦笑:“但愿如此。” 借了这三人的光,薛无折终于顺利进了逸海居。 前院是岛主理事之处,后院是居所,由几个元婴后期的法修坐镇,每行一段距离就要被叫停检查。 徐关和首座弟子都是宗门法袍加身,不必查验,余下的百里泽是凡人,而薛无折丹田内灵力虚绵,最多是个金丹初期,不足为患。 几人畅通无阻进了门。 薛无折走在最后,沉默地听着三人向沧澜岛主拜会辞行。 岛主自是出言挽留,声音钝重,带着难以忽视的暗哑。 “宗门密令既已带到,我等不便久留,只望岛主多多留意。” 徐关和首席弟子很是坚持,百里泽只有跟着应和:“正是,本王顺利取药,全仰仗两位仙长出手搭救。已经事毕,我等便告辞了。” 岛主又劝了两句,见三人不为所动,最后笑道:“几位心意已决,吾也不好多留。往来难得,吾会为诸位备酒践行,还望赏光。”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徐关等人应下了。 他们的事解决完,薛无折上前陈明自己的情愿。说辞同之前大差不差,这些天前来求见请人通传时也是说的这些。 沧澜岛主却像是初次听闻,洗耳恭听的模样做了个十成十,末了拂袖道:“你们求医至此,沧澜岛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救你道侣不难,吾会让高阶医修为她看治。” 薛无折佝偻着身形,低声道:“不瞒岛主,青黛仙子已经出手相助,只是术法丹药都无济于事。小修多番叨扰,只想求岛主开恩,相赐灵泉水。” 岛主一静,情绪莫测:“灵泉?” 语调压低时,声音里的沙哑意味更重,显出几分令人不适的黏腻。 薛无折抬头,略带忐忑地看向主位上的男人。 瞳眸浓黑,面容饱满,青衣法袍包裹着稍显臃肿的身形,看上去不好相与。 岛主眼神下压,语气幽微:“虽不知小仙友是由何听说的,但这灵泉水恐怕不好取啊。” “岛主……” “我们沧澜岛有先祖遗命,救人无可推脱。可南海灵力有限,若要泉流无歇,还要靠我一力支撑。岛中修士若要取用灵泉都是慎之又慎,要再分出来治病人,恐怕不行……” 岛主一脸为难地说了许多,都是拒绝。 他又劝薛无折再用些岛上灵丹,由高阶医修亲自救治,看能不能挽救。 薛无折颤声解释说灵丹无用。 岛主长叹一声:“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生死在天。 薛无折眼帘低垂,眸底冷光闪过。 他躬身一拜,再抬眸时凄声恳求:“求岛主救我道侣!小修愿供岛主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岛主声音和善:“你且放心,沧澜岛济世救人,医修们都修为深厚,纵使没有灵泉也定会保你道侣性命。” 他笑了一下,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不见和气,唯有刻薄。 此事就此敲定,薛无折回去之后,很沮丧地撑在郁安肩上。 “师尊,他要我们别打那千百灵泉的主意。” 就算被无情拒绝,郁安不相信薛无折真会循规蹈矩。 这人只会趁火打劫,从来学不会听话。 泡灵泉又不是此行目的,所以郁安不甚在意,直接拂开他的手,另起了个话头:“今日有几个医修来了。” 郁安不会注意无关的人,薛无折目光落了过来,“他们怀疑你?” 郁安回忆起那几人进门、看见他是男人时满眼的惊愕,平静道:“没有。他们想用神识灵力探查,但我拒绝了。当时青黛也在,他们不敢强求。” “看诊结果如何?” “那几人修为不如青黛,只推测出我身体受损,探不出具体深浅。” 丹药符篆治疗着,郁安状态还算稳定。 青年面色素白,睫羽如墨,随着眨眼的频率缓缓扇动,倚在榻边像副安宁雅致的美人图。 薛无折用手刮了一下郁安轻动的长睫,成功收获对方一个警告的眼神。 薛无折不知悔改,指腹在那冷白的面颊上慢慢滑过。 “明为诊治,实为试探,这些人就是疑心太重。” 郁安打开了他的手,冷淡道:“即来则安。” 实力不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郁安将心态放平,之后好几日都是由不同医修看诊疗伤。 可比起疗愈经脉,那些人的目光更多都是放在他的脸上,有意无意带着深思。 这次改易的五官有些轻浮,郁安不甚习惯,可事已至此只能咬牙忍了。 所幸姓薛的手法高明,叫旁人看不出异样,既无差错,郁安自然能在各色目光下镇定自若。 而每次疗伤,青黛都有参与。 郁安与这位内敛女修的接触很多,渐渐摸清了对方的脾性。 不同于很多岛修的排外,青黛处事妥帖,对谁都是温和有度。 郁安也留心试探过几次,最后发现对方确实是个表里如一的良善人,这一点无可质疑。 只是这位良善人,目光总是泄出几分忧愁,像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隐忧。 还未等郁安的疑惑得到解答,他就从薛无折处得到一个新消息—— 徐关等人的践行宴,岛主要他们也到场,一起为贵客践行。 请有过一面之缘的薛无折赴宴还情有可原,请他那重病在身的“道侣”是什么道理? 薛无折本欲糊弄过去,可徐关却幽幽一笑:“聚一聚也好,也全了萍水相逢的情谊。辛木道友的道侣终日枯闷,不若借此机会透透气?” 岛主应道:“灵植素宴于身体有益,也未尝不可。” 他们如是说,薛无折没再拒绝,只闷声说回来与道侣商议。 虽是商议,其实已无转圜余地,若是拒绝,只会后患无穷。 郁安心中明清,只是冷笑:“也罢,那便走一遭消消这些人的疑心。” 【作者有话说】 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0-170 161 溯流而上 ◎夜探◎ 践行宴当日,薛无折与郁安一起赴宴。 在外人面前,二人都惯会演戏,一人将方正木讷演得传神,一人把多病文弱装得用心。 已是春末夏初,沧澜岛仍是绵绵不断的阴雨。 在雨敲竹木声中,两人拜会岛主。 听见对方暗哑地让他们不必客气,郁安缓缓直起腰,撞入了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 对方看着他,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 “这位……便是辛木小友的道侣么?是叫玉尤么?” 郁安颔首道:“岛主,久仰。” 自他二人入内,徐关等人的视线就一直放在他们身上,各不相同。 玄光宗和冥霜谷的二人都暗含探究,唯有不明真相的百里泽瞪大双眼,将郁安上下打量。 “辛木仙长,你道侣……”怎么是个男人? 百里泽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确定自己没看错,面前这位容貌再妖艳,可确凿是个硬邦邦的男人! 谁能想到这个老实寡言的平庸散修会是个断袖! 且这个断袖的道侣还长得这么……漂亮。 怪不得这人会不惜一切求到了沧澜岛的地界,换谁都要求神拜佛保下对方性命啊! 薛无折抿唇,“我道侣体弱,恕小修未带他与诸位相识了。” 徐关的目光停在二人身上,微微眯眼将这两人与另外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比对,一时拿不定主意。 岛主回道:“无碍。” 见几人不在意,薛无折露出放松的神色,扶住了郁安的腰,“阿玉,我扶你。” 一句柔腔不知酸倒了几个在座的人,被亲昵相称的人却是淡定,顺从地靠进了薛无折怀里。 岛主看着二人相依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徐关则皱紧了眉,已经打消了一半疑心。 那对逃难的师徒再怎么乔装藏行,也不至于装成断袖吧? 薛无折带着郁安落座在角落,旁边窗户开着,有水汽溅湿窗台。 他们坐下,岛主与即将辞别的三人推杯换盏。 在郁安以为相安无事之际,岛主却突兀地将话题引到他身上: “近来有医修诊治,身子可好些了?” 像是受不住风吹,郁安还未回应,就掩唇低咳几声。 薛无折急忙为他拢了拢肩上披风,又递上清茶,呵护至极。 郁安就着薛无折的手将茶喝了,这才回复道:“谢岛主关怀,尚能支持。” 看他们举止亲密,徐关眉头皱得更紧,心下厌恶。 不会的,郁安仙君自诩正统,最不屑投机取巧,更做不出有悖伦常的事。 眼前这两人,绝不可能是那对师徒。 青光拂过,使大开的窗扇闭合。 郁安抬眼去看施术者,对方对他一笑:“岛中医修甚众,定会让你痊愈。” 郁安只是轻轻弯唇,似乎已经不抱期望。 身处角落,一身病体,美人本该明珠蒙尘,可淡然一笑却是活色生香。 清冷半褪,妖冶不改。 青黛心中不安,下意识去看主位的父亲。 而她注视的对象看了郁安半晌,在郁安嘴角放平后,笑道:“这位小友天人之姿,实在世间难得。” 郁安忽视掉对方莫名轻佻的态度,平淡道:“岛主谬赞,我无仙缘,修行再多到头来也是一场空。又何来天资可言?” 岛主摆手道:“此言差矣。”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郁安的脸上,寸寸流动,最终发出一句不明意味地感慨:“可惜了……” 可惜什么? 那眼神里的深意并不难懂,郁安却没有兴趣去读懂,唇边一暖,被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 郁安看向手指的主人,收获了对方面红耳赤的提醒:“哥哥的这里,还有灵茶。” 眼神缱绻,神色羞怯,让那张平凡的脸显出几分出尘的温柔。 装得还挺像回事。 郁安不语,轻柔地拉下他的手,然后握在手心不放了。 外人看来是含情脉脉,唯有薛无折知晓自己虎口处是何等钝痛。 郁安又掐他。 这么一打岔,岛主的未尽之语自然无人再问。 预备接话的青黛松了口气,默默喝了口清茶。 众人的视线不再放在二人身上,兀自品茶闲语。 有着多病道侣这层身份,郁安整场宴会说话做事的频率都很低,被薛无折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从容地扮演着花瓶的角色。 他没理睬某些若有若无的注视,宴会收尾了,就随着薛无折起身告辞。 岛主并未挽留,视线从薛无折身上滑到了郁安处,“小仙友,还望爱惜身体啊。” 郁安的手还被薛无折牵着,闻言只是垂眸,“谢岛主提醒。” 他目光低敛,并不去推敲沧澜岛主的表情。 薛无折几次三番被忽视,仍是那副笨拙模样,又礼节备至冲岛主行了个礼,这才带着郁安退了出去。 徐关等人明日启程,岛主今夜要为几人熏香制符,助几人轻松穿过南海。 这是沧澜岛的传统了,保客人返程时一路平安。往常都是掌事堂安排,这次两派核心弟子亲自护送密令,岛主为了展现重视,在宴席上说要亲自动手。 永虹阁无主,自是前去查探的好时机。 薛无折入夜就施了个隐匿符离开了,郁安不想拖他后腿,便留在客所,一面对灯执棋,一面等着这人回来。 夜已深了,雨声停了又起。 郁安披着外衣坐在案边,夜雨不知下了多久,再回神时已是万籁俱寂。 窗外传来轻微响动,郁安转眸,看见了一只站在窗檐边的杂色麻雀。 羽毛沾着夜色,绿豆小眼一片浓黑,正歪着脑袋直直盯着屋内。 郁安收回视线,手指蹁跹,把玩着那颗被捂热的棋子。 他没有反应,那麻雀也静静地待在原处,紧紧盯着他的侧影。 终于,郁安完成那盘棋局,回首见那小东西还立在窗边,像是后知后觉起了一点兴趣,不急不缓站起身来。 手掌大小的麻雀抬抬脑袋,露出几分憨态,黑得瘆人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走近的青年。 昏暗的灯火为清艳的青年镀了层柔光,将那颀长清瘦的身影衬得朦胧,生出不辨雌雄的美感。 郁安停在窗边,先看了一眼漆黑的夜色,目光落到窗边的小雀上,半晌,轻轻对它伸手。 麻雀翅膀动了动,正想跳到郁安手上。 一只手却先它一步搭上了郁安的掌心,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慵懒的声音:“在看什么?” 郁安说:“没什么。” 那声音带着几分笑意:“还不曾睡,是在等我?” 郁安没反驳:“嗯。” 他转身面向来人,没多说一句,就被扣着肩膀压到了窗台上。 动作间,脊背将半开的窗扇压实,隔绝了不住渗入的冷意。 烛光剪影中,两人身形重叠,是克制不住的亲密。 分明呼吸交缠,彼此的目光都满是漠然,心照不宣地留意窗外的动静。 那股阴冷的气息仍在,说明监视还在继续,所以还要接着演。 “哥哥想不想我?” 薛无折嗓音含情,眉目却冷淡,慢条斯理勾着郁安的腰。 郁安不答,环住了他的脖子。 薛无折眸中闪着恶劣的笑意,凑得更近,似乎想将暧昧的亲吻做实。 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招猫逗狗。 郁安忽然笑了一下,主动靠近,亲了亲薛无折的侧脸。 既然都是做戏,凭什么一直任由薛无折主导? 他忍了太久,心中早有郁气,只待寻个机会奉还一二。 薛无折动作顿住,情绪不明地看着郁安。 郁安任他看,眼中隐含挑衅。 薛无折弯起唇角,倏的将怀中人的身体压向自己,垂眸去够对方的唇。 距离近了,似乎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淡香。 在即将吻上的那一刻,郁安将薛无折一推,冷静道:“够了,那人已经走了。” 薛无折置若罔闻,眼神玩味,盯着那柔软的嘴唇不放。 郁安眼含警告,“薛无折。” 薛无折眼皮一抬,迎着郁安的目光,在对方唇瓣上咬了一口。 郁安闭了闭眼,下一刻就召出灵刃抵在薛无折脖子上。 所幸近来有灵疗阵法愈体,让他召唤神兵不再费力。 颈侧抵着尖刃,薛无折泫然欲泣:“师尊好狠的心。” 这幅尊容做出委屈模样,实在有碍观瞻。 郁安不为所动,问道:“我观那人灵气,似乎与沧澜岛同根同源。岛上医修也精通懂化形之术?” “普通医修自然不精通,”薛无折声线柔和,握住他执刃的手,在指缝中穿巡,“实力不知深浅的高阶医修就不好说了。” 他穿过郁安的手指,带着郁安的手将那节尖刃推离要害,“白日里那老东西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的又远不止沧澜岛主一人。 见郁安眸光冷淡,薛无折对他展颜,“师尊……” 郁安收了灵刃,打断道:“永虹阁没有你要的东西?” 瞧这人眉宇间的暗色,怎么都像无功而返。 提到这个,薛无折罕见地沉默下去,将头往郁安肩上一靠,而后古怪地笑了半天都不言语。 郁安掐他的腰,“笑什么?” 薛无折止住笑,道:“那处守卫颇多,传闻是岛主修行之所……” 这是两人都知道的事,郁安视线下落,静待后文。 “你可知岛主所修为何?” “不是医道?” “可是那阁中人事,与医道毫不相干。师尊可想知道楼中有什么?” 郁安眉头一动,顺着他的话问:“有什么?” 薛无折仰面看他,“炉鼎。” 郁安不说话了。 薛无折蹭了蹭他的颈侧,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是炉鼎。戒备森严,常人避之不及,永虹阁中没有奇珍异宝,全是调和灵力的炉鼎。岛主真是好福气……” 他的吐息铺撒肌肤,郁安鼻尖自始至终萦绕着一层馥郁俗香。 “所以你身上的味道……” 薛无折笑意转冷,“是催情香。” 走了一趟采补修炼之所,衣料不可避免染了一点浊香。 香气留存衣角,才被郁安嗅见。 至于那些不堪入目的场面,就不必再复现对方眼前了。 162 溯流而上 ◎夜◎ 薛无折将永虹阁翻了个彻底,发现阁中只有医术灵丹,还有灵力紊乱的炉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由下至上避开禁制,走完了整座巍峨楼阁后,薛无折拾级而下,目不斜视绕开了一众神色憔悴衣衫不整的男女,行至了最底层。 虽然已将楼中情形看了个清楚,但他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自罗盘中取出一缕阵法气息,施了个灵诀,四处查探。 上岛以来,薛无折每至一处都会施法探查,试过大小地方,都没有得出结果。 罗盘无序,便引出灵气,以己之身亲自比对,毕竟他资质不错,对术法气息也还算敏锐。 这样做很耗灵力。 好在薛无折近来为郁安疏导体内经络,助他吐纳灵气,也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了吞星珠运转的微薄灵力,用在此处也不算辜负。 这次也是一无所获。 已将楼阁验查完毕,薛无折未捕捉太多阵法气息。 他走在浓郁的艳香里,面不改色地四处查看。 行经某处突然感应到微弱的灵波,他正欲顺着直觉寻找机关,却听见入口处传来隐约的声响。 叙述断在这里,薛无折看着离自己八丈远的郁安,面色不佳地靠近他,“师尊嫌弃我?” 感知到郁安房内结界的异动而匆匆赶回来,薛无折自然顾不得太多,谁知怀中淡漠如水的人一听催情香的名字就扭身要逃。 薛无折自然不会让他逃开,手臂一勾就将人再次抱进怀里,一边语调轻缓地说起今夜的经历,一边掐诀洗去身上气息。 可法诀施了好几遍,郁安仍对他避如蛇蝎,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自觉。 郁安皱眉挣扎,“放开。” 能听话就不是薛无折了。 腰上的手臂不断收紧,郁安审时度势,立即解释:“没有嫌弃。” 他灵体特殊,符咒毒蛊对他无用,但相应的,用别的东西就要注意些。 薛无折身上的艳香闻久了,郁安总觉得脑子发晕,即使没有异香也要默默拉开距离。 他的动作传达出抵触,薛无折眸光温柔,笑着贴过来。 郁安及时制止:“你回来的时机很巧,屋内结界还未被冲破……” 薛无折笑意清浅,“心念师尊,不敢耽搁。” 他看着郁安面颊上的绯云,抛出一个的猜测:“这么排斥我,是在担心香料药效?” 郁安推他,“知道还不放开我?” “为时已晚,”薛无折煞有介事地摇头,唇边笑意扩大,“若是师尊真中了药效,弟子一定亲自为师尊解、难、排、忧。” 郁安面无表情,发力挣开了薛无折的手。 “恬不知耻。” 沾染的那点药香,吹了夜风一炷香的时间也该散了,就算真有残存,于修行之人也无伤大雅。 助兴的东西,还不足以勾起太多情欲。 远离了薛无折,郁安面上的热度很快散去,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瞧,干脆下了逐客令。 “你还不走?” 这些日子两人分住竹阁两层,夜间补眠静养、修炼调息井水不犯河水。 薛无泪弯着眼睛笑,“我与哥哥是道侣,为何要分居两侧?” 郁安扬了扬手中的灵刃,“再说一遍。” 薛无折眸光轻柔,心平气和地改口:“咳,是我与师尊。外人眼中你我二人关系匪浅,一连几日都分房未免叫人起疑。” 前些日子养伤还情有可原,可今晚在不速之客面前演了一场亲热戏码,再各自分居实在说不通。 郁安:“会有人留心这个?” 薛无折淡淡一笑:“怎么没有?师尊,方才那人见我们耳鬓厮磨、缠绵相依也不避让,甚至津津有味地隔墙偷听,可见此人卑鄙下流,不仅关注别人夫妻私事,还妄想偷窥人家的床笫之欢。” 身处异界确实需要小心戒备。 郁安勉强被说服了,赶在薛无折说得更过分之前,制止道:“我明白了,你先住口。” 薛无折轻笑:“是,师尊。” 二人不是没有同寝的经历,横跨千里奔波数月,栉风沐雨风餐露宿也是有的。 可经历了疏通灵力的事,再和薛无折共处一室,郁安总觉疲惫,既要顺着对方的思路分析形势,又要提防对方各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径。 对面的薛无折眼含狎昵,郁安视若无睹,也懒得再和他纠缠,干脆利落往床上一坐。 “你自便。” 他如此坦然,像是境遇好坏都照单全收。 薛无折凤眸一垂,安静看了郁安片刻,倒失去了想要作妖的心情。 他不再言语,自顾自寻了个地打坐入定。 馆内烛灯亮了一夜。 翌日徐关一行人启程,沧澜岛主领着青黛为他们送行。 郁安和薛无折在队伍的最末端,百无聊赖听着岛主祝几人一路顺风的客套话。 徐关和首座弟子自是道谢。 两人身后,百里泽背着包袱,应付着岛主,视线偶尔飘过来,带着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忐忑。 看清了对方视线的落点,郁安用手肘捅薛无折,“他很怕你?” 薛无折脸上还是那副木讷样,唯有传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弟子不知。” 郁安转眸看他一眼。 薛无折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不过是昨夜偶遇,顺势处理了一下。” 偶遇的地点自然是永虹阁了。 当时听到的异响并非源自阁楼主人,透视术一开,只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百里泽。 对方不在逸海居,闯进永虹阁探头探脑。 说来也怪,此人没有仙缘,又是怎么突破门口结界顺利进来的? 彼时薛无折因为此行无获而面色不虞,被打断探秘更是心情糟透,施了个隐身法就要离开,却听对方饱含震惊的声音:“辛木兄,你怎么在这?” 这个凡人能看透法术? 薛无折步伐一停,目光下落,看见了对方手中那柄足以窥破术法的天方灵镜。 面容方正的青年唇边忽的绽开一抹与外观极不相符的冰冷笑意。 事情结果非常明朗。 一个凡人被压制修为的元婴期轻松捉住,一番教导,即使对天发誓不会说出今夜之事,也被毫不留情施了灵咒,换忆忘言。 昨夜记忆虽然被封住,可残余的惊恐情绪仍在,以至于今日再看见施暴者身体都莫名瑟索。 郁安推出了事情的因果,问道:“可处理干净了?” 薛无折将手搭在他腰上,“忘言咒,于凡人而言足够了。” 在厉害些的灵咒,恐怕会一不小心要了百里泽的命。 惹出事端只会得不偿失。 郁安不置可否。 咸湿的海风吹来,墨发轻扬,那如画容颜愈显苍白。 薛无折笑了笑,凑到他耳边轻语:“可觉得冷?” 这句不再是传音,真真切切的热气洒在耳朵上,带来轻微的痒。 郁安在外人面前一向不会对薛无折表现反感,便低声回了一句:“不冷。” 薛无折牵住他的手,半带埋怨道:“说谎,手好冰。” 语毕,也不管郁安答不答应,将那冷玉般的手裹进双手掌心,将自己的体温度给对方。 郁安看了薛无折几秒,没挣扎。 徐关的目光自亲近低语的两人身上收回,将心中最后一丝疑心压下。 肉麻至此,绝不可能是那两人! 岛主顺着他的目光也回看,很快又转头回来,笑容如故,“那两位仙友情感真好。” 闻言,青黛半垂的睫毛动了动,却并不插话。 徐关三人召出法器启程上路,离开前,百里泽向几个短短数日就混熟的人一一告别,到薛无折时,有些迟疑:“……辛木兄,保重。祝你所愿成得,与你道侣长相厮守。” 薛无折挠头,露出害羞的神色,“承你吉言,百里兄。” 看他反应如常,百里泽似乎定了定心,拍胸脯道:“以后你若有空来京都,就报济川郡王称号,由我做东,保你们玩得尽兴!” 薛无折微微一笑,“那就先提前谢过了。” 徐关没理会这几人,将几支绽着金光的墨烛递给岛主,“岛主大人若是有难,便点燃此香,我们玄光宗必会倾力相助。” 沧澜岛主笑容真切了几分,急忙接了过去,“还是玄光宗思虑周全。” 郁安拢着披风站在一边,看这两人心照不宣对视几眼,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 送什么传讯香,是怕外人来砸场吗? 身为不速之客之一,郁安掩唇低咳,低敛的目光里透露出几分嘲弄。 看着几位外客乘剑远去,薛无折将郁安的手牵牢,将体贴道侣的戏码演了个十成十。 “此间风大,岛主,我等便先告退了。” 岛主看了薛无折一眼,但笑不语。 他将手中的传讯香递给青黛,看向郁安,笑容可掬:“小友有伤在身,上岛多日也未见起色,不若有空去趟逸海居,吾虽隐退,但医术还算高明。” 郁安面露难色,“这……” 如果要拿岛主令,便没有拒绝的道理,可若是一口答应未免令人生疑。 他婉言推辞:“小仙修为低微,一副病体残躯,怎敢劳烦岛主亲自医治?” 眼前的清艳美人神色黯然,岛主笑道:“沧澜岛济世救人,怎会在意伤患身份高低?何况我虽身居高位,可也还是个医者。小友若是不嫌弃,便由我接手救治。” 那沉钝暗哑的声音刻意放柔,不仅没有拉近距离,反而展示出暗里的危机,宛如蛇类蜿蜒爬行,鳞片刮过树叶令人胆寒。 青黛皱眉,出声道:“父亲……” 将将喊出一句称呼,就被不冷不热看了一眼,青黛被迫止住话头,只得颓然地垂下头。 郁安对两人的互动视而不见,转眸看了一下薛无折,对方对他牵起唇角,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岛上的大阵,应付岛主也好,窃取岛主令也好,都是手段罢了。 “那就……有劳岛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觉节奏有点慢,我需要开个倍速 163 溯流而上 ◎岛主令◎ 郁安是在接受岛主提议后的第三日去的逸海居。 彼时薛无折将他送至逸海居门口,演足了不舍情态。 分别之际,两人目光交汇几秒,都清楚各自的任务。 郁安是借着受疗刺探岛主,薛无折则是在永虹阁无主镇守时再去探一探那夜发现的奇怪之处。 见薛无折没来,岛主有些意外:“辛木小友不是对你担忧至极,为何不见人影?” 郁安淡声解释:“他总是担心得太过,我已让他回住处等我。” 岛主接受了这个说法,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也好,那便请小友放松身体,由我查探情况。” 郁安按例以体弱伤重拒绝了岛主神识探查,对方没有立即答应,看了郁安的脸几秒后,才笑着点头。 诊脉的结果与从前无异,青黛早前已经断言若无灵泉水辅助延年,郁安一身沉疴,根本不会再有多少寿数。 那女修还算真诚,所言不假,郁安细看此番岛主的面色,也知这个结果没有发生太大转变。 但在一刹的凝重后,沧澜岛主又按了按郁安的脉象,哑声道:“小友且宽心,我定当尽力。” 虽是如此承诺,可岛主的施术方式同青黛等医修未又不同,只是灵力浑厚程度,是后者远不能及的。 医修不比剑修,治病救人灵力积攒不足,修炼的速度就慢得多,常常年满数百也不过金丹。 郁安暗暗推测着岛主的修为,可对方施术很快结束,又提袖画了个灵愈阵,示意他在阵中疗养。 郁安看了一眼阵法,对岛主颔首道谢,然后走入阵中蒲团静坐。 岛主则借着护阵的名义,观察着青色阵法中那抹清瘦的身影。 阵法中灵力充裕,让四肢百骸的隐痛稳定下去。 青年神色平和,那稠丽的眉眼如蒙迷雾,远远看去安宁又清冷。 岛主将那张几乎算是美丽的脸看了个彻底,没有挑出那五官的错处,连稍显突兀的冷眸都觉得顺眼。 真美啊。 只是可惜。 怎么就是有主的呢? 郁安没理会那越发大胆的打量,垂目坐了半日,就起身告辞。 应下了岛主要他明日再来的提议,郁安抽身离开。 檐下又滴滴答答地淌着雨。 薛无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一见郁安露面,便亮着眼睛迎上来。 他演技实在太好,即使现下是用着毫不出彩的脸,那双眸子也带着三分情意,将平凡的五官衬得很是温柔。 郁安走到他身边,还未言语就被揽住腰身拉进怀里,一柄长伞遮去倾落的雨水。 “阿玉。”抱住他的人声音轻轻的。 姿态婉转仿若情衷,可搭在腰侧的手指却玩弄般打着圈。 郁安动了动身体,却被对方更紧密地按进怀里。 薛无折冷淡传音道:“那老东西还在看。” 这称呼还算切实,现任岛主上位已有数年,看上去似乎是不惑之年,可真实年龄早过了百岁。 百来岁的人,却有个青黛这样年轻的女儿,风流程度可见一斑。 郁安不再反抗,顺从地靠进他怀里。 两人“亲密”地抱了一会,撑伞回了住处。 郁安问及薛无折在永虹阁的探查情况,对方微微摇头。 在那晚的怪异之处探查许久,薛无折找到了一条地道,掐诀避开各类机关一路下行,走了许久只看见一道高墙。 是任何术法都无法通过的死路。 不是障眼迷阵,想来同岛上的许多禁地一样,只有拿了岛主令才能解开关窍。 那么首要目标还是岛主令。 要在严密的守卫下强抢太难,智取或可破局。 二人飞速敲定策略后,郁安说明日仍要去逸海居。 薛无折注视着他沉静的眼睛,“今日情况如何?” 郁安淡淡道:“只是疗伤,未有特殊。” 薛无折冷笑:“这才第一日,他自然不敢打草惊蛇。”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岛主的意思,两人却默契地没有挑明。 郁安并不在意,为达目的,适当的虚与委蛇无伤大雅。 至于薛无折,没有损及自身大抵都觉得无关紧要。 一连几日,郁安都去逸海居接受岛主救治。 刚开始时那些灵愈阵法都温和可亲,对疗愈伤患而言颇有奇效,可近几日阵中灵力滞涩,每日身处其中除去四肢疲软竟再无作用。 只怕是设阵人有意拖延。 晚间,薛无折凝望着郁安皙白的侧脸,忽然伸手将他的脸挪过来。 正在翻阅医书的郁安:“?” 薛无折问道:“近来那老东西一直在为你疗伤?” 郁安反应平淡:“嗯。” 薛无折不太相信这个回答,直接用手去碰郁安的腹部。 郁安不耐烦地捉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薛无折不语,手撑在他肚子上,注入一点灵力就将沉寂的吞星珠焕活了。 灵力庞多驳杂,甚至堆积如絮,于温养经脉无益。 “看来那老东西也不是诚心要救你。”薛无折嗤笑。 郁安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知岛主每日让他走这一遭有何目的,不可能只是为了聊天。 阵中清养之际,对方会摆出一副亲和面孔,有意无意打探郁安同与辛木”的往事,明里暗里对两人的相识相许展现出好奇。 二人又有什么“相恋相许”可言? 郁安就算是回应,也不过是面不改色地胡诌,这些“往事”,若是让薛无折本人得知恐怕又要借着这个由头嘲弄他一番。 所幸薛无折对郁安并不多问,对此自是不知。 这几天薛无折也没得闲,已将岛上禁地排除十分之□□,现下只余几处严防死守的禁地未有造访。 今夜才心血来潮问一句郁安处的进展。 进展就是未见岛主令的踪迹,只是一味的应付岛主的套话。 郁安想将薛无折的手扫开,可这人掌心灵力注入得更多,温热灵流连通经脉,轻易地卸去了躯体凝聚的力道。 薛无折指尖扫过他的腰身,宛如拨弄琴弦。 “这些灵絮于你养伤无益,你也不怕被那老东西暗算。” 郁安放弃了抵抗,面无表情道:“不过是以病体换一条出路罢了,有舍有得,至于对方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望着薛无折浓黑的眸子,郁安笑了一下,“何况在他手中和在你手中,有区别?” 薛无折垂眼看了他几秒,俯身与他平视,“当然有区别,我对师尊爱戴敬重,真心天地可鉴。至于别人……我可说不准。” 郁安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扯扯唇角,还未言语,就被掐着下巴吻住了。 他皱眉去推对方,薛无折却将他的手轻轻牵住,唇瓣移开一点距离,吐出一句模糊的语调—— “灵絮伤身,弟子助师尊剔除。” 所谓的清理灵力残絮,其实并不会消耗太长时间,可薛无折硬生生拖了半炷香时间,几乎将郁安体内积攒的灵力吸去大半。 吞星珠提供的灵力无竭,郁安要那些灵力也无用,只是不喜薛无折用这种方式强取,故而总是拒绝。 但灵絮积堆也不是好事,在找到岛主令之前,还是谨慎保命为好。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薛无折晚间都会为他清理灵絮,怕郁安的身体受不住,又用自己的灵力为他温养。 汲取与给予并行,也不知这人会否觉得得不偿失。 薛无折做事太随性,郁安无心去探究对方的想法,见他只是启唇相贴着净化灵力,也就随他去了。 眼下武力悬殊太多,就算反抗也不过是徒劳。 按例将郁安按在榻上交换了灵力,薛无折在郁安脖间轻嗅,“师尊身上,有催情香的味道。” 郁安目光移到他脸上,“什么?” 薛无折的手撑在床榻两侧,抬眸看向郁安淡绯色的脸庞,笑盈盈地重复道:“催情香。” 白日里是隐约闻见一点气味,郁安疲于应付岛主的问话,未在灵愈阵中久留,很快就借口离开了。 没想到还是沾上了味道。 看郁安低眉沉思,薛无折微微一笑,指尖刮过他的下颌,替他施了净洗诀。 青年嗓音柔和:“这是在试探师尊呢。” 由细微之处开始试探,一步步瓦解猎物的防备心,而后一举将猎物收入囊中。 但试探居然是从艳俗的药香开始,真不知沧澜岛主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将手下的猎物全然当傻子看。 就算没有薛无折的提醒,郁安也察觉到了岛主的态度变化。 一开始就没收敛的目光,每日疗伤时若有似无的刺探,到如今套着阵法的壳子有意延长相处的时间。 对方的目的不加掩饰,一次次没有讨到好处,恐怕耐心所剩无几。 要赶在撕破脸之前拿到岛主令。 心中思虑百转,郁安淡声道:“我会抓紧时间。” 这个回复似乎超出了薛无折的预料,他沉默一下,慢慢笑了起来。 “师尊的计划容后再说。眼下要紧的,是您身上的情香啊” 那香就算真有效用,两人纠缠半天也早就散干净了。 看郁安没什么反应,薛无折只是笑,指腹擦了一下他滚烫的脸,低声道:“暗香犹在,双目含春,郁安,你情动了。” 离得太近,对方炽热的呼吸都撒在自己面颊上。 那双狭长烟雨眸微微弯起,暗光闪烁,像是只化形狐狸。 郁安一时分不清是谁在情动,立即将薛无折往边上一推,从怀中取出一圈草环掷给对方。 “玉翠薄荷,避毒驱邪。” 这东西岛上药园就有,佩之百毒不侵,何况是区区一点催情香料。 薛无折将那编织的玲珑薄荷结拿起来看了看,知道不好再借题发挥了,只弯着眼睛笑。 “师尊手真巧。” 最近托薛无折总吸灵力的福,郁安经脉伤愈的速度又减弱许多,皮肤苍白,仍是一副病重模样。 沧澜岛主误以为是自己的手脚动得太过,为避免郁安真被救治不当给拖垮,便放下心思,规规矩矩为他治起了病。 丹药阵法仅能作舒疾缓痛之用,若要延年根治还是要用岛中灵泉。 灵泉千百,虽这些年枯竭众多,但也不是不能挑出一个来用。 可既然要用,就该物有所值。 沧澜岛主瞄了一眼对面的清瘦美人,对方素面低眉,抬眸看来时如水中花影。 清艳至极。 于此人有救命之恩,绝对是有赚无赔的事。 假意推辞几番后,郁安在岛主的带领下去了逸海居深处。 路上,郁安终于见到了所谓的岛主令。 灵木制成,篆刻着上古异兽与灵株,是沧澜岛的标识。 借着这块令牌,岛主踩过一扇扇机关,将郁安带进了一方新天地。 穿过迷雾,道路越发宽广,脚下土地松软起来。 雾色遮眼,可周遭却渐渐出现各类发光的灵株,随意挑一株都叫人趋之若鹜。 上山的过程中,雾气也很浓,郁安婉言回绝了岛主的搀扶,来到山腰亭台时,看见了一汪灵池。 泉水汩汩,散着莹莹微光,越是靠近,越觉身心开阔。 郁安眼中适时浮现几分惊奇,感慨道:“好生玄妙。” 岛主自得地拂拂袖子,并不言语。 他将郁安看了看,叮嘱了一些事宜,便走入了不远处的小亭里。 说是避嫌,事实上一抬眼就能望见灵泉内的情形。 男子之间本该不拘小节。 可对方表现得太奇怪,郁安也没有供人观赏的想法,因而不曾入水,只在岸上用巾帕随意擦了擦。 事后岛主果然问起不下水的缘由,郁安故作迟疑,解释道:“谢岛主好意。只是灵泉珍稀,在下一介散修,修为太浅于四海浮沉,不敢玷污池水……” 说话时,他目光有些躲闪,面色泛红,像是觉得窘迫。 他犯难时也文雅至极,宛若一幅丹绘美人图。 沧澜岛主不再追问,为他诊脉过后,便每日里带着郁安去灵泉处清洗。 而在见到岛主令的第一夜,郁安回去铺纸在书案上画出了那令牌的外观。 他垂眸作画时,薛无折一直抱臂在一边看着,见他抬眸过来,微微一笑。 “师尊画技了得,不知师从哪位长老?” 本是随口一问,内里的讽刺意味却怎么都遮不住。 郁安看了一眼纸上还算写实的墨图,想起这是某个位面的意识碎片握着他的手亲自教的。 他虽画技不佳,可架不住有技艺高超又耐心细致的师者,故而也学会一点皮毛。 但这些都不能说给薛无折听。 而原身对各类技艺也是广泛涉猎,大到剑术修为,小到穿衣吃饭,都由不同人教导,若要单问绘画丹青,一时也想不出具体人士。 所以郁安只是弯了弯唇角,轻声说:“你不必知道。” 【作者有话说】 饭来了饭来了 164 溯流而上 ◎岛下◎ 不过是惯常的奚落,郁安会如何回答,薛无折都不在意。 只是在看清了对方眸中一瞬的温柔后,本该轻点而过的目光微微凝滞。 “就这么忘不了你的那些师父?哪怕被囚入牢狱也不改本心?” 薛无折的冷嗤没有破坏郁安的好心情,他看了一眼眼前人,语气平静地反驳:“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薛无折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郁安仙君还有别的师父?” 郁安没理会他的问题,看向案上铺好的绘卷。 “岛主令由沧澜岛主贴身保管,不好拿到。” 郁安避而不答的态度太明显,薛无折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画卷,“这有何难?”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接着掌心微微发亮,下一刻就幻化出一柄和画作如出一辙的流光令牌。 郁安有些诧异:“若想移花接木,这未免太粗糙了。” 薛无折对他微笑,“以假乱真不易,求一缕气息却简单。” 依薛无折所言,这枚假岛主令有形而无神,若是能沾染到真正的岛主令气息,穿越结界禁制时便可一用。 只是这法子仅可生效一次,且风险极大,恐怕会引来岛主的戒备。 但这是闯过那些结界的最快的方法了,若事情败露,不过是再另谋出路。 两人敲定主意,翌日郁安依旧独自一人往逸海居去。 唯一与往日不同的,就在郁安腰间缀着的薄荷结上。 在那莹白翠叶中,一个指节大小的柚木小人端坐其中,在草叶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见岛主目露探究,郁安似乎有些局促:“辛木做的小玩意,非要给我佩上。”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郁安摘下草结递给岛主。 沧澜岛主接过那枚草编结,不甚走心地查看了一番。 那里面不过是一个没有灵气的木雕小人,没什么特别的。 他没有细究,在郁安伸手过来,先一步将东西塞进对方的手里。 物件交换时,有一瞬间摸到了细柔而冰冷的皮肤,岛主下颌怪异地咬紧。 被碰到的人还未言语,他就满含歉意地道了声失礼,叫人挑不出错处。 郁安将草结和小人握进掌心,微笑着摇了摇头。 事后,岛主带着郁安打开机关去往灵泉的方向。 要沾染令牌气息,说难也不难。 郁安自身无法取用灵力,倒是借着吞星珠储存了一点岛主令散发出的特殊灵气,应该够用。 来到灵泉处,依旧是用巾帕擦洗。 背对小亭,解松衣带。 帕子擦过颈侧后,郁安目光低垂,看向了腰间那个灰扑扑的小人。 对他的目光若有所觉,抱臂小人的脑袋扬了扬,也面向郁安的方向。 若非没有五官,恐怕会露出郁安熟悉的招牌假笑了。 “我一直在看哦。” 郁安没理会这句传音,将帕子放进泉水里清洗,不可避免有灵泉水撒在小人面上。 傀儡小人擦了擦自己的脸,捂住自己瘦条条的肚子,“师尊小心些,不要打湿我们的岛主令了。” 那枚假令牌就放在小人肚子里。 薛无折随手做的傀儡不仅能放入神识,还能储物,真该夸这人心灵手巧。 可眼下这所谓能必要时保护郁安的小东西却只剩下聒噪,郁安想把它乱晃的脑袋拧下来。 不说话也无法改变对方的热心。 小傀儡在巴巴提醒:“师尊师尊,还有别人在偷看哦。” 郁安气得想笑,作势要将这东西丢进泉水里。 小人缩了缩脑袋,倒进了草编的翠叶中。 “师尊好凶呀。” 郁安无视了这句谴责,很快结束了今日的洗沐,洗过灵泉后,隐隐作痛的经脉得到片刻的休憩舒缓。 躁动的灵气也如常沉寂下去。 今日的疗伤结束,郁安向岛主告辞,婉拒了对方久坐闲聊的提议,往住处去。 薛无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见郁安回来,他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师尊。” 住处周围早就布下结界,除开最初疗伤时的门庭若市,近来这里安静得过分。 由岛主亲自看诊后,偷窥者没再出现。 二人不必担心有鸟雀或是什么静物,透过窗户偷看他们的相处。 不是演戏,当然就随薛无折怎么叫了。 假令牌从傀儡里取出时,其实已经沾染了一点岛主令的气息。 郁安将吞星珠里的气息引进去,终于叫这块暗淡的令牌散出光芒。 薛无折点头道:“可以了。” 这人一本正经起来,全然不似待在傀儡里那缕神识的活泼。 可或冷或热,那眸底的冰川都亘古不变。 趁着令牌气息未散,两人当夜就探去了永虹阁。 傍晚潮水异动,岛主匆匆赶去查探,此时正在掌事堂中议事。 永虹阁无主,正方便两人走这一趟。 薛无折将郁安带入阁底,轻车熟路找到那处机关。 墙壁华饰太多,徐徐展开时发出清脆的响动。 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浊香,郁安即使带着玉翠薄荷,也不由皱眉。 薛无折轻轻一笑,带着他走入那条地道。 地道太黑,薛无折畅通无阻地走在最前,只是时不时停步,等着郁安跟上来。 好在郁安体内存了点灵力,可以勉强视物,不至于像在北地时那样眼前漆黑。 见他跟上来,薛无折继续抬步往前。 奇怪的是,分明灵泉之行是上山路,永虹阁底却是一路下行。 郁安一言不发地思考着,踩到一扇卡在泥里的贝壳,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 薛无折手臂一勾,将郁安接到了怀里。 “师尊,当心啊。”他话音带笑。 帮着郁安站直身体,薛无折却没立即松手,反而牵住那只玉白的手往前走。 郁安挣扎了一下,“我自己可以。” 薛无折牵着他的手不放,“前方就是禁地了,令牌在我身上,你想怎么过去?” 对方的力气大得出奇,郁安不再挣扎,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前。 终于到了禁地,薛无折取出岛主令,那令牌散着微光。 玄奥光华挽成一道流动的星河,就是令牌主人来了一时也难辨真假。 他们的做法投机取巧,不一定真能奏效。 果真,临近地道底端,狭道更窄,强大的威压自地底传来。 令牌光芒一暗,险些被结界震碎。 威压之下,郁安只能勉强站立。 反观薛无折,却是云淡风轻,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这位没事人右手勾着令牌绳绦,左手执着郁安的手,仿佛此刻不是身处四面皆暗的地道,而是置身明亮高洁的亭台楼阁,倚栏观天下。 他目光一垂,见郁安神色镇定,唯有攥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泛白。 薛无折裹住对方的手,笑了一声,“不要逞强啊,师尊。” 郁安没理他,拽着他就往前走。 归功于那一缕真令牌的气息,两人顺利穿过那层结界。 原本的死路在他们临近时有片刻的扭曲,接着如折扇开合,所有的阻碍一一褪去。 又穿过了几重结界,越是往下,落在肩上的威压越重。 到最后,郁安就算完全扶着薛无折的手臂,都再也走不出一步。 可薛无折仍旧轻松,见郁安满脸凝重,不由挑眉,“走不动了?” 郁安坦然点头,“地底的灵压太重,我受不住。” 两人距离很近,哪怕光线幽微,也足以看清对方的眼睛。 郁安的吃力不似作伪,薛无折却毫无所觉,轻松写意到了怪异的地步。 气运之子如有神助也不该到这种程度,为何薛无折能扛住这样重的灵压? 唯一的可能就是,地底的东西与薛家有关。 有灵之物,威压自然对主人无用。 薛无折也想到了这一点,瞥了一眼郁安额角的薄汗,召出一扇屏障。 银白屏障作用聊胜于无,薛无折扶住郁安的肩膀带着他继续向下。 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丢在这里,对方只会被结界聚拢时冲刷的灵流绞死。 薛无折待郁安一路下行,走了莫约一炷香,终于抵达了尽头。 灵压太重,郁安无力地靠在薛无折肩上,感觉到对方胸膛起伏不定。 前进的脚步完全停住时,呼吸似乎有一瞬的急促。 郁安若有所感,抬目前视时,微微怔然。 前方是两柄被钉入乱岩的暗色长剑,一柄精秀流青,一柄凛然端肃。 一柔一刚刺入乱岩,青蓝两色汇成荧光,照亮了眼前的方寸之地。 乱石底部散着点点红光,心脏起伏般一明一灭。 郁安耳边隐隐能听见波涛阵阵,乃是地底的结界阻隔了汹涌海水。 若非如此,整条地道恐怕已被海水冲垮。 被灵压震得耳鸣,郁安打起精神,目光在双剑之中穿巡,确定主要的威压来自那柄红蓝交错的重剑。 他仰面看向薛无折,对方没有如常般追着他的视线过来调笑打趣,而是双眸紧盯着前方的双剑。 青年唇边惯有的笑意消失了,猩红的光亮下,那张平凡的脸显得森寒。 半明半暗,犹如鬼魅。 郁安斟酌道:“双剑倒悬海底,似乎是镇压的作用……” 薛无折沉黑的眼珠动了动,忽然看向他,“与我何干?” 话音刚落,他便放开郁安,抬步往两柄长剑处走去。 郁安立即道:“等等!” 他的阻拦没有任何作用,薛无折踩入乱石的那一刹,石下光芒大盛。 无数如血针芒飞刺而来,蕴含着无尽杀意。 可细雨飞花,顷刻就被灵力震碎。 郁安身上还有那道灵力屏障,见薛无折不要命地往前走,勉力追上去按住他的肩道:“这样会惊动岛主,薛无折,你先冷静些。” 薛无折面若冰霜,轻易就将郁安震开。 毫不留情的灵力压制令郁安五脏震荡,他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匆忙起身再次追上去。 “你元婴境界不稳,沧澜岛实力不明,这样只会打草惊蛇——” 在踏入乱石红光的前一刻,强劲的灵力将他扫开,直直摔到潮湿的墙上。 郁安咳出一口血,艰难地撑起身,对上青年回首的目光。 那平淡的面容如隔水雾,唯有眸中的癫狂愈现,“一群医修,又有何惧?” 郁安咽下腥甜,头脑嗡鸣之际,看见薛无折握住那重剑沉厚的剑柄,而后右手发力—— 没拔动。 薛无眉头一皱,再次用力。 重剑依旧不动如山钉在结界里。 “……” 扶墙站起的郁安咳了一声,默默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薛无折立在乱石当中,身段气质仍遵循着君子风范。 只是脸色不太好。 郁安拾起地上的令牌,“不然再试试?” 试多少次都无用。 长剑被封印在沧澜岛下,如此十年,已快要和结界融为一体。 薛无折已有了本命灵剑,这柄辉寒重剑纵然是薛家法宝,也不会听命于他。 【作者有话说】 小薛间歇性发疯…… 本来想本章写完海岛行的,看来还要再来一章,我的倍速键在哪里啊啊啊! 165 溯流而上 ◎沧澜岛通关◎ 来时满怀意气,最后却铩羽而归。 薛无折心情跌入低谷,但好在恢复了些理智,随手捉起勉强战立的郁安。 陌生气息的闯入令结界灵力剧烈波动。 赶在外泄的灵力波及外界之前,两人退出了地道。 郁安再去逸海居,已是几日之后的事了。 这几日沧澜岛主并未召见,据说是忙着理事修行。 那日的海水异动还未平息,也不知是不是两人惊动了地底封印的缘故。 如今已看清永虹阁底的虚实,岛主令不再是必须拿到的东西。 可既然是岛主传召,身为外客的求医散修便不好不去。 正巧能借此机会再探探岛主的态度。 这年已百岁的医修仍维持着那副和善儒雅的面貌,唯有直直看过来的眼睛饱含贪婪。 想来是感知到结界波细微动,却没怀疑到眼前孱弱的人身上。 诊脉之时,岛主笑容一变,“脉象凝涩,气息紊乱,近日小友可经历了什么变故?” 应该是被薛无折失控的灵力震出的内伤还未愈。 这两日对方恢复了温和假面,不顾郁安阻拦也要为他施法疗愈,但似乎还没好全。 这个破绽很轻易就能掩饰过去。 郁安应付自如:“我久病未愈,着急运功……” 岛主没被骗过去,笑呵呵地摇头:“这恐怕是外力导致的。” 郁安却是不语,兀自看向了窗外。 沧澜岛进入雨季,这半个月都未见霞光,今日终于风停,有几分放晴的意思。 看着被晨雨打湿的旅人木,他眸光一动。 今早临行,薛无折捉住郁安的手,在郁安发作之前,亲手将新编的玉翠薄荷结为他系在腰间。 旧的那枚已经和小傀儡一起扔在地底。 为他戴好草编结的人对他一笑,“失了傀儡,我愿亲自为师尊护航。” 于是今日的逸海居之行,多了一位藏在暗处的梁上君子。 对方已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就避开一切监察,手中那枚假令残余的效力还在,更是如无无人之境。 郁安的沉默引来了岛主的联想,又在那细白的腕间搭了一次脉。 岛主问道:“可是辛木小友所为?” 郁安转回视线,“岛主……” 后话被岛主的叹息声打断。 这位被封为尊主的医修语气里带着轻慢意味:“胡闹也该有个限度!辛木在外人面前一副老实样,原来竟也是两面三刀的人。你还病着,他怎能强求?!” 话题偏离得太多,也不知这位究竟是在怎么浮想联翩。 微风卷帘入内,宛若暗处某人的轻笑。 郁安额角隐隐作痛,“并非如此……” “事到如今你还为他开脱?这人当真卑鄙!” 岛主仿佛不悦,搭脉的手仍一动不动放在郁安腕侧。 郁安抽手,然后被搭住了脉门。 “岛主?” 岛主握着他的手腕,“你道侣待你如此,你还不离不弃?玉尤,你当真糊涂啊。” 手腕像是被枯树缠着,郁安维持着镇定,“您误会了。” 他手下用力,分明带了一点灵力,也一时未能从对方手中挣脱。 “我知你们情谊深厚,这辛木小友不远万里都要带你求医,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岛主对郁安心底的不耐烦全然不知,看着那雪白肌肤上被握出的红痕,没忍住在那上面搓了一下。 郁安触电般收回手,眉头已然皱紧。 岛主看着那张已有怒色却更显艳丽的美人面,眼中的阴谲已经遮掩不住。 “辛木虽好,但终究是无名散修。对高阶修士卑躬屈膝,只为求我们救你一命。” “未见到你之前,我对他的卑微很厌烦,但见到玉尤仙友真容,突然就明白了辛木的执着。” 郁安愤然起身,“岛主慎言!我与辛木纵是无名之辈,也不该仍您随意折辱。” 他抽身要走,看清了房门上闪动的符文,陡然顿住脚步。 岛主爽朗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小友何必急着离开?且听我说——” “你道侣修为平平,也无机缘,老实本分,又无一技之长,遇事犹豫难成大事,被人欺辱也隐忍不发,实在窝囊。事实确实如此,不要怪我多言。” 岛主自椅子上起身,慢慢走近了静立门前的人。 “而你病躯残喘,若无医修相助,一点外力就会叫你魂归西天。虽不知你这一身伤由何而来,可你多病之体已定,就算侥幸病愈,往后残生都要起居精细,马虎不得。” 郁安回身,“岛主究竟要说什么?” 岛主站在他面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脸,“你道侣护不住你。他软弱无能,你跟着他只会漂泊无定,被高阶修真者踩在脚下,被觊觎,被抢夺,永无安宁。” 郁安面无表情,“是么?” 岛主伸手去碰他的脸,被不留情面地避开,眼神阴沉下来。 “是啊,想你拖着病体四海为家,好不可怜。” 看郁安神色平静,岛主接着加码:“玉尤仙友,我沧澜岛医修如云,保你一世无虞不是问题。近来,你的伤不是好了很多吗?” 郁安冷笑,“您不是说我命不久矣?谈何一世无虞?” 岛主目光舔过他清艳的眉眼,显露出假面背后的浊臭。 “不瞒仙友,我是医丹双修,已经境界大成,真要救你自是不费吹灰之力。” 意思是承认前面都在拖延了。 郁安还未有表态,一颗丹红灵药就递到面前。 “外人不知我修丹,故而先前未用在仙友身上。” 岛主观察着面前美人的反应,眼中贪婪尽显,“这是我倾力炼制的回转灵丹,若是仙友不弃,或可一试?只要你答应,我定助你塑体凝魂。” 郁安冷淡地扫了一眼灵丹,嗅到了微末的熟悉香气。 其实不管他答不答应,都无法自满屋的符文封印中逃脱。 所谓的一岛之主,不过也是强人所难的无耻之辈。 只怕那一阁炉鼎,心甘情愿被困笼中的少之又少。 郁安一言不发,岛主却步步紧逼,又将灵丹往他眼前递,“若食此丹,则性命无虞。我不仅助你病愈,还会放你无能的道侣回还。玉尤仙友,你也知你逃不掉了对吧?” 在治病之时,他早已将这人的情况摸透,不知由来的伤病麻烦又棘手,纵然美貌也实在没必要分去太多精力。 所以岛主最开始的目的不过是美人入怀。 可在诊脉时分出一缕灵力探查时,他发现了意外之喜。 无权无势又姿色绝佳的上等炉鼎,在修真界真是百年难遇。 自那时起,岛主便改变策略,可以勉强救一救这炉鼎,让他为自己所用,不管是假意哄骗还是威逼利诱。 春月含冰,困入笼中。 折花入海,永世浮沉。 美人炉鼎就该物尽其用,至于炉鼎原本的窝囊道侣,又有谁在意? 邪火烧得太旺,岛主将那灵丹又往前递,几乎要抵上郁安的唇。 “玉尤仙友……” 郁安被这人垂涎的目光看得恶心,面如寒冰地接过了那颗灵丹。 岛主目露精光。 正是此时,一道排江倒海的剑气破空而来。 气势磅礴,瀚然如海。 刹那间,一屋符咒化为齑粉。 岛主反应极快,被洞穿脊背的浩瀚剑气震得气息不稳。 而郁安也闪身避到一边。 那面雅致窗台被骤然放出的恐怖灵力震碎,无数竹木粉碎。 地动山摇的飞灰中,一人雪衣无尘,右手重剑散着清凌寒光。 柄镶红石,刃身流蓝,正是地底结界中的那柄辉寒剑! 脚下土地震动不休,支撑岛屿的结界已经松动了。 岛主怒斥:“来者何人!” 那人不答,径自提剑而来,一身灵力翻涌如云。 离得近了,岛主终于看清了那张无情面。 如浸玄冰的眼,飞扬入鬓的眉,端是风流无限。 岛主迅速将这张脸与徐关的描述对上,“你是……薛无折?!” 薛无折闻言,微微一笑:“岛主认识在下?” 虽言语带笑,但挥剑而下的动作却行云流水。 沧澜岛主逃至一边,而后猛然召出法器相抵。 “你在冥霜谷闹完事,就跑到我沧澜岛来撒野?你这是决心要与正道作对了?” “什么正道邪道,不过一丘之貉。” 白衣青年毫不留情挥剑斩去,迫使岛主只能用起势接招。 转眼间,两人过上数招。 薛无折周身释放的灵力太强,剑招娴熟,灵气运转自如,绝不是元婴初期的修为。 这人修炼如此神速? 还是因为有手中那柄灵剑相助? 郁安视线扫过那冰焰灼灼的剑身,心中凛然,撤身避让,为二人打斗留出空间。 剧烈地动持续的时间不长,却令山峦倾颓、海水回岸。 空气中的海腥味渐重。 与此同时,数道青色灵流逼近。 沧澜岛主虽是医修,可修为却不低,平日又有炉鼎纳灵,最低也该是元婴大圆满。 可这位一岛之主却只能与得了辉寒剑的薛无折打个平手,甚至还隐隐处于下风。 “无折、无折公子,有话好说,又何必大打出手?” “这其中肯定有误会!不如我们坐下谈谈?修真界皆知我沧澜岛的待客之道,绝不会怠慢你!” 一面打着,岛主一面好言相劝,唯有眼角余光满是阴狠。 在逸海居彻底成为废墟之前,带着人四处平灾的青黛终于现身。 没想到不过一盏茶功夫,父亲的仙府已经破败成这样。 青黛看着那位将岛主压着打的皎月般的身影,又看向避在一边的郁安,“……玉尤道友,这是?” 郁安低眸,当着青黛的面将掌心捏碎的那颗灵丹丢掷在地。 青黛闻见了那抹淡香,神色一变。 另一边,岛主已经应付不住,扭头大喝:“还不前来相助!” 他扭头的功夫,那张保养得当的脸皮已经被剑气挂出血迹。 青黛神色一敛,急忙带着一众修士迎上来。 然而就算沧澜岛众人一齐出动,逸海居原本的几个元婴期也加入战局,一时也与实力大增的薛无折难分胜负。 应战的人众多,薛无折却只挑着空隙逼近岛主。 青黛等人立即涌上来掩护岛主。 但薛无折体内灵力燃得正旺,又全是不要命的打法,硬生生劈开一条出路,直逼岛主眼前。 沧澜岛主大惊,迎战时还不忘攻心:“薛无折,你来我沧澜岛究竟意欲何为!为了岛上仙草?灵丹妙药?还是灵泉池水?” 眼见着薛无折挥断一道刺向郁安的剑尖,他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你是为了炉鼎,你是为了这个炉鼎!” 他指着观战的郁安,“无折公子走这一趟也是为了炉鼎啊!” 青黛愕然:“父亲!” 岛主没回应她的阻止,立即飞身上前,想要捉住筹码。 但郁安手中灵刃也已恭候多时,见这人打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直接挥刃劈下。 岛主一时不察,直接被裁断一指,一时失声。 “……!” 郁安唇边绽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沧澜岛主,年事已高就好好保重身体,何必贪恋色欲?” 说话间,那略显妖艳的五官如水浮动,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漂亮又高傲,正是那曾经以跋扈闻名的郁安仙居! 玉尤,玉尤,是谐音郁字。 那辛、木二字,便是取自薛字。 辛木就是薛无折! 师徒二人竟演了一出这样大的戏! “岛主终于清楚状况了?”提着重剑的薛无折重新出现在他身后。 心神俱震的岛主没能反应过来,直接被这一击震飞数丈,落到一堆残垣乱瓦中。 “父亲!” “岛主!!” 一众惊呼下,岛主最先关注的是自己手下的乱瓦。 白玉瓦,青光石,是已塌的永虹阁。 地动源自护岛结界,他看见了地道方位被灵力冲开的大洞。 先辈的底蕴藏书,震慑海兽的威凛结界,全完了! 没了地底的灵剑威压,灵力断流,地面亮起金光,一点一点,如同树根延绵。 ——找寻已久的灵脉大阵终于显现眼前。 原来整座岛都挥就了阵法,永虹阁地底封印便是阵眼。 沧澜岛小辈们一时惶然,对骤亮的阵法无所适从。 所有的不堪陷入人前,岛主再看向执剑的二人时已然声音阴冷:“实在欺人太甚——” 那深黑到极致的瞳孔泛出鲜红,不详又诡谲。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郁安心中惊异,薛无折站到了他身前。 “是魔气。” “魔、魔气,有魔修!” “沧澜岛为何会有魔修?!” 青黛面上血色尽褪,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的岛主。 黑雾自断指的人身上流出,薛无折冷漠定论:“你入魔了。” 岛主缓缓起身,“既然撞破了,那你们都该死。” 话音刚落,数道黑色身影自暗处飞出,形如鬼魅。 为首的那人对薛、郁二人抬抬下巴。 “无折公子,郁安仙君,久仰久仰。” 薛无折嘴角微勾,握紧了手中重剑,“来战。” 之后的事情犹如做梦,郁安记不清到底目睹了多少血光,只知薛无折与涌现的魔修鏖战许久,以一己之力将那些鬼魅之士一一击败。 郁安只能自保,执刃砍了几个没眼色的人,见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当机立断逃到薛无折身边。 两人目光于混乱中交汇一刻,蜻蜓点水般,而后各自移开。 “护我周全,你说过的。” “这是自然。” 最后,满地魔修残肢散落。 而浑身魔气的岛主力竭倒地,安顿完那群惊惶医修的青黛及时拦上来。 “无折公子,沧澜岛已受重创,我父亲也已重伤,请你住手。” 沧澜岛主接受了事实,哀声道:“薛无折,纵然郁安是难得炉鼎,你也不必大打出手成这样!杀得片甲不留,再大的仇怨也该消了。” 薛无折拭去了面上血迹,平淡道:“还不够。” “什么?” “我说不够,”薛无折眸若冷星,盯着地上一脸灰败的岛主,“我做的远远不够。” 他将委地的重剑扬起,在面前两人警惕的目光中,轻声开口:“沧澜岛主贵人忘事,也该知我姓氏。我来此地,只为取回家中遗散的东西。” “胡言乱语!” 薛无折摩挲着剑柄,那流畅凌然的剑身像是在回应,散出莹亮光辉。 这是沧澜岛主从未见过的温驯。 “这辉寒重剑,是我祖父灵剑,岛主将它压阵数年,可曾有一点感激?” 岛主身体僵住了,立即去拍发愣的青黛,“快、快去点传讯香,知会其他宗门……” 薛无泪对他的惊骇视而不见,笑盈盈地举起辉寒剑。 “灭我薛氏一族时,你们五大宗得到的东西太多,无尽珍宝,云砚山的永世灵脉,手中染满我薛氏鲜血,又怎么还得清呢……” 岛主彻底慌神,提着青黛的衣领将她甩楷开,“快去点香!” 青黛落地,对上父亲急切的眼睛,沉默地提裙往外赶。 她最初还能大步向前,可渐渐脚步放缓。 听着身后父亲的惨叫,她睫毛震颤。 前行的脚步不断放慢。 最终停了下来。 沧澜岛主还有意识,恨铁不成钢地喊她:“青黛——” 青黛回头,却是看向眸光森寒的薛无折。 薛无折无视了她的注视,轻飘飘地挑去了岛主的手筋。 惨叫声太难听,薛无折歪头看着岛主血泪纵横的脸,露出一个残忍的笑。 再挥剑时,剑芒直指聚灵丹田。 先于长剑落下的是急切的声音。 “请住手!” 反身回来的青衣女修半跪在地,对薛无折恭顺地行了一个大礼。 “无折公子,欠您的东西,沧澜岛愿尽数归还。你的要求,我们都尽数听从,只求你饶岛主一命。” 血泊中的沧澜岛主还在怒喝,跪地的女子满面平静,看人的目光诚挚又恳切。 微风轻拂,吹干树头最后一丝水汽。 在漫长的烟雨后,乌云散尽。 ——太阳出来了。 郁安被丢到整座沧澜岛唯一的铸清灵池边时,还处于状况之外。 白衣染血的薛无折俯身脱他衣服,郁安捉住他的手,“青黛真的同意要将铸清池给你?” “不然?” 杀了太多魔修,薛无折眸中是麻木的冷意,一边就着郁安的手剥他外衣,一边冷嗤道:“留她父亲一条残命就该千恩万谢,何况只是要个池子。” 这个池子可是沧澜岛数百年来视若珍宝的无竭仙泉。 即使是其他灵泉尽数干涸,这里也是如临春月,水润天泽。 若是给了薛无折,沧澜岛此后治病救人未有奇效,威名只会大打折扣。 郁安漫无边际想着,回神时已被脱得只剩一件里衣。 他推开薛无折,“够了。” 手掌摸到一片濡湿的温热,郁安动作一顿,“薛无折,你受伤了?” 薛无折不答,将他丢进了铸清池里。 一入池水,铺天盖地的灵息穿过肌肤,将本就勉力支撑的经脉狠力净洗。 先清污浊,再补残破,清净根骨,后塑灵体。 唯一要做的,便是忍耐。 郁安忍着全身的刺痛,搭着池边的岩石,“……你伤得很重?” 薛无折冷漠地睨着他隐忍的脸,“师尊还是先担忧自己吧。” 关心被堵了回来,郁安自讨没趣。 在岸边的石头上靠了一会,他熬不住延绵不断的痛楚,只好撑在池沿,竭力适应池水的效力。 修补经脉的过程无疑是漫长而痛苦的。 铸清灵池水汽漫天,水中却冰冷刺骨,毫无温度可言。 郁安忍了一阵,觉得漫过胸膛的池水宛如冰焰,连咽喉都灼得发疼。 他仰头艰难地呼吸了几下,被身体百骸接连不断的剧痛弄得心烦意乱。 痛意太深刻,早就分不出精力去关注其他。 身体脱力,不可避免在池水中下沉几分,更多的池水灵息灌入躯壳,又是新一轮的灼痛。 岸边湿滑,郁安疼得意识模糊,手臂无力,又往池水里滑了一点。 在他彻底沉入水中之前,一具温热的身体接住了他。 “别咬。” 手指轻柔地按开了紧咬的下唇,带着薄茧的指腹刮过咬痕。 下一刻,温润的呼吸贴了过来。 清寒水波震荡,落在唇上的吻是滚烫的。 不再是所谓的灵力交换,而是货真价实的吻。 郁安勉强挣开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薛无折。 对方眼帘半垂,眸色无波,看不出一点趁人之危的心虚。 郁安气得吐血,舌根被吮得发疼之际,凝出气力发狠咬他。 但薛无折却似早已猜到,提前掰着他的下颌卸去对方力道,而后将人吻得更深。 郁安头晕眼花,池水的灼痛远不如薛无折闹这一出的冲击。 下颌受制咬不了人,他便直接动手,势必要叫这人知难而退。 可或掐或打,薛无折都雷打不动,只在郁安挣扎得要逃出怀抱时,掐着他的大腿将深吻进行到底。 左手自盈润的大腿上抚,一路摸到细韧的腰间,顿了顿,指尖探进了衣料里。 早前薛无折只隔着衣料触碰过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而今灵池疗愈下,那遍体的陈伤似乎有所好转。 薛无折没确认太多,被郁安盛满怒火的双眸盯得想笑,又慢条斯理尝了一点津甜。 察觉到怀中人的气力正在恢复,薛无折又勾了一下那柔软的舌,这才松开对方。 一抹银丝转瞬即断。 紧贴的身体拉开距离,郁安胸膛剧烈起伏着,毫不犹豫给了薛无折一巴掌。 充盈灵息修补残破经脉带来的酸涨感未褪,他却已经忍无可忍,推开薛无折就要往岸上走。 薛无折将郁安捞了回来,好言相劝:“身体要紧,莫要前功尽弃。” 郁安冷着脸不说话。 薛无折就将头枕上郁安的肩,贴着对方的耳朵哑声开口:“打得我好疼啊,郁安仙君。” 【作者有话说】 恭喜两位通关沧澜岛,接下来请继续复仇之旅~ 沙华门地图加载中…… 166 溯流而上 ◎你对他有情◎ 从最初的惊怒情绪中抽离过后,郁安勉强猜到了一点薛无折吻他的原因。 大概是看他忍耐的模样太狼狈,想帮他转移注意。 因为转移注意的方法太蠢,所以即使是难得做了件好事,也没收获到受助者的感激。 薛无折打趣似的抱怨没得到回应,长睫如扇轻动,启唇对着郁安呵了口气。 “仙君身体好冷,我为你暖暖。” 说着,长臂就缠上郁安的腰,要将他抱进怀里。 郁安避开了薛无折的动作,转身往灵池的另一边走去。 “身上有伤就运功调息,别再做多余的事。” 修补灵体的痛感同初入池水时不相上下,郁安走得很慢,但划清界限的意思却很明显。 痛意再深刻也用不着靠亲吻来缓解。 何况薛无折根本不会去想这些亲密举止背后的含义。 仇恨加身的人,做什么都不该细究。 背对着薛无折的青年脊背笔直,只是偶尔还是会因为痛楚不自觉颤抖一下。 薄怒带来的红晕已经消失了,颈脖纤弱而苍白,像块易碎的玉。 好在薛无折也算识趣,知道惹恼了郁安,就不再凑上来胡搅蛮缠。 他在原处静了几秒,由着灵池水修补自己的伤处。 皮肉残损到新生带来的疼痛尚可忍耐,可薛无折仍觉烦躁。 他幽幽地盯着郁安的背影看了半晌,见对方确实没有转回身的意思,这才低敛眉目,依言开始调息疗伤。 奋战留下的大小剑痕、连同受过雷劫的暗伤被一起清理,皮肉骨骼飞速愈合发出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一直到疗伤结束,铸清灵池内都没再出现话音。 修整过后,两人继续启程。 离开沧澜岛时,晚霞铺展千里。 青黛携几位心腹,亲自为二人送行,礼节备至以至于到了夸张的程度。 是出于得知了父亲所作所为而生出的愧疚。 这位女修奉上灵稀草药,对郁安拱手道:“仙君伤重体弱,即使有灵池温养,也还需多多保重。若是不嫌弃,请收下这些灵药仙草,当做我们对您的赔礼。” 面对薛无折时,她则精神紧绷几分,可依旧语调温和:“多谢无折公子手下留情。沧澜岛有愧于您,您以后若有要求,我们绝不推辞。” 青黛最后行了一个沧澜岛的礼节,对他们道:“祝两位一路顺风,所愿皆偿。” 夕阳下,薛无折眸光冷淡,手中重剑玉石莹亮。 “再会了,青黛岛主。” 青黛愣了一下,旋即无声一笑,“保重,二位。” 竟是没有否认岛主的称呼。 这次跨越南海是用的飞行法器。 于高空中看着绿意不再、大半陆地淹没进海中的沧澜岛,郁安的思绪有一瞬飘飞。 好不容易等到权势和享乐都要兼得的父亲倒台,青黛面临实力大减的岛屿,要重振士气恐怕不会轻松。 贯穿全岛的移灵大阵被除尽,地底的支撑结界也受了重创。 少了辉清剑的震慑,海中凶兽难保不会上岛作恶。 就算没有外敌,束手不作为,一寸寸上涨的海水迟早也会将这座翡翠岛屿吞尽。 岛中医修们能应付吗? 薛无折随手甩了道灵力,让这法器顺着方向前行,自己则缓步来到了郁安身边。 撑着栏杆,他顺着郁安的目光下视,又索然无味地撤回视线,盯着郁安的侧脸看。 “命数有定,他们偷来的气运,终会反噬自身。” 郁安的目光仍放在那越来越小的岛屿上,“沧澜岛会就此消失吗?” 如果不是在父亲咎由自取结界四毁的情况下,青黛要做好岛主不会如此波折,可如今存亡都是问题了,落在新任岛主肩上的负担只会更重。 薛无折的做法无可指摘,若是沧澜岛被薛家后人寻仇的消息传开,修真界恐怕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郁安有感而发的问题被风吹散,薛无折始终不语。 一直到沧澜岛消失在视野尽头,郁安才听见对方淡淡回答:“不会。” 郁安看了过去,对上薛无折秋月般的眼睛。 “辉寒重剑是薛家某代家主的遗世神兵,承载上古剑意,所以能震慑百兽,蕴藏无尽灵气。” 他点了点栏杆,一道支撑飞行法器前行的赤色灵力流入指尖,又飞快钻入辉寒剑中。 见郁安洗耳恭听的模样,本欲卖关子的薛无折顿了顿,又继续道:“阁地青剑与之共生数年,已生剑灵,威力虽逊辉寒,可不至于连个岛都护不住。” 所以他早就知道。 知道地底结界还有存息,知道沧澜岛没有伤及根本。 在震开结界时,薛无折手中的辉寒剑凌然如风,与岛主交战时姿态无情。 可若是真被恨意蒙蔽,就不会不伤及无辜弟子分毫,不会留给沧澜岛一线生机。 分明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可薛无折也在青黛的跪地请求里退让。 甚至作为赔偿的铸清灵池也只取用七八,留下一汪小池,于天地雾气中再汇灵气。 所以寻仇到最后,也只是冤债有主,失物复得而已。 郁安与那双凤眸对视半晌,忽然释怀地笑了起来。 “薛无折,你其实……”并没有你展现的那样不近人情。 他话未说完,薛无折已经靠近在他唇瓣含了一下。 “师尊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 郁安敛了笑,揪住了薛无折的衣襟。 薛无折受制于人,也仍然笑个不停。 他弯起眼睛笑时,精明狡黠得像是偷香狐狸。 可在红紫晚霞的映照下,那狭长的眼眸显得清澈又温柔,叫人想起了春日化冰的河水。 沧澜岛大阵被毁,罗盘指针重新运转,遥遥指出一个方向。 如今两人已经看清了愈渐明朗的真相,脱出南海后没有过多犹豫就西行北上。 下个目标是,沙华门。 赶路途中,郁安问及薛无折成功拔剑的契机。 薛无折擦拭着辉寒剑剑身的手一停,没有回答。 郁安也不是非要个答案,见他不语也就作罢了,毕竟细究气运之子的机缘本就是多余的事。 拔剑的始末,其实薛无折本人也觉得荒谬。 初探无功而返,留下个神识傀儡后,薛无折每日里大多时候都连接着那缕神识,尝试着与结界中的辉寒剑沟通。 插在乱石中的无主神剑剑光冷冽,对薛无折的神识牵引不予理会。 久而久之,神剑传达出一个青涩的声音:“主人已踏碎虚空,你虽是薛家人,契约已毁,我亦不会效忠。” 薛无折解释自己只为取回神器,为家族报仇,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被你取出来重新束之高阁?无趣无趣。” 薛无折说明了当下处境,郑重请求道:“逃亡者惶惶,寡义者享乐,实在不公。求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神剑还是无动于衷:“薛家小儿,你的所求就是复仇?” 薛无折长久以来的目标都是复仇,但这个理由打动不了神剑,一时陷入沉默。 再三请求都被拒后,他开始思考用自身修为打穿沧澜岛的可能。 久雨初歇的那日,薛无折陪着郁安走了趟逸海居,一边听着屋内两人虚以委蛇,一面调动神识用最后的一缕耐心与神剑沟通, 此番再败,就直接用剑抵着老岛主逼他说出移灵阵法的事好了。 薛无折称得上心平气和,倚树同神剑有来有回说了几句话。 神剑对他的坚持感到无奈:“还是那句话,我对寻仇报怨没兴趣。薛家小辈,你请便吧。” 屋内有一瞬寂静,薛无折抬眸过去,见着老岛主笑眯眯握上了郁安的手腕。 他眼神一压,语调平稳地问神剑:“前辈是执意不愿相助了?” “薛家后辈的恩怨,与我主契约无甚干系。我缘何要帮你?你给出个理由,若是让我满意,我便考虑一二。” 神剑主人飞升上界时将它遗散世间,无主之剑的剑灵不可能以德报怨。 纵然见证后世薛家被灭族,神剑也不会出手相扶。 让神剑合心意的理由么? 薛无折慢慢思索,提出修缮剑身、稳固剑灵的换取条件都被神剑否决。 神剑要薛无折再想想,可他目之所及已是满屋符文亮起的幽光。 门边的郁安似乎面色不佳。 逼迫他的人正以势在必得的姿态将猎物围困, 以薛无折如今的修为,即使不去留神也能轻易听清二人的对话。 郁安仙君,正被自己从前毫不放在眼底的人肆意威胁啊…… 瞧瞧那冷得掉渣的眉眼,脸白成这样,还有心思逞强。 薛无折是乐意见郁安走投无路的,可为何期待的场景真的出现眼前,他却只有躁郁呢? 神剑敏锐察觉了薛无折的变化:“薛家小辈,你心绪乱了,这是为何?” 薛无折淡漠道:“与你无关。” 神剑情绪被调动起来:“分明对我有所求,却只留一缕神识在此与我联系,自己回了地上。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薛无折没理会它的提问,目光落在屋内二人身上。 老岛主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威胁之语,对面的青年眸中已有不耐。 要生气了吗? 薛无折好整以暇地看着,遗憾地发现郁安紧抿唇瓣,竟然忍了下来。 蠢货,符咒对他无效,为何还要耐着性子受制于人? 答案太简单了,是怕暴露身份。 二人来历不明,在岛中只是最“无能”的一对道侣,若是被发现是玄光宗人人喊打的逃犯,事情就会麻烦起来。 就因为这个理由一忍再忍,郁安还真是天真得可笑。 薛无折如是想着,本欲作壁上观,目光却始终黏在那颗灵丹上。 好艳俗的气息。 “哎呀呀,怎么气得傀儡都裂了?与我无关,那便是为了旁人了?是那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废物仙君?他是谁?” 薛无折烦躁地打断:“这是我的私事。” “这么急做什么?真是为了他?眼下气成这样也是因为他?为什么?” 薛无折扯扯嘴角,“他、是、我、师、尊。” 这是想用师徒关系堵住神剑的嘴,但对方显然开明得过分—— “所以你对他有情?” “……” “他体弱气虚,与你蛰伏岛中,恐怕受了委屈吧?现任岛主可是个酒色之徒,当心你的师尊不保。” 薛无折不语,在岛主又一次贴近郁安时,冷然一笑。 藏于地底的那缕神识突然躁动起来。 开裂的小傀儡经不起猛烈的灵力波动,很快就四分五裂。 猩红乱石中,那缕如云神识立在结界中心,伸手握上了辉寒剑柄。 “你……” “抢回来。” “什么?” “把我的东西,都抢回来。” “这就是你的所求?” 失去承载容器的神识虚弱得几近透明,但握住剑柄的力道却骤然加大。 “是。” 神剑森然的剑意将神识烫化,薛无折像是毫无所觉,用尽力气要将它从封印中拔出。 稳立的剑身寸寸与阵心碎土分离,神剑发出大笑。 “行尸走肉太没意思,敢爱敢恨才是人生快事!” “若这是你的所求,我应允了!” “薛无折,我会助你守护情衷,待万事皆定风平海静,要放我来去自由。” 【作者有话说】 饭来了饭来了,算是补充的过渡章吧 167 溯流而上 ◎入城◎ 拔剑的经过同薛无折预想的有偏差,辉寒剑对他和郁安的关系有一点误会。 沧澜岛之事已了,薛无折无意再拘着神剑不放,谢过对方好意,就让它山海自在遨游。 但无论薛无折静下心和辉寒剑说多少次,剑灵都对自己的猜测笃定万分,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护这对有情人仙途顺遂。 薛无折见它沉浸在自己的幻想的话本情节里不愿脱身,就懒得再提放它离去的事了。 而郁安也隐隐觉出辉寒剑对自己的友善态度。 某次他无意碰到了这剑,不仅没被剑气反噬,反而被喂了口灵力。 神剑都这样亲人? 郁安归因于气运之子的殊荣,自己和薛无折绑定在一起,神剑多了几分偏爱罢了。 他没在这件事上纠结太多,看了看降了三分之一的位面异变值,觉得任重道远。 薛无折一心复仇,未来修真界的惊涛骇浪只多不少。 无论多难,郁安都会奉陪到底。 在海岸的湿气尽褪后,两人到了荒漠地带。 沙华门在大漠拓城中,在五大宗中防御之用突出,可这个宗派多是法修,凭着御兽凶名立足于世。 漠北沙兽皮坚肉厚,烈性难驯。 早年民众叫苦不迭,沙华门以残暴手段镇压百兽,庇护了一方百姓,所以即使后来行事作风偶尔为人诟病,也在修真界中美名远扬。 行至荒漠边界,薛无折最后看了一次罗盘,指针毫无悬念指向拓城的方向。 这是早已预料的事实。 薛无折转眸看向郁安,唇边笑意清浅:“走吧师尊,去沙华门。” 郁安没有异议。 步入荒漠的两人一路无言,并肩向着目的地行去。 黄沙漫漫,渐渐掩去了旅人的踪迹。 进入拓城时,两人受到了盘查。 虽然二人都是漠北人特有的装束,又戴了头巾,但身形气度总与常人有异。 赶在薛无折乱说之前,郁安将他拉至背后,对着守卫按胸行礼,“我兄弟二人并无恶意,来此是寻亲访故,不日就离开,还望大哥放行。” 听着他熟稔的漠北腔,薛无折眉头一动,目光落在郁安牵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上,轻得像雪。 守卫又将二人打量一番,没瞧出舞刀弄枪的模样,最终在郁安恳切的眼神里,挥手让他们进城。 城门之上,符法浮动,是查验入城者气息之用。 若是查出了异样的灵力,则法文生效,放出禁制,要沙华门的人来了才能脱身。 守卫向他们解释了缘由,漠北异兽中也有能修出人身的,有了沙华门设下的禁制,就能避免伪装成人的凶兽入城作怪。 当然,也能拦下一些居心叵测的邪魔歪道。 至于郁安和薛无折,一个是空有灵力却修为尽失的孱弱之人,一个是已能熟练压制修为的高阶修士,并不属于邪魔歪道的范畴。 所以两人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轻松通过了入城查验。 拓城是这片荒漠中最大的城池,此处有沙华门驻守,镇压百兽,于百姓而言是北界最安全的居所。 一进城就听见热闹乐声,琴笛悠扬,布告处围着人群。 薛无折随意地扫视着城内环境,见郁安的视线也停在新贴的告示上,于是散漫地靠了过去。 “棘蜃沙狐?在找这个逃狱的高阶凶兽呀?” 郁安正留神听着百姓对那张悬赏令的议论,耳边倏然扑来气息,带着一阵热痒。 郁安瞥了薛无折一眼,将毫无自觉的人撞开,兀自往前走。 薛无折笑着追了上去。 两人寻了处客栈落脚,决定观望几日探探情况,再寻机进沙华门。 铸清灵池再塑经脉后,郁安旧伤痊愈大半,虽用不出修为和灵力,但好歹暂时性命无忧了。 丹田内的吞星珠未取,体内灵力流通偶有滞涩,都被薛无折以强硬的姿态疏通了。 这人随性所欲到了放肆的地步,即使被郁安用灵刃抵住脖子,也都不退分毫,美名其曰是为师尊效劳。 郁安看不出他含笑的眼睛里是真情还是假意,百般抗拒无果,干脆就放弃挣扎了。 在郁安分不清疏导灵气和接吻的界限时,薛无折又会慢悠悠吸一口灵力,看过来的眼神很无辜。 装模作样得可以。 郁安问:“你到底在做什么?” 薛无折笑意盈盈对他对视,“为师尊分忧。” 分忧分忧,亲到最后才假模假样吸一口灵气,真是这个速度早被涨死了! 郁安气笑了,在薛无折重新靠过来的时候将他一推。 “滚开。” 隔三差五在芥子空间里泡池水,经脉已修复无碍,若要吸收体内灵力也是可行的,根本没必要再借助薛无折。 因而到拓城之前的半月里,郁安以此为由拒绝了薛无折的靠近,也不管对方是喜是忧。 薛无折倒没有特别的情绪。 又一次被推开后,他盯着郁安看了一阵,在对方以为他要发作时,低声抱怨:“卸磨杀驴,师尊好过分。” 可真要听话就不是薛无折了。 纵使郁安拒绝亲近,他也总有各种理由靠过来。 落脚客栈后,郁安前脚走进厢房,薛无折后脚就挤了进来。 郁安客气提醒:“我们订了两间上房。” 薛无折施了个防护结界,面不改色道:“人生地不熟,师尊安全为重。” 强词夺理。 郁安不想与他争论,进屋后就往窗边一坐,摆明了要划清界限。 薛无折察言观色的水平实在太差,行至郁安身边,又柔声喊他:“师尊,仙君……” 郁安正垂眸观察着楼下行人,听他叫个没完,不由皱眉看过来。 西域风沙太大,两人罩了层薄布头巾。 薛无折自己倒不觉什么,唯有那褐色头巾披在郁安身上,忽然觉出别致来。 薄布遮面,唯露出一双眼。 郁安的眼睛上抬时有些圆,那眸光本如檐下融雪,平白显出几分柔软。 宛如薄霜新柳,立梢春燕。 久久没等到薛无折的后文,郁安将眉一皱,“有话就说。” 薛无折微微一笑,伸手去摘郁安的头巾,被对方避开后,声音温柔:“师尊……” 郁安想从坐榻上下去,却被按住肩膀推到了窗沿。 楼下乐音润亮,郁安有点烦:“又要干嘛?” 薛无折不答,隔着布料摩挲了一下郁安的侧脸。 郁安看明白他眼底的深意,立即撇开脸。 薛无折将郁安的脸掰回来,俯下身低低叫他:“师尊。” 郁安推了一把他的肩,见对方无动于衷,不由强调一遍:“用不着你。” 正常状态下的吞星珠凝聚出的灵力身体自己就能消化,这一点郁安这些日子也试过,所以拒绝薛无折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 冷漠的回绝令薛无折笑了一下。 手下一挑,面巾散开,露出那张白皙漂亮的脸。 猜到这人接下来的意图,郁安语气烦躁:“听不懂我说话?” “听懂了。”薛无折认真答复。 他的指腹压在郁安下唇上,缓缓搓弄着那片绯色,像是觉得有趣。 郁安扯开薛无折的手,却被这人顺势牵住手,俯身贴得更近。 温热掌心相扣,墨发勾缠。 “你……” 薛无折看着郁安近在咫尺的眼睛,眸色淡然,“弟子一片丹心,师尊还是不要拒绝为好。” 郁安笑了,“如果我一定要拒绝呢?” 薛无折也轻轻弯起眼睛,贴近的呼吸就是对这句话的回应。 得寸进尺也该有个限度。 郁安暗自凝力,闲手化出了灵匕,准备给薛无折一个彻底的教训。 鼻尖相抵后,薛无折侧了侧脸,搭住郁安的下颚。 唇齿交接的那一刻,比灵匕更快的一道闷响。 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瞄准右肩的匕首消散如烟,郁安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薛无折则淡淡看了郁安一眼,而后撤开距离,起身的瞬间,辉寒剑意布满整个房间。 强大的灵压下,杀意森然。 有个灰扑扑的小东西自桌底滚出来,颤声高喊:“饶、饶命!” 薛无折长臂一伸,辉寒重剑已在手中。 那东西抖得更凶,滚到了抱臂不语的郁安身边,抬起短脸露出一双褐色的眼睛。 “仙君哥哥,饶命啊!” 看清了这只半大的长腿狐狸,郁安挪开视线,“好丑。” 那狐狸不敢反驳,胆怯地望了一眼薛无折手中的重剑,下一刻就化作一个十二三岁眉目妖艳的小少年。 少年扑到郁安脚边,褐色的眼睛水汪汪的。 “……仙君哥哥,求您饶我一命。” 郁安避开他抓过来的手,扬了扬手里的匕首,“你求错人了。” “仙君哥哥……” 后语戛然而止,薛无折将剑抵在少年颈侧,面无表情道:“聒噪。” 那少年本在簌簌发抖,被利刃一抵却一动不敢动了。 “仙、仙长,两位仙长,小修只是避难所迫栖居于此,无意打扰二位,求仙长们放我一条生路……” “在此避难?”郁安手里的灵刃转了一圈,抓住了重点。 薛无折也是垂眸一笑,将剑又往那少年脖间压了几分。 “所以你是那只沙华门重金悬赏的沙狐?” 他们入城时,被人们议论纷纷的榜文上带着沙华门的印记,甚至比一旁城主拟定的章程还惹眼。 重金悬赏的逃狱凶兽,就是眼前这只丑狐狸? 【作者有话说】 饭来饭来,后面再捉虫吧,最近太卡了 168 溯流而上 ◎少门主◎ 少年没料到这么快就被猜出身份,眼珠一转,否认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薛无折温声开口—— “想清楚再说。” 抵在颈侧的长剑一动,少年“哎哟”一声,想去捂渗血的脖子,被执剑人眼神一压,又不敢妄动了。 “小妖修为低微,逃难至此小心度日,是万万不敢招惹仙门的。悬赏令所记虽是同族,小妖实在不识……” 郁安的目光从匕首的尖端上移过来,“是吗?” 他生得漂亮纯良,少年被他宁和的目光看得一喜,正欲攀向郁安求他心软,身后垂地的尾巴被长靴踩住。 “拓城是沙华门的地界,你说你是无名妖族,那是怎么入城的?” “还有,既是逃难,又怎么会缩到客栈无人的厢房来,莫不是想寻机伤人?” “我二人未曾说要将你捉去换那上万灵石,你倒是急着撇清关系。悬赏令上的,究竟是你同族还是你?” 问话之时两人心中已有定论,一齐看向少年。 那少年一默,倏然身形一晃,化作残影袭向郁安。 郁安及时挥刃抵开它袭向自己胸口的利爪,刀尖一转又挡过另一道杀招。 正要将匕首刺进皮肉,那狐影却速度极快自郁安手中滑开,直接蹿去了窗口。 然后就被薛无折一道灵诀捉住了。 结界收拢,缚妖索将灰褐狐狸捆得严严实实。 被五花大绑的狐狸挣扎不休,滚到郁安脚边时连声叫唤:“仙君!仙君哥哥,求您高抬贵手,我们本无仇怨啊……” 薛无折将沙狐踩在脚下,“谁是你哥哥?” 看着他笑意融融的脸,沙狐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立即改口:“仙长,两位仙长大人,我们有话好说嘛。” 郁安没理会它的求饶,将它看了又看,问道:“你品相一般,修为又低,缘何沙华门会用上万灵石换你回去?” 说得一无是处,沙狐也不敢反驳,耳朵动了动装听不不懂。 薛无折加重了脚下的力道。 那狐狸立即松开紧闭的嘴巴:“……自是、有我的道理。” 郁安蹲身下来,将匕首在狐狸眼前晃了晃,“你的什么道理?” 狐狸打了个颤,褐色的眼睛却眯起来打量着这两位外乡人。 “两位对沙华门的事感兴趣?” 气质出众又一身华贵,捉住了逃狱凶兽没急着拿去换灵石,倒是有闲心旁敲侧击其他事。 在二人回答之前,它又津津有味地分析起来:“沙华门独据漠北,二人来此是想拜会?还是找事?” “这与你无关,”薛无折将沙狐踢进角落,声音不紧不慢,“用你一样可以换得沙华门的优待。” 他俯身要将郁安扶起来,后者拂开他的手先一步站起了身。 那沙狐已经从角落里爬出来,尾巴甩得很勤,像是沾了泥的扫帚。 “还望两位大人三思,留下我必有大用!灵石算什么?我族多得是!无止无尽,只求二位放我生路。” 薛无折手指一勾,缚妖索一亮,下一秒被捆住的沙狐就回到脚边。 将沙狐提起抖了抖灰尘,他漫不经心道:“我们更想知道你被追杀的原因。” 出人意料的,胆小的棘蜃沙狐嘴严得可以,再怎么威胁都没有说出原因。 最后郁安看着那团抖若筛糠的丑东西,眉头一皱,“算了。” 这句“算了”是什么意思? 缩成一团的沙狐飞快看了一眼薛无折的脸色,摸不准二人的意思,悄悄往角落里挪。 挪到一半就被发现,然后身上多了层缚妖索,一道屏蔽视线的结界兜头罩了下来。 彻底对外界失去感知的沙狐:“……” 问不出结果,将狐狸留下做个敲门砖也就罢了。 两人外出打探情报时,也会顺手将它带上。 这狐狸狡猾至极,一不留神就想逃走。 郁安对这团东西表露出嫌弃,看守狐狸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薛无折身上。 狐狸被施了灵诀,凡人是看不见,难保不会碰上沙华门的修行之人。 故而遮掩也成了问题。 好在外袍宽大,底下藏只狐狸不算突兀。 缚妖索的一端束在手指上,这妖兽若有异动就会被重新捆做一团。 因为常年风沙和各类凶兽,拓城民众不喜出城,常在街道上听曲耍武。 这日有些不同,民众们聚集在一起,立在街边兴致盎然地说着什么,依稀听见“缉拿凶兽”“回城”等字眼。 薛无折衣袍下安分的沙狐听了一耳朵,立即想往街尾蹿去。 缚妖索骤然束紧,薛无折将它拉了回来。 逃跑失败的沙狐焦躁地磨了磨爪子,“不妙不妙,快走。” 薛无折将缚妖索绕了一圈,“走什么?” 沙狐咬住缚妖索,拖着薛无折往另一个方向去。 “快走快走,今日不是什么好日子。” 耳边是越发嘈杂的人声,郁安看向步伐微顿的薛无折,“怎么了?” 他隐约听见一点狐狸压低的声音,又听不真切。 周遭挤满了热闹的百姓,郁安没等到薛无折的回音,就被捉住手腕。 彼此对视一眼,郁安挣开了薛无折的手。 前方的人群发出一阵高呼。 欢呼赞喝浪涛般卷来,郁安还没细听,就被重新拉住。 “到底怎么了?” 薛无折一言不发,牵着郁安往人群之外走。 欢呼声更高,一重又一重,夹杂着巨兽沉重的脚步声,像是什么荒诞的宴会。 “少门主!” “少门主!!!” “恭迎少门主归城!” 与此同时,沙狐的尖叫传入耳畔—— “是沙华门的笑面煞星,快逃!” 郁安脑中调动着关于此人的记忆,还没理出思绪,巨兽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近在眼前。 高呼声震耳,拥挤人潮攒动,此时逆着人流回撤,未免突兀。 于是薛无折停下动作,眸如寒星,“别动。” 郁安当然不会轻举妄动,对那人的麻烦程度有清晰的认知。 前方人头众多,恐怕整个拓城的百姓都被惊动了。 可人头虽多,却不约而同为入城队伍留出一条通道,叫围观者清楚地看见中央的场景。 一只狰狞雄壮的沙兽领头,身上覆盖着红黄夹杂的粗糙毛发,布满鳞片的四肢踩在地上,发出震地的沉重声音。 在巨兽的脊背上,一道朱红身影悠然而坐,身上传出阵阵铃声。 铃声叮铃,引着身后一众刻了灵印的妖兽麻木前行。 百姓的欢呼声更大了。 郁安没去看那浩荡的队伍,等着那些人彻底过去。 拥挤环境里所有人喊声高昂,唯有身边那人安静得不同寻常。 他心中一奇,正要转向对方的方向,却听周围突然喊声骤停。 一时针落可闻。 很快,铜铃声靠近。 人群为来人让出一条路,郁安垂下眼去,顺着周围人回退。 还没走出几步,一片朱色衣角就挡在身前。 “仙君……是你吗?” 声音朗润如同枝头清风,怀着几分忐忑。 郁安慢慢抬眼,看向眼前高挑的少年。 对方的目光锁在他身上,清秀的面容染着一层薄薄的红晕。 见郁安回看,那少年眼含惊喜,又欢喜地喊了一声:“仙君!” 这是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郁安一句“阁下怕是认错人了”卡在喉咙里,又默默咽下去。 余光里薛无折像是一抹寂静的影子,唯有袖下传出一点虚弱的叫声:“哎呦——” 被吓得拱进薛无折怀里的沙狐被捏得两眼翻白,挣扎半天没挣开,那禁锢自己的手仿佛钢筋铁骨,落入其中就毫无挣扎之力。 郁安没顾上那点奇怪的声音,只对少年不冷不热地打了招呼:“少门主,别来无恙。” 原身上次同这人见面,还将人家打了一顿丢出玄光宗山头。 为何这人还能不计前嫌笑面相迎? 郁安有回应,少年双眸瞪大,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仙君怎会来拓城?” 郁安斟酌道:“此事,说来话长。” 红衣少年立即接道:“那么仙君可愿移步一叙?云磷会为仙君备好雅居,必定不辱仙君身份。” 郁安婉言拒绝:“我并非孤身——” “我知道,”云磷红着脸打断他,目光点过一边神色莫测的薛无折,“几个人都好,只要仙君愿意屈尊赏光,云磷都扫榻相迎。” 话都说到这份上,盯着周围百姓火辣辣的视线,郁安自然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云磷欢天喜地将二人带去了名下雅筑,说要亲自为郁安接风洗尘。 一路上,腰间铜铃响个不停,传达出主人的好心情。 对于造访拓城的缘由,郁安说得真假掺半。 早前冥霜谷闹那一场,早就被打上叛离宗门的师徒二人在修真界更加风评不佳。 肆意妄为的郁安仙君受罚也就罢了,竟教唆无折公子助他逃狱,要挟也好,策反也罢,将对方收入麾下。 二人在正道为非作歹,郁安仙君实在可恨,无折公子也令人叹惋。 纵使有青黛的遮掩,沧澜岛的变故也已传入几大宗门的耳中。 郁、薛二人逃过了两派弟子的目光,在南海兴风作浪,究竟意欲何为? 一时间,正派对此事众说纷纭,而玄光、冥霜两派仍在四处搜寻二人踪迹。 三言两语将处境说清楚,郁安最后饮了口灵茶,起身道:“追兵太多,我们东奔西走,这才辗转至拓城。不必麻烦,我们很快就离去。” 云磷跟着起身,急切道:“仙君不必急着离开,云磷并无恶意。被那些粗人追了一路,你可有伤到?” 郁安摇头道:“我无碍。” 云磷认真道:“外间凶险,沙原辽阔,也不失为一道屏障。我沙华门在此处颇有威望,无人敢对你不敬,仙君不妨再住些时日,避避风头也好。” 郁安缓声问:“你不怕我们别有用心?” “不怕,”云磷挠头,看了看腰间的铃铛,又强调一遍,“真的不怕。” 见他几乎要立指起誓,郁安眸光稍融,带着一层极淡笑意。 “那么,多谢你的好意了,少门主。” 彼时,薛无折怀里的狐狸已经被掐得快断气了,“叽……” 【作者有话说】 吃醋薛狗 169 溯流而上 ◎沙华门◎ 郁安仙君何曾对人有过这样的好脸色? 看来被宗门追捕之时,对方实在吃了很多苦。 云磷有些失神望着那双笑意清浅的眼睛,下意识向对方走近一步。 “郁安仙君,你放心……” 郁安立在原地还未动,薛无折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师尊。”声音柔似春水。 宽阔的肩膀微微贴着脊背,彼此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达。 郁安没有回头,只对云磷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说。 云磷看了薛无折一眼,只觉此人言行虽端正持重,可看人的眼神莫名不善。 尤其俯身低眉以保护的姿态贴着郁安时,眸底却是沉冷的。 云磷没理会这位阴晴不定的无折公子,将目光放回郁安身上,小心地露出了一个笑。 “……仙君放心,云磷绝无加害之意。世道凶险,若是暂无去处,不妨在拓城歇脚。在我这里,仙君不必担心其他的事,安心修养即可。” 郁安怔然道:“少门主与人为善,在下不胜感激……” 云磷没反驳,含蓄地笑了一下:“能为仙君解忧,是云磷之幸。” 与郁安对视几秒后,少年脸颊又泛了红,如同温润朱玉。 “仙君不必觉得负累,都是云磷自愿的。沙华门愿为仙君庇护,不求回报。” 他话音一顿,又瞥向郁安身后。 “当然,对薛道友也是如此。” 因为撞上了捕兽归城的云磷,两人去沙华门的时候比预期还早。 沙华门如今的门主是位杀伐果决的女子,在仙家盟试时原身曾和这位见过几面,都不过是点到为止的问候。 但后来原身因为被纠缠得烦了将人家外甥狠狠打了一通,这位门主丢下一句“郁安仙君心高气傲,沙华门受教了”,就带着云磷回了漠北,自此没再与原身有过来往。 应该被记恨上了。 郁安想到此处,叽叽喳喳了一路的云磷也恰好说到这一茬:“姨母那边,我会去说的。仙君不必忧心,轻松住下就好。” 前方是一方平顶小筑,院落雅致,装饰得格外用心。 见郁安打量着小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方太小,委屈仙君了。” 郁安摇头:“少门主说笑了。” 云磷与那露在头巾外的双眸对视几息,轻咳道:“仙君不必见外。” 云磷还想带着郁安在院里四处逛逛,无奈被沙华门的侍从催得急,又听闻是门主召令,不得不立即就走。 离开之前,他抽空看向沉默已久的薛无折。 “哦对了,薛道友养的灵宠最好看好,沙华门捕兽阵法很多,届时丢了爱宠,云磷也是爱莫能助。” 施了匿息术的沙狐一直缩在怀里,唯有一点尾巴尖落在外面,修为不够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这位少宗主境界虽低,对妖兽气息的感知倒是敏锐。 薛无折低眸一笑,“路上捡的小东西,谢少门主提醒。” 云磷回了一个笑,又再次提醒郁安好好修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铃声渐远。 薛无折将缩在臂中的恹恹狐狸随手往地上一丢,手中净洗诀掐了几遍。 他掐诀的时候,那沙狐就一瘸一拐往院外挪,爪子还没跨过院门,像是想起了方才云磷的叮嘱,又畏缩地挪了回来。 郁安:“……” 只隔了半日功夫,这狐狸怎么无精打采气若游丝了? 毛皱成一团,看上去更丑了。 他觉得奇怪,但没多深究,转身就往屋内走去。 薛无折眉目一压,抬步跟上郁安。 指尖一动,勾住郁安的面巾,青年嗓音如蜜:“郁安仙君走这么快做什么?和故人叙旧时满目柔情,对我就冷若冰霜,好不公平……” 郁安无视了他的废话,观察完无甚异样的屋子,冲黏过来的人摊手道:“罗盘。” 薛无折右手一摊,召出古朴罗盘,又顺手将缩到角落的沙狐关进储物戒,全程对沙狐的吱哇乱叫充耳不闻。 郁安要去拿罗盘,薛无折将罗盘高举,垂眸看着他。 “分明我才是仙君的弟子,仙君没有心。” 郁安停住动作,“你不是没把我当师尊么?” 薛无折不明意味笑了一声:“倒也是。” 他将郁安的头巾摘下,五指摩挲着那层薄纱巾,嘲弄道:“仙君能屈能伸,在下实在佩服。” 郁安不为所动道:“逢场作戏而已。” 那位少门主偏爱容颜俊美之人,天赋好根骨佳,被宗派保护得很好,所求无有不应。 他一见到曾经傲然凌世的郁安就大胆展现仰慕,即使被心上人无情拒绝,也初心不改。 事实上郁安也未料再见之时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没有埋怨或是仇视,以德报怨热情之至。 可既然借着对方的心软顺势进了沙华门,郁安只能速战速决。 “罗盘。”他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薛无折没为难他,将手中罗盘放低,灵力注入后,散着金光的指针不住转圈。 指针转动不止,半晌才指向了一个方位。 有了方向,事情便好办多了。 薛无折去探探虚实,郁安则留在布好结界的住处与那只沙狐为伴。 待薛无折离开,被缚妖索捆在案尾的沙狐又可怜巴巴地喊冤:“……求仙长明鉴,放小妖一条生路。” 郁安撑在窗边,“这是在沙华门,若我们放了你,你确定自己能逃掉?” 沙狐沉默片刻,将尖尖的下巴往灰褐色的毛里拱。 原以为话题到此结束,气馁的沙狐听见那冷冰冰的仙君开口:“你修炼不精,当初是如何逃出兽狱的?” 沙狐将头埋在皮毛里不语。 “你妖力紊乱,是力竭之相,内丹凝实却人身不稳,只能灰头土脸藏在客栈里。若说是逃狱凶兽,可又无害人之心,怎么看都是一只普通沙狐。” 郁安将目光从窗外移过来,“所以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找你?” 沙狐拍了一下尾巴,奚落道:“那仙长呢?他们叫你什么仙君,什么师尊,听着像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为什么也东躲西藏?那些人为什么要找你?” 郁安淡淡道:“不过是寻仇。怎么,你一只小沙狐也是沙华门的仇家?” 沙狐哼笑:“仇家算不上,他们要灭口。” 郁安:“哦?” 看他一脸不信,沙狐的尾巴一甩,“我就是抓住了他们把柄,怎么样!” 郁安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什么把柄?” 沙狐眼珠一转,抬了抬短下巴,“既然又回了这里,在你们手里和在沙华门手里都是一死,我守口如瓶也没什么好处。你们要想知道也不难,但能给我什么好处?” 郁安自椅子上起身,见它吓得一缩,不由勾唇。 “那就要看看你口中所言价值多少了。” 沙狐老神在在:“是顶级密辛,说出来要惊掉仙长的下巴。” 郁安淡然一笑:“哪方面的?” 沙狐哼哼唧唧不想说,看着郁安蹲身下来,慢慢拨弄着它身上的缚妖索。 下一瞬,沙狐被收紧灵索挤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 这一对怪师徒真是如出一辙! 它挣扎时声线都在打颤:“我说我说,是神器!神器——” 心中的猜测被坐实,郁安眸光一动。 后话还未道出,一道温和的声音已经插话进来:“什么神器?” 那狐狸傲然道:“自然是足以搅弄风云的东西。” 答话之后,它眯起眼睛往声音的来处看,沙狐毛立即就炸成一团。 “仙、仙、仙长大人!” 薛无折将辉寒剑放在桌上,对一人一兽轻柔一笑:“两位似乎相谈甚欢?” 郁安起身,“随便聊聊。” 压住胆战心惊,沙狐梗着脖子望着两人,“总之,我只能说这么多,你们若想知道更多,就要用等价的东西交换。” 薛无折一脸认真:“用你的命来换,怎么样?” 在沙狐目露警惕之时,他又温声道:“说笑的。” 郁安看向沙狐,安抚道:“此番逃难,你妖力大损,若无数年修行难以弥补。我们可以给你修行灵力,只要你说的东西于我们而言有用。” 他说话时,薛无折很自然地靠了过来,听到要给灵力那一段,眼睫动了动。 妖修修行需要的天地灵力只多不少,这两人都是修士,会甘愿取出修为? 那狐狸半信半疑,“真的?” 薛无泪指尖一寸一寸按着郁安的脊骨,看向沙狐的眼神纯善至极,“若你能帮我们,我们必会鼎力相助。” 两方达成一致后,沙狐将被追杀的原因说了出来。 沙华门御兽凶名在灵兽间传得很广,灵兽妖修都有意不与这些人正面撞上。 漠北一带未开灵智的异兽也很多,早年被沙华门被抓入大狱的不在少数,绕是如此,仍有诸多高阶凶兽在外逞凶。 当时的沙华门虽有威望,却也不像如今这般百战无败,直到现任门主横空出世,一力镇压了千百恶兽,沙华门的声名才流传更广。 在无灵智的作恶凶怪被抓得差不多之后,沙华门没有就此停手,开始有意追捕妖修与灵兽。 作恶的被抓也算咎由自取,但直到从来专注修炼的沙狐被捕,它终于意识到沙华门并不如凡人称道那样秉公持正。 被捕的妖修灵兽被按品级分给门内弟子,做灵宠或是其他,刻上兽契法印,听命主人,不得有反心。 沙狐与其他高阶妖修被单独留了出来,听说是要供少门主回城挑选。 这两年,这位少门主的凶名可比他的姨母门主更盛,出城猎兽平定一方的事都是这位在做。 这人手段也狠,但凡遇上作恶凶兽绝不手软,生了一张清秀脸,杀孽却太重,侥幸从他手中逃脱的妖兽少之又少。 一想到要做这位的灵宠,沙狐连夜就逃了。 它的能力是幻影移形,逃出兽狱只能说是有惊无险,临近结界大门时还是附在弟子身上才侥幸逃掉。 但沙华门内灵禁众多,沙狐辗转许久,竟转悠到了门主院里,想要夹着尾巴离开,但突然感知到一阵悍然灵波,便缩着脖子留下来了。 “待磷儿归来,这东西就能托付与他了。” 黑夜中,褐色的狐狸眼往屋内瞧去,只见那不施粉黛的门主微微侧身,手中握着一团光晕,而后光晕银光一闪,化作一串山水纹银铃。 山水流淌栩栩如生,银铃分明未动,散发的威压已叫妖兽们两股战战。 门主身后影影绰绰立着的那位女子开口道:“云磷向来懂事,定不会辜负门主的好意。” 沙华门主握紧银铃,还要说些什么,倏然将目光如刀看向窗外—— “谁!” 偷窥被发现,沙狐闪身就逃。 它自诩移形最佳,即使沙华门主有御兽银铃在手也追赶不及,却不想对方手中银铃一瞬之间就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成了自天而下的银笼。 沙狐眼睁睁看着那银笼兜头而下,闪避之时差点被压断尾巴。 沙华门内居然藏有可以任意改易功用的神器,妖修们简直没有活路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170 溯流而上 ◎师尊分明最明白◎ 心中惊异,沙狐逃命的速度半点也敢不慢,堪堪耗去十年修行,才从那银笼下逃出生天。 清脆铃声于数丈外遥遥传入耳中,它拼命遏制自己油然而发的听令本能,附身换形一路逃窜,却还是出不去沙华门只手遮天的拓城。 这狐狸被悬赏令和无尽的搜捕逼得太紧,在城内东躲西藏,以为总能想到办法混过城墙的搜查结界,却最终栽在了郁、薛两人手里。 听完了沙狐的遭遇,薛无折低眉不语,把玩着不知何时勾缠入手的纤长手指。 指腹揉到指根,握剑的薄茧刮过皮肤,带来轻微的痒。 郁安将自己的手抽回来,问道:“你怎么看?” 薛无折撩起眼皮,淡淡道:“沙华门法宝万千,御兽铃作为镇派之宝,威力大些也无可指摘。可改易外观化作其他法器,倒是闻所未闻……” 郁安与他对视一眼,“那便眼见为实。” 疑点太多,只听他人所言,终究于事无补,总要亲自去探。 除了要查狐狸口中的“神器”,还要找到沙华门的阵法所在。 罗盘指引的方向为西,深入了沙华门腹地。 这几炷香里薛无折避开了几处结界封印,往前看过了理事阁,没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再往深处还需要更多的时间,顾念着小院里战力不够的郁安,薛无折很快就回返。 原因无他,相较于前两次遮掩身份,这次他们是云磷亲自领回来的,虽没言明身份,但聪明人完全猜得到。 曾经毫不留情将少门主拒之门外的高傲仙君,如今沦为人人喊打的宗门逃犯,由云入泥,难免要被一些人寻机报复。 故而薛无折更多时候都守在郁安身边,为了震慑别有用心的人,以防他的“师尊”和这群宵小手闹得两败俱伤。 可他很快就觉得自己的善心多余。 沙华门的少门主来得太勤,根本没有给其他人留滋事的机会。 少年人朱衣灼灼,颊染桃色,声似甘泉。 “担心仙君被冒犯,所以常来看看。住在此处仙君可习惯?云磷很担心您。” “仙君不必烦心,门主处我已禀明情由,姨母深明大义,必不会为难。仙君诸事自便,切莫见外,云磷只想你畅意宽心。” “仙君,这是飞花城的灵植,长成后会带来雨雾,刚好消去拓城太重风沙,希望仙君喜欢。” “听闻仙君喜好读书,阅典无数,又涉猎颇多。沙华门虽久处西陆,但也藏书颇丰,这些是我寻来的孤本,还望仙君笑纳——不不不,没有破费!仙君不要也没关系的,云磷只是怕您觉得无趣。” “仙君你瞧,这是我这次捕到的小宠,很讨喜,是不是?它身上的灵印是我亲手所绘,你觉得漂亮吗?嗯?您喜欢,云磷也很喜欢……不,我的意思是……” “仙君仙君——” 院中又是一派欢声笑语,外人面前威风凛凛的少门主,在这个姓郁的仙君面前怎么就成了个呆子? 终究是藏不住事的年轻人啊。 数日的旁观让沙狐心中惊惧骤降。 平静之余,它悠哉哉舔着毛,脖子上的缚妖索流着暗光,时不时刺痛皮肉。 沙狐舔完毛,伸长下巴往窗口一看,果不其然看见了背身靠在墙边的青年,眼眸低垂,衣白如雪。 秋日斜阳自琉璃窗扇轻撒屋内,落在青年身侧的木台上。 光影似幻,却暖不了一室冷清。 青年倚在阴暗处,眉目沉沉,沉默如冰。 又来了。 这位薛仙长每次脸色比锅底还黑,说下一刻就要提剑砍人都不觉得奇怪。 砍院内那两位不太可能,重剑落到自己的身上可能性要大一点。 沙狐不敢多瞄,连呼吸都放轻了。 正悄悄往角落里缩,缚妖索灵力骤然加大,狐狸重新被捆成了粽子。 它颤颤巍巍往窗口望,对上薛无折阴恻恻的目光。 对方微微一笑,良善得像是春日山风,唯有指尖灵光幽微。 狐狸怀疑自己要被杀掉泄愤了。 可院中郁安发出的一声轻咳解救了它。 云磷急忙问:“仙君,您受冻了?” 郁安摆手,“无碍。” 他自椅上起身,淡声道:“时辰不早了,少门主事务繁忙,不必陪着我在此枯坐。” 绮丽日光下,他的眼眸是宁和的海潮。 云磷对上郁安的视线,有些局促:“不是枯坐,云磷自愿为仙君解闷。” 但郁安已经下了逐客令,云磷也不好再多留,只得顺势告辞,说之后再来看他。 郁安颔首:“少门主有心挂念,在下感激不尽,还请少门主以自身事务为重。” 云磷表现得很坚持:“仙君不必同我客气,门中清闲,我会来的。” 送走了恋恋不舍的云磷,郁安折身往房内去。 方才感知到一阵灵力波动,想来又是薛无折在作弄那只丑狐狸。 屋内闹出太大动静会惹云磷起疑,薛无折脾性上来了学不会收敛,而郁安正巧也疲于应付过分热情的云磷,干脆将对方打发走了。 踏进屋内,映入眼帘就是被五花大绑倒吊在梁上的灰褐狐狸。 一见郁安,沙狐就“吱吱”叫起来,泪眼汪汪,看得出情绪激动。 显然是被封了喉口,难吐人言。 郁安不明缘由,视线四下一扫,正欲问薛无折去向,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笑语。 “师尊怎么进来了?” 话音落下,一只臂膀也环上腰身,带着热度的躯体贴上脊背。 郁安指了指梁上的狐狸,“将它挂起来做什么?” 薛无折将下巴放在他肩上,偏着脑袋看向郁安,“少门主走了?” 郁安平静回视,“现在是我在问你。” 薛无折牵着唇角,“这东西吵得人心烦,弟子便略加惩戒。师尊会怪我吗?” 闻言,吱吱乱叫的沙狐叫得更大声了,像是在反驳,但被薛无折轻飘飘一瞥就立即收声,像个听话的鹌鹑。 缚妖索不动如山,显得那吊在空中的褐毛狐狸格外可怜。 薛无折对此视而不见,圈着郁安不放,食指在人家侧腰上点了几下。 郁安:“放开。” 薛无折动作一顿,“嗯?” 郁安的目光落在沙狐身上,“放开它。” 薛无折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笑意舒展,从善如流地吐出一句“弟子遵命”。 语毕,倒吊狐狸“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身上的缚妖索不翼而飞,唯有乱毛扎眼。 薛无折淡淡看了它一眼,“若是乱跑,我们也救不了你。” “吱吱!” 先前沙狐已将经历言明,郁安如约渡给它灵力,但出于某些原因,给灵力的人换成了薛无折,灵力也只给了一半。 “师尊的灵力暂且留着,若我灵力不够,再向你取用。至于约定中剩下的一半灵力,要待这小东西带我们找到门主银铃后再提。” 灵力谁给都一样,郁安没有异议,见沙狐唯唯诺诺答应了,便也将事情搁下,没自找麻烦去问薛无折话中其他的意味。 而沙狐从二人身上得了好处,连夜将到手的灵力纳入妖丹吸收了,还没找借口逃掉就被薛无折拍上了一道绿竹灵印,这下是彻底逃不掉了。 灵印有追踪效用,所以即使如今薛无折收了缚妖索,重获自由的沙狐也不再想着逃跑了。 认命地甩了甩脑袋,它夹着尾巴跑进了柜子底下。 没了旁观者,薛无折将郁安抱得更紧了,嗓音柔和:“师尊……” 他这样叫人时往往只有一个目的,郁安对上这人秋水远星般的眼睛,面不改色地移开了脸。 “我不需要。” “是么?” 郁安不和他多说,掰开他的手兀自往里间行去。 “趁云磷不在,多在沙华门走走吧。” 这话说得不假,少门主来得太勤,确实很难找到探查的时机。 但云磷每次前来都围着郁安打转,目光落在薛无折身上的时间寥寥无几。 绕是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最稳妥的做法还是避人耳目地行动,这需要一个最不起眼的身份。 薛无折尽职尽责扮演着愚忠的徒弟,在云磷来只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如水,让偷窥的沙狐胆战心惊。 云磷隔几日便来,心思也从不遮掩,不仅关心郁安的衣食起居,变着花样将寻来的奇珍异宝捧到他面前,到后面还提起了学剑。 “云磷虽是法修,却也向往剑术,无奈天资愚钝,始终不得要领。仙君年少成名,造诣颇丰,但求仙君指点。” “已成往事,而今不过残躯一具,修为不复,恐怕不能抵过少门主一剑。” “仙君说笑了,修为不复,剑意仍在,云磷只求仙君不吝赐教。” 郁安提剑施完一套玄光剑法,起势如涛瀚海,收势轻若绒羽,剑意撼木,叶散如雨。 云磷眼眸晶亮,拍手称奇。 “仙君风采依旧,云磷好佩服。” 借着学剑的由头,云磷几乎日日都来。 他修的是法道,对舞剑弄枪之事不甚在意,但借此机会与郁安相处也乐此不疲。 郁安见他并不是诚心想学,便只指导基础剑法的招式,不细讲剑道,亲自演示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 到后面,云磷得了趣,倒真学了起来,请教的姿态认真了许多。 郁安也用心教他,凡有疑惑皆会解答。 薛无折的反应很奇怪,不去找线索,只一个劲地盯着二人相处。 在郁安又一次束发之时,这人终于挡在了他身前。 “这么认真做什么?难道师尊是想假戏真做了?” 郁安不想理会他莫名其妙的问题,将头发束好便提剑往院子里走。 才走出两步,就被薛无折追上来。 “师尊言传身教,剑术教得真细致,难道真把未来的沙华门主当做门下之徒了?” 这人说话一贯夹枪带棒,郁安全当听不见,兀自往外走。 近来云磷送来的灵植长势不错,枝繁叶茂洗去了干燥北沙,灵气氤氲,清雅脱俗。 郁安的目光没在灵植上停留,加快脚步要走却被薛无折执住手腕。 “师尊今日也要教他学剑?” 郁安转身回望,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明知故问。 薛无折摩挲着他的手腕,语气幽微:“郁安仙君,我才是你的徒弟。仙君厚此薄彼,实在不公平。” “比起公平,我想你该清楚一件事。” 郁安挣了挣手腕,意料之中没成功挣脱束缚,心平气和起来。 “眼下所为不过是形势所迫,我没心思与你玩笑。且自拜师以来,我教你的东西很少,你心中也从没将我当做师父。我们的师徒关系从来都有名无实,所以你要求的公平,我实在不明白……” “不明白?” 薛无折笑了,霜雪般的目光由郁安轻蹙的眉头,移到他透澈的眼睛,五指抚上那莹白的侧脸,轻慢地刮蹭着。 “怎么会不明白?师尊分明最明白……” 郁安眉头皱得更紧,正细想着他话里的意思,忽觉唇上一痒。 是薛无折指腹在按。 郁安去捉他的手,被轻易避开。 薛无折又蹭了一下郁安的侧脸,亲呢地叫他:“师尊。” 郁安想偏开脸,但却被牢牢捉住下颚不能移动分毫。 “够了——”他说。 薛无折没有回应,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直白至极。 没有任何试探,而是长驱直入,唇舌交缠。 湿滑软绵的触感引来了郁安的反抗。 但他很快感知到体内灵力向外的流动,挣扎的幅度渐小,本来推搡肩身的手慢慢揪住了对方的衣襟。 不是亲吻,只是疏通灵力。 他如是告诫自己,然后感到薛无折揉着他的后颈,吻得更深。 呼吸被侵占,属于另一个的气息填满口腔。 雪落空山,水满池塘,亦复如是。 灵力吸到最后,郁安身体绵软,将薛无折一推,示意他适可而止。 薛无折又在他唇上咬了一下,将无力支撑的人抱进怀里后,这才漫不经心抬起眼睛,隔着掩映灵植,看向了不远处僵成木头的云磷。 唇角一扯,绽出了一个恶劣又肆意的笑。 【作者有话说】 吃醋吃醋吃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0-180 171 溯流而上 ◎对于关系的定义◎ 满是恶意的笑容唤回了云磷的神智。 他眼眶通红,毫不犹豫挥剑砍了过去。 破空声传来,薛无折揽着郁安轻易躲过,衣决如云,像只衔枝雀燕。 郁安找回气力,提剑扫开了云磷紧随而来的剑尖,将薛无折往身后一拍,以防这人碍事。 看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云磷身形一僵,“郁、安仙君……” 他的视线射向薛无折,“这混账罔顾伦常,仙君为何要护着他!” 被他剑指的人乖顺地站在郁安身后,掀起眼帘淡淡看着他。 云磷险些被这人无耻的模样气得吐血。 夹在二人之间的郁安觉得头疼,但回答时还是实话实说。 “他不是那个意思。” 频繁用剑,即使不调动体内灵力,也会让难免会有自然运转的灵力冲刷经脉,若无疏解只会有害无益。 所以某种意义上而言,薛无折是在帮他。 虽然那点凝涩的灵力身体本身也能消化掉就是了。 云磷显然不信,握剑的手都在抖,“为什么?这孽徒分明……分明轻薄于你!仙君为何还要替他辩白?” 郁安被他怒其不争的语气弄得头更疼了,“不是……” “那是什么?仙君莫要被此人蒙蔽!” 云磷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眶越来越红,却还维持着声调平稳:“薛无折并非如面上那样纯善!这人与你同进同出护卫身侧是不是有代价?他在一直借机威胁你、做这种事?” 话题越说越偏,郁安立即反驳:“没有。” “那他为什么会……” 眼下情形确实超出郁安意料之外,但比起被无休止的纠缠,脱身的理由被递到了面前。 于是郁安并不犹豫就抓住这个理由。 “是我容许的。” 薛无折睫羽一动,宛如蝴蝶振翅。 云磷声线颤抖了:“什么?” “我容许他这样做,”郁安冷静地重复,甚至还耐心解释,“他没有威胁我,我和他也并不是胁迫与被胁迫的关系。” 不是威胁,而是自愿? 可是郁安仙君那样高傲的人,也会容许别人这样做吗? 还是只有薛无折是特别的? 为何会这样…… 怔忡中的云磷手中长剑落地,听见了郁安最后的结论:“我和他是你情我愿,没有强迫一说。” “可,”云磷被郁安笃定地视线看得心颤,艰难地找着理由,“可你们是师徒。师徒之间怎、怎能如此?郁安仙君你……莫被花言巧语蛊惑心神!薛无折他……” “少门主未免担心太过。” 薛无折的笑音打断了云磷的后话。 站到郁安身侧,皎若冬雪的青年声音柔和—— “我与师尊的私事,为何要同你解释太多?” 云磷执着地去看郁安:“仙君,你若有难处,只管告知我……” 在他希冀的眼神中,郁安缓缓摇头,“你多虑了。” 看云磷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薛无折嗤笑着补刀:“杞人忧天。” 今日是不适宜练剑了,云磷神色僵硬地告辞,也没等郁安回应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情窦初开的少门主受到的冲击太大,一连几日都没再来。 无人打扰,探查沙华门的事自然就被提上日程。 在住处留了两个以假乱真的残影,又设了牵制结界,二人踏入了沙华门更深处的地界。 再往西走罗盘指针就乱了,暗处应该设了屏蔽类的法器。 没了指引,只能凭着直觉走了。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要避开各类禁制自然得心应手。 不同点在于这个法修门派在结界阵法中加入了诸多复杂法咒,行过长廊时甚至能隐隐听到兽类长吟。 再向西就是兽狱,漠北异兽们关押之所,若是山穷水尽恐怕就要去那里碰运气了。 没有移灵阵法的线索,去探探小狐狸提到的神器也未尝不可。 来沙华门也有些时日了,是时候去拜会一下沙华门主了。 一听要去见差点把自己尾巴砍断的云思祤,沙狐直接往榻底钻。 “我不去我不去!二位仙长哥哥还是饶了我吧!” 郁、薛修行不过数载,被这只即将年满百岁的妖狐叫“哥哥”,真不知是喜是忧。 它死活不出来,薛无折正要引动缚妖索,郁安止住他的动作。 “罢了,暂且随它。” 这狐狸身上的妖气若收不住只会惹出事端,还是必要时才带出去更好。 薛无折接收到郁安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收了手。 曾有龃龉,若要拜会沙华门的主人恐怕不易。 但出人意料的,在弟子通传后,两人成功见到了沙华门主。 见面之时,女子高坐主位,见人来了也身子未动,那双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主人的高傲没换来客者的不快,郁安面色如常,带着神色端方的薛无折向云思祤见礼。 不卑不亢,礼数周全。 对比二人,云思祤态度冷淡得多,目光在郁安身侧那个眉清目朗的徒弟身上停留刹那,又平静地移开了。 听着关于收留和庇护的谢语,云思祤冷笑一声:“担不起仙君谢意,是我那不争气的外甥要收容你们。仙君若要谢,便谢磷儿既往不咎,心地善良。” 郁安道:“云磷赤子之心,确实难得。” 他如此淡定,倒引起云思祤的诧异了。 “几年未见,小仙君倒是懂事了许多。” 依旧是傲慢的语气,提及从前不过是为了奚落当下。 郁安应对自如:“年轻气盛抵不过世事无常,多谢门主心怀大义。” 云思祤冷笑不止,手指敲击着桌案,似乎想奉还云磷曾经所受的屈辱。 而薛无折眉目低垂,一派温良,但宽大袖袍遮掩下,右手已握上了浸凉的剑柄, 但在短暂的急躁后,云思祤不知怎么的平静下来,最终将他们全须全尾地放了出去。 离开时,薛无折回眸,看了一眼时明时暗的高座。 一道带有警告意味的罡风打过来,他受惊般收回视线,跟上了郁安的脚步。 回程时,郁安问及薛无折的看法。 薛无折答得很快:“她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是神器?” “还有法阵。” 郁安步伐一顿,“什么意思?” “那位少门主身上也有,”薛无折淡淡与他对视,“最初时还不确定,贸然提出只会让师尊打乱思绪。” 提到云磷,就不可避免要想起那日二人被撞破的窘境。 当时郁安斩钉截铁说是自愿,薛无折也言笑晏晏地帮腔,但事后两人都对此事默契不提。 郁安是因为师出无名,平白解释未免奇怪,何况薛无折打的是疏通灵力的名义,看上去清白无私,又何必去追问。 但对方为何也不提此事,郁安不得而知。 沧澜岛之行后,两人的关系变得很难定义。 不是师徒,又不像仇敌。 似是而非的亲密,总是依托疏通灵力的借口。 这关系太怪异,所以郁安才总是回避。 于是郁安也没将重点放在前半句,只问:“云家人身上为何会有阵法气息?” 薛无折没有回应,随手拂去一片飘落郁安肩头的枯叶。 “我知道她手中的神器是什么。” 千机髓,幼时堂姐常用来逗他玩的法器。 器随心动,随意变换外形后,功用也随之改易。 薛家堂姐将它化作铃鼓,叮当作响,见幼弟目不转睛仰着头看,不由掩唇轻笑。 世人追求的高阶法宝,在薛家人眼中不过是寻常,怀璧其罪,最终家族覆灭。 与千机髓有关的记忆像是流过指尖的春日流水,只需一面,薛无折便能轻易认出。 即使只有残息。 再提及往事,薛无折神色镇定,但郁安却品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其中不是族中法器被窃取的愤怒,而是平淡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杀意。 千机髓意义非凡,是比阵法更重要的东西。 郁安当机立断改变策略,先拿回千机髓。 云磷听闻了他们拜会门主的事,担心姨母发脾气也顾不上情伤了,赶到雅院时二人还未归来,立刻转身往门主处赶。 还没等他走上很远,就看见有两道人影并肩而来。 踏过胡杨,成为水中的秋日倒影。 云磷心间的焦躁一空,脚步缓了下来。 二人皆是月白衣袍,小道狭窄,于是肩膀靠得很近。 似乎言语投机,郁安面上冷冽化去,平和得像山中月色。 而薛无折亦是神色淡然,伪饰的笑痕消退后,像片漠色的檐雪。 云磷分明是担忧的,迫切要确认郁安的安危,可看着他们渐渐行近,脚下却生根般一动不动。 可就在郁安若有所感看过来时,云磷下意识避去了树后。 没有找到来源,郁安撤回视线。 薛无折对树外的那片红色衣角视而不见,手指去缠郁安身后的长发。 惹来长发主人冷漠的盯视后,他弯眸轻笑,又自然而然松开了手。 两人自云磷身后行过,很快远去。 云磷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怔然许久。 直到腰间铜铃被微风吹动发出响声,他才乍然回神,垂头丧气顺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而另一边,郁安和薛无折也制定好了计划。 要取千机髓,依旧是智取为上,若要应战化神期的云思祤,实在是不算轻松的事。 小狐狸提到的可以变成巨笼的神器,可以说是溶入了千机髓的御兽铃,亦或者是化成御兽铃的千机髓。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这东西都必须要拿。 既然是宗门至宝,就一定由沙华门主亲自保管。 若是不在门主领地,就只能在她身上了。 门主并非终日无事,总有巡狱出行的时候,这便是搜寻的最佳时机。 轻而易举避开各类结界机关,他们落在了门主院外的杜林树旁。 沙狐在薛无折怀里拱动不止,试图和这两人讲道理:“仙长们,我是狐狸,不是狗!要我闻法器的气息,未免有些强狐所难了……” 薛无折微微一笑,“狐君不想要剩下的那半灵力了?” 其实沙狐的修为已经养回来大半,若是再拿到另一半的灵力,突破桎梏境界大增也指日可待。 但修为和小命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沙狐哼哼唧唧想找理由推脱。 下一刻,郁安就召出匕首抵在它脖上,彬彬有礼道:“有劳了。” 狐狸:“……” 双方算是谈妥,沙狐落地时陡然往院外窜,然而瞬息之间就被缚妖索套住。 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丢进了院子里。 沙狐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在院中寻觅那似曾相识的神器气息。 找了半天也毫无头绪,还差点一脚踩进杀阵,沙狐嘴一张就要嚷嚷,但被走近的薛无折一瞥,又默默憋了回去。 面向大院的房门半掩着,隐隐看得见里间飘动的纱帐。 在房内搜寻的时候手脚就受限得多了。 用灵力四探,没有任何线索,只知道房间背阳,风水格局不算好。 高阶法器随身携带的可能太大,此行注定无功而返。 搜查不出成果,两人也不丧气,只有忙碌半天的小狐狸焉头巴脑,愤愤咬着垂落的沙帐。 门主不知何时就会回来,他们多待无益,准备打道回府。 还没推开房门,已经听见弟子的招呼声。 “少门主。” “少门主来啦!” 云磷声音朦朦胧胧地传入:“姨母不在?” 弟子们七嘴八舌解释了门主的去向,又问云磷的来意。 云磷解释说是述职请教,那些弟子便让他入院等候。 云磷也不推脱,推开院门往屋内走。 “师兄师姐,我在此处等姨母……” 说到此处话音突兀断开,接着弟子们的闲语就被关在门外。 带着铃音的脚步声靠近。 屋内如旧,唯有长帐飘飞。 云磷将屋内陈设望尽,却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径直往深处走。 铜铃响声愈大,最终停在了某处。 “出来吧,郁安仙君。” 【作者有话说】 做饭太急,明天捉虫! 172 溯流而上 ◎到此为止◎ 少年人声线平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但显而易见的,他已经猜出造访门主院的不速之客究竟是谁。 纱帐飘荡如烟,云磷的声音很低:“飞花城产出的灵植都有淡香,仙君久处其中,难免也沾染了。” 这也解释了分明没有感知到灵力波动,云磷也知晓了对方身份的原因。 被拆穿得彻底,再如何躲藏也无用了。 等郁安自暗处现身,薛无折也神色自若地跟在他身后,云磷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正派仙君怎会在主人不在之时不请自来? 这实在不符合云磷过往对郁安的印象。 而云磷对面的两人则暗自戒备,以便应付他的发难。 按理来说,对待绝对领域的私闯者不说刀剑相向也该冷声质问,即使对方是自己心上人也不该例外。 眼前这位少门主沉默过后,却好脾气地询问原因:“两位为何在此?” 躲过了院中的禁制顺利入室,若说不是别有用心都站不住脚。 郁安答道:“来此寻物。” 云磷平静追问:“姨母这里有仙君的东西?” 郁安与他对视,判断着少年眸中的平和是真是假,半晌才道:“不是我的东西。” 他回首看了薛无折一眼,在对方黝黑凤眸的注视下轻声继续:“是他的。” 云磷脸上的温和褪去了,“这里怎么会有薛道友的东西?” 他目光扫过两人,重新落在郁安身上,仙君可否明示?” 郁安道:“薛无折确有法宝遗失贵地,云磷,请你相信我们。” 云磷摘下了腰间的铜铃,油盐不进道:“薛道友初来沙华门,又怎会在从未涉足之地遗失什么物件?” 对方全然不信,只怕难逃一场恶战。 但看着云磷清秀的脸,郁安沉寂几息,无声将身后的灵刃撤去了。 “少门主,此事说来话长,若要说清,只怕你难以承受。但相信与否全凭你意,我们不会强求。” 薛无折来到郁安身边,垂着眼睛看他,似乎在询问他是否真要言明。 郁安不语,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薛无折缓缓敲了一下辉寒剑柄,靠上立柱不动了。 云磷眉头收紧:“仙君究竟是何意?” 他一副不寻根问底誓不罢休的模样,郁安便不再隐瞒,将他们此番来沙华门的经过娓娓道来。 进城的目的不是什么寻亲访旧,而是破案寻仇,拨乱反正。 十年前薛家灭族一案确有蹊跷,暗地里与五大宗密切相关。 屠戮氏族,掠夺气运,将无数法器珍宝一一瓜分。 沙华门也是刽子手之一,如今薛氏遗孤寻仇上门,要取回被抢夺之物。 云磷听完,第一反应只觉荒谬。 薛无折会和薛家有关?可他细观薛无折周身灵运,还有他手中那柄古朴重剑,又找不出理由反驳此人的身份。 还未及冠就已结丹,不出十年又修成元婴,天资好到了令人眼热的程度,这也确不寻常。 更重要的是,几大名门正派怎会做出联手屠戮之事? 当年薛家再怎么气运滔天,也不该,也不该惹来正道的觊觎。 何况沙华门素来降妖除魔,曾经收服千百凶兽是有目共睹之事,绝不可能留有私心,只是在凶兽降低的这些年里做事过绝,令其他宗派颇有微词。 郁安说完许久,云磷都没有任何回应。 自幼皆受门主教习,云磷对姨母感激不尽,不会被他人言语左右,可想起对方英气的面容,以及眸底一年更甚一年的焦躁,又确实想不出缘由。 最终,云磷沉下呼吸开口道:“我……知晓了。我会去查明究竟,若仙君所言为真,沙华门会给出交代。但若是二位在污蔑,云磷不会善罢甘休。” 满腹犹疑总比刀剑相向要好。 郁安说:“多谢你,云磷。” 云磷看向他,嘴唇动了动,仿佛有话要说。 但他很快眼神一变,望向窗外轻动的杜梨树。 “门主回来了。” 此话一出,薛无折终于站直身子,来到了郁安身边。 云磷看了贴近的二人一眼,手下快速画出一个法阵,双指一点,阵法散出光芒。 他语速急迅:“缩地成寸,你们先避避。” 这是一次性的位移阵,有精通术法的云磷相助,要比二人自己画得来得快。 没有时间再犹豫,郁安拉住薛无折就踩进法阵。 在两人身影消失的前一刻,一道灰褐色的小团自暗处闪出,飞扑进了薛无折怀里。 云磷一看认出这是棘蜃沙狐,也终于明白多日来薛无折从不示人的灵宠是什么了。 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了,他手中动作不停,为法阵注灵,催动着二人离去。 在最后一抹妖气消失后,推门的声音响起。 “磷儿?” 云磷转身,“姨母。” 纱帐被微风吹起,在他额角拂过,像是一只温柔拭汗的手。 云磷这边有惊无险,郁、薛两人则视野变幻,踏入了又一个陌生地界。 云磷随手所画不定方向的位移阵,竟将他们送来了云家灵祠。 望了望鎏金匾额,郁安看向薛无折,“进去看看?” 沙华门已被搜完大半,此地倒是没有来过。 薛无折嗅着淡淡的檀香,淡淡一笑:“好啊。” 身后是魇障迷林,两人身上带着云磷的灵力,轻易破除了殿门封印。 刚进大殿时唯有漆黑,片刻后,眼前才一点一点亮起来。 祭品琳琅满目,乌木牌位齐列,男女挥铃斩剑降服凶兽的墙绘栩栩如生,依稀可见从前的色彩鲜妍。 薛无折将灵祠环视一周,而后抬步往大殿深处行去。 沙狐被丢在青石砖上,在不知来由的威压中瑟瑟发抖。 见郁安要去追薛无折,它四爪并用抱住青年的小腿。 “这里禁制太多,没有修为还是别凑热闹了!” 这狐狸已将他的身体状况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郁安弯腰去扒它的爪子,换来了更剧烈的挣扎。 狐狸根本不敢看壁画中沙华先祖的眼睛,声音抖个不停:“仙、仙长,我们还是、快走吧!” 不远处传来沉重的声音,郁安抬眸去看,慢慢直起了身。 牌位尽头隐匿的暗阁展现人前,黑暗中亮起盏盏魂灯,犹如星辰悬空。 这是沙华门弟子的魂灯。 不顾狐狸的劝阻,郁安走到薛无折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顶端的几盏魂灯。 不同于其他魂灯的白亮,高悬空中的那两盏魂灯是显眼的深红。 可除此之外,边缘还有一团淡绯色的魂芯萦绕在侧,时隐时现,透出几分怪异。 魂灯无声跳动,薛无折声音很低:“师尊觉得,那是什么?” 郁安自那团绯色魂芯上收回目光,并不言语。 薛无折声音低沉:“云家一脉天生灵根,皆修法道,魂灯不同常人也情有可原。可如今云家子嗣无几,除了门主和云磷,还有谁?” 没有谁。 门主并未嫁娶,云磷未及弱冠,留存于世的云家血脉只有这二人,何来第三人? 除非有不该出现的变数…… 薛无折目光低垂,将扒着郁安不放的狐狸丢去一边,“不管是谁,事情都到此为止了。” 看着郁安清透的眼,薛无折缓缓勾唇。 “师尊,我找到阵法了。” 说是要彻底追查,云磷再三犹豫过后,才在某天夜里去找了云思祤。 云磷不请自来,梳洗结束的门主稍有差异,但并未责怪就让他进屋。 琉璃灯下,一向冷锐的门主也显得可亲,令幼时的云磷无数次想起自己的早逝母亲。 姨甥二人相依为命数载,云磷不敢用恶意揣测对方。 寒暄几句后,云磷艰难地进入正题:“贸然造访,姨母莫怪。只是夜里难眠,总要想起想起些往事。姨母养育之恩,云磷一生难忘,唯有刻苦修炼,振兴沙华门,让姨母此生无忧,逍遥自在。” 门主眼神温和,向云磷递了盏茶,“傻孩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云磷说是有感而发,右手不自觉捏住茶盏。 门主饮了一口茶水,“一晃十载,你长大了。” 云磷取出腰间铜铃,“犹记当年,姨母亲手将少门主信物授与我,要我刻苦勤勉,早日肩负起沙华门的重担。” 门主略一点头,“磷儿这些年确实做得很好。” 见云磷怔忡地看着铜铃,她搁置茶盏,拍了拍他的肩,“用顺了这铜铃,将来御兽铃也不在话下。云磷,你只需记住你是云家血脉,要做的只是撑起沙华门,不要考虑其他。” 云磷点头应是,眼神中闪动着好奇。 门主扬唇一笑,掌中召出银铃,往云磷的方向递了递。 云磷接过银铃,感知着其中玄奥,问道:“御兽铃是我族珍宝,每任门主都运用自如,数百年都威力不减,这便是天阶法器吗?” 上品法器灵力充盈,可也会随时间推移效用渐消,御兽铃也是如此。 临近天阶,却终不及天阶,若无其他东西辅助,沙华门早就泯灭于世了。 故而门主笑容微收,“嗯。” 对方态度奇怪,云磷心底一沉,追问道:“姨母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门主被他的敏锐一惊,很快镇定下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磷儿。” 她手背一扫,将院落加覆了一层隔音结界。 “有的事,你确实应该知道。” 云思祤回顾的往事比郁薛二人一带而过的前情详细很多。 她提及了云磷的身世,仙门天骄与御兽女修,相知相识,郎情妾意,最终不欢而散。 说到自己的妹妹、云磷的生母云念翮,这位不苟言笑的门主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云家到姐妹俩这一代时,外看还算强盛,其实已经子嗣衰微。 老门主力排众议将云思祤扶上门主位,不久后就寿满仙去,留这双年轻姐妹管理门派。 姐妹二人一刚一柔,扶起了将倾大厦,门内长老虽有不悦,但挑不出毛病也只好作罢。 可好景不长,小妹诊出身孕,拼死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云思祤挡掉所有的流言蜚语,在小妹乞求的眼神里松口,护着她生下了云磷。 “念翮灵根有损,较平常修士体弱,生下你后身体大不如前,因而不过几载就殒命了。” “但这不是你的错,磷儿。我要怨,只会怨你那不负责任的父亲。说什么各自安好?分明是他始乱终弃,丢下念翮去求他长生修行,回归了优渥本家。若非他此后不闻不问,我妹妹便不会死。” 提到母亲,云磷还有模糊的印象,但看清了云思祤隐隐癫狂的眼神,有了某种猜测:“所以……姨母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 透亮灯光下,女子面容上已有岁月痕迹,但开怀笑起来像条吐信毒蛇。 秋夜温凉,云磷却背后发寒。 “自然要他血债血偿了。正巧我的御兽铃灵力消退,走那一趟便顺手收了点报酬。” 云磷面色苍白,听见门主宽慰他:“云磷,莫怪姨母心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云家,为了沙华门……” 他忽然站起身,难以接受道:“那为何牵连那些无辜之人?姨母,克己复礼、不饮盗泉是你亲自教我的,为何您言行相悖!薛家皆是良善义士,我们怎可戕害——” 虽不知他是由何得知的,云思祤冷声打断:“他们是该死之人。水满则溢,盛极必衰,这是不变至理。天道不公,总有优待,为何就不能让根骨仙缘惠及所有人?!” “天姿与气运缺一不可,”她看着云磷通红的眼睛,“磷儿,这些年里你不是用得很好吗?” 云磷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姨母在说什么?” 没等云思祤回复,一道沉郁冷漠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好处占尽还一无所知,少门主当真蠢得可以。” 话音随着可怖灵压一齐落下,笼罩门主领地的结界如镜碎裂,发出清脆响音。 “何人造次!” 云思祤眼神陡然锐利,身形一闪就来到院外。 只见玉瓦之上,两道颀长身影一坐一立,身后是高悬明月。 云思祤眯起眼睛,“谁给你们的胆子偷听?” 郁安并不言语。 薛无折倒是微微一笑,嗓音如冰:“门主已经谈及在下家事,置身事外未免太无担当了。” “什么家事?”云思祤皱眉,“宵小之辈也敢横插一脚,我看你是不知死活。” 薛无折不与她多话,抬手放出灵力后,一道银光瞬间听召而来。 云思祤定睛一看,立即心寒了三分。 是御兽铃,或者说,是千机髓。 这不认主的东西为何会听召于他?! 来不及细想原因,云思祤当机立断念咒引铃。 而薛无折不紧不慢握住银铃,五指一动,就叫御兽铃乖顺地臣服掌心。 云思祤扬声怒喝:“你究竟是什么人?” 薛无折未有回应,垂眼挑出御兽铃中的银色灵髓,然后双手结印,指法复换让那原本暗淡的银光倏忽绽出极强光华。 吸饱灵力后的千机髓被赋予了生命般,飞快化出形状后就冲向天际。 银光霎时间笼罩沙华门,成了有形结界,就是神仙降世也难以逃脱。 整座拓城都被照得亮如白昼,远远望去如日月入怀。 将将入院的云磷仰头,看着这道银色结界上水流般淌着的银光。 相较于他的冷静,云思祤已经忍无可忍:“你们意欲何为?!” 她面沉如水,飞身上去打出数道攻击符篆。 都被青年化解了。 对方不仅分毫未伤,甚至还有余力带着郁安落到一处安全地界。 “师尊能保护好自己吗?” 此时此刻这人还有闲心调笑,郁安面无表情唤来灵刃,作势要往薛无折身上扎。 薛无折灵巧避开,又反手挡过一道符篆,终于有空回返。 看着怒不可遏的云思祤,他勾唇一笑,“不论门主有没有猜出我的身份,事情都该结束了。” 语毕,他扬手打了一个响指。 银光大亮,一道灼寒重剑破空而来,带着令人胆寒的沉重威压。 看清了剑来的方向,云思祤脸上血色尽褪。 惊变之后的沙华门弟子顶着威压闯入了院中。 “禀告门主,灵祠异动!” “门主!迷林树枯,浮现了一个不明法阵!” “门主……” “门主——” “不好了门主!灵祠塌、塌了……” 层层叠叠的禀告声,令云思祤身形不稳。 云磷急忙去扶,却被云思祤甩开,只能怔然地看着她疾步往屋内去。 “念翮,念翮……” 推开门,琉璃灯已灭。 一室寂寥里,满目威严的女子像被抽干了力气,风度尽失地跌坐在地。 正天旋地转之际,远方传来了无数兽类的嘶吼。 【作者有话说】 出餐出餐 173 溯流而上 ◎我心悦他◎ 银光如昼,将昏暗的屋内照得清明。 半隐的黑暗中,光影渐渐显出一道纤弱身影。 一声叹息掷地。 云思祤眼神一亮,跌跌撞撞往影子处跑去。 影子对她伸手。 云思祤急忙接住那只手,“念翮——” 跟着进屋的云磷听到这声呼唤,神色一变,目光紧紧定在那道虚虚实实的身影上。 那影子静立角落,看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女子。 “门主,姐姐。纵然为时已晚,我仍想劝你回头。” “父亲说过,姐妹要相依相扶,我们才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薛郎也好,其他人也罢,姐姐不该总将心神耗费在无关者身上。不知着眼此刻当下,最后悔恨不得,酿成大错……” “我知姐姐一路不易,所以更愿你安康无虞。我不想要你逆天而行将我留在此间,只想你一生顺遂。” 话音渐低,消瘦人影微微低身,靠近泣不成声的女子。 半透明的指腹穿过肌肤,人影细声道:“你瞧,如今的我连为你拭泪都做不到……” 叹息声打乱了云思祤的呼吸,模糊的视野里,是对方渐渐消散的身躯。 她徒劳去捉放在侧脸的那只手,不住摇头:“不,念翮——” 被她苦苦哀求的女子轻轻展颜,如日下清露。 “因果有序,一切也该回归正轨了。姐姐,放手吧。” 虚无由下而上蔓延。 消散空中之前,云念翮的目光有一瞬放到了呆愣门边的少年身上。 那一眼令人想起冬月炉火,夏夜清风,云磷忽然忆起,在间屋子里无数次感到的惬意安宁。 原来都是因为母亲,早逝的母亲一直在他身边。 “母亲……” 慢半拍的轻唤没有等来回应,那宁和如水的身影消散风中。 残魂往生,此间沉寂。 沙华门主呆呆地跪坐在地,听着不住逼近的兽鸣,没有任何反应。 云磷同样是心神大动,但听着弟子的惊呼,勉力打起精神,抓着铜铃闪身回了院中。 外间已然大乱。 原本关押于兽狱的无数凶兽挣笼而逃,为首的是一只褐色巨狐。 目若明灯,额覆竹纹,昂首而立,体形流畅,靠近时甚至隐约觉出一种空间扭曲感。 ——这才是真正的棘蜃沙狐。 云磷晃动铜铃,咒文唤出,却见曾经驯服的凶兽们毫无顾忌,身上的灵印竟不约而同失去了效用! 他果断结起法印,为沙华门腹地铸出一道防守结界。 挣脱牢狱的凶兽们野性大增,扑打着这道新生结界。 见状,沙华门弟子们纷纷祭出法器加固结界,但寡不敌众,被一只只巍峨如山的沙兽震得晃动不止。 云磷也在支撑之列,知道这是杯水车薪,不由回身怒吼:“薛无折,你到底要怎么样!” 青年漫不经心扶着辉寒重剑,低声一笑:“血债血偿而已。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吗?” 此事起因是薛家晚辈的情债,不知是薛无折哪系表亲师兄被一别两宽的旧爱亲眷打上门来,对方迁怒有加又利欲熏心,这才有了与其他仙派联手灭门一事。 但无论初心为何,薛氏一族都未逃厄运,基业倾覆,天才殒命,缥缈仙山成了遗世荒野。 要寻仇偿愿,就不该心慈手软。 沙华门将移灵大阵藏在云氏灵祠,以先祖魂栖之地为基,绝佳气运供养云氏子孙,无竭灵力惠及宗族弟子。 强塑的人杰地灵,使得法咒生效灵印稳固,将妖修凶兽们镇压牢狱。 凭薛无折如今的修为,既已寻出根源,要毁阵不过抬手之间。 至于阵法中供应的那缕残魄? 不该留存于世的东西,自然就该毁去了。 被洗去灵印的妖修们重获新生,无意作恶却被不分青红皂白打入大狱,此仇不报难消怨念,被沙狐稍一挑拨就集结着打了过来,让沙华门措手不及。 不浪费吼声震地、怨气冲天的兽类,也算借风使船物尽其用了。 听着云思祤隐忍的哭声,薛无折唇边笑意依旧,轻松震开了一道劈面而来的法咒。 云磷还未打出第二道法咒,听见身后结界碎响,只好抽身去护。 在云磷回头之际,一道身影从他身旁擦过,径直向薛无折攻去。 云磷大惊:“姨母!” 云思祤没理会他的呼喊,面色冷硬打开了薛无折的剑尖,袭向对方脖颈。 “姓薛的,你该死!” 薛无折闪身回撤,被紧追不舍也不见急切,挑剑斩向那只袭来的手腕。 “生死有命,不劳门主操心。” 云思祤满眼恨意,快速结印打向对面游刃有余的人。 一道霜寒剑意挥散打出的火符,她堪堪躲过,再攻上去时已是咬牙切齿:“你们薛家人,都该死。” 薛无折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持剑劈了上去。 “我看门主才是大难临头。” 剑意如雨,招式百转,两条缠绕流光划过剑身,打得女修节节败退。 又是一道符法被打散成了炫目火花,云思祤撤招回退,忽的朝着另一个方向甩出一道寒光。 防御结界不知何时破了,涌入的凶兽妖修正与沙华门的法修们打得不可开交。 嘶吼与惨叫声里,郁安站在院落一角,脚边是打废的一只凶兽。 呼吸还未平复,他抬眼就见一条寒冰龙魂逼近,立即架刃去挡。 可比龙魂更快的是辉寒剑身。 重剑斩去龙魄首级,灼烈剑意将凝成一体的霜冷长龙震散成一场细雨。 郁安握紧灵刃,看了一眼斜切入地的凛然长剑,又去看屋瓦之上的月袍青年。 对方手中是许久未见的本命灵剑,淡淡投来的一瞥,像是落枝的初雪。 “拿着。” 这句传音也不管郁安有没有回复,他主动攻到了云思祤眼前。 战局混乱,郁安并不犹疑,伸手握住了辉寒剑。 握上剑柄的一刹那,一股净澈灵气流入体内。 经脉内不缺灵力,再被喂些充盈灵气,灵力又要失衡了。 不管了,反正薛无折最后会帮他吸出来的。 郁安握实了辉寒剑,将它拔起后轻松地挽了一个剑花,随后扫开了一道飞来的法咒。 长剑果然比灵刃顺手,不管是逼退法修还是震慑凶兽都有奇效。 此番鏖战持续到日出时分,薛无折长剑抵上云思祤颈侧,前者白衣染血,后者神色恍惚。 后半程云磷在内的沙华门弟子加入两人战局,覆伤者众,但战况未改。 有动歪心思的人偷去郁安面前,然后就被剑光和法咒双面夹击,险些当场殒命。 妖修们只是报囚禁之仇,天色将明时发泄完怨气,见千机髓织就的结界收了,就带着那些灵智半开的凶兽们逃之夭夭了。 笑话,趁着沙华门大乱痛痛快快闹完了一通,尽兴之后还不溜之大吉,这不是等着被缓过劲来的煞星们捉回去受苦吗?! 于是这群妖兽跑得飞快,沙狐走在末尾,行至西边沙原之上时,回首望了一眼。 “恩怨两清,仙君保重。” 数日相处,它早将二人来拓城的目的看得清清楚楚,寻亲访旧走投无路都是放屁,这两人压根就是来探物寻仇的。 报怨寻仇却还理智尚存,又附送了数年灵力,也算沙狐的机缘了。 很有可能后会无期,不妨好好道个别。 郁安站在平地,周围是早砸成窟窿深坑的亭台雅院,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沙狐耳朵动了动,眉间最后那点青竹灵印也风化褪去了,回身朝着大漠深处匿去。 在消失在沙海之前,它还是忍无可忍地喊出心声:“还有,仙君哥哥,管管你的疯徒弟,太暴力真的要不得啊啊啊啊!” “……” 沙狐自认溜得飞快,可还是差点被追来的一道灵力烧到屁股,又是一阵龇牙咧嘴,脚下生风往前奔去。 薛无折冷着眉眼要去追,郁安扯住了他的袖子。 是不赞同的意思。 薛无折难得听了话,掐出法诀为二人洗去一身脏污。 郁安没有大碍,一道法诀就洗得干干净净。 唯有薛无折伤口太深,纵然洗去陈旧血痕,很快又有鲜血濡湿衣衫。 他皱了皱眉,调转灵力止血疗伤,但发符打出来的伤口无法轻易愈合,需要屏退旁人后动用灵戒里的铸清池水了。 天明之际,双方灵力渐颓,云磷拼死挡在云思祤面前,以同归而尽的理由逼退了境界不稳的薛无折。 走这一遭只收回了失物,未能手刃仇人让薛无折心情很差。 打到一半云思祤灵力暴走,已有走火入魔之势,只怕是因妹妹二次消散眼前而心神大恸生了心魔。 神思不清,修行之路也就止步于此了。 最后瞥了一眼或死或伤的沙华门众人,薛无折随手为自己贴了个止血符,收剑后带着郁安要走。 “且慢。” 云磷捂住几乎被洞穿的右肩,拖着脚步追了上来。 “站住,薛无折!” 薛无折脚步一顿,“还要讨教?” 再打下去也只是两败俱伤,你死我亡分出的胜负于事无补。 云磷沉着呼吸走近,目光下意识落在了郁安身上,片刻后才转到薛无折处。 “借一步说话。” 薛无折眸光冷淡,“说什么?” 风沙吹动云磷色泽暗沉的衣角,少年面色冷肃,“借一步说话。” 看薛无折不以为意,云磷固执道:“若你还有几分良知,就同我过来。” 对方出言不逊,薛无折只牵唇一笑,而后执起手中重剑。 视线相撞,锋芒尽显。 两人之间气氛凝重,却不似昨夜那般杀意毕露,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郁安披上头巾,对薛无折道:“我在客栈等你。” 语毕,他转身向拓城的方向行去。 被压着打了一夜的沙华门众人不敢妄动,只能搀扶着彼此,目送对方离开。 很快掌事弟子发令,让弟子们各司其职,疗愈外伤收敛尸身,无暇顾及其他。 经此一夜,大半参与当年事的年长弟子殒命,门主昏迷,少门主重伤。 那些近些年才入门的弟子即使在沙兽那里逃过一劫,也被薛无折打废意志,拖着伤生疏地处理事务,放眼望去一片萧条。 待郁安的身影彻底消失,云磷双手翻转,召出一个绝音结界。 单结一个这样简单的法印,云磷都颇觉吃力,只好喘息着按住渗血的右肩。 腰间铜铃被污血浸湿,声音不复清脆。 薛无折敲击着手下重剑,不冷不热道:“有话快说。” 云磷紧紧盯着他,“放过郁安仙君。” 薛无折眼皮一撩,“什么?” “放过郁安仙君,”云磷声音完全冷了下去,“我知道一切都是你逼他的。” 薛无折道:“何以见得?” 云磷平静道:“他那样高傲的人,向来只知修炼,从不屑沾染情爱。是你,是你以逃避仙家追捕为饵,胁迫他委身于你。薛无折,你该放了他。” 薛无折低眸看着辉寒剑,缓声重复:“放了他?” 云磷点头:“正是。薛无折,你满心仇恨,也该知道闹这一场,此后只会与各派仙门势不两立,将郁安仙君置于两难地位。” 对上薛无折阴冷的眼睛,他镇定补充:“仙君终是玄光宗人,与你道不相同。你放过郁安,沙华门挺过此劫后,我亲自会将仙君迎回。” 薛无折面上浮现出一抹嘲弄的笑意,“迎回仙君?凭你这岌岌可危的沙华门,也能护住郁安?” 云磷冷哼:“不劳费心,我会尽力而为。沙华门再如何破败,总好过跟着你东躲西藏。” 薛无折仍是笑,须臾后沉下眉目,一字一顿地开口:“你、做、梦。” 说罢,青年颇觉无趣似的,提着剑顺着郁安离去的方向要走。 云磷捂着伤追上来,执着道:“薛氏灭族之时,仙君尚且年幼,不可能参与此事,与你未有太深仇怨。你为何要拘着他不放?” 薛无折兀自远去。 云磷震声道:“你就非要强人所难?分明是个情浅缘薄之人,仅凭着一腔迁怒,就将郁安仙君折辱至此,薛无折,这便是你说的冤债有主?!” 薛无折陡然停步,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迁怒?怨恨?我很闲么?” 云磷皱眉,“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将他强留身侧,还能因为什么?” 云磷没有回答。 此刻风沙止歇,薛无折长剑一挑,击碎了隔音结界。 在结界破碎的脆响里,青年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云磷耳中—— “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他。情浅缘薄之人更是冥顽愚守,但凡存有一息气力,都不会放手。”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昏头了,好卡 174 溯流而上 ◎师尊帮帮我◎ 薛无折最初对郁安的印象,是不堪大用的废物仙君。 被仇恨覆盖的浓稠黑暗里,对方面容模糊,唯有被高捧着的轻慢姿态是可感的。 拜入对方门下,不过是深入玄光宗的手段,若能伺机毁去这所谓的无上天骄,也不算辜负。 可世事难料,昔日门派万般呵护的珍宝竟也成了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数年止步元婴,天骄之名不攻自破。 树敌无数,不知死活,一旦跌下高台,就是再难翻身的淤泥。 苦等的时机来临,不可一世的郁安仙君落到了薛无折手中。 地牢里,纷飞四散的蓝萤映亮那张苍白容颜,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玄铁在侧,半身血污,对方低着眼睛看过来,像斩下羽翼的林中孤鸟。 真可怜。 若是获取片刻心安后再被肆无忌惮地背叛,会哭出来吗? 比起虚无缥缈的感激,薛无折更期待见到对方痛不欲生的模样。 月夜刺杀失败了。 修为尽废的仙君还能召出幻影,这倒叫人高看两分。 道貌岸然的辩白太聒噪,还是任君处置的折翼鸟更合薛无折心意。 探查出云砚山大阵后,对方主动提出要一路相随,与薛无折原本的打算不期而合。 收入囊中的东西,就算想要重获自由,也该是失去所有作用之后的事了。 何况与当年事有所沾染的人都该千刀万剐,对方没提出要求,也算识趣。 何况,淤泥中的破碎灯盏,又怎能回到万人敬仰的高台上? 重新追查当年之事,是薛无折真正认识郁安的开端。 原来倨傲之下,是无用的善心。 弱小无能,只需轻轻一碾,就能被收去性命。 这样孱弱,每次却仍要冒死反抗。 过刚易折,所以薛无折开始想要折断对方的傲骨。 冥霜谷中握住飞来长枪的素白五指,幽深南海中带着海水腥潮的亲吻,都像长夜飞花,随风入水。 被触碰时像炸毛的山猫,重伤之际会下意识缩进怀里寻求庇护,但清醒时又要冠冕堂皇地开始教化。 不知何时起,薛无折改变了主意,比起死物,还是活着的郁安更有趣。 进了沙华门,对方的旧识纠缠上来,热忱得像条甩不开的狗。 望见院中那对并肩而立的身影,薛无折不止一次起过杀念。 杀掉好了,杀掉这些阴魂不散的人。 他掌中的玩物,何必与他人共享? 走这一遭是为了寻仇,那么既然这些人最后都会身首异处,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关系? 但摩挲着辉寒剑,薛无折最终还是决定偃旗息鼓。 说不清缘由为何,大抵是厌烦事后郁安又会满是反感地指责。 玩物的想法如何,薛无折本不在意,可如果对象是郁安,他愿意为了获取对方的顺从而稍作退步。 不论是山猫还是灯盏,都该印着薛无折的名字。 薛无折刚开始留下郁安,是为了折磨羞辱,并不管对方是死是活。 后来,薛无折要郁安活下来。 而如今,薛无折惊觉自己要的不止这些。 被云磷质问时,按捺已久的杀意漫上心头。 那一刻,薛无折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绝无可能。 想要郁安,绝无可能。 被拆穿是威逼利诱、胁迫强求的又如何?既已入我怀中,就不会再有逃掉的机会。 为什么? 因为恨? 当然有恨,恨他高高在上,恨他一无所知,恨他凭着父亲荫庇此生皆是坦途,恨他跌入淤泥不曾认命,恨他一路走来从不折腰。 可再提及此人时,比起那些针锋相对,薛无折最先想到的是更细致的东西。 安睡时的长睫,清醒时冷情的眼,柔软的耳垂,以及淡色的唇。 下意识追寻的视线,无可遏制渴望触碰,不容觊觎,无可替代。 心神被牵动至此,倒真是稀奇。 这不是恨,而是全新的未被定义的感情。 所有相处的画面编织成结,最终构成一个确切的回答。 这一刻风停雨住,云开月明。 原来郁安是不可或缺的。 原来我爱他。 …… 充盈灵力堆起的修为时长有限,郁安脚下生风离开沙华门,在客栈中还没等一会,久违听见了碎片收集的提示音。 他撤去灵刃的动作一顿,觉得诧异。 与薛无折相处至今,除却每行过一个门派降低位面异变的数值外,系统的提示很少再出现。 收集度几乎没有太大变动,低得让郁安怀疑自己是否能在身体可以支撑的期限内完成任务。 许久不动的数据涨了,让人怀疑是否有事发生。 郁安正默默思索着,紧闭的房门就被骤然推开。 目光落到门外,就对上了青年墨玉般的眼眸。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40%] 这人的眼神太深沉,郁安静了一瞬,移开了眼。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0%] 木门合上,发出沉闷声响。 两相无言中,郁安手指微动。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60%]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在靠近,郁安抬起眼睛,望向来到身侧的人。 视线交错,如临骤雨。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70%] 青年眼神平静得像冷夜海湾,潮水暗涨仿佛要席卷天地。 “……怎么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0%] 数值涨得太快,郁安只觉蹊跷万分。 这句疑问没获得回应,薛无折仍是沉默,眸中透出几分微光。 这密不通风的注视几乎要扼住呼吸,郁安果断要走。 但还没逃出半步,就被提着腰放到了桌案上。 双腿被分开的空隙抵进一个人,郁安下意识挣扎着要下来。 “薛无折!”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1%] 薛无折扶住那乱动的大腿,抬起眼帘对着方寸之间的人微笑。 “师尊……” 这笑容似乎别有用意。 气息在靠近,郁安立即用手去推薛无折的脸。 薛无折顺着他的动作偏过脸,低声笑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2%] 这人笑点一向奇怪,郁安不予理会,又去推对方靠过来的胸膛。 然而这次的动作却被打断。 薛无折牵住郁安的手腕,而后顺势而上,与对方十指勾缠。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3%] 指腹穿过指缝,是十指相扣的意图。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4%] 郁安睫羽一颤,听见薛无折落在他耳边的低唤—— “师尊。” 郁安没有回应,只沉默地要抽回手。 薛无折却将那白皙的手执起,将脸颊贴上郁安掌心,声音低柔地喊他:“师尊,郁安仙君……” 郁安对这真假难辨的柔情视而不见,下意识又要抽手。 薛无折仍是不允,见郁安一脸僵硬,又坏心地在对方手心吻了一下。 郁安一惊,立即用空手去推他肩膀。 然后又被抓住了手腕。 双手被缚,郁安无奈至极,“你先放手。” 薛无折没有放手,执住他的手腕往下带。 紧绷的手摸到了侧腰的一片濡湿,郁安挣扎的力道一收,终于后知后觉记起这人负伤的事。 又有鲜血从不染纤尘的白衣中渗出。 郁安一有迟疑,薛无折便会得寸进尺,右手一带顺势就将人拉到眼前。 “师尊,我好疼,帮帮我。” 对一个毫无修为的人提要求疗伤,实在强人所难。 像是知道郁安会拒绝,薛无折很快又说:“战后力竭,丹田内灵力流转不通,师尊帮帮我。” 尾音压低,像是撒娇,藏着毫不掩饰的索取意味。 距离太近,郁安微微后仰,一时没有回答。 薛无折也不着急,只揉着他的手腕,静静等着对方的答复。 终于,郁安开口了:“你用灵池水。” 这是婉拒的意思。 薛无折早有预料,闻言只是低眸一笑,轻轻松开了郁安的手。 在郁安放松之前,薛无折伸手按上了他的腹部。 灵力注入,吞星珠被牵动。 郁安心底一沉。 但薛无折没有如往常那般调用珠子灵力、轻易化解郁安的反抗,而是搭住对方虚弱的丹田,力道温柔至极。 手指一挑,隔着皮肉就牵出丝丝缕缕的纯粹灵力。 取用灵力并非仅能依靠亲吻的形式。 郁安早就知道,只是薛无折每次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三番五次之后也不好再单独强调,干脆就装作不知了。 掩耳盗铃也好,成心逗弄也罢,都无所谓了。 可是这人为什么突然不装了? 看着郁安怔然的眼睛,薛无折弯起眼睛,“吓到了?” 被无视愿诉的滋味并不好受,原来他也看出了自己的反感。 郁安嘴唇动了动,还未言语,面前一本正经调引灵力的人忽然凑过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一触即分,好似蝴蝶。 “现在满意了?” 并没有不满意的郁安:“……” 他回过神来,想将从薛无折的围困中脱身,但对方已有准备,眼疾手快将他拉进怀里。 手下收势,将浅尝辄止调取的灵力塞进丹田。 薛无折含笑看向近在咫尺的郁安,嗓音柔腻:“多谢师尊。” 天生轻扬的眼尾,面无表情时端方如鹤,弯眸微笑时又会让人联想到一些轻浮的东西。 郁安终于忍无可忍,反手推开了越靠越近的人。 “适可而止吧,无折公子。” 【作者有话说】 逃不掉的真香警告 175 溯流而上 ◎夫人◎ 离开拓城之时,城中多了很多穿盔带甲的官兵,一边安抚着神色惊惶的百姓,一边拿着镇魔驱邪的符咒四处探查着。 昨夜异象横生,银帘如钟,覆盖了整座沙华门。 目击者甚众,都以为是妖魔作怪攻入了沙华门,忧心如焚,担心再回到从前饱受沙兽侵蚀的状况。 可整整一夜沙华门都寂静无声,城中人心大乱,最后是城主派出府兵,安抚各处惊慌不安的百姓。 而昨夜叫所有人栗栗危惧的银钟,此刻化成了郁安发间的质朴云簪,是动身时薛无折为他别上的。 在招惹郁安半天后,这人终于安分,敷衍地用了灵池水疗伤。 待身上被法咒灼穿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薛无折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披上了衣物,而后对着郁安摊开手掌,露出一根男子款式的云纹簪。 银光柔和,正是千机髓。 在郁安拒绝之前,薛无折微微一笑。 “这法器主防御,亦可稳固境界,正好压一压师尊体内紊乱的灵力。若是师尊想要弟子亲自效劳,也是可以的。” “效劳”暗藏的含义太深,于是郁安果断选择了前者。 顺利将发簪插入发间,青年手指滑动,勾了勾郁安的耳垂。 收获了对方的凝视后,他神色自若,只是眼中透出几分古怪的笑意。 “师尊啊……” 叹息般吐出一句称谓又没了后文,唯有系统提示数值增长的声音收尾。 行到城门,戒严的官兵更多了,个个手持符篆,宽出严进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而城门上高悬的辨识气息的符法光纹暗淡,大抵是被控术者们元气大伤的现状所影响。 此番沙华门受挫太重,自顾不暇更妄论出面安符百姓,而饱受打压的城主派重新走到百姓眼前,成为他们当下依靠的顶梁。 至于之后拓城的势力如何划分,是洗牌重建还是一如既往,就与离开的二人无关了。 在斩断三派的大阵连接后,罗盘指向越发清晰,最终指向日出的方位。 大陆最东,是皇都所在,正是聆仙派坐落的繁茂人间。 东行途中,薛无折的态度很奇怪,心思比起之前还要难猜。 郁安体内的吞星珠趋于稳定,对方自然没有近身的理由。 面对拒绝,以往的薛无折可能会退开,虽是笑着,可多情眼中却情绪冷淡,看得出不太高兴。 可如今的薛无折脸皮太厚,即使被拒绝,也要以“保护师尊”为由守在郁安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 缄默无声时,那狭长的眼眸如同流淌秋水,一点一点堪称细致地描摹着眼前人的轮廓。 所有接触都带着若有似无的含义,勾缠手指,梳弄长发,皆是点到即止的触碰。 有时被郁安抓到,他也只是勾唇轻笑,带着毫不遮掩的坦然。 这些含而不露的试探,是无法和直白的亲吻一样,可以通过训斥来制止的。 所以除了眼神震慑,似乎别无他法。 又一次从沉眠苏醒,郁安一抬眼就对上薛无折幽深如墨的凤眸,呼吸一滞。 本该独坐修行的人毫无征兆出现在他的床前,被抓个正着不仅没有丝毫躲闪,还眉眼俱弯,笑得像收敛锋芒的狼犬。 狼犬嗓音柔和:“师尊,晨安。” 如影随形的视线编织成网,让郁安产生正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的错觉。 在他即将接受无能的时候,皇都终于到了。 东山之下皇城偌大,高墙肃穆恢宏,楼阁鳞次栉比,宫殿巍峨到灰瓦街巷,一水绕城,画卷徐展。 来往民众甚多,华服布衣皆有,一派热闹。 二人在京郊落地,准备改易面孔入城。 三家仙门的动荡足够让其余两派警惕,且不知腹地仙山的玄光宗是按兵不动还是暗自谋划,常年沾染人间因果、与大陆皇室密不可分的聆仙派倒是态度鲜明,为整座皇宫都覆上了一层防护结界。 云端远看,是隐约一层如云光圈,近看才知是一面烈烈焰旗,精妙玄奥倒不辜负器修一派的盛名。 结界稳固如钟,可工艺再精巧也抵不过天阶法器的一击。 贸然破阵只会打草惊蛇,且皇城龙脉气运颇丰,聆仙派借势反击,此事难以善了。 万物凋敝的时令里,还有接连不断的百姓入城。 有坐着泥泞马车的外县人,也有挽手谈笑的寻常人,男男女女皆是神色激动。 郁安留神去这些人口中说的,除了知道他们期待万分之外,没拼凑成其他有用的字句,不由微微拧眉。 他还没表现出更多情绪,身边的薛无折已经抬步上前,神色可亲与那些交谈的行人搭话。 那半弯的眼睛温和又沉静,但腰间长剑却又叫人不敢低看。 行人们见他长得俊俏,脾性也是难得一见的温良,都乐意将自己知晓的事托出,可怜他赶路辛苦还要塞吃食给他。 没多久,这位婉拒了一众好意的良善人缓步回到了郁安身边。 垂眼的一瞬间,伪装出来的温柔笑意消失了,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漠然。 郁安侧目看向他,静静等着这人将搜集的信息一一道明。 谁知薛无折看了他须臾,忽然勾唇笑了一下,轻佻又随性。 “师尊好乖。” 郁安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薛无折笑盈盈地追上来,柔声道:“师尊莫气,弟子说笑呢——您想知道的事,弟子一定知无不言。” 二人来的时机正巧,遇上了聆仙派一年一度的纳愿会。 所谓纳愿,便是祈愿送符。 常年服务皇室的聆仙派会打开东山禁制,无论尊卑都能上山拜会,求得祈愿符篆,这一年都能顺遂如愿。 财运姻缘,子嗣功名,只要虔诚祈愿,都会应验。 这仙门与尘世勾连太多,染上人间烟火,颇受这一带百姓的信任,兴办纳愿会之后威望更重,门派虽小却是五大宗中最受凡人推崇的。 而每年此时,民众们不远千里都要赶来,即使没抢到祈愿名额,沾沾仙家气运也是好的。 所以官民们兴致勃勃,皆是为纳愿会而来。 既然知晓此事,二人自然要去走一遭。 出入京都的人群中,不乏有挽发佩环的紫衣者,袖袍纹云,是聆仙派的标志。 百姓们对这些人恭敬有加,是以被探究漠然的视线一盯也只有忍耐,不敢冲撞。 看得出来那些人是在观察入城者,初入城的薛郁二人低调至极,素衣简饰,并肩而行。 面色自若穿过了三两成对的紫衣人,拐入一条叫卖不绝的宽巷。 长街人流如龙,集市琳琅喧嚣。 有车马疾驰而过,青年及时揽过身旁人的腰身,为对方挡去危机。 挥袖遮去尘风后,他轻轻一笑,“夫人,当心些。” 被他按进怀里的“女子”抬眸看他一眼,眸光如月,只微微颔首。 而后动作极自然地拉下那人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在人来人往的注视中迟疑一瞬,握住对方的手腕没松。 似乎被这个半带依赖的动作取悦,俊秀青年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了,干净得像是山间清露。 要借参与纳愿会的名头探查聆仙派,又不引起城中巡查弟子的戒备,两位结伴男子远没有一对道侣更掩人耳目。 见郁安毫无波澜地换上裙装,又利落地绾了个简单发髻,薛无折表现出几分惊讶。 “师尊真是……无所不能。” 郁安没去探寻他的话是赞是嘲,对着灵镜检查有无不妥。 薛无折来到他身前,将那张如画容颜看了又看,这才抬手为他改易五官的特质。 减去锋芒,增添柔美。 做完这些,他凝视着眼前眉目秀雅的人,“师尊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嗓音轻柔,丹凤眸中却是幽深的黑。 回忆结束,郁安没去想之后薛无折又讨打的事,只知道从刚才开始这人就一直像在取笑。 他面上则恰到好处绽开一抹浅笑,手下却不断用力,似乎要将那节手腕掐断。 薛无折温和如旧,只含笑握上他使坏的手,五指交错,与他十指相扣。 郁安动作一顿。 两人互动得太自然,一旁看了许久的卖钗女不由掩唇笑道:“两位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薛无折视线落过去,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痕,“是么?” 那女子笑着点头,薛无折往她摊上一瞥,目光在一支木花簪上都停了片刻,姿态随意似乎是临时起意的挑选,没有犹豫就向对方问价。 那女子道:“贵夫人发间的那支已是上品,仙长又何必再破费?” 薛无折目光从那木簪纹路上移开,看向那摊贩时眼神很温和。 “仙品凡品不过都是器物,何况买钗不过是为讨我道侣欢心,又怎会计较身外之物?承蒙姑娘美言,在下心中欢喜。姑娘手艺精巧,不买一支实在可惜。” 那女子被他哄得笑容满面,报价之后就干脆为他递上那支木簪。 “祝二位恩爱白首,此生不离。” 薛无折接过木簪,对她弯眸道谢,丢下一句“买金在桌上”,就牵着郁安走入熙攘人群。 转瞬之间,这两位满身灵气的仙修就消失了。 那卖钗女心叹真是一对自在眷侣,看向桌面时,只找到一只灵囊。 打开囊口,入目是半山高晃得人眼疼的金银。 且不知那卖钗女最后是何反应,郁安被薛无折强拉着要佩簪的行径逼得退到一边。 看着退开好远的人,薛无折语气很是感伤:“师尊不喜欢?” 这人碰到他头发就要磨磨蹭蹭半天,郁安只是不想浪费时间。 手下快速挽好发,他将手对着薛无折一摊,“簪子。” 薛无折稍稍一顿,将木簪递了过来。 郁安将木簪往千机髓旁边一别,两簪质地有别,却雕花纹样却很是相似,所以也不算突兀。 薛无折将那两根簪子看了看,而后缓缓露出一个笑。 “师……” 轻柔字音没有组成字句,薛无折听见了身后突兀地传来呼唤—— “辛……辛木兄?” 【作者有话说】 最快下章心意互通,慢的话就下下章吧 176 溯流而上 ◎聆仙祈愿◎ 略带迟疑的声音自身后而来,薛无折与郁安对视一眼,一时未动。 谁知他们不应,那人也不挫败,又放声道:“辛木兄,是你吗?” 知道是躲闪不过,薛无折缓缓回首,适时对来人展露出疑惑神情。 那人锦衣束冠,撑开车帘,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 天庭饱满,双眸有神,是没有受过风霜的自在安然。 正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百里泽。 沧澜岛一别,这位闲散王孙说要归京,以为是后会无期,却不想几人会在熙然繁华的皇都再相逢。 见那两道似曾相识的背影转身却是两张全然陌生的脸,百里泽尴尬一笑,“啊……原来不是辛木兄。” 薛无折彬彬有礼地问:“这位公子,先前是在叫我们?” 百里泽底气不足道:“对不住,先前是我认错了人,将兄台当做了我的旧识,所以才想招呼一声。” 薛无折目光含笑:“哦?竟是如此。” 百里泽愣愣点头,将薛无折上下看了一遍,心底暗恼自己莽撞。 平心而论,眼前这位清雅如竹的男子与沧澜岛的木讷散修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为何他方才竟那般笃定? 千里之外的人不可能出现眼前,且那人是否还活着都未可知。 如是想着,百里泽的视线落到了对面的另一人身上,五官柔和,乌发齐挽,似乎已为人妇。 可那清冷的眼神却总觉得在哪见过…… 不等百里泽多看,一阵不知由何而来的寒风猛然吹来,将他露在帘外的五官得七扭八歪。 薛无折声音平稳如初:“误会一桩,不必在意。我二人有事在身,耽误不得。公子若是无事,便就此别过罢。” 青年笑容滴水不漏,唯有他身后的郁安看清了这人反手施诀的动作,不仅挑了挑眉。 但眼下没必要拆台,郁安对百里泽颔首。 “告辞。”声音低柔,难辨雌雄。 薛无折只是笑,牵上郁安的手也不等百里泽再回应,径直往前。 好不容易从诡异狂风中解脱出来,百里泽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就撑身道:“二位等等!相逢皆是有缘,二位要去哪?在下愿载二位一程作为赔礼。” 一面说着,他一面要人驱车追上两人的步伐。 为了适应脚步,车马行得很慢,好在已过了闹市,不会担上扰序的罪名,可车上这位应该也不怕什么扰序受责。 被纠缠不休令薛无折心情急转直下,脸上的笑容温和依旧,但眸光已经冷了下去。 郁安看向车上的人,“不劳公子,放我二人自己自行处理就好。” “我看两位可亲,不计较我无礼,心中愧疚,所以才想弥补。说不定到你们的去处还与我同路呢?” 这人喋喋不休太聒噪,薛无折将郁安一拉,淡淡笑道:“要造访东山聆仙派,要参加纳愿会。” 上赶着送上来的助力,不用白不用。 有皇室的人在侧,混入聆仙派就好办得多。 果然,一听他们的来意,百里泽一拍大腿,“这事好办,两位且随我一道,一定不叫你们败兴而归。” 郁安观察着薛无折平静的脸,见他没有拒绝,心下明悟,也不多言。 薛无折先上马车,递手给郁安之时,听见百里泽好奇在问他们上山所求,便随口答道:“求保姻缘。” 闻言,郁安眼帘一垂,片刻后才搭上了对方的手。 路上,百里泽主动交代身份,言谈随意毫无郡王架子,半晌才想起来问他们的身份。 装作女子就要压住声线,故而郁安开口的时间更少,多数时候都让薛无折在应付百里泽,在对方说得过分时才不甚明显地掐住对方的虎口。 手都快被掐断,薛无折完全不受影响,一片笑意融融:“早听闻聆仙派体恤世人,虔心祈愿便会应验。我只想求得上天护佑,让我与……夫人情深不悔,此生不离。” 百里泽却对这让人牙酸的话很是感动,握拳道:“兄台用情至深,在下佩服。这世道艰难,有情人生离死别最让人感伤,我那一对旧识命途坎坷,我曾说会做东款待他们,但始终无缘再见……” 说到这里,他似有感慨,下一秒又振作道:“也罢,虽无缘与他们相会,但能带着因此结缘的两位逛逛京城也是好的。距纳愿会还有几日,我们不妨四处游山玩水?也叫你们不虚此行!” 于是二人在东山下的客栈小住的几日,百里泽几乎日日到访,嚷嚷着要带他们四处走走。 回到自己的天地,这位济川郡王的热情同之前在沧澜岛相比有过无不及,领着薛、郁两人玩赏风光。 试探性地攀过一次薛无折肩没被拒绝后,百里泽就放飞自我,每次出门为了彰显兄弟情义,总要踮脚搭着这位新友的肩。 他对郁安则客气许多,似乎是为了避嫌,不敢和友人的“妻子”牵扯过多。 可不管他是亲近还是疏离,这两位前来祈愿的友人始终态度平平,冷的那个不苟言笑,热的那个也只是微笑。 即使是这样,百里泽也热情不改,连他都感叹自己性子是真好。 新的友人生疏腼腆,也不是一顶一的好容颜,但他就是想要多多相处,因为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也因为莫名留意的直觉。 百里泽这边是热情不改,而被缠上的薛、郁两人就没那么轻松了。 女子打扮终有不便,可二人对外的伴侣身份又弥补了不足。 故而郁安大多数时间未有不适,唯有少数与薛无折单独相处的时光里被凝眸打量时觉得怪异。 挽发之际,借着铜镜映照,郁安看见薛无折凝视自己的乌黑眼眸。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对方眸光一动,起身向他走了过来。 “弟子为师尊束发。” 还未等郁安拒绝,薛无折便将木梳从他手中取过,一下又一下梳理着那头柔顺青丝。 梳头的力道轻如拈花,细雨般的视线更多的是落在郁安脸上。 两人隔镜对视,皆是不闪不避。 动作止住后,那不必梳理也顺滑至极的长发很轻易就从薛无折掌中滑走。 而执梳的人也没再继续做无用功,半垂的眼眸中情绪深沉,犹如砚墨,慢慢垂手抚上郁安的侧脸。 郁安别开了脸。 薛无折动作一顿,而后强势地抬掐住了他的下颚,将那偏过的脸摆正。 郁安垂下眼帘。 薛无折俯下身来,贴在对方皙白的耳畔低哑发声:“师尊,看着我。” 郁安睫羽动了动,没有照做,只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薛无折。” 跳动的数值似乎已经表明心绪,但为何那狭长眼眸里的情绪又总是真假难辨? 迁怒和恨将他们联结,在此基础上进行傲慢的戏弄,柔情包裹着伤害,冷讽中又透出怜惜。 恨意由始至终没有消解,那其他感情又由何而来? 薛无折,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同以往的严肃语调令薛无折眼帘一压。 他还未作出回应,屋外就突兀地响起了敲门声。 百里泽欢快的声音透过隔音结界传进房间:“靳兄,我们该启程了!纳愿会伊始,东山阶上又当人潮如流,还是早些出门!!” 靳午是化名,要混弄一个傻子也足够了。 屋内的僵持被插曲打断,开门后的二人面色如常,但眉眼间若有似无的冷意倒是如出一辙,传达出各自的心情不佳。 但很快,薛无折面上的那点冰冷褪去,又恢复成惯有温和模样。 百里泽也便没多想,又喜气洋洋携二人乘上车去东山了。 东山之下的青石长街已是围堵者甚众,更不必说踏上山阶的百姓了。 每次纳愿会能被聆听心音的百姓终究有限,想着沾沾灵气改运才是大多数,求子孙求财运的多如牛毛,此外也有来觅有缘人的,世人千愿,数之不尽。 山脚拥挤不堪,聚众太多,三人只能下车步行。 薛无折握住了郁安的手,忽视了对方轻微的挣扎带着他往前走。 在外要扮眷侣,郁安没有挣扎太多,抬起眼睛看了薛无折一眼。 人多的时候,这人会刻意贴过来,将郁安拉入怀,被冷冷一看后,又漾出一抹无害的笑意。 青年神情温和,唯有一双凤眸透出狭促。 看似轻慢万分,却也不动声色为对方挡去半数的推搡。 严厉拒绝了手下的护送,百里泽原打算要亲自招待新友以尽地主之谊,但一来被东山脚下人山人海的壮景吓了一跳,不仅周身的郡王气度被磨平,连靴子也差点被踩掉。 到最后他甚至是被动地被来往百姓推着往前,回头一看,那对身姿优雅的有情人还紧紧贴在一起。 靳兄啊靳兄,周围人是多了些,可别人连你夫人一点衣角都没沾到,你却已快将你夫人按进怀里了,这看护得未免太小心了。 百里泽虽然见惯了宫里宫外的风月,但一见到对方捧若明珠的姿态,还是不由抽了抽嘴角。 人音吵闹,又隔得实在太远,百里泽只好抬起声音吃力大喊:“靳——兄——” 其实这点声音一瞬就被吞进人潮,可薛无折的目光立即就落了过来。 百里泽振臂道:“山上等你!” 薛无折微微一笑,算作回应。 在百里泽被挤得看不见身影之后,他周身灵波一动,周围人只觉自己被无形之物轻轻一扫,还没察出异样,就被落在身后。 薛无折揽着郁安穿过人潮,轻松写意如游鱼入水。 郁安一直没说话,垂眸盯着放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 当沉默地和薛无折踏上半山亭台时,百里泽已经在里面乐悠悠地品茶了。 边上立着的两个聆仙派弟子将郁、薛两人打量一番,笑嘻嘻地开口:“郡王,这二位可是您要等的人?” 【作者有话说】 高估自己的进度了,下章多写点~ 177 溯流而上 ◎似是而非◎ 聆仙派的人虽在调笑,但举止间颇具恭顺之意,很符合仙门与皇室紧密相连的传言。 面对笑问,百里泽只是点头,匆忙吞下口中的灵茶,拍平锦袍皱角就站了起来。 “靳兄,这边来!” 他态度自然,聆仙派的人侧目又将对面二人看了一遍,收敛了神情中大宗弟子都有的倨傲。 怎么看都只是一对稍微顺眼些的散修夫妻,怎么济川郡王这般亲近? 不过这位一贯乐于交友,又行事无常,确实令人难以揣摩。 且不说此人早前因兄病重闯去仙岛求药是何等凶险之事,掌门都说皇帝没有大碍,还要走这一遭,可不就是自讨苦吃? 若无机缘相助,对方还说不准在哪条鱼肚里待着呢,全须全尾归来还是不改玩乐本性,拼了一场命更得皇帝怜爱,整日里心安理得无所事事,耽于享乐无人敢指摘,连上个山都要人来接,真是好命至极,比修仙来得快活自在。 两个聆仙派弟子侧立一旁,是心照不宣的不屑。 薛无折没心情去管无关紧要的人是何心境,在被百里泽询问是否要在半山亭台稍微休息时,下意识去观察郁安的神色。 那人静若平湖,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什么,行过拥挤人流,发髻未乱,一银一墨两只花簪在山光下泛着冷色。 薛无折盯着对方纤长的睫毛看了几秒,再抬头时又是一派良善。 他很快拒绝了休憩的提议,理由是上山祈愿要紧。 百里泽没有异议。 几人顺着一位聆仙弟子的引领,重新踏上山路。 分明在山下时百姓颇多,但真正行过半山的人寥寥无几。 无形灵力积压,再往上凡人只会有减无增,但百里泽却行动自如,是那名聆仙弟子在施诀助他。 薛无折只当看不见,无心去看缥缈山色,眼前总是浮现郁安。 这人默不作声走在前面,素簪长裙,姿态如云。 疏离的态度无声传达出不悦。 或许是因为抵触与名义上的徒弟亲密? 薛无折想从那冰冷又高傲的眼睛里,探寻这人真正的想法。 一路走来,对方总是被迫接受一切,境界的压制让他的反抗都无关痛痒,愤怒与拒绝被视而不见,渐渐也只剩心平气静,一团麻木。 近来薛无折一直在想,被触碰时,郁安是觉得烦躁还是屈辱? 亦或两者都有。 他反感吗?还是恨? 在薛无折所有情难自禁的瞬间,郁安是冷眼相待还是已经恨入骨髓? 沙华门的蠢货说得不错,薛无折知道自己是在强求。 若有机会,郁安一定会离开的。 或许是尘埃落定后,或许是几近黎明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君会毫不留情将他丢下。 就像丢掉一块淤泥。 涤除一身尘土,消失于茫茫山野,天地之大,踪迹难寻。 能够翱翔高飞的鹏鸟,还会甘心被困在方寸囚笼里吗? 想要好风借力,而后柳暗花明,从此山高海阔,一别两宽? 薛无折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不论自愿与否,心爱之人只能在我掌心,我的目之所及,我的心之所依。 若他不耐寒冬,就奉上永世春色;若他刚强易折,就化去暗明风雨。 若他想高飞寰宇,我会将这片天地收入羽翼,任他穿云掠雨,自在逍遥。 永远纠缠,无尽相随。 说什么强求无果? 若穹顶之下唯我一人,他最终也只会爱我。 永世不变,万世相守,这才是薛无折所求的姻缘。 小小的聆仙派帮不了他。 但这没有关系,惊变过后的十来年里,薛无折想要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得来的。 不论是恶人首级,还是爱人真心,他都要取到。 至于是何手段,无所谓。 聆仙派的纳愿殿在山巅之上,半道设了多方小殿,是给历经艰辛却只能止步于此的凡人用的,符篆法器应有尽有,只管让来此之人如愿。 几人畅通无阻直达山顶,百里泽对此处熟悉至极,一到地方就自发领着二人往殿内走。 而引路弟子对几人行了一礼,自觉离去了。 聆仙掌门早等在殿内了。 不同于皆是不过百岁的门内弟子,此人如今已二百余岁,须发尽白,眼神倒是锐利。 此派多重炼器画符,修行灵力皆注其中,对外在容装不甚在意。 走入殿里,郁安感知到一股极淡的腐朽气息,眉头一动。 见百里泽还带了两个面生的外人,掌门并未表现出诧异,和蔼地让几人坐下。 百里泽一面就坐一边说明了来意,说自己携友到访是为参与纳愿盛会,求掌门助好友了却心愿。 聆仙掌门没有回绝,面慈目善看向另一边的两人。 “两位有何所求?聆仙派自当竭尽全力。” 薛无折一笑,柔声道自己来此是求姻缘永固、恋侣顺遂的。 对于这人面不改色说的酸话,郁安如今已经能平静自如,甚至会配合对方演一演恩爱“夫妻”。 当然配合得很敷衍就是了。 郁安改易后的眉眼偏向女子的柔雅,因此连冷淡都显得含蓄,外人只会将他的疏离当做内敛,不会怀疑到他与薛无折的关系上去。 毕竟有时薛无折眼梢的脉脉情意,让郁安本人都难辨真假,更妄论不明真相的其他人了。 眼下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 见薛无折抬手过来,郁安配合地将手放进他的手里,然后被往前一带,靠进了这人怀里。 演得太夸张,郁安稍稍抽手,未曾想薛无折在众人的注视下仍是我行我素,郁安不仅没能成功挣脱,还被轻轻刮了一下掌心。 细微的痒意令郁安止住了挣扎。 他吐出一口气,不再乱动。 二人并肩在殿中对白发掌门行了一礼。 知道了两人诉求,聆仙掌门捋须一笑,“这事不难。” 然后挥袖落笔,不过须臾就绘就了一张丹血明艳的符咒。 符纸光华流动,飞入薛无折掌心。 薛无折轻如细雨的视线落在那张符纸上,听见掌门用苍老的声音叮嘱他们符纸用法。 符纸平分,念咒兑水,恋侣夫妻,此生不离。 百里泽在一旁啧啧称奇,虽早就知晓聆仙掌门各类法门的神奇之处,但也不知对方有此等神通,连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能左右。 人与人的姻缘稳固与否,能通过法术辅助吗? 这个问题也在郁安心中走了一圈,他看了一眼符纸上的纹路,心中了然。 是钟情符,符法一旦生效从此便难改真心。 就算是怨侣也能相爱一生。 原来聆仙派所谓的有求必应、济世渡民,就是借助这样的手段么? 想求所爱,就送钟情符,那想求亲眷,是送寻踪符还是幻梦符? 郁安拒绝细想下去,看着薛无折泰然自若收了符纸,又带着他对掌门道谢。 语气是难以压制的感激,但与郁安对视的眼睛倒是平静如水。 东山巍峨,却不似玄光宗山雾缭绕,能将山下的整座京都收入眼中,其中最近的便是恢宏皇宫,此外平民瓦舍延绵不尽,一直到高墙长河,以此为界,再远就是无数平野了。 与前山的安宁祥和形成对比的,是山后一望无际的海渊。 山风呼啸,靠近那片海域时却旋即收声,江流入海般消散无踪。 百里泽此次上山并非只为作陪,用过晚膳就跟着聆仙掌门往后山去了。 离开之前,掌门念在二人千里迢迢参与纳愿,让他们在山中歇息几日,待忍到寒末再谈离去。 这正中下怀,他们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待被安置在一间厢房之后,郁安换去裙装,看着薛无折新布的结界,慢慢摘下发簪。 绕过屏风,他看见对方正拿着那道钟情符,好整以暇地对烛打量着。 边上是一对瓷杯,已浇满了清茶。 郁安将簪子放在桌上,一时不语。 他一现身,薛无折就不再看符,只用狭长又薄情的眼盯着他瞧。 “师尊,这钟情符真有可以左右人心的奇效?终身不改?” 郁安解释道:“于修士而言,不过一时之效。于没有修为的凡人而言,就难以消解得多。” 薛无折抓着符纸,笑盈盈地问:“那如果是师尊呢?” 郁安不说话了,沉默地看向薛无折。 在漫长的静谧中,薛无折笑容抚平,而后将符纸捏团,随手掷进了灵烛里。 符文灵力的注入使得烛光大盛,郁安微微眯了眼,依稀看见对面的人向自己走了过来。 “师尊……” 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郁安掀起眼帘,看向了一步之隔的人。 薛无折对郁安微微弯眸,眸光如同漾波池水,底色却是化不开的黑。 “师尊。”他又低低喊了一声。 还未等郁安回应,薛无折已经俯身,替他将松散半垂的发髻解散。 修长的手指穿巡于乌亮发间,青年语调缓慢,很是柔哑:“那种东西,怎么配得上师尊呢?” …… 自后山回来已是深夜,百里泽裹紧衣物往自己的住处走。 开阔地带冷风更甚,他缩了缩脖子,安慰自己穿过回廊后皇室厢房就近在眼前了。 夜风呼号,将观感又拉回方才的幽寂环境里,百里泽正走着神,眼角不经意瞄到了一道飘然侧影,一个震颤险些吓晕过去。 回过神来,百里泽磕绊开口:“靳、靳兄?” 那颀长身影本已过去了,听闻这声呼喊步履一停,侧过脸来。 借着冷月微光,露出半张文雅的脸。 “是郡王?” 他的视线将百里泽上下一扫,不出意外发现了对方腰间别着的驱邪明心符,这就是即使用了隐身诀也被发现的缘由了。 每次都与这人撞上,也不知该说是巧还是不巧。 面前人语笑如常不可能是半夜鬼魂,百里泽拍着胸脯,竭力压住狂跳的心脏走上前去。 “靳兄怎会在此?靳夫人已经睡了?这夜半风寒的,是有什么要紧事?” 薛无折温声道:“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夜半无眠,又不忍扰道侣安睡,想寻处灵气充裕之所修炼。” 散修修行若无天资,就要更多借助外物,例如灵力,例如法器。 这事百里泽也知道,所以不算意外。 “这样啊。” 想了想,他指出一个方向:“这条路往前应该有可供修炼的地方,我曾见过仙长们结伴而行,也许通往海瀑布那边。” 薛无折点头道谢,温声告辞就要走。 又有寒风吹来,将百里泽腰上摇摇欲坠的符纸吹下。 还没等百里泽惊呼,面前的青年法诀一掐,那张隐带灵力的符纸已经出现在了两指间。 百里泽满眼惊奇,“靳兄好功法!” 薛无折微笑,并不多言。 他垂手将符纸递过来,这一过程里青年身形微动,暗处的眉眼暴露在月色下。 檐下与院中的高低落差在此刻显现,俯视视角形成居高临下的错觉,让人隐隐窥见对方眸底的阴暗与冷漠。 百里泽接东西的动作顿住了,脑子似乎飞快地闪过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但在薛无折展露疑惑前,他扬手接过符纸,又傻乎乎笑了一下,“多谢靳兄。” 薛无折含笑摇头,转身往长廊右侧行去。 身影消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百里泽站在原处久久未动。 东山景致泛善可陈,接连几日的探查后,薛无折也大致摸清了聆仙派的情况。 这座仙派的蹊跷之处太多,灵气不均毫无云雾的前山,层层落下的海瀑布,还有云顶上灵威深沉的御敌黑旗,怪异之处数不胜数,但却无人生疑。 数百弟子修为平平,所炼的法器千奇百怪,效用各异。 老掌门的境界应该不低,常在后山并不轻易出面,只时不时让百里泽去后山,似乎要商讨与皇室有关的事,从对方每次回来都一脸凝重的表情来看,也许事情并不轻松。 由此也可知这闲散郡王不是只有玩心,或许是心系皇室挂念富贵,也可能真在心系百姓担忧天下。 但面对薛、郁两人的时候,百里泽表现如常,热情之至地向他们介绍东山风光。 据他所言,幼时他和兄长体弱,有几年被寄养东山,故而才与掌门相熟,对方对他们多有扶持。兄长即位后,一心回报聆仙派,使得仙凡两派更加亲和。 回顾过往酸苦之际,这人还能笑容满面,只是尾音有些许凝滞。 说完这些,他的视线从山下的京都盛景上移开,看向一边的两人,颇为感叹道:“世上凄苦之事太多。两位能走到如今,必定也是经历了诸多苦楚。” 薛无折阖眸轻笑,摆手不言。 接收到百里泽的目光,郁安很是平和地回答:“还好。” 百里泽叹息道:“世道总是诸多磨砺,我只愿天下有情人诸事皆顺,也好过天各一方,生离死别。” 郁安眼眸一动,望山不语。 薛无折笑道:“郡王心善。” 后几日天色愈长,预示着寒月将尽。 百里泽一如既往找他们闲谈赏乐,某日晒着温暖日光,不经意问起了二人往后的打算。 薛无折道:“漂泊之人居无定所,或是重回故土,或是隐居山林,只要所爱在侧,怎样都好。” 他扬唇浅笑的模样远胜春月桃英,看上去纯善无害,叫人难以与曾经浴血奋战的冷硬相联系。 郁安没怎么看他的笑颜,目光放在百里泽身上,忽然问:“郡王之后有何打算?” 百里泽挠头道:“我么?就继续留在京都呗!皇兄身居高位,够我游山玩水一生轻松的了。” 郁安不甚明显地勾起唇角,挑破道:“郡王守京,更多的是忧虑皇室亲眷吧?” 百里泽愣了一下,很快笑道:“守江山,平祸乱,当然也是我作为皇室一员的职责。夫人好敏锐,我瞒不过你。” 而今被叫一声“夫人”,郁安已经反应平平,倚栏看向树上春芽。 片刻后,百里泽又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掌门大人掐算运势,推演近来门派中恐有祸变,正不断炼器以便防患未然。我这几日晚间去找他对饮下棋,都无功而返。” 薛无折适时展露出几分担忧:“是炼器不顺?” 百里泽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叹气道:“掌门年事已高,独自炼器太过辛苦。他从不让弟子护法,我又是个没有仙根的人,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 他安静一阵,突然眼睛一亮,“靳兄,你们也是修行之人,可否助掌门一臂之力?” 薛无折婉拒道:“这是聆仙派内的事,外人参与不合情理,且我们修行不精,实在爱莫能助。” 百里泽神色灰暗下去,又听见他话音一转:“但若能报还掌门恩情,我们愿尽绵薄之力。” “真的?” 郁安也是应和:“自然。” 云顶上的那道黑旗除了御敌之用此外毫无特殊,既然如此,不如就以身入局。 当踏上后山的灵阶时,充裕灵力扑面而来。 夜风呼啸,厚云无月,四下寂静只能见几人的脚步声。 发间的千机髓泛起微光,为郁安撑起一面屏障。 他抬手撤去护障,神色自若地提起委地的裙装,很快就跟上前方两人。 听见身后轻微的呼吸声,薛无折脚步放缓,留了个身位让郁安上来,而后与他一同拾阶而上。 百里泽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底,笑着耸肩,眼神很是无奈。 掌门炼器之所是后山深处的临海阁,毗邻白浪滚滚的海瀑布,再往东走就是断崖海域。 临海阁高耸,内里宽敞寂静,寒风吹动四壁烛灯,叫本不明亮的光线缩到墙角。 百里泽揉了揉被风吹僵的鼻子,压声道:“掌门偏爱内室的炼器炉,我们直接进去就好。” 体内灵力充盈五感,郁安视野并未受阻,正抬头打量着这座空旷的阁楼。 他停步不走,薛无折自然也立在一边,温声对百里泽解释道:“郡王莫怪,我夫人性子内敛,探奇心重,并非有意失礼。” “无碍无碍,”百里泽没表现出反感,又揉了揉鼻子,“夫人自便即可,不必顾忌我。” 郁安对两人的对话置若罔闻,目光顺着那层层环绕的楼廊上移,望向了阁楼最顶端。 楼阁无顶,只有天中积云厚厚地压下来。 片刻后,郁安撤回目光,对静立的两人颔首。 “走吧。” 薛无折应了好,百里泽又自觉地走在前面,为他们领路。 灵气如有实质,渐渐积压在肩上。 郁安正凝视着百里泽的背影,忽然被薛无折轻轻勾了一下手指。 与此同时,周身灵压顷刻消散。 郁安转过视线,看了薛无折一眼。 对方却并不看他,目光落向前方漆黑的内室入口。 百里泽的脚步已经停了。 他将内室的门缓缓推开,“就是此处了。烦请二位稍坐片刻,本王去请掌门过来。” 薛无折柔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既然掌门大人每晚都要来此炼器,郡王又何必去请?不如一道进去,也好为我们这两个贸然介入的外人解释一二。” 百里泽推门的动作一滞,“这……” 薛无折笑了,“郡王似乎有难处?” 百里泽转过身来,“没有,靳兄何出此言?” 薛无折笑意融融,并不多话。 最近的烛灯被风吹灭了,百里泽眼前有一瞬陷入黑暗。 他睁大眼睛,想照例去搭薛无折的肩膀,却被一个冰冷的剑鞘抵开。 “靳、靳兄?” “郡王从入阁开始,就不敢看我二人的眼睛,是很紧张么?” “……没有。” “那您可否摘去在下身上的封元符?” “……” 百里泽沉默一息,陡然抓向薛无折右肩。 薛无折剑鞘一转,挡下了这一击,将百里泽震去了角落。 他随手要将身上的符纸摘下,忽觉肩上一沉,入眼是一只颤抖的手。 尾戒猩红,带着沉入千钧的威压。 “聆仙派对皇室,真是倾囊相待,连宗内至宝都愿相授。” 百里泽声线发紧:“废话少说。” 一道封元符或许压制不了面前之人的修为,加上灵犀戒压制修为的力量就绰绰有余了。 如是想着,百里泽五指用力,已经攥入对方的皮肉。 鲜血染红肩头,薛无折祭出了辉寒剑。 但剑身还未凝成,就被一阵微风打散。 脚下砖石渐亮,一道金色阵法缓缓成型,正是熟悉的纹路。 薛无折掌心气力流失,知道必须找到阵眼,否则只会被眼前这个凡人牵着鼻子走。 百里泽将他押到门边,内室重门向两边打开,终于显露出内里的情状。 壁内漆黑,地面深凹,阴冷长风自地底而来,其下是万丈深渊。 百里泽闭了闭眼,正要将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推进去,一道薄如蝉翼的灵刃抵上了侧颈。 “放开他。”郁安嗓音冷淡。 百里泽动作停住,“若我不放呢?” 郁安平静道:“那你会死。” 【作者有话说】 下章互明心意,我真的不会再鸽了! 178 溯流而上 ◎幻境之中◎ 冷漠的威胁换来了百里泽的沉默。 利刃在侧,他最终松开了薛无折的肩。 薛无折周身气血被反哺法阵,修为被压制得彻底,掌心凝力,半晌才重新抽出了辉寒剑。 剑身黯淡,能力也受到了限制。 郁安手中灵刃还未收,就见百里泽飞快前冲掷出一掌,竟然扛下尖刃也要将薛无折置于死地。 薛无折反剑一挡,丹田灵力虚无,终是难捱冲击,被打进幽深巨渊。 陡然失力,他反应极快攀住支点,撑在深渊侧壁皱眉上望。 眼见着白衣青年于深渊里挣扎,郁安毫不食言,直接挥刃去割百里泽的脖子。 灵刃饮血,光芒大盛。 苍老的声音自阁顶传来:“年轻人,放了济川郡王。” 郁安下手毫不停顿,冷声道:“该是你们放了我道侣。” 沾血灵刃抵入血肉,再进一寸就能取人性命。 无形之力掐住郁安的手,聆仙掌门自楼廊上现出法相。 “放了百里泽,束手就擒,我许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郁安狠力一震,驱散压身灵压。 将百里泽反剪双手,郁安的灵刃抵住对方命门。 他再次强调:“放了我们。” 聆仙掌门捋须摇头,慢悠悠看向薛无折,“你也不想看你道侣吃苦头,是不是?那就别再挣扎了,他很快会来找你。” 郁安面无表情:“危言耸听。” 耐心告罄,他将短刃刺入百里泽的脖子,一道罡气打了下来,袭上郁安肩头。 聆仙掌门叹息:“负隅顽抗。” 底细早就被看清,郁安并不意外。 他侧身一晃,堪堪押着百里泽避开这到罡气,正要强行动用体内的吞星珠破局,眼前一晃,发觉这座昏暗楼阁有一瞬的扭曲。 郁安眉头一皱,还没做出反应,手下的百里泽就已暴起,尾指灵犀戒红光莹莹,轻易将他甩开。 又是一道猛烈罡风袭来。 郁安闪身躲开,回首只见百里泽面如土色地擦着颈侧血迹,一道灵索卷上这人腰身带着对方飞向高空中的掌门身侧。 随着百里泽的离去,满地阵法金芒更深,灵压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所有云砚山偷来的灵气皆汇聚于此,压在这幽深古怪的临海阁底,所以聆仙掌门才会常年在此炼器修行,取用自如。 但这阵法不至于将薛无折的修为压制至此,一定还有蹊跷! 阵法剧烈运转,掌门的法相如星逸散,郁安猛然抬头,试图抓住最后的关键。 有风将积云吹散,洒下惨白月光,聆仙掌门已经带着百里泽越过阁顶,于半空俯视阁底二人。 百里泽止住脖上的鲜血,勉强发声道:“不知道你们来京都真实目的是什么,但我说过的,守江山是皇室之人的职责。” 他声音低了下去:“我会说到做到,遏止一切不利社稷安宁的事。靳兄,辛木,不,应该是……薛无折,你不该来的。” 艰难撑着侧壁,薛无折哑声一笑。 “原来你想起来了。” 一个蠢笨的凡人居然会冲破他的忘言咒,真不该小瞧了他。 聆仙掌门已经不想再浪费精力,抬手吟诵起咒法,临海阁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四面墙壁诡异地扭动起来。 楼廊化成积液,滴落在阵法上。 脚下坚硬的土地触感变得柔软,沙泞般粘腻。 一道道黑色锁链穿织天际,将惨白的月光切割。 赶在光亮被彻底掩盖之前,郁安顶着灵压转身,跌跌撞撞踩着金黑织就的土地向薛无折靠近。 但飞身而来只碰到了一点冰冷的指尖,金色幽光里,郁安最后捕捉的是,薛无折坠下深渊前的仰目一瞥。 沉冷的,像积压的云,又像幽深的海。 郁安不假思索跟着跳了下去。 四壁空间混乱挤压,下一刻,龙蛇般的玄铁重链如山压下。 聆仙掌门古怪的笑声自高空中响起:“上古殒神的迷幻之境,有去无还。自求多福吧,二位。” …… 经历过沉重的黑暗后,薛无折缓缓睁开眼,察觉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中。 怀抱轻摇,柔和的唱曲环绕耳侧。 他慢慢抬起脸,望向环抱自己的妇人。 女子面容姣好,笑起来时眼尾带着温柔的细痕。 “无折醒了?” 怀中幼童盯着自己不放,女子微微一笑,点了点他的鼻尖。 “睡糊涂了?一觉醒来就不认识娘亲了?” 薛无折脑袋沉得要命,对上女子秋水般的眼睛,缓缓重复:“娘亲?” 声音稚嫩,像是三月幼芽。 女子笑弯了眼,轻轻拍他脊背,“欸,娘亲的乖宝。” 这场面陌生又熟悉,但眼前这人确实是娘亲无疑。 奇怪,为何一觉醒来就像活过半生似的? 薛无折感到迷茫,下意识在腰间摸了一下。 摸了个空,他皱起眉,隐隐觉得有什么被遗忘了。 女子摸了摸薛无折低垂的脑袋,替他将乱发理顺。 动作很轻,像拂面杨柳风。 随着她的动作,薛无折脑海中的疑虑与困惑如烟消散,渐渐想起了睡前的记忆。 女子道:“你父亲今日休沐,会亲自指导乖宝练剑。他那人看上去古板,其实比谁都心软,望乖宝多多担待。习剑知礼,惩恶扶正,乖宝长大会成为和你父亲一样的当世君子。” 这是自小就在听的告诫,薛无折点头,又被女子揉了揉脑袋,柔声叫乖宝。 之后的日子薛无折皆是习剑学礼,母亲陪伴,父亲指导,浩大的云砚山上灵气充裕,永远都是温暖春日。 晴雨更迭,桃英永开。 薛无折偶尔会偷偷爬上山崖,对着山下树林发呆,连自己都说不出原因。 师兄师弟都性子极好,天分极佳哪怕不日日修炼也能有大境界,沉稳内敛的那几位会考察薛无折剑道,活泼风流的几个就带着薛无折漫山遍野找乐子,然后被家中长辈捏着耳朵带回家。 无忧无虑的日子一直到十岁生辰,五大仙派皆送贺礼,全族庆典结束后万籁俱寂,薛无折撑在窗口望着满天繁星。 星空亘古不变,他却坐立难安,带着说不出来的恐慌,最终握着灵剑在院中整整站了一夜。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天明之际,薛无冉从院墙跳进来,毫不在意自己的雪白裙裾有没有沾染尘灰。 不知薛无折怎么这样起早,她愣了一下才扬起笑脸,将手一摊。 “无折弟弟,你瞧这是什么?” 薛无折慢半拍转过头来,望向她手中的器物。 这有何难?不过是堂姐的法器。 叫千机髓。 千机髓…… 那指尖晃动的铃铛发出叮铃声响,宛若风吹竹海。 薛无折抬头望着,觉得这银白铃铛扎眼得很,还不如一根花簪来得好看。 花簪? 这是谁的东西? 还没等薛无折细想,脑中忽然尖锐地痛了起来。 不对,不对…… 头痛不断加剧,他很快跪在地上,薛无冉慌张的声音响在耳畔。 “无折弟弟?无折弟弟?!” 她关切的呼喊愈发模糊,薛无折混乱的思路愈渐清晰。 ——不对。 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没有相安无事的十岁生辰,昨夜该有一场不明出处的灼烈山火! 他的血脉至亲,师门上下,都死在了火里。 烈火的爆裂声里,刽子手挥剑狞笑,囚笼中被折去利刃的群狼成了待宰羔羊,淋漓鲜血铸成人间炼狱,连空中的清澈灵力也污浊成海。 血气经久不散,一夜之间整个宗族都化作灰烬。 心底的沉重积石得以明晰,原来根本没有安稳命运可言。 薛无折孤身于世,仇恨加身,以此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早就成了剑下亡魂的族人们重现眼前,薛无折撑着地面,胸膛剧烈起伏,低垂睫羽上沾着一滴水光。 “无折弟弟,你到底怎么样了?”薛无冉语气焦急。 她急得不行,正要蹲身下去扶人,却见薛无折缓缓抬起头来。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那漆黑眼眸中一片冰冷,很快又温软下去。 “我无碍的,堂姐。”薛无折轻声道。 这些与薛家人别无二致的幻象足够以假乱真,薛无折越是接触,越是眼底发寒。 这无疑是一场毫无破绽的盛大幻境,盗取记忆铸成铜墙铁壁,将迷失其中的人分食干净。 再待久些,恐怕难以脱身。 薛无折明知如此,但看着这些与真人如出一辙的幻象,还是起了玩心。 这些披了薛家人脸的假东西,全都该死。 但他很好奇,这出戏的尽头会是什么? 被识破后,幻境中的时间流动得很快。 原来云砚山之外还有天地,连大陆腹地的玄光宗也去得。 薛家人要将薛无折送去玄光宗拜师,薛无折没有表现出异议,却在临行前忽然笑道:“我们薛家分明自成一派,修炼功法也已足够。为何我要自废修为,再去玄光宗拜师学艺?” 看着“父母”露出呆滞的神色,他又低下眼眸,漫不经心道:“父亲,母亲,再会了。” 薛无折的拜师之旅也与现世不同,虽然宗门大比也是力压新弟子的结局,但这次挑选师尊时,高台所有位置都坐了人。 本该避世修炼的郁安仙君端坐在少宗主位,主动对薛无折伸手。 “我做你师尊,你可愿意?” 薛无折答应了。 此后,他并未被丢在一边不闻不问,反而被郁安悉心教导,传授所学。 所有的波折都没如期发生。 薛无折成了闻名于世的无折公子,郁安也突破了化神始终高坐仙君之位,两人成了修真界最为人称颂的师徒。 薛家长盛,五大宗和谐,满界太平。 直到幻境中的郁安面含桃花,低头去牵薛无折的手。 他姿态羞怯:“我心悦你,薛无折。” 薛无折终于展颜。 一瞬间,谦谦公子的假面褪去。 青年露出倦怠又厌烦的神色,“终究是赝品。” 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尽,他毫不犹豫抬手召剑,等待已久的凛寒重剑破空而来。 带着森然杀意。 之后缥缈仙境成了尸山血海,那些披了人面的幻象全都死在辉寒剑下。 被逼入死路后,“郁安”双眸含泪,难以置信地问:“薛无折,你要杀我?” 带着如画容颜的幻象泫然欲泣,瞳眸却是死气沉沉的黑。 幻象抬起脸,眼泪滚落,“薛无折,你不是喜欢我、不是爱我吗?我是郁安啊……” 薛无折唇角漾起冰冷的笑意,重剑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你不是。”他声色冷冽。 待一切活物斩于剑下,这个庞大的幻境终于消散了。 薛无折站在茫茫雾色里,周围是无际虚空,脚下是被幻境吞噬了一半的模糊血肉。 手中辉寒剑发出微光,薛无折垂眸片刻,拖着重剑正要走入黑暗,忽然在混沌浊气中觅到一缕极浅淡的气息。 是吞星珠。 跳入深渊的失重感消失后,郁安掉进了一片虚空。 化成颈链的千机髓驱散了深入骨髓的阴冷,郁安渐渐找回感知,却发现此刻的自己眼不能视耳不能听。 四周是一片窒息的黑暗,他自暗雾中起身,随着意识的恢复,更深层的寒凉包裹上来。 郁安握住隐隐发烫的千机髓,在死寂的雾气里穿行。 污浊之地白骨森森,纯净灵力稀薄,感知不到其他活物的气息。 郁安在这片死地走了许久,直到体力耗尽,还是停在了黑暗中。 阴冷的雾气一旦黏在肌肤上,就自发地吸食活体的灵力与血肉,是甩不开的嗜血水蛭。 又一次用千机髓屏开雾气,郁安吐出一口浊气,抬步往前。 此地诡谲,要找到薛无折实在不易。 继续往前似乎能听见各色人等的惨叫,但走到近前,只能发现几具枯骨,还有空气中残破不全的幻影。 诸如此类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郁安也慢慢知道了自己如今身处何方。 恐怕是殒神幻境。 此地汇集了上古神遗留的怨气,故而污秽不堪,迷雾丛生,千万幻境织就迷梦,将所有入境者困在其中。 要出迷境,唯有坚守内心,行过一切真假幻境,才能在万丈迷途中找到出路。 这一过程中,他们的血肉会化作支撑幻境的能源,越是久处其中,越是难寻出路。 传言入境九死一生,可不管是传奇大能还是绝世天才,只要落入此地之后就再没有归来,无人寻到过那所谓的一线生机。 所以整座迷幻之境根本没有归路,这是有进无出的死局。 尸骨成山,化作养分,供养着整座秘境,迷雾污淖,永世黑暗。 没想到这失落迷境会被藏在东山之下,借着一望无际的海渊遮掩,瞒天过海,用以处理修真界的“叛徒”。 不知二人的身份是何时被猜破,但以身入局本就是计划之一,既然想求得更多,自然要承担后果。 郁安心平气和,冷静分析起眼前的局势。 进入此地的人会落入迷境,不管是心神大动还是沉湎其中,都不过是这些浊雾的养料。 而迷境之间是不互通的,要解此局,只能破境而出。 郁安是异界魂魄,迷幻之境无法窥破他心底的忧惧与渴求,所以才许久都没呈现幻象。 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找薛无折。 没管扑上来又开始汲取身上灵气的浊雾,郁安加快脚步,闯入前方冰冷的幽黑中。 灵力被不住吸食,要在深渊中视物就更难了。 “薛无折——” 郁安的呼喊没得到回应,行过很长一段路后,看到前方隐隐透出光亮。 光亮越来越大,像是渐升的太阳,光线灼目。 郁安眯了眯眼,眼前一晃,再抬目时,望见了绵绵群山。 寒风凛冽,苍白雾色流动如海。 似曾相识的景致映入眼帘,郁安垂目思索,从昏沉的思绪里寻到了根源。 是念尘峰,原身曾经的修行之处。 一片霜雪扫过面颊,化作浸凉雪水。 “师尊。” 郁安闻声回眸,然后在高寒仙山中寻到了一剪春色。 梅树下的青年墨发月袍,抬起眼睛看过来,山色秋波都在这一眼中。 “师尊在练剑?” 随着他的询问,郁安手指一动,握紧了手中长剑。 灵剑听召,丹田内灵流畅通,四肢百骸轻快万分。 细探境界,早已不止元婴境。 郁安不回答,青年歪了歪头,抬步走了过来。 “山间风雪太大,师尊虽是炼体修士,也该小心寒冬天寒。” 半带埋怨的话语同样没得到回音。 青年与郁安对视几秒,慢慢抬起手,小心翼翼替郁安擦去面颊上的雪水。 依旧是那张温柔又薄情的脸,但所有的温良都不再有伪装痕迹。 对方平和的眉眼像是山间月色,愈那柔和的语调相配,毫不突兀。 被郁安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无折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轻声问:“师尊,为何要一直看着我?” 问话时,他低下眼睫,带着一闪而过的羞赧。 “薛无折……”郁安终于开口,郑重的语气令对方好奇地看过来。 在那干净的眼神注视下,郁安斟酌道:“薛家的事……” 薛无折显出几分诧异,抿了抿唇道:“师尊已经知道了?父亲母亲念叨着师尊,常要我带郁安仙君回去做客。但我知您醉心修炼,所以推掉了。” 他的眼神里闪动着难以察觉的期盼,又问:“师尊想去吗?” 郁安不语,薛无折并未露出失望神色,而是懂事道:“师尊抽不开身也没关系,弟子都明白的。” 他想起此行目的,收敛了眼中多余的柔情,认真道:“长老们商讨五宗大比的事,届时想请师尊亲自坐镇,好叫那些居心叵测不敢放肆。” 薛无折笑了起来,很柔和地说:“师尊避世不出,五大宗的人又皆仰慕师尊德行,都想趁此机会见识师尊风采呢。” 郁安的目光如有实质,让薛无折脸上的笑意一顿。 青年有些疑惑:“师尊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郁安从那张良善的脸上撤回视线,重新看向山下云海。 “没什么。” 虽然不知道为何迷幻之境又排出一场幻境给他,但破局才是要紧。 接下来,郁安见到了和记忆中全然不同的源水等人。 几位长老年事已高,面对郁安时笑容慈祥,本命法器被安静地收在手中。 但郁安没忘记那些东西带来的剧痛,伤口反复开裂,叫这具残躯吃尽了苦头。 这些画面与现实两厢对比只觉讽刺。 郁安看着这些人和善的面容,只会想起记忆里那些恶心的嘴脸,握剑的手一紧再紧,终是没有动手。 为什么? 因为不想毁掉。 幻境里的薛无折好像很幸福,家人在世,师门美满,脾性善良,是真正的端方君子,是没有变故下,顺风顺水问鼎仙界的无双天才。 如果斩杀幻象,那美梦就会消失。 即使这个幻境终会碎裂,但现在,郁安还不想亲手毁掉这个温和持重的传世天才。 对方应该有更如意的结局。 幻境之外,薛无折披着墨色长袍,腰间挂着替命符,膝下血肉几乎化作泥泞。 辉寒重剑在他掌心嗡鸣,似乎在问他还在等什么。 还在等什么? 青年站在明暗交界,面无表情看着另一个“自己”对郁安绽开笑颜。 而神情冷淡的郁安目光一动,片刻流转的眸光像化开的春雪。 幻境里时间流速很快,郁安避开了热情慈祥的几个长老,和薛无折待在念尘峰练剑。 两人接触的时机不对,薛无折很懂分寸,不常来缠着郁安,只偶尔被督促练剑时不小心漏出一点错处。 郁安会严苛地指出来,言语教导对方似乎难以意会,便用手带着他起势。 薛无折从善如流,分开之后会谨慎地去瞟郁安的眼睛。 郁安对他发红的耳根视而不见,只让他练剑百次再休息,自己则转身往山上去。 “谢师尊指点。” 真诚的道谢没换来郁安停步,对方声音冷淡:“继续练剑。” “是!” 青年低眸看剑,唇角牵起一抹笑。 不知从何而来的森寒冷风吹动鬓角,他不由自主发了个颤。 五宗大比上,郁安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几大宗派的主人一改现世的高傲,对他以礼相待,温和可亲。 青黛和云磷也在,似乎只是不甚相熟的后辈,看向郁安的目光带着敬重。 好似巨变没有发生,人心也从没改易。 一切与现实截然相反。 郁安在幻境里待了很长时间,却没发觉身体有何不适,以血肉为食的浊雾早该将他那具瘦弱身体吃光了,为何一丝异样也无? 轻柔的声音打断了郁安的思考,青年将一盏灵茶递到他面前,眼眸如星。 “师尊,灵茶来了。” 郁安将此事搁下,接过了那盏茶。 直到现世的记忆开始模糊,从初入此方位面的剧痛开始,所有的爱恨怒骂都如隔纱雾,郁安知道到了一切该结束的时候了。 幻梦应该到此为止,比起幻境,更重要的是真正的薛无折。 这么久也没找到幻梦出口,只有暴力破局了。 郁安抽出灵剑,走下了念尘峰。 春日将尽,山中却百花正好。 一片桃花落入衣襟,郁安并未在意,只快步掠去长老阁。 风吹花动,那片残瓣自衣料中滑落。 桃花随风飘转,最终落入一只苍白如纸的掌心。 进入幻境以来,郁安最不能习惯的,就是那几个长老的笑脸。 慈爱正义都是假的,谄媚逢迎唯利是图才该是他们的本相。 郁安动起手来没有一丝停顿,仗着幻境中恢复的修为,毫不客气将长老阁掀翻。 老者们惊怒交加倒在血泊中,死在郁安剑下时满眼不甘。 饮饱鲜血的本命法器悉数被毁,成为一无是处的几寸废铁。 幻境只覆盖了玄光宗的区域,好在幻象中没有宗主离霄的影子,不然即使是这具身体正处全盛时期也难以战胜。 待生灵消失、众峰倾倒后,郁安重新回到了念尘峰。 没有御剑,只是沿着山阶上行。 但再如何拖延,郁安终是看到了山腰小院的轮廓。 薛无折正在院中翻阅剑谱,眼帘半垂的模样显得安宁。 过了几息,他发现了院门口的郁安,未语先笑。 “师尊。” 微风吹来,血腥弥漫。 青年目光一动,落到郁安沾血的剑尖上。 “师尊……” 郁安沉默地走入院中,自始至终长剑未收。 青年放下剑谱,站在原地关切地问:“师尊,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郁安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握剑的指尖已经发白。 “出剑吧。” 青年一脸迷茫,“师尊?” 没等他再多问,郁安已经沉眸攻了上来。 青年狼狈地取剑接招,挑刺披砍一路被从院内打到山外。 攻势如雨,令山间桃英也七零八落。 后来青年脸颊被划破,已经接不下剑招,只能无措看向眉眼含霜的人。 “师尊,您怎么了?” 郁安挑开他的防守,平静开口:“这是幻境,我早就知道。” “什么?” 郁安又刺去一剑,落下的目光同剑雨一般的冷。 “这里是幻境,你是幻象。”他道。 “薛无折”闪身躲开这一击,弯起唇角,“您……早就知晓了?” 郁安长剑一扫,将他逼得一退再退。 “没错。” 已经快被逼入绝境,青年仍是笑道:“您真有趣。” 但轻松的神情维持到上了山崖为止,“薛无折”前方是郁安的剑雨,后方是万丈深渊。 他捂住渗血的手臂,神色惶然地开口:“师尊为何要步步紧逼?我分明没有做错什么。” “所有人都做一场美梦,这难道不好吗?我做得很好,师尊也很喜爱我,不是吗?” 流转的目光宛若山涧倒影,挑不出错处的五官如藏月色。 在逐渐虚化的景致中,青年视线微微上抬,不明意味道:“师尊啊,你真的舍得杀我吗?” 直至对方命门的长剑分毫不让,郁安面无表情,并不言语。 对面的青年却已从他眼中得出答案,不由温柔地笑起来。 “师尊,你舍不得的。既然如此,就别怪弟子失礼了。” 叹惋的语句犹如嬉笑,他松开捂紧的右臂,纵身跳入无边雾色中。 自其他生灵消失后,此方幻境开始不断崩塌。 缥缈仙山与春花清泉都化作齑粉,白雾缭绕,却渐渐染上墨色。 山水留白,浊雾始出。 郁安站在方寸之内的实地里,凝神打量着包围四周的黑白雾色。 景致犹在,幻境还没结束。 一道迅疾剑气自暗处飞出,郁安即刻闪躲,却还是被划破一片衣角。 “师尊,您怠慢了。” 寒凉雾气浸入骨髓,郁安握紧长剑,警戒地望向四周。 下一道剑气袭来的角度依旧刁钻,郁安挡开那道杀机,却被从雾色另一端现出的长剑刺入血肉。 浅色衣衫染上鲜血,疾寒剑气如山扑来。 “师尊,答应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郁安抽剑回身,才将避开一道杀机,又有一条长刃袭来。 偷袭者躲在愈发浓郁的雾色背后,音色干净,带着温和笑意。 又有不知角度的剑尖袭来,郁安挥开那道尖刃,回撤之际更强的杀意兜头而来。 胸口一烫,是触发防御的千机髓。 顺利捱过这波袭击后,颈间坠饰已烫得皮肉发疼。 郁安沉下呼吸,只听一道如隔山水的沙哑声音响在耳畔—— “动手,你能杀了他。” 是谁? 容不得他细想,雾中又突现出一道冷光长剑。 郁安抬剑挡住攻击,顺势回攻。 于迷雾里扑了个空,他眉眼一压,在又一道杀机出现的时候不再一味固守,而是迎着杀机冲了上去。 对方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松手欲撤,却被顺着长剑捉住手腕,被狠狠地带离隐身之所,摔上了结实的地面。 腿骨被折,匍匐在地的白衣青年抬起脸,“师尊……” 郁安的长剑压上他的颈侧,一语不发。 “杀了薛无折,打破幻境。”那道模糊的声音又响起。 见郁安久久不曾有下一步动作,那声音低了几度,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 “为何还不动手?” 地上的青年身体颤抖不止,情真意切道:“我并非想要师尊性命,只是想要相伴师尊,为何这也不行……”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上面有过嘲讽与冷漠,也有过温和与柔软,却从不似如今这般的脆弱易折。 颤动的眼睫如同风中细叶,像是随时能下一场雨。 “师尊,师尊,和我一起,求求您……” 与泫然哀求截然相反的,是郁安耳畔的另一道声音:“杀了他。” 郁安呼吸一静,剑尖前移几分。 脆弱脖颈渗出血迹。 青年眸中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无助喊道:“师尊,郁安、郁安仙君……” 但割破皮肉后,长剑却没再移动半分。 青年的眼泪很快止息,露出的希冀的神色,“师尊,您改变心意了对不对?我知道的,你不想杀我的,我知道的。” 耳边的那道声音也在问:“你不想杀它?” 两道声音一轻一沉,郁安皆未回应,兀自闭了闭眼。 “杀了它才能破局,你在犹豫什么?” 看出了郁安愈发迟疑,地上的青年脆弱的神色一收,翻身就要滚入一边逃开。 还没等他躲入雾中,无形的灵力压了下来,丝丝缕缕穿入脊椎,将这只幻影牢牢定在原地。 一只冰冷的手臂环住了郁安染血的腰身,原本如隔水帘的模糊声线这次清晰地传入郁安耳中,带着淡淡的冷。 “你该杀了它,郁安。” 郁安喉头一滚,艰难道:“薛……” “嘘——先解决眼前的事。”身后的人吐字很慢,气息冰凉,鼻尖蹭过他的后颈。 郁安身形一顿,像是被一把尖刃抵住了。 身后人低低一笑,再开口时声音如冰:“破除幻境,杀掉他。” 郁安还未应答,握剑的手就被对方裹住,被迫抬剑指向那只眼泪不止的幻影。 幻影五官皎然,唯一双泪眼情绪浓重,被封住口唇,眼神却好像还在求师尊收手。 郁安的身形僵住了,“等等……” 身后的人不予回应,揽着郁安握紧了剑柄。 而后利剑扬起。 浓白雾气忽然散去,一息之后破镜声响起。 长剑刺破幻影的心脏,郁安几乎脱力了,是身后的人带着他的手,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让长剑穿过那具毫无反抗之力的躯体。 囚笼中的幻象被一点一点碾碎。 幻影消散,幻境崩塌。 幻影淌出的血泪消散空中,郁安猛然转过脸,看向抵在自己肩上的人。 那人在笑。 神情愉悦,眼神冷漠,像斜阳映照下的亘古冰原。 薛无折,真的是个疯子…… 郁安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 紧密的拥抱,温和的字句,还有近在咫尺的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对方都不以为意,为达目的,不论是杀戮还是柔情无所谓。 郁安手脚冰凉,无力地推他,“薛无折,放开……” 薛无折弯着唇角看过来,勾住郁安的腰将他压向自己,忽然说:“杀掉了呢。” 一出幻境,完好的丹田迅速枯败,吞星珠修补着身上的伤口。 郁安调整着呼吸,“什么?” 薛无折注视着他的眼睛,“杀掉了,您喜爱的弟子。” 郁安眉头一紧,“……你在说什么?” 薛无折苍白的唇边化开一抹笑,“您很喜欢那个薛无折,不是么?” 语气越温柔,拥抱越是紧密。 腰身几乎要被掐断,自己也要快要陷进对方的胸膛里,郁安不适挣扎,“你先放开。” 薛无折略微松了手,还没等郁安松口气,骤然勾住他的腰身,让人迎面压向自己。 那低哑的声音带着灼热的烫意,落在郁安耳畔:“师尊喜欢他什么?装模作样?讨巧卖乖?还是巧言令色哀声乞求?为何他只是嘘寒问暖,乖乖学剑奉茶,就能让你高看一眼?” 郁安侧过脸避开他滚烫的目光,钳住的双手觉出痛意,“你怎么……”知道这些? 薛无折并不回答,兀自说道:“他打伤你,你却还是舍不得杀他。我倒想知道,师尊怎会如此心软?不过是个幻境死物,到底凭什么?” 在这浊雾深沉幻境如云的深渊里心神大动可不是好事。 郁安立即道:“你冷静些。” 他挣开薛无折的手,心念一动,千机髓就化作灯盏,照亮了不断被浊雾侵蚀的方寸之地。 光线只将眼前光景照亮了一瞬,然后就骤然熄灭。 薛无折目光一动。 千机髓重新回到郁安颈上。 在这一瞬之间里,郁安看清了对方身上绵延的血色。 半身血泞,小腿处皮肉稀薄,甚至已成了白骨。 这便是那层若有若无的血味由来了。 郁安嗓音一紧:“薛无折,你……” 薛无折沉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追问:“你为什么要跟着下来?” 郁安不语。 薛无折继续道:“你不是薛家人,又带着千机髓和吞星珠,那阵法困不住你。你分明逃得掉的,为何明知这是死局,还是跟着我进来?” 漫长的沉默后,郁安开口:“到哪都是死路,我还有选择吗?” 薛无折道:“不是只有死路。” 不是只有死路,两人都知道。 若是薛无折独自复仇,会少掉掣肘和牵挂,凭着高深修为,来去自由。 相应的,若是郁安独身一人,只要带着这两件神器,也足够躲过追兵,逍遥天地。 只要分开就有一线生机,不会是现在这样,双双等死。 不是无路可走,而是做了最难的选择。 薛无折忽然笑了,“郁安,你不恨我?冷嘲热讽,羞辱折磨,你该恨我的。” 郁安垂下眼睛,“我不恨你。” 【作者有话说】 写幻境不小心写多了,抱歉朋友们,我明天继续 179 溯流而上 ◎师尊,你是爱我的◎ 人们常说,薄情寡性者,注定一生孤苦。 因为曲意逢迎,辜负的好意与真心太多,终会祸及自身,所以永远留不住心中所爱。 这些年里,薛无折也曾无声地处理过很多角色,借着温和正派的假面,消解心中无处宣泄的仇怨。 那些含恨而死的人们曾骂他无情,诅咒他此生不宁最后不得好死。 多行不义之辈死不足惜,即使死相凄惨,也对无折公子清风霁月的名声无损。 对于那些含血的诅咒,薛无折从来不以为然。 若是祈求咒骂有用,那仇敌的性命早就该被天道送入他手中,而不是永远披着假面,与那些丑恶的东西平和相处。 成败终有时,弱者的心音无关痛痒,不必俯首去听。 在带着郁安将幻境中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幻影杀死时,薛无折有一刻同那双漆黑的眼睛短暂对视过。 依旧是梨花带雨惊惧不堪的神色,但与滚烫眼泪形成对比的是冷温眼底。 它也在打量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分明眼泪不止,嘴角却微微一动,似乎在笑自己的地位对方终身难及。 下一刻,长剑洞穿胸口,盛放出糜艳的花。 幻象消散,薛无折将郁安牢牢拥在怀里,面颊相贴,感受了对方颤抖的呼吸。 是害怕还是不舍? 他是想要那只幻影常伴身侧? 朝朝暮暮,侍奉左右,花开花落,做一对真正的清白师徒,这就是郁安想要的吗? 真是叫人眼红。 那么很可惜,不管郁安是赞成还是反对,那个薛无折都只能一死了。 不知它要的到底是灵力血肉还是生人灵魂,但只要觊觎不可得之事,都该付出代价。 收敛锋芒的温顺柔情,百无一用的温软可欺,薛无折也会装,甚至能做得更好。 既然都是同一张脸,只要掩饰好阴晦本色,装痴扮傻,讨巧卖乖,郁安也会喜欢的。 而占据郁安心神的,只能是唯一的薛无折。 至于其他不知死活的替代品,不该出现在郁安眼前。 杀掉替代的感觉令薛无折产生了病态的兴奋,以至于泄出了笑音。 然后他看见了郁安过分苍白的侧脸。 一瞬间,那些曾经所受的恶毒咒骂疾风般袭入脑海。 所望皆空,所得皆失,生死无门,一世凄苦。 心狠手辣至此,若有所求,只会不断落空,即使勉强入怀也只会不得善终。 越是握紧,越是离散。 薛无折从不信这些诅咒,但此时此刻,看向郁安沉寂的眉眼时,心底却难得出现几分慌乱。 一直以来的胁迫与羞辱或许与波折不断的现实抵扣,郁安从始至终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来到他身边的。 高阶幻境能左右人的感情,抹去记忆填补空缺,让入境者甘愿深陷其中。 郁安虽坚守本心并未深陷其中,但被强迫着亲手杀掉乖顺的爱徒,难免不生怨怼。 ……郁安还会再容忍他吗? 答案只有一个。 诅咒应验,薛无折真的所求无望了。 太多的自厌堆砌心底,积成厚重的山石,逼着他问出一句:“你恨我吗?” 比起反感,恨才是确切答案。 但郁安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薛无折一怔。 良久,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惑:“为什么?” 为什么在经历了口无遮拦的轻慢羞辱,不顾意愿的亲近失度之后,这人还会说不恨。 事已至此,还有让对方言不由衷的理由? 庇护一说放在深处迷境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只会显得可笑。 从郁安选择跟着薛无折闯入死局开始,他们的关系就开始颠倒了。 不再是查案复仇的同盟,只是在生死局中唯有彼此相照的两个人。 性命之忧下没有胁迫与被胁迫,不论修为高低,只要稍有不慎都会被吞噬一空。 身份前所未有的平等,所以郁安完全没有说谎哄骗的理由。 那为什么,不恨呢? 薛无折感到迷茫。 而对于薛无折的问题,郁安只是摇头,重复说道:“我不恨你。” 他没有透过浊雾去辨别薛无折的神色,慢慢伸出了手。 碰到薛无折的肩膀,对方没有反应。 于是郁安顺着肩膀下移,摸过那结实流畅的手臂,碰到了对方浸凉的五指。 都是完好的。 也是这只手带着他杀了幻象。 郁安隐隐松了口气,又努力睁大眼睛去辨认对方身上其他的伤口。 但这是徒劳,因为浊雾涌上来后,即使有灵力加持他也难以视物。 视线受阻,只能依靠触觉,好在薛无折没有拒绝。 所以郁安顺利检查了对方的上身,从胸膛来到侧腰时,摸到类似纸张的触感。 定睛一看,是张生效的符纸。 郁安抽出那张光线暗淡的符纸,辨认出那符纸的纹路后,五指一攥,立即就将那符纸碾碎成灰。 是替命符,原是阴损之辈分食气运所用,却被用来做了善事。 所以不是幻境无害,而是薛无折一直在替他受难。 郁安闭了闭眼,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身难保还替别人分担祸福,薛无折怎么会在该自私的时候这样无私? 这人总嘲讽他人蠢笨,自己分明也笨得出奇。 薛无折没有回话,郁安也不在意,握住对方的手腕,稳声道:“你受伤太重,我帮你修补。” “师尊,”薛无折终于开口,“郁安。” 在郁安回应之前,他吐字缓慢:“我灵力所剩无几,难以自愈。” 郁安问:“你想说什么?” 薛无折声音渐低:“灵力,师尊。” 二人之间索要灵力的方式只有一种,这已经是彼此默认的事。 但郁安体内灵力趋于稳定后,已很久没有再给薛无折疏通灵力的机会。 提到这个话题,郁安一时陷入沉默。 一息之后,他犹豫着搭上了薛无折的颈肩,慢慢向对方靠近。 薛无折表现出十足的安静。 郁安没了修为,自然看不到黑暗之中,那双墨色凤眸是如何紧密地黏在他身上,堪称贪婪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像随光的暗影,带着日光炽热的余温。 距离拉近后,郁安手指一动,碰到了薛无折的脸。 依循气息辨认出正确方位后,他抬起脸,轻轻去够对方的唇。 但并没有碰到。 因为一直沉默的薛无折一改安静,双臂突然圈上了郁安的腰。 “郁安。” 郁安还未应答,薛无折已低下头来,准确地咬上他的唇瓣。 唇齿间弥漫出淡淡血味,郁安眉头轻皱,扬手要去扯对方的头发,却又生生顿住了。 因为看到了薛无折颤抖的睫羽。 不同于幻影勾人怜悯的姿态,眼前这人哪怕示弱时眼神也是倔强的,带着难以悔改的狠劲。 郁安没有见过这样的薛无折,以至于一时难以给出反应。 泄愤般的撕咬只维持了片刻。 薛无折吻了吻郁安被咬破的唇角,又用湿润的唇去亲他的下颚,然后细吻一路下移,来到那纤长优美的颈部,在那皙白如玉的肌肤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红痕。 郁安被迫仰起头,下意识去捉对方钳住自己的双手。 “薛无折,你松开我。” 郁安用力挣扎,但掐住腰身的手分毫不动,钢筋铁骨般烙在他身上。 烫得他心慌。 滚烫的呼吸一直落在颈脖上,郁安没有办法,只能奋力去踢对方的腿。 知觉渐消的白骨被踢动,薛无折手腕没松,带着郁安一起倒在地上。 归因于千机髓,落地并没有不适。 郁安吃力地仰起头,望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影,“薛无折!” 薛无折不语,钳住他的下巴又吻了过来。 呼吸被占尽后觉得窒息,郁安勉强躲开那灼烈的吻,用力去推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却不想被对方抓住机会,双手肆意地在身上游走,似乎要连骨头也揉散。 不再是点到为止的暧昧试探,所有的情与欲被摆在了明面上。 过分大胆的抚摸令郁安短暂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即发狠推开那压制自己的人。 “薛无折,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的压制不动如山,只是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了。 靠得太近,郁安看见了薛无折惨白的脸。 对方眼中透出绝望,声音已经完全哑了:“你恨我吗?郁安,你恨我吗?” 郁安胸膛剧烈起伏着,薛无折固执地想从从他红晕未消的脸上寻找答案。 “你恨我吗?郁安。” 郁安昂起头,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费力观察着薛无折的表情。 此时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不是不顾场合的色欲熏心,对方做这些是为了激怒自己。 他想要什么? 想要自己改口说恨? 想清这些,郁安觉得头疼得厉害,“薛无折,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是恼火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的语气。 对上郁安平澈的眼眸,薛无折呼吸乱了,无措地将他拥住,失去了一切的高高在上与游刃有余。 “郁安,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容忍充满恶意的傲慢羞辱? 为什么可以一走了之却要毅然回返? 为什么即便到了现在也依旧不生气呢…… 不恨? 怎么会不恨? 如果这感情不是恨,那又该是什么? 薛无折迷惘至极,头脑中的问题越积越多,只能将郁安越抱越紧。 奇怪的是,分明靠得很近,却好像隔了山水。 怀抱里的青年清瘦,被这样无礼的对待也没有挣扎,甚至还在短暂的停顿后,虚虚按住了他的脊背。 潺潺灵流注入僵冷的躯体,修复着已成白骨的下肢。 薛无折手臂一紧,脑中分明还乱着,却忽然用很轻的声音问:“郁安,你爱我吗?” 是万分茫然的语气。 温热灵流没有止歇,郁安一直没有回应。 薛无折气息不稳,撑起身体去看郁安的脸,对视片刻后,忽然发疯似的将对方重新揽住。 拥抱一紧再紧,似乎要连分隔的血肉都融成一体。 薛无折倏然笑了,不成调的笑声越来越大,在寂静的浓雾中愈显诡谲。 笑音渐低,低成了微不可察的呜咽。 “师尊,你是爱我的。” 气息凌乱得像离陆海的狂风,但心境却是前所未有的空明。 亘古苍穹传来了隐隐雷声。 薛无折松开了郁安,看着对方怔然的眼睛,指腹擦过对方血迹斑斑的下唇。 灵力如水,伤口愈合如初。 “寻处避险地,不要受伤,”薛无折扶着郁安从地上起身,眉目如月夜清风,“此劫过后,我不会再放开你。” 语毕,他不管郁安有何回应,将手一抬,无形的灵力将郁安送开很远一段距离。 千机髓幻化撑伞,为郁安挡去簇拥而来的阴冷。 数不清的浊暗气息顷刻退散,薛无折周身运转起澄澈灵力,连同那侵蚀殆尽的身体复原大半。 灵力涌动,汇聚微光,驱散了深重暗潮。 穹顶雷声渐近,无尽浊气避退,唯薛无折不动如初,身边光亮愈显。 不过一载就能突破元婴,真不知是羡慕对方资质不凡,还是该叹天道偏心。 此时已经顾不上追究薛无折先前灵力不够的谎言了,郁安握住伞柄,“一切小心。” 突破雷劫只能用自身修为相抗,若用到防御法器,会引来天雷变本加厉的惩戒。 所以郁安除了叮嘱对方要小心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薛无折身处灵流中心,目光却始终落在郁安身上,闻言轻轻颔首。 青年眸如墨玉,双唇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疾猛的惊雷已近在耳边。 天劫到来前,强大的威压将此方天地挤压得不住下陷,连角落的枯骨都被化作了齑粉。 无人之境袭起灵流带来的狂风,所有深沉怨气都退避三舍。 令人胆寒的威压里,郁安撑伞静立,目光一错不错注视着灵流中心的人。 深渊之外。 聆仙掌门处理完心头大患后一身轻松,已多日不曾修炼,这日算出平卦,也没管太多,注入灵火烧鼎炼器。 云砚山薛氏的后代这些年竟一直活跃人前,成了广为称颂的正道君子,要将掩藏的真相重现人前,为此几次三番闹出事端。 对方如此不知死活,那便以此为饵,将搅乱几大宗门的这两只游鱼瓮中捉鳖。 当日移灵大阵被注入封印咒术,成了专为薛无折准备的杀阵,犹嫌不够,就再以殒神幻境为笼,辅之以聆仙倾尽一派之力练就的无虚玄链。 压阵之物,就选薛氏得来的镇厄锁,从薛家人尸骨中搜来的东西用着终究晦气,不如就拿来给他们的少东家用,这才是物尽其用。 灵火还未燃尽,聆仙掌门只听远方雷声阵阵,不由眉头紧锁。 有人要突破了? 他执起拂尘欲继续炼完灵器,却慢慢感觉到一层一层的威压落了下来。 灵鼎震颤,生出裂痕,初具雏形的灵器直接被烧成废铁。 地面开始晃动,聆仙掌门疾步来到窗边,睁着浑浊的眼睛外望, 东山之上,重云倚叠汇聚成海。 山中弟子们左摇右晃,惊惶地望着连至远天的漆黑劫云。 劫云层层累积,由东面海渊绵延至高耸东山,最外沿就是浓重的黑,层层深入,到东山的临海阁地界时已成了暗紫色。 闷雷滚滚,响在上空,云海翻涌,电光耀目。 有人要在东山渡劫? 弟子们纷纷猜测是本派掌门沉寂已久终于突破,但见到高阁窗外的白发老者,又全都换上了惶恐表情。 不是掌门,难道还有其他大能?! 不管是谁,都是走为上策,小小的东山,怎么经得住这样可怕的雷劫?! 众人皆是慌张百倍,聆仙掌门皱眉高呼道:“尔等莫要惊慌,守住结界,天雷只针对渡劫者,不要自乱阵脚!” 声如洪钟,传至东山每个角落。 往日里一呼百应的权重老者,现下已经无人在意,弟子们四散奔逃御剑掠远躲向了山下人间。 数条流光分散而逃,在压山乌云中如同崩散陨星。 旁边的百里泽紧张地看向聆仙掌门,“有人要渡劫了?是东边临海阁的方位,掌门伯伯,难道是薛无折……” “是我们小瞧了他。” “……那要怎么办?” “不过是自寻死路,不必顾忌。” 斩钉截铁的结论令百里泽心中一松,但视线投向天际,又带上一层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忧愁。 聆仙掌门运筹帷幄的神情在第一道天雷劈下的时候僵住了。 原因无他,任谁见到那直接将大半个山头劈毁的黑紫天雷都会大惊失色。 琼台楼阁一瞬之间化作飞灰,辽阔水域波涛海啸渐起。 整座东山都在震动,百里泽艰难地攀住一道玉柱,“掌门伯伯……” “郡王放心,镇厄锁的结界坚不可摧,他们出不来的。” 那是有去无回的封印之所,任你是化神境还是大乘期,都无法从上古神的迷境中脱身! 说是这么说,但聆仙掌门一捋长须,还是在地动山摇中带上百里泽躲开所有倒塌的楼阁。 转眼间前三道天雷已悉数落下,此境之内,早已无活物敢踏足。 东面山头已成焦土,唯有被锁链封印的迷境入口屹然不动。 呼啸海浪翻涌滔天,冲刷着那柄铮亮如新的镇厄锁。 雷声还在继续。 挺过了前三道雷劫后,所有人以为势头会逐渐减弱,却不想那劫云未散,竟是越演越烈,透出浊暗金光。 雷云在加,惊雷却不再逐一落下,开始接连不断倒向封印之所。 电光夺目,雷霆万钧。 海渊躁动不已,海水震动离岸千尺,挥洒四落,成了铺面骤雨。 一切局面都已失控,元婴境的劫云何至于此! 聆仙掌门心底一沉,急忙掐诀,但一道传音诀还没送出,望向封印时眼神已经变了。 数道惊雷接连劈下时,将倾颓暮色的映照亮眼至极,宛如旭日东升,天光大亮。 贯耳的雷声里,铁锁寸寸崩裂。 镇厄锁碎成残块,与之相连的玄链尽数崩毁,露出内里大阵的本色。 金紫长龙般的劫雷势不可挡地砸向封印阵,阵中心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随后,蛛网般的裂痕不断扩大,耀眼的金色灵纹被层层毁去,而后又是一道惊雷,终于将那吸取云砚生机的法阵彻底毁去。 十六道天雷一道未错,悉数落于无尽深渊。 最后一道天雷几乎贯穿天地,金紫电光叫所有人都不敢直视。 震耳欲聋的雷声消失后,劫云终于慢慢散去,天际散开最后一抹日落辉光,大陆即将陷入沉夜。 这一刻,海水止息,天地寂静。 东山地界已成焦土,东面高岸沟壑纵横,大半山石倾斜倒塌,残缺到了怪异的地步。 暮色之中,两道人影自黏稠的黑暗中出现。 一人神情淡然,一人眉目含情,皆是姿态从容。 如行山过水,平淡逍遥。 所谓的上古神迷境,也成了已破的死局。 远天夕阳渐消,薛无折活动着快被雷劈散的肩膀,与郁安一同下山。 雷劫过后山石凌乱,他们遇上了守山的聆仙掌门。 长须老者戒备有加,提着本命法器,犹豫着提出要与薛无折死战一场,但还未开打又扬言其他宗门的援军正在路上,劝薛无折不要以卵击石。 这人狡诈阴狠,却又贪生怕死,敢做不敢当。 薛无折微微一笑,用手就将这颤颤巍巍的老头打得起不了身。 而后长剑一掷,直接洞穿丹田。 不炼体的器修,就是这样不堪一击。 没了修为,这人还能活多久? 从此以后,聆仙派只会如今日这般四散溃乱,群龙无首,一蹶不振。 山门重振?不过只是乌合之众的空谈。 御剑离去之前,薛无折同角落里的百里泽有片刻的对视。 对方僵着身体,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薛无折身形未动,径直移开了目光。 萍水相逢,仇怨相抵,不过是一个不会再会的陌生人。 【作者有话说】 来哩! 180 溯流而上 ◎彼此相爱才能这样◎ 晚天异象平出,毁天灭地的雷声下,狂风卷过此境。 京都百姓最初惊惶失措,惶恐万分地望向声源,只见东面流光数闪,往日傲慢不凡的仙长们四散而逃。 还没等他们慌张逃命,却发现阴沉的雷电被阻隔在东山之上,分毫未进。 以那道高悬黑旗为界,一方天地震荡,一方烟火安然。 这旗本是防御之用,于天道劫雷下自是无法护住聆仙派周全,最终却反道而行守住了京都百姓的安宁,也算殊途同归。 雷云散去,聆仙掌门重伤在身。 那些奔逃回返的弟子皆是不知所措,没有担当的人就此辞别山门去别处拜师,想创出天地的那些仍固守山派,想借着皇室之力东山再起,还没施展拳脚就遭到了皇室一反常态的拒绝。 聆仙派的人问其原因,皇帝心平气静,只说仙凡有别,多年来谢聆仙派相搀,但人各有命,朝代更替非人力能阻止,此后不敢再劳贵派帮扶。 这无疑是将这些年的事放到了明面上,聆仙派借助皇室龙脉兴肃门派,而皇室借助聆仙派的势力巩固皇权,稳坐江山。 对方做事狠绝,依附相生的关系也该到此为止了。 已知晓所有始末的百里泽站在兄长身后,由始至终对聆仙派的人冷淡至极,行端坐正,全然不复从前的散漫游乐。 皇族的事不会传至民间,但没过多久,百姓们也推测出了来龙去脉,必是东山聆仙派面上与人为善,背地却多行不义,以至仇家上门,天道都看不下去这才降下雷霆惩恶扬善。 整个聆仙派都分崩离析,而皇家的人却不为所动并不参与,可见错都在那些仙长,如今不过是因果报应。 民间热议纷纷,传闻喧嚣尘上,连带着两个当事人都对此略有耳闻。 聆仙派的事了结之后,郁安和薛无折并未远行,而是在距离京城数百里的一处别院落脚。 其他几宗是否真有追兵还未可知,当下还是修补伤患稳固境界要紧。 殒神迷境中渡劫远比现世来得凶险,纵然薛无折有辉寒剑相抗,天雷之下也难保安然。 雷劫几乎将他一身筋骨都劈碎了,血肉之躯成了枯土焦石,再难看出无折公子清逸绝尘的影子。 暴动的灵流归于平静后,郁安收起残破不堪的千机髓,快步上前查看薛无折的伤势。 浊暗雾色被肃清,终于不用担忧视物问题。 灰土尘埃扑面而来,郁安俯身还未细看半跪之人的状况,就直接被捂住了眼睛。 郁安:“……” 隐隐能猜到这是不要他多看的意思,郁安顺从地阖上眼眸,搭住薛无折的手替对方输送灵力。 吞星珠运载的灵力有限,郁安很快就稍感乏力,正要故作镇定继续,就被按住手不能再动。 而后侧腰被轻轻一勾,唇上覆来一层温软。 气息交缠只此一瞬。 郁安挣开双眸,对上了薛无折笑意融融的眼睛。 “好听话啊,郁安仙君。” 让不看就不看,阖眸时垂下的长睫像一对能被困在掌心的蜻蜓。 郁安眉头一动,正要开口提醒他分清主次,却见这人眸中水光盈盈,故作忧伤地按住白骨隐现的肩膀。 “我好疼,师尊。” 分明重伤未愈又不知深渊之上是何光景,还能面不改色与他玩笑,薛无折这玩世不恭的态度真是分毫不改。 就算镇定自若过了聆仙派那一关,薛无折初至化神境,也该低调行事,其他几个宗派之主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他们能避则避。 两人落脚的宅邸是薛无折早年于此处捉妖时买下的,名扬天下后他很少重返凡尘,好些年都没踏足此地。 真正见到薛无折口中的搁置废宅时,郁安嘴角一抽,视线从纤尘不染的青砖,移到清雅精致的雕饰,最终落回薛无折脸上,一时没有言语。 青年眼眸如同墨色琉璃,正密切地注视着郁安的一举一动,见他望来,便展颜一笑。 “委屈师尊暂住此地了。” 如果这是委屈,那从前两人的风餐露宿又该算什么? 郁安没有理会这句客套,随意选了间房就要休息。 还没踏进精巧的内室,紧随而来的薛无折就揽上了郁安的腰。 “师尊。”声音说是柔情似水也不为过。 郁安油盐不进:“还有事?” 薛无折低头在他颈间轻蹭,“伤疼。” 郁安面无表情掰他的手,“忍着。” 这人的外伤过了遍铸清池水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内伤需要自己运功调理,比起在他面前撒泼打滚,还不如就地调息来得快。 但薛无折全然没有自己调息的自觉,抱着郁安不松手。 “我好疼,”他蹭着郁安的脖颈,唇瓣在那片肌肤上慢慢吻着,“师尊亲亲我。” 郁安觉得无奈:“……薛无折。” 听出这不是全然拒绝的意思,薛无折眸中暗光一闪,面上还是那副虚弱模样,低眉顺眼地跟着郁安进了房间。 房门是被术法合上的。 一进屋郁安还没来得及言语,就被薛无折压上桌沿,接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吻。 青年分明面色苍白,但亲吻永远又急又猛,手掌力道大得似乎要将人血肉都揉化。 一切未挑明之前就格外强势,如今更是全不收敛的霸道。 躯体紧靠,唇舌交缠,容不得对方有片刻喘息。 郁安呼吸困难,勉强别过脸躲开他的吻,“别亲了。” 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也不知对方是怎么愈伤止疼的。 单纯的亲吻根本毫无作用。 但薛无折揽着他的腰不松,抬手替他擦去唇上的湿润,轻柔得像是抹开一片雪。 只看五官确实是个清正君子无疑,但若细究那双曜黑的眼眸,只能窥见无穷无尽的沉暗。 如有实质的暧昧眼神让郁安接受无能。 他勉力后仰,避开了对方揉自己唇的手,“不要摸了。” 薛无折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闻言并不言语,指腹最后擦过对方红艳的唇瓣,开始在那白净的侧脸上摩挲着。 与此同时,搭在腰上的手慢慢放到了脊背上,寸寸上移,似乎在细数脊骨。 郁安觉得痒,皱眉想躲开他的戏弄,手刚一动就被轻轻执住,而后指尖勾缠,彼此掌心相贴。 这一过程仿佛被无限拉长,勾连相触的五指,毫无间隙的掌心,每一次指腹移蹭都体现出绵长的缱绻情意。 郁安思绪一乱,抬起眼睛看向薛无折。 青年眸如远星,垂眸与他对视片刻,又吻了过来。 这次的吻不再强势,透出难得的温柔。 郁安刚开始还能冷静自持,久而久之就头脑发昏,被放在床上亲吻时,最先望见的是薛无折幽黑如夜的眼睛,然后才是纹样淡雅的垂落纱帐。 纱帐轻晃,像晴日飞鸢。 郁安从眩晕中抽身,稍微恢复了些神智,觉得嘴唇发麻,赶在失陷其中之前推开身上的人要下床。 薛无折以为他想逃,牵住他的手腕就将他拽了回来,下一刻,绵柔的吻落在了纤白的后颈。 郁安腰肢一软,差点摔下床去,还是身后的人及时勾住他的腰,这才幸免于难。 揽在腰上的手不断收紧,落在后颈的吻也逐渐变了味道。 唇瓣彻底品过那片肌肤后,又流连到了耳后,正在慢条斯理地吮吸。 郁安捉住薛无折的手,偏过脸想要喝止对方,薛无折却眼帘一掀,又抚着他的下颚凑过来吻他的唇。 郁安被吻得没办法,唇齿间全是另一人的气息,连舌根都没放过,被里里外外尝了好几遍。 喘息声交杂,带着露骨的情欲。 扶住腰身的手屹然不动,那按住下颚的手却逐渐下撤,滑过漂亮的锁骨,而后解开了揉皱的衣衫。 肌肤暴露在清寒的空气中,郁安颤了一下,很急切地别过了头。 “别再继续了。” 薛无折低头吻过他脊骨,问出一句:“为什么?” 郁安撑着床喘息,闻言微微转眸,看向薛无折的眼睛里带着一层水色。 “这些事,只有彼此相爱才能做。” “我们不就是?”薛无折困惑地皱了皱眉,用手替郁安拭去额角薄汗,顺势那滚烫的脸颊抚摸着。 “为什么不可以?” 眼前人说话永远半真半假,郁安眼神恢复清明,抿了抿肿胀的唇,缓缓开口:“我看不懂你。” 薛无折将他翻过来,分明情欲还未平复,唇边已漾开一抹浅淡的笑。 “只要师尊一声令下,弟子何止是愿意将真心剖给您看?若能讨师尊欢心,就是刀山油锅也去得……” 他笑着将郁安抱到腿上,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哑:“从前我轻薄无礼,对师尊多有冒犯,可时至今日还叫您猜疑不断,这确实是我失责。那我不妨说清楚些——” 凤眸轻抬,青年嗓音轻柔:“郁安仙君,我心悦你,喜爱你,恋慕你,钟情你,这一点绝无虚假。” “每日每夜,我都在想你。你眉含冷色也好,满目挑衅也罢,我都喜欢得要命。你夸我骂我,摸我打我,都只会叫我心绪震荡,想亲吻你,拥抱你。我或进或退,皆是为了想法子引诱你,占有你,让你的喜怒爱恨,都系于我身。” 鼻尖相抵,彼此近在咫尺,气息纠缠不清,稍一动作就会再次越界。 郁安看清薛无折眸底沉淀的欲色,以为他又要吻上来,不曾想这人低敛眸光,竟捱着这一线之隔的距离,继续开口:“从前是我有眼无珠,说了很多不过脑子的混账话,迁怒怨恨,只想折磨你。” “现在,我要你始终只在我身侧。我要你非我不可,我要你离不开我,要你朝夕相伴,要你只钟情我。” 说到此处,他低低地笑起来,“所以郁安,若将我放在心上,就要一直爱我,不离不弃,无改心意,我们生生世世做一对自在道侣。但若你变心……” 郁安眼神平静,“你待如何?” 薛无折蹭了蹭郁安的鼻尖,嗓音甜腻:“若是你变心,我会先杀了让你变心之人,再将你绑回身边,终日玄链加身,困于方寸之地,任你哭喊怒骂都不会心软。就算你恨我,我也要始终在你身边,床笫之上,山野之间,你身边有我一人就够了。” 他撤开几寸,执起郁安的手放在心口,弯眸一笑,“若你害怕想逃,就只能杀了我。” 郁安没回话,只抽回了手。 见他如此反应,薛无折笑得更温柔了:“师尊舍不得的,是不是?” 郁安并不接话,整理好衣衫就要起身,稍一偏移就被按住腰重新坐回对方身上。 郁安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但你先放开我。” 薛无折只是笑,眸中带着一层月纱似的朦胧情意。 郁安面无表情去折他的手,“再抵着我,我真的会动手。” 既然要温柔小意地说爱谈情,就该收敛一点偏执侵略的躯体动作,薛无折真是装得好不彻底。 何况人在床上说的话,本就不可信。 被冷淡地拆台,薛无折嘴角一动,觉得委屈似的:“师尊好凶……” 他垂下眼帘,手指轻轻在郁安腰上滑动,“此事因师尊而起,您该对弟子负责。” 这人倒打一耙的水平日渐提升,郁安后退几分,又忍无可忍地骂他:“薛无折,你脸皮真厚。” 薛无折点头,一副任君褒贬的和气模样,手下却不老实,牵住郁安的手,按揉几番,领着他往下去。 “师尊,郁安仙君,求您帮帮我——”嗓音沙哑,勾人耳热。 郁安没有反抗,看着薛无折额角隐忍的汗,联想起从前对方不可一世的冷漠样,不由微微笑了一下。 “薛无折,既然要哄我做事,就该说些好听的。” 薛无折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道:“郁安仙君,仙君大人,我身陷窘境,只有您能救我于水火,您摸摸我……” 郁安眉眼带笑,“继续。” 薛无折柔柔弱弱地靠上郁安的肩,声音哑得不行,却还是依言乞求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仙君大人,若您出手相救,在下会好好报答您的。” 温声软语换来了回应。 郁安手下的力道一松,薛无折终于如愿以偿,获得准许,将高傲仙君拉入了情欲泥沼。 欲望卷成漩涡,所有的处变不惊被稀释殆尽。 引领着五指轻巧动作,呼吸紊乱的亲近之余,薛无折在郁安颈侧轻咬一口,未收到警告,便继续得寸进尺,不轻不重磨着那片肌肤。 吻过郁安的喉结,他模模糊糊发出一点气音:“多谢、仙君大人。” 【作者有话说】 薛无折,你是这个[点赞][点赞][点赞]【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0-185 181 溯流而上 ◎我会吞干净◎ 郁安在这处凡间私宅待的时日不长,多亏了薛无折的热心,他不仅对宅子的方位陈设布局风水已是了如指掌,更对宅主本人厚颜无耻的程度多有了解。 从前,郁安只知薛无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表面笑颜迎人背地却手握尖刀,是个极善伪装的心狠之人。 笑容绵里藏针,只要不触及原则都会善而待之,能为自己的心中所想,手段用尽。 此人在郁安这里也是如此,彻底暴露本性后,连伪装也显得不尽心。 郁安发现如今的薛无折简直能屈能伸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可以伏低做小,软语乞求,一次从中受益,就会次次如此,甚至愈演愈烈,无所不用其极。 到后面,郁安实在看不下去薛无折的前后不一,在这人以伤疼为由,睫羽轻颤着凑过来的时候掐住他的下巴。 “别装了。” 薛无折动作顿住,很无辜地眨了眨眼。 “师尊不喜欢吗?” 郁安勾了勾他的下巴,评价道:“演太过了。” 过犹不及,薛无折点头表示理解。 于是他收敛神色中的和软,将心音道出:“那今日还可以用手吗?师尊,我喜爱您的掌心与手指,自然,您的其他地方我也喜爱。不必担心,我会设好结界保证无人打扰,毕竟我也喜欢看您不着/片缕的模样,师尊师尊,上次您答应我的话这还作数吗?真的可以用t……” 虽然这才是他的本性,但说得未免也太直白了。 郁安听不下去,干脆捂住了他的嘴,连一个气音都不放过。 薛无折顺势吻了吻他的掌心,而后将他的手捉住,放到自己的颊边轻轻碰着。 指尖被带着抚过那张薄情君子面,郁安一时不语。 一面引导着郁安把玩自己,薛无折一面继续说:“作为交换,我也会帮师尊。” 凝视着郁安的脸,他扬唇一笑,唇齿中吐出两个字:“用嘴。” 郁安耳朵一麻,捏住这人乱说话的嘴,“那之后不准吻我。” 薛无折闻言似乎想笑,脸被捏得变形还是难改风流,眼神犹如晴日细雨,坠入湖面泛起涟漪。 他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靠在郁安颈间嗅着对方身上的体香,薛无折的声音又低又哑:“师尊携有特殊灵体,体内灵液于修士而言都是珍稀之物,怎能暴殄天物、轻易挥霍?” “……” “所以师尊放心,我会吞干净的。” …… 在私宅待的时日虽短,两人做的荒唐事却不算少。 郁安百般强调要以正事为重,无奈这人下限太低,示弱的软话一箩筐,很懂怎么惹人怜爱,被拒绝就扮乖收敛,被纵容就得寸进尺。 贪心不足,索求无尽。 郁安已知这人本性,有时还是会因对方的语出惊人头疼不已。 但郁安对此也不是全无办法,毕竟相处太久,也该摸索出门道来了。 因而他在这段关系里不再处于被动地位。 朝夕相对容易沉沦情海。 可薛无折除去开始,就再没有过分越界,只偶尔情欲翻涌到无可止歇的地步,才难耐地摩挲着郁安光洁细腻的脊背,幽幽地说一句:“师尊欺负人。” 语气半带抱怨,被郁安抬头吻住后,他又眸光轻闪着不再言语了。 在薛无折伤愈大半后,两人重新启程。 临行前,薛无折故技重施做了个木傀儡,不再是手掌大小只供把玩的装饰,而是精细至极,远观近观皆与真人一般无二的“人”。 融入灵血后,那傀儡眨动眼睛,覆面的木棕色褪去,长出了皮肤肌理,瞳眸漆黑,唇瓣薄而淡。 与和薛无折有九分相似。 薛无折将它打量一番,随手将自己的佩剑丢与它,本命灵剑沾染了主人气息,更能瞒天过海。 万事俱备,他打了个清脆响指,傀儡闻讯而动,出了房门就往另一个方向掠去。 路过郁安身侧时,它偏了偏脑袋,似乎在好奇。 下一刻,辉寒剑迅疾地扫过来,擦着傀儡的颈侧钉入斜侧的巨石中。 巨石屹立,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 傀儡感知不到主人剑下的杀气,只木然地眨了眨眼,而后依令转头,向着云砚山的方向远去。 郁安见识到了某人的小心眼,抱臂未语,在傀儡离开后对薛无折抬了抬下巴。 “走吧。” 这次的目的地是玄光宗。 事实上,四宗大乱,十年前宗派主们苦心铸造的灵脉棋盘被毁大半,如今唯有天下第一宗幸免于难,若要问毁阵者下一步动向,答案似乎都无需思考。 薛郁二人能想到,宗派主们亦能想到。 所以这趟玄光宗之行,只怕有天罗地网难以回返。 除了玄光宗,云砚山的大阵也需再探。 时隔许久,郁安终于敲动系统面板,查看了任务进度。 几个月跟着薛无折东奔西走四处逃命,每次系统提示音响起,都无法分神去听。 位面异变的数值降至40%,薛家覆灭的真相已经浮于水面,要维持位面稳定,归根到底需要气运之子回归正轨。 大抵等到薛无折大仇得报之时,这项任务就完成了。 将命运拨乱反正,让一切回归从前。 风雨过后不应枝折花落,白梨合该高挂,明月合该无尘。 赏清风,行坦途,天骄快意,永生顺遂,才是薛无折该有的人生。 郁安想要将那些属于薛无折的东西全都找回来,从前拥有的,以后会有的,通通捧到他面前。 让那些心口不一的伪饰,阴晴无定的脾性,都得到药愈。 苦难到此结束,往后应该幸福。 至于那些摧毁命途的人,就该付出代价。 薛无折的挣扎与苦痛,郁安都看在眼底,所以从来不是作壁上观,气恼他玩世不恭桀骜不驯,心疼他藏尽真心步步为营。 有过针锋相对,但更多的是想识清所有谎言背后的真心。 系统呈现的始终只是数据,收集意识碎片之余,郁安想要了解真正的薛无折。 不是言不由衷、精于算计,是直言不讳、袒露本心的薛无折,是放下一切轻松惬意的薛无折。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且前路无定,是一帆风顺,还是山穷水尽,都未可知,但不论如何,郁安都会陪在他身边。 自薛无折身世暴露后,几宗之主多有忌惮,本来以为不过是挑衅宵小,现在却必须要除之后快了。 宗派主们摸不准他们下一步是去玄光宗还是云砚山,只需再斩断最后一处阵法关联,这享用十余年的灵脉大阵就化作乌有。 薛家已灭,很难找齐足够强大的压阵之物,所以大阵一旦被毁就再难重建,其他几宗不会放任他们行动自如。 派去云砚山的傀儡只是个吸引战力的幌子,郁安和薛无折最终决定先去玄光宗。 这是一切的起点,而郁安同玄光宗的那几位,还有账要算。 这次出行,两人依旧避人耳目,行山过水低调至极。 每过一处关口,皆要换一张面孔。 为郁安施术易容时,薛无折动作愈慢,看着眼前人弧度柔和的眼眸,半晌后忽然低头贴了过来。 郁安及时捏住他的脸,冷静道:“不准。” 薛无折抬眸看他,“师尊……” 这语气里的幽怨显而易见,郁安平静地和他讲道理:“正事要紧。” 这是没有商量的意思,薛无折不再言语,继续替郁安改易五官。 一切做完之后,郁安起身要走,不到一个转身的功夫就被提住腰身,而后视野转换,背后抵上坚硬的墙壁,前方是薛无折紧贴的身躯。 薛无折一言不发,只是搭在郁安腰上的手带着灼人的热度。 凤眸半垂,泛着暗光。 这是惯常讨要好处的姿态,若是敷衍应付,事态恐怕又要发展到床上去。 郁安沉默地看了薛无折几秒,抬头在他侧脸吻了一下。 露水般的轻吻擦过面颊,还未完全撤离,又贴上了那轻抿的薄唇。 薄唇化开,勾缠到一点舌尖。 唇齿交接只是一瞬,郁安点到即止,很快就撤回距离。 抬手擦去薛无折唇上的湿润,郁安面不改色地发号施令:“可以了,走吧。” 语气平静,唯眼中带着几分细碎的笑意。 最后当然是没走掉,这个平静使坏的人被按着亲了好一阵。 易容幻术两人都已经熟练万分,但若是到了玄光宗山下屏蔽幻术的结界处,还是要以真身示人。 在距离玄光宗数里处,日月兼程的两人终于缓下脚步,白日里有一搭没一搭赶路,晚间则寻了处人气兴旺的客栈落脚。 这是此方城镇唯一的客栈,又毗邻天下第一宗,来往旅人众多,修士凡人皆有,可谓是探查各方消息的重要枢纽。 他们在此地住下,装作寻仙访友的低阶修士,在与外人相处时态度恭顺,修为气质皆很平庸,自然不会引人注目,因而得了便利听了许多传闻。 譬如近来几大宗似乎多有动荡,聆仙派因为大能渡劫牵扯劫云遭了无妄之灾,驻扎漠北的沙华门的法修们在中原腹地多有现身,而冥霜谷的首座弟子又在玄光宗做客未归,几家牵扯不清,整个修真界似乎酝酿着一场风雨。 第三日的时候,客栈中来了几位歇脚的修士。 皆是白衣佩剑,神情肃穆,脸上带着奔波的疲色。 模样清秀的年轻修士坐在邻桌,时不时小心翼翼张望一下这几人,眼中闪动着对大宗的好奇。 过分明显的偷看引来了为首者的皱眉,“阁下在看什么?” 那清秀修士被吓了一跳,回过神后红了脸,很局促地侧过身来。 “啊,冒犯到几位道友,实在抱歉!只是拜师寻友来到此方宝地,未见过像诸位这般气度的修士,想再多辨识几分,未曾想一时失了礼节,实在对不住。” 那为首剑修没计较他的冒失,只问道:“阁下可是去玄光宗拜师?” 清秀修士惊叹道:“这位道友神机妙算,在下自叹不如。” 一个好事的修士笑道:“不是算出来的,你自己辨识半天,可看出我们的身份了? “……几位难道就是玄光宗人?” 清秀修士瞪圆的眼睛很像洗过湖水的透亮珍珠,一惊一乍毫无见识的模样却只会惹来好事者的嘲笑。 另一个剑修笑道:“玄光宗今年的纳新大典取消了,你恐怕消息不通,算是白来了一趟。” 清秀修士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惋惜的神色,“原是如此,是我冒失了。此番前来,就算不能拜师,以武会友也是美事一桩了,却不想连这也错过了。” 为首的剑修将他打量一眼,道:“你根骨不凡,只是丹田薄弱,内息紊乱,是修行功法的问题?” 清秀修士抿唇,“是早些年自己胡乱修行的缘故。” 好事的剑修摇头叹息:“修炼岂能胡来?真是蠢材……” 剩下那个面容和善的剑修干咳了一声,出声掩去那人的后话:“若小道友有意,我们也可带你一程,至于到了山门,你是否真有机缘能寻仙拜师,就看你自己了。” 听他提起此事,另外两个不太赞同,一个警告般喊他名字,一个提醒他看清宗门局势,直到几人看见为首的剑修眼神沉了下去,这才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清秀修士像是看不出他们之间的汹涌暗波,揉了揉耳根就站起身来,语气轻松道:“哈哈,多谢诸位好意,只是在下并非孤身,又心有顾虑,不敢领受诸位苦心。” 没想到此人会回绝,为首的剑修有些讶然:“还有谁?” 清秀修士上楼的脚步一停,回首一笑,“我道侣。” 【作者有话说】 数据焦虑[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182 溯流而上 ◎新仇旧怨◎ 依照几个剑修口中所言,几年一度的纳新大典无故取消,宗门内部似乎局势紧张。 在郁安离去之后,几人随意用了几盏清茶,虽屏退旁人立着隔音结界,但依稀能分辨出“宗主”“长老”的字眼,不出片刻就拿上灵剑回宗复命了。 眼下几宗大乱,身为正派魁首的的离霄宗主自然不会还继续在外云游,只怕早已坐镇宗门主持大局。 而宗主殿中又直开了通往云砚山的位移阵,若要问离霄当下的去向,答案还未可知。 算算时间,薛无折的探查傀儡也该进入云砚山地界了。 那傀儡融了主人心血,物随主人,久而久之不光外貌,连同修为都能以假乱真,只是比起“战”,傀儡头脑中的指令更多是“逃”,在感知到陌生灵力时只会转身奔逃。 障眼法骗不过高阶修士,只要捉到傀儡,宗派主们自会发现中了计。 所以薛郁二人需要赶在那些人捉到傀儡之前,将玄光宗的事解决掉。 他们一人是宗门名徒,一人是曾经的少宗主,都对玄光宗不算陌生,都能说出宗门内各条小道的名字。 巍峨仙山脚下,山门恢宏耸立,往上望去是数千青石山阶。 山阶蜿蜒,似乎直通天际,各色仙峰掩藏在的飘渺云雾中,犹如一位位亘古肃立的寡言长者。 偶有飞鸟穿云而过,引得原本澄澈无状的山间结界现于人前,散出令人胆寒的威压。 入夜后雾气下沉,压在山林中。 山林寂静,生灵休憩,夜露浓重,自歪斜叶间倾落在地。 一滴一滴,没有止息。 轻而易举避开了所有森严禁制,青年落地的声音很轻,同无尽水音别无二致。 墨发高挽,望向峰顶的眼神如同冷泉。 在寂然无声的山色中,他步履未停,靠近了久而无主的沉寂大殿。 数百步行得毫无阻碍,令青年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 推开殿门,原本陈列着各类法宝的灵玉台空空如也。 青年那张精致却略显苍白的脸上空白一瞬,而后神色更冷,似乎因为这些人的不问自取而愤怒。 正要步入殿中,一道凛然玄剑抵上后心。 青年动作一顿,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威严沉冷的声音:“郁安贤侄,许久未见依旧脾性未改,只顾着看护你那些珍藏法宝。既回宗门,为何不先来宗主殿问候一二?” 玄剑炽热,犹如烈火曜日,还未靠近肌肤就能将人洞穿。 是宗派之主的本命剑。 青年未语,搭在大殿门上的纤长手指却收紧了。 而随着离霄话音落下,原本昏暗无烛的外间一点一点亮起来。 夜露声止息了,山林中现出了诸多法器的灵光,全是蛰伏的宗门剑修。 几大长老的身形显现,各执彼此法器,噬魂鞭,碎骨锤,霜天锥,缚仙玄铁,压制符咒,集结如云。 青年长久的沉默令离霄眉头一动,正欲捏诀将那灼剑抵近几分,却见剑指的人身形一动。 搭住殿门的手放了下去,紧绷的脊背也舒缓下来。 背对他们的人缓缓回头,那张清冷如月的容颜上绽开一抹诡谲的笑。 在众人骤然警惕的目光里,“郁安”唇齿轻启,吐出与那张脸毫不相配的温和嗓音—— “诸位,别来无恙啊。” 而后那稍显柔和的五官渐渐隐去,露出一张锋利又薄情的面目来。 凤眸薄唇,白衣无尘,眼神柔若春花,手中长剑森寒如渊。 离霄用眼神止住众长老的杀机,抬剑的手分毫未退,只冷漠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是曾经风头无两的宗门天才,亦是十年前逃过死劫的仙家遗孤。 ——薛无折。 思绪千转,在薛无折执剑挑开自己的玄剑时,离霄面上未动,态度平静道:“你深夜来此,恐怕不只是为了取回你师尊的法器吧?” 薛无折嗤笑一声,“明知故问。” 能有法器助力自然最好,要是没有也无伤大雅。 他的目光扫过离霄冷峻的脸,一一点过离霄身后一众面色阴沉的长老。 那些人手中的法器光华大亮,仿佛还染血未干。 这些利器留下的伤痕,薛无折从前在郁安身上见过,洗过灵池水后仍有留痕,伤疤褪尽,印痕犹在。 情动时薛无折每吻过一处,都能感知到郁安的颤栗,这些痕迹似乎还留有隐痛。 缺失的丹田被吞星珠填补,那其他伤处又该用什么来偿? 这些人,用什么才能偿尽那些淋漓鲜血和哀怨苦恨? “我既来此,便不会无功而返。” 薛无折敛去心头阴翳,再抬眼时杀意毕现。 “新仇旧怨,今日一并了结。” 话语掷地,白衣青年握紧手中长剑,毫不犹豫攻了上去。 刹那间,各类法器相击,仙峰之上灵光大盛,白昼重临。 与此同时,隐狱山谷。 薛无折高调地吸引了大半火力,郁安避开零星几个守山弟子,又轻松躲开那些加强的禁制,重新回到了初来此方位面时的地方。 那时情势急乱,他并未对这片地域有太细致的观察,只知谷中气息复杂,仙草灵株和各类野兽齐聚,那蓝萤地牢就在最下一层。 凭着原身数年记忆,郁安也算对这座仙门了如指掌。 相商上山时,他脑中顷刻间闪过玄光宗大小地点,都未发现古怪之处。 已存十年的灵脉大阵设在何方呢? 必定不会是小仙君常去之处,因为天资敏锐,异样灵流会引得对方起疑。 若论小仙君较少涉足之处,其实也不少。 但郁安与薛无折思量片刻,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地方——隐狱山谷。 原身一贯有仇就报,并不屑折磨幽禁,对这类刑罚之所不感兴趣,并不常去,所以未觉异常。 而薛无折从前虽帮着处理各项宗门任务,却也对玄光宗的惩戒之事接触不多,更多是明处走动,暗处探查,将几处枢纽之所摸清楚了,想要找出当年的证据。他一直忙于正事,是以在宗内几年都不曾到过谷中几次。 要说古怪与避人,隐狱山谷是不二之选,毕竟异兽毒草多如牛毛,若是功夫不到家很容易就殒命于此,弟子们避而远之,而外人更是没机会进来了。 总之两人觉得阵法落在此处的可能极大,敲定策略便分作两路各自离去了。 罗盘分到了郁安手上,随之一起的还有几张位移符和绘就了通感咒又存了灵池水的储物戒。 咒法对郁安无用,就施在随身法器上,确实该称赞薛无折随机应变。 到了隐狱山谷,郁安以罗盘为引,从不住变化的指针中勉强寻出方向,慢慢往深谷行去。 食指的戒指在发烫,是单向通感咒在生效,被施咒人极速催动灵力的状态所牵引。 连接是单向的,虽无法感知薛无折那边的情况,但不用细想都能知道不轻松。 情势危急,郁安要赶在一切还能控制的时候毁去阵法。 容不得再拖延,他抬步往山谷深处赶去,周遭植株愈盛,灵草几乎覆上小腿。 有毒株借着遮掩攀上郁安的腿足,毒刺还未展开,又被千机髓的屏障震慑得缩回地面。 深谷内灵气庞杂,仙草毒株并生,沼泽泥潭数不胜数。 郁安走到无路才停下,此时植株已长到腰间,而罗盘指针清晰向前。 前方是一片浑浊湖沼。 郁安看了几秒那片藻类颇丰的开阔湖沼,而后俯身去碰静止的水面。 水面未动,划过掌心时如若无物。 是幻术。 于是郁安掌平罗盘,平静地踩入了那混杂湖水中。 衣衫未湿,如履平地。 而中心原本平和的藻类忽然翻涌起来,铺展的平面一瞬扭曲,聚出无数奇形怪状的绿兽,气息沉重,眼神贪婪。 绿兽汇集成潮,下一刻就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 恰是此时,与薛无折过上了百招的离霄眼神一变。 离霄那正要削去薛无折侧腰的剑招一顿,被对方抓住时机反搅着退后半步,寒冰凛冽的长剑堪堪擦过发间,还是多亏一道侧方而来的冰锥投偏剑尖才未见血。 离霄撤回思绪,以灵力震开穷追不舍的凌冽重剑,迅疾掷出数道法诀将薛无折打退,又抬手一召,引得几位长老飞身上前。 然后他摇了摇头,像是失去了交手的兴趣,直接化作流光抽身离去。 流光一闪而过,是去往隐狱山谷的方向。 薛无折凤眸一冷,立即追了上去。 一道夹杂电光的长鞭甩出,绞上脚腕,让他偏移不了分毫。 “薛家小儿,你可走不得。” 趁他受制,几道寒锥又毫无停顿地扫过来,压制符咒也在接连不断地烧着,吸食着青年体内暴动的灵力。 天地冥冥,夜风苍疾。 数不清的剑光连同冰锥重锤一齐压来,如同注定的死局。 反剑斩开束缚,薛无折眸若幽潭,攥着辉寒剑的手平稳至极,但落下的剑招已染上可怖杀意。 “你们全都该死。” 属于化神境的法相骤然显现苍穹,相身数丈,璨亮如星。 银光法相挥落重剑,那一刹地摇山动。 粗暴地扫开一切阻碍后,薛无折掠身去了隐狱山谷。 山野中寒雾铺面,连同那浴血白衣也带上重量。 进入隐狱山谷,只觉万籁无声,原本葱郁丰茂的灵植如狂风过境,根茎瘫软叶身垂落,花草枯败,衬得开阔谷地愈发幽静。 此间气流混杂,植被枯荣皆有定数,如今尽数萎靡凋落,只会是出了极大的变故。 一路行来通感咒都毫无反应,倒像是被外物切断了连接。 薛无折心底一沉,寻着谷中残存的吞星珠气息飞掠而去。 再往前走,大地缓震,深谷中传来隐隐兽鸣。 灼浪一层一层铺展,极强的灵压在狭小之处炸开,将这片空间不断挤压。 薛无折身形几乎化作残影,穿过了所有枯枝落叶,前方的视野陡然开阔。 数不清的灵植枯萎铺成了泥泞,再往前是被暴力震碎的幻阵。 零落阵雨里,一只只绿鳞加身泛着腥味的丑陋凶兽垂涎俯趴,拥围成圈伺机而动。 绿兽圈中,离霄背身而立,手中玄剑带着肃杀剑意。 而他对面,是持刃相抵满面冷漠的郁安。 察觉到后方来人,离霄并未犹疑,持剑下落。 然而薛无折动作更快,闪身入围挡去此人杀招,捉住郁安掠过一众包围抽身回退。 转瞬之间,藻兽已命丧三只,其余的回过神来立即向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扑去。 离霄冷笑一声,也抽剑追去,然后抬手一挥。 玄剑劈下,卷着浩荡灼气。 郁安及时撑伞挡去这条火龙,法器相击,千机髓上的山水纹路尽显。 “哦?”离霄似有讶然,“是沙华门的法宝?” 伞面微升,郁安冷淡回视,“宗主叔伯实在眼拙,才过十年就忘了这些东西的来处?” 离霄面色未改,接连挥出几道凌厉剑招,剑身裹着炽热火流卷上二人身侧。 薛无折及时揽住郁安腰身带他闪身避开,火流滚烫,直接将躲闪不及的藻兽烧成灰烬。 前逃的步伐未停,又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剑痕爬上山壁,郁安淡声冷嘲:“叔伯真是不留情面。” 离霄追击的动作未停,疾风骤雨的每一招都带着凶猛剑气。 “本宗主是在替你父亲管教你。” 是看顾管教还是别的,此刻已不必多言。 前方两人奔逃不歇,身后离霄的脚程却慢了下来,渐渐成了闲庭信步,灼热剑尖垂落在地,发出刮耳声响。 那数百藻兽自觉地绕过他,继续锲而不舍地扑向前方的猎物。 二人虽觉有怪,但眼下不容多疑,也便飞身远去。 还未出地牢边界,复杂的灵流就压了过来。 寂夜将明,前方却出现了一个个黑影。 而后光线渐亮,是一众负伤的玄光宗剑修,守在最前的是那几位原本趾高气昂现下却满身狼狈的长老。 “叛贼还不束手就擒!”源水长老厉声道。 玄剑委地的声音渐近,离霄声线平和:“玄光宗可容不得二位来去自由。” 前狼后虎,唯有一战。 薛无折停下步伐,五指摩挲着辉寒剑,反手又砍掉一只袭来的绿藻兽。 藻兽们饥饿难耐,但对手实在骇人,只好喘着热气磨爪蛰伏。 玄光宗的人没理会这些欺弱怕强的凶畜,都对着谷中二人严阵以待。 气氛剑拔弩张,郁安把玩着手中灵刃,“数月不见,各位依旧很会坏人心情。” 西门长老怒骂:“郁安,你不知悔改叛逃宗门,偏离正道为虎作伥,是何居心?” 他手中凝成霜天锥,有意牵动刺骨寒气,想唤醒手下败将身上的寒伤。 已经伤愈的郁安自是毫无反应,神色很是平静。 “我们此行不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仅此而已。” 离霄声若玄冰:“仇怨?小辈无知,一点琐碎小事也要反抗长辈?” 郁安只是笑,“宗主叔伯,你口中的小事可是差点要了我的命。若你说这是善待,那同我父亲的祝愿实在相悖。” “你只会强词夺理,”离霄声音里充满无奈,“偏听偏信,该受到教训。” “——还有你。” 话音陡转,剑锋以迅雷之势袭来,带着云涌的炽热灵潮。 郁安撑伞欲挡,薛无折却一掌将他拍离,自己挽剑抵上那来势迅猛的热潮。 寒剑转势,震散热浪,冷暖相触,化作强劲灵流。 余波太重,让在场之人不由后退一步。 薛无折终于开口:“宗主这是要赶尽杀绝?” 离霄不疾不徐道:“你二人有错在先,自然该付出代价。” 薛无折笑意盎然,“有错在先?若天资卓越是错,刻苦修炼是错,与人为善也是错,那我们确实错了。薛氏一族皆有过错,故而侥幸多活了十余年的后代也该以命相偿。” 此话一出,众长老身后的剑修们面色微变,齐刷刷将目光落到薛无折身上。 薛氏? 哪个薛氏? 十年前世人提及薛姓,就只说云砚山那一家。 薛无折到底是什么人?! 天明微光里,薛无折持剑而立,白衣带雪,剑藏暗芒。 眼见往事被翻出,源水大喝:“无知小儿休要信口雌黄!” “长老为何急着掩盖旧事?”薛无折指腹点在剑柄上,“敢作敢当才是正派作风,不是么?” “巧舌如簧,看你自己是否也能做到口中所谓的正派之举?!” “在下不过就事论事,行事从来问心无愧。” “哼!我看尔等不过是言行相悖的伪君子,藏头缩尾,在众仙门兴风作浪,令正道颜面无光!” 薛无折眸光渐冷,“诸位自诩正道,可曾做到问心无愧?设计引火围杀,贪恋气运珍宝,囚虐门下同袍,桩桩件件,真是连魔修都自叹弗如。” “一派胡言。” 离霄漠然出声,不再给薛无折说话的时间,握着长刃猛然劈来。 这次进攻时,这位宗派之主面色沉冷,不再收敛境界,每一次落剑都带着强悍灵压,招招锐猛,穿金裂石。 薛无折架剑相抵,在强劲的攻势下防守自如,而后放出灵力,又势如破竹地攻回去。 侧方投来一计闪着寒光的墨色重锤,薛无折旋身避过,长剑一挑挡开离霄的杀招。 正待后撤,一只寒锥袭向脑后,他下撤躲开,剑刃一偏将几只暗器尽数奉还。 金丹往上的修士皆在守宗之列,被调来捉拿宗门逃犯自然不在话下。 高阶修士交手时,弟子们不敢添乱,被徐关带着持弓远助,一道又一道耀目冷箭加入战场。 一旁安分的藻兽寻机而动,自觉找好了实力最次的进攻对象,也嘶吼着重新冲上来。 局势混乱,在强力的攻势难免见血,薛无折身着血衣却仍是行动如常,连眉头都没皱。 满天箭雨,法器如云,沉重灵压犹如扼喉巨手,几乎要将魂魄碾碎。 即使是在旭日晨光中,眼前情景也叫人不由悚然,可薛无折却越战越勇,眸中升起浩荡战意,剑下灵力越发汹涌。 眼见他在这样的猛攻下还存有战力,离霄长剑入地,召出了金身法相。 法相高可入云,无喜无悲垂目下视,而后俯手压过来。 薛无折眯了眯眼,正要身形一动还未抬剑,只觉腿股一紧,随之而来的是入骨刺痛,正是那条泛着电光的噬魂鞭。 紫鞭强劲,让他一时难以避让。 而离霄法相的大手已经落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杀光藻兽的郁安跃身而来,收伞绞开那条长鞭,带着薛无折掠开数丈。 那长鞭还不死心,重新甩来时被薛无折反手一拽,长鞭主人被拉入了山谷。 郁安嗓音冷淡:“公孙长老既要参战,何不下来一会?” 公孙长老阴鸷地看了两人一眼,协同其余几人一齐攻来。 于是又是一战。 这几个元婴后期追着郁安打,薛无折一面应付离霄的法相,一面化开几人的杀招。 郁安抬刃接下那些疾猛的招式,虽无修为,在薛无折的辅助下光凭灵力竟也能不落下风。 直到那噬魂鞭又一次破空袭来,郁安像是忍无可忍,抬手握住了闪着电光的鞭身,而后猛力一扯。 长鞭那头的长孙长老没想到他们会故技重施,一时反应不过来没有松手,径直穿过箭雨被带到二人面前,接着被砸进枯藤漫漫的山壁。 紧随而来的郁安挥刃而下,顷刻间颊边溅上鲜血。 噬魂鞭坠落在地,连同那布满褶皱的右手。 在长孙长老惨烈的叫声里,郁安回眸看向薛无折,扬起血珠零落的灵刃,“你看,削铁如泥,我早说过的。” 他弯眸一笑,犹如水中月影。 薛无折但笑不语,又打开一道袭击,上前就要揽上郁安。 横空出现的玄光巨剑挑开二人的相会,离霄的声音震彻山谷:“师徒情谊该放一放,你们今日该留命于此。” 一语未毕,满天箭雨更加迅猛地落下,离霄的法相一动,已然扬剑而来。 薛无折避开霜天锥,反身挥剑扫过不住掐符的源水长老,剑尖堪堪刺入对方心口,又被其余人震开。 进攻无望,薛无折索性也召开法相,银光耀如星月,并不在离霄实力之下。 敌多我寡,亦不退让! 两方再次交手,薛无折与离霄打得不可开交。 这厢郁安找到机会伤了西门长老,频繁调用灵力之后双手不稳,心跳渐缓,经脉凝滞,已是力竭之兆。 这样不行,要先找到破局之法! 他撑伞回退,挡开接连不断的攻击,退至山壁之下,忽然取出了一张薛无折事前给他的位移符。 源水大喝:“郁安想逃!” 薛无折挡去一道攻势,目光落到了郁安身上。 郁安抬起伞面,与他对视一眼后,毫不犹豫地捏碎了位移符。 符纸生效,那清瘦身影立即消失在隐狱山谷中。 离霄微微一叹:“郁安真是,一如既往地自私无情。” 薛无折不语,手中快速掐诀,辉寒剑放大数倍,带着撼天动地的威势压了上去。 这排山之势只让离霄身形凝滞半刻,两剑相抵,发出惊雷般的响动。 离霄早就不只化神境,那几个长老虽在元婴,可也很是难缠,加上弟子们无休无止的助力,终于叫薛无折渐落下风。 初至化神,那银光法相本就隐隐不稳,在战局后期光芒愈发暗淡,又一记重击后,已经支撑不住。 最终,法相虚影轰然消散,薛无折重重坠落,撑剑半跪,胸膛起伏不止,地面被染成殷红。 “你败了。”离霄声音冷漠。 薛无折脊背微弯,似乎想勉力起身,但长剑颤动片刻,竟一时难以撑身站立。 见此情形,西门长老道:“再狂妄又如何?你还未认清事实?” 离霄不再开口,撤去法相后,缓步来到薛无折身前。 对方垂首未动,背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渗血,是引颈受戮的绝佳姿态。 一切该结束了,十年前的薛家独尊,十年后的五宗大乱,都该止步于此。 离霄扬起了长剑。 玄剑还未落下,这片山谷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巨石滚落震地,山壁崩裂开口,众修士跌跌撞撞,皆是面色茫然。 浩然气浪自深谷而来,远方金光直入云霄。 在一瞬的耳鸣后,在场之人听见了阵法碎裂的声音。 薛无折扬起了唇。 【作者有话说】 饭来! 183 溯流而上 ◎我是爱你的◎ 喧嚷之中,离霄最先反应过来,玄剑未收直直朝着薛无折颈间斩落。 但原本重伤濒死的人却一改虚弱,抬刃抵上离霄的玄剑,分明动作轻若流水,可就是硬生生挡住了那雷霆万钧的攻势。 离霄的剑招凝滞不前。 只见身前的青年缓缓抬头,明耀双眸中带着浓重的恶意。 “闹剧该结束了。”他嗓音沙哑。 熬过谷中震荡,公孙长老捂着血肉模糊的空洞右肩,震声道:“是郁安!郁安根本就没逃!” 位移符咒,可缩地成寸一跃千里,回撤百米更是不在话下。 所以方才郁安不是逃走,而是回了深谷! 其他几人方才明悟,握着法器内息已然混乱。 离霄不置一词,撤剑念诀,众人只觉眼前灵波一震,再定睛时已找不出宗主身影。 薛无折反应迅速,也掐诀跟上。 被留在原地的长老弟子们恍惚一瞬,也急匆匆地抓着法器追了上去。 几百步路程本来一息之间即可到达,但被紧随而来的薛无折无休止地缠斗,离霄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出几分不耐。 “自寻死路。” 手中极速起势,长剑一甩,直接就要刺入对方胸膛。 长剑袭来的一瞬间,薛无折身形一晃,再现身时已在几丈外的地方。 对方回首对他微笑,一身血污却难改桀骜,先离霄一步远去。 再重新回到深谷,只见藻兽的栖身之所碎作齑粉。 幻阵零落后,原本开阔光滑的岩坪,如今崩裂倾塌成了无从下脚的石堆。 碎石满地,金光斑驳,半山处保护完善的阵眼被一柄灵匕强硬损毁。 地动后余波不止,忍过被阵法冲击的眩晕后,郁安抽出灵匕,确认阵眼已经彻底失效,这才拭去匕刃尘灰。 感知到灵力波动,他转头看过去,看见了同样狼狈的薛无折,还没来得及言语,就看到离霄也已经到了。 数道锐不可当的剑气拍来,郁安撑开千机髓铸就的结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奉还。 离霄接下这些回敬,注视着跳下山壁回到薛无折身边的郁安,目光在对面二人之间来回穿巡,叹出一句—— “真是好一个声东击西。” 宗主叔伯表现得越平静,就预示着怒气越大,原身与之外出捉妖时曾经领会过此人脾性,那时只觉刚正不阿,如今看来实在脾性难测。 郁安笑道:“叔伯谬赞,以卵击石,不如智取。” “好得很,”离霄点头,很好奇似的,“你已无修为,怎能突破禁制毁去大阵?” 虽无修为,但带着三件天阶法宝,加上这具资质不凡的灵体,硬闯一番总不至于要了性命。 郁安只是微笑,“不过是天道护佑。” 离霄重复:“天道?” 说话间,数道身影也出现在这方小小石坪,或是灵力枯竭,或是负伤,强撑着气势不凡,眼神却难掩萎靡。 打了许久,大多数弟子仍是茫然模样,只知是捉拿逃犯守卫宗门,但自从牵扯出当年的薛家开始,隐隐觉得事态不对。 而今牵连到隐狱山谷中从来无人知晓的阵法,长老们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阴狠,而一贯正派的宗主也是不愿善罢甘休的执着模样,这些不明内里的弟子越发不安无措。 再向前望,那一对师徒皆是重伤在身,闯这一遭并未主动伤人,目的好像就是破坏阵法、清算旧怨,当下被一群人围攻虽面上轻松,但姿态皆是戒备万分。 宗主和长老不留情面、咄咄逼人的面貌让不少人在心底怀疑:他们不是正道吗?怎么倒像是让人穷途末路的恶人…… 那厢,郁安忍下经脉里的钝痛,看向离霄的眼神很是认真。 “我不知几位长老对我用私刑,是否有叔伯你的默许,也不知叔伯这些年所谓的替父管教到底有几分真情。” “往事不咎,离霄,我只问你,玄光宗是名震天下的正道第一宗,毓秀山川,灵气如潮,天材地宝数之不尽,万事不缺,为何你们要参与薛家之事!自毁清名,徒增杀孽,云砚山的灵脉与玄光宗而言,并非不可或缺,你们却为此纵火行凶,协同四宗偏离正道。离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毫不留情的质问将当年之事彻底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后方的剑修们脸色大变,视线齐聚力离霄身上,又去观察长老们的脸色,发现这些人皆是面色阴沉。 离霄握着玄剑,声音平稳至极:“我自然清楚自己所做之事。” 在众人的目光里,他又继续道:“这才是对的,都说天道有常,缘何薛氏独享灵脉?过满则亏,薛家长盛,就该承受后果。” 郁安攥着薛无折的手,阻止对方杀上去,“不,不是因为这些。” 离霄不咸不淡地笑了,“你倒真有几分聪慧。要天下重分,薛家确实是阻碍。我虽无意杀人,但也不是囿于规则的迂腐之辈,既要扫除障碍,就该拿出决心。我要此间重振,玄光宗不该永居于远尘仙君名下,世人也该知我离霄名讳。” 郁安眉头紧蹙,“你本就已经做到了!” 离霄面色冷了下来,“不够,远远不够,我要世人只记得离霄,记得玄关宗的振兴扬名之主,而非那个飞升数年的远尘仙君。我与他师门一家,天道就该公正,为何要厚此薄彼——” 说到最后,这位宗派之主的淡然假面层层崩毁,失去冷肃端正后,一双眼睛满是红丝。 “要怪,就怪天道不公——” 他狠声斥出这一句,然后猛然提剑一击,剑意凝成炽焰,携移山倒海之势,一刻之间就能让对岸之人成为剑下亡魂。 郁安骤然撑伞,奈何攻势太急,只来得及提着薛无折掠身数尺,就被强力拍进一侧石壁。 气浪压顶,几乎要震碎筋骨。 薛无折揽上郁安的腰,将他带离石面,然后挥剑挡住猛力攻来的离霄。 双刃相斥,灵压深沉。 郁安被冲击得经脉剧痛,稍一抬眼,望见了薛无折皲裂不堪绽出血肉的右臂。 离霄的攻势片刻不停,一击更甚一击,带着大乘期令天地变色的威压。 猛攻之下,两人被迫退让。 又是携带万钧之力的重击,薛无折抬剑相抗,霜寒与赤焰相撞,刹那间冷光四溅。 郁安能感觉到薛无折呼吸发沉,但那放在腰上的手却不让分毫。 几位长老也加入战局,一时间法器光芒大盛,压得两人退避不休。 那些终于搞清形势的一众剑修堵在谷口,在动手与否之间两难,徐关一列倒是行云流水架出长弓,一道道流光似的灵箭。 这对师徒已是强弩之末,若能重伤他们,便是功勋一件! 又一次扫开箭雨,郁安重新撑起结界,然后握住薛无折被血濡湿的手腕。 “抓紧我。” 其实不用这句,郁安本身也将薛无折的手腕攥得很紧。 薛无折分神看来,狭长凤眸因接连不断的攻势更显幽黑。 对视不过一秒,郁安眼疾手快扬刃斩断一道自对方背后袭来的锁链,而后利落地捏碎了位移符。 一瞬之间,两人消失无踪。 “捉住他们。”离霄冷漠的声音响彻山谷。 一张位移符的灵力本就只能供一人驱使,掐符者没有修为,效果更会大打折扣,所以玄光宗的人断定二人无法逃远。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一连将所有位移符用尽,所有灵光消失后,眼前是位于最高仙峰的宗主殿。 郁安拉着薛无折一路逃进大殿,动作迅疾地去找二人曾经去往云砚山的通道。 掀开青幕,投注灵力,位移阵显出光华。 殿外一阵极强的灵波压来,殿顶被无形巨力冲垮,一道灼热剑光斩来—— 是离霄的玄剑! 薛无折架剑相抵,却因为重伤脱力被重重击飞,又是一道剑光袭来,浩荡灵气几乎将大殿震塌。 眼看着离霄已近在眼前。 薛无折身体嵌进崩塌的青石地砖里,在灵压里皱了皱眉,像是因为难敌对手而有些烦躁。 此刻也顾不得这人是何心情了,在巨剑裹挟着浩瀚灵压又一次挥来时,郁安拽上薛无折跳进了位移阵法。 阵法大亮,在离霄等人赶来时,只能看见运转生效封锁开口的阵法。 阵法愈收,成了微末星光。 一入通道,纷乱气流席卷而来。 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刮出片片血痕,郁安却全不在意,只顾着架上薛无折一路飞逃。 追兵随时可能逼近眼前,薛无折已是重伤,两人毫无战力,被捉住就会死得很惨。 被毫不停歇地带着往前,薛无折目光偏移,看见了郁安被乱流刮破的侧脸。 有微末的血珠顺着那苍白的脸颊滑下来。 “师尊,郁安……” 郁安循声看来,薛无折搭着他的下颌吻了过来。 灵力耗尽的千机髓重新散出暖光,为两人撑起一片防护结界。 接吻时两人的气息里都带着淡淡血气。 彼此唇瓣相贴,郁安脚步一顿,薛无折已经撤开距离,又伸手替他擦掉面颊的血迹。 “师尊救命大恩,弟子当以身相报。”声音压低,带着细微的笑意。 郁安缓了口气,撞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才经历一场大战,两人形容狼狈,分明都已力竭,一个毫无修为仍能扛着满身剧痛架着人逃跑,一个全身没一处好肉还能面色自在说甜言蜜语,真该说是临危不乱的天生一对。 郁安紧绷的神经被薛无折苦中作乐的精神弄得一松,将薛无折的左臂搭在自己肩头,揽着这人的腰继续往前。 刚开始薛无折还有意识地不压到他,但渐渐意识模糊,便泄力靠了过来,走到最后,对方已经完全压在了郁安身上,血污蹭了郁安一身。 郁安抽空看了薛无折一眼,见这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靠上了他的肩,双眸紧闭,呼吸微弱,看上去是难得的脆弱。 上次来的时候,郁安失力晕了,是薛无折带着他出了通道,现如今身份颠倒,也确实是圆了因果。 郁安吃力地架着人往前走,听见怀中人在模糊呓语,侧耳细听好一阵才拼凑出完成的句子—— “不要、不要放开我。” 声音不住颤抖,显然是意识混乱陷入了什么梦魇。 郁安拥紧薛无折劲瘦的腰,回道:“我会带你离开的。” 他垂眸看向这人惨白的脸,又轻声道:“我不会丢下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和你一起。” 本以为失去意识的人听不见回应,却见对方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像是拨云远山。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5%!] 云砚山一如既往的宁静。 落地竹海后,郁安又画了一张位移符,动用灵力后经脉疼得厉害。 失去主人供给后,吞星珠的灵力耗尽只会吸食血肉。 赶在彻底失去力气之前,郁安带着昏迷的薛无折又逃开很长一段距离,但云砚山地界太广,实在逃不了太远。 郁安带着薛无折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荒山,在密林中找到一方湖泊。 彼时郁安已经彻底力竭,用出最后一丝灵力打开了薛无折的灵戒,白光一闪,两人一齐坠入了芥子空间。 而灵戒失去支撑,落进了湖面浅滩里。 进了芥子空间,郁安几乎是拖着薛无折往铸清池边走去。 越往里走,手脚越是发软。 好不容易来到池边,郁安被池边的青石绊了一下,直直带着人倒进了清澈池水中。 入水轰然,衣衫湿透。 灵池水包裹上来,带着不断加剧的疼痛。 郁安动作缓慢地将薛无折扶到池岸边,让对方免于狼狈呛水。 安置好一切,他全身脱力,还是及时搭住了薛无折的肩,才不至于再次跌入水中。 池水疗愈伤口带来的刺痛蔓延全身,但相较于初次已经轻松太多。 至少如今入水还能留有意识。 郁安忍下那些磨人的锐痛,手臂发软,匆忙中又往薛无折身边靠了一点。 然后腰间搭来了一只手,使二人仅有的间隙也消失了。 郁安的视线自氤氲着血色的池水上移,落到了薛无折苍白如纸的脸上。 对方眼帘半掀,那双丹凤眼眸轮廓雅致,如含墨曜。 郁安心头一松,“……你醒了?” 薛无折按着郁安的腰,从他被水打湿的鬓发看到那漂亮剔透的眼睛。 “嗯。” 意识到怀中人身体在微微打颤,薛无折眉头一动,缓声道:“伤疼?” 此行郁安与玄光宗人正面交锋的的机会不多,没受多少皮外伤,频繁调取灵力后经脉寸寸发疼,只怕又牵引旧伤。 丹田空空,只能靠吞星珠,可外物所助不是长久之计,强行耗干灵力也无异于自毁根基,这些不能同薛无折说。 于是郁安摇了摇头,凝望着薛无折的眼睛,“你怎么样?” 薛无折反应平常:“无碍。” 如此说着,他的呼吸却沉了几分,剑眉不甚明显地皱着,分明是在佯装无事地忍痛。 郁安看清此人要强的秉性,稍微动了一下,想从对方怀里出来给对方减负。 但薛无折一贯不懂看人眼色,郁安将一动作就掌心一压,将他牢牢按回身上。 池水震荡,腰腹相贴。 薛无折将郁安的腰臀上托,缱绻低缓地问道:“师尊要去哪?” 水温冰冷,眼前人是唯一的热源。 俯视着那双黑得几乎显得阴郁的眼眸,郁安叹了口气。 “都伤成这样了,薛无折,你老实些。” 他抬手拭去薛无折面颊的池水,视线下落,看到对方被血染红的右肩。 “我看看你的伤。”声音冷淡,却放得很低。 池水温养经脉,吞星珠重新积攒起灵气,谈话的片刻里,郁安恢复了一点体力。 而提出这个要求也不是突发奇想,因为薛无折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除去半身破敝的衣物后,入目是外翻泛白的血肉,原本流畅的胸膛布满了大小伤痕,被重锤扫过的腰腹青紫一片。 右侧由肩到腕皆是剑气灼烧的痕迹,色泽发黑,即使身处灵池仍在不住冒血。 郁安盯着那些伤口的时间太长,薛无折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左手刮了一下他低垂的睫毛。 “吓到了?” 郁安并不回话,看着那些血肉在灵池水的疗愈下缓缓愈合,像是察觉到什么,又将薛无折侧过身,然后就看到了一道几乎贯穿脊背的巨大剑伤。 睫羽颤了一下,他将手探去对方最严重的伤处。 还没来得及释放灵力,郁安就被反攥手腕,而后视野飞速转换,被反身钳制在冰冷的湖水中。 脊背紧贴心跳,属于另一人的吐息铺洒耳侧。 “我喜欢师尊记挂我,”青年胸膛起伏,话语里一贯的笑意在渐渐消散,“但若是为此损害自身,就得不偿失了。” 外伤在灵池催动下急速愈合,薛无折按捺着如蚁蚀骨般的疼痛,正漫不经心摩挲着郁安被压到后腰上的手腕,忽然听见对方用一种异常沙哑的声音开口—— “薛无折……” 腔调古怪,尾音轻颤。 是微不可察的哭腔。 薛无折动作一顿,下意识松开了郁安的手,连带着紧贴对方的胸膛也移开了。 重获自由,郁安没有立即转身,松散的墨发垂在水中,宛若流淌的丝绸。 薛无折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竟一时不敢妄动。 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郁安很快转身回来,眼神深沉,如同翻涌的潮水。 染上血色的灵池水已经自行净化,他目光直直落在薛无折脸上,堪称细致地注视着对方。 薛无折立在水中随他看,视线停在他淡红的眼尾上,“师尊……” 仅仅喊出一声称呼,郁安已经捧着他的脸贴了上来。 少有的主动令薛无折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本能地想加深这个吻。 可柔软的唇瓣很快移开。 郁安目光低垂,抚摸着薛无折的侧脸,用很轻的声音说:“薛无折,我爱你。” 身体的外伤愈合得很快,但残余的剑气还在体内肆无忌惮地冲荡,不断灼烧经脉的剑气远没有郁安这一句话带来的冲击大。 薛无折喉间发涩:“你说什么?” 双手改为拥住对方的脖子,郁安贴过来吻了吻薛无折干燥的唇。 唇齿相依,尝到对方气息中的血味。 下一刻,薛无折尝到一点温热的苦涩。 是眼泪。 他揽在郁安腰身上的手一紧,立即追着那欲撤的唇舌,在对方的纵然下肆意横行,享用温软尝尽甘甜。 直到被咬了一下唇瓣,他才有所收敛,只是眸中带着一层无法掩饰的狂热。 郁安将薛无折的反应看在眼底,默然不语,把他推到池边一处渐缓的坡地。 薛无折撑身在光滑的石面上,郁安紧随而来,按着他疗愈如初的肩膀,低下头吻他。 打湿后的衣衫紧贴躯体,薛无折挑开那透明的衣物,摸上了他柔滑的侧腰,一路从细腻的腰身摸到胸口。 郁安搭在薛无折身上的手臂一颤,主动坐上了他的腹部。 薛无折手上一重,逼得郁安泄出一声凌乱的气音。 但即使如此,郁安也没如往常一般出声制止,反而勾缠着他的舌尖,继续加深了亲吻。 薛无折抚过他的脊背,指腹点过每一根脊骨,察觉到对方呼吸乱得过分,撇开脸哑声问道:“师尊想要干什么?” 郁安没有回答,搭在他肩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滑向了带着暗痕的心口处。 按着那处暗痕,郁安抬眼看向薛无折,开口喊他:“薛无折。” 薛无折哑声应了。 郁安缓声道:“薛无折,我是爱你的。” 那双清凌的眼眸半垂下视时,眼帘柔缓的线条像是流动的云潮,将净澈的眸光衬得愈发温柔。 被这样柔和地注视着,任何人都很难说出反驳的话。 薛无折同样也是沉默,手掌贴在对方瘦削的脊背上,滑过流畅的肩胛,像是捉住了一只苍白蝴蝶。 郁安低眸看清薛无折眸中的恍然,吻了一下他微微上扬的眼尾,腰身一动,更紧密地贴上了对方的身体。 薛无折呼吸一沉,手臂一动按住了郁安的腰。 瞥见了郁安半露在外的瓷白肩膀,薛无折抬眸重新看向郁安,情绪莫测。 这幅疑惑思索的模样倒是难见。 郁安拇指刮过他平滑的面颊,轻声解释道:“灵池疗愈虽有奇效,可调养经脉终究耗时太长。你受伤太重,境界大损,短时间内只能治愈外伤,撑着内伤难以应付五大宗门的追击。因为灵体的关系,我可以帮你快速恢复境界,这也是你曾说过的……” 薛无折突然打断道:“你不是炉鼎,郁安。” 弄清楚郁安想用灵体帮他恢复修为的意图后,薛无折原本回温的面庞迅速苍白,神色中的轻松尽数消散。 一瞬之间,那些水火不容的时刻里,有意羞辱的戏谑言论再现脑海。 [你若想委身于人,必定受到炙手可热的追捧] [若想恢复修为,师尊可以做炉鼎,不仅轻松享乐还能境界大涨,何乐不为] [师尊最后会有什么下场呢?为人鱼肉,败坏仙门……] 所有高高在上的傲慢成为回击的利剑,千百倍地回敬心海。 薛无折闭了闭眼,一字一顿地强调:“你不是炉鼎,你不是。” “薛无折,你……” “是我寡廉鲜耻言行无状,不辨是非对你恶语相向,郁安,师尊,那些难听的话你不要记得……” 薛无折脸色白得几近透明,甚至病态地去捂郁安的耳朵,口中不住道:“是我当局者迷,是我鬼迷心窍,是我错了……师尊,师尊,你不要记得,你不要……” “薛无折,”郁安捉住薛无折的手,将他按进池水冲荡的浅滩里,“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我们彼此相爱,有些事本就是情理之中。你受伤太重,我只是想帮你。” 慢半拍从漫过口鼻的无尽恐慌里抽离,薛无折眼神渐渐平静,在郁安低头过来吻他时,压着对方的后颈延长了这个吻。 气息交缠过后,薛无折压着郁安的后颈没松,又发狠地在那湿润的唇上啃咬几下,这才开口道:“你不是炉鼎,也不是我的师尊……” “郁安,你是我心爱的人,是我生生世世的道侣。” 毫无保留的爱语混杂在清亮的水光里,郁安抬手替薛无折擦去脸上的水渍,吻了吻他的鼻尖。 “嗯。” 温热的吻一路落到心口,郁安抬眸看了一眼薛无折的脸,看不出情绪深浅,便神色自如地在对方身上蹭了一下。 腰腹上的手一紧,池水漫过,将他本就松垮的衣衫冲开。 郁安不以为意,稍微抬起腰,去解对方的残余衣物。 动作受阻,他讶异般挑挑眉,“不是说是道侣吗?” 钳制很快消失,郁安眸中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又奖励般去吻薛无折的下颌。 薛无折被他慢条斯理磨蹭得额角微跳,手臂一紧,掐着他的腰就要压过来。 郁安却按着他的肩头,摇头制止道:“就这样别动,一切交给我,你运转灵力安心疗伤。” 他认真的眼神不似作假,薛无折动作生生顿住,在又被郁安亲了一下之后,即使身体紧绷燥热,也都靠在缓坡上平复呼吸,看向郁安的眼睛又黑又沉。 一切触碰都被无限延长,郁安主动的亲昵本该很合薛无折心意,但此刻却显得格外磨人。 不管是稍显生疏的取悦,还是大胆的展露,都叫薛无折呼吸更沉。 郁安刚开始还能从容不迫,除了动作笨拙些,在薛无折极具压迫力的眼神下,还能一派正经。 追兵太多,他们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要提升境界快速破局只有这个方法。 不是耽于享乐,是情势所迫。 正事当头,外界是源自不同宗派的大小追兵,此间却是灵泉渐缓春色无边。 郁安的镇定神色很快维持不下去,眼中漾开一层水色,犹如越发迅疾的山色烟雨。 腹部滚烫,是彼此的灵力在运转流动,郁安用混乱的思绪勉强拼凑出这个认知。 手臂撑着薛无折的肩膀,郁安渐渐无力,趴在对方身上轻轻喘息着。 薛无折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目光肆意地从他渗出薄汗的侧脸看到那半张的绯红唇瓣,再下落,是半入水中皙白泛红的身躯。 薛无折的目光太直白,郁安心中紧张,又去吻他的唇。 知道这是要他转移注意的意思,薛无折欣然受之,捏着郁安的下颌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上下都受制于人,郁安喘不过气,双腿发颤,腰身微抬不再动作。 片刻的凝滞被薛无折捕捉。 他按着郁安的腰臀,凭着引导的姿态不容拒绝地下压,而后立即堵住对方的双唇,将那声呻吟连同自己的喟叹都嚼碎在骨血中。 灵力运转无休,流淌过全身经脉,郁安意识不清,觉得全身发烫,连池水的冰冷都感知不到了。 到最后,他双腿发软,几乎是被薛无折带着动作,分不清自己发出的是低吟还是喘息。 薛无折不知何时已经撑身而起将他拥住,郁安实在无暇顾及。 在第一场结束后,他腹部吞星珠飞速汲取灵力后带来的灼热还未退,眼神迷蒙之际又被薛无折抱进更深的灵池中,开始又一轮混乱的亲近。 二人究竟厮混了多久,郁安没有太多感知,只知道经此一回,灵台清净,耳聪目明,连身上的暗痕都淡了一个度。 枯竭的丹田重新充盈,干涩的经脉也被尽数填补,譬如溪流成江,湖泊成海。 看来修真界双修能增强实力的说法确非无稽之谈,只是要慎重一些,除却忍受些酸软之外,还要合理应对道侣的索要无度。 【作者有话说】 饭来!最近状态不太好,太卡了,抱歉 184 溯流而上 ◎终战◎ 养伤的两人在芥子空间度过的时光不知凡几。 一开始不知天日的混沌胡闹结束过后,郁安大多数时候都在督促薛无折调养内伤。 修行过后,他们丹田内灵力充裕,疲惫一扫而空,终于抽出精力调整状态,预备那场最终的恶战。 视线偶然勾连,能望见彼此眼中似有若无的情动,不等郁安移开视线,薛无折就会凑过来吻他。 毫无阻碍的亲近也是有的,有时是为了稳固境界而修炼,有时只是单纯的云雨之欢。 后者常常出现在双修的后半程。 彼时吞星珠内蕴含的灵力趋向饱和,郁安浑身发烫,只能仰头去够薛无折的唇,想要对方为他分担一二。 薛无折欲色深重的凤眸半敛着,顺着郁安的意愿亲吻他,却不帮他吐纳灵力,反而含着对方的唇瓣细细研磨着。 郁安被勾得难受,红着眼睛要躲开他的吻。 薛无折并不放过他,捉住他的下颌继续吻他。 淤积经脉的灵力最后还是被疏散了,但靠的不是亲吻的方式。 占尽便宜后,薛无折不改秉性,在郁安迷茫缓神之际,用慵懒散漫的语调逗弄他:“仙君大人还受得住吗……” 郁安不回话,软着身子就要从这人身上下去。 薛无折笑盈盈地拉回他的手,将自己的侧脸贴上对方掌心,温声诱哄道:“仙君大人别恼,是我担心您,你若不喜欢,我们不用灵力就是了。再来一次好吗?郁安仙君,就当是,可怜可怜我——” 话音趋近暗哑,眸底已泛起欲潮。 薛无折此人能屈能伸到了一种境界,温软甜言与强势偏执切换自如,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生了一张清风霁月的脸,道是薄情,眉眼又透出几分云开雾散的柔色。 特别是情动之际,双眸漆黑,面颊绯红,连隐忍的神情都透着旖旎。 这模样太无害,能轻易获取心软之人的允诺。 郁安头脑发胀,觉得体内灵力足够,而薛无折境界也稳固下来,似乎确实不需要那样频繁分出心思去融贯灵力,一时糊涂便没有再制止。 胡乱纵容带来的后果就是精力不济与躯体疲软,即使有池水疗愈也始终神思懒散。 事后,郁安严肃警告了薛无折,要他安分守己好好养伤,稳固境界提升修为才是要事。 薛无折神色无辜,那含情的视线在郁安身上流连片刻,忽然笑了一下,“那全要仰仗你了,仙君哥哥。” 肉麻的称呼这人张口就来,郁安替他将倾散的长发理顺,又点了点他带笑的唇角,“无折公子,你真该管管你的嘴。” 薛无折偏头在他的指腹亲了一下,弯起眼眸。 “郁安仙君厌恶吗?”他佯装苦恼地问。 郁安微微一笑,手指一动,将这人可怜又可恶的脸戳了到变形。 薛无折愉悦地弯起眼眸,贴过来吻他的唇。 郁安没有拒绝。 灵体双修确实大有裨益,不知归功于薛家人天生的绝佳根骨还是天道偏爱的气运之子身份,薛无折修行的速度说是一日千里也不为过,疗伤结束更是连上两重境界。 同样也是得益于此番避世,郁安从前的暗伤痊愈如初,那如影随形依附在经脉里的寒意尽数消失,只觉洗去沉疴后一身轻松,甚至经脉得到拓展,能取用积蓄更多灵力,应付寻常修士不是难事。 到了化神中期之后,薛无折修炼的速度慢了下来,灵力流转进入体内如泥牛入海。 再待下去不一定有进益,于是两人决定回归现世。 离开芥子空间之后,他们的气息可能会被捕捉,届时又要暴露在几大宗门的追击下,受制于人,行踪无定。 短暂的修养生息后,薛无折状态大好,并不惧与同境界的修士为敌,但若要敌过几宗联结仍有问题。 故而两人现世之后,并不高调行事,只在附近的城镇活动。 茶楼客栈依旧修士围聚,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近来几宗齐聚云砚山的事,都说是一年里大宗派的变故太多,修真界只怕要改天换地,联合宗派成立仙盟了。 郁安听了一耳朵,在那些人叽叽喳喳讨论仙盟建在云砚山这一风水宝地是否可行之际,及时抽身坐回了薛无折对面。 即使是不再听,那些骤扬的声音也尽数落入耳中。 他们在讨论几宗选择云砚山的原因。 那些涉足过云砚山的人觉得这山名不副实,说是玄妙仙山,却灵力驳杂与寻常地界无异。有一些无宗无派的散修大胆猜测,此地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会不会是五大宗知晓其中玄奥,见最近不太平,便将心思打到了云砚山这边。 一行人恍然大悟。 有不明就里的小辈不赞同道:“那可是薛家旧地,就算五大宗要建仙门,选在这里不是打扰了仙魂清净吗?” 贸然提到薛家,众人一静,片刻后又交头接耳开始絮语,说到了近来的又一个奇闻。 据说半月前,玄光宗的两位逃犯重回故地,在玄光宗大闹一场又逍撒逃了,离霄宗主震怒,公布悬赏请求天下修士追缉逃犯薛无折。 悬赏筹码罗列在册,灵石之多,珍宝之丰,令人咂舌。 可怎么会是薛无折?不该是远尘仙君遗留在世的混账儿子郁安吗?!玄光宗怎么不辨主次! 不过这薛无折也是命途奇异之人,几年前横空出世的绝世天才,到后来闻名于世的正道君子,如今却成了可以随意评判的臭名之辈,真是令人唏嘘。 若要问他缘何成了玄光宗的追杀之首,似乎除了私放郁安之外并无错处,年少成名又天资出众,怎么就成了玄光宗的弃子了呢? 虽然他们眼红玄光宗的悬赏,但要探查薛无折行踪实属不易。 有北地的人思索着说一年前撞见过冥霜谷与一白衣人交手。 一个修士也说半年前曾在南海边境遇见过一位与之神似的人。 有个从漠北寻亲回来的人一脸古怪,说在沙华门剧变当晚看见了不俗的剑光,可众所周知沙华门都是用铃御兽的。 最后说话的是一个京都来的散修。此人与聆仙派颇有渊源,说到劫云过后重伤的聆仙掌门口中咒骂的名讳,似乎就是薛姓。 所以当日渡劫之人,就是薛无折? 那位修士话一说完,场面一度死寂。 沉默的众人不约而同产生了可怕的联想—— 难道这一年里,五大宗的大小变动,始作俑者都是…… 若真有人在追击高压下搅乱各方,还能寻到时机增长修为突破化神,那恐怕修真界就真要变天了。 有此天资,又是薛姓,再联想到先前关于云砚山薛家的话题,隐隐猜出内情的人们悚然一惊。 不、不会吧? 那被薛无折搅乱的几宗重新聚合,究竟是为了建立仙盟还是为了捉住始作俑者? 可是为什么,要对薛家后代赶尽杀绝? 薛家后代又为何要搅弄五宗风云? 这难道和薛氏的灭门悬案有关? 所以当年…… 话题突兀中断,在场之人皆是脊背一凉。 不想惹祸上身的修士们一哄而散,并不知他们津津乐道的主人公正端坐在阁楼角落,与脱身于所有话题之外的人对坐浅饮。 世人一旦有了猜测,越是猜疑越是笃定,最终谣言难尽。 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对视一眼皆不说破。 安静喝了半天茶后,郁安望着薛无折平和的眼睛正要言语,忽然像是感知到什么。 目光扫向窗外,只见远天中一道青色灵光蹁跹而来。 薛无折茶盏未搁,抬手一接,那灵光如同一片竹叶停留指间。 带着海潮气息的灵光骤暗,女子润柔的声音传出来—— “无折公子,别来无恙。家父燃香知会之事,还请莫怪。青黛愧疚难当,现已严加看顾家父,不再惹您烦扰—— 此番宗派齐聚,是为重开云砚大阵,沧澜岛已推掉召令,绝不参与此事。几大宗派主决心取您性命,若是入局必死无疑。无折公子,远离云砚山,避掉这场凶祸。青黛言尽于此,此后沧澜岛与你再不相欠。” 这缕跨越山水的细小灵力成了无源之水,连带着话音一起散尽。 雁过无痕,不足以惊动外人。 郁安打量着薛无折的神情,并未与先前有何不同。 薛无折的身世迟早会显露人前,半残的老岛主还能找到机会通知其他几派也不令人意外,几宗动作越来越大,已吸引了天下修士的目光,当年的真相早晚会公开。 现下的问题在于,云砚山的必死局是去还是不去。 郁安窥探情绪的意图太明显,薛无折看了过来,“怎么了?” 郁安直言不讳:“去云砚山?” 这是薛家故土,几宗在此地掀起风浪,也是在逼薛无折现身。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何况他们都不是甘愿隐忍退让的人。 薛无折的目光落在对面之人一派认真的脸上,展颜一笑,“师尊与我心有灵犀。” 这人从来都是有意的逗弄,旁人看来正经非常的称呼,仙君也好,师尊也罢,由他低缓的语调一念,就带上难以言说的暧昧。 郁安眉心一动,很顺畅地接招:“这是自然,道侣之间心意互通不是应该的?” 八风不动的薄情面目微微一滞,薛无动了动唇角,而后放下了茶盏。 能言善辩的人成了哑巴,依稀能从神色中窥见几分甘之如饴。 郁安觉得好笑,想多观察一下薛无折的表情,对方却已经起身来到他面前,说起了另一件事:“云砚山钟灵毓秀,方圆地界亦是水秀山明,师尊可愿陪我四处走走?” 郁安没有异议,点头答应了。 似是而非的游山玩水结束之后,决心入局的两人不再收敛气息,并肩向着云砚山行进。 还没完全进入云砚山地界,他们就望见了满天阴云。 分明才过正午,远方却积蓄起了风雨。 翻涌的云海,起伏的远山,风动的竹林,视线由远及近,落到身旁人的眉眼上。 薛无折道:“事若有变,求师尊以自身性命为重。” 准备得再充分也挡不住突如其来的变数,所以在所有意料之外的可能里,郁安都必须平安。 薛无折会为此拼尽筹码。 郁安听懂了薛无折话里的深意,牵住他垂落的手,“我们会赢。” 天道站在薛无折这一边,日月星辰,湖海山川,永恒秩序,鸟兽人间,都因他而生。 这一局,只会赢。 所以他们之间,没人会殒命。 一波又一波神色严肃的正道修士入山,让云砚山下的百姓看出局势不对,纷纷收拾细软各自避难。 村舍镇落空寂无人,只听得见风吹树叶的声音。 两人沉默地走了半炷香,来到了曾经借宿的村落酒家。 此处也是人去楼空,楼阁檐宇滴落水花。 一滴两滴,渗出刺骨冷意。 视线上移,只见一位锦衣男子倚栏而立,手中法阵已经结成。 是冥霜谷那位和善有礼的首座弟子。 “两位,久违。” 随着话音一起落下的,是力压千钧的冰霜阵法。 不必动用千机髓,薛无折随意捏诀,召来了浩荡灵波。 强大灵流将霜寒飞刃搅得寸寸碎裂,令杀招顷刻间化作霜花飞雪。 飞雪还未落尽,突然卷做满天针锥重新袭来。 一道森然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我看薛道友境界见长啊。” 薛无折抬手震散了满天雪刃,又给郁安多加了一道护体结界,这才回身看向林间的中年男子。 “不及谷主始终如一。”他话音带笑。 冥霜谷主面上寒意更重,“伶牙俐齿。” 一息之后,法相骤现。 空中虚影巍峨如楼,声震山林:“两位既然来了,那就不能轻易离开。” 郁安抽出灵刃,不咸不淡接话:“我等不过无名之辈,怎敢劳谷主亲自出场?” “狡贼难测,当然要亲自前来。既已入山,尔等还不快送上命来——” 震天怒斥叫场中人血气翻涌,巨掌旋即落下。 两人闪身避退,如轻燕远掠。 几乎是在离开的下一刻,原处已被巨掌砸出数丈窟洞。 没给他们更多避让的时间,冥霜谷主的攻势 郁安落在一侧树巅,手中灵刃散出冷光。 宗派们让他们没有退路,又何必再和这些道貌岸然之人客气? 于是郁安微微一笑,叹道:“谷主威势不减,可见心境如一,难道冥霜谷已恢复生机?” 压阵之物被盗,移灵大阵被毁,冰原再次侵蚀山谷,即使用尽功力补救及时,冥霜谷依旧实力大减。 此事已成谷主心病,容不得他人故意嘲讽,因而一时之间攻势更猛,阵法杀机接连不断。 郁安跳下树枝,旋身躲过攻击,带着薛无折径直远去。 冥霜谷主没有放过他们,携法相一齐追来。 不出片刻,竹林里已是落叶纷纷,凹陷出大大小小结着霜棱的深坑。 首座弟子飞身而上,束缚阵法和封印阵法毫无止息地甩出来,辅助谷主围困二人。 又一次躲过攻势,郁安扬声道:“谷主这么着急做什么?难道已是山穷水尽?” 薛无折带着他避开脚下陷阱,轻笑道:“师尊有所不知,谷主门派凋零,自然着急杀人夺宝。” 郁安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原来如此。” 数不清的冰箭席卷而来,冥霜谷主大喝:“无知小儿!” 薛无折及时揽住郁安的腰,领着他避开铺天盖地的冰箭。 二人身形一闪,眨眼间已远行数丈。 逃避无用,地面在不断结霜。 冥霜谷主威压如山,再次结印向着远行的二人掷去。 竹海夷为平地,只剩四野苍茫,连空气中荡起彻骨寒流。 郁安扛着沉重威压,召出防护结界的一瞬间,前方符光大亮,将凝聚起的灵力打散。 “郁安,薛无折,束手就擒。” 茂密山林里,数十修士从匿身结界中走出,手中法器各异,但周身符法气息却是如出一辙。 紫衣云纹,都是聆仙派的人。 阴云密布的天幕中,猎猎黑旗散出明光,启动了早已布下的封山结界,正是当日护佑皇城宗派的防御法器! 几宗此番真是手段用尽。 前方是一张张带着嫉恨与野心的年轻面孔,他们想凭此一事接任老掌门重振聆仙派。 而后方是穷追猛赶、积怨已久的冥霜谷主,前狼后虎,不是说说而已。 恰是此刻,一道冷漠的声音自云霄落下—— “两位终于来了,我等已恭候多时。” 山巅之上,乌云滚动。 一道曜日般的玄剑显现,离霄眉宇正气,气质凛然。 几大长老自他身后出现,再往后是一众沉默的白衣剑修。 郁安手中灵刃翻转,冷声道:“离霄,你该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不辜负与远尘的师兄弟情谊和原身的数年扶持,若正道之首都心术不正、不辨是非,那满界正义修士又该何去何从? 离霄淡淡道:“因果有数,重分乾坤,记得你二人是为苍生殒命。” 语毕,他并不管下方众人是何反应,挥落玄剑。 这一剑切割山海,叫天地失色。 满地霜寒囚住身形,聆仙派飞来压制符咒无数,势必要他们吃下这磅礴一剑。 薛无折眼神冰冷,抬手一召。 迅猛剑意本已势如破竹迎面落下,却在顷刻间凝固空中。 剑光耀目,火光迸溅。 辉寒剑气息凛冽,不动如山抵住那道剑光,即使对方力压雷霆也不退分毫。 周遭寂静无声,只有银色剑穗于风中轻动。 离霄有些讶异:“哦?受伤过后居然境界未减?” 不仅境界不减,还比之前更强了。 这是什么缘故? 离霄起了兴趣,重新落下一剑,薛无折却懒得再接,长剑一扫,径直将第二道剑意打向另一侧。 聆仙派的人急忙避让,那灼热的灵流直接烧掉了一方草木。 他们心有余悸,冥霜谷主却不欲久候,立即结印攻来。 薛无折执剑相抵,挥散了那道灵流阵,顺势奉还了一道凌厉剑光。 重剑横扫而来,分明招式轻若流水,靠近之后锋芒乍现,如同泰山压顶。 冥霜谷主心中一凛,马上旋身避开,却还是被这道浩然剑气刮破衣袍。 未伤皮肉,已见血痕。 这就是离霄口中身受重伤的化神初期?! 薛家的人,果然留不得。 未等薛无折乘胜追击,离霄等人已从山巅纵身而下,那柄灼目玄剑逼近眼前。 红光袭来,郁安立即抬刃,堪堪接下杀意毕显的剑光。 离霄脸上浮现出更多诧异,“嗯?” 他眼含探究,手下更重。 双刃相抵,郁安咽下满腔血气,正待转腕同此人勉力较量一番,但薛无折很快抽身赶来,长臂一勾就将两人位置调转。 辉寒剑绽出冷芒,朝着那灼浪阵阵的玄剑攻去。 郁安抬刃迎上聆仙派的攻势,还顺手掐诀破了个袭向薛无折的封印阵法。 几宗此战目标在薛无折,故而郁安这边攻势稍渐,更多的是有过旧怨的人,而聆仙派那些无主的符修和器修皆是境界一般,郁安顺手就拦了。 空气中混乱灵力交织,有几个聆仙派的人始终畏缩不前,没被任何人留意到。 郁安这边尚能抵抗,薛无折那边则是刀光剑影漫天血光。 这厢冥霜谷的几个设下囚笼压制修为,那厢玄光宗的几大长老暗器不断,战场中央是焦灼不堪的离霄与薛无折。 余下的百众剑修也在其中,但举手投足间似有犹豫,这让薛无折得以缓和状态,专心与主力交战。 离霄又是一道劈面剑招,被辉寒剑轻松挑了回来,冥霜谷主寻得时机,在薛无折回剑之时快速结印,向他掷去一个冰霜阵法,但却被郁安丢出的防护结界挡了回来。 冥霜谷主面色一沉,攻势一转,猛然袭向郁安,“郁安仙君自身难保,何必急着送死?” “谷主说话好不中听,”郁安撑起护身结界,穿过迎面扑来的冰流,抬刃刺向了冥霜谷主面颊,“谁死谁生还未可知。” 冥霜谷主眼睛一眯,身形膨胀数倍,再次召出金身法相。 “一个修为已毁的废物也敢与我叫板?” 郁安笑道:“谷主不若和我比一场?” 冥霜谷主不语,抬手的一瞬间天地震动。 郁安握紧了灵刃。 那边薛无折避过离霄的一道杀招,忽然迎着暗器袭来的方向,飞身杀到那几位长老面前。 青年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眸中却是热烈的杀意。 若非霜天锥使得偏斜剑尖,源水的头颅已经落地。 源水被骇了一跳,被带着抽身而退的空隙,一道剑光再次袭来,这次是直袭心口。 离霄挽剑挡下此招,不再拖延,召出金身以巨剑相斩。 薛无折毫不犹豫地抬剑接招。 面对大乘期的金光法相,所有肉体凡胎都难有还手余力,即使不被灵压掣肘,也会被可怖灵力搅成碎片。 但巨剑之下,薛无折安稳如初,辉寒重剑将那力压一切的巨剑抵得不能前进分毫。 罡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青年扬唇一笑,一派不畏天地的肆意妄为。 先前两人交手,薛无折虽应对有度,但灵乏剑颤,终有强撑嫌疑,如今倒是灵力浩瀚,如蕴湖海,正面应战也毫不畏惧。 不仅重伤痊愈,甚至还上了一重境界。 离霄是真的讶异了,“为何你的修为又有进益?” 薛无折唇边笑容扩大,只是提剑攻向那巍峨法相。 这边,郁安同冥霜谷主交手片刻,冥霜谷主见他灵刃召唤如初,周身灵力醇厚,和离霄所言的修为已毁大相径庭。 他愈发犹疑,终于问出一句:“你身上的灵力,究竟由何而来?” 郁安不语,挥刃划向他的颈侧。 冥霜谷主身形一闪,躲开这道攻击,拧眉思索道:“若我没记错,冰原那次你也有灵力,可你逃出玄光宗时就该是重伤,别说修为,能不能站起来都是问题。所以你的灵力到底是哪来的?” 郁安仍是不答,手下招式更加迅猛。 冥霜谷主目光阴沉,顺着郁安的攻势退回山林,看着纯净灵力吹卷零落竹叶,忽然灵光乍现,“难道是因为,瀚海吞星珠?” 看着郁安平静的神色,冥霜谷主笃定了自己的猜测,狠厉的眼睛里迸发出贪婪的光芒。 在离霄密不透风的攻击下,薛无折很快召出银光法相,挺拔入云,堪堪触及封山结界边境。 下一刻,双剑相抗,以天地崩摧之势绽开灵流。 又一道可怖剑光砍来,薛无折以剑相抗,终于被接连不断的灵力逼退半步。 而后越发猛烈的攻势落了过来。 薛无折渐渐察觉到,这些人在有意逼他上山。 山上会有什么? 薛氏旧址,被这些人拿来做了什么? 他眉目冷了下来,在玄剑又一次扫过了的时候,踩上了山阶。 攻势一波一波压过来,薛无折法相渐渐维持不住,和郁安慢慢朝着山顶退去。 山顶之上,外延的枯枝败叶和焦黑残垣同从前一般无二,但中心腹地已成荒土。 荒土残灰由祠堂地界向外拓展,焦枯木林被夷为平地,整座山巅成了空落寂野。 薛无折目光只落在被扫平的地界上一秒,数道寒风袭来,是霜天锥。 他接下这道冰锥,下一刻就来到偷袭者面前,贯穿了对方的胸膛。 西门长老还没来得及发出痛呼,只感知到本命法器的寒霜气息在心口搅弄,生机渐失之际只能颤抖地记住薛无折沉若寒渊的眼眸。 其余几个惊怒交加,一道玄链袭来,薛无折抓住铁链,脸上浮现出冰冷又残忍的笑容。 离霄适时现身夺回玄链,长剑一挥,重新打到薛无折面前。 “该与你交手的是我。” 薛无折眉目半压,扬剑斩向了离霄。 两人打了数个来回,在薛无折颓势愈显之际,丝丝缕缕的黑气缠了上来。 “诸位真是打得热闹啊……” 阴冷又不详的气息盘踞空中,场中人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离霄长剑未落,狠声质问:“何方鼠辈——” 稀稀落落的笑音传出,几道身影剥落伪装的外皮,浊气浓郁,瞳膜猩红。 “打扰宗主雅兴,只是这薛无折的性命,该是我们的。” 离霄皱起眉:“魔修?” 为首那人语气懒散:“我们无意与宗主争锋,来到此处同各位目的一致,要薛无折死。” 离霄面不改色:“你们要他的命,为什么?” 那人搓着指节,慢悠悠道:“此事起源在沧澜岛,薛无折杀我胞弟,虽说魔修无情,但血脉至亲之死,怎么也该讨回来,您说是不是?” 郁安皱眉,追忆起在沧浪岛的往事,依稀想到薛无折当时似乎确实杀掉了不少魔修,为首的那个头骨都碎了。 陈年往事牵扯至今,倒成了一桩麻烦事。 “我不管你们有何仇怨,”离霄抽出插进薛无折肩头的玄剑,染血的剑尖指向这些不速之客,“但魔修都该死。” “离霄你何必这样迂腐!说是为了大义却又干出围杀这样的阴损事,我看你们正道也不过如此!” 为首的魔修冷哼,晃动着手里的魔幡,“你们都有伤在身,若我们一举攻来,只会是两败俱伤。不如这样,你们将薛无折让给我,届时我把他的头送还给你们?” 离霄的玄剑不动分毫:“异想天开。” 说话间,山巅聚拢的阴云更重。 有风吹过,玄色剑尖的落下血珠,那片空阔漆黑的荒地渐渐亮起色泽。 金光游蛇般蔓延,灵力流淌如水,勾勒出似曾相识的纹路。 阵法层层更迭,由中央向四周散开,三方压阵之物皆是天地间不可多得的灵珍。 中位阵眼空悬,形成未知漩涡,久望过后像是能吞噬魂魄。 那魔修一惊:“这是?” 薛无折目光渐渐冷漠,握紧了辉寒剑。 聚灵转移相辅相成,要的是灵脉和气运。 那照耀天地的金光太古怪,众人面上的惊惧散去,神情隐隐激动。 光线映在那一张张正道君子的面容上,没有守正不挠,只有满心私欲。 魔修们窥见事态反常,为首的那个收了魔幡,看了看满目冷凝的薛无折,又瞥了一眼离霄的灼焰玄剑,脚步微动。 金色光芒延展至脚边,几乎将整座山峰都点亮。 黑影悄无声息地离去,藏进山林还是结界边缘,要杀还是要抓,这都是收尾时的事了。 眼见着灵脉大阵被焕活,离霄面色稍融,长剑一转重新袭向薛无折。 然后被辉寒剑挡了回来。 那柄重剑本已光辉暗淡,此刻却在主人手下展出光华。 战意浓郁,竟将离霄逼得后退几步。 薛无折没有穷追不放,飞身靠近那片腹地中心,抬剑就要捣毁这个越发明亮的大阵。 几大长老追赶不及,是冥霜谷主骤然出声:“你师尊的命,不要了?” 薛无折动作顿住,猛然回首。 只见郁安右肩错位,半跪在地,灵刃扎入焦土,触及阵法的金色边界。 冥霜谷主押着郁安的肩,冰锥抵在对方带着冷汗的苍白脖颈。 见薛无折眼神阴郁,冥霜谷主嘲弄一笑,“这可是你爱护有加的师尊,薛无折,你该三思。” 郁安垂眸一笑,“我与谷主积怨已久,即使薛无折退让,您也不会放过我,不是吗?” 谷主押着他的肩膀,“若你们交出盗取的法宝,留你一命又有何妨?” “盗取?”郁安抓住这个词,笑了一声,“诸位真是,好不要脸。” 他神色中的讽刺意味十足,若在场人还有良知只会觉得面上无光,可离霄却不为所动。 视线转向薛无折,离霄漠然道:“已过十载,我等都有所进益,你可看得出这阵法与从前有何不同?” 薛无折目光定在郁安颈侧的冰锥处,长剑收至腕侧,并不理会离霄的话。 离霄不在意他的无视,玄剑点地,“你天资卓越,该看得出此阵已成,若想你师尊活命,你就该——” 话音未落,一侧纷乱。 受制于人的郁安忽然暴起,左手攥住冥霜谷主的手腕一带,其后就势拍向对方胸膛,以灵力震开紧随而来攻势。 尖锥擦过偏移的颈侧,他眉心不动,旋身接上自己脱臼的手。 脱身之后再召灵刃,虚浮驳杂的灵力浑然一改,变得净澈压身。 他还未抽身远离,一道强劲的定身术落在脚边,灼烫的剑意抵上了背心。 玄剑抵住郁安命脉,离霄语气了然:“原来是吞星珠。” 所以灵力才会调用自如。 困惑得以解答,离霄手中的剑前移几分。 聆仙派的符修们面色苍白,掐诀捏符使劲浑身解数拖住薛无折。 结霜地面定住脚跟,玄链圈住腰腿,压制符咒迎面扑来。 薛无折眉目沉黑,手臂猛然发力,将玄链主人拖至身前。 那长老面色惊骇,还没发出惨叫,就被丢进了金阵空悬的漩涡里。 阵□□转,尸骨无存。 没等周围人反应过来,薛无折周身银光骤现,震退了所有的束缚。 辉寒剑袭向面门时,离霄神色未改,视线落在旁边启动的阵法里。 困在阵法中的郁安面庞带血,目光如冰地看了过来。 “取出吞星珠,他还有命活么?” 千钧重剑刹那止息,清辉寒光照在离霄脸上,却不再前进分毫。 离霄缓缓道:“你们还能逃吗?” 他们逃无可逃。 这封山结界里,去哪都是死路一条。 被往事与私情掣肘,磨灭骨性沦为狼犬,连性命都只能作为他人的棋子。 所谓的绝世天才,也不过如此。 薛无折眼眸半敛,几近冷漠地俯视着离霄。 离霄眼神不动,倏然向薛无折掷去一掌。 这一掌含着大乘期的七分修为,足够叫小境界的修士骨碎神毁。 薛无折被拍得倒退几步,踩到金阵边缘。 接着,铺天盖地的强悍灵波袭来,将他彻底打入阵法。 正是此刻,原本金光氤氲的大阵亮出强光,纹路扭曲挣动,犹如枯死之物一瞬之间被注入生机。 吞噬血肉没有带来的撼动,自此尽数显现。 不可胜数的金色符法攀缘而上,将他强行拉向涌动的漩涡。 看着薛无折冰冷的凤眸,离霄收回手,神色淡然道:“旧阵被毁,新阵已成。天阶法器无处可寻,那便用你的根骨来做压阵之物。你们薛家人的用处,也仅限于此了。” 玄剑插入焦土,困住郁安的阵笼红光大亮,熔炼阵法被启动了。 吞星珠开始发烫,郁安额头渗出冷汗,下意识看向薛无折。 那人衣角已被金纹烫化,正目光沉沉地望着这边。 瞳若寒潭,眼如细柳。 已入绝境,不改傲骨。 离霄冷冽的声音自上方响起:“你二人,今日都该都葬身于此。” 血肉被炼化的灼烧感蔓延全身,郁安清冽的眉目反而沉静下去,低眸看向熔炼阵法边界。 “是么?” 他神色有异,离霄等人心间一诧,看见他丹田处吞星珠灼灼发光,确实是毫无反抗之力正在被炼化无疑。 问题不在郁安,那就在……薛无折。 在众人齐齐落过来的目光里,薛无折恨意凝重的表情隐去,逐渐变得风轻云淡。 璀璨金光中,青年眼底翻腾起浓墨般的黑暗,薄唇缓缓勾起。 辉寒剑一转,流淌着淬银剑光,猛然挥向天际。 与此同时,远方的群山渐渐亮出光芒,地面震动,阴云重开。 天地巨动里,蔓延百里的银白光辉突兀显现,向着云砚山这一核心收束。 丛林草木山岩溪流,银色纹理接连成片,沿着山岩蜿蜒而上,顷刻间出现在所有人脚下。 银光耀眼,笼罩在金阵上方,恰如游龙入海,急速向着薛无折脚下席卷而去。 双阵共存,金银交辉,纹路分毫不差。 竟是又一个灵脉大阵! 望着分庭抗礼的两方阵法,离霄神色一变,“你要做什么!——” 几乎是在他质问出声的一瞬间,原本冲撞不休的两道大阵分出胜负。 银辉毫无保留地刺进金光里,符法纹理的所有空隙都被填补,压得热岩金光愈发黯淡。 两道取纳灵脉的阵法相互碰撞,连接着几大宗派腹地,稍有闪失,几宗积蓄的百年灵脉就会消耗成空。 故而在薛无折挥散金色符法,靠近阵眼漩涡时,几个宗派主勃然变色。 变故已生,此刻成阵只怕会适得其反。 郁安看准众人心神巨震的时机,立即抬刃凿向囚笼。 这一击凝聚了全身灵力,熔炼阵毁去的那一刻,郁安接到了重见天日的吞星珠。 而另一边,薛无折看清了高位者眼中的顾虑,唇边笑弧扩大,纵身就跨入了翻涌如潮的阵眼漩涡。 数之不尽的银光缠上来,重剑剑穗化作护身结界,山水纹样尽显。 在青年坠入金银漩涡的刹那,双层大阵掀起了撼人心魄的巨大波涛。 天地失色,万物寂静。 剧烈的冲击下,金阵一静,片刻后因为注入了阵眼而光芒大盛,与霜冷银光僵持不下。 看着交错的金银光辉,离霄冷笑:“凭微末之力也想反败为胜?薛无折,你又输了。” 他抬手就要为金阵注入灵力,却发觉原本沉寂的银阵重新流转。 以阵眼为核心,清寒银光一圈又一圈绽出光辉,宛若日升月恒的规律浪涛。 这愣神的刹那,一道月色灵光倏然落入漩涡,片刻后,强大的灵力自大阵中心爆发。 气浪滔天,吹得所有人东倒西歪,难以站立。 在照亮天地的银辉中,郁安按住空荡的丹田,仰头对离霄微笑。 “是你们败了。” 苍穹雷声隐动,山巅狂风骤起。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盘踞地面的金纹被银潮冲毁。 而后,银辉大阵凭着碎阵余波,完成了最后一处重构,万千符法陡然运转,向着浓黑天际直冲而去。 银光驱散阴云,带着直入云霄的磅礴威压。 在沉云散去的时候,联结三宗的移灵阵法生效了。 但这一次,秩序颠倒,仁慈与贪婪的恶果重构,施予与掠夺完成互换。 若群雄环伺,虎狼如织,要想闯出生路,只能破而后立。 以强胜强,以战止战,这些高位者倨傲不堪,早该尝尝那些被他们踩在脚下之人的苦痛了。 薛无折以身入局,不论是根骨还是血肉,自认都能舍弃。 本做稳固地脉之用的阵法,成了反噬三宗的最后出路,为此即使以根骨性命为筹码,薛无折也不惧一试。 既然都是移灵大阵,那么是汲取还是给予,就该以实力说服人心了。 在吞星珠也注入灵阵后,郁安看着光芒刺眼正在极速运转的阵法,知道他们赌赢了。 大阵已成,几家弟子感知到空气中浓郁得几乎让人憋闷的灵气,满是茫然。 离霄和冥霜谷主面沉如水,看着阵法中的高阶防护咒,知道他们的剑光法诀都不会奏效。 他们用无上法器作为压阵之物,就是防止对手毁阵,没想到反倒束缚了自身,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光重临,几宗灵脉被绵延不断地反汲到云砚山。 在压顶的云层散去后,银色漩涡归于平静。 一息之后,平静如水的银面泛起一丝波动。 离霄眉头紧皱。 冥霜谷主面色铁青,“怎么可能?!” 大阵已成,薛无折作为阵眼,难道还有生还的可能?! 这怎么可能!! 但不论几人是何反应,都只能看着灵阵中心波澜愈大。 终于,一道颀长人影缓缓现身,而后手臂一撑,彻底脱离了那片浓稠的银白。 踩在流转的阵法上,却没惊起阵法的反噬。 青年抖落剑尖余污,柔声感叹:“风水轮转,因果有时,确实如此。” 走近后,他收剑扶起地上的郁安,让对方惨白的脸靠在自己颈窝,这才对一众面白如纸的大能颔首。 “诸位,这一局承让了。” 【作者有话说】 饭来!!! 185 溯流而上 ◎结为道侣◎ 以根骨入阵太过冒险,即使薛无折有千机髓和辉寒剑相护,也难保不会生出变数。 见到他顺利踏出阵眼,郁安心底松了口气,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躯体的所有感知消散后,意识重归黑暗,像是沉入了幽深的水底。 直到机械音打破此间沉寂,慢半拍唤回了郁安的听觉。 [叮!警告!宿主生命体征过低!是否开启躯体续航模式?] [是否开启躯体续航模式?] [是否开启躯体续航模式?] [叮!宿主无应答,已自动默认选项,即将开启躯体续航模式] 一切感官都像隔了层水雾,郁安虽有感知,却无法回应。 他不懂系统所谓的续航模式是什么,但机械音消散过后的不久,堵住感官的薄膜被掀开,外界的动向模糊地传入心海。 沉重的身体似乎正泡在水中,胸前冰凉,后背却是炽热的,放在腰间的那只手臂收得很紧,像是要将他融入骨血。 被熔炼的血肉飞速新生,带来烈火灼烧般的痛感。 但很快就有源源不断地灵力注入寒凉的躯体,疯狂地修补着凝涩的经脉。 痛感消退后,有滚烫的液体砸在锁骨上,身后紧贴的胸膛在微微颤抖。 郁安再次醒来,入眼是似曾相识的陈设。 他撑身坐起,装潢简单的阁楼内设映入眼帘,西侧帘外竹叶如海,几分明丽天光照入室内。 望着倾泻的日光,郁安忽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取出吞星珠后,丹田沉重,经脉失去供给走向枯败。 对于这具受过重伤的身体,熔炼阵法带来的灼伤几乎是致命的。 濒死感如绳扼喉,郁安清晰地记得身体失去控制后的冰冷无力。 意识不住下沉,在触底之前,是系统唤醒了他,提出了什么模式? 所以,这次确实是差点死了。 他低估了身体的虚弱程度,以为能赶在崩坏之外帮薛无折将事情解决。 郁安敲了系统,问它关于躯体的情况。 [宿主躯体趋于崩坏,启用续航模式后可以维持短时稳定,确保任务完成进程] 这是对复活位面神的让步,天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许这具躯体的崩毁程度被放得最慢。 短时稳定没有具体时限,或许是十天半月,也可能是数月一年。 但修真界百年千年也不过一瞬,争取到的时间实在太短。 郁安低眸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被熔炼的外伤已经消失了。 筋骨齐全,连空洞的腹部被灵力重新填满。 嗯? 怎么还有灵力? 郁安心中讶然,正要仔细探查,阁楼的门忽然向外打开。 秋夏风动,竹海起浪,一道挺拔人影立在门前。 白衣逆光,侧腰佩着一把皎皎长剑。 拉开门的一瞬间,那人像是察觉到异样,目光直直落了过来。 见郁安坐在床上,正眼神清醒地望着自己的方向,他目光一凝,而后身形一动,顷刻间就出现在郁安面前。 郁安还没来得及看清薛无折的表情,就见对方猛然俯身下来,将他紧紧拥住。 双臂环抱腰身,那压下来的宽阔胸膛剧烈起伏着,冲击带来的重量险些将郁安压倒。 薛无折气息紊乱,将手臂越收越紧,将还有间隙的拥抱不断收拢。 有力的手掌刚开始按着那节细韧的腰,很快挪到清瘦的脊背,将距离一压再压。 直到所有的间隙填满,彼此的心跳都能穿过皮肉被对方感知,薛无折仍不收手。 郁安听见这人剧烈的心跳声,微微一愣后选择抬手回抱对方。 “薛无折?” 不断收紧的拥抱止住,薛无折很久才给出其他反应。 青年稍微侧过脸,挺立的鼻骨擦过郁安耳朵,连同温热的呼吸一起,激起对方不甚明显的颤栗。 在郁安又一次喊他名字的时候,薛无折唇瓣微启,语速很慢地开口:“郁、安。” 这两个字被念得格外珍重,带着绵密浓稠的情思。 相识至今,除了殒神迷境中言明心意那次,郁安还没见过薛无折情绪外露成这样。 那相贴的心脏跳得很快,是恐惧或是后怕,是被自己之前的状态吓到了? 郁安拍了拍薛无折紧绷的脊背,安抚道:“我没事。” 薛无折死死按着郁安的脊背不放,并不回话。 见他状态始终不对,郁安点了点他的肩膀,轻声道:“薛无折,你松开些,好闷。” 薛无折顿了顿,终于松开了他。 距离拉开后,郁安目光上移,首先看到的是薛无折微微上扬的眼睛。 流畅柔和,内里蕴着深重的墨色。 转瞬之间,化不开的浓郁偏执散去,变成了烟波缥缈的柔和。 再次确认了郁安的状态,薛无折面上也没显出多少放松的神色,开口时嗓音发哑—— “你睡了很久。” 郁安观察着他情绪明灭的眼睛,有些迟疑:“很久吗?” 意识昏沉,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也会减弱。 郁安已认出自己身处之地,是他们初临云砚山时住过的楼阁客店,当时还在此地打探过云砚闹鬼的传言。 时过境迁,而楼外竹海在那场围猎之中损耗殆尽,但眼下阁楼外竹音喧嚣,竟已重焕生机,也不知到底是过了多久。 看出了郁安的疑惑,薛无折淡淡道:“距云砚山之战,已一月有余。” 手掌滑向郁安腹部,他眼帘半垂,又问道:“当时,很疼吗?” 比起熔炼的灼痛,更多是忧心薛无折的处境。 所以郁安回道:“还好。” 半是宽慰的话语似乎达到了预期成效,薛无折眼睑一抬,对郁安露出一个很轻柔的笑。 接着,他说:“我会杀了他们。” 离霄等人境界太高,皆是数百岁的大能,即使薛无折是被认定的气运集结者,只靠短短数十载的修行也不可撼动。 他二人太年少,纵有天资机缘,在这场围猎中也逃无可逃,拼尽全力才寻得转机。 蜉蝣撼树,成败已定,但郁安知道,薛无折从来不懂知难而退,若决心已下,此人拼死也要做。 说话时,青年凤眸漆黑,彰显自己所言不假。 即使路程千难万险,他也终会做到,何况寒雨已尽,已闻得到拂晓花香。 之后郁安问到薛无折以身入阵的事。 这并完全是计划的一环,两人最初创阵是以备不时之用,关于最终阵眼的设置,只是定在云砚山,以辉寒剑为匙。 当日他们被逼入绝境,薛无折望着空悬的阵眼,电光火石之间就做下决定。 若要大阵稳固,确实需要一个极强的压阵之物,他本想选用一件天阶法宝,可看清了郁安所受桎梏,选择将双阵相合。最快破局的方法,就是以强胜强,灵脉大阵谁都能设,那么为什么不是他呢? 被外人盛赞的天资,皆系于根骨,若是无法打翻设下的棋盘,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布阵者以身入局,终于赢下这一局。 虽说天道眷顾,但也是事在人为。 银光长盛,变为金乌之后的不落长月,重新照耀这片焦土。 薛无折的血肉没有折损在激荡的漩涡中,再出世之时,千机髓密不透风的厚重防护已薄如蝉翼,辉寒剑剑光暗淡,那位剑灵前辈已陷入了沉睡。 阵法由布阵人心念牵动,既成的灵阵也是如此,就算主人成为阵眼也不例外。 根骨做了阵眼,就意味着阵法系于一身,即使捡回性命,也永生与阵法符咒相连。 此后主人安康,阵法灵动;主人亡故,则阵法逸散。 灵阵永束山间,而阵法主人也有了另一重身份—— 守山人。 阵法运转不休,需要守山人长存于此。 相应的,在云砚山地界,守山人也是全然安全的,能将此方地域尽收眼底。 灵脉大阵连接三大宗派,只要薛无折心念一动,可以轻松将那些地域延绵百年的福运灵气纳入掌心。 命脉掌握在别人手中,再蛮不讲理的修士也只能伏低做小仰人鼻息。 望了望薛无折手心的长剑,又看着布满山巅的灵光,几个宗派默契地不再动手,只能请薛无折收手,对薛无折提出的所有要求都只能忍耐。 达成共识后,离霄等人的面色都很不好看。 薛无折才不管他们是何心情,身形一闪就带着昏迷的郁闷消失无踪了。 开始的半个月,郁安状态急转直下,薛无折过得暗无天日,并没有理会几宗接连不断的传音。 郁安的状态恢复后,薛无折过得也不算多清醒,每日守在对方床前替对方疗愈经脉,或是去修补围剿破坏的地界,又将破敝的山庄整理干净。 他自认有事可做一切正常,可在那些重归的百姓看来,这位白衣仙长实在奇怪。 这人行踪规律得过分,不是在阁楼上就是在竹海那边,看上去温良和蔼,但偶尔的眼神又吓人,在夜里偶尔还能听见阁楼上的哭笑,这未免也太唬人了。 友人重伤,自己也不至于感同身受成这样吧? 况且,比起屋内躺着那位,这位难看的脸色才更像是去地府走过一遭的。 【作者有话说】 这章先这样,下章内容会丰富一点,准备完结了哦【你现在阅读的是 】 【终章】 186 溯流而上 ◎终章◎ 不明就里的外人是何想法,薛无折从不在意。 这一个月里,前半段是无措荒芜,后半段是行尸走肉,在郁安沉睡的日子里,薛无折清扫了山庄残垣,清理了废石焦土,让全族仙魂重归清净。 做完这些,他重新回到阁楼,昼夜守着昏迷的人。 当发现能重生血肉的灵池水也无法焕回郁安流逝的生机时,薛无折抽出了沉寂的辉寒剑,静立望向银光隐现的云砚山巅,思考着推翻一切的可能。 集结诸宗灵力,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离霄,该死。 三宗,该灭。 君子之约?正道存亡? 薛无折为什么要在意? 他的心神所系,从来不是这些。 在薛无折心境愈暗时,转机出现了,郁安的情况开始好转,止息了永世不歇的暴雨。 某日落日熔金,薛无折靠在床边,回头望着郁安宁静的侧脸,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一生所求。 从前所求是家仇得报,为此搅弄风云,跋涉千山;此后只求情钟安然,岁月悠长,死生不离。 山海重分,陈案昭雪。 郁安醒来之后,是定居一隅还是纵游各方,全凭他心意。 如果不喜欢云砚山,也可以去其他地界,只要愿意让薛无折跟从。 只要相随相伴,是荒芜之所还是万象更新,都无所谓。 只要郁安醒来…… 薛无折无止境的祈愿成真了,他等待的恋人睁开了双眼。 此后数年,他们不会再有分离。 后来,郁安问及薛无折,自己空缺的丹田内灵力充盈的原因。 薛无折:“是我为师尊输的灵力,师尊受伤太重,灵力可助你温养经脉。” 他眉目平和,说话的嗓音很是温柔,同面对郁安初醒时的沉哑凝涩毫不相同。 无人知晓,可怖杀意曾如骤雨般填满他的脑海。 吞星珠成了大阵助力,失去灵力又熔炼血肉,对于早已不算修士的郁安而言,无异半脚入了鬼门关。 如今的郁安同没有根骨的凡人并无两样,即使有灵气短暂填补空缺,但由于身体难再积攒灵力,那些纯厚的灵力也只会逐渐逸散。 片刻沉默后,郁安让薛无折不必如此,灵力无法存积,都是白费力气。 薛无折摇了摇头,“不是白费力气,郁安,这样你会舒服些。” 虚弱的身体有灵力温养,自然比强力自愈来得轻快些。 还没等郁安说出反对的话,薛无折又微微一笑,连眼神都柔如春风。 “若灵力逸散,我便为师尊重新引渡。只要我在,都不会让师尊经受病痛之苦。你不必担心我灵力修为不够,郁安,我们有一世的时间做这些事。” 指尖落在郁安的眼尾,他弯着眼睛笑得很好看。 “苦乐与共,两心不移,你要知道,我是你生生世世的道侣。” 分明声音如同桃花水,眼底却含着千山墨色,带着一层难以掩饰的偏执。 “你可以尽情指使我,郁安仙君。” 郁安望着薛无折情绪深重的眼眸,忽然凑过去吻了吻他半勾的薄唇。 薛无折眼神一动,听到郁安带着笑音的回复—— “好啊。” 他答应了。 细碎的柔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如同冷夜映水的花月。 清风徐来,涟漪四起。 薛无折低眸看着郁安含笑的脸,俯首过来重新吻住了他。 之后薛无折与三宗达成了最终共识,约定两不相犯,如有违背,不死不休。 所有灵脉系于薛无折一身,其他几宗就算有异议,想要生二心,也该再慎之又慎。 后来有年幼些的弟子不明白长老们为何对云砚山避之不及,宗门长辈讳莫如深,只让他们别去招惹。 莫说是招惹,就是路过也是忌惮的,真是令人憋屈万分。 受限于人的日子何时结束? 只有等云砚山那人飞升! 薛家后代天赋出众,根骨却非凡品,而今又有云砚灵脉相辅,一生之中有数不尽的机缘,终有一日会飞升上界。 可笑的是,几宗从来不屑外派散修飞升仙界,如今却翘首以盼,等着云砚山早日无主,届时阵法消散,任他们来去自如。 可等来等去,还没等到薛无折境界破突,反倒收到了来自云砚山的灵帖。 这可是怪事一桩,姓薛的惯会笑里藏刀,且深仇血恨未偿,怎会好心请他们到场? 灵贴一开,风骨自成的文字呈现空中。 离霄皱着眉将那字段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终于有长老抖着手替他骂出一句:“不知廉耻!” 对数百岁的年长修士而言,这封以师徒为主角的道侣宴请帖还是太过让人惊骇。 薛无折再怎么荒诞无常,也不该做出这样有悖伦常之事! 他们从前只知郁安倨傲,却也不知此人也会仗着那副好皮相与散养的弟子胡来,真是礼仪忘尽,毫不知羞! 真假掺半、似是而非的暧昧关系也便罢了,怎能明目张胆到广而告之的地步?! 大逆不道,荒唐至极! 勃然怒语过后,他们却也不敢将这份带了灵识的请柬毁去,只能暗骂不休地将东西收入囊中,至此束之高阁,不敢再拿出来挑战耐力。 薛无折并不管这些老古板是何反应,维持着一贯我行我素的作风,势必要将此事昭告天下。 诸事已定,自然该重明身份。 就像在无数个情迷与苦痛时刻所说的那般,他们不该是交情如水的虚假师徒,而是名副其实的携手道侣。 情意相合永不移,两心相守天下知。 请柬发了五湖四海,连沧澜岛都收到一份。 不同几方消息的石沉大海,沧澜岛很快传来回信,道贺恭喜。 青黛岛主体贴开明得令人惊讶,但换谁见识过那个曾经足以撼动整座海岛的元婴境都会识时务。 但比起对强者的折服忌惮,青黛对师徒两人的态度有礼得多,带着旧时的亲和与温柔。 态度不变的具体原因只有青黛本人知晓,总之与沧澜岛回音一起到的,还有岛上特有的独具温养修复效用的仙草灵植,这是恭贺新婚的礼品。 其他几宗一直没有回讯,只相继送来了贺礼,美玉装饰、灵培法宝,还有些效用不明的符篆,皆是华而不实之物。 到了道侣宴那日,宾客寥寥。 新雨过后,此地水净山青,顺着山道徐行而上,穿过缭绕云雾和高阶结界,就来到了云砚山顶。 山巅残桓被梅林白雪取代,灵流不时拂过面颊,如同冬春之交的和煦日光。 长林之后,是一座精巧不凡的院落,玉石为阶,青路灵砖,檐下挂着长明琉璃。 穿过院门结界,走进院中是扑面而来的携温清风。 青黛提着贺礼进来的时候,薛、郁二人正清理完桌案尘灰,闻声双双回身,月白衣袍上,朱红佩环相称。 少有见到郁安这样柔和的眼神,青黛怔了怔,而后笑了起来。 “恭喜两位,成此良缘。” 薛无折勾唇,“多谢。” 他垂袖不甚明显碰了碰郁安的手背,郁安自然而然就牵住了他。 青黛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底,唇边的笑意更温和了。 比起纵情声色,千帆过尽后情终不悔更能获人好感。 与青黛的善良可亲不同,第二个到访者一脸肃容,眉头要皱不皱,眼中满是纠结。 红衣铜铃,是云磷。 惊变之后,沙华门实力大减,从此又不再无故地大肆捕捉沙兽,自然失去了民众信服。 弟子死伤,门主疯魔,高压之下,云磷扛起宗门重担,倾尽全力让沙华门重归稳定,还是漠北仙派中的魁首。 当日分别,云磷眸中满是隐恨,因为亲眷离散、宗派大乱,不会轻易罢休。 可即便如此,沙华门却没有加入云砚山围猎,让薛郁二人在重压之下得以喘息。 因为这份爱恨磊落,薛无折发灵帖请柬时,没有忘掉沙华门。 昭告天下也是为了震慑一些心思腌臜之辈,包括云磷这类喜好皮相的人。 薛无折有意让对方死心,却没想到对方不仅接了帖子,还臭着脸亲自过来了。 来者是客,既然来参与他们的道侣宴,就不该让云磷失望而归。 薛无折面上笑意更甚,拉着郁安迎了上去。 走到近前还未打招呼,他就五指一转,当着云磷的面,与郁安十指相扣。 云磷:“……” 伪装的镇定逐渐开裂,云磷眼眶又红了。 薛无折眼神冷淡,口中却温和道:“多谢门主拨冗前来,招待不周,莫要见怪。” 这人装腔作势得太明显,郁安对云磷略一颔首,抬目时眼神很平和。 “云磷,里面坐吧。” 不算疏离,是应对旧友的态度。 云磷看着他净澈的眼眸,喉头泛起苦味,“郁、郁安仙君,你还好吗?” 郁安点头,平静道:“嗯,多谢你来此贺喜。” 云磷低下眼睛,“不必言谢,我……也想来看看你。” 说话间,云磷感知到自己眼眶的热度慢慢升高,还没等郁安接话,就头也不回往室内走去。 薛无折看了一眼云磷狼狈的背影,又看向郁安,后者正目送着前者的离去。 被丹红内衫衬得很柔和的眉眼,在某些特定的角度看上去依旧冷漠,像是隔了一层剔透的薄冰。 清醒的眸光预示着主人对云磷的心思心知肚明,但冷眼旁观,并不作为。 因为只能止步于此,所以不会给出希望。 只有薛无折是特殊的。 只有薛无折。 注视着郁安的侧脸,薛无折唇角的笑痕渐渐加深,一双凤眸沉淀着浓郁的黑。 相扣的手指被不轻不重地搓弄着,郁安一脸莫名,茫然地看向薛无折。 “郁安仙君,”薛无折凑过来对他微笑,声音微压,“得你垂青,真是死也无憾了。” 这人谈及生死总是毫无顾忌,郁安眉头一动,想动手去打他的嘴。 被警告地瞥了一眼,薛无折缓缓眨了下眼,又从善如流地开口:“是我失言,师尊,我们要长长久久恩爱缠绵,朝朝暮暮相守相伴,钟情不改,永世不离,此生不弃,生死不悔。” 他说话时有意靠得很近,分明都是油腔滑调的露骨话,但偏着脑袋抬眸仰视的模样,又让他的姿态带了几分天真。 郁安沉默地与薛无折对视片刻,唇角不禁一提,微微笑了起来。 “嗯。” 道侣宴的最后一个客人,是百里泽。 拿了灵帖信物穿过一众令人眼花缭乱的结界阵法,这位郡王殿下踏入院中,还是一副状态之外的样子。 顺着红绸走进屋内,他与一对红环相配的男子撞上视线,愣了几秒。 一人眼若秋水唇角带笑,一人眉目怀冰不苟言笑,与记忆中那对爱侣对上了号。 百里泽:“……薛无折?郁安仙君?” 不怪他语气小心,是从前三人相会,这对师徒皆是乔装易容,百里泽确实没见过二人的真容。 因为当初聆仙派临海阁的反水,百里泽来祝贺二人结契时还有些心虚。 那时他满怀气愤并不知对方苦衷,连累得对方差点死在殒神幻境,事后真相大白,漫山雷云未曾祸及京都半分,这才知道与皇室为邻的聆仙一派是自作自受,薛无折无意伤害他们。 从前是他小人之心,不知道想要弥补过失是否算晚。 以为会遭到冷眼,谁曾想薛无折唇角一勾,就开口喊他:“百里兄?” 眼眸微弯,和善如旧。 百里泽心口一热,也露出一个笑:“无折兄。” 他将自己准备的贺礼捧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恭喜两位修成正果,祝你们携手同心,仙途顺遂。” 郁安对他颔首,“多谢。” 那双向来冷漠的眼眸,今日也带上了温柔春光。 这二位,是真心结契相守的,感情确实令人艳羡。 百里泽视线旁移,看到了一对气质不凡的男女,一个满目颓靡,一个眼神和善,都是境界不明的高阶修士。 无折公子正道清流的名声太大,多少人都慕名结交,百里泽都有所耳闻。 但没想到发生了这些事后,这位仙道君子的道侣宴会宾客稀少到这样的地步,就算对方是和自己的师尊结成道侣又如何?这就该唾弃不堪避而远之? 还是因为,害怕与之结交会惹其他仙派不快?毕竟云砚山骇人听闻的围剿一事还犹在眼前。 没想到这些问道的修士也是这样,趋炎附势、假仁假义。 无折兄行端坐正,应当也不屑与见风使舵之辈来往。 那么这场道侣宴,人少一些似乎也并无害处。 百里泽的想法层出不穷,很快就将自己说服了,站在熟面孔的青黛旁边,“青黛姑娘,别来无恙。” 沧澜岛一别,听闻这位谦和的女修已经成了新任岛主,外貌气质看上去都同从前一样,但还是不可避免带上了境界积累的威压。 青黛看出他态度小心,微微一笑,“郡王别来无恙。” 她的眼神带着安抚意味,百里泽挠了挠头,有些不太好意思,又挪去了云磷身边。 “这位仙长,怎么称呼?” 云磷正视线灼灼地望着郁安,对百里泽的问候置若罔闻。 百里泽咳了一声,视线落下,看见此人五指始终放在腰侧的铜铃上。 百里泽:“……?” 那铃铛应该是个法器吧?哈哈哈,这位仙长真是爱宝如命,瞧这指节发白的样子,已经不像是怕法宝掉落,倒像是随时准备出手似的。 等等,随时、准备、出手??? 百里泽一改轻松,有些惊恐地顺着云磷的视线往向场中两人,来回穿巡一二,终于确定眼前这个清秀少年一直在目不转睛盯着郁安仙君。 巧合的是,这位少年也是一身红衣,一时分不清是来成婚的还是来道贺的。 百里泽混不吝的时候,看了不知多少民间话本,当下情景只叫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离奇戏码,一时警铃大作。 命途多舛的无折兄,可不能平白受情伤! 百里泽收起懒散,也开始目若铜铃盯着这位少年仙长,预防此人突然暴起。 让他松了口气的是,此人从始至终只是拽着铃铛,用那微红的眼睛盯着郁安看,此外没有出格半分。 道侣宴流程简单,没有那么多宗门缛节,就是结契换物,宴请宾客。 提笔写下结侣誓词,停笔落名的那一刻,铺展的灵契绽出明辉。 初时还但是莹莹微光,逐渐耀眼无比。 郁安摘下腰间红佩,于体内引出一缕气息,用的是昨日薛无折为他输送的灵力。 灵力充盈不惧逸散,因而借用自如。 无主死物因为气息的注入而显出亮色,像是渐涨的丹潮。 一块尾缀银缕的红玉被递到视野之内,郁安抬起眼睛,与对面的薛无折对上目光。 薛无折对他轻轻一笑,眸底是盈盈秋水,连亘古不化的浓稠墨色都淡去几分。 郁安心中一动,眼神柔和下去。 交换灵佩,彼此气息相融。 双契相合,两道明光直入穹顶。 天高云淡的冬秋冷日里,天色是醒目的白。 那两道交织盘桓的明光冲上云霄,在道侣契结成的一刹那,云砚山地界之上,灿烂的虹光倾洒无边。 绚丽一层一层铺开,宛若一望无际的翻涌海面,引来了无数人的惊叹。 那璀璨云光蔓延得太远,连大陆尾端都能隐隐望见彩光。 这是道侣成契,受到天道承认的象征,铺展的辉光代表一种关系的成立,也代表永世的祝福。 所以云砚山那对师徒,真的成了道侣。 还受到了天道的护佑。 这怎么可能…… 不少人陷入了对已有认知的质疑,但又不禁抬头去看数年难遇的满天云光。 在所有人仰望云虹之际,薛无折站到了郁安身边,“我们是真正的道侣了,师尊,我好欢喜。” 郁安不语,只是牵住了他的手,半抿的唇边带着笑痕。 薛无折一默,立即回牵。 指尖勾缠,薛无折听见身旁人用很轻的声音说:“我也是。”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9%!] 仪式结束后,主宾围坐一桌。 云磷没理会百里泽的推脱,直接坐在最末,与这对新成的爱侣相顾无言。 饭菜是薛无折备的,安定下来之后,郁安发现此人手艺绝佳,便在没进过厨房。 道侣宴的吃食相较往常隆重些,摆满一桌很是美观。 听说这是无折兄做的,百里泽来了劲,下了一筷子之后双眼发光。 “无折兄!!你简直无所不能!” 云磷正沉默酌酒,听见他这样夸,下意识想反驳,提筷尝了一口之后,只能闷声道出一句:“不过如此。” 青黛及时打圆场:“云门主心直口快真性情,所谓的佳肴绝味,也不过是各花入各眼,千人千味而已。无折公子于庖厨之道多有造诣,确实难得。” 她目光落在百里泽身上,希望这位也说几句,却见对方正端着碗风卷残云。 被青黛一看,百里泽筷子一停,模糊道:“嗯嗯嗯嗯,我们趁热吃,不浪费无折兄的一番心意才是要紧……” 他顶着众人的目光下又吃一口饭菜,不是很确定地问:“你们……怎么了吗?” 青黛摇头,在心底叹了口气。 薛无折笑容温和:“百里兄,你请。” 郁安:“若是不够,还可以再做。” 百里泽连忙搁碗摆手:“够了够了,不用麻烦。” 然而众人只是对他微笑,眼神莫测。 百里泽尴尬地咳了一声,终于捡起了自己丢在一边的郡王架子,举止风雅细嚼慢咽起来。 而除了点评那句,云磷都没再言语,闷头喝了一杯又一杯酒。 一场道侣宴算是宾主尽欢,带到日薄西山,几人向这对眷侣辞行。 云砚山山高万丈,百里泽是凡人,上山时有灵帖信物辅助也算顺利,但下山时就难免犯难,故而青黛主动提出可以带他一程,当然,言辞很是温和。 百里泽望了望倾颓的太阳,拘谨过后也就同意了。 辛苦姑娘载自己一程,确实于郡王威严有损,但要他走下去,也不知要到哪年哪月了。 两相比对,还是郡王脸面不那么重要。 又一次对薛、郁两人道贺恭喜,青黛略一拱手,就带着悄悄揉肚子的百里泽离去了。 院中冷清,只有满面绯红的云磷站着不动。 梅林外已经有沙华门小弟子在等了,这位年轻的门主却久不起身,只是怔怔地看着走近的郁安。 那精致的眉眼曾经令云磷心跳很快,但如今只剩下辛涩。 他哽咽着开口:“仙君,你真的喜欢薛无折吗?我以为……” 以为什么,云磷没有说,看见了出现在郁安身后的薛无折,又闭上了嘴,只留一双通红的眼睛倾诉心音。 很快收敛起失态,他挺直了胸膛,对着走到面前的郁安露出一个笑。 “没什么,仙君要好好保重。” 郁安观察了一下云磷的状态,确认他眼神清醒,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 还未等郁安开口,来到近前的薛无折就已对云磷弯眸一笑。 “谢云门主挂念,在下自然会小心侍奉,不会叫仙君为难半分。这天色已晚,不若早些回程?” 云磷看都没看他,只是执拗地盯着郁安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于是郁安提议:“我送送你,云磷。” 云磷立刻就点头了。 他转身走了一步,因为酒酣眼晕眼差点摔在地上,脚下趔趄只有一刻,虽然立马就稳住身形,但还是控制不住去看身边的郁安。 郁安眼神平静,抬手扶了他一把。 云磷头晕面热,“谢谢仙君,我自己可以的。” 说是如此,但在郁安松手之后,云磷还是难改虚浮,只强撑着镇定往前走。 眼角余光里,身旁人腰侧环佩如火,坠着银缕。 这是交换的灵佩,郁安仙君已经和别人结为道侣了。 云磷眼眶湿润,在即将穿过梅林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直直看向郁安。 清澈的目光不带冒犯,由眉及唇地看过一遍,在郁安微微挑眉的时候,云磷终于像是克制不住般,往前走了两步。 郁安及时拽退了眼神漠然的薛无折,露出侧耳倾听的姿态。 云磷红着眼道:“郁安仙君,郁安仙君,若你,若你以后改变想法,也考虑一下我,好吗?” 薛无折忽然笑了。 情绪不明的笑音引来云磷的警惕,如今若要打斗,他远非薛无折的对手。 但云磷还是握紧铃铛,顶着落在身上的威压,一脸认真地望向郁安。 但郁安没说话。 这就是他的回答了。 眼泪落了下来,云磷听见郁安轻声说道:“你聪慧纯良,守正不阿,此后会有良缘。” “仙君……” 没给云磷多说的机会,薛无折已经满面不耐,提着他的领子疾速穿过花林,带来的灵流卷起了尘土里的花与雪。 林外的弟子只觉一阵携着梅香的劲风袭来,下一刻,一身酒气的门主就被扔了过来。 在白雪梅花里,那位力压五宗的仙长衣染灼色,回眸的眼神比霜雪还冷三分。 这眼神带了沉压,无人敢直视那张俊美的容颜。 一息过后,这位携霜带雪的仙长就消失眼前。 弟子们手忙脚乱扶起了面红耳赤的门主,听见天际传来冰冷的笑音:“管好你们的门主,不然可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早前听说过云砚山的事,所有人虽然害怕但始终觉得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几宗怎么会被一人震退,只怕是敷衍放水的结果。 直到此刻,他们才背后一寒,这位有没有翻盘的实力并不可知,但沙华门覆灭,也不过这位一念之间。 醉意上头的云磷大笑:“薛无折,你反应这样大,难道真怕仙君选我,患得患失,畏手畏脚,何其可笑?” 一道剑光横空而来,云磷身后的古木应声而倒。 草木尘灰里,云磷笑道:“你不敢杀我,是怕仙君怪罪?仙君心善通透,怎会不知你我装模作样……” 少说两句吧祖宗! 沙华门的人慌张地捂住云磷的嘴,匆匆冲着落雪梅林拱手:“门主已醉,道友勿怪,道友勿怪——” 雪落稀疏,没有回音。 且不管这些弟子是如何胆战心惊,慌乱地带着自家门主离开云砚山地界,马不停蹄的模样,说是逃也不为过。 这当然又引起了云磷的不满,“走这么快做什么?薛无折那混账又要看轻我!” 不过今日的狼狈也不缺这一样了,当着情敌的面落泪被拒,让这位少年门主颜面尽失。 想到这茬,云磷心情低落下去,不再开口随弟子们加快脚程了。 这厢闹剧不断,云砚山倒是一派安宁。 疾风过后,雪下花落归于宁静,银色阵法时隐时现,时不时散出充裕的灵气。 在正式结为道侣的第一夜,薛无折按例为郁安输送灵力。 伤愈过后,灵力对郁安而言并非不可或缺之物之物,只起着温养经脉的作用。 若无灵力,除了手脚冰凉些,并无大碍。 但每每感知到郁安微凉的手指,薛无折还是会为他输送灵力,执着于让那张泛白的脸庞染上暖色。 当然,这人偶尔也会借着双修的名义使坏,灵力运转不休,恩爱缠绵不止。 这夜似乎更为特别些,朱红灵佩被妥帖收入柜中,郁安合上柜门,腰上缠来一只手臂。 “师尊,”满是柔情的嗓音传入耳中,身后人顿了顿,又觉得身份已经改易,便改了个称呼,“阿郁。” 靠近的胸膛震颤着,薛无折像是在笑:“阿郁,阿郁哥哥。” 这人黏糊的称呼一大堆,郁安不仅习惯了,还能面不改色地应声:“嗯?” 薛无折只是笑,下巴轻轻搁在郁安肩上,低哑的笑音和温热的呼吸一起落在郁安耳边。 酥麻顺着尾椎攀爬而上,郁安偏了偏脸,“痒。” 薛无折哼笑一声,鼻尖蹭过郁安柔皙的颈侧,察觉到对方呼吸微乱,又用唇去贴他的耳后,光靠摩挲都留下了成片的艳痕。 目光落在红痕上,青年眸底滑过暗色,唇瓣微启,探出了舌尖。 变本加厉的戏弄达到了效果,郁安低垂睫羽,攥住了薛无折的手臂。 薛无折顺势捉住他的手腕,沿着腕侧的肌肤一路滑到手心,细致又缓慢地摸过指节,终于探入指缝,扣紧五指。 摸个手都能这样下流,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郁安吐出一口气,低眸看着长明烛光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 薛无折注视着他薄红的面颊,语气很无辜:“阿郁哥哥手上好凉,是灵力散尽了吗?” 隐痛还没出现,所以郁安只是摇头:“没有。” 薛无折吻了吻他的颈侧,被他轻颤的眼睫勾了一下,仰头咬对方饱满的耳垂。 耳垂上的触感温热,郁安心间鼓噪,听见薛无折含笑的语调:“没有散尽也没关系,灵力这种东西,自然多多益善。” 将郁安翻过来,他嗓音依旧温柔,唯一双狭长眼眸淌着暗光。 “就让在下为郁安仙君尽些绵薄之力,好不好?” 这句问话没有给人回答的机会,他抱着郁安的腰吻了过来。 唇齿交接,气息融为一体。 初时急切难当,唇舌勾缠难分你我,郁安眸中很快带了层水色,抱住了薛无折的脖子。 心跳彼此相闻,夜间疾风都成了悦耳琴音。 漫长的亲吻过后,两人辗转到了床边。 薛无折撑起臂膀,墨发不知何时散落下来,让那张薄情的容颜带上几分情|欲。 他的道侣仰面倒在淡色被褥之上,墨发红衣,呼吸凌乱,正用那双水洗过的清亮眼眸盯着他瞧。 左手手指刮过郁安的腰,薛无折声音沙哑:“可以与我双修吗?仙君大人。” 郁安被问得耳热,不自觉抿了一下湿润的唇,在薛无折深沉的目光里点点头。 “嗯。” 话音刚落,薛无折重新吻了过来。 月白外袍和朱红内衬散落床边,床幔一层层落下来。 雪后有冷冽花香自未合的窗扉传入室内,很快被室内如有实质的暖流冲碎。 在温情的触碰里,灵力通过彼此的交缠涌入丹田。 过多的灵力让郁安身体发烫,他微微蹙眉,去咬薛无折的嘴唇。 薛无折张开唇,任由对方主动将唇舌送过来。 与多余灵气一起的,还有清甜的口津。 薛无折吮吻着郁安的唇瓣,在对方想要撤离的时候,抬起对方的下颌加深了这个吻。 比密不透风的亲吻更磨人的,是躯体不紧不慢的研磨。 郁安觉得难耐,又从薛无折眼中看到了恶劣的笑意,有些气恼地推对方。 他才将手放上对方肩膀,就见对方压了过来,接着身体一颤,没忍住泄出一声闷哼。 眼角滑出水光,被细致地舔干净了。 细密的亲吻落在眼尾,郁安昏沉的脑海中灵光乍现,想起薛无折曾说过的“□□特殊不能浪费”的放荡言辞,一时羞耻得五指蜷缩。 薛无折动作微顿,打开了他缩起的手指,掌心相触,一片湿热。 郁安眼前的景观再次晃动起来。 结界并未完全隔绝外界气息,屋外狂风吹得窗扇动荡不歇,连室内的垂下的纱幔都飘动如海。 郁安望着浪涛不断的纱帐,艰难道:“关、窗。” 说完这句,他匆忙地咬了一下唇瓣,将漫到喉头的呻|吟咽回肚里。 但下一刻,视线重重一荡,郁安还是发出了声音。 回过神来,他咬牙切齿:“薛、无折!” 被恼火地瞪了一眼,薛无折睫毛半垂,想佯装无辜,但唇边的笑痕已泄露了心绪。 “仙君大人,做事要专心,” 哄劝时的声音很是低哑,若忽视薛无折身上热汗,只叫人以为他在研究剑法绝学。 “此地杀阵遍布,不会有外人来。” 虽然如此宽慰,但郁安仍是身体紧绷,抬着那双漂亮的眼眸望着他。 薛无折动作停住,将郁安的手臂重新搭上肩膀,“扶稳。” 接着就抱着人起身,缓步来到窗边。 这么几步路,郁安就唇瓣咬紧,差点从薛无折的臂膀里滑下去。 薛无折捞住他发软的腿,指尖刮过腿肉,引得怀中人颤动不止。 窗前是一方干净桌案,郁安被放在桌上时,因为浸凉的外物而缩了缩身体。 薛无折回退一步,郁安喘了口气,不解地看向他。 薛无折微微一笑,将郁安抱上了桌案,手掌顺着对方的大腿滑到膝弯,而后撤开了距离。 “仙君不是要关窗?” 这是要他自己关的意思。 郁安撑住桌案,忽视掉黏腻的腿根,慢慢转过身。 撑起上身,手臂前探,扣住晃动不止的窗钮,稍一用力就将风声和花香一起关在屋外。 郁安还没缓了口气,就被一只滚烫的手握住脚踝,然后被轻轻一带,拽下了冰凉的桌台。 身后重新撞来的重量让郁安险些跪在地上,薛无折温柔地扶住他的腰,轻声细语唤他:“郁安仙君,阿郁哥哥……” 嘴上叫得多甜,动作就多狠。 郁安低声骂他:“混蛋。” 掐诀化去桌上的棱角,薛无折口中应付自如:“嗯,是我混蛋,谢仙君教诲。” 手掌揉了把那细瘦的腰身,动作间,对方墨色的长发倾散,露出更多皙白的肌肤来。 薛无折略一低眸,目光肆意地落在郁安白得晃眼的背部,从优美的肩颈看到微陷的腰窝,呼吸缓慢下去。 郁安被磨得没脾气,没忍住转过脸来,眼眸如冰化水。 就这一眼,又引得薛无折弯眸一笑。 疾风骤雨席卷梅林,携带着花叶扑打着关合的窗扇。 四季的雨叩窗的力道都不稳定,时而滂沱湍急,时而淅淅柔润,连带着花香都时浓时浅。 源源不断注入体内的灵力能洗去身体的沉重酸胀,令所有感知从始至终都保持清晰。 欢愉堆积如山,郁安意识朦胧,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回了床榻。 结束过后,薛无折俯身靠近郁安,四目相对,扬唇一笑:“仙君大人,我爱慕您。” 停了一秒,他又亲了亲郁安发红的眼尾,耐心地重复:“郁安,我好爱你,” 语句的含义慢半拍才被郁安捕捉。 他抬起手,吃力地抱住了薛无折的脖子。 “薛无折,我爱你。” 分明已经意识不清,还能无师自通强调这一点。 薛无折眼帘半垂,闻着郁安身上淡淡的香气,拥紧了对方的腰。 爱侣的拥抱和缓而温暖,是永夜中唯一的慰藉。 行过皑皑山冰与幽深海潮过后,孤鹰重新降落腹地,在这片焦黄废土上,找回了幼时的初心。 十岁的薛无折所求的,不是名满天下,而是所爱平安。 生辰那晚,他曾偷偷许下心愿,想要丰盈羽翼,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可以守护现有的一切,让亲眷诸友一世都安稳康健,长乐无忧。 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愿,却将这份允诺推迟数年,直到郁安来到他身边。 这一次,薛无折亲自做到了年幼的自己没有做到的事。 萦绕心头的无尽痛楚终于开始消散,压在肩头的浓重黑暗慢慢隐去。 由此五感清晰,四季重临。 白雪暖阳,蝉鸣落叶,悉数传入心海。 四方世界完成重塑,薛无折也迎来新生。 和他所爱的人一起。 郁安和薛无折在云砚山住了两年,看了梅林几次花开花落,灵脉大阵在脚下运转,宛若安谧祥和的亘古月光。 到了第三年,在古木雾凇化开的时候,薛无折问郁安是否想要出去走走。 不是仅在云砚地界的散心,而是回到更广袤的天地蹁跹遨游。 看出了郁安的担忧,薛无折眉眼弯弯,徐声道:“不必担心,即使是云砚山无主,灵脉大阵一年半载也不会出任何岔子。” 何况约定已成,几宗若要毁约,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闹个鱼死网破实在得不偿失。 隐忧被抚平,郁安没有拒绝出游的理由。 两人一拍即合,当日就整理行装出了云砚山。 彻底踏出山界时,郁安回首看了一眼隐现的银阵,手就被薛无折牵住了。 “不必担忧,”薛无折揉了揉他的手背,“郁安,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早前捣毁五宗灵阵时,二人其实走遍了在这方大陆。 这次出行,不过是故地重游。 与从前不同的是,如今不必行色匆匆地赶路,有闲情雅致体味各处风土人情。 他们最先去的是京都一带,久离人世初入繁华,被铺面而来的烟火气浸润满心。 百里泽得了消息,兴冲冲过来接人,决心一雪前耻势,必要带着无折兄和郁安仙君玩遍京城。 赏花游湖听折看戏品茶射猎全来了一番,他这几年被皇兄督促着处理政务,只觉头大如斗,终于有理由和旧友出来游山玩水,一时喜乐难当。 薛、郁二人闲来无事,也便随他去了,此番也是好好领会了一番京城风光。 逗留两月后,两人心满意足告辞离去,百里泽倒是意犹未尽,临别时还不住招手:“无折兄,郁安仙君,再来啊——” 后来薛无折和郁安蜿蜒南下,又去了大海边境的沧澜岛。 当初大半隐入海水的岛屿重焕生机,竹楼林立,灵植丰茂,灵泉袅袅,有岛底剑灵的护卫,那群医修在海兽侵袭下也能守住一方。 青黛很热情地接待了二人,又附赠了很多灵植草药,带着他们重游岛屿。 郁安留意到一方简陋小院气息驳杂,青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这是家父清修之地,很少有人踏足。仙君,请这边走。” 插曲很快被揭过。 郁安和薛无折在竹阁中待了十日,便动身告辞,游览到下一个地方。 踏上飞行法器,恰逢夕阳黄昏时。 薛无折看着郁安被斜阳映红的脸,微微一笑,“这一幕倒是似曾相识。” 郁安动作一停,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时,师尊很抗拒与我亲近。如今,我的道侣也会拒绝我的亲吻吗?” 郁安笑了,“你可以试试。” 薛无折依言而来,偏了偏脑袋,轻轻在郁安唇上贴了一下。 鼻尖相抵,近距离望着彼此的眼睛,是春水秋波或是冷月霜花,皆能从中窥见难匿的情意。 郁安牵起唇角,主动亲了亲近在咫尺的人。 “薛无折,别勾我了。” 薛无折笑了一声,抚着他的侧脸,重新低头吻住他。 一吻结束,薛无折怀里被郁安塞了一对物件。 低眸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木头傀儡,和一个薄荷结。 触感温热,带着郁安掌心的体温。 旧物已毁,这是郁安新做的。 薛无折安静地看向掌心的物件,听见郁安笑了一声:“驱毒镇邪,无折公子要好好保管。” 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露出那双深沉的眼眸。 薛无折在郁安牵起的唇角上吻了一下。 “这是自然。” 守山人的离开会引来大阵沉寂,虽然无人敢闯山毁阵,但在半年之后,薛无折和郁安还是回了趟云砚山。 此后他们在云砚山小住了几月,而后重新踏上旅程。 陆陆续续走完这片大陆的大半地域后,两人去了漠北。 拓城如今是城主与沙华门共同管辖,在沙华门的练武场,薛无折和云磷又打了一场。 初时还算旗鼓相当,御兽铜铃挡过了剑光,后来还是落于下风。 比试点到为止,结束后,云磷擦去额角细汗,对薛无折说:“终有一日我会赢过你,届时你就该付出代价。” 薛无折淡淡一笑:“静候佳音。” 在两人比试的时候,郁安就坐在堂外沙丘上望着远方。 风沙太大,吹开了覆面薄纱,郁安摘下头巾,有一刻望见了一闪而过的灰褐色影子。 ……是只妖兽? 他眯了眯眼,还未细看,耳边凑来一道柔情气音:“在看什么?” 是薛无折。 郁安摇了摇头,并没有将心头毫无根据的猜测说出来。 之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走完这片大陆的所有地域,他们再次定居云砚山。 山间雪下了几场,月光永存。 又一年夏末,在大陆腹地积累了一场绝无仅有的浩大雷劫。 毁天灭地的劫云散去后,薛无折到了大乘期。 此消息一出,无数修士深受打击,一个不满而立的毛头小子几年过关斩将,就冲到了大乘境界。 到底是因为灵脉还是天资,薛家人的天分就有这样不凡?! 从前的薛家根本没到这种地步好吗!!! 薛无折此人,当真恐怖至极,如此速度,飞升之日指日可待! 看过劫云之重,修士们见识了薛无折的实力,又开始频频示好。 无折公子确为当世君子,清白持正,实力又强,只是命途坎坷些,但这些年匡扶正道的事做得不少,还该继续结交才是! 这时候还管什么几大宗派啊,破的破,散的散,有几个宗派主还不知所踪了,又何必再看他们脸色! 修士们纷纷想通,但还没进入云砚山地界,就稀里糊涂被山外结界拦了下来。 结束复仇后,薛无折对外的姿态一贯如此,不再掩饰骨子里的冷漠,对这些溜须拍马之辈置之不理,拒绝的话说得很漂亮。 概括起来就是,多谢诸位高看,但在下已决心隐居,不问俗世,只能与各位井河不犯,还望各自珍重。 把那些贴过来的人堵了回去。 若要强行入山,那就问问无折公子的本命灵剑答不答应。 吃得下那道绝世剑光,恐怕才有机会与无折公子说说深交的事。 扰人清静确非君子所为,于是修士们又偃旗息鼓,不敢再来云砚山了。 薛无折到此境界已能感念天地,境界稳固过后,体内灵气汹涌澎湃,修为也深不可测。 于是一人一剑,挑了个好日子,潜入冥霜谷神不知鬼不觉去了谷主地界。 在绝对强劲的剑光下,任何阵法都不堪一击。 事后,薛无折拭去剑上鲜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并不理会那具逐渐尘化的死不瞑目的尸体。 再强一些,薛无折和郁安去了玄光宗。 这一趟也不算坎坷,处理仅剩的几个长老不必费太多力气,只是和离霄交战费了些心神。 但最终,辉寒重剑抵上了离霄颈侧。 这位正道宗主仰面倒地,侧过脸咳出一口血。 薛无折长剑未动,只征询般看向郁安。 郁安眉目沉静,问离霄:“你心不改?” “我心不改,”离霄眼珠动了一下,缓缓笑了,“杀了我。” 事实如他所愿。 冷光过后,鲜血倾洒。 玄剑折戟,一如主人。 离霄的躯体逐渐消散,胸口的致命伤上,立着一把匕首。 在离霄最末的听觉里,有郁安满是冷意的声音传入:“你辜负了远尘仙君,也辜负了玄光宗,离霄,你该死。” 这就是宗派主失踪的真相了,真正处理完这些劲敌过后,余下的宗派弟子难成气候。 何况人分善恶,五宗并非皆是恶人,新任掌权者是否明辨是非还未可知。 但时间还够,郁安有信心还远尘仙君一个清白的玄光宗。 这个承诺最后实现了。 在定居云砚山的第十年,零散的宗门重新成长起来,面目一新的玄光宗依旧是正道之首。 宗派主不是弟子中实力最强的,但根骨不差,眼神很清正。 这人周身萦绕着不凡气运,只怕是下一任气运之子。 但新生的少年天才再多,成长过后也都难及云砚山那位。 所有人都以为薛无折很快就能飞升,但如是过了十余年,都还没有动静。 这不应当,照此人积累境界的速度,不该还囿于凡尘才是。 是修行出了岔子?还是还有牵挂? 难道是……为了那个已经落魄的仙君道侣? 郁安仙君,真是手段了得啊。 关于薛无折的飞升之事,郁安也想过一二,但境界相差太大,双修之时他只觉对方识海深不见底,灵力浩瀚,实在看不出如今修为。 他知道薛无折是在压制境界,这一点从隔几个月又累积的黑云可以看出。 好几次都是云还未聚,又顷刻散去。 再去看薛无折,就会发现对方面色苍白,似乎正被反噬之力侵蚀五脏。 但即使如此,他还能一脸从容同郁安打趣,“郁安仙君担心我?不若付出些实际行动?” 郁安面无表情地拍了拍他的脸,把这个嘴硬的人扶进了屋内。 除了飞升以外,郁安还在想另一件事。 关于任务进度。 已知此间任务有二。 修复位面异变的那一项,在薛无折以银阵逆转局势、力压几宗之后,就已经提示完成了。 另一项任务是收集意识碎片,按照从前的经验,情定之后剩下的1%会在世界结束的前一刻,被系统提示收到。 但这次,郁安隐隐觉得与往常不同。 不是怀疑薛无折真心是否还有所保留,而是对进度数据不动如山的怀疑。 问题出在哪里? 郁安想了很久,直到察觉这具身体积攒的灵力逸散速度加快,很多事开始力不从心以后,就不再想了。 郁安的变化很快被薛无折捕捉到。 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薛无折没有挑破,只是在双修时将更多的灵力注入郁安体内,试图减缓对方消失的生机。 但很快,郁安的身体积蓄不了灵力了。 从前可以站在门前看薛无折烧火做饭,后来只能坐在院中藤椅上,再到之后站起无力,终日大多时候都陷入沉睡。 彼此相对时,薛无折会尽可能说些轻巧话逗郁安,看着对方平和的眼眸露出一层笑意,他会觉得心底浓重的阴云里,也透出几分日光。 沉睡时,郁安梦见了很多以前的事,一时是兽人羽翼将他包裹,一时是银框燕尾服的男人对他微笑,有夏日车檐的铃铛,也有围拥而来的聚光灯,还有那支莹润如月的白梅玉簪。 意识混乱之时,额头搭来一只冰冷的手。 郁安睁开眼,看见了薛无折漆黑的眼眸。 不知何时,那双狭长凤眸里的墨色回来了,像是翻涌的暗色海潮。 薛无折越来越沉默,只用一双眼睛安静地盯着他看。 一日,郁安从长梦中醒来时,入目是满室昏暗,院外传来隐隐雷声。 又要渡劫了吗? 他想问这一句,手指一动,惊动了垂首半跪在床前的薛无折。 看过来的眼睛血丝遍布,薛无折捉住了郁安的手。 郁安分不清他们之间是手更凉一些,想摸摸他仓皇的脸,却被沉重的躯体阻碍,只能难耐地蹙起眉。 劫云又累积了一层,屋内陷入更深的黑暗。 薛无折看懂了他的意思,用脸颊去贴他的手背,哑着声音不停叫他:“郁安,郁安……” 雷声渐起,一道一道压过来。 郁安觉得身体发沉,灵魂却逐渐轻了起来。 薛无折从他灰白的脸色读出了别样的含义,眼神陡然一变,“郁安,你不能——” 轰然雷声炸在耳边,将山外第一道结界震碎了。 接着,第二道雷声落了下来。 这次是护山结界。 郁安仿佛听见了竹木被狂风折断的清脆声响,嘴唇微动,眸中的光华又散去一分。 第三道雷劫落了下来,劈毁了无尽梅林。 下一道雷音会逼近眼前,本命灵剑因为想要护主而发出铮鸣。 自辉寒剑灵离开后,薛无折重新用回了本命剑,虽威势不如辉寒,但胜在得心应手。此剑颇通人性,似乎也要生出剑灵了。 可眼下,薛无折对外界之事全都置若罔闻,急切地伏在床边,直视着郁安。 “怎么做才能救你?” 明暗交杂的环境里,他眸中闪烁着沁润的光。 郁安积累起气力,慢慢,慢慢扬起唇角。 “你不是知道吗?薛无折。” 薛无折面上一怔,眼中显出几分迷茫。 在郁安沉默的注视下,他神色中的怔然慢慢剥离,忽然笑了出来。 恰是此时,第四道雷劫落了下来。 薛无折抬手立起结界,在雷云之下护住整座院落安然无恙。 唇边溢出鲜血,薛无折仍是笑个不停。 目光落在面色惨白的郁安身上,他摇头叹出一句:“好聪明呀,师尊。” 郁安不语。 任务数据不动,归根到底只能是意识碎片出了差错。 即使到了最后一刻,薛无折还没有把进度填满,这是从前不会有的事。 郁安想了很久,终于明白,只能是此人有意为之。 可是为什么? 薛无折解答了他的疑惑,嗓音轻柔:“因为想要独占师尊。” 郁安缓了口气,“……你想起来了?” 是什么时候? 以身入阵时?道侣宴那天?还是更早之前? 对于郁安的疑问,薛无折但笑不语。 揉了揉郁安的耳朵,他的指尖滑过对方侧脸,带着珍重的意味。 “睡吧,仙君,我很快会来找你。” 低声轻语加剧了郁安身体的重量,与此同时,系统的提示响在耳畔。 ——任务进度满了。 第五道雷劫落了下来。 …… 郁安在无尽虚空的入口站了很久,在无人打扰的寂静里缓缓理清了思绪,这才穿过那道温润白光,重新回到了那片虚空里。 感知到能量波动,一人缓缓回身。 “你来了。” 郁安面色自若,停在几步外的地方,与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对视。 那是一张无可比拟的出色容颜,带着超脱世外的漠然,一眼望去就知道不是现世中人。 眉眼分明如山似水,但蕴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冷意。 不近人情,没有真心。 郁安做出判断,问道:“所以,你复活了?” 这话直白得有些无礼,那人好脾气地回答:“可以这么说,只是恢复了主体部分。” 郁安点头表示知道了,接着就说:“我要骞与。” “……” 那人沉默一瞬,“……骞与?” 郁安又点了一下头,“嗯,系统说复活你就能救分身。你是位面神,应该无所不能,所以可以把骞与给我吗?” 那人垂下眼帘,“你只要他?” 郁安一脸莫名:“不然呢?” “你穿梭位面,助我重归,都是为了骞与?” 郁安迟疑了一下,“这么说也没错。” “你为了完成系统任务,与我的分身朝夕相伴,相守一生,也都是为了骞与?” 这人有位面的记忆,也在郁安考虑之中。 故而面对质问,郁安神色如初,甚至反问道:“你是在以什么身份质问我呢?位面神。” “你问我身份?” 位面神微微一笑,刹那间,云开月明。 下一刻,他出现在郁安眼前,无形的压力落了郁安一身。 郁安没退半步,只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低眸看着他,嗓音淡漠:“郁安,我与你被定义的身份太多了,主仆,同伴,夫妻,师徒,道侣,随你挑一个。” 郁安没有说话,抬视的眼眸透露出冰冷的打量。 位面神笑道:“你要的骞与,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就是他,郁安,你该看清楚,我才是你要找的人。” 郁安沉默不语,看着这人俯首靠近了他,用那双淡漠的眼睛盯着他看。 “我在这里,你还要谁?” 郁安皱了皱眉:“你……” 位面神平视着他的眼,又无声一笑:“或许我这副模样让你觉得陌生了,郁安,你要知道,我们都是一个人。” 说话时,他声线不住变换,时而含霜带雪,时而温和可亲,竟复现出了诸多小世界的状态。 郁安有些恍然,听见位面神在他耳边说道:“随你怎么称呼我,骞与,沈亦别,卓承……怎么叫都好,只是不要再和我说,只要一个。” 压低的语调里满是危险。 郁安视线聚焦在这人脸上,从对方冷色的眼眸里望见了翻涌的情绪,是浓烈的,不加掩饰的爱与欲。 不近人情只是表象,真情早已积攒成海。 郁安掐了掐掌心,忽然一笑:“可是我和你还很不熟,位面神。” 位面神目光落在他脸上未动,“所以?” “所以你还是先把骞与还给我,”在对面越发沉暗的目光里,郁安镇定开口,“崩塌的小世界还能重塑,是不是?你把骞与放回去,让他的人生回到应有的位置。” 在位面神眼眸里的风暴彻底形成之前,郁安弯起唇角,“然后……” 位面神一静。 郁安话音带笑:“然后,我们可以试着变得更熟一点。我们继续找你的分身碎片吧?你不是还没完全复活吗?” 虽然神明没有心脏,但此刻位面神却觉心口烫得要化开了。 郁安含笑注视着他,“你总要给我机会,让我更了解你,是不是?当然,在找完所有分身之后,我们可以选一下小世界定居,或者继续在位面里面穿行,怎样都好。这次,我们真的可以做到长长久久了。” 他的试探得到了验证,分身的集合体不是无情的神明,而是携带着记忆与感情的旧人。 分别不过一瞬,却像是阔别数年。 故人相见,情愫无改。 一直以来,与郁安相遇相伴的,始终是眼前这个人。 对方以师长、同伴、恋人的姿态,教会他善良与诚恳,体贴与珍惜,教会他爱己与爱人,让他知道,人与人之间不是因利而聚,是因爱相会。 彼此的成长紧密交织,他们早就分不开了。 不够熟悉,就慢慢变得熟悉。 因为这是他所爱的人,他倾尽所有换来了与对方的相知相会。 是故人重临或是恋侣新生,都没关系,他们可以用往后的漫漫岁月来重新认识彼此。 相会不止,爱意无竭。 问话过后,眼前人始终静立不动。 郁安眨了眨眼睛,“你不愿意吗?” 那人唇齿一松,急切道:“我愿意。” 像是觉得不够似的,他又重复了好几遍:“我愿意,我愿意,我是愿意的。” 眸底深处的不变寒冰逐渐化去,位面神轻声问出一句:“所以你也爱我吗?郁安?” 郁安眉眼弯弯,“我爱你。” 在这人迷茫之际,他主动吻住了对方的唇。 蜻蜓点水,触之即离。 亲吻过后,位面神抬手擦过郁安的唇瓣,带了点不甚明显的好奇。 郁安牵住他冰冷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看着位面神泛红的耳侧,郁安笑了起来。 “休息过后,继续启程吧。还有很多位面要去,不是吗?” “嗯,我会和你一起。” 这场旅行,我会陪你到终点-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结束啦!恭喜小情侣通关所有已知副本,即将进入全新的世界!!! 这本的写作过程太坎坷了,中间断更过一次,最后还是想给两位一个最后的结局,为此努力了几个月,虽然数据惨淡还是坚持写完了。无数个卡文的日子令我抓狂,写文的痛苦与快乐真的是并存的,打下正文完三个字的这一刻我百感交集,浓缩成一句话就是:小宝小宝我爱你! 回顾从前还是会觉得文笔稚嫩,漏洞太多,接下来会不定期修文捉虫,嘿嘿。 感谢各位追更,我们下本再见~【你现在阅读的是 】